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恨
谢雪的卧室有一台笔记本,她是现代社会罕见的那种不设密码的奇葩。
贺予打开笔记本,双手在键盘上翻飞移动,杏目紧紧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在他深黑色的眼底极速掠过。
几分钟后,贺予修长的手指按下了回车。一段被破译的信息跳出来,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L居然已经不是个排查范围了。”贺予盯着弹框里那行字,轻声道,“原来警方早就已经明确知道了WZL分别是谁。”
谢清呈这时候已经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他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腰背紧绷,直挺挺地站在贺予旁边,俯身看着笔记本上的代码。
那是内部的通讯信息,贺予截获的有三条。信息内用了一部分暗语,但对于已经了解了一部分内情的两人而言,意思其实很好猜。
“王剑慷,张勇已遇害。”
“有内鬼,换频道。”
“排查卢玉珠信号出现的最后位置,动作快。”
别说是谢清呈,就连贺予也怔住了。
最后一个人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人群中看起来最老实简单的那一类人。
她今年四十来岁,在学校的医务室帮忙,非常爽朗健谈的一个阿姨。贺予和谢清呈都因为一些事去过沪大医务室,还都和她说过几句话。
怎么会是她……?
同一时间,沪大教学楼旁,张勇遇害现场附近。
郑警司僵坐在指挥车里,一双豹目充盈着血气,身后的警察们都很沉默。
他们都听到了郑敬风刚刚在一通电话里被一个男人破口大骂。这个男人是谁,老警察都知道,年轻的哪怕不知情,也听出了个十一二三。
但最让他们哑然无声的,是眼前两次未能阻止的谋杀案。
大火还在烧着,一部分警员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拍照,保护,寻证。
郑敬风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勉强平复了一下内心。
“还能联系上那个提供情报的线人吗?”
他的徒弟摇头:“从留言簿被人发现,送到我们所里之后,线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说他那一阵子就已经不安全了,WZL是他最近能给我们的最后一条信息。”
郑敬风重重靠回椅背上,手指捏着睛明穴。深叹了一口气。
沪大WZL将被杀害,这是线人提前就给了他们的警示。
江。兰。佩。则是线人与警方约定好的标记落款。
但是那个神秘组织的水太深了,高层之间的消息有时候都不会互通,很多传讯用的都是暗语,所以线人给警方线索时,他也不知道wzl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照模照样地把这条加密信息传达给了警方对接人。
郑敬风花了有一段时间,终于利用各种侦破手法,各方线索关联,破译出wzl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这是神秘组织故意带有误导性质的加密语言。
而破译出来的那三个人,分别是王剑慷,张勇,卢玉珠。
三人均与案件有牵扯,并且将在近日被“打扫干净”。
线索侦破后,警方一面要保护线人,一面又要与这三位完全属于“黑暗”的目标进行沟通保护,其实很不容易。他们绝对不能和王,张,卢三人说实情,否则就会打草惊蛇,只能24小时派人盯着他们,一有情况就开始行动。
可是,说是24小时盯梢,谁也不可能专注到每分每秒。更何况线人也只知道他们遇害的大概时间,而无法确定具体究竟是什么时候。
王剑慷是个色鬼,最喜欢背着老婆偷情。这种偷情的爱好使得他在行事时,本来就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他遇害的地方是在学校酒店,前往目的地时他去过宿舍楼,和同事换过一辆车。当天学校有会议,教职工穿的衣服都是统一的制服,王剑慷换车之后,便衣误把他的同事当成了他,导致有一个多小时的空档,没有能够盯住他的梢。
一个小时后,王剑慷被勒死在了酒店,并且被凶手换上了女鞋。
张勇性格谨慎,胆小。既想要钱,又害怕事。
他可能也觉察出组织上层对他的不信任了,警方曾经想从他入手,向他许诺会保护他的安全,让他把已知情报透露出来。
但这种人警敏多思,对谁都缺乏信任,面对便衣的试探,这绝世傻逼的第一反应是,认为便衣是假的,是组织为了确定他的忠诚度派来的。
他因此严防死守,什么也不肯说,并且在那天之后,他为了表达衷心,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上层。
从此跟踪张勇这件事变的异常艰难和危险,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警方盯梢张勇时,那个神秘组织的人,也在更暗处盯着警方。
张勇的追踪因此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差和时间差,在他被撞死的最后几个小时前,他曾经给警方打过电话,但后来他见王剑慷被杀的照片,又担心手机定位系统不仅仅可以帮助警察找到他,也极有可能成为组织挖出他的踪丝,便把手机丢了。
他在见到蒋丽萍之前都还抱有自己可以逃脱一劫的侥幸心理,躲在无人的办公室,自以为没有了一切可以追踪他的电子设备,可以获得安全。
但张勇没有预料到,他随身携带的佛牌里,早就被组织留下了追踪定位器……
最后一个已知的活口,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三个人里最棘手的那一个。
因为她和前几个油腻腻的图财害命的色鬼男人不一样,她不是为了利益。她是因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天然的仇视公检法,仇视社会。
卢玉珠走上犯罪道路的情况很特殊,她曾经是他们县城里的第一个女研究生,毕业后返乡反哺,当了他们老家的县委书记。
然而,某一年,省城来了个实习记者,那实习记者新官上任三把火,满腔都是朴素的正义感,决定要暗访下面村子里的违规违法行为,一心想爆出个猛料来。
卢玉珠性格上很有些大大咧咧,加上地方小,反腐倡廉工作要和民俗民风进行撕扯,她大事上分得很清楚,但小节上确实有些地方没有做到位。她家里有人收了些项目上的礼金,数量不多,也就是村子里约定俗成的一个人情数额,最多就够买头猪。
结果记者大笔一挥,给她在那头猪后面硬生生加了一串零。
这还了得,小县城里出了这么大一个贪官,还不得停职彻查?
