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念去去
两人梳洗一番,换好朝服,一同入宫向天子述职。
如今肃王、谢知钧、谢知章等乱臣皆已伏诛,太师徐守拙于斜阳坞服毒自尽,跟随肃王府和太师府一同作乱犯上的官员如今一一被刑部羁押候审,叛军也已尽数清剿。
裴长淮和谢从隽此次立下头功,崇昭皇帝一并要赏,他先问裴长淮:“正则侯,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裴长淮沉思再三,掀袍跪下道:“臣领受天恩,行分内之事,不敢求赏。唯有一愿,想请皇上——”
崇昭皇帝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即刻打断他的话,道:“朕要赏的是你,如果你想为徐家求情就免了罢。正则侯,你统帅武陵军,最该清楚身为一军之帅,若赏罚不得当,公私难分明,会是什么后果?何况朕还是一国之君。”
裴长淮不卑不亢,叩首道:“臣不敢为徐家求情,可锦麟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他素日虽放浪形骸,但为人赤忱正直,绝无谋逆之心。此次臣出使柔兔,遭鹰潭十二黑骑半道截杀,险象环生,若非锦麟提前知悉宝颜屠苏勒的动向,托赵都统来援,臣都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来。请皇上念在他年少无知,有功无过,留他一条性命。”
“年少无知?”崇昭皇帝脸上没什么神情,不喜不怒地反问裴长淮,“你真信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裴长淮毫不犹疑地回答道:“臣相信,且敢以项上人头作担保。”
僵持间,谢从隽抱拳行礼,附和道:“臣也可以作证,正则侯所言句句属实。”
奇怪的是,崇昭皇帝派郑观亲自去将军府,急召谢从隽入宫,可自从裴长淮与他进到这明晖殿起,崇昭皇帝却没怎么仔细瞧过他。
直至他开口说话,崇昭皇帝才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他就这样怔怔地看了他片刻。
好一会儿,崇昭皇帝才恢复如初,沉声对裴长淮道:“现在你正则侯的项上人头那么值钱,朕还能砍了你不成?好了,怎么处置徐家,朕自有分寸。”
裴长淮听皇上语气有所松动,心一定,道:“臣叩谢皇上。”
“你退下罢。”崇昭皇帝道。
谢从隽与裴长淮一同平身,除了公务以外,他好似也没其他的话想说,随着裴长淮就要退出明晖殿中。
崇昭皇帝唤住了他:“赵爱卿,留步。”
谢从隽步伐一顿。
裴长淮朝谢从隽微微一笑,随后躬身退下,很快,明晖殿中只余下崇昭皇帝与谢从隽二人。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崇昭皇帝在等着他主动说些什么,而谢从隽则始终保持着君臣之礼,面色从容,且一言不发。
终于,崇昭皇帝先开了口:“爱卿没什么话想对朕说么?”
谢从隽回答道:“没有。”
崇昭皇帝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那位姓陆的壮士对朕说,他们之所以愿意拼死入宫救驾,是因多年前得谢小爵爷救命之恩,如今小爵爷回京,他们便该报恩了。”
崇昭皇帝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谢从隽,伏在龙椅上的手微微收紧,道:“他说,是朕的从隽回京了……”
纵然崇昭皇帝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这句话下却汹涌着他压抑不住的情绪。
然则谢从隽仿佛浑然不觉,颔首道:“臣赵昀愧不敢受。”
在从他人口中再听说谢从隽的名字时,崇昭皇帝从震惊,到激动,再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自崇昭皇帝登基后,还是头一回如此坐立不安,他日日夜夜都盼望着这孩子回京,好确认到底是不是真的谢从隽。
可他坦荡荡自称一声“赵昀”,却还似一盆雪水泼下,崇昭皇帝心中的期盼与狂喜在一时间都冷将下来。
崇昭皇帝轻叹一声,道:“吾儿,你不肯来认朕了么?”
沉默半晌,谢从隽说道:“以前,皇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一次都没有。”
崇昭皇帝背脊一僵,很久,他才低低说道:“你长得很像你娘亲,看到你,朕就会想起元娘。”
“想起她什么呢?想起她曾经对你发狠赌过咒,咒你跟她生下的儿子以后会弑父杀君。”
谢从隽眼神中有一种漆黑的平静,平静下又似有波澜乍起。
崇昭皇帝一时哑口无言,他无法不承认,自己曾因孟元娘那句话始终隐隐有着忌讳,因此一直刻意疏远着这个孩子。
可当日宫中兵变之际,他好似神兵天降一般,孤身一人挡在崇昭皇帝的身前,面朝着无数的冷刀霜剑,不曾退却一步。
崇昭皇帝一念想那时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第一个愿舍命救驾的人却偏偏是这个被他忌讳了一生的儿子。
崇昭皇帝从不是肯轻易低头的人,此刻却对谢从隽说了近乎恳求的话。
“敏郎,一切都过去了,回到朕的身边来。”他眼神沉着不容冒犯的坚定,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朕百年之后,这大梁江山就是你的。”
谢从隽听后,抬头望向崇昭皇帝,仔细看着他身下流金华彩的龙椅,还有他身上几乎灼目的正黄龙袍。
为了争夺这把龙椅,不知多少人殚精竭虑,勾心斗角,不想风波平定过后,这皇位竟如此轻易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坐拥天下么,好大的诱惑。”谢从隽不由地轻轻一笑,“不瞒皇上,曾经我很想坐到这把龙椅上。”
这样的大不敬之言,若换旁人来说,崇昭皇帝早就雷霆大怒了,可眼下他脸上却流露出一丝丝欣喜。
谢从隽继续道:“——就在我从太后宫中偷听到她与司天监谈及我的身世,我才知道,我并非什么功臣之后,只是一个登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还被亲生母亲诅咒日后注定要弑父杀君,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坐上这个位置。”
纵然崇昭皇帝料到他可能很早就隐隐猜到一些自己的身世,却也没想会那么早,竟然连元娘生前的诅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在崇昭皇帝看来,仿佛还天真无邪,对自己冤孽深重的身世一无所知,因此活得坦荡磊落,光风霁月。
崇昭皇帝忌讳着他,又难掩对这个儿子的骄傲与喜爱。
可倘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可能是崇昭皇帝以为的那样?
他不禁蹙起眉,“你早就知道?”
“是,早就知道。”谢从隽道,“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娘亲说的话是对的,我生来注定要弑父杀君,因为我心中全是怨恨——”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身世是假的,那个匡扶皇室、平定天下的文正公宋观潮根本不是他的父亲;传言中孟元娘生前对他疼爱有加也是假的,他娘亲曾经恨不能亲手将他这个肮脏的孽种杀死在襁褓中;太后对他的慈爱也是假的,因为谢家亏欠了他的,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会对他那么好,好让自己能够心安……
谢从隽感受到欺骗,感受到不公,因此无法不怨恨。
他那时又是少年心性,一旦心生怨恨就易生偏激。
看见崇昭皇帝在御花园里抱着那些小皇子玩耍,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而他只能远远地瞧着,连喊一声父皇都不配。
谢从隽就会想,如果这些孩子统统都死掉,或许崇昭皇帝就会认他作唯一的儿子了。
抑或着,等他坐到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上去,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崇昭皇帝就会后悔没有好好疼爱过他。
直到那一次,他看见亭檐上的燕鸟来来回回给小窝里的幼鸟喂食,叽叽喳喳的,好不快活,心里一时嫉恨得要命。
谢从隽想,凭什么这世上只有我孤孤单单,连只扁毛畜牲都有亲人,都能这么幸福快乐?
他恶念陡生,提了一根竹竿过来,狠狠地将那鸟窝捅得稀巴烂。
满窝的小鸟扑啦啦地摔在地上,大都摔死了,只剩下一只还在可怜地叫。
他将那只还活着的鸟拿起来,握在手心里,它没有羽毛,皮肤薄得近乎透明,连脏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幼小的生命,又脆弱又丑陋,让他厌烦。
他恶劣地想,只要他轻轻一拢手指,就能将这只小鸟活活掐死。
可不等他动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哽咽,有人极小声地问道:“是不是都死了?”
谢从隽闻声回头,见一个穿着鹤羽衫袍的小公子,颈间戴着一块衔玉的鎏金项圈,一身的娇贵,又因生得白瓷似的脸颊,看着玉雪可爱,唯独眼睛有些红。
他跑过来,半跪在地上,将那烂了的鸟窝捧起来,去看那窝可怜的小鸟,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他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从隽看他伤心,也有点无措,就将手里的小鸟捧给他看,说:“还活着一个呢。”
小公子显然有些惊喜,眼睛一时雪亮。
谢从隽看他那么在乎这小鸟,心里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行径感到羞愧,但更多的还是恼恨。
他故意说道:“我正准备把它掐死。”
那小公子皱着眉头,泪眼婆娑地问他:“为什么?”
