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二)】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的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女子身上。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放弃了,看看我身后,失望地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听到我的名声,所以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我本钱,我养花,才两年,现在有些品种已经是千金难求了。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她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盛开的兰花鲜润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象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你们繁殖下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羽毛般唇瓣的兰花。
“这是鹅毛玉凤兰。”她介绍。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随口说。
她笑:“美什么啊,全都是废气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无聊。所以我宁愿到这里卖花了。反正宋朝已经连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给赵从湛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
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去擦,她也没有在意。
待我帮她擦完,她才说:“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
我微笑着想。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她低声窃笑。
我知道她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点头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听到窸窸索索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屏风后,隐约想象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
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并未有文绣重雉。把那些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
她出来站在我面前,带点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看我,问:“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后要与我偕老。
慢慢走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微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这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的,呵护照顾……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一直虚弱。从湛每天都从家里给我熬好药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钩到门槛摔倒,膝盖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只是陪笑。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
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伸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时的小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为什么会是玩笑?
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
她却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待机会远离朝廷……我们已经商量好成婚后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你就成全我们?”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带着笑,用手把几络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他,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蒸发殆尽,脸上的肌肉却开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悯……”
还未说出什么,她已经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手的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气息。
她把眼睛干涩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
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以实相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全就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她没有人色的神情,心里害怕极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能改变什么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下来了,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木然地站起来,示意我回去:“你帮我对他说一声,我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对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门口,然后她伸手把门关上,我听到她重重靠在门上的闷响,我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清脆的一声撕裂,那声音尖锐,让我心猛地一跳,仿佛那撕裂声是从我身体里传出的一样。
我用力撞开她半闭的门,她就靠在墙上,闭眼伸手到领口,撕扯红色嫁衣的绣沿,那晚霞状的衣服是轻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数道大口子。整件红色嫁衣,全就毁了。
我此时心里一阵翻涌,扑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没有挣扎。
可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来。
那些眼泪针一样刺进我的血脉中。
回到宫里已是迟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报平安,母后对赵从湛的事什么也没有说,却问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为左千牛卫上将军了,皇上还要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衡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
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
“是的。”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我让伯方去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眼里居然泪水夺眶。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
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好久,不过是失势而已,何必如此?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官场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地问。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个十来天再回来,这里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又要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兰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是那一个。
我低声说:“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在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了后,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好象在看着卑微的乞求一样。
然后,她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不可从上面洒下来,要从盆的边沿浇起。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照到夕晒。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夏天,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让兰花受露水。
冬天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那个仆妇老是爱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没有来历,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约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为贺。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栾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伯方提醒我,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她,然后到母后那里想陪她叙叙话。
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不好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死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我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穿青衮服,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杂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又命当众烧毁《武后临朝图》,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
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王随恭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随口道:“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约不行了,皇上要为她进个名号吧?”
我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已经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办就好了。”
她伸手将我衣上几根头发理正,然后问:“就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对我说。
我想到她对我说的那一句,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凄恻起来。
【清明】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行,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象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象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微笑了一下。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我真是小人。
但是,做小人让我这样开心,再让我选择,我还是宁愿做小人。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陪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客官,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
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酒杯落地的声音。
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他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真相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边却还在说:“大约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象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来临。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大约我是任性。随便了,反正他们要乱就让他们去好了。
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中。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可以影出她的轮廓,看到她用了安静的眼睛看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却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我许久,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
她给他们塞了点银子,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旁边的烛台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我用力把棺盖抬起,灵堂幽暗,她拿了只蜡烛,举在手上。
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下巴上,左靥有小小一点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我小时候的记忆,从来没有她。
父皇那些嫔妃,花一样簇拥,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地,规矩的,连一支巧妆宫花都怕逾越,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她?
她若永远都是一个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么发现她?
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路上荒草间奠纸乱飞,处处野坟头都顶着黄表纸,那纸在风里簌簌抖动,显得那些坟墓比平时还要凄凉得多。
只有几树桃李花偶尔在幽暗山色中明灭一下。
那鲜亮的颜色让我心里大恸。
“你的家里,是怎么样的?”