本来这事儿吧,查一下也就过去了,也就知道那是个缺德祖宗十八辈子德的记者写出来的谎言。但卢玉珠倒了血霉了,那届县委书记正好改选,和她争那个位置争的死去活来的对手,那户人家最好的一个朋友,正好就是负责这个案件的工作员。
县村闭塞,往往比大城市黑暗得多,卢玉珠给他们几经陷害,伙同布局,竟就真的坐实了贪污受贿的罪名。
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孩子两岁大,锒铛入狱的时候,小孩儿才刚会含含糊糊地叫一句妈。
等她出来时,她的丈夫已经有了新欢,女儿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被继母抱在怀里,害怕地看着眼前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卢玉珠最后心如死灰,背井离乡,离开了他们那座小县城。
记者以为自己在声张正义,夸大笔墨写的一篇报道。小县城底层部门里,不被上级所知的黑暗交易,丈夫的软弱和背叛……这一切,都轻描淡写地都落在这个女人身上,几句话,几笔钱,一张县委书记的交椅,就毁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卢玉珠因为有案底,出来之后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她洗过碗,当过护工,做过家政……时间都不长,雇主知道她以前的经历后,或委婉或直白,都是要把她辞退的。
在活的最困难的时候,卢玉珠去做过台。
那些来玩弄她的人里,她见了太多职业的人,其中就包括那些最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后来,有个客人见她手脚利落,谈吐间又不像是个没读过书的,出于好奇,就问了问她的经历。卢玉珠本来也是没想多说的,但人总有脆弱的时候,那天她没有忍耐住,就在灯光暧昧的包房里把一切都说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客人抽了支烟,想了想,给她写了个地址,如果她愿意,可以去这个地址找他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会给她安排一份安定体面的工作。
卢玉珠就是这样来到沪大医务室当护工的。
她在这里做了很久,大概两三年前,上级公检法部门来彻查陈年冤假错案,查到了卢玉珠当年那个贪污受贿案,给她翻了案底,双规了那名记者,将当年涉事布局的有关公职人员全部抓了进去。
年轻的检察官亲自登门向卢玉珠道歉,并送上了赔偿金,他身后跟着的是他们县城新任的公检法职能人员。
卢玉珠那时候刚给几个学生拿完药,看了看他们,笑了一下,挺平静的:“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吧。这点钱你们自己留着,我不收。”
检察官问她为什么。
她冷淡地看着他们,说:“你们觉得这些钱,买不买得了一个人的一生?”
“……”
“我的人生都已经被毁了,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们能让我回到二十五岁那一年吗?”
“……”
“你们能把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家庭还给我吗?”
“……”
“你们走吧。”
但检察官坚持要她收下补偿。
卢玉珠说:“那你们就拿这笔钱去成立个什么基金会,去教教那些媒体,求求他们在落笔写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谨慎一点,公正一点,保留一点。他们大笔一挥痛快了,眼球和钱财都赚够了,蝗虫过境一样,留给当事人的呢?”
她笑了笑,当年县城里最雷厉风行的年轻女书记,现在眼尾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
“那是一辈子的狼藉和痛苦。”
卢玉珠,是绝对不会投靠警方的。
但问题是,这样一个在心理上非常远离警方,却对组织高认可,高服从的人,组织“打扫卫生”,为什么要打扫到她的头上?
“卢玉珠没有携带任何电子通信工具,但也可能是她使用了别人的手机,我们追查定位不到。”负责信息侦查的警察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对郑警司汇报着情况,“目前这个区域有15890台手机在进行信号收发,要全部定位也完全没有意义。”
另一个女警接完了电话,上到指挥车,脸色非常之凝重,和郑警司说:“郑队,跟踪不到,卢玉珠的反侦察能力是我们这些年见过的顶级水平,她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并且配备了干扰装置,依目前的状况看,也就只有那几个甲级在逃犯能和她并论。”
郑敬风没说话,一双豹目紧盯着还在旋转着“丢手绢”电子小人的广电塔。
那刺目的L字母,就像沾着血的弯钩一样。
L……
老刑警一直在想,L是不是他们破译弄错了?或许代表的不是卢玉珠?这样一个高忠诚的女人,究竟有什么被她上级杀害的必要。
这是三个人里他唯一感到不确定的。因为从对方的杀人动机上而言,杀死卢玉珠并不符合常理。
尽管确实也没有别的目标出现了。
但直到这一刻,郑敬风仍在想,这个字母L……是不是还有别的他们不曾挖掘到的深层含义?
【第40章】 一起阻止他们吧
沪大教工宿舍。
“卢玉珠的个人经历都在这里。”贺予迅速查了相关档案,和谢清呈两个人在屏幕前看过去。
“这人没有被杀害的意义。”最后一行信息刚看完,贺予就很干脆地下了结论。“她彻头彻尾是对方的人。”
谢清呈:“那她为什么要被‘打扫’干净?”
“打扫……”
贺予琢磨着这个词,陷入了沉思。
俗话说得好,只有同类最了解同类。和郑敬风不一样,贺予是个黑客,他会更了解更注重信息传输方面的问题,而且他在逻辑思维上,也对对方的理解力更高。多年的精神病伪装,异于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将他的头脑折磨得非常扭曲,紧绷,敏锐。
他思索了一番,看着窗外如血红之剑的广电塔,沉吟几秒,继而从“打扫”这个词汇里,联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沪传广电塔后面的那个建筑,眼中掠动着近乎恐怖的光影。
L。
对了……这整个事件中有个看似正常,其实毫无必要存在的东西。
一样重复的东西。
广电塔。
它在整个视频杀人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仔细想想,竟是什么单独的作用都没有。到目前为止,它的职能就是和手机视频实时同步杀人进度。它与手机视频的职能完全重合了。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把广电塔弄得像一把审判之剑一样矗立在那里?
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挑衅吗?覆盖全区域信号就已经够嚣张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贺予表情凝重。他已经意识到,广电塔被控制,其目的或许根本不在播放杀人进度,而是……
而是因为这座塔的附近……或许有需要他们精准控制的某些信号源!
正因如此,对方黑客不想被广电塔的信号所干扰,所以干脆把广电塔也控制了,并伪装出一副杀人仪式感的样子。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在于实现周围信号覆盖的稳定性。
L……L……
广电塔周围有哪些值得被注意的建筑?
第二食堂……风雨操场……
还有就是,贺予此刻目光已牢牢锁定的——
Library。
档案博文楼。
也是学校的图书馆之一。
江兰佩在成康精神病院被关了近二十年,成康的案子和沪传广电塔杀人案现在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组织上要打扫卫生……
L,仅仅只是指卢玉珠的“卢”吗?
他们要打扫的,仅仅只是“人”吗?
长达十多年的黑暗,一定涉及很多纸面上的记录。正常人之间尚且需要合同约束,那种组织不可能把任何约定都流于口头,时间再往早推,更不可能使用电子版。
那么如果有案卷,不论是记载他们做的事,还是记载卷入案件的人,十多年,二十多年时间,会累积多少文本?