谢从隽说:“家破人亡了,多可怜,只剩它一个,在这宫里不是被野猫叼走,就是被一窝臭老鼠吃了,反正不得好死,还不如我现在送它一程。”
“不会的。”那小公子很坚定摇了摇头,“你好好照顾它,就能活。”
谢从隽有些不耐烦,问:“它都没人要了,我干么要照顾它?”
那小公子认真地想了想,才试探着问他:“那……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交给我吗?”
谢从隽问:“交给你做什么?”
“我家府上的仆人以前在军营里养过信鸽,我可以去请教他们,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谢从隽半信半疑,但看他乌溜溜的眼珠里全是渴切,当着这小公子的面,却怎么都下不了杀手。
谢从隽索性把小鸟塞给他,像丢了个烫手山芋,“那就给你罢!”
那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只小鸟,护在手心里,或许是怕它饿着冻着,也或许是怕来不及救活,起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谢从隽看他跑远了,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遥声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这小鸟倘若养活了,要拿给我瞧瞧。”
那小公子捧着小鸟回过头来,礼貌乖巧地向他躬身行了一礼:“我叫裴昱。”
谢从隽望着裴昱脸上灿然的笑容,只觉这春日的光晃得他有些眼晕。
谢从隽一听他姓裴,就猜出他是裴承景的小儿子。
裴长淮那日是随着裴承景进宫面圣的,崇昭皇帝见此子生得兰心玉质,乖巧可爱,心头甚是欢喜,特准他入小学馆做皇子伴读。
上次裴长淮走得太急,心全悬在小鸟的身上,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谢从隽,自个儿却忘记问他。
裴长淮只记得谢从隽的装束,红袍艳得似血,不像寻常宫人,可后宫中的皇子他也一一见过,都不是他在御花园见到的那位少年郎。
直到有一天,因皇子没回答上来大学士的问话,连累着裴长淮也被打了手板,加上他总惦记家里的小鸟,听教时有些心不在焉,等下课后,大学士就将他单独留在馆中考问经文。
裴长淮手心被打得生疼,如果回去得晚,父亲也要罚他扎马步,他心中委屈,一边背书一边忍不住抽抽噎噎的。
他自以为笨拙,因此远比旁人更勤勉些,所以凡大学士提问,无有他不会的。
答是答得很好,哭也哭得人心头软了,没教训多久,大学士就挥挥手放他回去了。
裴长淮作着揖,恭恭敬敬地送走老师以后,才回头去收好书案上的典籍。
忽然间,窗扇被推开,外头如雪的梨花吹了进来。
从窗外探出一个红袍少年郎,他手臂撑在窗边,冲着裴长淮笑起来,道:“果真是你,裴昱。你哭什么?被先生教训啦?”
裴长淮一见是他,也忘了手心的疼,又惊又喜:“我做不好功课,先生罚我背书,也没什么的。你怎么会在这儿?上次走得急,我都忘记问你名字。”
谢从隽没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那只小鸟,你养活了没有?”
裴长淮使劲点点头,“它现在很胖。”
谢从隽有些惊讶:“真的假的?”
裴长淮仰了仰下巴,笑道:“明天,我带来给你看看。”
“好啊!”谢从隽想了想,道,“那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来找你。”
裴长淮道:“一言为定。”
因为有了与裴长淮的约定,谢从隽第一次那么期盼着明天的到来。
翌日,他早早地就来到小学馆外,跃上梨花树,仰在花影间等候。
听着从馆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谢从隽却直打哈欠。
他以前闲着无聊,就爱待在藏着无数古文典籍的观文阁中看书,那些经文不知被他翻过多少遍,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好来。
听课没意思,但听裴长淮答问极有意思。
裴长淮那时说话喜好咬字,听着甚是乖巧,但偶尔也会蹦出两句石破天惊的回答。
比如大学士讲好女子需三从四德,他就说,他家中的二嫂嫂脾气直烈,经常一言不合就拧他兄长的耳朵,虽不算三从四德,但绝不是个坏女子,可见这圣人的话并不全对。
大学士气得吹胡子瞪眼,狂拍书卷,呵斥他站着听讲。
谢从隽在树上听见,捂着肚子忍笑,心中直道:“没错,说得好,圣人的话里也有狗屁!”譬如什么“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大孝尊亲”、“父为子纲”也统统都是狗屁。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隔着窗,裴长淮一眼就看到了谢从隽,忙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谢从隽在梨花树下等他出来。
不一会儿,裴长淮就来了。
谢从隽从树上一跃而下,抚去一身的落花,抬头见裴长淮两手空空,也没提着鸟笼,一时疑问道:“哪儿呢?”
裴长淮伸出手,朝谢从隽摊开手掌。
那小鸟雀先从他袖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似乎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什么危险以后才钻出来,跳到裴长淮的手心里。
它抖了两下身子,眨着黑珍珠似的眼睛,浑身羽毛是青灰色的,尾端发着靛蓝,滚圆的胸脯上泛着火焰一般的赤红,鲜艳灼目,又不失灵动活泼。
谢从隽看怔了神。
他想不到那般丑陋的幼鸟长大后会有这样漂亮的姿态,也想不到这需要多少细心温柔,才能将这鸟雀养成如此颜色。
这一刻,他被眼前鲜艳的生命震慑住了。
裴长淮将小鸟捉在手心里,用指尖抚了两下它的小脑袋,朝空中一放手,那鸟忽然扑棱棱地飞走了。
谢从隽看着那鸟雀转眼就消失在天际,一时讶然道:“你干么放了它?”
裴长淮认真回答道:“府上的仆人说这鸟原是山川里的野鸟,它跟着我,就只能待在笼子里,空有一双翅膀,岂不可怜?要是能飞出宫外去,天地那么广阔,爱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那才逍遥自在。”
谢从隽听他的话听得发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望着那鸟雀飞去的方向。
裴长淮浑然不觉,自顾自地低语道:“——不像我,卯时就要起身开始念书,晚上回府还要跟着爹爹学武,念书还没什么,如果什么时候能不用练武就好了……”
谢从隽听他还怪可怜的,就问:“你不想读书练武,那你想做什么?”
裴长淮认真想了想,也想不出来,诚实地回答道:“我没有什么见识,所以还不知道。”
谢从隽情不自禁地承诺道:“等哪日我带你去见见。”
裴长淮有些怀疑道:“你出过宫么?”
“没有。”
裴长淮轻笑道:“你也没见过,如何带我呢?你在说大话。”
“我谢从隽一言九鼎,从不说大话!如果我想出宫去,就能出宫去。”谢从隽说着就想到皇上,想到太后,想到自己永远会是谢家活生生的耻辱,他就咬牙切齿,“我要走,想必也没人留我。我是灾星,是祸患,是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兴许他们还巴不得我自己滚蛋呢!”
裴长淮还没听过有人这样自己骂自己的,不解地看着谢从隽。
谢从隽越说越恨,像是说给裴昱听,也像是说给自己:“你说得对,天地那么广阔,哪里去不了,我乐得逍遥自在。这种破地方、烂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不稀罕!”
谢从隽犹觉不够,仰头冲着这青碧色的天空大吼一声:“我不稀罕——!”
难以抑制的,泪水随着这一声怒吼涌出眼眶。
他似将自己满腔的委屈和愤恨都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很快又不甘心自己竟为这种事而流泪,咬着牙用手背一抹眼泪,强忍住泣意。
谢从隽长这么大还没在人前哭过,此时真掉下泪来,也觉得丢人,下意识瞥向身旁的裴长淮,恐给他看轻。
但裴长淮看着他的眼睛里没有嘲笑,只有一味的惶恐和担忧。
他拿出一方帕子递给谢从隽,小声问道:“是不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好,让你伤心了?”
不想他竟是在反省自己。
谢从隽这辈子就没见过像裴长淮这样周正又赤忱的人,一时破涕为笑。
他笑声甚为轻快爽朗,遥遥传荡着,那树上白雪似的梨花仿佛也应声簌簌而落。
谢从隽想,谢家人人当他是背负着不详诅咒的孽种,不愿真心对他好,没关系;无亲无故、孤苦伶仃一个人,没关系;皇帝不想认他作儿子,也没关系——
统统都没有关系。
只要有裴昱做他的朋友就够了,他只要裴昱。
想起这些往事,谢从隽微微一笑,抬首看向崇昭皇帝,眼神越发沉定。
“臣如今无怨无恨,心中所求也并非什么大梁江山,唯一心上人,仅此而已。”
“什么心上人,是谁家的女子?”崇昭皇帝莫名的怒意丛生,呵斥道,“谢从隽,朕煞费苦心,连清狂客都请来做你的剑术师父,养得你文武兼济,到头来你却要当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眼界狭窄粗浅,简直愚蠢!”