她轻声说:“我父母亲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
“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没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们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宠儿才能拥有的。不是幸运儿,得不到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说,只能默然。
她低声安慰我说:“你现在先别想以后的事情吧,先想想等会与太后见面时要说的话。”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定,却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
我们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这路该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抗礼?”也不知怎么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样地对她讲。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要不你带我去你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权多年,免不了结下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我困极了,不知不觉睡着。原来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睡觉的。
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头看她,她眼上重重黑影,温声说:“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
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远离它而去?
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我这才痛恨起自己刚才的懦弱。
下车时,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有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会,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点头。
回去宫里,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进去了,所有宫人都舒了一口气。
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怎么说?”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还怪你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几句,退了出来。
一人去外宫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跪下觐见。
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叫他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这茶极浓,我皱了下眉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惟愿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说。
又是陈词滥调。
我端详他,浓眉厚唇,脸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喝茶:“朕听说你当年的恩师,是周怀政?”
他点头:“是。”
我感叹道:“他当年是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给这个人这样觑着,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急报,你记得先呈到皇仪殿。”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
回去后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点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德。”
我终于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他行踪。”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
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眷顾你,你才能拥有的。
回到皇仪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后来告诉我说:“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
看来这个人不是不懂进退。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皇仪殿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
“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罢?”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象一阵惊雷打地我刹那念头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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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仁宗的身世问题:依宋史载,仁宗的身世当时并不是个秘密,只是仁宗不知道,其他宗室、后宫知道的人很多,其实等于是一般的身份地位卑微的妃子将儿子过给身份较高的嫔妃。
【芒种(一)】
蔡河边,四月的垂柳烟一样。
刚走到这边桥头,就看见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轻轻敲着门。
赵从湛。
开门的人正是她,看见赵从湛,微微一怔,然后马上微笑出来,请他进去了。
我在河对岸的柳树垂丝里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绿阴蒙蒙地笼罩了我一身。
他们居然还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墙之隔,可是,不能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旁边有两个女子相携快步走过,低声在那里商量说:“今日花神庙里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里送花归的。我们等下午再去吧,或许人能少一点。”
原来今日芒种。
春归时节。
我去旁边铺子中拣了个用青柳枝编的小轿马,过桥来轻扣她家小门。
那仆妇看见我,诧异地说:“你刚好来迟一步,姑娘出门去了。”
我忙问:“去哪里?”
“那我怎么知道?”她皱眉看着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庙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跑去。
芒种天气,满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归的贡花,摆在窗口门前。
女子全都穿浅淡颜色的纱衣,粉红,浅紫,淡绿,湖蓝,鹅黄,缈青,月白。树上枝头挂着花枝柳条编织的物事,鸟雀干戈,件件都是轻巧精细,在枝头随风摆动。
在万千娇嫩的颜色中,远远看到她在人群中与赵从湛前后跟随,她穿了淡黄衫儿,夏天衣料轻薄,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风里起伏,初绽的一朵凌霄花。
我远远尾随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沿着御街一路行去,花树红紫,她在纷飞的落瓣中,如云般袅娜纤细。
淡淡远远。
走走停停,御街一直南去,过州桥,前面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
他们进的是曹婆婆肉饼,店面不大,现在还未到中午,客人寥落。离店还很远,就已经闻到饼在烘炉里面的香气。
她大约很喜欢这里的饼,一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恍恍惚惚的微笑。
店主人却不是婆婆,而是个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见他们,马上叫出来:“小乙,三个肉饼,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对面的李四分茶铺,店里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做为花身。再用荔肉为叶,松实,鸭脚等为蕊,用沸汤点搅。
我随便在漏影春旁边漫不经心地站着,只偷眼注意他们。
那老人给他们上了东西后问:“两位有日子没到我这里来了,是到哪里去?”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声说:“到江南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赵从湛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气味苦涩。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应该拿来喝。
那个老人见没有什么客人,干脆就坐在他们旁边问:“去了江南了?现在少爷是在那里做事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嗯,现在我们住在江南,三两间小舍,我种兰花,他清闲下来只是写点诗而已。”她随口说着谎,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赵从湛,竟似看见自己与赵从湛的未来一般。
“姑娘可要担心富贵闲人,连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开玩笑道。
赵从湛低头帮她用筷子把肉饼撕开,默然,良久,说:“是啊,可要担心像场梦。”
我把脸侧过去看外面的车水马龙,人群喧嚣。
盯着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们坐了小半个时辰,再也没有说话。
我也一直看着外面。到她离开,我也没能够动一下。
直到她走远,我也慢慢站起来,假装不经意问那老人:“刚刚那位姑娘,和那姓赵的公子,常常来这里?”