最重要的那些,他们会放在自己身边,但是不那么重要的那些边角料呢?
会不会被拿出来,存放在合作者的领地中,像是某种互相掣肘的“契约”?约束着黑暗中的合作双方?
王剑慷,张勇,都是学校的高层。他们是神秘组织的合作者,获得了一部分的边角案卷,他们会放在什么地方?那些案卷也许很庞大,不适合存入银行保险柜,他们也不想让自己的亲人知道,那么……
有什么地方,是整个学校存档资料最多,也最不会有人去查阅的?
答案就是那一栋此时此刻还掩藏在广电塔血光之下,看上去沉默而不起眼的档案楼。
每一座百年名校都有这样一栋楼,里面摆满了大摞大摞的卷宗,尤其是沪大,哪怕现在都有电子档了,这所学校还保留着要把每个毕业生成绩单,论文,试卷以纸张形式存档的古老传统。
沪大的档案楼可以追溯出一百多年前某位学生写的论文答辩原案,楼内的档案袋多到花上十天十夜也整理不完。
L,图书馆,卢玉珠。
如果她不是被打扫的人,那么她就是……
贺予回过头来,对谢清呈说:“你如果相信我,就和我一起去一趟档案楼。但我的判断不一定是对的,从这里去档案楼要二十分钟,我们还要避开巡警不被发现,可能二十分钟也不止。我的猜测一旦错误,你可能就没有机会接近这个或许知道你父母死亡线索的人了。你考虑一下,要不要这样做。”
谢清呈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冷静地对别人发号施令,替别人规划指导,但这一刻他面临的是他父母十九年不曾追查清楚的死亡真相。他的头脑几乎已成一片乱麻。所以,尽管谢清呈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妥的,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捋清楚面前的棋。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唯一能给他一个方向的,居然会是贺予。
会是这个小鬼。
心烦意乱间,谢清呈将桌上的烟盒拿了,然后他深深看了贺予一眼。
谢清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贺予。
以前他的眼神总是俯视的,哪怕贺予比他高了,从他那双桃花眼里透出来的气质,也还是在看一个需要向他绝对服从的少年。
但这一刻,谢清呈的目光是平视的。
“……”他对贺予说,“我相信你。”
贺予的心猛地一颤。
更别说谢清呈顿了顿,竟看着他,又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谢谢你。”
贺予过了几秒才回神:“……没事。”
他说着,压下自己内心那莫名其妙的震颤。
“没事。”他重复,抓过自己的手机,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哥,你等我一下。”
他回身迅速用手机连接了电脑,登录了一个暗网,搜索了一个软件,用万事达付了款,下载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这是他们使用设备的黑客镜像软件,虽然只是最基础的一部分镜像。”贺予说,“但够用了,以备不时之需。”
谢清呈望着他,那种不妥感又涌上来了。
如果是平时的谢清呈,一定能立刻明白不合适在哪里。但是这一会儿他的思维像是半凝固的胶水,转动的太艰难。
于是当贺予把软件支持全部都设置好,把手机揣进兜里回头看着他,和他说:“走吧。”的时候,谢清呈虽然有一瞬间的停顿,但还是应了。
他跟着贺予一起往档案馆方向奔去。
档案馆内。
卢玉珠神情轻松,把蒋丽萍送到电梯口,将一张移动硬盘交给她。
“整理出的重要资料都在里面,段总知道密码。”
蒋丽萍接过了,低头摩挲着,过了一会儿她对卢玉珠说:“卢姐,你看你要不要……”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卢玉珠说,“这件事需要一个收尾的人,闹的那么大,老板是给了所有合作方血淋淋的警告,让每一个躲在暗处的人都封住了嘴,知道了背叛他的下场,知道哪怕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只要老板想动手,他们也依然性命不保。但是那些猎狗,尤其是猎狗头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案子查下去。否则,他们的乌纱帽就会丢掉。”
她笑笑:“我太知道那些人为了一顶乌纱帽,能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了。”
蒋丽萍:“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卢玉珠说,“我就是整件案子的境内执行凶手,我必须误导警方,让他们以为江兰佩和境外势力有关系,我是那个势力为了给江兰佩报仇而策划的这一切凶手。”
“现在,所有可以给警方完成三证链的东西都我都已经留下了,他们查到最后,得到的证据只能证明是一起跨境犯罪,而那个境外机械制造业的老板已经在长达十年的对峙中于几个月前被段总控制,段总就等着把证据引到他们身上后再在境外把他们杀了。那么大的一具巨人尸体,替我们组织顶替成康案和十九年前的那些杀警案绰绰有余,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情。”
“现在,境内只要能拿我交差,大部分猎狗就会撤了。在逃的人员他们都不会花主力去追,而剩下那些不甘心的,都是单枪匹马,孤掌难鸣。”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时间,对蒋丽萍道:“丽萍,你快走吧,王剑慷和张勇的事情,你也脱不了干系,落到他们手里你就完了。段总什么时候派人来接应你?”
蒋丽萍看着卢玉珠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他的人已经到了。我马上就能走。”
“那你快去吧,郑敬风也不傻,等他回过味来,也许就会追到这里。”
“卢姐……”
“走吧。”卢玉珠说着,抱了她一下。她们俩都是藏在沪大的组织暗犯,某种意义上,也算共患难过的姐妹。“你一定要小心,组织里有警方的线人,这次计划要不是被提前泄露,进行的应该更加顺利。”
蒋丽萍:“我知道。”
“那个线人,至今没有露出马脚……他暗中害了我们这么久,抓到他了之后,你们一定要让老板把他碎尸万段……”
卢玉珠咬着后槽牙,眼里迸射着一股狂热的,精亮的光,“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我会在地狱里看着的。”
蒋丽萍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了她。
几秒钟之后,她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门在两个女人之间缓缓合上,隔住了阴阳。
电梯上升。
卢玉珠转身往下,去了更深的档案馆地下室里。
那里已经埋好了多路火线,起爆器,档案馆的两个工作人员都已经被她给杀了。哪怕有线人通风报信,郑敬风到底还是输给了她,没能在她完成布局前找到她的位置。
他们总是那么无用,十多年前是那样,现在还是这样。
总是迟到。
迟到的正义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曾经用她的人生教给了她这个道理。
她现在打算用她的生命,把这个道理还施彼身。
卢玉珠走到了地下室中央,重新地,仔仔细细地把一切都盘查了一遍,这是组织给她的最先进的一套装置,她不懂爆破,但是她懂一定的程序。
只要她按他们的要求搭建好了,按下起爆装置,他们的人就能远程操控,在五分钟内完成所有装置的同时引爆。
卢玉珠走到在蛛网似的线路中安静地站定,她镇定地环顾着四周,知道这些东西一旦爆炸,整个档案馆,别说这二十年,上百年的卷宗档案都会付之一炬,那个曾经把她从坐台小姐的生涯里救出来的人,就能获得“干净”。
“段哥。”她轻轻念了一句她平时从来只敢在心里呢喃的,斗胆包天的称呼,“我来替你打扫卫生了。”
她轻笑一声,把起爆装置按了下去。
*
“段老板。”
在沪州某个酒店套房内,一个叼着雪茄的技术员正盯着眼前的笔记本屏幕,脸色非常之难看。
“引爆远操系统突然被人拦截了。”
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沪大广电塔的男人冷淡地问:“被警方拦截了?我花了那么大价把你聘过来,你却玩不过警方,这钱,你收的倒也安心。”
“不是警方。”技术员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眼珠子因为紧张,在高度近视的啤酒瓶盖眼镜后面像牛蛙一样鼓起,“入侵端口不是我们熟悉的端口。”
“……”男人像是来了些兴趣,“……那是?”
