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离了婚
谢清呈似乎并不打算和贺予多说什么,只问了句:“谢雪没告诉你?”
“没有。”
“那她可能觉得这是我的私事。”
贺予静了一会儿:“你和李若秋不合适吗?”
李若秋是谢清呈前妻的名字。
贺予对那个与谢清呈结为连理的女人印象非常深刻,觉得她有毛病,竟然能够和谢清呈这种又爹又冷的男性走入婚姻的坟墓。
在他印象中,谢清呈好像是无欲无求的,就应该穿着工整妥帖的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身后是卷帙浩繁的书架,身上是冰冷而清醒的药水味。
贺予很难相信谢清呈会去爱一个人,更难相信有哪个人会去爱谢清呈。
可谢医生确实结婚了。
他还记得婚礼当天,他按着母亲的要求去随份子钱,他去得随意,甚至连校服都还没换掉。司机将他载至酒店,他就单肩背着书包,踩着白球鞋,手插在校服运动裤的裤兜里,进了酒店。
谢清呈正在那里迎宾。
婚庆团队给他做了妆造,他站在人群中间,身段笔挺,仪态端庄,漆黑的眉目好像落着星辰。司仪在和他说着什么,四周太嘈杂,谢清呈又个子高,没有听清,于是他侧过头倾过身好让司仪能贴着他的耳朵讲,那张脸在旁人映衬下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透白,好像聚光灯照着的薄瓷,连轻微的触碰都会让之破碎,嘴唇的颜色也略浅,像是血冻在了冰层之下。
皮肤如琉璃世界,嘴唇若霜雪红梅。
贺予虽然不喜欢男人,但他是个很有审美的人。
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感觉,他认为虽然那个叫做李若秋的女性长得也非常好看,不过平心而论,贺予觉得她和谢清呈在一起,那求婚画面或许是这样的——
谢清呈应该穿着一身白衣,别着惯用的圆珠笔和钢笔,手插在衣兜里如同高岭之花般立着,然后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对人家姑娘说:“我要和你结婚,你跪下谢恩吧。”
当然,他是个很擅于伪装的人,他不会说实话的。
贺予背着单肩书包,笑着走上前,站在英俊的新郎和漂亮的新娘面前,说:“谢医生,嫂子。”
李若秋:“这是…”
谢清呈对妻子介绍:“朋友家的儿子。”
他和贺家有约定,不会在外面说贺予是个病人。
李若秋夸赞道:“真漂亮,多好看一个孩子。”
贺予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绅士风度很足,深黑的眼睛带着微笑:“哪里,嫂子您才是真的花容月貌。”
说着,少年从单肩帆布书包里拿了封好的红包,很厚,温文尔雅道:“祝您和谢医生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个屁。
他那时候就觉得谢清呈这种男人就没谁能忍的了,没想到这场婚姻竟然真的如此短暂。现在看来他还有言灵的能耐?
贺予忍着幸灾乐祸,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就离了。”
谢清呈没说话。
“我记得她那时候很喜欢你。她和你结婚之后来过我家,那时候她眼睛里就没有任何人,只有你。”
谢清呈开口了,他说:“贺予,这确实是我的私事。”
贺予微挑眉峰。
他打量着谢清呈孤高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出国几年回来,再见到的这个人,好像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只是他对谢清呈的变化并无好奇,所以他最后笑了一下:“那算了,祝你相亲成功。”
谢清呈浅淡的目光瞥过他,也没说谢,转身就走。
宿舍门在他身后合上。
因为贺予提起了前妻,所以行在路上,谢清呈不由地就回想了自己和李若秋的那一段可谓极度失败的婚姻。
谢清呈其实知道谢雪为什么不和贺予提这件事。
因为他离异的原因是很让人难堪的——李若秋确实爱过他,但她后来确实又不再爱他了。
她出了轨。
这是谢清呈无法接受的,他这人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知道什么是家庭责任,在某些地方,他的思想是非常保守的。
可她不一样。
她认为婚姻里最重要的是爱,不是责任,所以到头来他们还是镜破钗分,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事发后反而哭着指责他眼里心里都只有工作,嫁给他和嫁给一张冷冰冰的工作日程表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指责其实不无道理,谢清呈知道自己是个没情调的人。
在这段关系里,谢清呈其实没有感受过什么爱意,她追了他好多年,他后来也觉得也还合适,接触了一段时间,也就结婚了。
结婚之后,丈夫该做的事情,该尽的义务,他一样也没有逃避。
但是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婚姻。
谢清呈很有担当,但他不浪漫,性子也有些冷淡。他甚至在床笫之间也能维持着冷静和理性,没有沉沦,没有痴迷,像完成一项组成家庭后必须要做的工作,尽到义务,可并不那么热衷。
她的心渐渐的也就凉透了。
她出轨,回头对他说:“谢清呈,你这个人没有心的。你到今天还是不懂,我想要有爱情,不仅仅是婚姻。”
可什么是爱情?
谢清呈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忍着不让自己怒而拍桌。他那时候望着她,望了很久,最后麻木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死水:“那个人喜欢你吗?他有妻有女,你觉得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被问到这句话时,她昂起头,目光里烧起了一种让谢清呈根本就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不管他有没有老婆孩子。我只知道他抱我的时候,至少是热烈的。我能听到他加速的心跳。不像你,谢清呈,你干干净净,从不拈花惹草,你把钱把家都交给我,但你对我的心跳就像个死人心电图,结婚那么多年,始终是一条直线。”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他曾为他自己不幸的婚姻所束缚,我也一样。现在我想开了,我可以不要名分,不要钱财,甚至不要名声,别人说我是荡妇也好,破鞋也罢,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谢清呈闭上眼睛,手里的烟几乎烧着指腹:“李若秋,你疯了吧?这世上没有爱情,爱情都是人体里的多巴胺在起反应,是你的激素在作祟,但这个世界上存在责任,存在家庭。你烧昏头了要和他在一起,他愿意离婚和你生活吗?”
沉默。
然后李若秋眼里的那种火焰烧得更炙热且疯狂了,她最后含着泪,却无不倔强地对他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
“谢清呈,这世上是有爱情的,它或许大逆不道,有悖人伦,或许下贱到泥土里,肮脏不堪,但它是存在的,和激素和多巴胺无关。”
“对不起,我无法再和你生活下去,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爱情。我爱他,尽管那是错的。”
离婚这么多年,谢清呈每每想起这段对话,仍会觉得荒谬。
如果所谓爱情就是让一个人明知是错,也要头破血流,明知一脚下去便是深渊,也要执迷不悟,骂名,唾弃,道德,生命,底线……什么都可以不顾。那么在他看来,这恐怕不是一种爱,而是一种病。
他无法与之共情。
他虽然性格很硬,但毕竟直男,还有些大男子主义,妻子出轨,和一个有妇之夫跑了,他到底还是受了伤害。
离婚后的那一阵子,谢清呈依旧工作,写论文,带学生,平时看不出任何难受的样子。但是周围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发现他迅速地消瘦,脸颊微微地凹陷,说话时嗓音里都带着沙哑。
领导出于“万一他挂了,学校会上热搜”这样的担心,对他嘘寒问暖:“谢教授,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家休息一阵子吧,千万不要强撑。”
谁料到谢清呈甩了一沓ppt压缩包给他,是最新授课课件,内容之精细,系统之凝练,领导自问就连自己在头脑最清晰身体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很难于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这样的工程。
“还要我回去吗?”谢清呈往办公椅上一靠,修长十指交叠,薄得像轻纸般的人,瘦得像青烟似的形,抬眼看人时竟仍是清晰,甚至可以说是冷锐的。
“我确实想休息,但请你确定这课件的第一讲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可以做成这样。”
能做成这样的人自然是没有的。
领导也从他如炬的目光中看出了自己学校暂时不会上热搜——那不是一种将要枯死之人会有的眼神。
但是几乎没人知道,为了能够好好工作,为了能把支离破碎的情绪压入心底填埋,谢清呈只要回到家,就会坐在屋子里抽烟,抽得不住咳嗽也不愿停下来,几乎要把自己的肺熏成黑色,要把整间房子变成尼古丁的乐土。
他这样子,被邻居家的黎阿姨看在眼里,难受得不得了。
谢家原本家境很不错,他父母都是非常高阶的警司,但后来办案子出了重要差错,双双被调降到了基层。那阵子谢母又生了病,为了给她看病,他们卖了大房子,住到了沪州市老城区的一条小弄堂里,日子过得清贫,但结识了不少热心的左邻右舍。
谢清呈父母去世的时候,谢清呈都还没成年,就要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邻居们看孩子可怜,对他们都很照顾,而这些人中,对谢清呈最好的就是这个黎阿姨。
黎阿姨比谢清呈的母亲小一点,喜欢孩子,却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孩。她几乎是把谢家兄妹当自己的宝贝看的,尤其是在谢父谢母都离世之后,这个浮萍野草般的女人,和两个父母见弃的孩子都从彼此身上找到了些不能舍弃的情感。
谢清呈离了婚,黎阿姨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然后又和一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似的,打起精神试着给他介绍姑娘。
他呢,也为了不伤黎阿姨的感情,于是都去了,但他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而且对于那些女孩子而言,他也并不是什么很好的选择——
谢清呈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条件算是很不错的,他长得俊,个儿又高,三甲医院的医生,二十来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唯一的硬件缺陷是他出身不怎么好,没有钱。
然而现在,他是个二婚,当大学教授的工资也没当医生时高,人也不再那么年轻了,于是他的缺陷就变得异常嶙峋膈骨。离婚男士,奔四的年纪,无好房无好车,而且还有一个没有嫁人需要他关照的妹妹在拖油瓶。
脸长得再帅,又不是明星,总不能换来过日子的钱。
姑娘的父母们哪儿能不介意?