“以前常来。公子认识他们?”他放下手里铲子问。
我‘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们关系不错吧?”
“不用说了,年纪轻轻的,当然是分不开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羡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刚才梦中一样的恍惚笑容,心里突然发了狠,说:“这两个人在一起,就跟神仙眷侣似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是佳话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花神庙里,全是女子,桃李浓华,莺燕啼啭。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轿马供在花神像前面,今天的花神居然凤冠霞帔,我平时看惯的衣着,穿在这神像上说不出的俗气。
前前后后,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过,单单没有她。
不知道在哪里?
看见我在那里到处寻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团扇半遮了容颜,悄悄看着我议论。等我转头去看她,却又忙羞怯地转身,露出含笑的双眼。
只是这么多的瞳眸,没有我熟悉的狐狸般那一双。
直等跑到后院的竹林边,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
一曲醉花荫。缠绵悱恻。
我知道是谁的笛。大唐的宁王紫玉笛,大宋的赵从湛。
她与赵从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默默用了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们的身边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缓地流淌向身后。
我盯着她的眼神,湿润润的,那眼睛里有纠缠纷乱的莺声暗啭,春雨繁花。
她却从未用这样的眼睛看过我。
我拥有的,只是那抚慰样的,象那年她塞给我的糖一样,漂亮,甜蜜,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剪不断,理还乱。
我在她的眼里,其实就是她可以漫不经心对付的小弟弟。
原来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自言自语,却以为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么?
他们的乾坤,烟云流转,而我站在一个花窗后,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么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岁时从被窝里狂奔出来,在那些镂骨的寒风里等待她。眼看着天色亮起,才发现所有都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我把头靠在墙上,仔细想了一想。
我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都是。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如果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她要离开我,我可怎么办?
我在暗地思绪乱滚,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
低头默然冷笑了出来。
赵从湛,你被迫娶了太后从兄龚美的女儿,可真是不幸。
回到广圣宫里,母后在冲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说:“皇上近日出宫实在频繁,以后宜少减。”
“有母后在,孩儿清闲无忧,所以出宫消磨时光了。”我笑道。
其实我有两个月没有出去了。母后居然说了这样拙劣的客套话。
母后点头,默然说:“养兰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母后知道我在在哪里,做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她大约以为我还是被蛇精迷惑着,却没有说什么,大约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霭奉茶上来。
“皇上对昨日的事怎么看?”母后心绪不宁,我早看出来。不过不想询问,果然关心则乱,她自己就忙着问了。
“什么事?”我只做不知。
母后微皱了下眉,把气息压平了,缓缓说:“母后当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全仗了我兄长收留。母后一辈子就是他给的造化。”
我这才点了头,问:“原来母后说的是昨日御史曹脩古、杨偕、郭劝和段少连四人联名上书请彻查刘从德之罪的事?”
“从德是你舅舅的亲生儿子,皇上可稍微为他讲一句话。”
我也点头:“一张图,又不是什么大事,御史小题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问:“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刚刚颁了《天圣编敕》吗?要御史们讲什么话?按律法来就好了。”
母后蓦然站起来,广袖扫到茶几上,那些茶水溅了一地。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溅到的一点冰凉。
“皇上是不是忘了,当年从德和你斗蟋蟀时,两个人趴在草地上,从德怕皇上龙袍脏了,特特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垫在皇上膝盖下?”
我微微冷笑:“这么说,母后认为,凡宫里和皇儿斗过蟋蟀的内侍,将来都可赦万死之罪?”