“暂时查不出来,但是看手法,我感觉……我感觉对方是……”
“是?”
技术员吞了口唾沫:“Edward。”
话音落后,静了几秒钟,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之前一直没有说话,躺在躺椅上刷着微博,看关于沪大广电塔的讨论。虽然这些内容很快就被封杀删除了,不过消息此起彼伏,时不时刷新一下,还是有些看头。
但听到Edward的名字时,女人的手停住了。
她问技术员:“你确定?”
“我、我也不能确定,但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拦截掉我的系统的,又是这种手法,知名的黑客里,除了他,我暂时想不到其他人,我……”
段老板淡笑了一下:“是他倒也容易了。先看看是不是他。”说着吩咐了身边的秘书:“给贺予打个电话。”
“嘟……嘟……嘟……”
“段老板,他没接。”
男人微微侧过一只深邃的眼珠,斜乜着女人:“我真是要恭喜你了,吕总。你有这么好一个儿子。”
女人从椅子上起身,高奢定制的丝绸裙子裹着她臃肿的身躯,她走到落地窗边,外面的都市夜色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慈眉善目的,八面玲珑的商人颜面。
这女人赫然是——
吕芝书!!!
吕芝书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她的表情有些难堪。
但她还是勉强笑了几声,和那个男人说道:“段总,我也该恭喜你啊,如果不是他,今天这事儿就很难收场了,是不是?是他反而倒也好办。因为以我儿子的性格,他是绝对不可能自己主动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一定有谁陪着他。”
她说着,低头看了一下手机。
家庭群里,贺予的消息还停留在:“我和谢医生回宿舍了。”这条上。
吕芝书眼神复杂,把手机递给男人:“你尽量别伤了他,想个办法让他把这件事赶紧停了。”
男人扫了眼屏幕。
“令郎和谢清呈又在一起了。”
“估计关系还挺好。”吕芝书巴不得把这件事和自己家的人撇清关系,就一股脑儿都往谢清呈身上推,“我这儿子我知道,谢清呈的性格他不喜欢,但在精神上,他却一直拿谢清呈当目标在仿效突破。估计今天这事儿是谢清呈想要查吧,他就那么巴巴地上赶子送上去了。想要在他的精神偶像面前表现。”
“精神偶像?”男人翻看了一下聊天记录,过了一会儿,对技术员道:“那就去调几段老录像吧。也该给孩子碎一碎他的……叫什么来着?哦……偶像滤镜。”
段老板走到电脑旁,继续吩咐:“网上公开的和我们内部的,都要。我来和你说具体是找哪些视频。”
男人成竹在胸地冷冷一笑——这件事,贺予是为了谢清呈才做的就好。
要贺予停手,其实再容易不过。只要,看到谢清呈的那些过往。
吕芝书的这个儿子,就一定不会向他的谢医生伸出援手。
【第41章】 因为真相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五分钟。
卢玉珠想,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结束了。
引爆器的嘀嗒声回响在地下室内,像是很多年前,县城老宅子里的摆钟,在她尚且平静的人生里,嘀嗒嘀嗒地叩击着。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宁静顺遂地过完这一辈子。
突然——
就像当初那个毛头记者打破她的人生一样突然。
死亡倒计时竟然停了。
与此同时,卢玉珠听到身后电梯仓轰鸣的闷响。
她蓦地扭身回头,看到仓门缓缓洞开,里面站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的男人。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目,里面溅着锋锐的火光。
谢清呈从银灰色的电梯仓里走出来,目光如楔,戮入心腔。
贺予猜的一点也没错。
卢玉珠就在这里,他进入档案馆之前,手机上下载的镜像软件就触发了高强度信号提醒。贺予进行连接扫描,发现这里甚至还布着引爆器。
不止一台。
不幸中之大幸,这些引爆器是可以被镜像软件操控的,这才使得贺予能在进去前攻破对方的防火墙,阻止了倒计时。
他们闯入前并没有通知警察,时间已经不允许了。而且他们已确定警方也有内鬼,通知了只会更易生变。
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卢玉珠要以自杀式行动,替她的恩人把卷宗罪证,统统“打扫干净”。
“我知道倒计时只有五分钟。但现在它已经停了。”谢清呈盯着女人的脸,“我们能聊聊么。”
“倒计时已经停了……倒计时怎么会……”
“那要感谢你们老板喜欢高科技啊。”一个温柔如缎的声音在谢清呈身后响起。
卢玉珠这才发现电梯深处还站着一个人。
刚才谢清呈的气场太有冲击力了,从缓开的仓门里步出来,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她的心上。以至于让她一时没注意到隐藏在大型电梯暗处的那个青年。
那青年穿着一身简约的黑色秋款高领衫,看上去很随意平和,甚至走出来的时候还在漫不经心地玩手机,如果将档案室换成书店或会所,他这身打扮这副眉眼,也一点都不违和。
青年冲她笑了笑:“卢老师,科技确实是个好东西。”
但他没有和卢玉珠说太多,对方的技术员正在疯了般对他刚刚绑架的程序系统进行攻破。贺予温柔贴心地打了个招呼,就又靠在墙边继续与对方去打这无声无息的程序战,眼神沉淀,凝聚汇神,再也没去管谢清呈和卢玉珠之间的对话。
卢玉珠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哪怕遇到这种情形,她在短暂的震惊后,就又重新恢复了镇定。
“你们不是警察。”她打量着他们,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些。
“不是。”
“狗都还没闻到这儿来,你们能先来。”卢玉珠眯起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谢清呈没打算和她多废话,单刀直入:“十九年前,我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一辆无人驾驶的车撞过去,撞击后车头发生自燃,销毁了有效证据,手法和刚才你们的人杀害张勇一模一样。”
“……”卢玉珠道,“所以你父母是该被扫清的背叛者,还是两条警犬?”
