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5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35 - 38

【第35章】 唉,又见命案

    谢清呈和贺予是最后从礼堂里出去的。
    他们到外面时,看见学生们都在老师和警察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地往宿舍方向走,学校的广播正放着通知:“请各位同学冷静,不要落单,如有在偏僻位置的学生,立刻和你的老师,室友,同学取得联系,请大家有序返回宿舍……”
    但是广播的声音仍然压不住学生们的吵闹。
    露天处,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机,或者盯着学校的标志性建筑——沪传广电塔。
    那是学校专门为广电艺术生打造的高楼,完全仿正式电视台建造,塔身可实现灯光全覆盖。
    然而此时此刻,控制台系统已经被黑客入侵了,电视塔整个都被锁定成了一种刺目的红色,就像一把沾血的利剑,猛刺在大地上,上面以黑体投放了几行估计数千米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字。
    W,
    Z,
    L,
    丢手绢死亡游戏,开始。
    除了广电塔楼外,沪大这一片所有的智能手机信号也被对方的软件锁定了,大家的手机都还能用,但就是有个小屏幕框关不掉。
    成千上万个小窗口瞬间把夜色里的沪大变成了荧光星河,可惜星河里的每一颗星星播报的都是恐怖诡异的画面。
    谢清呈重新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发现那个视频里的文字和广电塔上的是一样的。
    写的都是:W,Z,L,丢手绢死亡游戏,开始。
    但视频里,每一个字母下面,都有一圈非常诡异的电子小娃娃,小娃娃们围成一圈坐着,其中有个女娃娃笑嘻嘻地摆动,站在圈外,手里拿着块猩红的手绢,就像小时候玩的丢手绢游戏一样。
    W字母后面,那个女娃娃已经把手绢丢在了其中一个电子小男娃后面,小男娃在跑,女娃娃笑眯眯地在后面追。
    忽然!
    W字母后面的那个女娃娃追上了男娃,女孩子嘻嘻笑着,攥住被她抓到的电子男娃娃的头,一把拧了下来!
    几秒钟后,整个学校内的所有手机,再一次齐刷刷地发出了幼嫩扁平的歌声:“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无数的手机扩音器让这轻柔的儿歌声变成了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合唱,响彻了整座校园。
    学生们看着这一幕,愈发惊恐交加,挤在一处,有的甚至连宿舍也不肯回,觉得大家一起赖在露天之下更安全,胆子小的甚至已经抽泣起来。四周不停地回响着电话铃声,铃声和歌声居然还能重叠,都是学生家长打来的。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加上现在又是电子通信时代,沪传发生的这件事很快就通过各个社交平台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关注。
    “喂,妈!我没事……但我好怕……”
    “呜呜呜爸爸!我和同学在一起!嗯!我不乱跑呜呜呜……”
    一片混乱中,谢清呈也立刻给谢雪打了电话,在得知她正在家里和黎姨包馄饨之后,松了口气,简单地和她说了一下情况,让她注意安全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一个小时给他报一次平安。然后也没再和她废话,就挂了电话。
    他结束通话之后,发现贺予正安静地看着他,两人视线对上,贺予又把目光移开了。
    “……”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贺予并没有人关心。
    几乎所有人都接到了来自亲人或者朋友的消息,但贺予的手机始终是安静的,像一潭死水。而男生的神情也和死水一样平静。
    谢清呈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丢手绢的歌声结束了,所有人的手机上都忽然闪现出了一张硕大的照片。在照片出现的一瞬间,两人就听到他们旁边的警察轻轻地“操”了一声。
    那警察的传呼机器里随即也传来他们队长愤怒到极点的声音:“这他妈是警方刚才对现场摄录取证的照片!怎么到了他们手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的照片。
    照片内容诡谲猎奇,极具冲击力,是一具男尸,他被勒死在一张凌乱的大床上,舌头伸得老长,浑身赤裸,只有脚上被套了双红色高跟鞋。
    这大床房对于各位学生而言可真太眼熟了,这不就是沪传自营的宾馆吗?
    每年开学季,很多学生家长来送孩子报到,都会选择在这家酒店落脚。酒店环境不错,持沪传学生卡能打个折,迎完一波开学的家长潮,后续就是学生情侣们细水长流的生意光顾。
    这下人群中“我去”的惊呼感叹声此起彼伏,大多还都是男生,因为女生胆子相对更小一些,很多看到这死亡画面就已经哭着掩面把头转开了。男生对这一类视觉刺激接受度相对要高,很多男孩子都看清了这就是自己和女朋友常去滚床单的地方。他妈的,现在温柔乡成杀人场了!以后哪里还敢在这里开房,看到同款大床都要阳痿。
    贺公子没有光顾过这种平民酒店,再者说,他也没有女朋友可以带去开房,因此他皱了皱眉头,一时并不明白周围那些男生“我去”里除了惊恐,为什么还夹杂着些卧槽感。
    但他从画面中解读到了另外一些内容,他回过头,也顾不得之前和谢清呈的互相攻击了,径直望向谢清呈的脸。
    然后他从谢清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怀疑——
    成康精神病院。
    这种杀人手段和成康精神病院有着微妙的呼应。
    首先是着装,死者明明都是男性,却在死时被换上了具有女性色彩的衣服配饰。梁季成是全身女装,这具尸体则是红色高跟鞋。
    第二是音乐。贺予和谢清呈都绝不可能忘记江兰佩在办公室里分尸时轻轻哼唱的歌,当时他们以为谢雪遇害了,而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的就是疯女人森幽的哼唱:“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第三是WZL这三个字母,正印证了他们俩曾经在梦幻岛山洞里看到过的神秘留言。
    逐渐的,意识到江兰佩类似杀人手法的学生越来越多,人群中滋生出弥漫着恐惧意味的窃窃私语。
    “……江兰佩…”
    “对,是丢手绢这首歌,她杀人时就在唱,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那双红色高跟鞋像不像报纸上登的江兰佩的照片里,她穿的鞋子?”
    “天啊,听说‘鞋’代表的就是邪气,还有‘送你走’的意思……”
    有个学生可能是吓傻了有些失控,尖叫着喊了声:“真的是江兰佩!江兰佩厉鬼索命!!!”
