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0

弃吴钩:我乘风雪 19

【第19章】 爱别离

一街细雨,满衫凉风。
侯府的近侍走过来,为裴长淮撑上伞。
贺闰立在远处,看着倒在地上的赵昀,也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平心而论,他虽不服赵昀这等新贵处处胜过裴长淮一头,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些本事,不像那些只会摆架子的酒囊饭袋。
贺闰对有真本事的人始终存着三分敬佩,何况此次他胜之不武,难免有些愧疚,不过想到能助裴长淮为统帅,这点子愧疚也就不算什么了。
裴长淮敲开一个店铺的门,给了那店主一锭银子,说:“去南巷将军府,告诉他们赵都统在此,多余的话不要说。”
那店主战战兢兢地接下银子,就派店中腿脚最麻利的小厮去了。
贺闰问:“我们就将赵都统留在这里?小侯爷,不妨留些情面,以后也好……”
裴长淮将短剑擦净,还给贺闰,“既走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谈以后?”
贺闰低下头,不敢再言。
半刻钟后,卫福临套上马车来接人,他没想赵昀竟被直接丢弃在此,尝试唤了两声,赵昀还是昏迷不醒。
卫福临一阵心惊胆战,忙派人将赵昀抬上马车,带回了将军府。
府上的郎中来看过,都是些皮肉伤,伤口上染了些麻痹知觉的毒药,坏在教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好在有止血的效用。
不过赵昀左肩上的伤势加重,若想要不留后患,需得精心护养,最好三个月内不得动武。
卫福临还不知是裴长淮动的手,以为赵昀是遭了刺杀,不敢有丝毫疏忽,一直守在他身边。
等到半夜时,赵昀就醒了,随之醒来的还有他半身的疼痛。
卫福临未入睡,赵昀一动,他就瞧见了,凑到赵昀面前,问:“爷,你怎么样了?”
赵昀反应了一会儿,才知已回了将军府,他声音有些哑,“谁送我回来的?”
卫福临道:“有个卖糕点的,看见你倒在长街上,来将军府报了信。”
赵昀怔了怔,蓦地松开一声笑,但卫福临实在无法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一丝高兴,只有苦涩。
卫福临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赵昀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卫福临少见他如此,不由地急道:“风临呢?他现在还未回府,是不是肃王……”
“他没事,还在四海馆看着查兰朵。”
赵昀看着卫福临平日里这么个沉稳的人,担心家人时,也会难掩焦急的神色。
林家虽蒙不幸,可他们兄弟尚有彼此。
那他有什么?
钱财乃身外之物,官位也不过是朝夕荣辱,除此之外,孑然一身。
卫福临那厢再道:“大夫说你伤得不轻,恐怕……”
赵昀低声道:“大哥,我有点累了。”
卫福临本想说他这个样子,去北羌营救宝颜图海的事怕是不成了,却从赵昀口中听到这一句话,他有些诧异,一时又莫名心酸,便不再提任何事。
他替赵昀掖了掖被角,道:“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
赵昀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参加早朝,只得告假。
早朝时,崇昭皇帝与群臣再议出兵北羌一事,正当徐守拙、肃王等人推荐赵昀为帅时,北营的诸位将军联名上奏,弹劾赵昀。
罪状是他先前在北营厉行改革时,趁机提拔的某位副将私德不修,大有仰仗赵昀的名头在京中作威作福之意;还将北羌刺客突入宝鹿林一时抬出来,指责赵昀布防不利,有渎职、失职之嫌。
当初平定流寇、立下赫赫战功之后,赵昀就在朝中一路扶摇直上。他攀升得有多快,招来的怨恨就有多深,此刻赵昀终于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中,那些早就瞧不惯他的人自然趁机踩上一脚,唯恐他跌得不够惨。
也有清流一派,听他们陈述这桩桩件件的罪状,就觉得他罪恶昭彰。
一时间竟有多半臣子都在反对赵昀领兵。
徐守拙一想便知这背后定是裴长淮的手笔,不得不说,当日刘项死后、他直接到宫中请罪的那一步棋走得太妙,如今这些受他恩惠的人不就用上了么?
徐守拙躬身进言道:“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如就让赵昀戴罪立功……”
一人打断他:“太师这话,好像大梁除了他赵昀以外就没其他人了,要以戴罪立功为由,正则侯岂非是更好的人选?”