谢清呈:“他们是警察。”
“那死的很好,一点也不冤枉。追封烈士了吧?”卢玉珠嘲讽地扭出一张笑脸。
“没有。”
卢玉珠的笑僵了一下。
“他们不是死于任务中,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是被仇杀的。尽管他们身边的所有同事都明白这件事不是巧合,也不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但只要无法自证,那就是一次意外。”
“……”卢玉珠的眼神微黯,似乎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
“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遭遇过的事情。”谢清呈顿了一下:“我知道那么多年得不到一个公正的回应是什么滋味。卢玉珠,不是所有警察都是罪大恶极。”
“……”
“我十三岁的时候父母就牺牲了,在我印象里他们没有做过任何愧于良心的事情。事实上他们就是因为不断地在给像你这样的人追讨真相,洗刷冤屈,而被残忍杀害的。”
“卢玉珠。”谢清呈说,“我知道你恨当时构陷你的记者,经侦,所有相关人员,你背井离乡,受尽苦难,三年前的翻案对你而言已经太迟了,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改变。”
“可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给那些背负了莫须有罪名的人沉冤昭雪,又有多少你看不见,你不知名的记者,警察,检察官,在竭尽全力,甚至最后连性命也送了进去?他们是为什么要为了过去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为了那些……或许翻案了当事人也再不能原谅的事情,去付出他们的鲜血,青春,甚至是生命?”
“因为迟来的真相虽然无法改变过去。”
谢清呈的声音都在微微地颤抖了,他好像不仅仅是在和卢玉珠对话,也在和那个困顿了近二十年的自己撕扯——
“但是至少,可以让未来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它可以让受尽冤屈的活人,重新抬头。可以让无名而死的烈士,九泉安葬。可以卸下受害者肩上的沉重枷锁,可以让法网在外的人知道什么叫天理昭彰。”
“它不能弥合过去的伤口,卢玉珠。”谢清呈说着,声音很冷静,情绪也压抑着,可是红了眼眶暴露了他其实已经很崩溃支离的内心,“但是它不是没有意义的。真相从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在检察官找到你,所有人向你鞠躬致歉的那一刻,你有没有一种……堵了十几年的气,终于在心口烟消云散的痛快?尽管那种痛快伴随着无边的痛苦,但是那一刻你终于能喘息了。”
“……”卢玉珠眸光微动。
“你等到了,卢玉珠。我等了也快二十年,我还没有等到。”
卢玉珠:“……”
谢清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为你的冤屈而流血牺牲的人。你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们一直在追讨公正弥补错误,为了不是他们犯下的错误,去讨一个公道,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去讨一个公道……你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十多年了,哪怕你的丈夫背叛了你,你的孩子也不再认识你,哪怕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清骊县的县委书记卢玉珠是什么样子了,但那些和你素未平生的人却还没有肯放下你的卷案,你以为他们做这些,就真的只是为了和你说一句对不起?……至少我父母不是的。他们当警察,是为了赚钱,为了养家糊口,是把它看作一份职业。可他们说是这样说的,最后却为了这份职业去死了,没有什么钱,没有把他们的孩子养大。他们走的时候我才十三岁。”
“卢玉珠,你也是一个母亲,你能想象我母亲死亡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吗?”
卢玉珠之前只是沉默,但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子狠狠地一颤,似乎天上有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和她一样,是一个被迫离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在默默地望她看她。
“她半边身子都被压碎了。我亲眼看见的。”
“被你们的人。”
“……”
“她做错了什么呢卢玉珠?她一辈子都没讲过什么很了不起的话,她只郑重其事说过的一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每个普通人都在困顿时渴望一个真相,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有点光明的东西去相信,才能有奔头活下去。”
“她希望她肩上的警徽是光明的,是可以被每一个无助求援的人信任的东西。但你的同伴,你的组织,你们的人,杀害了她。”
“她的肩章都被碾成了碎片。”
卢玉珠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谢清呈说:“你该恨的不是警察,你该恨的是那些陷害你,毁谤你的罪犯。……回来吧卢玉珠。有些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卢玉珠看上去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十多年的错综人生在她身体里撕扯打转。最后她抬起头来,对谢清呈开了口,嗓音竟有了一些沙哑:“……我很遗憾。”
“……”
“我很遗憾……”她喃喃。
但是——
但是,她又说:“你知道吗……这句话,是替我翻案的检察官找到我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卢玉珠轻轻地:“我当时觉得,我很遗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是你过得凄惨,但与我无关。”
她望着谢清呈的眼神非常复杂。
停了几秒钟后,她接着往下说下去:“但现在我和你说,我很遗憾。我感觉到了,我在想,也许……也许他当时并没有与我无关的意思。他确确实实,是真的替我感到扼腕。只是——”
话锋转了。
卢玉珠在苍冷的地下室灯光下,慢慢地说:“……有的事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我们的人是迫不得已,牵连无辜。再或许,确实是有罪有错的,可在我最绝望,最无法坚持的时候,是我们的人救了我。给了我一块容身之处。”
“……”
“没有他们,我可能已经在这漫长的追溯和等待中自杀了,太痛苦了,我根本等不到翻案的那一天。”
卢玉珠对谢清呈缓声道:“我无法说你是错的,我也知道我是错的。但是我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属于黑暗。光明是我所陌生的。”
“不管错与对,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死也不会背叛他。”
谢清呈:“……你觉得他救你不是在利用你吗?为了这一天,为了有人豁出性命也要为他们守口如瓶!死亡倒计时有五分钟,还可以远程操控,他们为什么不带走你?要让你在爆炸中与他们要销毁的东西同归于尽?”