    这嗓子一喊,周围就像炸开了锅。
    之前贺予就和谢清呈说过,江兰佩惨死之后,因为她的遭遇和她的死亡方式,学生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一种“只要写上渣男的名字和死法,落款江兰佩,那女人化作的厉鬼就会来索其性命”的说法。
    现在这张照片无疑呼应了这种校园怪谈,再加上无数台手机的放大投射,学生们的情绪难免会受到极大的刺激。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混乱,负责疏散学生的警察和老师们举起了手里的扩音喇叭,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在那边大喊:“安静!!!各位同学!不要拥在这里,跟着老师回宿舍!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学生们赶鸭子似的又被往前赶,但一双双眼睛仍然盯着杀人照片。
    平日里过度保护的结果就是,学生们对此类画面的承受阈值很低,真的看到这种血腥恐怖的场景时,反而更加挪不开视线了,又恐惧又害怕,越害怕越要看,越要看就越混乱。
    安保疏散工作本就困难了,偏偏这时,大家手机视频的画面又变了。
    死者图片消失,霸屏的内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WZL丢手绢死亡游戏上”。
    但是和刚才相比,画面有了细微的变化。
    W后面,被准确地打上了死者名字“王剑慷”,他名字旁边的丢手绢小电子人已经黑了,所有微笑着在玩游戏的小人都僵在那里,画面定格在了小男孩的头被拧下来的那一幕上。
    而在W王剑慷下面,那个Z字母,它后面跟着的电子小孩们本来是静止不动的,现在却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拿着红手帕的电子小女孩笑嘻嘻地绕着圈子跑,在“小朋友”们后面徘徊,随时准备把手绢丢下……
    第二轮杀人游戏,已经开始了。
    谢清呈和贺予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在梦幻岛留言簿上的那句话“WZL将在最近遇害。”
    当时他们都以为WZL是一个人的名字缩写,从来没怀疑过这居然是三个人的名字开头……
    W,王剑慷死了。Z,又会是谁?
    突然,贺予的手机响了。
    贺予愣了一下,在看到来电人的姓名时,用了一秒钟的停顿,才不那么适应地接起了电话:“……爸。”
    贺继威正从机场出来呢,就看到了秘书给自己发的沪传视频杀人案的消息:“你们学校怎么了?安保工作怎么做的,怎么能出这种事情。”
    贺予没接话。
    贺继威:“你现在在哪里。”
    “学校礼堂门口。”
    “我让李局派人去接你。”
    “不用。”贺予看了周围一眼,人都快堵成沙丁鱼罐头了,更何况谢清呈还在他旁边站着,他要是这时候被一辆警车接走了,估计谢清呈嘴上不说,以后看他的眼神就会又低个八度。“不用了,警车开不进来。我一会儿回宿舍去。”
    “那万一有什么状况——”但贺继威这会儿也听到贺予那边混乱的动静了,他停了下脚步,叹了口气,“你现在周围有熟人吗?”
    贺予看了谢清呈一眼。
    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算不算是他的熟人。还是像他们俩之前都认定的那样,他俩之前,也就是一段干干净净结束了的医患关系而已。
    “喂?贺予你在听吗?”
    贺予刚想说话,就听到手机那边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你走慢一点,我有个东西落飞机上了,要去和机组说呢。”
    “……”听到那边的动静,贺予的眼神淡了许多,“没关系爸,我这边有认识的人。”
    说着看了眼谢清呈。“我和谢医生在一起。”
    “谢清呈?”
    “嗯……”
    “他和你一起干什么,他在替你看病吗?”
    贺予其实也说不上。
    谢清呈从宾馆那次之后,就一直在给他找茬,好像也没怎么认真替他疏导过心理。可是他莫名地就好像好了许多。注意力竟不完全集中在谢雪那件事上了。
    他之前一直没觉察,他对谢清呈现在没太多信赖度,总觉得谢清呈就是在趁火打劫,找自己麻烦。但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谢清呈给他的一种治疗方式。
    精神埃博拉症除了生理,也有很重要的心理影响因素,谢清呈不是纯药物治疗流派的,他更注重的是对患者精神世界的引导和建立。有时候说他有点偏向唯心主义也挺合适。
    这也是谢清呈不适合做短期咨询,却适合做长期陪护的原因,他这种治疗师通常不会反复强调:“你有病,我们来谈谈,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
    他往往是在平时,以一种最贴近生活,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式,对病人进行心理干预的。他一直想让病人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在心理治疗这方面,有时并不能看过程中医生说的有多专业,多天花乱坠。其实最终人们要看的,是病人得到了怎样的安慰,有了怎样的精神状态改变。
    贺予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和谢清呈吵吵闹闹,绞尽脑汁地对付他给自己使的绊子,居然还真的从最初的失恋打击中,走出来了不少。
    他因为这个发现而微微出了会儿神,抬眼看着谢清呈:“……”
    贺继威:“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又怎么了?”
    “没事。”贺予轻咳一声,把视线从谢清呈身上转开,“对,他是在给我看病。”
    “这个谢清呈……之前留他他不肯,请他他不要,偏要做义工。”
    贺予总不能说自己之前在宾馆发病把人给啃了,刺激了谢医生,谢医生看不过才顺手管管的。只得尴尬道:“他……他就是偶尔看看。不是固定的。”
    贺继威顿了一下:“那行。那你跟着他,别回自己寝室了,毛头小孩子聚在一起有什么安全可言,你跟着你谢医生,和他回他的宿舍。”
    贺予:“……爸,这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从小带你带到大的,这点事情他愿意帮忙。”
    “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医生了。”
    “一码归一码,在雇佣关系外不还有人情?不然他干嘛还偶尔给你看看病?再说了,他在我们家又没有闹得不愉快,干什么算的那么冰冷那么清楚?你不好意思说就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
    手机那头再次传来了贺予弟弟的声音:“爸,你走这么快干嘛,谁呀?贺予?”
    “……我知道了。”贺予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不想再听下去,“我先挂了。”
    收了线之后,贺予把目光落在谢清呈身上,轻咳一声:“那个——”
    谢清呈:“你爸让你跟我回去。”
    “……你听到了。”
    谢清呈嗯了一声,和贺予顺着人群往前走。沪传现在封校了,谢清呈无法回沪医科,但是他可以去谢雪的宿舍,他刚才和谢雪说过,也知道电子锁的密码。
    两人好容易跟着拥挤的人潮回到了宿舍,谢清呈开了门。
    “进来吧。”
    客厅灯被按亮,屋里居家的气息驱淡了刚才在外面那种震慑人心的压迫感。尽管恐怖行动还在继续,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更像是隔岸观火,和看警察与凶手争斗的电影一样,没那么令人窒息了。更何况这是谢雪的屋子,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一茶几的垃圾零食,抱熊布偶。而且还有两碗小浣熊杯面没有丢。
    贺予:“……”
    谢清呈:“……”
    很难恐怖的起来。
    谢清呈把门关了,松了一颗领口的衣扣,沉着脸就开始替谢雪收拾垃圾。
    贺予看着这无处落脚的客厅,他以前虽然也来过谢雪住处,但谢雪都会自己先收拾一下再请他进来。
    没想到不曾打理过的房间居然是这样的,堪比回收站现场。他一时觉得这比王剑慷被杀现场的照片还震撼人心,很难把这样一个脏乱差的屋子和谢雪平时清清爽爽的模样联系起来。
    他背着手靠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问了句:“……平时也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谢清呈当爹当的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地把谢雪扔在地上的一只狗熊拾起来,拍了拍干净,重新摆回柜子上。
    贺予:“…………”
    “你去烧点热水,泡两杯茶。”
    “……好。”
    贺予泡茶的时候发现谢雪丢在水池里的茶具也是两套,滤渣袋里有一些茶朵,是谢雪不太喜欢喝的红茶。
    他脑中隐约有什么闪过,但是还未多想,就听到谢清呈在客厅和他说:“拿茶柜第三层的藏茶,我喝藏茶。”
    贺予应了,集中了注意在谢雪那堆乱塞的点心和饮料里找他的“谢总”要的藏茶,也就没有再去思考那个红茶茶包和两套茶具的事了。
    屋子很快被收拾干净,谢清呈看上去特别凌厉特别精英特别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其实那只是一个层面的他而已。一个能在自己还是个少年时,就开始把小了他八岁的妹妹拉扯带大的男人,绝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贺予泡好茶端着托盘出来时,谢清呈正在弯腰收拾地毯上扔着的最后一摞书。
    他俯身的动作很好看,因为腿很直很长,腰又细,低下去的时候衣服是绷直的,衬衫下的劲瘦腰身能被看的很明显。
    见贺予来了,他直起身子把这些书抬手放回书架,就侧眸看向他,下颌微微抬起,示意小贺秘书把他的藏茶放在已经很干净的茶几上。
    贺秘书:“我泡的是雪地冷香。没拿错吧。”
    “嗯。”
    谢总收完东西去洗了个手,就在沙发上坐下了,扯松了衣领。
    虽然隔着墙,他们还是能听到外面人声喧闹的声音,警笛的声音,甚至,只要谢清呈稍微侧过脸,就能通过客厅窗看到那座宛如血红色审判之剑的塔楼。
    而手机里,Z后面的那个小女孩丢手绢还在旋转。
    谢清呈:“黑客?”
