【第十七章】 串串红
夕阳西下,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白汶城,白汶是大周北部一座中等城镇,占据南下的交通要道,各地商旅云集,虽然比不上京城冠盖云集,却也别人一番繁华热闹。
叶薰跳下车子,扶着病弱的萧若宸进了安排好的客栈房间。
因为照顾萧若宸需要熬药等格外的工作,所以王大娘专门将两人安排在了同一间房。
关上房门,原本病恹恹地依靠在叶薰身上的萧若宸却意外地站直了身子,刚刚起床一样伸了伸懒腰,活动起僵硬的身体,全无路上那种行走坐卧都需要人扶持的病弱模样。
“小心有人突然进门来啊。”叶薰关上房门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举动,笑着说道。
“大家都去休息了,谁有功夫进来呢?在车上睡了足足一天了,好歹让我轻松一下。”萧若宸秀气的面容上扬起轻快的笑容,眼睛里光华流转,早已不再是白天所见的黯淡无光。
叶薰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姐,”萧若宸握住她的手腕,微笑抗议地说道:“我说过已经不发烧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额头上的温度确实在正常范畴之内,叶薰放下心来。
其实萧若宸的病情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好转,至少已经没有在上所表现的那样病弱不堪了。在马车上那种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模样是刻意佯装出来的。
在彻底痊愈之前不要让人发觉病情地起色,尤其不能被王大娘知道,这是两人考虑到目前境遇的共识。
王大娘这一路上也收买了不少俊俏的男孩,这些人地归宿与女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幸运一些的被卖去大户人家当书童仆役,而运气差地多是被一些戏班子。以及妓院买去。
在萧若宸病重的那几天里,想起王大娘还有前来看货的人落在他身上地眼神。叶薰就心惊胆颤。她头一次感激萧若宸的这场病,使得没有客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个奄奄一息地病人自找晦气,而王大娘也不想让一个赚大钱地机会从手里溜走。迟迟不肯把他低价卖出去,这才两人幸运地滞留到今天。
虽然烧已经退了,但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叶薰还是很担心,她拉住萧若宸不顾他的抗议,把他塞进被子,然后细心地叮嘱道:“我去向厨房借地方给你熬药,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不要被人看出破绽来啊。”然后收拾起他刚刚换下的衣服准备顺便去浆洗。
正要把衣服折叠好,手心一痛。却是被中衣里襟中一根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
她奇怪地翻开衣服,一抹碧绿色的光华意外映入眼中。
这是……
她拿起那根簪子,随着这轻巧的动作,簪首地蝴蝶翅膀震颤不止,流动着水样的光泽,晶莹剔透,不可方物。
这不是自己带在身上的那支碧玉蝴蝶簪子吗?记得明明在两人停留在山下茶寮里养病时候被卖出去凑医药费了啊。
叶薰忍不住抬头向萧若宸看去,“这根簪子怎么又……”
听到她的话,萧若宸抬起头来,目光落到簪子上,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说道:“这是那天拿到银子之后我去孤品斋赎出来的。本来想立刻给你的,可是凑巧遇上……那些事。”萧若宸的眼神黯淡了一些,随即又抬头笑道:“之后搁在身上一直就这么忘了。”
“原来那天你跑出去是为了它?”叶薰想起那个夜晚最后的两个时辰里萧若宸从窗口跳出去的事情,当时她就纳闷他这里要干什么。只是之后一连串的变故让她措手不及,这件无关紧要的疑惑早就被她遗忘在了脑后。
萧若宸点点头,“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一根簪子了。那时候我看见时间充裕,而且银子也够,就跑去赎回来了。”
叶薰轻叹一声,原来这次让人栽到家的罪魁祸首就是这根簪子。想起这几天来两人吃的苦,受得罪,就因为这根簪子,就因为晚了那短短的两个时辰……叶薰心情禁不住有些郁闷,“不过是一根簪子而已。值得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奔波吗?就处是我再喜欢,也不过是一件死物,怎么能……唉……”
萧若宸嘴唇抿了抿,神情带着些微的倔强,“反正这是你戴过的,喜欢过的东西,我就绝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就算是砸碎了扔了,也得你我来砸来扔。”
这小子倒是有心,虽然这话听起来有几分任性单纯,但叶薰心中还是禁不住有丝丝的暖意流过,当即笑道:“那我可一定要好好收着它,谢谢你奔波这一趟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追究探讨并无意义,叶薰将那些烦恼抛在脑后,把玩起手里的玉簪。
这根簪子与她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啊!它不仅陪伴见证了她那段短暂的候门生活,而且她一路上的奔波历险也跟这根簪子密不可分。几次失去都以为永远见不到它了,但曲曲折折拐了好几圈之后,竟然每一次又都会重新回到了她手上!叶薰心里感慨着,也有小小的开心,毕竟,这是那段短暂的候门生活留给她的仅有的一件纪念品了,也是两人与睿国公萧家仅存的一点纪念,而且……叶薰心情大好地握紧了簪子,它还很值钱。
她正要仔细检查簪子是否有磨损,床上的萧若宸忽然抬上进心头,警惕地向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向叶薰打了个手势,迅速躺下,蒙上被子。
外面有人来了,叶薰接收到讯息,连忙将手中的簪子塞进怀里,一边帮萧若宸掖好被角。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熟悉的温和声音响起:“阿薰,在屋里吗?王大娘有事找我们。”
是雁秋。
“在。”叶薰上前拉开房门,一边问道,“王大娘有什么事情吗?”