卢玉珠笑了一下:“你看轻了他。”
“……”
“他说过要带我走,没有打算丢下我。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因为事情闹大了,警告给足了,他总要留几个境内的人给警方结案收底。”卢玉珠说,“如果我想活着,我大可以在按下按键之后逃离,他甚至都留给了我反悔的时间。”
“但我不想。”她说。
“我不想落到警察手里,我不想再回那个关了我太多年的地方。我不愿意再接受任何的拷问,不想再做任何的配合。死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可怕。”
“活着,才令人感到漫长和绝望。”
卢玉珠说着,缓缓往地下室深处退,退到灯光外,退到黑暗里。
她不想走上前。
她也不能再走上前。
她背过手去,后腰处有一把手枪。
她没有动过枪,那是组织最后给她的东西,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够瞄准,但总要试一试……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一言不发,飞快点着手机屏幕的黑衣青年身上。
是的。
她再也记不清曾经的清骊县县书记卢玉珠的模样了。
她心脏抽紧,无声无息地咬着牙,颤抖地把枪扣打开……
忽然——
“叮”的一声信息鸣响。
正在打程序战的贺予一顿。
他设置了信息屏蔽,但这条讯息是对方技术员穿破壁垒发来的。两人的交锋间,对方却给他发了一条匿名的消息。
是一个视频。
匿名消息:“Edward,我查到了你和他的身份。你先看看这个,再考虑要不要替他做到这地步。”
【第42章】 你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什么视频?
看上去似乎是和谢清呈有关。
贺予冷静地瞥了眼急速上移的代码,对方要赶上他的速度还需要一段时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这种视频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干扰他的注意发送的?
他把信息窗关了,没有再理会。没有分心。
但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却又阴魂不散地跳了出来。
“Edward,我知道你是个罕见的精神病人,你在攻破我们防火墙的同时,我们也调查了你的密档。”
贺予的手一顿。
他的病症虽是被保密的,但就诊资料在私人病院和私人医生那边都有留档,对方黑客技术很高,根据一些线索,在短时间内锁定他的真实身份并调取重要资料,不是没有可能。
紧接对方发来了第三条。
“那个谢清呈是在欺骗你,利用你,你不好奇他为什么突然不当医生了吗?”
“……”
第四条。
“不要为他卖命了,看一看这个视频吧。”
视频框再一次出现了,蛇蝎一样对着他穷追猛赶。
贺予意志力没那么薄弱,他依旧没有点开。但那毒蛇的齿确实啮咬到了他的血肉,他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对方要在短时间内摧毁他的注意力屏障,切入的点必然十分刁钻。
不得不说,对方黑客弹框出来的内容,确实就是他一直以来最耿介于怀的事情。
谢清呈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一意孤行,执意离开,甚至连他那么放下面子,那么狼狈地开口挽留,谢清呈也只是说,我受雇于你的父亲。
我是你聘请不起的。
贺予很难忘记掉那时的心情。
他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紧密关联着的人,一个是谢清呈,一个是谢雪,而就在那一天,那一晚,都化作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幻影。
他那么尽力地活着,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从不肯向心魔屈服,努力了整整七年。
那一刻他的内心其实很崩溃。
但说到底,他最后也没有真的怨恨过谢清呈,贺予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去理解各种各样的人,他后来想,他是能明白谢清呈的选择的。
毕竟,只是一段简单的医患关系。
只是一份拿钱的工作。
他们既非亲也非友,谢清呈完全有理由随时离去,谢清呈临走前也没有骗他诓他,把道理说的很明白。
他没什么好怨恨的。
他确实是无法释怀谢清呈的突然别离,但是——
后来他想,至少这个人曾经来过,带给他一个明确的信条,让他有勇气好好地活下去。至少这个人,曾经告诉他,精神病患者需要与社会重建桥梁,不该被孤立,他不是社会里的异端。
贺予想,就冲这一点,他也应该谅解他。
谢清呈总能说服人心,得到别人的谅解。
就像刚才谢清呈和卢玉珠之间的对话,贺予也模糊听进去了一些,谢清呈的口才一直都很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很能以理服人,打动人心。
想着这些,贺予瞥过卢玉珠的神情,他清楚地看见,卢玉珠的内心是有动摇的。尽管她在泥泞中扎根太深了,这短短的对话,到底无力与她十余年的痛苦做抗衡。
但她确确实实是动摇过的。
谢清呈说服卢玉珠是为了得知父母死亡的真相,那他对自己呢?
是否又全是真诚的,没有隐瞒的?
贺予没有点视频,但他的眼神到底有些游移了,落在了和卢玉珠对峙的谢清呈身上。
而就只是这一片刻的恍神,对方的代码指令竟直追了上来,在贺予回神的一瞬间,已经冲破了防御临界!!
“滴——滴——滴——”
引爆倒计时重新恢复正常,并且已更快地速度开始运走,对方的技术员将五分钟数读的每秒间隔时间重新压缩到最小阈值,爆炸再也不是五分钟倒计时,而变成了短短一分十几秒!
贺予蓦地回神,暗骂一声,现在果然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迅速重新集中注意,输入指令硬生生隔去了视频干扰,细汗从他光洁的额头渗出来,一双杏目紧盯屏幕,手指翻飞如虚影,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动作。
而另一边,卢玉珠确定了,就是他。
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是在用手机干扰着组织的远程操控,那个谢清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
她不动声色地,慢慢地踱过去,眼珠锁定在谢清呈身上,好像在与谢清呈周旋,但余光其实关注的是贺予。
缓缓地,越来越近了,她解开手枪的保险栓,那里面有十一发子弹。
贺予飞快地输入一串指令,按下确认键。
红光跳出。
已拦截!!
疯狂的倒计时再次被勒住了。
贺予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刚想向谢清呈比一个没问题的手势,眼皮就忽然一跳,人类的第六感让他觉得脖颈发刺,他猛地扭过头去——
也就是在同时,卢玉珠从腰后拔出手枪,朝着贺予狠按下了扳机!!
“砰!!”
子弹出膛,卢玉珠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手臂酸麻,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她这一枪打得太歪了,打到了资料档案柜上,整个柜面被冲击地凹陷下去,弹片爆开了玻璃橱窗,蛛网似的皲裂而后炸开。
“贺予!”
谢清呈顿时惨白了脸,猛扑上前!!