    贺予:“肯定是。锁定范围是这个区域的移动电子设备和广电塔。”
    他说着,大概是觉得谢清呈和自己的手机同时播放这个视频很烦,又大概是出于黑客争强好胜的习惯,他打开了手机,开始输入一段代码指令。
    “……有些意思,他们用的是美国的最新设备,我接触过一次。”没过多久,贺予就轻声说道,“这个设备辐射范围广,但有bug,摆脱控制其实不难。”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破译代码,在向对方的防御系统进行代码突破。
    几分钟后。
    贺予的手机果然安静了。
    他的手机脱离了对方的技术辐射,他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到一边。
    “就这么简单?”
    “我的技术应该不能算是垫底的。”骇客暗网排行前五的贺予很谦虚地说,“他怎么也不该犯到我头上来。”
    “那整个区域的辐射你能阻止吗?”
    贺予笑了一笑:“不行,没正版设备,做不到那个地步。而且这是警方的事情。我把自己卷进去,反而容易成为被调查的对象。你的手机我也不设保护了,留着看看视频。”
    他说的有道理,谢清呈应了。
    贺予在谢清呈对面坐下,问:“对了,你认不认识那个王剑慷?”
    谢清呈是沪医科教授,王剑慷十有八九是沪大的某个工作人员。贺予这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谢清呈喝了一口雪地冷香藏茶之后,闭了闭眼睛,后颈往沙发上一靠,居然吐出两个字:“认识。”


【第36章】 我拿了谢清呈的电话

    王剑慷是沪大的对外交流部主任,四十出头。
    因为工作关系,王剑慷的人脉很广,经常要和外面的人吃饭见面。
    谢清呈和他也见过一两次,觉得这男人很烦,后来见着他就绕着走,所以充其量也就是个“认识”,谈不上“了解”。
    “鬼神之事我是不信的,他既然死了,多半就和成康精神病院的事情脱不了关系。”谢清呈又饮了一口茶,淡道,“而且,和江兰佩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贺予转头看了看广电塔:“成康这事儿动静闹得不小,背后恐怕不是一个精神病院这么简单。”
    这不用贺予说,谢清呈也知道。
    能把学校的电视塔都给操控了,辐射范围内的所有电子通讯工具被非法统一投放视频,还能在这样的高度戒严下盗取警方的照片,沪州市公安局的局长这会儿估计得送急症心血管科去。
    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还公然挑衅,背后的人有多嚣张,不言而喻。
    而且这事儿居然牵扯进了沪大,沪大又是谢雪现在就职的地方……谢清呈想着,头有些隐隐的痛,他下意识地摸了包烟出来抽,但看了眼贺予,觉得他又会有意见,所以还是走去了阳台上。
    贺予听到身后轻轻的火机声,回过头望去,见夜色里亮起一缕微弱的光。
    谢清呈把火机凑到烟边,火光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和纤长的眼睫,给他镶了层温柔的绯边。然后他收回了火机,只剩烟上烧着的火在一明一暗地闪着。像萤火虫一样。
    谢清呈抽完了一整支烟,就轻轻咳嗽着从阳台回来了,拉上了玻璃移门。
    “我去煮点宵夜。”左右也是烦,今晚估计很难睡着了,不如吃点东西熬着,看看结果。谢清呈问贺予:“要什么?”
    “鱼子酱和紫胆刺身。”
    “滚出去。”
    “……那都可以。”
    谢清呈就去了厨房。
    他做饭很利落,而且干净,就像进行一次手术,一切都是清晰的,井井有条的。抽油烟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贺予低头看起了手机。
    微信消息量已经爆炸了。
    主要是同学群里,全在讲今晚发生的事情,估计整个沪大没有一个人能合眼,哪怕都老老实实跟朋友同学们待在寝室,大家的眼睛也全望着手机视频。
    “Z到底是谁啊。”
    “Z肯定是那个被害目标的姓,我姓许,太好了,我没事。”
    “呜呜呜呜他妈的救命啊!我姓张!”
    “没事同学,我姓赵,从来没有这样嫌弃过自己的姓,我也睡不着了。”
    甚至还有几个傻逼自发地组成了Z和L开头的同学群,说要在群里抱团取暖互相安慰。
    还有人指出:“只要丢手绢的歌声又响起来了,肯定就是锁定目标杀人了。我们整个寝室都在看那个丢手绢视频,太可怕了……”
    新闻推送也跳到了主页上。
    不过贺予点进去看的时候,显示的就已经是内容被发布者删除,估计这个点网警已经在加班加点地删审相关信息了。他能理解这事儿,情况没有控制住,又不知道究竟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背后的利害关系,牵扯人物,全都还不清楚,官方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消息迅速在网上散布,否则很容易造成谣言泛滥和群众恐慌。
    贺予有个家庭群,那个群里基本没什么人说话,他合理怀疑父母和弟弟还有一个三人小群,反正他这个神经病永远都好像是家族外的存在。
    但今天沪大出了这样的事,吕芝书还是在群里发了个消息:“事情你爸都和我说了,你和谢医生回家了告诉我们一声。”
    贺予:“到宿舍了。”
    贺继威:“拍个照片。”
    贺予叹了口气,这是觉得他可能在敷衍,搁这儿查岗呢。
    他就起身,一拉厨房门:“谢清呈,我爸要我拍张你的照片。”
    谢清呈皱皱眉:“我等会打给他电话就行了。”
    贺予最好他这么说,也不想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了,他把手机一扔,走到谢清呈身后。谢清呈正在煮面,闻上去挺香的。
    “你进来干什么。”
    “看看你做饭。学一点。”
    谢清呈也就不赶他了,他这会儿正要煎两个荷包蛋,单手打了蛋往平底锅里倒时,他才发现自己因为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系围裙。
    他虽然会做饭,但却讨厌自己身上有油烟,眼前的煎蛋又要管着,于是侧了侧头,对贺予说:“帮个忙,把围裙给我拿来系上。”
    贺予:“……”自己真成他小秘了。
    “看什么,还站着干什么,快点。”
    贺予没办法,只能去门后面取了围裙——那一看就不是谢雪用的,很干净很素的围裙,估计就是谢雪为谢清呈准备的。
    “这玩意儿怎么系?”