“大娘让我们赶紧收拾打扮整齐然后下楼去。”雁秋说道。声音颇为首急,“马车就在门口。收拾好了立刻上马车。”
“收拾打扮整齐?难道有人来买人?”叶薰疑惑道,经这么一提醒,她才注意到。雁秋今日的打扮不同往常,她身上穿了一件崭新的鹅黄色布裙。料子并不如何出众,做工针线却甚是细密精致,梳理地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根云形金漆木簪,整个人宛如一枝盛开在早春地迎春花,清淡之中带着几分俏丽。
对上叶薰打量的眼神,雁秋略有些不自在,连忙说道。“是有人来买人,而且,听说还是来头大地不得了的人家。住在工临馆的。”说到这里,她地眼中忍不住闪烁起兴奋的光彩,“所以王大娘让我们赶紧收拾好了过去。”
“可是我正想给小宸熬药。”
“我知道,我刚刚替你支厨房拜托过,店里地伙计已经答应帮忙熬药了。”雁秋体贴地笑道。
“多谢你了,”叶薰感激地说道,难为她想地这么周全,“我这就收拾,一会儿就下楼。”
雁秋继续去通知金菱她们了,叶薰关上房门,坐在那扇简陋的铜镜前,迅速将头发拢了拢,又理了理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布裙。
“姐……”身后,被子里萧若宸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叶薰走上前隔着被子朝着他地肩膀拍了几下,安慰道:"就是去走一趟而已。很快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叶薰确实没有太担心,几个女孩子里,生的最好看地就是金菱和雁秋两个人。自己容貌并不出众,与这几个人同去的话,被挑中的可能性不大。
“等再过三天,不……再过两天,我的武功就能够恢复了,到时候我们立刻走!谁也别想拦住我们。”萧若宸一把把被子掀开,气冲冲地低吼道。
叶薰赶紧替他把被子重新拉上去,无奈地说道:“好好好,就等着你痊愈。不要再着凉了,老老实实给我躺回去,听到没有。”一边把气呼呼的萧若宸按回被窝,一边不放心地叮嘱道:“记得吃药啊。”
萧若宸气闷地躺回被窝,闭上眼睛,但随即又忍不住睁开,带着几分担忧地看着叶薰忙碌收拾的身影。
外面传来王大娘高亢的呼唤声,“快一点!别磨蹭了,都给我赶紧下来……”
叶薰又对着萧若宸交待了几句,就匆匆推门出去了。
客栈门口的马车上,雁秋几个人都已经收拾停当等候在车里了,叶薰抬脚钻进去坐好,眼光一扫,发现六个女孩子里还少了金菱。
“怎么这么慢?你和她说过了没有。不是半个时辰前就让你通知她们几个了吗?”王大娘不耐烦地探进头来对着雁秋说道。
“早已经告诉她了,只怕还是在打扮吧。”雁秋安慰道:“大娘莫急,金菱的容貌最是出色,自然是要好好打扮一下。”
王大娘心急火燎地看着门口,正要再一次施展她独门绝技的女高音狮子吼,姗姗来迟的金菱终于出现了。及时地挽救了叶薰几个人的耳朵。
金菱打扮地果然用心,穿着一身浅粉的布裙,一根银簪把发髻牢牢拢住,髻后到髻侧有一圈鲜嫩的深红饰物点缀在发间,火红与乌黑相映,颇为抢眼,仔细看去,竟然是一枝细嫩半开的一串红,被她折弯了别在中间。
叶薰的目光里落到客栈墙角开得正旺的那一丛艳红上,想不到看起来寻常的花枝,这样点缀上去反而别有一番生动韵味。她个性虽然骄矜,心思倒真是灵巧。
金菱提起裙角,人还没有跨上车门,叶薰就敏锐地嗅到一股粉花香扑鼻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金菱闻声抬起头,有几分不满地白了叶薰一眼。
叶薰讪讪地转过眼,却忍不住暗暗叹气,这些女孩子为了能够求的一个好出路,也算费心了,金菱不说,眼前雁秋这身衣服记得听她说过是她离家上路的时候,母亲专门为她终身制的,平日里藏在包袱里,唯恐被太阳晒坏了一般,拿都舍不得拿出来,这一次竟然也舍得穿上身了,而其他几个女孩子,叶薰的目光扫过车里,衣饰钗环虽然朴实无华,但周身上下都是整洁干净,再加上年轻俏丽的容貌,像满车的新嫩花朵,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情爽朗。
而只有她自己,叶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色调,心里越发踏实。
总是卖不出去,而且说不定过几天还要不辞而别,似乎有点对不去花了银子的王大娘啊。叶薰心虚地转头看了正在车门口催促金菱的王大娘一眼。您老别怪我们啊,如果我以后发了财,一定记得回来报答您,至少会记得把赎身银子连本带利还给您的。她暗暗心道。
“赶紧上去。”王大娘不耐烦地在后面推了金菱一把,“打扮这么久,磨磨蹭蹭地,被你一个人拖延了这么多时间。”