卢玉珠被谢清呈直接扑在地上压制住了,但是手上的枪始终不松,她挣扎着,冲着与她短兵相接的谢清呈嘶吼着,谢清呈的胸膛离她的枪口是那么近,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危险,但他不松手。
“你让开!”她头发蓬乱,目眦欲裂地朝他叫道。黑洞洞的枪口就对着谢清呈的胸口,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对他开枪,“否则我也要了你的命!”
“你可以要了我的命。卢玉珠,但你不能对他,对一个孩子下手。”
谢清呈死死压制着她,低声咬牙切齿。
这一句话说的很轻,是在混乱中低沉地说给卢玉珠听的,可惜夹在卢玉珠疯狂的叫喊中,贺予终究是没有听见。
卢玉珠发出了不似人类的愤怒咆哮。
内心的禁忌被打开了,第一声枪响毙去了她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柔软,属于卢玉珠的理智和温度流失地越来越快。
天上那个母亲流泪的眼睛,她慢慢地就看不到了,她自己本就是个被孩子抛弃的女人。
她是被抛弃的……
眼前擦过种种往事。
县民的拥戴,走马上任时的喜悦——
“卢玉珠就是厉害,咱们县的第一个女研究生!重点大学毕业的,回乡来当书记啦,又是第一个女书记!了不得!要给县里多办些好事啊!”
“卢书记,谢谢你帮我们村修了路,建了希望小学,之前拖了那么多年,他们就是东拉西扯地不肯干。”
“卢书记,谢谢你,要不是没有你,俺妈肯定要逼着俺嫁人了,俺,俺想读书……谢谢你帮着俺,让俺有书好念了……谢谢,真的谢谢……”
“卢书记,你为啥不收咱们的谢礼呢……那么多书记走马上任,谁也没有像你一样,真正地把咱们乡民的生活放在眼里,替咱们做了那么多事……”
“谢谢你。”
谢谢……
忽然,如晴天霹雳,云端坠入深渊。
“卢玉珠,有人举报!有人举报你贪污受贿,请和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
“玉珠……”
“妈……麻……妈……麻……”
大深渊的尽头,仿佛一直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含含糊糊地喊不清,那孩子伸着手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不停地喊她:“麻……妈……”
几年后她回来了,那个伸着手的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另一个年轻女人后面,不敢靠近她。
“你、你是谁……?”
你是谁?
卢玉珠想,她是谁呢?
肮脏的酒店洗碗间,污浊的桌布和碗碟中央——
“卢玉珠,利索点,你不是农村出来的吗?这点活都干的这么慢。”
“她可是个研究生呢。”
“咦?研究生来刷碗?”
“读的好像还是很时髦的专业,计算机信息安全……真奇怪,那她是为什么?”
“卢玉珠,人事部重新查阅了你的档案资料,你以前坐过牢!这样的事情在应聘时是不能瞒报的,你走吧,这个月的工资给你结清,明天你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腥臊的按摩间内,男人们的狎昵面目之间——
“小美人还挺不好意思。”
“摆什么谱?婊子!不就是出来卖的?给你钱还那么多废话!看得上你是给你面子!你还敢咬我——!!”
“啪”地一巴掌!
一巴掌,又一巴掌。
有声的,无声的,有形的,无形的,从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掴向她的脸颊。
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手指死死抓抠着地面,满手满掌的血,好像想从其中挖出一点点光明和真相,然后捧给那些人去看。
她是错了。
她做错过,她是收了钱……可那只是一头猪的钱,是乡里不成文的规矩,甚至都不是她亲自收的,她都不知情……
为什么要沦落到家破人亡,孑然孤寂,无处容身!!
为什么……
百口莫辩,天网昏沉。
她期盼着有谁可以去让她信任,能够给她带来希望,可是她等了很久,等到心都枯死了,等来的却是一次失望接一次失望。
“我姓段。你叫卢玉珠是吧?是个研究生。”
突然有了一星火。
是一个男客人打火机引亮的光。
男客人只是来散心,图个新鲜,随便跟着狐朋狗友来玩玩的,并没有想发泄欲望的意思,他对这种廉价场所的女人也毫无兴趣。他看她觉得有趣,就在那一星一点的光亮里,慢悠悠地吐出点烟霭来。
“读了那么多书。”他把打火机往茶几上一丢,看着她,“为什么来做这个。”
“……”
或许是男人的目光太平和了,里面没有掺杂着任何瞧不起人的意思,甚至是专注的,认真的,怀有真正的兴趣,想要了解她。
卢玉珠岌岌可危的心城,忽然就在那一刻遭到了在沉重的撞击。
她忍了几秒,亦或者十几秒,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她一下子跪了下来,就在那那客人面前掩住面庞,失声痛哭……
自己昨日的哭声,昨日的绝望,仿佛就在眼前,卢玉珠朝谢清呈怒吼道:
“你别想阻止我保护他!!”
人的潜力是很可怕的,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然猛地把自己被压制的手抬起来,指向了旁边的贺予。
贺予并没有逃走,相反的,贺予意识到谢清呈的危险,就上来要帮着同伴。换做从前,卢玉珠应该是欣赏这样的少年的。
可是——
她竭力地把手腕抬起,扭曲,转向……尽力对着贺予,紧攥着枪,扣、住、扳、机——!!
“砰!!!”
穿耳震心!
一击未中,卢玉珠杀红了眼,面目神情破碎支离,额角的青筋暴突着,牙齿龇着,像是人,又像是被人豢养的兽,她被谢清呈扑在地上,手却不肯松,发了疯似的全往贺予身上扫——
“嘭嘭嘭嘭嘭!!!”
谢清呈根本没有顾忌自己的危险,在这么近的枪击之下仍然不肯松手,但卢玉珠爆发出了仿佛人类濒死挣扎时才有的力量,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那么混乱的情况下也无法立刻夺她的枪。
卢玉珠没有把一颗子弹浪费在谢清呈身上,只一连串地朝阻止她引爆档案馆的贺予扫射着。
“砰砰砰!!!”
冷不防一声闷响。
谢清呈睁大眼睛,蓦地回头,瞳孔骤缩——
“贺予!!!”