相亲和恋爱不一样,第一眼看的说是眼缘,其实是综合条件,所以发生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工作挺好的吧,能顾家吗?”
“不能。因为是医学院教授,讲义内容需要很仔细,不能出错,学生问题也多,经常加班。”
“哦……那,工资收入不错吧?”
“可能要再任教三年左右才会有提升。但我也不确定三年以后我还会不会在高校。”
“这样啊……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有个妹妹。”
“结婚了吗?”
“还没有。”
……
刺探往往尖锐而直白,刀一般把人的条件解剖开,也把对方一开始还怀有希望的笑容削得干干净净。
黎阿姨知道了,急得厉害:“哎,相亲就是要夸自己啊!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别人都是吹牛皮,就侬一上来就把自己往差的说,人家都以为本人会嘴上讲的更糟呢,谁知道侬反着来啊!”
谢清呈原本想说:“我不想再结婚了。”
但是对上黎阿姨焦虑到有些伤心的眼,话到嘴边就改成了:“……我习惯了。对不起。”
黎阿姨瞪着他,瞪着瞪着,就有些哽咽了:“孩子,你说你这么好,佛祖怎么就不保佑你呢……我天天烧香天天拜,就是求老天给我家的宝再找一桩好姻缘,那我立刻死了也值得了……”
“黎姨,您不能乱说。”
“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怕什么呢,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要是以后过得不如意,我去了地下,我哪儿还有脸见你爸爸和木英……”
黎阿姨是以坚持给他物色各式各样的姑娘,总希望能撮合成一桩姻缘。
谢清呈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个心高气傲的硬汉子,不肯撒谎,也不愿意被挑剔,更因为一些原因,他的心境已经和当年与李若秋相亲时完全不同了,他已很确定自己不会再和任何人共度余生。
可是以他这种当家男人的性格,哪里受得了亲朋好友为他伤心和落泪?他只能接受他们在自己的保护和照顾下过得很快乐。
所以哪怕结果都是可以预见的,他也会为了让黎阿姨高兴些,答应去那些求职应聘般的相亲会。
这次和他相亲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叫白晶,家里有个亲戚在大学里教书,听说也是某知名医学院的。而她自己则在沪州最时尚的mall里做奢侈品专柜的柜姐。
流金落玉的沿海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资产亿万的金主,女孩儿终日在挥金如土的高奢专柜间浸淫,听着往来的男女客户们高谈阔论,不免就产生了自己也非常高贵冷艳的错觉,看人昂着头,先瞅一眼衣服logo,把那些穿阿迪耐克的男孩子全部在心里盖上穷逼的钢印,好歹套一件prada才配和她搭话。
谢清呈来到咖啡馆时,白晶正在和闺蜜打电话:“哎呀,是的呀,你都不晓得哦,我上班天天都能碰到那种傻逼,今天还来了俩母子,儿子穿着什么不知道,估计是淘宝货,要不是我职业素养好,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哎,穿淘宝来逛我们专柜,侬窝发靥不发靥啦。”
做着碎钻的小拇指翘起来,搅着小杯子里的咖啡,白晶听着闺蜜在手机那头回了几句什么,掩嘴直乐。
“那还能买什么?肯定什么都买不起呀,我们专柜一双拖鞋可能都要他们母子半年工资吧。哎,宝贝,而且我和你说哦,你知道那个男孩子上来跟我说什么?他跟我说‘你们这里有棒球帽卖吗?我妈喜欢运动,她今天过生日,我想给她买一顶棒球帽。’。”
白晶笑得花枝乱颤。
“我直接回他说,不好意思哦,我们这个品牌从没有出过棒球帽,先生您不了解我们品牌吗?哈哈哈哈,你没看到他的脸色!特别精彩……哎呀,等一下,和我相亲的那个男的好像来了,我先不和你聊了,回头一起去宝格丽打卡下午茶哦宝贝,爱你!Mua!”
只可惜咖啡馆人声嘈杂,谢清呈又在找人,所以没听见她的高谈阔论。
白晶瞧见他左右张望的样子,又符合媒人描述的“个子很高,很帅,桃花眼,但气质很冷”这样的形象,立刻朝他招手:“hi!是谢清呈谢教授吗?”
谢清呈走过来:“嗯。你好。”
白晶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最后目光锁定在了他简约的T恤上,忽然笑逐颜开,声音都嗲了八度:“你好你好,我叫白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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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侬窝发靥不发靥啦”方言,意思是你说好笑不好笑。
小剧场:
人物卡~
谢清呈
性别:男
年龄:32
身高:180cm
职业:医生。医科大教授。
喜欢的菜:无,能吃就行。
不喜欢的菜:无,别坏就行。
喜欢的颜色:无
不喜欢的颜色:所有花里花哨的配色
喜欢的动物:狗
不喜欢的动物:傻逼
目前有无喜爱对象:无
逸闻:
谢清呈在医院就职时,有一次查房回来,看到自己桌上的咖啡杯被动过,下面压着一张纸,写着“医生,你是1吗?”,他不知道1是什么意思,随口问了同科室的规培生,得到了对方微妙的注视。谢清呈明白含义之后,一连几个月门诊,都把口罩戴的严严实实。后来他又被一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骨科男医生告白过,对方也腼腆温柔地问他是1吗,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男同竟在我身边”的震撼。谢清呈思想保守,刻板,直男过头,甚至到了直男癌的地步,虽然作为医生,他知道同性恋是一种正常现象,但作为他个人,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群体,更不喜欢那些年纪轻轻的小白脸。
贺予:……最后一句是在说我吗?
【第6章】 还得去相亲
谢清呈来之前就听说了这小姑娘比较在乎男士的收入,但没想到他和她说了自己工资其实并不算太高之后,这姑娘居然依然没有减退她的热情。
白晶笑眯眯地:“谢教授不愧是知识分子,真的很谦虚。哎呀,这年头这么实诚的男人不好找啦。”
谢清呈:“……”
“谢教授好像也很有品位哦,是个很讲生活情调的人吧?”
谢清呈皱眉:“不,我——”
“一看你打扮就看出来啦。”
谢清呈:“……”
他不明所以了好一会儿,直到白晶克制不住地对他说:“谢教授,你身上那件T恤是我们专柜的正款哎,当时整个沪州就来了五六件,特别难得,1:1配货也配不到,你真的好低调。”
谢清呈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次相亲气氛不对的原因是贺予随手借给自己的这件换洗衣服。
他琢磨了片刻女孩儿说的话,又想起贺予轻描淡写的——“不用还了。我不习惯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你穿完就扔了吧,也旧了。”
“……”
万恶的资本主义。
白晶笑眯眯地:“谢教授你不诚心和我约会哦,你这件衣服都快赶上很多人一年的工资了,而且没有点关系很难在国内买到的,你就请我喝咖啡?”