“连一柱香的时间都没有。怎么来得及打扮啊?”金菱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提起裙角,一低头钻进车里,坐到位子上。
一柱香的时间都不到?叶薰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想起从雁秋通知自己,确实不过了不到一刻钟。而刚刚王大娘明明说过半个时辰之前就交待了的。叶薰忍不住抬头瞥了对面的雁秋一眼。
凑巧雁秋也在看着她,对上叶薰的目光,她轻咳了一声,错开视线,然后转向金菱满含歉意地说道:“因为去请厨房的人帮小宸熬药,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昏暗的烛光下,不知道是不是叶薰的错觉,她感觉雁秋脸上的红晕似乎加深了。
金菱不疑有他,只是冷哼了一声,“就你事情最多……”正要再讥讽几句出出气,车帘子掀开,王大娘坐了进来。她只好闭了嘴。
马车一个颠簸,开始前行了。
【第十八章】 东临馆
漫长的一路,马车里静谧地出奇,除了王大娘不断地探出头去催促赶车的伙计加快速之外,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向王大娘打听这一次主家的姓名身份。也许,她们很清楚,这些并不重要。她们已经知道那是一户前甩未有的宝贵人家,想要挑选几个服侍伺候的侍女。以她们现在的身份处境而言,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足够明确地告诉她们,摆在眼前的是一条对于她们落魄飘摇的命运来说最好的出路。
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几个沉浸在紧张静谧中的女孩条件反射地微微一颤,纷纷将目光投向车门口。叶薰掀开的帷幕向外望去,高大厚重的楼门前一座赤匾额高高悬挂其上,喧闹的红光从两边的灯笼串上投射出来,映地匾额上"东临馆"三个金漆大字熠熠生辉。门前的石狮子威猛狰狞,两旁还守着七八个劲装打扮的大汉,神态警惕精锐。
作为全城最大最豪华的客栈,东临馆的装潢气派和服侍周到自然不是叶薰她们一行人落脚的小客栈可比。王大娘领着几个人跳下马车,进了客栈门,立刻有侍立在门口的小厮上前盘问来意。之后一个家奴领着王大娘和六个女孩子向馆内走去。
几人连续经过了数道盘查,才进了后院。院内屋阙连绵,尽皆精雕细琢,装饰华美。雁秋等几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时见过这种宝贵繁华,一个个左顾右盼,眼中满是赞叹震惊。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连金菱的眼中也闪烁起充满希望地光芒。单看路上的派头,她就已经明白这户人家必定非富即贵,能够被这个的人买去做侍女。远远好过沦落入风尘之中起伏叵测地命运。
叶薰放眼望去,这是一处天井式地内堂。装潢典雅宝贵。大堂中间摆着一架雕刻山水图案的紫檀镙钿屏风,两侧几盆时鲜的花卉开得正盛。屏风前是一张太师椅,一个高挑精瘦,眼神敏锐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其中。他穿着褐色盘福字花纹地素绸长袍,腰上悬着一块质地湿润的白玉佩,形容举止精明中透着几分文雅,看来就是这一次地主顾了。
刚踏进门,王大娘心不迭地快步上前行了一个礼,口里称道:“万爷,这一趟辛苦您老久等了。来的这么迟,我真是该死。”
太师椅上的中年人瞥了王大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茶盅,方说道:“王大娘也是贵人多忙碌啊,幸亏这次只是让我等,尚无大碍,若是让老太太和少爷等,你们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呢。”
听了中年人的话,叶薰不由得一愣,原来眼前的中年人不过是个管家之类的人物,并非正主儿。
“都是老身的错,只因怕手下的这几个不争气的货色污了老夫人的眼,所以专门命她们好好拾掇了一番。结果这群不争气的东西竟然拖延到这个时辰……”王大娘搓着手,局促地解释道:“害得万爷您百忙之中还要等候我们,真是该打……”说着,王大娘作势就要打自己耳光。
“算了,也不过是迟到了一会儿而已。”万管家大度地摆了摆手,然后向着旁边几张梨木靠背椅子随意地指了指。
王大娘上前坐下来,却也不敢坐实了,只是小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老夫从和大少爷去了哪里?可有这个福分见上一面?”