他似觉呵斥还不够,随手抄起案上的一方墨砚,狠狠朝谢从隽砸去!
谢从隽闭了闭眼,没躲,那方墨砚砸在他脚下,墨汁迸溅一地,些许墨点子都溅到谢从隽的官袍上。
“煞费苦心?说得皇上当真多疼爱、多器重我一样。”谢从隽眼神发沉,道,“皇上,臣在北羌因重伤而失去了记忆,但您知道臣缘何再记起往事的么?”
崇昭皇帝强压着怒火,胸膛起起伏伏,沉默地盯着谢从隽。
“太师府摆宴那日,元劭落水,臣跳入湖中去救他,看见他在水里拼死挣扎,一下就想起自己也曾在湖中这样挣扎过。”
崇昭皇帝听言,气息一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崇昭皇帝登基之后,从来都是宵衣旰食,勤于政务,谢从隽在后宫中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那日崇昭皇帝由郑观一人陪着,在水塘岸边赏梨花。
谢从隽偶然撞见,不由地惊喜,正说自己最近读了好些书,想讲给崇昭皇帝听,因为太着急去见他,结果一脚踩空,失足跌进湖水中。
他知道,崇昭皇帝看见了,于是拼命挣扎着喊着皇上,喊着救命。
他一生中最无助、最需要父亲的时刻莫过于此,可崇昭皇帝却始终冷漠地望着他。
或许,他想让他就此死去,往后再也不用看见这个凝聚着他所有不堪与耻辱的孩子,不用担心什么弑父杀君的诅咒。
他越是挣扎,越往下沉,直至精疲力竭,再没有了反抗的余地,冰冷的湖水很快夺走他的知觉、他的意识,给予他令人无尽绝望的窒息感。
临失去意识前,一双手将他从深渊里捞起来,恍惚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贴在一人的怀抱中,那么和煦温暖,但可惜将他救上来的人并非崇昭皇帝,而是郑观。
连一个没有子女福分的太监都比崇昭皇帝更在乎他的死活。
思及此,谢从隽不禁笑了一声,笑声里说不出是悲凉还是讥讽。
“臣忘记了那么多事,却还能记起那时的恐惧。皇上,您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一个孽种的父亲,以前没想,现在又何必呢?”
他低头掸去袍子上的墨迹。
崇昭皇帝望着他年轻的面容,父子二人无言的对峙着,许久,崇昭皇帝道:“你既还怨恨着朕,又为何要拼死入宫来救驾?”
谢从隽道:“臣入宫救驾,并非因为皇上是个好父亲,而是因为您是一个好皇帝。”
肃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何当年崇昭皇帝曾对宋氏夫妇犯下滔天大错,先帝还愿意将皇位传给他——
因为他足够无情。
肃王能为自己心爱的女子而忤逆先帝,抗旨也要迎娶肃王妃为妻,能为他最心爱的儿子出一口恶气而走上谋反之路,但崇昭皇帝却不一样。
他可以为了太子之位放弃孟元娘,去迎娶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徐念青为侧妃,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儿子、重臣战死在沙场就罔顾百姓死活,凭借一腔仇恨,就肆意对北羌大动干戈。
肃王府在崇昭皇帝登基后还能享尽荣宠,皆因肃王与他曾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亲兄弟。
崇昭皇帝可以疼爱他,但当肃王起兵谋反,他也可以亲手拿起弓箭,将锋利的箭镞对准肃王。
射杀他的那一刻,崇昭皇帝手稳心狠,面色毫无波澜,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不是谁都能做到像他这样的冷血无情、杀伐决断。
或许他也曾有过一时的真心,譬如对一生挚爱的孟元娘,余生丹青一落笔就会是她的模样;对谢从隽,崇昭皇帝也曾想过一举灭了北羌,为他血恨……
但这些真心在锦绣山河、在无上权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您永远冷静,永远理智,永远会从大局考虑,大梁臣民需要这样‘无情’的皇帝,但我不需要这样的父亲,也做不了这样的皇帝。”
谢从隽从容不迫地作出最后一句回答,叩首谢恩。
崇昭皇帝望着谢从隽的身影,久久不语。
他没有那么昏聩,也不会一味的狂妄自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缘何会对谢从隽的选择如此愤怒。
不是因为谢从隽目光粗浅,将自己一身才能囿于儿女情长当中,是因为他能坚定不移的去追随自己的本心。
那是他当年身为贤王世子谢弈时,从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崇昭皇帝一点一点松开握紧的双手,面容平静地问道:“爱卿有救驾之功,朕还没有赏你,你喜欢谁家的女子,朕下旨赐婚,将她许配给你。”
谢从隽一笑:“多谢皇上好意,但不必赐婚,他也是愿意嫁给我的。”
崇昭皇帝怔了一怔,忽而想起他娘亲孟元娘来,一时闭上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道:“两情相悦,很好,很好。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福分……”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没能说出口,挥了挥手,令谢从隽退下。
谢从隽没再多看崇昭皇帝一眼,起身告退。
明晖殿中,只余崇昭皇帝孤身一人。
这里太过安静,安静得都有些冷寂了,日光透过窗纱,变得黯淡下来,些微的灰尘飞沫在光线中静静地轻浮着。
崇昭皇帝正值壮年就登上了皇位,手握着全天下最大的权柄,这些年勤民听政,做出不小的功绩,正可谓意气风发,如今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突然有些疲惫不堪。
他握紧扶手上的龙头,腰身一点一点弯下,置身囚笼太久,他仿佛再没力气从这龙椅上站起来。
不一会儿,郑观捧着茶盏从殿外走进来,他看见那墨砚掉在地上,俯身捡起,恭敬地摆正在书案上。
郑观见这情形,就将殿里的情势料定七八分,他一边垂首擦著书案上的墨迹,一边说道:“看来皇上还是没有将实情告诉小爵爷,奴才哪里会泅水呢?当年冒着莫大的危险将他从湖里救上来的人明明就是——”
崇昭皇帝笑了一声,没让郑观再说下去。
“朕有这么多孩子,只有他敢如此忤逆,这个不孝不顺的东西。”他似是生气,又似有一种莫名的骄傲,“他想做长空中的鹰,不愿做朕手中的风筝,那就随他去!”
谢从隽既不是风筝,他也不必说出实情,再绑一根线在自己手中。
*
谢从隽走出明晖殿,抬首见裴长淮正站在晴空下等他,一身紫袍玉带,俊美风雅,记忆中那捧着鸟雀的少年身影越发清晰。
谢从隽一抿笑,悄步走到裴长淮身后,轻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裴长淮回过头去,谢从隽立即闪到另一侧,裴长淮只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再转过身来,方才瞧清楚他狡黠的眼睛。
裴长淮无奈地一笑:“无聊。”
谢从隽负起手来,道:“那小侯爷可要多忍忍,往后你就要跟一个这么无聊的人共度余生了。”
裴长淮淡定地回答道:“还好,本侯不怕无聊。”
两人一同往宫外走去,裴长淮步伐沉稳,步步皆是礼节,谢从隽则走得更轻快些,也没规矩,但二人亦是并肩而行。
裴长淮问道:“方才在明晖殿,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谢从隽本来没什么心情提,现下见着裴长淮,又起坏心,笑吟吟道,“哦,他要给我赐婚来着。”
裴长淮脚下一滞,茫然地看着他,问:“真的?”
“当真。”谢从隽道,“圣上这纸媒妁之言算是讨来了,我赵揽明双亲亡故,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婚姻大事全凭自己做主,再陪上整个将军府做嫁妆,万事俱备,只待小侯爷下聘了。”
裴长淮更茫然了,对上谢从隽那一双含笑的风流眼,好久才领会过他话中的意思。
原本裴长淮料想此次谢从隽救驾有功,加上他九死一生,才从北羌的战乱中活下来,阴差阳错地以赵昀的身份活到如今,皇上对此子失而复得,或许也就愿意承认他皇子的身份了。
小时候,虽然谢从隽没有对他明说过,但裴长淮生得玲珑心思,怎会看不出他一直渴望能得到崇昭皇帝的认可和疼爱?
裴长淮以为方才在明晖殿中父子相认,谢从隽才会那般轻快地走出来,眼下才知不是。
谢从隽如此坦白心迹,裴长淮怎会还不明白?