谢清呈道:“误会了。这件衣服是我问朋友借的。”
“借的?”白晶瞬间瞪大了眼睛。
后面的对话就有些乏善可陈了,原本眉飞色舞的柜姐在得知真相后,这场相亲就回归到了现实。
白晶对他的兴趣明显减弱,除了强拉着他合影了一张照片之后,就一直在对着甜品拍拍拍,反转镜头对着自己拍拍拍。中途间或有几位客户发来消息,她也毫不避讳地直接语音回复——
“张太太,您放心,那个限量包当然是给您留着的啦,哎呀,您不用给我发额外的谢礼的,这多不好意思。”
“王总,您上次要的裙子订货到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来店里?对,是提前按您的尺码改过的,大码,但是前襟要收2cm,您放心,我这里都有记着呢。”
一顿饭吃得异常尴尬,结束之后谢清呈结了账,又低头看了白晶一眼,这小姑娘和自己学生也只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相亲的诚意,完全是为了完成黎阿姨的心愿,因此对小姑娘的种种言行也没放在心里。再加上他又是个大男子主义,于是道:“我帮你打辆车。”
“好的呀好的呀。”白晶老大不客气地,“那就麻烦谢教授了哦。”
但这条路是沪州最繁华的街道之一,现在又是晚高峰时间,两人等了半天,来得全是有客的出租。
谢清呈叹了口气:“你如果不介意,我陪你往前走一点,前面那个路口拐个弯会好打一些。”
白晶:“也行吧,不过我八点钟要开个直播,我时间是固定好的,临时爽约粉丝会不高兴,你介不介意?”
谢清呈虽然不玩直播软件,但是谢雪玩儿,因此他多少有些了解,听白晶这样说,他就随口问了句:“你还是个主播?”
“是啊,我很努力的,迟早是顶流主播,嘻嘻。”
谢清呈点了点头:“有梦想是好事,那走吧,我不介意。”
“谢谢你哦哥哥,你虽然不是很有钱,但还蛮帅的。”白晶笑着追上了他,“对了,我一会儿镜头扫到你,也没有关系的对伐?大家都喜欢看帅哥啦。”
“……随你。”
十分钟后,谢清呈非常后悔十分钟前的自己说的这句“随你”。
他实在是和时代脱轨了,不知道现在年轻人玩的直播居然还有这种形式。白晶从包里摸出根粉红色自拍杆就开始左右乱晃,嘴里说着让他觉得莫名其妙毫无营养的台词,东拉西扯半天,也不知道具体想要表达些什么。
“这里是沪州最繁华的街道,帅哥美女很多,哎大家看到那个路人背的包了吗?那个是高仿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大家想知道怎么鉴别真伪,记得follow我哦。”
“哦对,我身边这个是我今天认识的一个帅哥,气质超绝,高知教授,年薪百万,你们看他身上那件绝版T恤,啊,对啊,就是他请我吃的饭,现在他要送我回家。谢谢大家的祝福,谢谢!”
谢清呈简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聋了,刚想转头驳斥她,白晶已经很灵活地把镜头一转顺便切了静音。
“不好意思哥哥,谋生不易,不要拆穿我好不好。”
谢清呈:“……”
他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把虚假的幸福放在网上,用膨胀的物欲去吸引看客。
不过这也就算了,他也不想和小姑娘多计较。
原本这场相亲就该这样隐忍着结束了——如果不是,他们接下来遇到了一个人的话。
那个意外之中的人,是在三岔路口出现的。
当时谢清呈和白晶走了十多分钟路,来到了人少的路边,在那里等车。白晶正眉飞色舞地和直播间的粉丝们介绍当季的高端奢侈品。
介绍到一半,敏锐的白晶忽然从自拍镜头中发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来回晃动着,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她起先没有太在意,但很快地,这团影子居然朝她的方向迅速逼近,等她反应过来时,镜头的画面里已经映出了一个肮脏的老流浪汉的脸,直直地朝她身后扑过来。
白晶一下子愣住了,回头一看,不禁尖叫出声。
那是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糟老头子,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没人怀疑这衣服脱下来之后就再也穿不上去了,因为几乎全是大小不一的孔洞。老头身边还跟着一只瘸腿黄狗,这会儿也跟着窜过来朝着白晶狂吠。
“闺女!闺女!我可算是找到你了闺女!”
“呀!你有什么毛病!谁是你闺女!走开呀!”
“不,不不不,你是我闺女啊?闺女,你不认识你老汉了吗?你快让老汉看看,老汉都多久没见着你了……”老人似乎是有精神疾病,一边却流着泪,一边情绪激动地要过去抱住白晶。
白晶吓得花容失色,直播镜头也没关,连连后退,歇斯底里地尖叫道:“神经病啊!你谁啊!滚开啊!”
“闺女,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呢?”老头老泪纵横,往前抢了两步,黑灰色的枯瘦手指像从余烬中不甘心伸出的炭,颤巍巍地往前扒拉着,“我……想你啊……爹想你啊……”
他说话一股浓重的中原乡音,显然并不会是沪州人白晶的父亲,谢清呈立刻判断出了状况,把白晶拦到身后,安抚道:“没关系,你躲我后面。”
白晶惊魂未定地:“他好吓人!这种人怎么能在路上闲逛啊,城管不管的吗?啊啊啊!!!”
话音未落,她又歇斯底里地跳着脚大叫起来,原来是老头儿身边跟着的那只黄狗绕过来在她脚边直嗅。
“救命啊!它、它要咬我!这狗怎么回事!没有狗绳的吗?”
白晶边叫边跑,仓皇抓着手机就想打报警电话。
在她看来,老流浪汉本来就已经够可怕了,这种丑陋的流浪狗更是让她惊慌失措,统统都该抓起来!更何况他们还吓到了她,打断了她的直播……噯,等等,她的直播!!
白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直播一直没关,慌忙拿起手机一看。
几秒钟之后,她的瞳孔剧烈收缩,简直不敢相信——
她那平平无奇的直播间,平时也就二三十个人观看,这会儿却因为这个离奇的突发事件,居然已经在几分钟之内涨到300多人了!
屏幕上的人数还在直线上升,弹幕刷着在线留言:
“靠,发生了什么啊,沪州夜惊魂?”
“好像是遇到了有神经病的流浪汉,主播!你还好吧?你把镜头对过去啊,想看现场情况!”
“刺激刺激,就在我家附近哎!”
“那个老流浪汉不会是咸猪手吧,居然要抱主播哎,主播你快去看看!有情况要立刻报警!”
如同氢气球上升一样的弹幕中,忽然有个火箭升空,然后在直播间屏幕上砰地炸开。
白晶浑身一震,这一炸,就把她给炸醒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去做,连忙捋了捋头发,调整镜头,然后在谢清呈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从他背后冲了出去。
谢清呈:“你当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前一秒还胆怯不已的女孩,此刻竟然不顾危险,昂着俏脸站在老流浪汉旁边——但提前注意把自己的昂贵小包反背到后面,以免被老头蹭到。
“你看清楚了,你口音都是外地的,怎么可能是我爸爸?糟老头子,你好色想借机揩油,你以为我瞧不出来啊?不要为老不尊了好不好!”
老头受惊了,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谢清呈意识到那老人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恶意,仔细瞧去,老人脸上的哀戚太深重了,并不像是装的。
谢清呈不由皱眉:“白小姐,你能把直播关了吗?这位老伯看上去状态不大好,他可能是找错了人,你先打城管电话吧,一起处理一下。”
白晶哪里听他的,眼瞅着直播间观众蹭蹭往上涨,她都不嫌老头儿臭了,把自己一张粉脸挨得更近。
“哎,你看看,家人们也来看看。”白晶让流浪汉瞧她举着的手机屏幕,自拍杆加前置镜头刚好摄入两人的全身,“老色鬼,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你对比一下。我会不会是你闺女?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这一身破布,蓬头垢面,你还说你不是来揩油的吗?”
老流浪汉先是一懵,随即就顺着她的指引眯起眼睛顺着自拍杆看过去。
他应该是看清屏幕上两个人的样子了,所以先是一愣,然后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不堪,慌忙要往后跑。
他跑了,白晶反而来劲了。
原来让一个有洁癖的主播在瞬间克服心理障碍,贴着一个糟老头子拍摄,只需要蹭蹭地往上涨粉就行。
“大家看看!这就是变相的骚扰!他肯定是假装精神有问题,看我揭穿他的真面目!”白晶追着要把老头摄入镜头里,冲着老头喊,“喂!你过来啊!你不是说我是你闺女吗?沪州这么大的地方,治安这么好,你也敢来碰这种瓷!你也不看看自己那浑身馊臭的模样!你过来!”
老头似乎是清醒了些,但又似乎没那么清醒,眼神一半混沌,一半恍然。
谢清呈在旁边看着,已经确定了这老人绝不是来揩油碰瓷的,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如果要他形容的话,仿佛一只颠沛流离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流荡到江南烟雨里的瘦狗。“寻找”这个词已经成了他的骨像,一眼望去都能看出他是丢了什么东西,一直在苦苦追寻。
但白晶并不在乎这些,她做了大半年主播,自己平平无奇吸引不了几个观众,却对其他努力去经营的同行眼红心热得要命。
曾几何时,她绞尽脑汁也赚不到眼球,便愤恨地跑到那几位知名带货主播下面刷屏辱骂。
今天她骂这个:“你装什么!摆出这副岁月静好的样子,还不都是资本运作起来的?你展示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田园生活!”