“若是老夫人和少爷身体都康泰,我哪里会用得着叫你过来,”万管家蹙眉说道:“我们府邸里头奴才仆役多的是,若不是这次路上太辛苦,老夫人和少爷都病倒了,偏偏带来的人手大部分都留在了京城,服侍的下人奇缺,又怎么用得着找你来买人呢?”
“老夫人少爷吉人天相,又人神灵庇佑,必定会痊愈的,万爷不必心急。”王大娘脸上讪讪笑着,她虽然常年跑京城北方的生意,但也很少与这种豪门贵阀打交道。这些年久根固的世家门第都有家生家养的奴才,就算买人也多是粗活佣人,极少从外面买入贴身服侍的侍女。
“原来老夫人将这桩差事交给万爷您了。我就说嘛,万爷您向来最得将军大人的信赖看重,事情无论大小,巨细无遗,都是要劳顿的。”她又赔笑着说了几句好话,方转过话题:“只是……这桩事儿,不知万爷您是要个什么意思?府上要买几个人服侍?”
“这就是你这一批货色里头最好的几个?”万总管抬眼打量着眼前站成一排的六个女孩子。
叶薰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低下头把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上。以她眼下的打扮,应该不会落得进他的眼吧。
“正是,不仅模样都是最顶尖的,人品家世也都清白,手脚勤快,不然我胆敢往您跟前塞吗?”王大娘小鸡吸米似地点着头,一边走上前交雁秋和金菱拉出来,“像这两个……”
“不用细说了,”万部管不耐烦地摆摆手,爽快地说道:“把这几个都留下吧,多几个人伺候也能周到些。”然后转身向身后的小厮说道:“带着王大娘去结银子。”
“都留下?”
几个女孩子脸皮都现出松懈狂喜之色,却唯独叶薰恍如睛天霹雳。
都留下,就是说她也不幸中标了,然后……她不用再回去那个小客栈了……再也见不到小宸了,而他们即将衽的逃跑大计也泡汤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小宸还病着,怎么能够丢下他……
“慢着!”大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拒绝的话语已经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大堂里正回头交待事宜的万总管,恭谨侍立在其后的仆役,欢天喜地的几个女孩子,准备跟着小厮屁颠屁颠跑出去领银子的王大娘,所有人听到这句不和谐的声音都禁不住一愣。
随即二十几道目光光辣辣投射到声音的源头――叶薰身上。
“怎么了?”万总管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衣饰打扮毫不起眼的女孩。
“我不卖……我……我是说,我不能卖进贵府去……”叶薰结结巴巴地说道,同时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试图找出一个能够让自己理直气壮点的理由。
天啊,这下子让她怎么办?
她不卖?
她有喊不卖的资格和权利吗?
她的卖身契还牢牢地掌握在王大娘的手里,当然,她也只是暂时保管,过一会儿那张代表着她整体所有权的纸片就会转交到眼前这位万总管手里了。
对于整个交易过程,作为被交易对象的她甚至连评论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还有比这这更让人无奈的境遇吗?
这就是古人常说的长恨此身非所有。恨不相逢未嫁……啊,呸呸呸,说什么呢,扯到哪里去了。
今天她可算见识到了,原来,身无分文并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人生贫穷的极致还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能够穷到连自己都没有了。
而现在的自己正可悲地面临这种最悲惨的境地。
这万恶的旧社会!
【第十九章】 异议
当穷到身无分文的时候,你还可以去卖自己,但是当你穷到连你自己都没有了的时候,你应该怎么办?
反正她绝对不能被卖出去,不能抛下萧若宸一个人,心里默默翻滚着这个念头,感受着周围让她如坐针毡的目光,叶薰心念数转,忽然生出一个想不。略一思量,她干脆地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万总管语气坚定地说道:“主万部管且慢一步,我不能卖身进贵府。”
“不能卖?这是怎么回事?”万总管蹙起了眉头,转头看着王大娘,“王大娘,你这次难不成有拐骗来的良家……”
“冤枉啊,老身干这一行足足干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王大娘惊天动地地叫唤起来,“这个女孩子是老前些日子从京城大牢……京城大西头的奉贤县上买来的。卖身契上写的一清二楚,而且是有官家印章的……”
王大娘辩白的话语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叶薰开口打断道:“万总管有所不知,叶薰不想卖入贵府,并非身世问题,而是为了贵府邸考虑。”
万总管闻言转向叶薰,满脸狐疑地等着她的解释。
大堂上众人眼神都集中到叶薰身上,没有注意到,二楼正中房间门前垂下的帐幔微微颤动,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帐幔之后,若有所思的眼光居高临下地投向大堂正中。
那里,叶薰正略带局促地站着。
她在心里筹划了一遍,把牙一咬。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不想入贵府服侍,是因为……是因为叶薰恐怕为贵府带来不测……”
带来不测?堂中众人尽皆一愣。
眼前这个女孩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不成?