母后瞪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激了,忙放低声音:“皇儿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恼怒极了,把袍袖一拂,闷闷地吐了好长一口气,然后转头看我,那眉目里蒙上不尽的悲哀。她轻轻走到我身边,伸手扶住我的肩,低声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亲人了。贫贱人家都能和美团圆,为何我们皇家倒要这样?”
母后的声音,温柔就如我还未成人时,她与杨淑妃一起在我睡着后絮絮地低声谈论我将来会长怎么样、会有多高、会很聪明。
我年少时,很喜欢偷听母后这样的说话。
我想到以前母后对我的好,不由就软了下来,说:“既然母后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抚臣下才好,切莫让他们说母后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责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辇上,隔帘隐约却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后还以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进广圣宫里,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口气跨上三级台阶。
【芒种(二)】
芒种,春归去。
京城处处在饯别花神,连宫里都满是绣线彩带,牵扯在花树上,风偶一来去,花瓣绣带随风飘摇漫卷,生生显出一个锦绣世界来。
宫女们换上春末夏初的绛纱衣,浅淡的红紫黄,轻薄柔软。群聚在花下用细柳枝编车马,送青娥归去。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气息,其他再没别的。
我坐在后苑看张清远打秋千,那层层叠叠的纱衣飘成云霞,一派绮丽。小榭临水,波光潋滟,她的衣袂飞动,恍若神仙一样。
可惜我已经喜欢上了一只狐狸,我再没办法喜欢上神仙。
听旁边的宫女闲极无聊在说闲事。
“就是那个宗室赵从湛大人啊!”张清远身边一个宫女抢着说,“京城里的人常常议论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听到,便问:“什么笑料?说说看?”
她见我都感兴趣,越发眉飞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里已经喜欢了别人。所以,据说她与赵大人成亲当晚把赵大人锁在了门外,三朝回家后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据赵家下人说,两人可算连面都没见过。为此赵大人已经成京城的笑话了,还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周围的女子都大笑出来。
我冷笑了下,皱起眉。全京城的笑话,这么说,大约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气很热,没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几个重要的折子上写了请母后斟酌,让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复批。
宫人送上冰镇汤饮,我叫她们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来。
带了冰去安福巷给她,她正在槐阴里打着白团扇乘凉。
看见冰很开心,说:“刚好我也很热,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红豆来,指点我把冰打成碎块。然后搅拌在一起,浇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树阴下的石桌边慢慢吃。
冰冰凉凉的。我并不喜欢冷的东西,何况现在才四月。
“你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内也有人做这样的东西,把冰打得极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后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里面的东西和水就能冻成细软的碎冰。母后喜欢用辽人的乳酪和果子搅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声,说:“你们居然已经有冰淇淋吃了?”
“什么冰淇淋啊?”我问。
她把眼睛一转,笑了:“没什么……好吃吗?”
我说:“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为是她亲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树阴下,我看她额上都是细汗,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
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喧嚣都没有。
那些细碎的光影在槐树的叶间细细地筛下来,就象一条条用光芒编织成的细线,随着风的流动而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展转,年岁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那些槐花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时候,象在空中慢慢划着曲线盘旋下来。
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
替她打着扇,专注地看着她的侧面。
我只要时间永远在这一刻,让我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却没防那嫣红的唇就在我一低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浑然不觉,却把自己的头搁在我的肩旁的树干上,颤着睫毛说:“小弟弟,我好睏哦,果然是春天。”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边。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头要去吻她。
那柔软的唇,在我似触非触间突然就转开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刚才想要做什么,去旁边拈了一朵落花仔细地看。
我也只好默然着。
她却突然提起赵从湛说:“我昨日去花神庙,刚好遇见了从湛。他给我吹了醉花阴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说谎,也不戳穿,故意说:“我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啊。”
我想听听她说些更深的东西,但是她却只是怔怔地说:“真没想到,他的妻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现在就等一年半载后,他与妻子写休书各自分开了。”
“他们已经在商量分开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动要离开的话,太后必然也不会对他家怎么样。”她缓缓说,我在旁边沉默许久,心乱如麻。
她又说:“但假若他是别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里暗暗有点放下心,她回头来看我,却对我笑了一笑,说:“小弟弟,就象你一样。”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与妃子。
愣了许久,听到她低声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一个只娶我的人?在你们这里,也许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大约我必须回去才能找得到。”
一个只娶她的人。
心情突然沉到深渊里,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一件,我永远也做不到。
她淡淡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你哪里知道……”
是,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相处?