“启禀皇上,正则侯当年曾将宝颜屠苏勒打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才换来北羌求和的投降书。何况宝颜屠苏勒曾残杀老侯爷裴承景,还有裴行、裴文两位少将军,与裴家说是血海深仇都不足为过,正则侯定北的决心无人能及。”说着,这位武将跪下,声如洪钟,道,“臣愿举正则侯为帅,由他率领三千精兵救回宝颜图海,平定北羌内乱!”
“臣等附议。”
众心所向,就算皇上有意偏袒赵昀,也不能不顾及这些人的意愿,只道再考虑考虑,就散了朝。
肃王立在群臣当中,却是一直微笑着,也不反对。
下朝后,肃王与徐守拙一同离开正殿,他摇头叹道:“时运不济啊,老太师,你的学生没有那个命。”
徐守拙面无波澜,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肃王大笑两声:“不错,不错。”
回到太师府,徐守拙遣人去问赵昀为何没来上朝,将军府的管家说,赵昀昨夜不慎坠马,正在府中休养。
来回信的人迟疑片刻,隐晦地说,有人曾看到昨夜正则侯府的人马截了赵昀的去路。
徐守拙听后,道:“少见裴昱做事这么不知遮掩,到底是气急败坏了。”
赵昀风头太过,之前又让裴长淮吃了不小的亏,两人积怨已久,一旦有机会,裴长淮势必对赵昀穷追猛打。
加上赵昀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上肃王府,肃王明知裴长淮绝对不会放过这次去北羌机会,却还主动举荐赵昀为将,想必是存心挑拨裴长淮和赵昀对立。
毕竟这两人不论谁扳倒谁,都对肃王府有利而无一害。
徐守拙看出这背后的利害,明面上提点赵昀,少惹肃王府,防着裴长淮,却还是免不了他被算计这一遭。
也罢。
正如他所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遭去的是龙潭虎穴,充满了太多变数……
徐世昌最近得了一株金钱珊瑚,想拿给父亲观赏观赏,在门前侯着的时候,他听得了只言片语,一听裴长淮要出征,他呆了一呆,又听裴长淮为了争权似乎暗算了赵昀,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宝鹿苑的时候,这两人不还好好的么?
想到赵昀坠马或许是裴长淮所为,徐世昌心里又气又难受,搁下金钱珊瑚,出府乘上轿子,一路催促,直接朝正则侯府去了。
早朝上的一切传回侯府,唯独两个字:“事成。”
与消息一并来的,还有急冲冲的徐世昌。
裴长淮正擦拭着他的剑,徐世昌一见他这样就急了,夺过他的剑,紧紧地抱在怀里,质问道:“长淮,你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裴长淮道:“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你真要去北羌?”
“你觉得我不该去?”裴长淮反问道。
“你该去!京都什么都留不住你!元茂、元劭留不住你,我也留不住你!口口声声说拿我当兄弟,有你这样当兄弟的吗?我有难了第一个想到找你,你出了什么事可会想到找我吗!”徐世昌气得脸色通红,“我知道,你厉害,数你最厉害了,我最没用,你看不起我,所以也不屑找我帮忙!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可你去就去了,你不该那样对付揽明,咱们不都是朋友吗……”
他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却越来越大。
裴长淮看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轻声一笑:“怎么你嗓门还能这么洪亮,是骂我的时候才这样,还是骂别人的时候也这样?坐罢,喝口茶,润润喉咙再骂。”
“你……你气死我了你!!”徐世昌将剑又丢回给裴长淮。
他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狂灌了两口茶。
徐世昌与裴长淮相交多年,何尝不明白他的苦处?这会子朝他发脾气,也不是生裴长淮的气,是生自己的气。
他私心不想裴长淮和赵昀任何一个人身涉险境,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裴长淮。
可是一想到裴长淮去了就是生死未卜,很可能会像他两位兄长一样死在北羌,徐世昌心头就一阵阵恐惧。
半晌,他双手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看向裴长淮,艰难地说:“如果我开口求你,你能不去吗?”
“事已成定局,皇命不可违。”裴长淮手指抵在剑刃上,试着它的锋利。
“那你怎么不让揽明跟你一起去?非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堪……我了解赵昀,他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你哪怕来请我去当个说客呢?我敢保证,我能说得动他。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的情面他还是会看的……”
裴长淮含着笑意望了徐世昌一眼,“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此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出来阻碍我。”
“连我也不行?”