“嗯,怎么说?”万总管眼中浮起一丝兴趣,仔细打量叶薰问道。
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叶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开如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来出身山间一户普通人家,在我三岁那一年,有个相命的跛脚道士路过我家,给我看过相,结果说我一辈子都是天煞孤星的命数,克夫妨母折友绝亲,并告诫说,要不赶紧将我扔了,要不就送进庙里出家一辈子,方才能够让与我有关地人逃过大劫。这种话,爹爹如何肯相信?当场把那个道士痛斥一顿,责他平白污蔑别人,然后把他赶走了,不料……”说到这里叶薰的声音顿了顿,神色现出一丝哀伤,“不料……就在道士走后没有一个月,年幼地我因为贪玩摔伤了腿,爹爹他入山里去替我采药,结果,就……就在山上不幸遇见了老虎,然后就……”叶薰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继续信口胡诌道:“之后,娘亲带着我和弟弟三人靠织补衣服过活,一直到了我七岁那年冬天,我又感染了一场风寒,娘亲她为了照顾我,日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三天之后,我终于好转了,可是娘亲却因为操劳过度,一病不起,终于在十几天之后就撒手去了。”
“而且,在我五岁那一年,我们远方舅父……在六岁那年,一直对我们母女照顾有加的邻居……在我九岁那年……”,叶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继续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从她家隔壁邻居,到遥远的亲戚,甚至不幸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地路人甲路人乙都纷纷中标落马,而这些不幸事件似乎都与她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仿佛谁和她沾个边就要倒上七八辈子霉。
“直到今年春天,村里发生瘟疫,村里人走地走,病地病,我和弟弟两人举目无亲,不得不变卖了房产备足盘缠到了京城投亲,奔波一路到了京城才知晓,我们舅父已经早在数年前就病故了,剩余的空人也都不知晓搬到哪里去了。最后盘缠耗尽,我们姐弟不得已沦落京城卖身为生,谁料,就连卖个身都会横生枝节……”说到这一段,叶薰的怨念倒是十足的真金,“……将我们姐弟买下地群芳阁老鸨就在当天晚上遭了贼人算计,身首异处,而凶手……更是连夜潜逃,不知所踪,结果反倒是我们姐弟二人变成了替罪羊,被牵连蒙冤入狱。若不是有幸遇到了皇后娘娘册卦,大赦天下,早已经不知埋骨何处了。”
叶薰将逃亡路上一连串的事迹娓娓道来,六分假话里掺杂着四成地真话,真假交织,虚实难辩。她口才又甚是清明,一时之间大堂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经历了这么多,虽然不想相信,但我也忍不住怀疑,当年那位道长的指点是有道理的。”说到最后,叶薰眼中闪过伤痛之色,似乎是强忍住眼泪一样,语重心长地感慨道:“我真希望爹爹当初把我扔了算了,也不必来到世上经历这许多苦,受这许多罪了。”
这一席话,说的人是声泪俱下,听的人是目瞪口呆,众人看向眼前这个清秀灵气的女孩的眼神禁不住多了几分特别的意味。
叶薰偷偷抬眼打量着周围的人,众人脸上的表情有同情,有疑惑,也有惊讶,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她的眼神挨个扫过去,却在不经意间与万总管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个对儿,那眼神锐利明明晰,仿佛带着意外的深思。叶薰禁不住心里偷偷打了哆嗦,把头低下去。
这个万总管一看就是个精明人,他相信了没有?古人都是很迷信的,眼下他们又带着病人,这种事情就算明知道是自己胡诌八扯,也应该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处理才对,他总不能派人前去千里之外的淳州调查吧,反正六个侍女和五个侍女也没有太大差别。
万总管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孩。眼中有诡异的历芒一闪而逝。脸上的神色变了数遍,方才慢慢和缓下来。眼前的不过是个普通女孩,何必多心呢,他在心里暗暗想着。
至于那一席话……
刚刚叶薰的一番话虽然说的声情并茂,其实他并没有相信几分。不过,无论这些话真假如何,她说出这番来的目的,明摆着是不想入他们府邸服侍。就算是坚持把她买下了,日后服侍也多半不尽心,如此,何必自找麻烦呢。正如叶董所料,有些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她刚刚的那些话还无巧不成书地牵动着一些应该早已被深埋的陈年旧事……
微一权衡,万总管便爽快地挥了挥手:“即然这样,王大娘,这个女孩就暂且……”
“且慢。”就在万总管即将要求退货的时候,一个温和和清亮的嗓音意外地从上方响起。
众人抬头望去,是二楼正中间的客房,重重的帷幕珠帘之后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沉静的影子。
侍立在房门口的小厮躬身拉开珠帘,一个青衣素服高挑纤瘦的身影显现出来。
看清楚来人,叶薰微微一怔,是个比现在的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公子,清俊如玉。五官之间有几分奇异的眼熟。一眼看去,令人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那双黑深似夜的眸子,氤氲如溺人的深水。
“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万一再着凉怎么办?”看清楚楼上的人,万总管急切地话语打破了堂内的沉静。
这个少年就是这个家人的大少爷?好灵秀的少年啊!叶薰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
映着房门跃动的烛灯火,少年的脸孔湿润如光晕流转,只是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秋末初冬的天气,大堂内已早早地置上了数个火盆,叶薰几个人衣着单薄,在屋里呆久了都有些闷热,眼前少年的肩上却依然披着厚厚的貂皮披风。看来这位大少爷真的是个病号。
只是少年神态虽然病弱,眼神却依然明亮如镜,炯然清亮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投到大堂里,方向……似乎……似乎是在盯着自己。
叶薰心里颤,因为刚才自己那一番长篇大论呢?不知道为何,她直觉地感到一阵心虚,某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第二十章】 冬至
少年的眼神离开叶薰身上,转向万总管,神态和缓下来:“万叔,不用担心,我精神好些了,所以出来透透气。”
不待叶薰稍微松口气,他视线又回转过来,神态淡然地问道:“你叫什么?”