他许过与他再不分离的诺言,但凡是谢从隽答应的,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好似都不会失信。
裴长淮不禁笑了一笑。
“你只笑笑是什么意思?”谢从隽眼神浮了点浪荡意,手下习惯性地晃起玉坠子,叹道,“总不能是我倒贴得太多,小侯爷到手后就不珍惜了罢?唉,无妨,谁让你裴长淮有那么多的哥哥弟弟,今日喜欢你的从隽哥哥,明天不知又换了哪个叫昀哥哥的……”
裴长淮刚对这厮生出无限爱意,结果给他一句话就惹红了脸,一时气恼得不行,“赵揽明!”
谢从隽眼见就要惹炸毛,赶紧往前逃了两步,回首望着他,不知死活地继续道:“看来今日是喜欢昀哥哥多一些。”
裴长淮方才还一步一步走得规规矩矩,此刻气极也顾不上了,抬掌就朝谢从隽的面门击去,喝道:“给我死来!”
谢从隽侧身躲闪,耳旁呼啸过去一阵明烈的掌风。
他见势擒住裴长淮的手腕,朝他眨了眨眼睛,道:“出掌怎么变慢了,要不要师兄再指教指教你?”
裴长淮也不让他,沉声道:“那就试试,谁要指点谁。”
好似多年前一般,万顷碧空下,谢从隽笑声爽朗,无拘无束。
……
尽管贼首尽数伏诛,京都这一场叛乱的风波还远远没有结束。
崇昭皇帝重用徐守拙多年,也受他掣肘多年,如今正是一并清算的时候。
滂沱大雨中,谁家的人奔散逃,谁家的金银箱倒,该抄家的抄家,该下狱的下狱,持续了一个多月,京城中风雨飘摇,几乎人人自危。
先前或多或少与太师府、肃王府有些牵扯的官员,每夜连觉都睡不好,闻见犬吠就惊醒,以为自家也要被抄。
如此心惊胆战了一个月,崇昭皇帝才下圣旨定案,刑部封下卷宗,仿佛不再深究此事。
这些人在家中跪谢皇恩浩荡,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崇昭皇帝这一收一放的手段,既肃清叛党余孽,震慑住满朝文武,又迅速收官定论,稳固朝政,恢复往日太平之象。
裴长淮虽是有功之臣,但正则侯府与京都各个世家都有不浅的交情,加之他入宫勤王时,即便出于一片忠心,但无诏调兵入京,到底犯了大忌。
崇昭皇帝明提暗点,要裴长淮别再过多涉足此事。
因此,等他有机会再见到徐世昌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有裴长淮和谢从隽求情,皇上到底留了情面,没有下令斩首徐世昌,只判他流放南疆。
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得探视,不过眼下已定了刑,裴长淮与刑部侍郎尚有几分交情,裴长淮想要与徐世昌见上一面,刑部侍郎到底为他行了个方便。
去之前,裴长淮特地到芙蓉楼请厨子做了一些徐世昌爱吃的糕点和饭菜,又拎上一壶碧,才来到收押徐世昌的牢狱当中。
因近日连绵多雨,狱中阴暗潮湿,空气中发着一股混着霉味的恶臭,这里又关押着不少犯人,一到夜里就鬼哭狼嚎的,好似个人间炼狱。
牢役引着裴长淮到了一间牢房前。
隔着木栅栏,裴长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缩在潮湿的乱草堆里,他心中一紧,提着一壶碧的手微微出了汗。
纵然徐世昌已经是阶下囚,但先前北营都统赵昀亲自来提点过,要监牢里当差的人别辱没了徐世昌,这次又有正则侯亲自来探视,这牢役更不敢轻慢无礼。
他只对徐世昌道:“徐公子,正则侯来看你了。”
里头那人没反应。
“打开牢门,本侯与他说两句话。”裴长淮看那牢役有些战战兢兢的,道,“你放心,有什么事,本侯会一力承担。”
“是。”
那牢役低头打开门锁,随后退下。
牢房中还有一方破烂的小木桌,裴长淮将食盒中的饭菜与糕点一一摆上桌,又取了两只酒盏,满上酒,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缩在草堆里的徐世昌也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徐世昌坐起身来,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看不出往常那骄狂模样。
裴长淮以前没见他穿过重样的衣裳,但这身囚衣脏污不堪,他却连脱都脱不下来了。
徐世昌眼睛漆黑,冷冰冰地盯着裴长淮,道:“裴昱,你不该再来见我。”
徐世昌的神情中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压抑着汹涌波涛的冰面,不知何时就会碎裂,看得人隐隐心惊。
“赵昀就比你聪明,他知道他对不起太师府,知道我不愿意见他,所以没敢进来。不像你——”徐世昌自嘲地笑了一下,“不对,其实你也很聪明,我知道的,你明明比谁都聪明,但你裴昱大直若屈、大智若愚嘛,你和赵昀都是聪明人,只有我真的傻。”
“我傻到以为,你和我爹政见再不相同,咱们也是能做兄弟的。走马川一战,你父兄牺牲,我怕你觉得孤单,把你当亲生兄弟,什么好处都想着你……爹爹要拿刘项的事整治你,我、我为了你给他磕头;你受皇上责罚,我怕那些势利鬼狗眼看人低,千方百计向皇上求恩典,让他准你伴驾去宝鹿林狩猎;你要出征,我就替你照看侯府,把元茂、元劭当亲侄子看待,谁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我徐锦麟。裴昱,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好东西,我是纨绔,是废物,是混世魔王,但对你正则侯,我掏心掏肺,从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徐世昌眼睛红了,一下站起来,双手揪住裴长淮的衣领,将他从长凳上拽起来。
他有滔天的悔,滔天的恨,如最烈的火焰在他眼中迸发。
“你知不知道,我想救你,结果却害死了我爹爹,害了我全家!你知不知道!”徐世昌撕心裂肺地喝道,“我母亲,我的兄弟姊妹,他们会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死了,就是因为我救了你!”
裴长淮沉默地承受他所有的发泄,没有为自己辩解,可他越是这样,徐世昌就越愤怒。
愤怒到极致,他的想法和猜疑逐渐走向极端。
“其实你早就跟赵昀串通好了对不对?从他有意接近我爹开始,从他进武陵军开始,你们就计划好了,要害死我爹,要害我全家!因为你不甘心兵、兵权落在我爹手里,你一直在骗我,你当我是傻子,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徐世昌恶狠狠地推了一把裴长淮,裴长淮后退好几步,一下撞到栅栏上。
徐世昌很快跟上来,抬手一握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裴长淮一躲不躲,嘴角处瞬间见了血。
徐世昌看见他流血,眼中一下泪水如涌,似是恨极、痛极,对裴长淮一通拳打脚踢。
他一边打,一边还在嘶声大喊:“承认啊!承认!承认!承认!承认你要害我!承认你在骗我!裴昱,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对不起我!我让你承认,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疯狂捶打的双手似乎逐渐力竭,动作也越来越轻,徐世昌抓住裴长淮的衣领,痛吼一声,最终将头埋在他的肩颈间。
“承认啊……”
歇斯底里的愤怒发泄过后,唯余悼心疾首的悲痛。
“我求求你。”他声音也哑了,“求求你了,承认吧,长淮哥哥,就让我恨你不行么?否则你让我怎么有脸到地下去见我爹爹,去见我的家人?”
裴长淮落下眼泪,伸手将徐世昌抱入怀中,他抚着他的后颈,轻微颤着声音说道:“对不起,锦麟,对不起,对不起……也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死在北羌。”
徐世昌心底比谁都清楚,裴长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他还是道歉了。
徐世昌闭着眼流泪,道:“如果你死在北羌就好了。”
裴长淮再道:“对不起。”
没能死在北羌。
徐世昌道:“你把我爹娘还给我,还有我哥哥,我想他们都好好的……我、我从来都不争气,没做出一件让他们高兴的事……”
裴长淮道:“对不起。”
没办法将他的家人再还回来。
“可、可如果你死在北羌,”徐世昌手越攥越紧,眼泪越涌越汹,“我又如何对得起你?”
徐世昌根本不敢看裴长淮的眼睛,“你还不知道么?是我爹害了你们裴家,你父亲,你兄长,都是我爹害死的!你还稀里糊涂地跟我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长淮哥哥,你该恨我,你要是恨我,我也能心安理得地恨你,这样咱们才算两清。你却跑来跟我说对不起,这算什么?你跟仇人的儿子说对不起,这算什么!”