    “……你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不是不会系,我用过,但是没给人系过。”
    “自己琢磨。”
    贺予琢磨一下也就清楚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就走到谢清呈身后,把围裙绕过去给他系上。
    系的时候贺予又一次发现谢清呈的腰很细,之前只是冷眼看着,这回是拿绳子环着他的腰侧绕过来,还要在背后打上一个结扣。
    贺予比谢清呈高一些,谢清呈站在灶台前,贺予站在他身后,垂了眼给谢清呈仔细把绳结系上了,重新抬起眸时,正好看到谢清呈低着的脖颈。
    很白,近乎透明的瓷白色。
    后颈侧边,有一点小小的朱痣。
    贺予以前从来没有这个角度看过谢清呈的脖子,小时候是没他高看不到,再见面时也没从背后认真打量过谢清呈的颈。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谢清呈的脖颈很漂亮,他下意识说了句:“谢清呈,你颈后侧有颗痣。”
    还补了一句。“红的。”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又是在贴着颈的位置,谢清呈的雄性本能让他感觉有些被刺到,他一下回过头去。
    傻逼直男真傻逼。
    这种情况下,他回头确实是出于男性的领地意识,想要确认自己的安全性,并且拉开距离。
    但傻逼直男也没考虑到,贺予的声音都已经这么近了,手还在他腰那边放着给他系围裙,这时候回过头来,那是什么距离?
    贺予的嘴唇一下子就碰着了谢清呈的侧耳,甚至还因为两人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温热的嘴唇还在脸颊上触到了一点。
    蜻蜓点水似的轻触,野火燎原似的尴尬。
    僵硬极了。
    贺予:“……”
    谢清呈:“……”
    耳侧是许多人非常敏感的地方,谢清呈也不例外,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他还是感觉到了属于男孩子低缓炙热的呼吸,荷尔蒙旺盛的年轻同性给他的压迫感和进犯感是很强的,他冷冷抵着贺予的胸膛,把对方推开了。
    两人的脸色一时间都非常难看,盯着对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
    那也是谢清呈自己回的头,贺予不可能道歉,谢清呈更不可能。
    你干什么?
    ……很显然,问都不用问,这只是一个直男无脑导致的惨烈巧合。
    彼此僵了一会儿,锅里忽然传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贺予回过神,对谢清呈道:“焦了焦了!”
    谢清呈立刻回头,果然煎蛋的一面已经发黑了。
    “……”
    他从八岁起煎蛋就没焦过,今天真是倒了血霉了。
    谢清呈压着火,把平底锅挪开了,又对贺予道:“在这里杵着干什么。出去。”说完还抽了张厨房湿巾,面色沉冷地擦了擦被贺予嘴唇碰到过的耳侧和脸颊。
    贺予:“……”
    这种不慎的嘴唇触碰,和之前故意整蛊的对戏不一样。
    贺予也觉得挺不自在的,没再说什么,低着头就出去了。回到客厅后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感觉谢清呈那种眼神太冷了,带着明显的排斥和俯视感。
    贺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从小就被谢清呈压制着,上了大学之后再遇见谢清呈,他就慢慢地在纠正自己对谢清呈源于童年的阴影,甚至已经很多次拿到了两人关系里的主动权。
    但就凭刚才那眼神,贺予立刻又被勾进了回忆里——谢清呈还是谢清呈,还是能用刺刀似的眼神,冷静地,挑剔地,俯瞰着他的一切。谢清呈其实还是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
    正想着,手机忽然响了。
    贺予心不在焉,以为是贺继威等不耐烦了打来的电话,随手就接了。
    “喂。”
    “喂,谢哥,我刚刚结束任务能打电话,就看到你学校附近出事了。哥,你等一等,我现在就过来,我挺不放心你的……”
    贺予把手机拿的离自己远了点,才发现他弄错了,他接的是谢清呈的电话。而来电显示的,是个备注为“陈慢”的人。
    听声音是个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少年。还一口一个哥的,叫的非常自若和亲密。
    贺予和陈慢之前是见过的,两人和谢清呈在食堂吃了顿饭,还聊了好一会儿天。但很可惜,当时他俩都没有自报姓名。
    时间隔的又有些久了,加上声音在电话里会有些失真,所以他俩谁都没听出来对方的身份。
    贺予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太舒服,他看了眼还在厨房刷锅重新煎蛋的谢清呈,起身走到阳台去。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
    贺予拉上了阳台门,非常礼貌地开了口:“请问您是?”
    “哎?不是谢哥吗?”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你是谁?”
    “我是谢医生的朋友。”
    “哦,那你叫我哥听电话吧。”
    贺予带着笑,嗓音却更冷了,他说:“谢清呈好像没有弟弟,您是哪儿来的亲戚,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陈慢顿了一下,他也不傻,听出这接电话的人在这儿挑刺呢。
    陈警官毕竟是警察,从来都只有他审别人,哪儿有别人一上来就审他?而且仔细一听,对方应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性。这个时间点,出了这种事,还能和谢清呈待在一起的年轻男孩子,会是谁?
    陈慢一时也想不到,他也把那天那个相谈甚欢的饭友给忘了。
    他对贺予起了警戒和猜疑:“你又是谁。哪个朋友?谢哥朋友就那么几个,我应该都认识。”
    贺予笑了,眼睛望着猩红色的广电塔,这使得他的瞳色看上去有些深幽。
    他其实没必要自报家门,但他还是说了句:“我叫贺予。”
    “他没和我说起过你。”
    贺予神情未动,望着塔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谢清呈的交际圈确实没有多少的重合度。
    这个姓陈的……
    “贺予,怎么了?”背后的移门忽然被拉开,谢清呈站在那里。
    “…有个电话,我拿错了,就接了。”
    谢清呈:“谁的。”
    “陈慢。”
    谢清呈一听这名字就过去把手机从贺予手里拿过来了,转身去屋内接了电话。
    贺予沉默地站在原处看着。
    谢清呈是个很淡漠,不太容易对别人表现出兴趣和关心的人。除了谢雪,基本没有任何人能引起他的过度关注。但这个陈慢好像是个例外。
    贺予莫名的更不舒服了。


【第37章】 它撞死了他的父母

    “你朋友?”
    过了一会儿,谢清呈挂了电话进屋了。贺予就这么问道。
    谢清呈没打算和贺予多解释,估计贺予贵人多忘事,也早就把一饭之缘的陈慢给忘了,于是只简单道:“算是。”
    “他说刚结束工作要过来。”
    “我没允许。”
    谢清呈打发了陈慢,就把煮好的面条从厨房里端出来。他忙碌的时候贺公子在旁边大爷似的看着,也没上去帮忙的意思,只知道问陈慢的事。
    “他为什么这么主动找你。”
    “都说了是朋友。”
    “挺年轻的吧,几岁了?”