是在问我吗?不会是在问我吧。叶薰自我安慰地偏过头去,想假装不知道,上面继续传来的话语却彻底打破了她想当驼鸟的心态,“就是你,刚刚话不是很多吗?你叫什么名字?”
叶薰无奈地抬起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叶薰。”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少年挑了挑眉头,问道。
这位大少爷不会对这个感兴趣吧?叶薰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满是诚恳地点着说道:“是真的。”所以少爷您为了自己的安全健康着想,赶紧将我赶出去吧。
“你身边的人都不幸过逝了?”眼前这位大和爷好像真的对这个很有兴趣,微微偏着头看向叶薰,再三追问道。
好学求知是好习惯,但太八卦,太直白就不可爱了,叶薰暗暗腹诽道,脸上却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继续认命的点了点头。
“嗯,那万叔,就把她留下吧。”少年继续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缓缓说道。
“什么?”叶薰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向二楼,她没有听错吧?
大少爷,难道你就不怕被我克死,好吧,就算你是新时代五讲四美的好青年,不吃封建迷信那一套。或者是你心底纯良堪比圣母不忍心放我这个祸害出去害别人,但你现在是个重病号啊,看看你自己病恹恹的脸色,至少你也要犹豫一下吧。
想到这一点地显然不止叶薰一个人,旁边的万总管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少爷……”语气之间带着明显的不赞成。
万总管,还是您老明智啊。叶薰心底满是感激。
“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我地命硬的很。”少年地眼神一瞬间浮起奇异的冷漠,仿佛无色的流水般清冷,不带焦距地扫过堂下众人。然后停滞在万总管身上,“我已经决定了,就留下她吧。”他地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沉稳。
一句话说完,不等万总管开口,就果断地转过身去。
旁边地小厮手忙脚乱地掀起帘子,略显纤瘦地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影影绰绰的珠帘之后。留下大堂里愣了一地的众人。
“这……”万总管无奈地将视线收回,转头看着叶薰。眉头皱了起来。
您老别皱眉毛,我比你更想要皱眉毛呢。叶薰低下头看着脚尖,心里却越发焦急不安。怎么办?白白浪费她编造出那么一大通话来。这个少爷未免太多事了。心绪来潮的一句话就把他们兄妹二人地计划全部打乱了。
万总管啊,您老千万不要遵从那个任性少爷的意见。他只是一时兴起,您一定要坚定立场。果断地把我扫地出门啊。此时此刻,叶薰只能暗暗祈祷着。
万总管神色阴沉不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局促不安地女孩,压下心头的烦恼,思量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开口道:“既然少爷发话了,你就一起留下吧。”
叶薰心里一沉。
看着她的脸色。万总管略一沉吟,随即又问道:“你刚刚说还有一个弟弟?”
“正是。”没等叶薰开口,旁边的王大娘已经先插嘴了,“名叫叶宸,人也在我那里。很是乖巧机灵的一个孩子,生的也好,做个书童小厮是再好不过了的。就是身体稍微弱了些,当然,也没有什么大病……”
“无妨,那也一起留下吧。”万总管毫不介意地说道,“就这七个人,一起算银子吧。”
王大娘愣一愣,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地双卖出去一个,等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堆满喜色,口里涂了蜜般忙不迭地称赞着,“万总管果然好眼力啊,难怪将军大人和老太太这般看重……”然后欢天喜地的跟着小厮去领银子去了。
叶薰愣在一旁,大脑险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要买丫鬟吗?怎么会忽然出言把萧若宸也一起买下来了呢?三两句话就把局面又重新反转了一遍。结果竟然是两个人都被卖入了这里。
她疑惑的抬头看着万总管,万总管神色叵测地瞥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地开口道:“少爷看中了你,是你天大的福分。至于把你弟弟一起买下,是为了让你安心伺候少爷,你们姐弟身世堪怜,不想分开也是常理,我们沈家向来是仁善之家,只要你们好好服侍主子,尽自己的本分,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几个女孩子一起说的。几个人连忙躬身应是。
叶蕃心神一震,听他的话语,似乎是看出自己心里打的那点小算盘了,她禁不住偷偷地抬头看向他。是猜测,还是刚才自己的话语露出破绽了?