“锦麟,这一切跟你没有关系。”裴长淮低声道,“走马川一战后,这六年间,唯独跟你在一起时我才能轻松一些。我对你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徐世昌伏在他怀中痛哭,良久,他终于压制住自己失控的情绪,他一下推开裴长淮,自己往后退却数步,一直退到桌边。
他眼神通红,但强升起一种冷静与理智:“我没有你那么大度,我爹再不好,可他始终是我的亲生父亲。裴昱,你怎么样对我都可以,可你害死了我爹爹,我不能不恨你。我也不想欠你的,你从前救过我,我也还过你的恩——”
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盏,仰头喝净,又觉得不够,就将整坛一壶碧抱起来猛灌,辛辣的烈酒呛得他连连咳嗽。
徐世昌弓着腰,几乎呕吐。
裴长淮上前想扶住他,但徐世昌将手中酒坛一下砸到裴长淮脚尖前,“别过来!”
裴长淮浑身一僵,没有再动。
“你我摔盏断义,从此往后,再也不是朋友。”徐世昌按住如烧如绞般疼痛的腹部,说,“你还记得么,在北营武搏会上,我们打过一个赌,你要是输了,我问你要一样东西。”
裴长淮道:“我记得。”
徐世昌道:“我不要什么东西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锦麟?”
“别再让我看见你!!”徐世昌变得怒不可遏,一下将桌上的饭菜糕点扫落在地,“滚啊!滚——!”
两人无言对峙着,牢房中唯有徐世昌赫赫的喘气声。
裴长淮沉默良久,终于迈开步伐,慢吞吞地走到桌旁,将那只还完好的酒盏拿起来。
裴长淮道:“这杯酒,我不喝。”
裴长淮将残余的酒水倒掉,用袖口擦净酒盏,小心地拢在手里,随后在徐世昌喷着怒火的目光中,一步沉过一步地离开牢狱。
徐世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着牙拼命忍住哭声,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跪倒在地,捂着脸长哭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
*
流放离京这日,天下了一场快雨,城墙外芳草萋萋。
徐世昌披头散发,身上穿着囚衣,戴着脚镣,布鞋已经湿了大半,一脚泥一脚水地向城外走去,形似失魂丧魄。
押解他的差役却好说话,没有逼着他走快一点,还拿了一件蓑衣给徐世昌。
走出没多久,徐世昌身后响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回首一看,却不是马,而是头毛驴。
骑着毛驴而来的是个年轻的少年,身穿粗布衣裳,长相有些俊秀,他口中长唤着:“徐公子!徐公子!”
徐世昌与两位差役停下来,回首望过去。
那清秀少年从毛驴上滚下来,大步跑到徐世昌面前,单膝向他跪下:“徐公子,您不记得我了么?”
徐世昌摇摇头。
“在芙蓉楼,爷随手赏过我一根玉腰带。”那清秀少年说道,“那时奴才的娘亲病重,正无钱医治,多亏了爷的赏赐,我才能请来最好的大夫。如今她老人家寿终,在这世上奴才只欠着爷的恩情了,爷要离开京城,奴才就随您一起!”
徐世昌茫然了片刻,左看右看也没想起谁来,无力一笑:“你知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现在又要往哪里去?”
那清秀少年摇摇头:“奴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公子施恩的大义,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还。”
“随手赏你的,没想施恩,更不需要你还,回家去罢!”
徐世昌转身就走,那少年不再辩解,只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跟在徐世昌身后。
负责押解的差役对视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不多时,徐世昌发觉这少年还跟着,回头恶狠狠地瞪向他,“让你滚蛋,听见了没有!”
那少年低眉顺眼的,站着不动,却始终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徐世昌与他僵持不下,最终无可奈何,只能随他去了。
高高的城墙上,长风挟着细雨,扑簌簌打在纸伞面上。
伞下,谢从隽与裴长淮并肩而立。
谢从隽将伞往他头上斜了一斜,道:“你放心,负责押解的官差都是我亲自安排的,不会让锦麟吃太多的苦。”
裴长淮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总想起从前在鸣鼎书院,锦麟一旦答不上来先生的问话,就会偷偷瞧我,求我替他解围。可那日在牢中,他没有求我,也不曾说出一句让我为难的话。”
谢从隽轻叹一声,一手负于身后,遥遥望着一望无际的前路,道:“此去一别,不知来日可还有再见之时。”
草色尽头,人迹渺茫。
重重山,重重水,一别如斯,不知飘然何处。
【第30章】 快平生
这一场风波终是归于平定。
不久后,兵部尚书向皇上主动请旨辞官,用自己半辈子的功德求皇上开恩,免罪于爱女辛妙如。崇昭皇帝恩准,辛尚书带着家人告老还乡,回扬州安享晚年去了。
兵部尚书一位空缺下来,但皇上还没决定好新的人选,就将兵部暂时交给裴长淮,一切公务由他代为处理;此次叛乱过后,各大军营皆需重新纠察整顿,北营又少不了裴长淮坐镇。
他本就是多愁多思之人,先前得知走马川一战的真相,自觉愧对父兄;当日在悬崖上又眼睁睁看着谢知钧断臂求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回京来晚一步,寻春不幸身亡,昔日挚友徐世昌再一离去,对于他而言,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沉重的打击。
裴长淮惯是个隐忍不言的性子,从面上看不出什么,可到底万般愁苦都压抑在心底,不曾有过一刻痛快发泄。
如今这些繁琐的公务再压下来,裴长淮在北营连续熬了好几个日夜,这天外头猛起一阵霜风,裴长淮受了寒,当日就发起高烧来。
谢从隽一直劝他少操些心,明知道皇帝把兵部交给他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可因此事牵连着军营里每一个将士的身家性命,裴长淮总是放不开手,更不敢不尽心。
这回一病如山倒,仿佛先前的疲惫都累成一笔账,统统清算回来。
谢从隽在外巡营一天,回来就撞见裴长淮坐在灯影中,俊秀的侧脸苍白,一咳起来,执笔的手都在抖。
病成这副样子还非要强撑着精神看那个破公文,谢从隽当即就恼了。
“回侯府去!”
他召人去备马车,执意要将裴长淮送回正则侯府养病。
裴长淮放不下手上的公务,说道:“没事的,安伯来看过了,吃两副药就好。”
只是他喉咙被烧得嘶哑,说话不甚清晰。
谢从隽烦得将自己身上的轻甲解了,往架子上随手一挂,哼道:“你听那个老匹夫的,那让他来陪你过一辈子不就行了?”
裴长淮失笑道:“说的这算什么话?安伯是大夫,本侯难道不听他的?”
谢从隽俯身,一手捉住裴长淮胸前一绺长发,口无遮拦道:“他只是大夫,我还是你丈夫呢,小侯爷却总喜欢跟我对着干。”
帐外还有士兵走动的声音,裴长淮忍不住咳了一声,脸上薄红,也没反驳。
“这些公文,我帮你看。”谢从隽扯来一旁的披风给裴长淮裹上,为他兜上风帽,顺手捧住他发烫的脸,问道,“长淮,你听不听哥哥的话?”
他声音放低了一些,像故意蛊惑人似的。
裴长淮向来吃软不吃硬,此刻看谢从隽眼眸里柔情似水,心里一软,自然是他说什么,自己就愿意做什么。
乘马车回到正则侯府,裴长淮喝过汤药就睡下了。
到半夜,他烧得稀里糊涂的,断断续续做起噩梦来。
梦里竟也不再是年少时分,却是当时在萨烈军营的牢狱当中。
大雪纷飞间,外头是深渊,耳畔是鬼哭狼嚎,但谢从隽在他眼前,双臂拥着他,在他唇上落下惊心动魄的一吻。
反反复复,皆是他们同生共死的过往,每一步都那么惊险,每一步又都那么踏实。
惊险是因这一路险象环生,踏实是因他们尚有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裴长淮终于从繁重的梦境中醒来。
他浑身是虚汗,坐起来恍惚了好一阵子,手指抚过前额,伸入发丝间,拂开眼前的碎发,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外头正是黄昏天,裴长淮睡了整整一日,身体的余热消退,病情已然大好,只是浑身还提不上力气,手脚轻飘飘的,连意识都是轻的。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从隽?”