我比之赵从湛,永远是少了从前。
他们拥有的从前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空缺的时间。
可现在,我希望她能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我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纤细,肌肤柔软。
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在她耳边问:“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个,只有你们那里的人才知道的问题?”
她看了我一眼,问:“什么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说的。”
我听到自己的血脉,在胸口流动的速度,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几乎有点发抖,恐惧于还未知的命运。
我把她的手展开,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写了两个字。
艾悯。
这两个字,上次她写给我,几乎铭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写到她的心里去?
“我想要这个人,永远在我身边……这个愿望,我最后有没有实现?”
这短短的刹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却似耗尽我所有天真那样漫长。
她把手轻轻缩了回去,低着头看自己的掌心,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后她抬头,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绽开安静澄澈的笑容,象那些兰花在静夜里几乎冰冷地悄无声息绽放。我所有的用心,就象在没有尽头的深井中,下沉,下沉。
直到再也没有影迹,然后,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彼方,再不出现。
她对我淡淡微笑,说:“这件事不会有记载的。而且姐姐想要回家了。”
我居然也没有多少悲喜,其实我早应知道的。
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风,此时又疯狂扑来,好似哗啦一声,整个天空眼睁睁看着就倾泻了下来。
然后我才感觉到了切肤之痛。
她真是容易,轻轻一句就抹杀了我所有用心。
这四月的天气融合,槐花一直落在我的发上,衣上,没有一点声息。
静静开了,又静静落了。
除了我,没人知道怎样一个春天结束。
她扶着我的肩,问我:“还要刨冰吗?”
她竟如什么都没发生。
我摇头。
她就站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低声问门口那人:“干吗到这里了却不进来?”
是赵从湛。
赵从湛这才走了进来,向我见礼。
“免了吧,反正是在宫外。”我木然说。
她则在旁边问:“什么事情?”
赵从湛淡淡说道:“来向艾悯姑娘辞行。我要离开京城了。”
她诧异地问:“去哪里?”
“爱州。我去任长住客使。”赵从湛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哀愁。
她吸了口冷气,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质问:“为何突然之间让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就任官?”
赵从湛不敢开口,我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说:“大理寺查得刘从德怂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后挑唆人是他。其实这个不过是朝廷里惯用的转嫁法罢了。只是太后既然这样说了,谁敢说个不字?”
她瞄了眼我轻描淡写的样子,问赵从湛:“难道就这样了结了吗?”
他点点头,却似并不放在心上,说:“幸亏因为是宗室,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杀头的罪名。”
她停了停,终于缓缓问:“你要带……妻子去吧?”
赵从湛却摇了摇头,微笑了出来,说:“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书。”
我惊骇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却根本没注意到我。她扑上前问:“怎么回事?”
“爱州是边远之地,何苦让毫无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况她与林家少爷本是两情相悦,是我耽误了她。”
他居然不说那个在他艰难时抛弃他的女子一句不是。我觉得心里隐隐有点愧疚,但又想,这与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罢了。
她默然好久,突然回头朝我微微一笑,说:“小弟弟,天气这么热,你帮我们去弄点冰好不好?姐姐刚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让我离开。所以站起来,就走到里面去了。
她对我,原来冷淡到如此。真是残忍。
走到兰花的架子后时,一回头看他们,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兰,烟灰紫的丰浓花朵,花瓣浓艳如凝露般。
隔着兰花密密挨挤的浅绿花叶,我冷冷地听她咬着他耳朵说:“我和你一起去爱州。”
“我们约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样的地方,据说刚去那里的人总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
“你被妻子抛弃了,又得了个永世没法翻身的苦寒官职,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挠我的梦想!”她抓着他的手摇晃,像小孩在撒娇一般。
赵从湛只好纵容地抱着她的肩,说:“那好,一起去。”
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可是却是满满的幸福。
我看她无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赵从湛,将唇迎上去,亲吻他。
我站在悄无声息的角落里,看刚刚离我不过咫尺,而我无法触碰的,就在我面前惊心动魄地辗转缠绵。
原来我的心思,就是这样的结果。
命中注定。
他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什么时候出来。
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让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没那么厉害,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因为我已经站不住了。
抬头看这个四月天,天色蓝得几近琉璃的明亮。
我所有与她经历的一切,难道都是虚无的临水照花?