“不是不行,”裴长淮道,“锦麟,谁拦我都好,我只盼你能懂我。”
一句话就堵得徐世昌哑口无言,“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敢阻拦你么?”
两人无言对坐半晌,徐世昌看他手里的剑,想到未知的前途,不禁红了眼眶,他抬袖抹了抹眼睛,道:“我不在你这里待了,真是煎熬。我去看看揽明兄,听说他伤得不轻,你、你说你平常待谁都好,怎对他下手那么狠?我要讨厌你,哼,你也别追着我道歉啊,自己反省反省罢,等过两天我再来。”
裴长淮听他说赵昀伤势不轻,不由地怔了怔,抵在剑刃上的指腹一错,当即被划破一道血口。
裴长淮回神,捻了捻指尖的血,随即握进掌中。
他不会后悔。
留在京都才是好的,只要赵昀有着皇上的宠信,即便是谢知章那样的人物想对他下手,都要掂量掂量手段,倘若出征在外,一半的命脉都要掐在别人手中,不知会藏着多少险象。
如果此去北羌,天非要填命进去,那么最该死的人是他,不是赵昀。
*
两日后,崇昭皇帝召裴长淮去了明晖殿。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一仗必须要打,且一定要胜。
宝颜屠苏勒此人凶狠好战,野心勃勃,如果放任他成为北羌大君,日后此人定会成为大梁的心腹大患。
崇昭皇帝派郑观出宫去将军府,问了问赵昀的伤情,郑观回来禀告说,赵昀坠马一事为真,且伤势不轻,左手连端茶盏都有些费劲。
崇昭皇帝不免遗憾,行了些封赏,且由郑观亲自带人送去将军府,此举目的就是让其他官员看着,赵昀是他以后还要用的人,弹劾一事适可而止。
眼下赵昀用不成,众人又将裴长淮捧到他跟前来,纵然崇昭皇帝再不想起用裴长淮,也得予以铁令虎符。
他道:“北营的将军们愿意给你这么一次机会,朕也愿意。正则侯,朕命你率领三千精兵,即日出征,救回大君宝颜图海,平定北羌内乱。”
裴长淮跪地,双手接过铁令虎符,肃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停了片刻,崇昭皇帝再道:“之前在宝鹿林,赵昀向朕举荐了一个人,朕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此次就让他随你一起出征,到沙场上历练历练。”
裴长淮皱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崇昭皇帝道:“卫风临。”
紧接着,卫风临步入殿内,与裴长淮一同跪地行礼,“草民在。”
“朕封你为护远校尉,追随正则侯前去北羌,听他调派差遣,你可愿意?”
卫风临冷着一张脸,叩首道:“臣遵旨。”
“好。”崇昭皇帝道,“都平身罢。”
两人领旨谢恩,陆续退出明晖殿,裴长淮临去时,崇昭皇帝唤道:“你等等。”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裴长淮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个遍,然后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皇上?”裴长淮诧异道。
崇裴长淮的肩膀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单薄,坚实宽阔,身量比崇昭皇帝还要高一些,平常还没觉得如何,如今仔细看着他,才知裴长淮竟长这么大了。
六年前去北羌时还是个毛头小子,裴承景中箭重伤的消息传到京都,他拽来一匹快马就冲出城门,本是个极守规矩的孩子,人也沉稳,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独那次惊慌失措,连旨意都没请,就奔去了走马川。
等他再回来时,京城刚下过一场薄薄的雪。
武陵军运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将士们上下系白,裴长淮披麻戴孝,怀中抱着裴承景的牌位,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走过长街,走到宫门前。
崇昭皇帝就站在巍峨的朱门下。
天子亲自来迎他的臣子、他的将士,群臣与百姓皆跪。
裴长淮则站着愣了许久,才随人一起跪下。崇昭皇帝缓步走过去,一手抚上他的额头,压着哽咽道:“长淮。”
裴长淮低下了头,身体蜷缩着将裴承景的牌位越抱越紧,肩膀颤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皇上,臣的父兄、从隽……臣、臣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崇昭皇帝再看裴长淮,悲从中来,右手在他肩膀上沉重地拍了两下,道:“万事小心,带着捷报回来。”
裴长淮轻笑不言,躬身退下。
出了明晖殿,卫风临还在殿外等候,他已是裴长淮的兵,如今要听他调派。
裴长淮看了他一眼,问:“赵昀把你送过来的?”