室中寂静无声,没有谁回应。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慌,忽然很想见到谢从隽。
很想,很想。
裴长淮当即起身更衣,唤人去备马。
一入黄昏,京都的夜市逐渐繁闹起来,坊里做傀儡戏的戏班早早搭好了台子。
裴长淮骑马过闹市时,恰好逢上一场《赤霞客》。
《赤霞客》共四幕,一幕“豪游侠仗剑天涯贫贱女卖身葬父”,一幕“浪荡子贪色识美人女娇郎巧智还金钗”,一幕“人世间人世沧桑痴情关痴情未了”,最后一幕“赤霞客魂断雁行关娇奴儿自殒鸳鸯湖”。
正到了最后一回,娇奴儿向着明月诉说对赤霞客的思念,心上是情深深意绵绵,面上是泪点点悲切切,她悲到深处,继而长哭一声,决然投入鸳鸯湖中。
裴长淮看着,唇上虽微微一笑,但还是不觉地洒下泪来。
悲凄过后是满堂的喝彩。
裴长淮解下自己的玉佩丢给台上的傀儡师,指着他手中那只赤霞客的木偶,道:“换你这个。”
策马至将军府外。
裴长淮此次是趁兴而来,未提前下拜帖,要是从正门直接进将军府,万一碰上卫福临,卫福临势必问一问他的来意,届时他要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想见你们将军才来的。
他心里这样想着,人就已经飞身踏上高墙,一跃进了将军府。
裴长淮这辈子还没做过这种翻墙越户的事,第一次干,难免有些紧张。
他怀里牢牢揣紧赤霞客的木偶,快步走向谢从隽的居处。
谢从隽正仰在榻上看北营堆积的公文,卫福临为他研着墨。
他看也看烦了,将公文往书案上一撂,道:“看得头疼,这些人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往上报?”亏得裴长淮有耐心,连看那么多天也不觉得厌烦。
从前他们在一处练剑,裴长淮也是如此,一招剑式学不好,他能反复练一天,也不怕枯燥无聊,若不能将清狂客的剑法学得一步不错就绝不罢休。
规矩,勤勉,一丝不苟。
正值此时,窗纱上有影子一晃,谢从隽眼一眯,当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货色敢来将军府撒野,身影如似一阵疾风,掠至窗边。
一推窗扇,片片落花随风飞入,谢从隽抬头,恰好撞入裴长淮一双漆黑的眼眸当中。
夕阳在裴长淮眼中漾着金光,身上的茜色武袍少见的鲜艳,风仪俊美,令谢从隽难以挪开眼睛。
“长淮?”
裴长淮眼中错愕,没想正给他逮了个正着,不知怎的,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我……我是来……”
谢从隽见自己上一刻思念的人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不由地笑了起来。
他貌似懒洋洋地抱起双臂,往窗边一杵,好整以暇地看向裴长淮:“你、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谢从隽故意学他结巴,成心取笑。
裴长淮脸上飞红,回答不上来了。
卫福临很有眼色,收拾好书案上的公文,就恭恭敬敬地退下。
待他走后,谢从隽让裴长淮进来。
裴长淮拿出怀中的木偶,递给他,道:“路上瞧见,想着你会喜欢。”
谢从隽看他手中那只木偶身着破烂衫子,手持巨剑,一头长发披散着,浓眉赤眼,形容疏狂潇洒,正是赤霞客。
谢从隽接过来,将这木偶左瞧右看,英俊的眉眼多了些风流快意,他道:“小侯爷特地前来,就为送我这么件东西?”
裴长淮误解了他的意思,问道:“你不喜欢?”
“喜欢!”
谢从隽将木偶搁在书案上,摆正放好。
等放好后,他回身牵住裴长淮的手,笑吟吟地问道:“就是这么贵重的心意,小侯爷看,要我怎么偿还才好?”
裴长淮一看他的眼睛,就知这厮肚子里没憋着什么正经话,忙道:“不必偿还。”
谢从隽拿着他的手,垂首往他腕子上亲了亲,道:“那怎么行?”
紧接着,他顺势将裴长淮抱进怀中,往他唇上吻了一吻,继续道:“不知我这张脸,小侯爷瞧不瞧得上?”
裴长淮:“……你就没两句正经话。”
谢从隽伏在他肩头失笑不已,好歹是恢复了些正经,问道:“病好些了么?跟谁学的,尽干这翻墙夜会的事。”
裴长淮抬手扯住谢从隽的领口,反问道:“难道不是你教的?”
“是么?也没有罢……”
谢从隽貌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后他拂开裴长淮额前的碎发。
裴长淮鲜少主动,更不怎么会做出格的事,如今却突然出现在将军府,谢从隽还以为他是遇着什么大麻烦,于是沉下心来问他:“长淮,你来找我做什么?总不能是想我了。”
裴长淮抬眼与他的目光对视,反问一句:“为什么不能?”
谢从隽一怔。
不由分说,裴长淮一手按住谢从隽的后颈,吻住他的唇,动作多少有点霸道。
裴长淮与他缠吻片刻,方才分开稍许,两人气息都有些乱了,裴长淮却认真地说:“本侯只是想见你,想着,所以就来了。”
裴长淮性子含蓄内敛,很少会直白心意,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一遭,谁也难招架。
望着他狐狸似的眼,谢从隽心旌一动,捧住裴长淮的脸,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真的是……”
谢从隽只觉他可爱至极,说不出什么,低头狠狠地吻住裴长淮,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似是爱得越深,心中的暴虐欲就越嚣张。
裴长淮也一反以往的被动,唇与舌回应着谢从隽野蛮的亲吻。
痴缠间,谢从隽揽住裴长淮一条腿,裴长淮双腿一凌空,顺势缠上他的腰际。
谢从隽轻而易举地托抱住他。
离得近了,裴长淮闻见他身上有冷冽的淡香,北羌悬崖下,他破风而来捞他入怀时,身上就似这一般味道。
从那时起,裴长淮仿佛就对他有着难以言明的信任与依赖。
他可以将自己放心地交付给他,不只是身体上,还有背负在他身上的那些无比沉重的责任与过往,在裴长淮孑然无依之时,这世间仿佛也只有谢从隽能这样抱住他。
裴长淮在上,往谢从隽额上浅浅地亲了一下。
谢从隽轻仰起头,望进他含着款款柔情的眼眸当中,笑问道:“这回不害羞了?”
不问还好,一问裴长淮还是难免脸红。
谢从隽好不容易见他主动一回,怕惹得他退却,嘴上不再逗弄,抱着裴长淮坐到床边。
裴长淮屈膝跪在他的上方,双手捧起谢从隽的脸,与他吻得难舍难分。
谢从隽一手按住裴长淮的后脑与他深吻,一手去撕扯他的领襟,撕得破破烂烂,再狂肆地揉捏裴长淮的胸,指腹在轻红的乳珠反复捻弄。
乳尖上疼痛与酥麻并至,裴长淮有些难受,可隐隐的又感觉有邪火在烧。
“乖,抬头。”
谢从隽用手指抵起他的下巴,令裴长淮仰着头,展露出颈间最脆弱的喉咙。
他张嘴咬上去,像是野狼衔住白鹿的喉管,分明能轻易咬断,但他却只是爱怜地在他喉结上舔吮了两口。
热的呼吸轻喷在裴长淮颈间,他蹙起眉,眼色迷离地望着上方。
谢从隽一路向下吻去,吻他的锁骨,继而将那被蹂躏得发红的乳尖含入嘴巴,碾转舔咬。
酥酥痒痒的快意令裴长淮模糊地呻吟起来,“唔……从隽,别,别……”
“别什么?”谢从隽松了嘴,凑到他耳边,低低说道,“三郎叫得我心都乱了。”
隔着衣物,他抚摸起裴长淮的阳物。裴长淮一时意乱情迷,下身逐渐硬热,薄薄的衣衫下,凸起轮廓分明。
谢从隽似比他清醒些,一双风流笑眼专注地欣赏着裴长淮动情的神色。
他看得越认真,裴长淮就越害羞,索性吻住谢从隽,避开他火热的目光,又侧首衔住谢从隽的耳垂,细细舔吮到湿濡濡的。
谢从隽给这厮撩拨得口干舌燥,一手爱抚着裴长淮的头发,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身下也变得硬挺滚烫。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褪净衣裳,彼此性器隔着衣物挨蹭着,似调情,也更暧昧。
谢从隽声音被欲火烧得有些嘶哑,“长淮,你有多想见我?”
裴长淮不好意思回答,舌尖缠吻着谢从隽,谢从隽随着他舌尖的深入挺腰往他腿间一下一下地顶。
静谧的房室中,唯有两人呼吸声逐渐变得又沉又深。
那物虽还藏在衣下,但粗硬无匹,似比火刃还要厉害,裴长淮情难自禁地想起这物以前撑满他的感觉,有些心惊胆战,更不敢说话了。
“说啊。”谢从隽难得温柔,跟他说话时语调里爱意缱绻,哄道,“乖,说给哥哥听。”
裴长淮耳尖红透,喉咙滚了一滚,终是吻着他的唇,低声道:“从梦中醒来,见你不在我身边,我就想你。”
“真的?”
谢从隽快压不住心头的邪火,眼色一深,不自觉流露出凶悍的本性。他咬上裴长淮的嘴唇,恶狠狠地舔吮,犹觉不够,又扯着裴长淮跪到床上去。
裴长淮却是乖驯,谢从隽想如何,他就顺从着如何。
谢从隽反捉住他的双手,牢牢地将裴长淮按到墙上,让他背对着自己。
衣衫从裴长淮的双臂褪下,滑到他的腰际,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羊脂玉一样光洁白皙的背上。
裴长淮生得肩宽腰细,又因常年习武,算不上柔弱,俊美的肌理在他肩胛与臀腰间若隐若现。
谢从隽垂首,一口吮咬在裴长淮的后颈上,再问:“想见我,然后呢?”