    “和你差不多。”
    “谢教授好多忘年交。”贺予说,“您就没有代沟吗?”
    “……”
    谢清呈觉得他莫名其妙,啪地把筷子一放,眼神冷下来:“你银河系警察?问那么宽,我的社交圈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予不语了。
    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回过神之后他确实也觉得自己神经了,在意这些干什么。
    谢清呈把盖着溏心荷包蛋的一碗面推到贺予面前。
    “吃你的,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
    此时此刻。
    沪大某教学楼一间办公室内,张勇蜷缩在办公室黑漆漆的角落里,办公室大门紧闭。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脑门上淌下来,他拿汗巾去擦,但汗巾都已经湿透了,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他的小猪绿豆眼一直紧盯着铁门的方向,这是外人想要进来唯一的入口。他已经盯了很久了,从王剑慷的尸体照片曝光时,他就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
    毕竟拉去成康精神病院的那些生物实验,他也设计参与了,而且占有那些丧失了正常意识的女人,也成了这些男人在谈大事时,一种约定俗成的权色交易。
    精神病院的女人也有很漂亮的,有些甚至还是被他们骗进去治疗的沪大的学生,她们又乖,又听话,能激起很多男人的蹂躏欲,还很安全。不太有人会去关注她们的精神世界,把她们的话当回事,有些女人被折磨疯了,甚至是健忘的,回头他们对她做过的事都能忘的七七八八。
    怀了孕也没关系,他们和梁季成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梁季成很清楚该怎么处理,知道找那些嘴严的研究员把“罪证”处理干净。
    可是……
    可是这一切最早也不是他想做的啊!
    明明是那个老前辈唆使他,拿巨大的利益和性资源诱惑他,让他为他办事,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出了事,可以一起兜。
    成康精神病院被烈火付之一炬后,那男人还安慰过他们,说都处理干净了,最多查到梁季成那一层,其他的都是死无对证,让他们不要担心。
    可王剑慷突然就惨死了。
    他和其他一个兄弟的姓氏也被挂在了杀人视频上,后面跟着可怕的丢手绢游戏暗示。
    张勇看到广电塔时,刚刚从教学楼出来。他瞬间就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一边毫无头绪地狂奔,一边惊恐交加且不假思索地给“那个人”打了电话。
    电话通了。传入耳中的是非常悦耳的舒缓音乐声,隐约还有外籍按摩师在轻声询问力道的声音。
    他们的命都要没了。
    那个人却还在做SPA。
    “喂…喂!”张勇目眦欲裂,又恨又怕,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了愤怒,更压不住恐惧。“喂!!”
    “哦。”对方笑了,“张主任啊。这么晚了,不睡觉,有什么事吗?”
    张勇气得脑血管都要崩了,嗓音也变得很扭曲:“你装什么!王剑慷死了!他死了!!你说成康的卫生都已经打扫干净了,让我们不要担心,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你说啊!”
    “嗯……舒服,肩膀那边再用力点儿。”那个人和按摩师用英文说了几句,又慢吞吞地对张勇道,“兄弟啊,成康的卫生是打扫干净了。但是狗那边死命嗅着不放人,非要闻地上的血腥味儿,都闻到咱们家门口来了,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不管!你该去想办法!你拿走的利益最多,你……”
    可对方笑着打断了他:“张主任,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不公平的,您也是成年人了,怎么这个道理都还不明白呢?”
    张勇汗流浃背,他盯着手机,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帮他了,甚至会害他。
    与虎谋皮,往往就是这样的结果。
    张勇抬头望着血红色的电视塔,如梦初醒一般,把可以追踪信号的手机扔到了树丛里,然后朝着教学楼方向狂奔而去。
    现在,他正瑟缩在其中一间办公室内。
    沪大的楼舍那么多,办公室和教室加起来,不说一万也有一千。
    他躲在里面,把带定位功能的智能表都摘了,应该就是安全的。只要躲过今晚,他就去自首。
    他想好了,他不能再有侥幸心理,自首也许还能获得减刑,不至于落得像王剑慷那样浑身赤裸着被活活勒死的结果……
    想到王剑慷的死法,张勇又是一阵战栗,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江兰佩的身影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红衣服红鞋的女鬼要来把他也带走。
    “呸!”他哆哆嗦嗦,小声地给自己一点勇气,“呸呸呸!想什么,没有鬼!这世上没有鬼!”
    可仿佛是为了推翻他的说法,忽然间——
    一声女人的轻笑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响起:“嘻嘻……”
    张勇吓得猛跳而起,五官变形:“谁!谁?!!”
    又没有声音了。好像方才那轻轻的笑,是他产生的幻觉一般。
    张勇肥腻发汗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他特意选的这个办公室,只有门,没有窗!办公室很小,甚至连个能藏人的柜子也没有!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张勇整个人汗湿得都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活鱼,心脏都快从嘴里蹦出来。
    然后,就像一场杀人游戏里,必然带有仪式性的一个环节。
    歌声再一次响起了。
    “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可他身上已经没有手机了啊!
    这个扁平的电子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哪里有手机?他怀着一线希望,安慰自己——是有人把手机忘在这个办公室了吗?
    张勇几乎站不住了,艰难地分辨出声音发出的方向。
    他缓缓的,顺着歌声,把那双鼓胀如牛蛙似的眼睛,往上移动,往天花板的方向……头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勇发出一声整个教学楼都能听见的惨叫——
    是空调检修口!!!
    空调检修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个红衣黑发的女人正从架空层里面冷然俯视着他,然后冲着他,幽幽地笑了。
    张勇原本就有心血管基础病,这下顿时脸白胜鬼,嘴唇迅速发青,还挂着佛牌的肥厚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突然——
    张勇的一口气没有上来,他捂住心口,往后退了两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教学楼的天花板都是龙骨吊顶,上面留有很大的空间,以往学生们都对上面跑来跑去的猫鼠习以为常了,空调也是老式的那种外掀盖式的检修口,张勇没有意识到,那上面的空间足够一个活人爬行。
    女人打开检修口,从里面跳下来,手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
    “你……是你……!”
    张勇在极度的惊恐中还是看清了女人的脸——好妖冶的一张脸,闭月羞花,娇不可言。但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蒋丽萍!!
    是蒋丽萍!!!
    “你既然看到我了,今天就肯定不能活着了。”蒋丽萍微笑着向他走近,“你要怎么死?刀?枪?都是很痛快的死法……”
    “你、你是他们的人?!你、你竟然不仅仅是个破鞋,你还是……你还是他们的人!!”
    “对,我是他们的人。”蒋丽萍嫣然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天愿意混迹在你们这些腐臭不堪的油腻老男人中间?”
    张勇往后退……往后退……他捂着心脏,踉跄跪着往后挪,余光瞄着后面的铁门——然后——
    “砰!”
    他不知从哪儿爆发出的力量,或许是骨子里的求生欲,让他像个野生动物一样发足狂奔,狠撞开门就往外跑去。
    蒋丽萍眼神一暗。
    他跑?