明天她骂那个:“一个男人拿着女人的血汗钱,买着豪宅别墅,别人都说了,你们买的每一支口红都是他家的砖下之魂呐!买他东西的女人们还不肯清醒吗?!”
后天她再换一个骂:“说什么自强自立的现代女性,整天就知道卖惨,主播不是你的工作吗?你累但你赚到钱了啊,你挨骂但你赚到钱了啊,给你这么多钱,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没人知道她在被窝里刷着手机时露出的狰狞嘴脸,她在湍急的地铁里,在繁华的楼宇间,在衣香鬓影中,在纸醉金迷里,永远都是那个踩着高跟鞋,努力经营着事业,卑屈讨好着贵客的Cindy。弯着腰,费力地维系着仪态,蹲下身子,纤纤玉手为陈太太李太太们扣上鞋扣,恭敬地鞠躬送他们走出宽阔的金色门厅时,没人知道她有多少次望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背影,想着,有一天她也可以让最高傲的柜姐俯首相迎。
她想要钱,想成名,想红了眼,所以没了恐惧,失了洁癖,也看不清老流浪汉颤抖的嘴唇,老眼里浑浊的热泪。
“你闺女是沪州人吗?还你闺女。像你这种糟老头子,有没有结婚都不知道,就会找理由装疯卖傻出来骚扰女性!你躲什么?刚刚不还一直往我面前蹭吗?让大家看看你的样子啊!来!”
“不……不……”
老头子害怕极了,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中发出婴儿般哀哀的,含混的胡嚷。
“对不起……我……是我认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过来!你看镜头!你看看你那一身什么装扮!你出来骗你也收拾得像样点吧!”
屏幕里,弹幕上,不明所以的观众正在为“豪气女主播反杀街头骚扰狂流浪汉”加油鼓劲,礼物刷了起来,气球上升,她的心好像也跟着膨胀了。
老头惊慌失措地躲着,从精神癔症发作认错了女儿的激动,到惊醒过来四处逃避的无助。他在镜头的追踪下,好像一只无处可逃的老狗,和那条他带在身边的流浪野狗一样,被“正义”驱逐得失魂落魄,抱头鼠窜。
“不要拍了,求求你……我认错了……不要拍我了……姑娘,不要拍我了……”
老人浑身都在发抖,双腿在漏洞的裤子里筛糠般打颤。
他在镜头前捂住脸,捂住了脸又想捂住破旧褴褛的衣衫,最后他不知道该遮哪里,好像自己的每一寸血肉,身上的每一缕衣衫都是不堪入目的,都是羞于见人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一个劲地往下淌,他往下缩着,几乎要跪在地上给白晶求饶了。
“求求你姑娘,你行行好……”
“我——”白晶不依不饶地刚要说什么,自拍杆忽然就被夺去了。
紧接着她的手机被毫不客气地拿下来,谢清呈把她的自拍杆丢到一边。
“哎!你!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和你说了,这老人看上去是有精神疾病,让你别刺激他。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谢清呈强制退出了直播。
白晶的脸瞬间由粉转红由红转紫由自转绿,走马灯似的姹紫嫣红溜了一圈,最后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对谢清呈道:“管这么多干什么?把我手机还给我!我直播是我的自由!我要赚钱的你知不知道!我要当网红!”
“你要当什么都和我没关系。”谢清呈冷着脸,他的爹劲又上来了,训人训得眼也不眨,“但是白小姐,你要脸吗?他看不到他的情况吗!你为了博人眼球,明明知道是错的,你也要选择错误,明明知道后果,也要不择手段,你甚至明明知道你这样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怎么样的痛苦,你也要拿这种痛苦来换几个关注,因为这种痛苦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缺不缺德!”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少教育我,你是我爹吗?你不过就是今天来和我相亲的一个对象!不用你管!”白晶来了火气,冲上去就要夺手机。
但谢清呈脾气比她更大,一把按住她,居高临下地盯住她,眼神像刀片一样。
“人的尊严在你眼里,人的性命在你眼里,比不上你一场直播吸引的观众。你真他妈畸形得够可以。”
“你敢骂我?你个瘪三——”
白晶气得厉害了扑过去扬手欲扇谢清呈耳光。
但谢清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发狠,就把她的手腕拧了过去,疼得她啊啊直叫。
谢清呈冰冷道:“你再闹下去,我不但敢骂你,我还敢揍你。”
“你、你松开!你不松开我报警了!我喊人了!”
这条路上人虽不多,可他们闹的动静大,已经有人远远地驻足围观了。谢清呈对此并不在意,他本来就是个会把别人眼光当空气的人,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群中忽然有个眼尖的大妈叫了一声。
“哎唷,要命啦!这老头子怎么回事?”
谢清呈立刻低头看去,老大爷可能因为本身就有精神疾病,认错了女儿之后,又被白晶追着拍摄,大喜大悲之下,心脏受不了刺激,居然嘴唇发青,脸色发白,整个人捂着胸慢慢弯曲成虾子,而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谢清呈: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当时觉得不管怎么样,大老爷们婚总是要结的,现在反正已经结过了,并不想结第二次。
贺予:大哥,你好刻板。
谢清呈:早恋也很可耻。在我看来未满二十岁恋爱的都叫早恋。
贺予:(微笑)……我怎么感觉您处处都在针对我呢谢医生。
【第7章】 他问我车技怎么样
当过医生的谢清呈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一把甩开白晶的手腕,矮下身去查看老人的情况。
在临床上,急性心梗是致死率非常高的急性心血管疾病,而突然的情绪激动是导致老年人这种疾病发作的重要诱因之一。
白晶没反应过来,还在骂骂咧咧。
谢清呈挽起袖子开始急救,回头冲她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病人急性心梗!打急救电话!快点!”
“急性心梗有什么……急性心梗?!!”
白晶一下子傻了。
她描着金粉的眼线框不住眼睛里的惊愕和恐惧,女孩瞬间脸色惨白,站在那边呆头鹅似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清呈:“急救电话不知道吗?!”
白晶可能原本是知道的,但骤发情况下,脑中一片空白:“是、是什么?”
“120!”
“哦哦哦……!”人命关天的事儿,白晶也没料到会这样,慌忙抓起谢清呈丢还给她的手机,就播了急救电话。
“喂?110吗?哦,不是不是!你不要挂!我说错了!我没有要报警,我就是要打你们电话!我、我这里遇到个老人突发急性昏倒炎……哦不是,是那个啥,急性心肌炎……”
“急性心梗!”
“啊!是!心梗心梗!”
磕磕巴巴结束了通话,白晶舒了口气,稍微缓过了点神,但还是不敢靠近谢清呈和老流浪汉。
谢清呈处理了老人口鼻处的分泌物,要很小心地把人调整平躺姿势避免窒息,这会儿他额头已经全是汗了,抬头对白晶道:“搭把手。”
白晶立刻道:“我不要!好恶心,谁知道有没有艾滋病传染病啊!而且我这身衣服很贵的,被弄脏就报废了呀。”
谢清呈怒不可遏:“艾滋病不会这样传播,你衣服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过来搭把手!”
“不要,你这是道德绑架吧?你知道我工作买一件这样的衣服要努力多久,站多长时间吗?而且他发病肯定是有基础疾病啊,又不是我的错,我……”
老头哇地又吐了一大口白沫,白晶看得喉头发紧,差点跟着干呕出来,她连连后退:“你不要勉强我……我不行的。”
所幸这时候围观人群里有个阿姨跑出来,阿姨先是骂白晶:“小姑娘,你有没有良心的啦?你也有老的一天的啊!衣服穿得嘎嘎光鲜,心怎么这么坏啊!”
白晶:“我——”
阿姨翻了个白眼就不理她了,对谢清呈道:“你和我说怎么做吧,我来帮忙。”
而有的时候,人群就是这样,一群人都安静地遥远地站着看着,就都不会主动上前帮忙,而一旦有了第一个开口的人,其他人也就会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
一时间,之前那些远观着怕事儿不敢靠近的人都围近了,主动提出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药店可以买急救药的,给他们扇风凉的,就都出现了,硬生生把白晶挤到了一边儿。
但围观群众再热心,也解不了燃眉之急,只得焦急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这档口,白晶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
“很不巧的情况,你们那边进去的路,有一条是地面塌陷大水管破了主干道被淹,根本无法绕道,有一条是老街道也开不进去,大堵车,而且还是单行逆向道,我们要掉头。”
白晶和正在给老人实施抢救的谢清呈转述了情况,谢清呈厉声问:“要多久?”