赵昀虽没对任何人说身上伤势从何而来,但卫风临约莫也猜到是裴长淮动的手,此刻对他没什么好态度。
“他没有那么大的精力,都是太师的安排。”卫风临道,“正则侯,满朝文武想要算计你的人很多,不想看你独得战功的人也很多,但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将军。”
裴长淮微微一笑:“他算计得还少么?”
卫风临本就讷于言辞,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道:“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本侯也没有兴趣了解。”
*
出征那日,草长莺飞。
从北营当中精挑细选出的三千将士,骑着高头大马,手中举着一杆杆武陵军的猩红旗帜。
队伍如一条赤色蛟龙盘踞在京都长街。
在侯府门前,徐世昌来为裴长淮送行,两位嫂夫人也为裴长淮做了些吃食。
裴长淮一一谢过,而后笑着看向一直躲在别人身后的元劭。他就这么看了一眼,元劭就哭了,一边哭,一边颠颠地跑过来抱住裴长淮。
裴长淮一下将元劭抱起来,道:“好孩子,在家听娘亲的话,好好跟着先生识字。”
元劭想说话,但因为太着急,反而说不出来,支支吾吾,一喘一喘的,裴长淮抚着他的背,让他慢慢说。
元劭才断断续续地说:“三、三叔,回来,回……铃铛,铃铛,不见了,爹不回来,你、你回来……”
他娘亲听着鼻酸,转身去抹眼泪。
裴长淮轻轻一笑,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将元劭放下,慢慢地推到裴元茂的怀中。
裴元茂揽着弟弟,眼睛通红。
裴长淮道:“三叔不在,侯府上下都要指望着你,担子是重了些,但你别怕,我会留两个人帮衬着。要照顾好他们。”
裴元茂道:“我知道了。”
徐世昌用手中折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趾高气昂地说:“长淮哥哥,你放心,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万事都有我呢。侯府的事就是我徐世昌的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他们,谁敢那就是跟我作对!如果有什么麻烦,我有办法解决的,我来解决;解决不了的,我……”
他嘿嘿一笑,展开折扇狂摇两下,然后靠近裴长淮,压低声音说:“……我就进宫陪皇上下棋,输他两盘,求他帮忙解决。所以你就放心罢!”
裴长淮忍俊不禁,随后又退后两步,郑重地朝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谢。”
徐世昌没有拒绝,坦然承他这个礼,承下的事他就要做到。
与众人一一告别后,裴长淮上马。
年轻的将军身穿银甲,腰佩宝剑,一头长发束于红翎冠中,身后披风在春风中轻扬,如云如霞。
长剑铮地出鞘,剑直指苍穹。
“出发——!”
贺闰、卫风临分列于裴长淮左右两侧,从四海馆接上查兰朵,一行人马便浩浩荡荡地朝城门外驶去。
两侧百姓夹道欢送,人声鼎沸。
人群中间或走马川一战后就退出武陵军的老兵,个个神色肃穆,行大礼,呼道:“吾等恭送小侯爷出征!”
一声接着一声,如洪钟一般沉重,一直将裴长淮等人送出京都。
马蹄轻快地踏在官道上,裴长淮回望着巍峨的城墙,一时怅然若失,却也说不清这失意从何而来。
刚出城没多久,队伍后方忽地响起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仿佛用了最快的速度追赶上来,众人看清那人的模样,不曾阻拦。
“裴昱!”
裴长淮回身望去,见追上来的竟是谢知钧,他皱了皱眉头,抬手止住行军的步伐。
谢知钧下马,伸手拽住裴长淮的马缰,仰头对他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他气喘吁吁的,额上沁出了汗,眉与眼更加漆黑。
裴长淮道:“世子爷,行军耽误不得,有话以后再说罢。”
谢知钧厉声道:“如果你不想闹得太难堪的话,现在就下来!”
谢知钧此人行事无忌,若不按他说的做,指不定会闹出更多的乱子,耽误更多的时间。
裴长淮抿了抿唇,吩咐贺闰带着人马先行,自己随后赶到。
贺闰点头领命。
待得此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裴长淮翻身下马,走到谢知钧面前,道:“你说,本侯听着。”
青浅的草地上,料峭的风吹拂着。谢知钧像是被这风推了一把,抢步夺上,紧紧抱住了裴长淮。
裴长淮几乎倒退一步才承住他,错愕之际,他听谢知钧说道:“一定要回来,这是命令,听到没有?”