    跑也无所谓。
    这周围早已是步步杀机,他不过是换一种死法罢了。
    她知道她不必追上这个已经趋近半疯的男人,更何况她也不可能追着他跑出去,外面都是警察,否则她何必通过龙骨吊顶从天花板的架空层过?
    “老板,张勇从4406教室跑了出去。”蒋丽萍用特制的联络麦贴在朱唇边轻语,“3出口方向。我走6出口,让你养的人来接我。”
    张勇屁滚尿流地逃出了这栋教学楼,他的尖叫和动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警察和警车往他的方向迅速靠近。
    张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做梦都会害怕的警笛竟然会成为上帝的救赎曲,他淌着满头的汗,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救命!!我自首!我举报!救我……那楼里有杀人犯……!!”
    他气喘吁吁地奔跑着,胸前的佛牌一晃一晃,张勇到这时候都还没有发现佛牌一个小孔洞里闪着的电子信号幽光……
    心里有亏,求神拜佛,拜来的是什么?
    怕是魑魅魍魉。
    同伙的算计早已布下,你跪下求神的那一刻,就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看着你,看到了你的软弱和犹豫。
    那是组织上的烂肉,迟早要被剔除。
    “救救我…救救……”
    “救命啊啊啊!!!”
    这一圈守着的警察听到了他的尖叫,立刻全副武装地朝他跑了过来。
    张勇眼里闪着激越的光,他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警察的方向跑,像是条暴风雨中努力向岸上泅游的溺水者——
    他不要死,他不要死……
    就快了……
    马上……
    他都已经可以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警官紧张而坚毅的神情了,他哭着把手伸向他们,伸过去……
    “救救我,我说,我什么都说,我——”
    “砰!!!”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
    秘密的倾吐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张勇在跑过岔路口,就要与警方汇合的一瞬间,停在岔路边的一辆学校食堂冷冻车忽然发出恐怖的引擎咆哮声,接着就冲正准备投诚自首的张勇猛撞过去!
    所有人都在瞬间不得不猛刹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张勇在瞬间被那辆车撞飞在墙上又砰然弹回!
    咔的一声,是脑壳碎裂的声音,血溅了一地,张勇在落地前就已经咽了气,肥胖的身子重重栽在地上。那辆货车亮着前大灯,冲着地上那具尸体再次碾压过去,顷刻就将张勇的半边身子轧得变形……
    “郑队!”
    几许可怖的沉默后。
    忽有个眼尖的警察大喊,声音因为短时间内的巨大刺激微微地扭曲:“快看!那辆车的驾驶座上没有人!是无人驾驶!车子是自己动的!!怎么会这样!!”
    负责这起突发案件的郑敬风是个老刑警,他就在这附近,张勇被撞死的这一幕他正好看了个一清二楚,见此情景,老刑警忽然想到什么,十九年前的某个案件仿佛就在眼前重演,当时惨烈的画面急剧闪过,郑敬风倏然色变!
    他大声冲所有人喊:“趴下!都趴下!!”
    轰隆!!
    爆破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那辆冷冻车空空如也的驾驶座上,忽然窜起了一阵火光,紧接着就把整个车头部位全部包裹到了炸开的烈焰之中……
    郑敬风呛咳着从地上爬起来,喘着气往那辆半燃烧的钢铁机器看去,无人驾驶的车辆,撞人后自燃的驾驶室,地上被碾碎一半的尸体……老刑警脸色在通亮的大火中变得非常非常的难看……
    他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天……
    眼前的情形,和那一天,几乎是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在于,那时候车轮地下躺着的,是他的两位同袍,一对夫妻。
    谢平,周木英。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第二个被标记者,死了。
    轻柔诡谲的童谣再一次通过无数电子移动设备,回荡在沪大校园上空。
    整个校园像是巨人的胃,在几秒沉寂后,上下翻腾,成千上万的师生们发出的惊呼和喊叫,像是一场声波地震,击在耳中,隆隆闷响。
    无数脑袋低垂下来,惊恐交加地盯着手机屏幕。
    Z字母后面的丢手绢电子小人也停止了,电子女孩抓住了电子男孩,男孩倒在地上,身后是一条鲜红的手帕,电子火光从小男孩身上烧了起来。
    几秒钟过后,杀人视频再一次改变了模样——
    又是一张照片,俯拍远镜头拉伸。
    照片中大火燃烧着,吞噬着冷冻车的车头,张勇的尸体倒在那个燃烧怪物前,半边身体已经被碾成了糊……
    “又有人遇害了!”
    “我认识他!张勇!!学校对外交流处的主任!”
    “Z是张勇……”
    这一幕通过投屏,倒映在了上万双眼睛里,其中有一双眼睛是锐利的桃花眸,此刻正大睁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谢清呈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在瞬间变得冰凉无比。
    他怎么也没敢相信,会在今天,会在这一日,在这场视频连环杀人案中,看到同样的……车子自动撞人后爆炸燃烧的情景。
    他像是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狠狠勒入了一片浓重的黑暗中,视频里的张勇死亡照片竟就在这时和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交叠重影。
    那场持续了十九年的噩梦……
    那个,他始终追寻不到,最终只能黯然放弃的答案……
    谢清呈血液冰凉的手没有拿住杯子,杯盏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谢清呈,你怎么了?”贺予觉察到身边的人情绪不对,谢清呈的状态和他们看到第一张照片时完全不一样了。
    王剑慷遇害时,谢清呈是以一个正常人的态度对待的。他看,分析,遵守警方的要求,回到宿舍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界限很分明。
    但张勇这张照片一出,谢清呈没有再理会贺予,甚至没有一句分析,他拿着手机,青白着脸想了一会儿,拨了个电话,径自去了谢雪卧室,当着贺予的面关上了门。
    贺予只来得及听见他和那个接电话的人说:“郑队,是我……”


【第38章】 谢清呈,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张勇的死亡照片已经消失了,现在留下的,是最后一抹血红色的文字——
    L。
    丢手绢杀人游戏最终场,正式开始。
    “你告诉我你们锁定的L到底都有谁。”
    卧室内,谢清呈狠抽了一口烟,一只手抵在墙上,另一只手的指尖压着太阳穴,桃花眼仁上浮,紧紧盯着远处广电塔上的那一抹血光。
    电话里的郑队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了些什么。
    谢清呈克制着情绪:“我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给我名单。”
    “……”
    “前一阵子我把沪大发现的一个留言簿送到了派出所,那上面写着wzl将在最近遇害,落款是江兰佩。我以为是对你们警方有用的东西所以我送了回去。你不用瞒我,那种本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而且还能和今天杀人视频上的信息对上号。”
    “小谢……”
    “那是你们线人的留言,是不是?”
    谢清呈直刺要害,对方连一句否认都说不出来。
    谢清呈咬着牙:“所以WZL要遇害这件事,你们早就知道了,但恐怕线人也是一知半解,他只能把知道的信息写在本子上,给你们提醒,让你们破译——WZL,算一算日子,你们应该已经为这条消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足够锁定出一个名单。郑敬风,你别和我说你没有这东西。”
    郑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瞒不过你小谢。你听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件事换成谁,谁都受不了,但是……”
    郑敬风的话锋一转,谢清呈的烟星燎着了指侧,烫得人微一颤。
    “但是,我们必须要保密……”
    谢清呈忽然暴起,他显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候:“保密?什么保密?我爸妈死的时候你们查不出任何东西,最后定性只是一场车祸!我那时候和你们说了多久?我曾经付出了多少代价去求一个答案?!你们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证据都找不到!那么多年……我因为还有一个妹妹,后来我放弃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但现在这些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你和我说保密?”