他痴迷似的沿着裴长淮的后颈往下吻,一寸一寸吻过他的背脊。
裴长淮轻轻反弓着腰,觉得痒,又觉得热,内心深处的情欲都让谢从隽这样慢条斯理的调弄一点一点勾了出来。
他下身性器玉润,高高地挺翘着,嫣红的顶端处溢出一丝晶莹的淫液,欲坠不坠的,似芙蓉泣露。
见他不好意思说出口,谢从隽吻上他的耳尖,循循善诱道:“是不是还想让哥哥干你?”
说着,他的手探入裴长淮身前,一把握住他硬挺的阳物,上下抚弄起来。
鲜明的爱抚令裴长淮顿时倒抽一口气,他跪着的双腿都在细微颤抖。
“想不想?”谢从隽不依不饶地问。
裴长淮骨子里长着规矩,为谢从隽翻墙越户尚且能做得出,但他这一口一个哥哥的,听得裴长淮脸上如遭火灼。
从前不知他是谢从隽还好,现在一知道,裴长淮总想起两人年少时曾那样天真无邪,哪像现在……
他正想着,忽地两根手指直抵入他的后庭当中,裴长淮一下屏住呼吸,腰身寸寸收紧,谢从隽却强硬地按住他,不准他乱动。
手指在裴长淮那秘处反复抽弄起来,不出片刻,后庭从生涩逐渐变得湿滑,水腻腻的爱液顺着谢从隽修长的手指往下淌。
谢从隽侵犯他的手指越发放肆,他的呼吸也有些沉了,道:“长淮,你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裴长淮咬了咬牙,终于腼腆地回应道:“喜、喜欢……”
“再说一遍。”
裴长淮红着脸道:“喜欢。”
谢从隽屈膝顶入裴长淮双腿之间,裴长淮膝盖一下没了着力点,向前抵靠在墙壁上,兀自挣扎了两下,竟怎么也逃不开。
“从隽?”他心里有些慌乱。
谢从隽撤出手指,释放出下身早就硬烫的性器,威胁似的抵上裴长淮的后穴。
他没有直接插入,而是在那刚刚被手指蹂躏得艳红的穴口上反复蹭弄,迟迟不肯进来。
裴长淮被他弄得欲火烧心,难顾廉耻,咬了咬牙说道:“从隽,你……进来……”
谢从隽似乎将自己最大的耐心与温柔都拿来对付裴长淮,到这样的关头,还在引诱他:“喜欢我吗?”
阳物顶端稍稍顶入一寸,浅浅地消磨着裴长淮。
裴长淮喘得越来越深,迷乱地点点头,道:“喜欢。”
谢从隽听后深深呼出一口气,似痴魔一般吻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裴昱,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这一句‘喜欢’,等了多少年?”
裴长淮想着他们错过的这些时光,想着谢从隽在北羌九死一生,想着他改变了那么多的容貌,眼睛有些酸热。
他反手去抚摸谢从隽的脸庞,认真地再说了一遍:“我喜欢你,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乖。”
听到想听的回答,谢从隽心满意足,轻咬住裴长淮肩颈上的肌肤,缓慢而又坚定地将性器插入他后庭中。
起初裴长淮还能承受,等谢从隽深到从未那么深的地步时,裴长淮忍不住地叫出了声,但他动弹不了,只能惊慌失措地推着谢从隽的腿,“不,不行……啊……从隽,太深了……”
可谢从隽没停,一手抚上他的喉咙,挺腰插到最深处,裴长淮仰起头,眼前朦胧一片,强烈的满足感让他连精神似乎都变得恍惚。
谢从隽一寸一寸撤身出来,又一寸一寸再顶入紧致的甬道,在里头反复抽插搅弄。
裴长淮头皮阵阵发麻,浑身软得知觉全无。他的意识仿佛都虚浮在半空中,唯有谢从隽的性器形状明晰,热硬得发烫,给他真切的欢愉。
说谢从隽对他是温柔小心,还不如说是漫长的折磨,裴长淮被他这些柔软中带着狠色的厮磨折腾得欲生欲死,恨不能他直接给个痛快了事。
碾磨间,交合处变得水液淋漓,谢从隽每插一下就带出黏腻腻的水声。
他唇边勾起轻微的笑意,故意问道:“长淮,怎么湿成这样?”
裴长淮眼眶与脸颊一样泛起潮红,这样的姿势,他连挣开谢从隽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无助地喘着气。
他低声求道:“哥哥,你少折磨我一些不行么?”
听他这时倒乖巧地喊哥哥了,谢从隽笑意更深:“自己送上门来,也不想想后果,我在你眼里难道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裴长淮话都快说不出了,手扶住墙壁,喘声道:“你以前、以前守规矩多了。”
“我守规矩?”
谢从隽握住他细俏的腰身,一下沉过一下地挺送起来。
裴长淮咬住手指忍着呻吟,身后那处不住地将谢从隽绞紧、裹吞,此间销魂滋味,亦让谢从隽灵犀春透。
他险些守不住精关,稍稍撤身出来,平复了两口呼吸,才道:“守规矩也是怕吓着你,我现在越想越后悔。”
裴长淮终于从他密急的抽送中得了片刻喘息,他呼吸凌乱,迷离的眼色中多了些疑惑:“后悔?”
“后悔当初怎么没哄着你跟我做这种事。”
说着,谢从隽再次猛入到那最深之处,裴长淮猝不及防,“啊”地一声叫出来,似吟似哭。
“那时候你脸皮更薄,更不经逗,往往说两句坏话就要红耳朵。”谢从隽轻促地喘着,凑近裴长淮耳边,貌似好声好气地问他,“三郎,你想要昀哥哥对你凶一些,还是想要从隽哥哥对你温柔一些?”
在风月事上,现在的裴长淮比以前也没长进多少,谢从隽这一句坏话,他连耳带腮全都红透了。
再温柔,也难遮掩他的狗脾气。裴长淮羞涩得张不开口,谢从隽就耐着性子折腾他,阳物挺送得又缓又深。
被抵到最深处,裴长淮气都喘不上来了,给他纠缠得要发疯,终是恼起来,下意识斥道:“赵揽明!”
谢从隽笑出声,掐着裴长淮的腰,道:“看来三郎是喜欢我对你凶一些。”
裴长淮手撑着墙壁,想挣扎,谢从隽强制按住他的双手,卸下方才的耐性,硬烫的阳物狠狠地挺送起来,插得又重又急,他眼神隐隐有狠厉之色,张嘴咬着裴长淮的肩膀啮噬,这样子不似寻欢,似在征战。
裴长淮口中呻吟登时变了调子,快意汹涌,一波借着一波冲上头,五脏六腑都变得不像自己的。
他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只能承受着谢从隽剧烈的挞伐。
交合处湿得一塌糊涂,淫液乱淌。谢从隽那物事本就生得雄伟,尺寸不善,坚硬如铁,碾入那湿软嫣红的秘处,好似是将裴长淮彻头彻尾地剖开。
他发了狠,次次都是整根来去,抽送间肉体撞得啪啪作响,插得那后庭水声泥泞不堪。
裴长淮濒临癫狂,央求着:“从隽,不要……啊……呃……啊……”
像是故意不让他说成话,谢从隽肏得更狠。
裴长淮连呻吟都变得破碎不全,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意识也在近乎蹂躏的插弄中变得虚无,一双俊秀的眼睛变得空茫迷离。
谢从隽用手指抵开裴长淮的牙关,夹缠着他的舌尖,在他唇舌间搅弄,裴长淮发出的声音变得咕哝不清。
他沉着粗重的喘息,在裴长淮耳边说:“乖,好好舔。”
裴长淮闭着眼,乖顺地吮舔着他修长的指节。
床笫之间,没有礼法,没有规矩,只有肆意的交欢,放荡的呻吟。
爽到极致似乎都变成了一种痛苦,快意濒临巅峰时,裴长淮蹙眉咬住谢从隽的手指,忍着近乎哭泣的吟叫,在谢从隽一下下蛮狠的顶撞中射出精来。
可谢从隽还不见停,裴长淮忍受不住,仰起头来,眼色被泪水洗得漆黑雪亮,求道:“从隽,从隽……不要了……求你,放开,呃……放开我……”
谢从隽吻了一口他发汗的后颈,握着他的腰,将裴长淮按伏在床上。
谢从隽的身影覆压下来,用温柔的语气哄着他说道:“很快就好。”
裴长淮双腿再次被谢从隽别开,狰狞的性器再次畅快如意地插到深处。
裴长淮骨头都酥软了,撑不起身子,只能将头埋在枕中,低声乱叫。
谢从隽兀自狠插深送,看裴长淮抱住枕头咬牙忍着声音,一手捞起落在一旁的腰带,勒在裴长淮的唇齿间。
他轻轻一扯,裴长淮被迫仰起头来。因齿间勒着东西,裴长淮唇齿轻张,自是难耐呻吟,涎液将衔着的腰带濡了个透湿。光景说不出的淫艳。
渐渐的,裴长淮连叫声都低哑了,身子难以抑制地发着抖,被干得铃口处不断淌精。
也不知这场跟没有尽头似的欢好又持续了多久,谢从隽呼吸越来越沉,终是被裴长淮缠吮得定力全无,一松精窍,畅快淋漓地射进他身体当中。
再次高潮后,裴长淮浑身软成一滩春水,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双腿在轻微发着抖。
谢从隽没从他身体里撤出来,轻喘着压在裴长淮身上。两人都是汗津津的,彼此火热的肌肤相亲相贴,仿佛亲密无间。
谢从隽抚他的脸颊时,摸到他眼下的泪水,他掐起裴长淮的下颌,往他湿润的眼角处吻了吻,问:“怎么哭啦?”