白晶这会儿也怂了,慌慌忙忙转问电话里:“要、要多久?”
“掉头过去,最快也要三十分钟了。”
谢清呈看了一眼老人的状况,三十分钟赶过来,这简直是要命的时间。
怎么就会这么倒霉,现在出事故?而且还是地面塌陷水管破裂主干道被淹!
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马路口忽然闪过两道刺目的车大灯灯光,矩形尾灯也从容不迫地点亮,一辆张着小翅膀的黑色库里南自华灯璀璨处沉稳无声地驶来,然后好巧不巧地,就从单行道驶向了这个事发路口。
白晶对所有豪华奢侈的东西都有着难以克制的直播欲,哪怕在这风口浪尖人命关天的时候,她也下意识地就要举起手机对准这辆大库里南,生怕错过一秒它就要开走了。
可是没想到,那辆库里南居然缓缓开到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白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瞳孔地震,只见她梦寐以求的大豪车的后车窗寂静无声地降下,一个女孩探出头来,冲着她身边正在给老头急救的谢清呈喊了一声——
“大哥!”
白晶:“??!!!”
谢雪:“贺予请我来吃烧烤路过这里,我老远瞅见人影,觉得好像是你,就让他过来看看,真的是你啊……啊!天啊!你身边这个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谢清呈抬头望去,被真皮座椅包裹着坐在另一侧的贺予隐匿在黑暗中,旁人只瞧见他一个沉稳优雅的侧影,轮廓特别英俊斯文,但仔细打量,又仿佛能捉摸到一种禽兽败类的气息。
谢清呈并不想麻烦贺予,但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遇到一个病人,受了刺激,急性心梗,我做了简单处理,不过需要紧急送医。”
谢雪一惊:“救护车呢?”
“打了,路况不行,要三十分钟后才能来。”
谢雪一听,立刻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忙跑到老人身边,一点也没有嫌弃老人的意思,只是她不懂急救,茫茫然站在旁边,不知该从哪里配合,急得直冲车上喊:“贺予!贺予你快下来帮忙!”
斯文败类下车,看了老人发紫的嘴唇一眼,当机立断:“坐我车去。”
谢雪是个傻的:“别人不给你让道怎么办啊你看这早晚高峰的。”
贺予冷笑:“他们撞上来试试。”
回头问司机:“老赵你开的稳吗?”
“我开的稳但是谨慎惯了,不一定快……”
而且就算贺少你说撞我也不敢撞啊!
“那你下来。”贺予挽了一截衣袖,径直长腿一迈上了驾驶座,看也不看就拉下手刹,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上车,十分钟就能到市立医院。”
谢清呈:“你有驾照吗?”
贺予面无表情:“没有。你坐不坐?”
“他有!”谢雪真服了他们二位了,尤其是贺予,都这份上了还要和她大哥杠,“他境外机动车驾驶证刚在国内换完本!哥你别听他鬼扯!”
老人在谢清呈的指导下,被小心而平稳地抬到了库里南车座上,一行人都已经上了车,贺予系上安全带正要一脚油门来个生死时速,忽然那只瘸腿小狗冲过来,在已经缓缓关闭的车门外,冲着车上的人汪汪直叫。
谢雪心肠软,看着那嗲着毛瘸了脚却还在车外跟着的小狗,忍不住道:“好可怜……”
贺予看了她一眼,副驾车门再一次打开了:“抱上来。”
谢雪立刻跳下车,手绕过去,举在了小狗两只前爪下面,将那只脏兮兮的小黄狗抱上了车。
小黄狗:“呜呜……”
仿佛感知到自己没有被抛下,小黄狗先是扭头看了看躺在后座的老人,然后抬起毛茸茸的嘴,黑豆般的鼻子感激地嗅嗅谢雪的脸颊,又把扭头把脸凑到驾驶座,伸出湿润的舌,小心翼翼地在青年脸庞上舔了一下。
贺予无视了狗的讨好,一键记忆还原他的驾驶后视镜,骨节秀长的大手握上了方向盘:“打刚才的急救回拨,路上和他们说明我们的情况,走吧。”
不幸中的万幸,老人因为在第一时间得到了专业急救,送医又及时,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是脱离了险境。
夜间抢救室病房外,谢清呈签了一系列单子,打开手机APP结账,却发现钱不太够,正犹豫着该和窗口办事人员怎么说,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隔着服务窗把卡递过去。
谢清呈回头,看到贺予的脸。
“怎么是你?”
贺予:“没事。不用谢我。”
由于老人是流浪人员,没有找到亲属,身份证也不在身上,有些手续很麻烦。如果不是谢清呈曾经在市立医院就职过,而夜间急诊的巡回主任又和他认识,这事儿恐怕也没那么顺当。现在老人虽然脱离了危险,但很多程序还需要对接补办,医院还联系了负责城市流浪人员管理的单位,请他们过来帮忙处理。
贺予他们作为见义勇为的热心群众,暂时也走不了。
“那位姓白的小姐就是你相亲的对象?”
垫付了费用,贺予和谢清呈走到医院后花园透透气,贺予这样问道。
“嗯。她人呢?”
“和谢雪在地下车库休息,太迟了,两个人都有点困,谢雪不放心,让我上来看看你。”贺予道:“你怎么和这样一个女孩子相亲?”
谢清呈板着脸:“随便吃个饭而已。”
“那你不如直接拒绝媒人,我看你也没什么诚意。而且她和谢雪差不多大吧?您都中年了,也不太合适。”
谢清呈这会儿放松些了,他嫌他烦,神经病,32岁中年了?要不是今天贺予帮了忙,他肯定要说小鬼你他妈管太多。但现在这样,他刚把人贺少当完司机又当提款机,也实在骂不出太狠的。于是谢清呈拉着血丝的眼睛觑过去,硬生生把“中年人”受了,冷冷道:“受教了贺少,我也确实不想再和30岁以下的小毛孩多啰嗦。”
“……”
小毛孩和中年人针锋相对,互相都讨不到言语上的便宜,谢清呈干脆把脸扭开。
市立医院后花园的紫藤花架走廊很长,谢清呈插在兜里,沉着面庞不吭声地往前走。这条路十年前他常经过,那时候花园还没有完全修缮好,不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景,道路两旁甚至会有无证摊贩趁着城管没来,在这里售卖煎饼果子,粥面饭团。
后来他从市院辞了职,再后来那些年,他就再也没有走过这条紫藤花路。
大约是故地重游,有些触景生情,谢清呈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了句:“喂,小鬼。”
“嗯?”
“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是不是都很喜欢当网红。”
“我没兴趣。不过赚的钱多,确实有不少人想当。那个白晶是个网红?”
“……你怎么知道。”
贺予笑笑:“看出来了。”
又问:“那个老伯发病和她有关是吗?”
夜风吹过,藤萝沙沙作响。
谢清呈说:“他错把人当做了自己女儿,白晶就追着他直播,那病人一直在躲镜头,求着她别拍了,但她听不见,她只看得见自己直播间里进来了多少人,想要关注。”
顿了顿,冷道。
“那算是什么东西。”
贺予叹了口气:“谢清呈,你觉得无所谓的,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改天换命的筹码。你看他们追名逐利的样子很奇怪,他们同样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人和人是同一物种,但又是隔阂最大的物种,常常无法彼此相信,更别提相互理解。有时候两个人互相看着,就等同于看另一纲目的生命。”
贺予说到这里,手机忽然响了。是司机打来的,原来是贺予车开的太嚣张,简直街头一霸,巡逻交警气疯了追到了医院来。
司机:“贺少,咱们请医生给做个解释吧……这是特殊情况…”
贺予:“没事,把本拿给他扣分罚款,不用浪费这个时间。”
他挂了电话。
谢清呈:“你有钱烧的慌?”
“对我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我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必要的地方。比如和公职人员解释。没准还要找记者来写个催人泪下的采访。”
贺予杏眼垂下,黑漆漆的眼底显得很冷漠,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病态,但嘴角又是落着笑的:“那我还不如多和您聊聊天,反正他们干的事儿您也能干,是吧?比如查我驾照。”
“……”
见对方脸色难看,贺予嘴角的调侃慢慢地就化到了眼睛里,他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往前,没再瞧着谢清呈的脸,而是随意落到前面某个地方。然后他身子前倾,脸朝谢清呈脖颈处侧过去,头低下来,薄薄的嘴唇在谢清呈的颈动脉不远处停着。
男生就这样保持着略微欠身的动作,眼望着远处,声音低低贴在男人耳边:“哥,我车技怎么样?”