青年还是受伤了,因为他不肯离开,因为他直到这一刻还是没有丢下谢清呈逃走,他被击中了。
贺予捂着肩膀,侧身重重靠在墙上,血迹从他伤处涌出来时,最初并不明显,因为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服,红与黑交织,昏暗的灯光下热血也不鲜明。
但是……
他抬手去捂住枪伤,冷白的五指一盖在伤口上,就被大股大股的鲜血所浸透,红渗在苍白的指上,顿时触目惊心。
谢清呈的视野都像是被染红了。
卢玉珠见自己打中,粗重地喘息着,她维持着被谢清呈按在地上的姿势,看着贺予喷涌的鲜血,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可怖,刺穿耳膜,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流到蓬乱的头发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手松了,枪跌落在了地上。
谢清呈见状起身,立刻向贺予奔去,贺予那只受伤的手还想再拿起手机,想把没有写完的指令写完,但是他试了两次,手抖得厉害,手机啪地一声砸在了地面,屏幕上已全是鲜血。
“贺予,你……”
“……我没事。我们必须走了,谢清呈。”
贺予眼神狠冷,盯着卢玉珠的面庞看,他脸色惨白,冒着汗珠,话却是对着谢清呈说的。
“你从她嘴里,套不出任何东西。这个人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你错过这次活口会很遗憾,但是不走就来不及了。”
像是验证了他说的话,贺予再也无法输入程序后,对方的技术员迅速突破了防御墙,再一次将引爆器的控制权掌握在了他们的手里。
贺予皱了皱眉。
他并不是那么怕受伤的人,血对他而言更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但可怕的是他受伤的那只手无法再抓握任何东西了。
一切都已经失控。
“快走。”
“276……275……274……”
倒计时是飞快的,被压缩过的,谢清呈架起贺予,侧过头,用那双血红的桃花眸,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瘫倒在一地引爆线网内的女人。
卢玉珠犹如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时不时笑得颤抖一下,眼泪却又落了满面。
她抬起胳膊,捂住眼,上半张面容在流泪,下半张面庞却在疯狂地大笑着。
谢清呈重重闭了闭眼睛,扭头的一瞬间像是慢动作——
像是把视线,从十九年前父母冰冷的尸身上移开。
但是——
卢玉珠那支手枪里,居然还有最后一发子弹!!
她哭着,笑着,癫狂着,听到他们要走了,本能地拾起那支被她刚刚松开的枪,向他们瞄去……
“趴下!”
谢清呈一心注意着贺予的伤口,又是完全背对着卢玉珠的,这次是贺予发现得更快。
“砰!!!”的一声!
贺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根本没有想,只是一种恶龙保护财物的本能。他猛地把谢清呈压下去!那一发最后的子弹,竟又一次击中了他原本就受伤的那个位置——
只是稍微偏上了一点。
这次贺予的身子直接痛的一颤,在谢清呈怀里软了一下,血就当着谢清呈的面溅了出来。
谢清呈头都麻了,他一个医生,他这一刻竟然这么无法面对淋漓的热血……
“你为什么……!!”
贺予不吭声,黑眼睛怔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似乎他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是啊……
为什么啊……
倒计时还在疯狂地继续着,谢清呈不能再耽搁,他一把架起贺予,携着受伤的男孩子,从楼道口奔了出去……
贺予的血很热,顺着他的肩背在往下淌,谢清呈一路往前跑,没有再管往事如何,没有再管他就这样错失了最后一个活口。
他抱着贺予跑出去,死死抱着他,他和贺予说:“没事了,我带你走。”
“……别在意……我不怕这些,谢清呈。”贺予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身边响起,在脚步纷乱的档案楼走道,然后到大厅。
贺予还是很冷静。
“我不怕死,不怕血,也在乎痛,你记得吗。”
“……”
“可能就是太不怕死了,刚刚我才会那么去做。”
贺予的唇色都开始淡下去了。他说。“没事的。”
但是谢清呈感觉到在乎了,感觉到痛了。
谢清呈紧紧抱着他,贺予因为一瞬间失血太多,脸色都白得有些可怕。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十九岁。
正常孩子还在问父母讨要零花钱,高高兴兴地打着游戏,心无旁骛地读着书籍,无忧无虑地感受着蓬勃的生命在体内抽芽,期待着无限的光明。
贺予呢?
他明明知道自己眼前只有黑暗,在他的前面,只有三个早已经逝去的精神埃博拉病人在向他狞笑,告诉他这一辈子都将没有天明,只有长夜,没有出口,只有死路。
可他还是咬着牙,想要挣扎着爬向那个或许拥有希望的未来。
童年,纯真,欢笑,无忧。
这些词汇,都和贺予没有半点关系。
他才十九岁……不管多厉害,多无所不能,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孩子。
谢清呈在这一刻终于从父仇母恨带来的混沌中清醒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之前的不妥感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不该把贺予卷进来的。
凭什么呢?
贺予是他的什么人?
这个孩子已经够努力了,自己其实只给了他一点点最基本的,作为一个私人医生该有的关心,怎么值得这个孩子搭上性命危险陪自己往火坑里跳进。
谢清呈捂着贺予伤处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以前从来没有为贺予感觉到有多痛过,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照看,一种怜悯,可这一刻,青年的热血像是要顺着他的皮肤,他的背脊,扎进他的心里,刻入他的骨髓深处。
是的……
他们只是一段医患关系,只是最清楚的雇佣关系,如果说自己还因为人情纠葛以及精神埃博拉症的特殊性,应该对贺予报以稍显独特的关注,那么贺予不一样。
贺予是不欠他任何东西的。他看待他,其实并不该有任何面对医生之外的感情。
然而贺予还是跟来了。
只因为谢清呈说,他想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他很想找到凶手。
可那对贺予而言,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事情啊……
谢清呈带着贺予跑出去,他死死捂住贺予肩头的伤,沙哑地说:“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你不要再多说话了。”
贺予很安静。
安静了一会儿,这个青年只轻轻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我真的没事。但是——”
“但是,我就想问你一件事。谢医生。”
“……”
他的呼吸就在谢清呈耳边。
很热,却又好像带着些冷。
“我很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忽然不再愿意当医生?真的只是合约到期那么简单吗?”
“……”
“为什么我怎么留你,你都不要我。”
“……”
“七年了谢清呈,我爸都说雇佣关系之外还有人情。我今天……我今天真的很想问问你。”血还在流,贺予不看一眼,他黑色的眼睛在漫长到可怖的夜里,只一眨不眨地望着谢清呈。
那眼神,就和那一年无助到突然很幼稚,幼稚到想用零花钱挽留他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那个孩子哪怕再耐痛,感知再麻木,受了两次枪伤,他仍是会疼的。
贺予的声音很轻,许是跑得急了,听来有些沙哑:“谢清呈……你那时候对我,就真的一点多余的人情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