偏偏这时语气温柔无辜,仿佛刚才在行欢时逞凶斗狠的不是他一样。
裴长淮被折腾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想着谢从隽在这床上总有百般花样、千般厮磨,哑着声说道:“你就是个混账。”
谢从隽笑起来,撤身出来,躺到床的一侧去。
裴长淮跟赌气似的背对着他,谢从隽见他不搭理自己,握住他的肩头,低声道:“长淮,我错了,好不好?”
他尝试着将裴长淮捞到自己怀里来,裴长淮嘴上骂得狠,却没抗拒过与他亲昵,翻过身来凑到谢从隽的怀中,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
外头黄昏的余晖收尽,已然是夜天。
谢从隽怕他着凉,扯来薄毯裹住裴长淮。转眼瞧见书案上的赤霞客,想起从前的事来,他顺势握住裴长淮的腰身,貌似认真地问他:“你从前真的没想过与我这样?”
裴长淮小时候又懂什么,纵然知道一些云雨之事、龙阳之兴,在一干好友中他也不自觉地更喜爱跟谢从隽亲近,可他对谢从隽有爱慕,有崇拜,却万万没有过邪念。
他道:“没想过。”
谢从隽轻哼一声,握着裴长淮腰身的手一下作起乱,在他痒处乱挠:“没想过?没想过?”
裴长淮受不住这个,痒得乱笑,挣扎着捉住谢从隽的手,上下一颠倒,翻身压制住谢从隽。
他清俊的眼睛里有似少年一般纯粹的笑意,低斥道:“真没有!”
谢从隽望着他的眼睛,也笑,卷着薄毯将裴长淮整个抱住,道:“没想过,方才咬我咬得那么紧?”
裴长淮脸有些红。
谢从隽乘胜追击,再道:“没想过,芙蓉楼见着一个长得像我的,你堂堂正则侯就去陪他睡一夜?”说着说着,他心里又醋起来,隔着薄毯在裴长淮臀上掐了一记,道:“不准!不许!”
“要我怜取眼前人的是你,这会子又不准不许的也是你,真不讲道理。”
谢从隽往他嘴唇上咬了一口,无端端霸道起来,“我就不讲道理。”
“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裴长淮道,“本侯那日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一开始是你自己扑到本侯怀里来的。”
当时裴长淮久病初愈,逢京都下过第一场雪,他贪想着一壶碧,那日就去了芙蓉楼喝酒。
酒至半酣时,听得芙蓉楼中热闹起来,似是有贵客临门,原是那扬州总商的管事在楼中宴请检校右卫大将军赵昀。
赵昀入京以后,曾向正则侯府递过三次拜帖,裴长淮以为他是有意攀附,一直以病为由拒见,不想回头竟在芙蓉楼碰上。
万一赵昀听说他也在芙蓉楼,指不定要找上门来,裴长淮不想让他扰了自己的雅兴,起身正打算离开。
却在楼台上垂首一望,见那商会管事引着一个穿黑蟒箭袖的年轻公子徐步走进梅园。
那年轻公子随手晃着腰间的麒麟佩,仰头看向这楼阁前盛开的梅花,笑声清朗,道:“这京都的梅花似乎也开得比别处艳些,不知可有好酒?”
只望见这一眼,裴长淮就没能挪开眼睛。
后来芙蓉楼中唱起《金擂鼓》,他似乎很喜欢,独自靠着阑干听曲,明明已然大醉,还是为求尽兴似的又喝了一壶。
裴长淮远远瞧着,眼前这一切仿佛似曾相识,多年前,谢从隽也喜欢站在那处,一边喝酒一边听曲。
失神片刻后,裴长淮正要离去,却见他似乎因醉得太厉害,身影晃晃悠悠,从前就有客人不慎从阑干处跌下楼去。
裴长淮见他身边无人,有些放心不下,迟疑多时,还是走了过去。
裴长淮正要问可是检校右卫将军赵昀,那公子先一步抬头望过来,一双风流眼迷离恍惚,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
脚下一个踉跄,他整个人猛地朝裴长淮跌过去。
裴长淮下意识伸手接住他,“赵昀?”
跌在裴长淮怀中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眯了一眯,似乎想努力看清楚裴长淮的面容。
不多时,他轻轻一笑,醉醺醺地说道:“小郎君看着面善,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长淮一怔,许久没能回答上来,也再没能挣开他的手。
谢从隽当时醉得一塌糊涂,哪里还记得这个?两人又阴差阳错地隔着赵家的仇,他还怀疑过裴长淮是有意算计。
如今想来,仿佛这世间姻缘在冥冥中早就注定,不论受多少磋磨,他都是要乘着这山河里最盛的一场风雪,回京赴约。
谢从隽吻了裴长淮一下,吻得情意缱绻,低低道:“我就知道,我难能忘了你。”
裴长淮也不免感怀,对谢从隽更有怜惜,回抱住他,柔情似水地深吻。
两人温存片刻,谢从隽哄着裴长淮再做了一回。
裴长淮风寒才好,到底还有些体虚,中途就被这厮折腾得昏睡过去,醒来时已至深夜。
谢从隽没什么睡意,侧躺在裴长淮身边,随手编著他的头发玩儿。这厢见裴长淮醒来,他才放下手,问:“怎么醒了?”
“热。”
裴长淮身上的里衣是谢从隽替他换的,如今热出一身汗,背上潮乎乎的。
谢从隽抱住他的腰,提议道:“外头凉爽一些,想不想去看星星?”
裴长淮想去,但此时腰酸腿软,哪里都不痛快,摇摇头道:“不想动了。”
“这才做了几回,小侯爷怎还娇气起来了?”谢从隽笑着,“放心,不让你动。”
他唤仆人在庭中置了一张竹榻,将锦毯熏得香暖,准备妥当后,他将裴长淮从床上捞起来,抱着他到庭中竹榻上。
漫天星河灿烂,飞花穿庭,说不出的宁静。
两人一并躺在榻上,裴长淮伏在谢从隽怀中,庭中清风徐徐,他一时舒服许多。
过了一会儿,裴长淮低声说道:“过两日我就向皇上举荐个人选,早些将兵部交回去。”
谢从隽懒洋洋地说道:“早该这样了,少干点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个老狐狸打算拿兵部侍郎一位换你在北营的实权。”
裴长淮怎会不知崇昭皇帝心中的计较?只是这朝堂上的倾轧算计实在令人倦厌。
裴长淮道:“等处理好北营的事,我会向皇上请命去江南。太师一倒台,朝堂动荡,一时间官员变动也多,我怕各州治理瘟疫一事不免有所懈怠。”
从前他二哥裴行就亲自治理过几次水害,裴长淮从他口中听过不少民间疾苦,对此事始终放心不下。
何况正则侯府如今在京中风头太盛,避一避锋芒总是不会错的。
谢从隽声音轻快,“好啊,我随侯爷一起。”
裴长淮抬头看他,问道:“你想去哪儿?等闲下来,本侯也陪你去走走。”
谢从隽抱住裴长淮,蹭了蹭他的头发,望着这天上星河,道:“山河远阔,卧月眠霜,何处去不得?只要有小侯爷在身边,哪怕是到天涯海角,都好。”
裴长淮听后轻轻一笑,唇覆下,与谢从隽无限深吻。
风雪消收,春光好。
与君相携手,由此快平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