声音更低浑了点,调侃讽刺的意味也更重:“我伺候的哥您还满意吗?”
“……”
谢清呈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还在计较他问他驾照的事儿!这人心眼得有多小,嘴得有多损呐?
他沉着脸冷笑两声:“有空再多练练。小伙子别那么毛躁,毕业就可以当个司机了。”
然后他再也不想和贺予废话,寒着脸拂开垂落在眼前的藤萝,管自己走在了前面。
贺予还没挤兑完他,但也可能是调侃出趣味来了,不依不饶地在那边阴阳怪气地:“谢总,那我给您当司机,您给我配什么车?月薪多少?”
谢清呈没回头,声音传过来:“一辆五菱宏光,再给你配点药,爱干干,不干滚。”
贺予插着兜看着他的背影,球鞋在地上踢了一下,眼神病态,轻声低骂:“配点药?……真有你的谢清呈,我可真欠的你。”
小剧场:
大库里南:开在路上,无人敢撞,一辆学雷锋做好事必备的好车!
五菱宏光:五菱宏光造车场,每一个好攻应该拥有一辆五菱宏光!
救护车:……我堵在了一环路上,主干道被水管爆掉的水淹了,另外一条是老城区单行道逆向还堵车……算了,说白了就是剧情需要我不能开到现场,但现实中大家在路上请一定要给救护车让出一条生命道,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第8章】 还把我当佣人使唤
“这个老人叫庄志强,确实是个‘钉子户’。”
半个小时后,民政局下属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来了,和医护以及谢清呈一行人一面道谢,一面解释。
谢雪和硬要挤顺风车的白晶也从地下车库上来,坐在医务室的沙发上,听着具体的情况。
“庄志强老人……唉,他的情况有些特殊,是我们救助站一直没解决的问题。”工作人员搓着手,呷了口护士用一次性纸杯泡的茶,砸了砸嘴叹息道,“大概是三年前吧,他就来沪市了,说要找女儿,但我们查了他的户口,他就是个独居老人,家在陕州的窑洞里,那地方穷得连鸟都待不住,他根本就没什么邻居,打个水都要走二里地,我们的人还专程去访问过他们村的人,都说老人家很孤僻,对他的情况全部不了解。”
“那也不是你们推卸责任的理由,这种危险分子,你们不该把他抓起来吗?他影响市容市貌,而且还可能会攻击人哎!”白晶忍不住嚷起来。
“小姑娘,是这样的。”工作人员面露难色,“我们不能抓流浪人员,他们也是社会公民,我们只能安排住处,送医救治……”
白晶恨恨地:“我不管,精神病就应该全都被强制性拘禁,这些不正常的东西,难道不该被隔离起来?”
贺予原本对这女人也没什么好恶,他这人道德底线比较低,也可以说对各种人的宽容尺度比较高,谢清呈和他讲的那些事,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好置喙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
但白晶这几句关于精神病的嚷嚷,那可就真是在贺少的雷区蹦迪了。
贺予的嘴角忽然就带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救助站工作人员擦了擦热出来的汗,说道:“小姑娘,你先不要情绪激动,我向你保证,因为现在看来,庄志强老人的病情确实是有加重的可能,不排除会丧失部分民事能力,所以等他这边情况好一些了,我们会带他去合作的精神病院监护和治疗……”
谢清呈忽然问:“哪家精神病院?”
“按现在的这个情况,估计是去成康吧。虽然设施管理上是落后了些,但是宛平那边和我们合作的收容量已经满额了,也是没办法。”
白晶听了,总算满意了,嘀咕道:“这还差不多……”
这边正说这话,急诊科的医生来了。
医生和他们说了庄志强抢救的情况,因为施救及时,已经摆脱了生命危险。如果想进去看一下的话,可以进一个人去看看。
“最好是女孩子,病人意识还是不清楚,一直想找他女儿。”
谢雪起身:“我去吧。”
她跟着医生走了。
贺予原本懒洋洋地靠在会客室沙发上,手肘往后撑在沙发靠背处,低着头神情淡漠地听他们说话。这会儿见她走了,把长腿一收,也准备跟着起身。
谢清呈带着很明显的审视和戒备:“你站住。”
“怎么了?”
“你成天跟着我妹妹干什么。”
男生坐回了沙发,静了片刻,看似在温雅礼貌地商量,其实杏眼里全是讽刺和调侃:“那您看,我成天跟着您怎么样?”
“……”
贺予温沉道:“这儿有您和您的相亲对象,我坐着多不好。给您留个地。省着碍事。”
白晶立刻不负所望,嚷道:“我和他没戏!”
贺予轻笑了一下,没去看白晶,他侧过头,用只有谢清呈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谢医生,您看您是不是年纪大了,魅力不够用了,那么一个小女孩都搞不定。”
“……”
缺德玩意儿。
他家祖坟难不成是被改造成茅厕了,怎么生出这么个衣冠禽兽。
谢清呈冷着脸,嘴唇微动:“你赶紧滚。”
贺予笑笑,忽然起身抬手,朝他身后撑过去,谢清呈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斯文败类要做什么,只在贺予倾身压过来的时候闻到了男生身上的青春期荷尔蒙气息,没碰到都能感受到胸膛的热度。
这种属于年轻男性的压迫感让同样身为男人的谢清呈非常不适应,他这人很爷们,立刻就产生了雄性领地被入侵的烦躁感。
谢清呈刚要推开他,这个入侵他安全距离的男学生已经自己站直了身子。手里是一大袋子从他身后茶台上拿来的咖啡。
——刚刚贺予点的外卖,还没分掉。
“哥,我拿个饮料而已。”
贺予看着男人难看的脸色,嘴角拓着的戏谑更明显了,把纸袋里的咖啡分了,递给了救助站的人,医生和护士,又让人给谢雪那边也拿了去,连白晶也有一杯。
但——
“啧,您看,真不好意思,忘了您的。”
顿了顿,他把自己那杯冰咖递给谢清呈:“要不您喝我这杯?”
但他明显没什么诚意,吸管都已经戳进去了,就这样拿在手里,径直递到谢清呈唇边。
他原以为谢清呈会拒绝的。
没想到谢清呈被他惹得来了火气,阴沉沉地抬眼,然后就那样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贺予意料之外的,被小兔崽子伺候的姿势坐着,那色泽浅淡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他抬眼盯着贺予,慢慢噙住了贺予杵在他唇边的那根吸管。
嘴唇含上,然后他就这样盯着他,狠狠地,毫不客气地吸了一口。
谢清呈喉结滚动,充满挑衅意味地咽了下去。
“放边上吧。”然后他松了口,嘴唇湿润,眼神尽是锋芒,“算你孝敬。”
“……”
贺予看着他低头张嘴含住吸管的动作,总觉得心里一阵烦热,好像是被恼的,觉得这人真是说不出的欠折腾,他本来是想看他尴尬狼狈,或者恼羞成怒。
可是他居然给了他一个处变不惊,居高临下的姿态。
贺予有一瞬间真起了种冲动,恨不得把冰咖泼他那张冰块爹脸上,然后再看他满脸淌水,衣衫湿透的难堪样子。
但他最后只是笑了笑,把冰咖啡轻轻搁在了茶几上,低头的一瞬他轻声对谢清呈说:“好啊,既然是您要的,那就一滴都别浪费了。好好喝完,喝干净了,不够就叫我,我再给您送来。”
“这哪儿好意思,一晚上又是当司机又是送存折,现在还是外卖小哥。”谢清呈冷笑,拿了那杯咖啡,修长的手指抚过凝着冰珠子的杯身,“忙你的去吧。”
说完向他晃了晃杯子。
贺予黑着脸走了。
周围一圈人看他们这么唇枪舌剑,也看出他俩不太对付,多少有些尴尬,但谢清呈没当回事。
他起身直接在众人的注目下把咖啡扔垃圾桶了,小男生大晚上才点咖啡,他这岁数了这么折腾还要不要睡觉?
谢清呈重新坐下来,一脸冷静地看向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客户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没、没事。”
干笑两声。
谢清呈:“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们确定庄志强没有女儿吗?”