正好万总管锐利眼神向着她扫过来,“至于你那睦什么天煞孤星之类的说法,不过是乡间野夫的原言乱语,不必当真,日后也不可再提起。”说到后来来语气逐渐严厉。
“是。”叶薰只好以尽量温顺的姿态低并没有应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而且,就算是真有其事,入了我们沈家也不必为此担忧。我们沈家不是已经救过你们姐弟一次了吗?皇亲贵胄岂惧区区乡间流言?所以这些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日后谁也不可以当真。”说着,眼神越发准厉,威然扫视着堂中众人,“等回了本家,若有谁随意乱传这些不着边际扰乱人心的东西,一概从重处罚,打死了事。”
大堂之中众人忍不住凛然,纷纷低头应是。
叶薰却在听完万总管的这一番话后刹那之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竭力压抑住奔涌而上的震惊,随着众人一起躬身下去,却抑制不住身体地轻颤。刚刚万总管他说什么,“沈家……皇亲贵胄……”不会这么凑巧吧。而且他还说“已经救过你们姐弟一次了。”
叶薰觉得自己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狂跳起来。激烈地跃动声充斥着耳膜,形成雷鸣般奔腾地响动,却依然没有阻挡住接下来地话语传入耳中。
“从今以后,你们也是靖北将军府的人了……”
之后万总管继续交待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听清楚,直到堂中众人都安排散去了。她依然呆呆地愣在那里。
好在她一维持着低头躬峰地姿势,万总管等人也没有察觉异状。
“阿薰,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身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呼唤声,叶薰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拽住。
她身体一颤。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转头看向旁边地雁秋,勉强笑道:“我没事,就是觉得有些巧……”
“是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们六个都被买下了,而且连小宸哥也被一同买下了,真好,我们车里地人又不用分开了。”陈卉儿欣喜清脆地语调响起。
“是啊,是啊……”周围几个女孩子欢喜的赞同着。
叶薰强自压抑住内心的震撼,保持着虚弱的笑容,此时的她心里只余下一句话在不停地回荡着,沈涯,官司拜靖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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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苍白的阳光如清洌地水晶,投射在大周后宫重重的金红琉璃瓦上,熠熠生辉。在这座整个大周权力最集中的宫殿里,连空气似乎都浮动着富贵繁华的气息。
外面寒风凛冽,陈设精美的正常时却暖气薰人,阳光透过半透明的鲛绡窗纱投射进屋里,将房内端坐的两个身影笼罩进淡淡的金色光华之中。
“母亲和归幕如今可好?车驾走到哪里了?也不知道是否一路安泰。”一个华服凤冠的女子依靠在窗台前,语调略带惆怅地叹道。正是大周新册立的皇后沈含嫣。
“昨天刚刚传来消息的,车队已经快到白汶城了,想必今晚就是宿在那里,等过了白汶,快则三五日,慢也不过七八日就能够抵达凉川了。”沈涯依然一身素淡的青衣布衫,含笑说道。
“母亲……她身体可好?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原本就经不起车马劳顿,今次难得过来看我一趟。却又偏偏无缘得见……还有归幕,身体也是一直……”沈皇后偏过头看向窗外,词调惆怅地说道。
沈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声音却依然平和地安慰道,“你放心,母亲身体尚好,有归幕照顾,病情也大有起色。”
“反正是我不孝,不能顺她老人家的意……”沈皇后苦笑一声,转过话题问道:“如今你那里一切顺利?晋封兵部尚书的旨意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了,朝中切莫再起波澜。”
“朝中事情我都已有准备,这些你大可不必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沈皇后眉头微蹙,问道:“东西还没有找到吗?”不等沈涯回答,见到他凝重的面色,沈皇后便已经知道答案。她思索了一阵子,忽然问道:“会不会只是萧国丈那只老狐狸传出来的摇言呢?故意扰乱人心,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一封文诏不可能封存这般久远……”
“也有这种可能,”沈涯沉默了片刻颔首道:“这件事情会命人暗地里加紧追查,一旦有消息,我自然会告诉你,你不必太忧心。”
听了沈涯的话,沈皇后沉默了片刻,忽然意外地坐直了身子,抬高声音说道:“别担心,别担心,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是别担心,朝中的事也罢了,还有母亲归暮他们,什么消息都是报喜不报忧,难道我就不能为你分担,还是你根本没有相信我,自从我入了宫……”
“含嫣,”沈涯的声音拔高,语气也急促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我怎么可能不信你,这个世间。若是连你也不可信了,还有我沈涯可信之人吗?”