“谢……”
“你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可恨?!好好待在京都不好么?一直听我的话不行么!”谢知钧咬了咬牙,一双凤目里盛满戾气,漂亮的面容都变得极其狰狞,“想做什么事就来求我啊!从前只要你开口相求,我可曾拒绝过一次?”
裴长淮讥笑一声:“请世子爷帮忙,要人回报的代价太大。”
“可你不一样,你不一样……”他闭上眼喃喃道。
这样的话,谢知钧曾跟他说过不止一遍,但裴长淮实在不知自己跟他养的小猫不狗有什么不一样。
不等裴长淮推开他,谢知钧这次率先松开了手,两人分开后,一枚金字牙符安然地落在裴长淮的颈间。
谢知钧盯着他,恶狠狠地说道:“裴昱,我要你回来,记住了吗?你如果敢死在北羌!你要是敢!我就——”
“就如何?难道这种时候,你还想威胁我?”
谢知钧经他反问,一时哑口无言。
裴长淮不知前途如何,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个人,他想起往事,想起曾跟谢知钧做过朋友,跟他一起看过澜沧苑的玉兰花,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实在不想彼此太过难堪。
裴长淮拈起胸前那枚狼牙符,道:“谢谢你来送我,到这里就够了。闻沧,回去罢。”
*
离开京都后,人马乘着春风北上,因是快马疾驰,半个月后就到了走马川的边界。
查兰朵骑在马上,热烈的阳光刺得她轻眯起眼睛,鼻尖也沁了一层薄汗,嚷道:“渴了。”
卫风临与她并肩前行,从怀里摘下水囊递给查兰朵。
她托着水囊喝了一口水,喝尽兴后,故意没扣紧塞子,直接丢回卫风临怀里。
卫风临下意识一接,水晃荡着,些许水珠溅到他脸上。
查兰朵咯咯笑起来。
卫风临被她戏弄这一遭,脸上有些错愕,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扣上水囊。
旁边的士兵瞧着,彼此揶揄地看了对方一眼,对卫风临起哄道:“卫校尉,你好福气,三公主这是想招你做驸马呢!”
卫风临皱起眉来,半晌,冷声对他们说道:“我是中原人。”
查兰朵还是能听懂这句话的,赌气似的哼了一声,骑马赶到前面去,不再理会他。
贺闰回头看着这一幕,低笑两声,没多久,查兰朵便来到了贺闰和裴长淮身边。
查兰朵气鼓鼓地用北羌话骂了两句。
贺闰听不懂,裴长淮却微笑着说:“卫风临现在是大梁的官员,不是你父君想要就能要的,况且,也要先救出宝颜图海。”
查兰朵诧异道:“原来你能听得懂北羌话?”
裴长淮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说道:“现在可以跟本侯说一说那枚护身符的来历了么?”
查兰朵不肯说:“我要是都告诉你了,就失去了一个筹码,到时候万一你不肯去费心思去救我父君怎么办?”
“查兰朵,你误会了,一枚护身符并不足以令本侯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来到走马川。此次出征关乎走马川的百姓,也关乎大梁国运,救你父君乃是皇命,不论你说不说,本侯都会完成使命。”
“这么讲,倘若梁国皇帝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对吗?谢从隽,我记得那个人叫谢从隽,你不会因为他而来,是么?”看着裴长淮冷如雪的面容,查兰朵立时瘪了瘪嘴,道,“你这个人真无情,你都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罪!”
裴长淮握着马缰的手心里全是汗,却用极其平静的语调问道:“受了什么罪?”
“现在告诉你一些事也没关系。”查兰朵心底愤愤不平,但她讲汉话总是磕磕绊绊的,便用了北羌话对裴长淮说,“宝颜萨烈,他是屠苏勒的儿子,你还记得他吗?当年苍狼主屠苏勒跟你们打仗,我父君不想管这件事,屠苏勒也不打算让我父君插手,但是宝颜萨烈曾要求我父君送一个巫医给他,我就是跟着巫医一起去的,去了萨烈扎营的地方。
“我去那里,是因为我听说萨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俘虏了谢从隽还有追随他的六名士兵。我想见一见谢从隽长什么样,那时候他在我眼里还是个混蛋,他一个小郡王,竟敢直接拒绝跟我的婚事,天神知道,他害我被哥哥们嘲笑了多久!”