    “谢清呈,你毕竟不是警察,你要冷静……”
    “我他妈是被害人的儿子!”
    “……”
    “杀我父母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我今天有可能找到一个活口去问。”谢清呈双目赤红,额头抵着冰凉的窗棂,“你说。你要我怎么冷静。”
    “……”
    “你要我怎么信任你们郑敬风。十九年了,你们没有给我一个答案。现在就连这个视频杀人的黑客倒计时入侵你们也无法阻止,你不用和我说,我都知道那些人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多少可能性他们这次还能全身而退?”
    “郑敬风郑警官,你明白十九年只知有黑暗,却等不到一个真相是什么感受吗!我一直都在忍,一直都在等。”
    “……我明白。可是……”
    “我理解了你们十九年,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这一天。”
    “……我理解的,我理解的……”对方喃喃,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清呈顿了顿,字字带血。
    “郑队。你如果真的理解,就把L的名单给我。”
    “……”
    “不然我自己想办法去找。”
    “……”
    几许沉默。
    郑敬风最后还是道:“唉,小谢啊,你听你郑叔一句劝吧……”
    他接下来还语重心长地说了些什么劝解的话,可那却成了最后一根压垮谢清呈的稻草。
    他忽地暴起怒骂,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座椅:“滚你妈的!那有什么用?你别再来和老子说这种废话!!!”
    谢清呈将手机重重扔在了桌上,额头紧贴着墙,因为情绪激动,而磕得青紫浮红。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谢雪,都没有见过他的这一副面孔。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也是红的,爬着血丝。
    他静了片刻,重新望向广电塔。
    广电塔和这几万台手机的投屏是实时同步的,L后面的丢手绢电子游戏正在慢慢地进行着。
    谢清呈竭力使得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指重新拿起手机,调整了一下呼吸,去拨陈慢的电话。
    “嘟……嘟……”
    “喂,谢哥。”
    “陈慢。”谢清呈哑着嗓子对电话里的人道,“……有一件事,你看看你能不能帮我。”
    陈慢停了一下:“哥,只要是你让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但是……”
    “……”
    陈慢的声音变得非常难受:“但是我知道你现在想做的是什么。”
    谢清呈实在忍不了,又摸烟,勉强摸出来一根咬在齿间,却点不上火。
    他烦躁地把火机扔一边,重重咬着那层滤纸。“你知道?”
    “我知道,现在几乎整个沪州的公安都在监测这件事情。沪大的移动信号端口被入侵,强行传输死亡视频,我们的人虽然已经拦截到了黑客——但又收到了匿名威胁,如果我们把视频阻断,沪州好几个地点会出现爆炸袭击。现在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但这一点我们赌不起。”陈慢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谢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
    “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知道你是想找到L,阻止他被杀,问出当年杀害你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是哪个组织。”
    陈慢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了:“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我大哥当年就是为了替你爸爸,替他师父讨回一个真相,他才……他才……”
    电话那头传来陈慢抽着鼻子的声音。
    谢清呈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管有些发苦。
    陈慢没有当着他的面哭,但隔着电流,他的泪好像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你不能帮这个忙是吗?”谢清呈轻声地问。
    “我不能……这是规定……我、我也只是个基层,我接触不到那么高的秘钥,而且我……我是个警察……我……”
    “……”谢清呈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可以骂郑敬风,哪怕郑敬风是他的长辈。但在这件事上,他永远骂不了陈慢。
    他只是无限倦怠地说了句:“那就算了。”
    “谢哥,我——”
    谢清呈已经挂了电话。
    他躺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地在他周围流逝,他整个人都是冰凉的,从指尖,到内心……
    “爸!!妈!!!”
    “别过去!谢清呈!别过去!!!”
    十九年前的暴雨夜,他在终于反应过来倒在血泊里那两具冰冷的尸身是谁时,他失控地要朝他的父母扑去。
    他爸爸的同事抱住他,好几个人,全都涌过来,阻止他。
    “凶手是谁?凶手是谁?司机是谁!!”
    “……”
    “你们让我过去……你们让我再看清楚一点,会不会是弄错了,会不会是弄错人了……?!”
    那些警察都在流泪,但抱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小谢,你不要这样。”
    “司机逃逸了,我们会查的……一定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可他们给了他什么交代?
    他后来才知道,没有人逃逸。调出来的监控里,那辆车根本是无人驾驶,似乎是被什么远程装置给操控了,直直地向他父母撞去,然后那个装置启动了爆炸程序,大火瞬间烧上来,把驾驶室内的证据烧了个干净彻底。
    干干,净净。
    干净到十九年了,都未能侦破。
    谢清呈躺在床上,越来越觉得冰凉,他颤抖的手点不上烟,勉强打开手机,从里面找出一个文件,不停地看着其中的画面。
    “咔哒”一声。
    卧室的门开了。
    而这时,谢清呈闭上眼睛关了手机,他的手机上,开始有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
    有他父母的老同事,有谢雪,也有陈慢。
    他谁的都没有接,由着电话铃一茬接一茬地响着,刺痛他的耳膜。
    “叮铃铃……”
    忽然,手机铃声停止了。
    随即响起的是关机的声音。
    谢清呈拿胳膊遮着额和眼,这时候才微微睁开眸,透过屈着的手臂,麻木地望向那个把他手机关掉的青年。
    “我都听见了。”贺予说。
    “……”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父母是这样走的。”
    谢清呈偏过头,他到底是没有哭,只是双眼通红得厉害,他想起身出去,这些事情是贺予无法理解的。谢清呈并不想和他说太多。
    他坐起来,用还是微微发颤的手拿起烟,点了几次火,手上都没有力气,点不了。
    火机被接过了,咔嚓脆响,贺予替他点亮了那枚Zippo,凑到了谢清呈唇边。
    “……”谢清呈接过来,抽了一口,浑身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了一些。
    贺予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把烟抽完。
    他觉得谢清呈其实很厉害,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情绪失了些控制,没有失态,更没有精神崩溃。
    但这样无助的谢清呈,在他面前依然是罕见的。
    他显得很脆弱,而贺予习惯了他的强大,这样脆弱的谢清呈,找遍了所有人,都没有谁肯帮他能帮他的谢清呈,让贺予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要把手伸给他的感觉。
    他看着谢清呈那么绝望却又缄默的样子,忽然间,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想起来了。
    那很像是发病时的自己,八岁,九岁,十岁……每当他最痛苦的时候,他就会是这样的无助,但又这样的沉默,什么都不愿和人说。
    而那时候的谢清呈,是怎么对自己做的呢?