工作人员回神:“对呀,没有,庄志强老人连亲人都没有。我们是要帮助流浪人员与其亲属或所在单位联系的,但是这个老人没有可联系的对象。”
谢清呈沉默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他觉得庄志强的反应并不像是平白无故的癔症,“女儿”一定是他的心结所在。
“闺女……”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老头儿在昏睡中依然喃喃絮叨着那个或许是他臆想中的人,“了不得的女娃,老汉看你打小长大,看你背着小书包读书,看你考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
他停了好一会儿,一滴浑浊的泪从皱纹纵横的眼皮子里头渗了出来。
老头的梦呓带上了委屈和哽咽:“你怎么就……不能再回来看看你老汉呢……”
谢雪心肠软,在旁边听得直掉泪,经得护士的准许后,主动拉住庄志强的手,在他病床旁边道:“老伯,你不要哭啦。我……我在的。我在陪你哦。你要赶紧好起来……”
她和病人接触的时间不能太长,宽慰了神志模糊的老头儿一会儿,医生就和她说差不多了,该出去了。
谢雪消杀完毕走出急诊抢救室,从包里掏纸巾想擦擦眼泪,但是发现纸巾已经用完了。
这时一只漂亮的手递给了她一块男士手帕。
谢雪抬起有些红肿的眼睛,对上贺予温柔微笑的脸。
贺予在谢清呈面前一脸败类畜生样,在谢雪面前却还挺人模狗样,递去的手帕都特别精致考究,雪白的绢布,一点多余的折痕都没有。
“擦擦吧。”
“谢、谢谢你。”
“没事。”
他早知道谢雪是这个反应。
谢雪生下来不久后,父母就都去了,祖辈也早已不在,她从小就很羡慕别人能大声地喊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那是她在每年清明时节,站在谢清呈撑开的黑伞下,捧着一束温柔的白菊,才能小声对着冰冷湿润的石碑唤出的几句话。
所以她最看不得父辈祖辈年纪的人没有子女陪伴。
“医生。”她擦了泪,又和急诊科的大夫说,“等老爷爷转去精神病院的时候,你们和我说一声好吗?我陪他一起。”
贺予微微皱起眉:“你去哪种地方干什么。”
“没关系,刚好学校还要让我去和几家监狱以及精神病院谈一谈带学生探访的事。说要给编导班的学生多一些特殊的社会阅历。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谈呢。”谢雪抽了抽鼻子,“都是顺便的。”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贺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走到旁边抱起那只流浪的小黄狗。
小奶狗被贺予掐着肉嘟嘟的腋下举到面前,黄白交错的腿虚空蹬了两下。狗子的黑豆鼻对上他的杏眼,狗有些发愣。
贺予温和地问:“我给你办个狗证,你暂时住我家里,等你主人好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小狗颤颤地发抖:“呜……”
动物常有这种被称之为第六感的能力,它们能分辨出一个人微笑之下的压迫力和病态,于是小狗又害怕又想要讨好他,伸出软软的舌尖紧张地舔了贺予一下。
贺予笑了,指节抚摸过狗脑袋,由着狗舔着他的指尖,眼神幽微:“乖。你比那男人识趣。”
【第9章】 我不理他了,我要向她
终于把这个意外的插曲处理好,一行人又累又饿,贺予就问他们要不要去吃宵夜。对于这个提议,第一个举手欢呼积极赞成的人,是和他们无甚干系的白晶。
“好的呀好的呀,去吃粥好伐啦?外滩那边有家酒店,做的鱼翅海胆粥那是一绝,去吃那家怎么样?”
贺予转头看谢雪。
谢雪擦了擦眼泪,有些不高兴地瞅了白晶一眼:“我想吃烧烤,吃垃圾街。”
“那就吃垃圾街。”
白晶:“啊……这也太……好吧……”
谢雪在场,贺予多少顾及点谢清呈的面子,也问了他一句:“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带这狗去打针,做个领养检查。你要养的话,回头给你送去。”
说着看了眼乖乖坐在他脚边的小黄。
小黄倒是很喜欢谢清呈,绕着他欢快地打转,摇着毛茸茸的黄尾巴:“汪!”
半个小时后。
沪州夜市摊。
“老板,要五十串掌中宝,五十串羊肉串,十串烤年糕,十串烤香菇,一打烤生蚝,再拿五瓶啤酒哦。”谢雪一到烧烤店门口,就熟门熟路地招呼道。
“这种地方会不会很脏啊……我从来都不吃的。”白晶伸出两根手指,恨不得用指甲尖来翻弄油腻腻的菜单。
谢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是你硬要上车,硬要跟来的吗?”
“哎哟,小妹妹你这么凶干什么啦。我也饿了呀。”白晶一面说着,一面就往离贺予最近的那张座位上老大不客气地摆好了她尊贵的臀部,“就是麻烦你点清淡点的,太晚了,我怕会长胖。”
谢雪瞪她,凶神恶煞地一拍桌,拔高嗓门:“老板,再他妈的切十个油爆兔头!”
白晶:“你——!”
贺予淡淡地:“那你来二十个吧,我也想吃。”
白晶:“……”
烤串这活儿说简单简单,说难也很难,同样是烤掌中宝,换做伙计烤的就缺了灵魂。而老板胳膊一颠,竹签一震,烤至金黄滋滋冒油的软骨就滴落了多余的脂肪,酥油跌在木炭中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油脂的焦香和四散的星火一同窜上来。隐匿在青烟中的老板就像一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鼻翼微动,只一闻就能从烟气中捕捞到微妙的美味因子,知道这个时候该离火了。于是装盘上桌,趁热呈上,一把烤串的火候个个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些慰藉人心的串烧好像都成了美食界的东家之子,嫩一成则嫌生,老一成则嫌柴,焦酥得宜,咬一口脂香能在口中像雪花般吱呀融化。
谢雪算这家店的熟客,点了一桌子烤串,几乎要把铺着轻薄塑料桌布的小桌压垮。她在对这一桌美味风卷残云,白晶却还端着,尽心竭力地表演了一场川剧里的精髓把戏——变脸。
“贺少爷不是阿拉沪州人哦?”白晶眨着做了半永久的卷睫毛,抹得珠光唇彩的嘴咧老大,“听口音不像的。”
贺予笑着问:“白小姐,您查户口吗?”
“哎呀,没有啦没有啦。”白晶忙摆摆手,尴尬地捋了捋头发,“那个,我之前在燕市读过研究生,燕市经济大商管系的。听你普通话挺标准的,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北方人。”
“那您是个高材生。”贺予很斯文地笑了笑,在烤盘里翻捡出一只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兔子的脑袋。
白晶没听出来,继续絮叨:“是啊,所以我在专柜工作主要也是为了积累经验,以后要晋升管理的啦。在一线可以长见识,我服务过的挺多明星和老板的,前几天还见到了一个演员,就是最近那本黄金档电视——”
贺予咔嚓一声,森森白牙将兔脑壳咬了个粉碎。
白晶噎住了,好像没说完的话都被贺予隔着空气咬碎在她的喉管间,她瞬间感觉脖子有点疼。
贺予微笑,白晶这会儿才发现他有虎牙,但生得不算太明显,要斜嘴笑的时候,才会从他的薄唇下面隐约露出来一点儿。贺予慢条斯理地吃着兔脑浆:“白小姐边吃边说,你既然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也不要饿到,你不喜欢兔头吗?”
白晶慌忙摆手:“我、我平时饭量可小了,只喝几口可乐就饱了,不用不用……”
“是吗?”贺予把碎裂的兔骨往盘中一扔,笑了笑,“那真是太遗憾了。”
酒过三巡,白晶虽在言行上收敛了些,但最后实在忍不住诱惑,想去加贺予微信。见状如此,谢雪终于忍不住了,这女的是和她大哥相亲的,加贺予微信干什么?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因此怒气冲冲地说道:“不好意思啊,他微信不能给你。”
“为什么啊,你是他女朋友吗?”
“我——我不是!”谢雪怒道,开始瞎编,“但贺予有女朋友了,大美女,性格特狠,很会吃醋,比他大好几岁,管他很严,不听话会扇他巴掌,出门也要我看着他老不老实呢。是不是啊贺予?!”
谁料贺予淡道:“你说的那是军统特务。”
草!
谢雪气得在桌子下面踩他。
贺予:“我没有这种女朋友,我也不喜欢很会吃醋性感特狠的大美女。”
他妈的!
谢雪踩得更重了,结果发现自己的脚有点疼,低头一看,绝了,她踩的是桌底架。
贺予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靠在桌底架旁边的长腿收回了,将洒了花椒粉的烤串递到谢雪盘子里,然后转过脸对充满期待的白晶道:“不过呢,小姐,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随意加女孩子的微信,请你见谅。”
白晶顿时难掩失落:“咱们做个普通朋友也不行吗?”