沈皇后身体一颤,仿佛松弛下来一样依靠到软椅后背上,没有说话。
沈涯地语气放缓继续柔声说道:“我只是担忧你,宫中诸般事端已经足够你劳累了,我又不怎么能让你再为这些杂务耗费心力呢。至于文诏的事情,此事颇蹊跷。待我有了眉目。再好好向你解释。”
沈皇后神色依然郁郁,没有开口,一时之间,屋里气氛陷入沉寂。
“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日子了。滋味如何?”眼看气氛僵硬,沈涯放下手中的茶盏。刻意转变话题笑着问道。
“若要真细说起来,这凤仪宫地陈设可是比我那缘月宫寒酸多了。”沈皇后颇带嘲讽意味的笑了笑,无趣地说道。
“那是因为皇上看重你,自然什么最好的都是先由你挑。”沈涯淡淡地说道,这十几年来,沈贵妃宠冠后宫,但凡有各州县以及国外进贡地诸般器皿玩物,衣食果品,除了太后那里,就是先由着沈贵妃居住的缘月宫挑选,为此萧皇后也不知吃了多少干醋,生了多少闷气,却始终无可奈何。
听了涯这句话,沈皇后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偏头看向旁边窗台上,那里陈设的花瓶中插着几枝含苞待放地月光白,若有若无的清香萦绕在花朵周围,一滴清亮地露珠正沿着花瓣将滴未滴。
她伸手去捻起一朵花,触手处却感觉不对劲儿,这才想起,大冬天地哪里会有牡丹花,不过是宫中巧手的宫女用新绸缎裁出的假花而已。滴上了几滴清新的露珠,也就栩栩如生了。
无端地心里头恼火起来,沈皇后信手拔出一枝花,恣意撕扯着白绫裁剪的花瓣。
“这瓶花又怎么惹恼你了?”身后沈涯清雅温和地声音响起。
沈含嫣不耐烦地扔下手里的花朵。
“你如今贵为皇后了,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眼里盯着,心里念着,行为举止更要小心,步步谨慎。明年又有选透……”
“这我知道,”沈皇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惦记我的多了去,以前是那份恩宠,现在是这个位子,宫里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岂会在这个时候裁了跟头?”
沈涯的表情微怔,语气一滞,原本端和的神情浮现起些微苦涩,沉默了片刻柔声说道:“含嫣,这些年苦了你了。”眼神之中竟然有着毫不掩饰的黯淡。
沈皇后愣了愣,不太自然地转过头,“也没什么,皇上待我一向很好,在宫里头只有我给别人委屈的份儿,再说无论什么风险,如今我们不是熬过来了吗。”声音终于和缓下来。
“当初本不应该送你进来。”沈涯的表情带着几份沉痛,“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可怨我……”
“别说了。”沈皇后别过头,不想让眼前的人察觉她细微的波动,她摇摇头,缓缓说道:“局势所迫,岂能轮到我们选择,这些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宫里头的事情有我操心,你不用费心,好好把精神放在朝政上头吧。”
沈涯沉默了半响方才嗯了一声,正要继续说什么,门口传来一声高呼:“娘娘,大人。点心准备好了,要奴婢在奉上吗?”
沈皇后怔了怔,随即恢复了端庄怡然的姿态,向门口说道:“端上来吧。”
等几个宫女掀开帘子走进屋内,屋里又是大周的皇后娘娘和靖北将军端坐相对,即是兄妹,亦是君臣。
宫女将果品点心香茶等端上桌。
“这是新近西疆贡过来的金丝蜜枣,与雪莲子一起熬汤最是鲜美不过,又能醒神补脑,你尝尝看吧。”沈皇后含笑说道,微一示意,伶俐的宫女已经将汤盛好,捧上来。
沈涯恭谨地起身谢过赏赐,方才端起来慢慢品尝着。
也不过一碗汤的时间,女官悄悄上前,凑在沈皇后耳边轻声提醒道:“娘娘,已经申时末了……”
碍于宫规。外戚自然不能久留。沈涯随即起身告退。沈皇后送他到门边方分别。
回到房内,贴身的女宫建议道:“娘娘今日亲手做的蜜枣莲子汤,不如送去皇上那里尝一尝。”
“不必了。”沈皇后眉头蹙起,果断地拒绝道,似乎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又补了一句:“皇上不喜欢吃甜的,改天再做别的东西吧。”
眼见几个宫女上前准备收拾茶盏,她摆了摆手,"不必收拾了,我想用些点心,你们无退下吧,不必服侍了。"
正堂里很快空无一人,只余下寂静的寒风吹过廊下的声音。她手里银调羹无意识地搅动着透明的汤汁,心情却也如同手里的这碗羹汤般,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搅动着,动荡难安。视线空蒙地投向窗外。华灯初上,月色清朦,寒风吹过廊下,几盆菊花随风摇动,受不住风力的花瓣零星飘落下来,连这个季节撑的最晚的花朵也开始有了凋零的迹象,明明记得几日前还开得正盛的。
她嘴角浮动起酸涩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哀伤,冬日的脚步总是来的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