“俘虏?”裴长淮一蹙眉。
北羌话说起来偏豪放、深沉,但裴长淮一开口,查兰朵还是从他的腔调中听出梁国文士的儒雅。
他显然对俘虏的事一概不知。
查兰朵道:“宝颜萨烈不像你们中原人,还讲究什么善待俘虏。我到军营的第一天,就看到萨烈在发脾气、摔杯子,嘴里不断咒骂谢从隽。从他的口气中我就能听出来,谢从隽让他损失了很多士兵,所以他痛恨那个人。你或许还不知道,萨烈在苍狼部因为骁勇善战出了名的,他不会允许自己失败,不会允许自己在其他人面前丢脸,所以他抓到谢从隽,当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查兰朵看到过几次,不多,一两回。
那是在地牢里,谢从隽单独被关在一个牢房。她来之前,宝颜萨烈已经对他施行过几次酷刑,好像是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刺鞭、红烙铁都用上了,打得他遍体鳞伤,也没有成功。
查兰朵第一次去看谢从隽的时候,他们正换了一种新的法子。
查兰朵看到,那个人被麻绳死死地绑住,人仰在木椅当中,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修伟的身材,原本光鲜的战袍满是血污,脏乱不堪。
她第一眼没能看到他的长相,因为他脸上覆着被打湿的桑皮纸,一层不够再贴一层,又浇了水上去,桑皮纸越发紧地贴住他的脸,他的五官,仿佛脸部线条都画在了纸上。
查兰朵头脑发懵,还不知道这桑皮纸有什么作用,只见那个人浑身痉挛似的挣扎着,被绑着的手腕被麻绳磨烂皮肉,他发不出喊叫,牢房里有一种诡异、可怖的安静,行刑之人也沉默着,不动声色地又贴了一层桑皮纸。
纸下发出濒死之人那样竭力的、痛苦的、沉重的喘息声,查兰朵光听声音,都感到一阵难受的窒息。
她有些恐慌,忙叫道:“你们在做什么!别这样!会死人的!”
那掌刑的人也看出谢从隽濒临死亡,将层层桑皮纸一揭,本快失去意识的谢从隽猛灌一口冷气,狠狠呛咳起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勉强急促地呼吸着,或许没有一丝力气了,整个人瘫在椅子中。
查兰朵终于看清,那是一张英俊又苍白的脸,眼珠黑幽幽的像永夜一样,经历那样的酷刑,他竟缓缓笑起来,极轻佻的笑。
“连逼供都要学大梁废用的刑罚,宝颜萨烈就这点本事?”
他也会说北羌话,查兰朵听出他嘶哑得不成形的声音里充满轻蔑与讥讽。
后来查兰朵与他有过交谈。
她替他解开绳子,问他怎么学的北羌话。
他说,他有个朋友很爱听传奇故事,有段时间这个朋友很痴迷北羌的怪谈鬼话,他为了讲给他听,向一些来往北羌的商队买了不少书,认了不少字,自然也就会说了。
查兰朵再问:“那你记不记得我?我叫查兰朵。”
谢从隽却是聪明,回答道:“记得,是小王配不上的北羌三公主。”
查兰朵听后失笑一声,见谢从隽第一面,她就对这人有喜欢和欣赏,但她不能释放他,只好转而劝告他道:“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他们问你什么,你就都说出来吧。我可以告诉你,萨烈专门请了巫医过来,那个人的针扎进你的身体里,会让你痛死的,没有人能受得了。”
谢从隽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说:“多谢。”
查兰朵知道梁国人说多谢,那就意味着拒绝。
他不肯屈服,萨烈就用上了巫医的手段。
查兰朵没敢再去看,她只是见到,萨烈手底下的士兵从牢房里出来以后都在狂笑。
他们说之前怎么用刑,都没有听他喊叫过。
他们说大巫医真有一招好手段,难怪萨烈少主要特地将大巫医请到军营里来,那一针针扎进去,就是大罗金仙也受不了。
他们说那个小杂种终于疼惨了,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打滚,咬着自己的胳膊,一心求死呢。
他们还说,可惜了,小杂种就是不肯说他在那把宝贝匕首上刻了一半的字是什么意思,一个字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是什么机密?还是他就想跟萨烈少主较劲而已。
“我很好奇,后来还问萨烈借来那柄匕首看了看,怪那时候我梁国字认得不好,没猜出来,现在认识你,我才知道了——”
裴长淮仿佛已经知晓答案,脸色也更白,暗中咬着牙,腹部莫名地痛绞起来,不得不强压着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呕吐欲。
查兰朵说,那是一个“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