贺予这回连敷衍的笑都没有了,平易近人的青春气似乎在一瞬间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他静静地看了对方一眼。
“谢谢。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说完这句话,等于无形中拆去了对方的台阶,气氛一时僵硬地厉害。
贺予抽了张纸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拿过签子留下的油渍擦拭干净,然后将纸巾一扔,冷淡地乜过那位面色精彩的女士,平静道:“我去洗个手。”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社交白目听不懂人话的,白晶准确接收到了这位金主帅哥对她不屑一顾的冷硬态度,而餐桌上姓谢的那女的显然经历过之前的事情,也不想和她多费唇舌。她自觉尴尬,终于找了个托词说是临时有事,灰溜溜地离开了饭桌。
过了一会儿,贺予回来了,见她已经走了,扬了扬眉,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在谢雪身边坐下。
谢雪连翻几个白眼,又骂了白晶几句,然后才吱吱嘎嘎地咬了两串掌中宝,扭头对贺予道:“你刚刚说你有喜欢的人?真的假的,谁呀?”
“我逗你玩的。”
谢雪拍了拍胸,又小口抿了啤酒:“哦,那你可吓死我了……”
贺予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望向女孩心无城府的侧脸。
“你看着我干嘛?”
“我有喜欢的人你害怕吗?”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还光棍啊,你脱单了我不就不能经常来找你玩儿了?”
……什么傻逼理由。
谢雪:“你笑什么。”
贺予抬起手,拇指轻轻擦拭去她唇角无意沾上的胡椒粉,展开眉目,当做无事发生道:“你怎么吃个烤串还能蹭嘴上。”
其实他想和她告白很久了,从回国起就一直有这个打算。
只是贺予这人考究,他觉得告白这事儿吧,应该是郑重其事的,而不是头脑发热心血上涌,然后不假思索地,在闹哄哄的街头就这样道出自己隐藏了那么多年的心事。
这样想着,他岔开话题:“你以后别让你哥和这种年轻姑娘相亲了,他都老大不小了,本来性格就古板,同辈的阿姨们都受不了他,何况这种女孩。她和你哥的代沟得有多深。”
“你干嘛说我哥坏话啊?他对你又不差!”
贺予:“我说的是实话。”
“我呸!”
贺予翻了个白眼,无法理解谢雪的兄控:“真的,你把滤镜摘了仔细看看,你哥都大龄二婚男士了,找个贤惠点的性格好的就差不多了,这么年轻的真的不适合他。”
“你就省省吧,我哥那么帅那么好,他凭什么将就?”
“他帅,成天就趾高气昂斜眼看人,又没人欠他。”说到这里贺予眼前就仿佛浮现了谢清呈那张神色淡漠的脸,想到他微微松口,倾身,齿间咬住吸管的样子。
那架势,就好像哪个总裁在理所当然地被助理服务一样,明明连钱都没有。怎么就能那么气定神闲,挑衅讽刺。
贺予想着就又有点来火,不知杵到“谢总”嘴边的得换成什么才能让他的镇定扫拂干净,才能令他眼神迷茫,面容被狼狈与屈辱所侵袭。
不过,谢清呈那张脸上真的会露出那种脆弱的神色吗……
贺予从未见过,想了一下,居然也想像不到。
“你在思考什么呢?”
贺予心不在焉地:“想你哥。”
“啊?”
“……我在想你哥有没有失态无措被人比下去的时候。”
“哦,那你死了这条心吧,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他那样过。我大哥特别厉害,可冷静可强悍了,你别看他现在成天西装西裤拿本书,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我们那片最会干架的,有一次一群流氓欺负我,他一个人抡着根钢管就把他们十多个混混给收拾了拎去派出所……后来那群小流氓见到他就差拿地毯给他铺着走道儿了,全部点头哈腰管他叫哥,只有一个人除外……不过那是个别现象,不能作数。”
贺予看着她眼里泛着的光,更不舒服了,笑笑:“你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提起他就面露崇拜,总觉得你哥是你的救世主。”
“他就是啊!你根本不知道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当哥地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那你也很听话,很给他省事。”
“……哎,我不行,我连他十分之一的能耐都没有。”谢雪一边吃串一边摇头,“哎我不行我不行。”
两人说着话,贺予在闹嚷的酒肆烟火中看着她自惭形秽的样子,觉得她有些好笑,眼神渐渐温柔起来。他想,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喜欢。
他确实不能再等了。
当天夜里,贺予没有回寝室,时间太迟了,他不愿意吵到室友们,于是在把谢雪送回教工宿舍后,他让司机把自己丢到一家常去的酒店,洗了个澡就在蓬松的鹅绒枕头间躺下。
“我到了,你……”
手指飞快地摁过手机屏幕,但思绪在打到一半时就触了礁。
贺予最后叹了口气,把对话框里的内容删除,凝视了微信聊天界面上那个梦游熊的头像半晌,只发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晚安。”
刚要关机,就听叮的一声,贺予以为是谢雪的回复,立刻拿起来看。
但消息居然是救世主发来的,原来是一条转账信息。
“刚才在医院网银设了限,现在我弄好了,钱还你。”
贺予原本就特别讨厌谢清呈这样,加上不是谢雪的回复,更加冷淡。
“我救个人而已,为什么要你付钱。”
谢清呈也特别讨厌贺予这德性,又懒得和他吵,干脆说:“那算服务费。”
“什么?”
“你给我开车的服务费,我就算现场找个代驾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年轻力壮会飙车的司机。”
“……”
他真能耐。
这世上有几个人真的敢把贺少当司机还给他打服务费?
而且这怎么听起来和嫖资一样!
贺予眼神阴霾,正准备再回,忽然不小心退了一下,看到了谢雪的聊天界面。
他又想起了谢雪提到谢清呈时亮闪闪的眼睛,还有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我哥一个人把我养大有多不容易……”
“……”
算了,他好歹是她的大哥。
贺予于是回复:“不客气谢哥,以后您有需要随时叫我,包您坐的舒服,回回满意。”
“先给我看看你在国外的车险理赔单再说吧。”
贺予的脸又黑了:他就不该给他一点好脸色!
这时手机又震一下。
这次不是谢清呈,是谢雪。
谢雪回他:“晚安!今天谢谢你了。”
她从沪大的教工宿舍浴室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哈欠,刚摸出手机就看到贺予给她发来的晚安。不由笑了,回了他这条消息。
然后她坐到桌前打开手账本,虽说这年头几乎没什么人会用纸笔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总有几朵奇葩有这份怀旧的心,愿意与锈涩的墨水,修尖的钢笔,米黄的纸页一起徜徉在昨日里。
把写字台上的灯调亮,谢雪开始写自己的睡前小记:
“今天我哥又去相亲,但是那个女孩子我不喜欢,我觉得……”
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可能是提及了谢清呈的感情状况,不免也想到了自己至今单身。
谢雪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闪着路灯幽浮的夜。
她和她哥不一样,她哥是对爱情和婚姻已经很失望的人,活得太清醒,桃花眼乜过来,看谁都显得有些许不耐烦。
但她却是有喜欢的对象的。
眼前隐约浮现那个人的身影,从小到大,时常瞧见他在自己面前晃荡,那么近又那么远。
虽然她清楚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圈层差距太悬殊。何况他还比她年纪小……
但是如今他们俩都在沪大了,她也看得出来,对他有意的姑娘们一茬一茬比秋天的麦浪更热烈。
如果自己不告诉他,时间也就不多了,就这样错肩而过的话,她以后或许会后悔吧……最终落得和她哥一样的下场——和没有太多的感情的人计较着生活的琐碎,说着言不由衷的誓约,走进婚姻的坟茔,然后某天再从坟茔里诈尸还魂,重新孤身一人,为了不让长辈伤心,还要不停地相亲。
她有时候真的不忍心看她大哥这样,她感觉谢清呈很多时候是在为别人活着的。说什么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可是对亲眷最在意的也是他。
谢清呈过得太紧绷了。
她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但是每次话在唇齿间尚有半截未出匣,当大哥就横她一眼,不是让她好好学习管好自己,就是训她说大人的事儿你少管,你一个小姑娘你懂什么。
其实最不懂感情的人反而是他自己。他活了小半辈子,却只得到过一段非常失败的婚姻。
“我想试试和喜欢的人告白,从小哥哥就要我勇敢点,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也一样。不管成不成功,总是努力过了。以后想起来,我也不会后悔。”
谢雪写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了手账本。
她不知道的是,在几公里之外的酒店套房内,贺予也有了和她相似的想法……
小剧场:
贺予:你哥他就不适合找白晶这样的。
谢雪:那他适合什么样的?
贺予:他适合那种可以撕下他现在这张大佬大当家皮相,把他拆开把他击碎把他弄崩溃的人。
谢雪:…为什么…
贺予:因为我想看。
谢清呈:小鬼喝点睡前奶,早点洗洗休息吧,梦里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