    ……太久了。
    贺予感到意外,他怎么就还记得。
    还是谢清呈成了他的私人医生之后吧……他第一次发病。
    那天别墅内落针可闻,安静的像一座荒冢。
    他独自坐在开着绣球花的石阶上,也不哭,也不闹,摸出一把尖锐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割开自己的血肉,好像在处理一副与自己无关的皮囊。
    贺予发病的时候,很喜欢闻到血腥味,他嗜血。尽管伤人的权力没有,但无论怎样对自己,总都是没错的。
    他冷漠地看着鲜血顺着自己的手流下来,感受着自己的心脏长满苔藓,残忍的感觉从内核延伸向肢体……
    忽然,无尽夏的繁花深处,有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来——
    “喂,小鬼。”
    贺予吃了一惊,立刻不动声色把刀刃藏好,手背到身后,然后在自己稚气未脱的面庞上收拾出一方净土,堆砌上小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他抬起头,发现从花间走出来的人,是那个穿着白大褂,还很年轻的谢清呈。
    谢清呈扬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藏什么。”
    “……没什么。”
    贺予从来不和任何人交心,自然希望他走开。
    袖子里的锋利刀片贴着皮肤,他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想用它来对别人施暴的欲念。
    但谢清呈攥住了他的手腕,逼迫他把手伸出来,沾血的刀子当啷落地,谢清呈看到他手腕上鲜血淋漓的刀口。
    贺予浑身紧绷,等着他责骂自己。
    可是等了很久,他只等到医生一句:“……你不疼吗?”
    他愣住了。
    他的父母都知道他是有病的,但他们似乎以他的疾病为耻。尤其是他的母亲——
    “你不可以去伤害任何人,你要学会自我调节,我能理解你生理上的难受,但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精神上的痛苦?看来你还是不够坚强。”
    他安静地听着母亲诸如此类的训诫,像每一次接受教诲一样。他照着他们的要求去活成一张张奖状,一盏盏奖杯,一句句夸赞。
    他是支离破碎的,每一片血肉都要放到显微镜下供人检视。
    他不能出错。
    所以,每次发病时,他都会把痛苦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内化到自己结了厚茧的心里。
    他必须是优秀的,他连疼都不能喊。喊了也没有用,没人会真正在意。
    渐渐的,他竟丧失了呼痛的本能。再也无所谓了。
    就像童话故事书里磨牙吮血的恶龙,棘皮利爪,却没有飞出过自己的暗礁。他折磨的是自己内心,啮咬的是自己肢体,他把那些会让人失望的变态病症,都转化成了无法轻易示人的伤疤。
    只要不去害人,他的病就没有错过吧?
    每一道腥甜的血印子,都是他打在自己身上的烙印,都是他为了做一个正常人,而选择自我束缚的枷锁。
    他自己的血,是他为病魔送上的唯一祭品。
    这些他都早已习惯了。
    可偏偏那个私人医生要挣动他自缚的铁索镣铐,要踏入他森寒无光的恶龙巢穴,要触摸他身上深浅不一的疮疤,然后问他,喂,小鬼,你不疼吗?
    他的内心发出幼龙微弱却震怒的低吼,却在男人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的伤口时拖着血淋淋的残躯仓皇避闪,刺棘丛生的龙尾焦躁地拍打着。
    他不习惯被询问。更不习惯被关心。
    他说,我不疼。
    我不疼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伤人的,你们不要关我,不要盘问我,不要靠近我,走开……
    手却被捏住了,年轻的医生将他一直掩藏在下面的胳膊拽出来,捋开了他的衣袖。
    冰冷的刀片掉在了地上。
    目光所及之处,是这个年幼稚嫩的孩子在发病时,为了克制自己的伤人冲动,在自己身上用刀尖划出的一道道的口子,温热的血还在纵横交错地流。
    幼龙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甚至跌落了乖巧温驯的人类面具,露出后面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丑陋小龙的脸。
    他拍打着长满荆刺的龙尾,喝吼时展露尖尖的利齿,以所有的戒备,着急地将这个入侵者逐出自己的巢穴——
    “不关您的事,别碰我。”
    年轻医生没有管他的反抗,双手绕过他的咯吱窝,将小小的孩子一把抱起来,扛在肩头。
    “别动。”
    贺予挣扎起来,他厌恶极了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厌极了他衣袖里淡淡的药涩味。
    他再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暴虐,咬着牙轻声地威胁,也是警告。
    “放开我,不然我可能会伤害你……”
    “……”
    医生淡道:“你打算怎么伤害我,有具体方案吗。”
    回到别墅里特意收拾出来的治疗室,医生把他往柔软的儿童小沙发上一扔,砰得甩上门,然后去抽屉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戴上。转过头来时,贺予只看到谢清呈一双幽深冷锐的黑眼睛。
    那是第一次,他没有被当做一个“榜样”凝视和羡艳。
    他好像在这样的眼神里,忽然就成了一个笨拙的孩子,失误和可笑都情有可原,甚至伸手问人讨糖吃,也是没有错的。
    所以他愣住了,都忘了跑走。
    谢清呈在水池边洗手消杀,然后说:“手伸出来,我给你包扎。”
    “……没关系。我不在意。”贺予别过头,攥着自己流血的伤口,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个人。
    谢清呈微微扬起眉:“你习惯了血腥味,习惯了暴力,甚至因此而无所谓自我伤害,是吗?”
    贺予轻声道:“是。这是改变不了的,我不想麻烦您治。”
    谢清呈淡漠道:“我是拿钱的。”
    “……”
    “小鬼,你觉得自残是一件正确的事吗?嗜血疯狂,内心扭曲,是一件该被忽视的事吗?”
    “你连自己都要伤害,你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血腥味闻多了,就什么人情都没有了,慢慢地,越来越疯,越来越麻木,一生活得都像草木顽石,你不遗憾吗?你不疼吗?”
    ……
    这些对话,就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那样。
    哪怕谢清呈后来走了,与他关系淡了,他始终都还记得那一天,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把手伸给他,然后问他。
    你不疼吗。
    你怎么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
    贺予看着这个男人垂着头把最后一点烟抽尽。
    他忽然说:“谢清呈,你想知道警方锁定的L是谁,是吗?”
    “……”
    “你不要难过。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谢清呈蓦地抬起头,睁大桃花眸看着他。
    “别忘了。”贺予说,“我也是个黑客。”
    “……”
    “他们使用的设备是最尖端的,出于习惯,那种设备一面世我就了解过,刚才我也已经拦截了对方对我手机的攻击。他们的程序我大概都清楚,这些人雇佣的技术员,未必是我突破不了的。”
    贺予没在和他开玩笑。
    他的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是庄重的。像是在和一直以来,以不可逾越的姿态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山岳宣告,他早已成长,不再是当年无尽夏里的那个无助的男孩。
    谢清呈一时间很茫然,头脑一片空白,思绪都是乱的。
    过了很久,他听到自己在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贺予静了一会儿,忽然,他把手伸给他。
    就像谢清呈当年,有勇气把手伸给那个疾病发作,抑郁成疾,暴力嗜血,自残自伤的孩子。
    “因为曾经,你也对我做过同样的动作。”
    “……”
    “谢清呈,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但是……”
    无尽夏绣球花的香味好像又从那一年的盛夏飘来,站着的人向坐着的人伸出手——
    “谢医生,我也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