她若不是为我而安定停留在这里,那她又为什么要惹得我这般妄想?
如果我们真的就是这样,那么命运又为何让我们相遇,让我白白空欢喜这一场。难道我得了这一场空欢喜,然后对自己说,结束了,记得要忘记,于是我就能忘记,当作一切根本就没有来去?
这人生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终人散,这就是我与她的缘分?
我没有办法承认,我所有的思量,最后就是这样草草收场。我如何能承认?
我喜欢了她十年,我怎能把所有就这样放弃。
我慢慢伸手去抚上自己的右脸颊,十年前的感觉仿佛歌声隔了水而来,似断还续飘渺稀落,那触感已经太久远,变得极细极柔,却象传说的情丝一样,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扎进我的心脉里,从此缠绵悱恻,无法抽身,不能触碰,一碰便是血潮汹涌,疼痛万分。
上天既然选择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那么,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赵从湛,更需要她。
是的,赵从湛没有她有什么关系呢?而我没有她,我没办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出去的时候,赵从湛也正好要离开了,只是还在等我出来告别。
“我也应该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说。
她送我们到门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你们走好哦。”
一路上我们都是沉默不语。
到樊楼的时候我才转头问赵从湛:“何不上去坐坐?”
很巧,刚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间。
坐在窗边看楼下,东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视之下。
这楼实在高,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开始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在步天台上看遥远天边的星辰不一样,看别人在脚下,自然是让人很快意的事情。
赵从湛给我斟酒,是芦花白。萧瑟的名字。
“在爱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与他对饮一杯,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我们喝了那盏酒,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楼下那老人追着一个顽童在叫,似乎是想赖帐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来,说道:“原来和朕当年一样。”
赵从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后面问:“皇上岂能混同这些市井小民?”
我回头看他。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这个我侄子辈的人一眼。
他的脸色与肌肤都是苍白色,穿细麻的布衫,是已经洗了多次却未显旧相的柔软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里面的黑暗,很奇怪地,瞳孔急剧收缩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
过了一会,他那苍白的额头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现,冰雪似的。
这个人,像书里所说的王谢家乌衣子弟。
“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开封府送来一个奇怪的钱?当时你还是翰林侍读。”
他了然:“是艾悯姑娘的吧?”
“原来你知道了。”我点头,说:“朕记得自己是十四岁,与她上元逃出来观灯,在那个小摊子吃了圆子,却两个人都没有钱……”
想到那个上元,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微涌上来,那些花灯,那些烟花,那些在她脸上变幻的艳丽颜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两个人都没有钱……她开玩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当时我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出来,而她却把我拐出来了……手牵手逃得飞快。”
我沉溺在往事的温柔余光中,就像夕阳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实的美丽金紫。
赵从湛脸色暗了一暗,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那时,烟花引燃了火,向我扑下来,她什么都没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我,好象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当时就想,假如我们有未来,我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就像她那天什么都没想就为我毫不畏惧一样。我……在心里发了誓。”
我们沉默好久,在下面遥远的人来人往中,我们当年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
赵从湛低声问:“皇上为何对臣说这些呢?”
我直视他的眼,逼问:“你是要和她一起去爱州吗?”
“是。”他轻声回答,却没有迟疑。
我近乎残忍地微笑,问:“你当年,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在天牢里。她原谅了你,我没有原谅。”
“所以,我劝你不要和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头看我,看我脸上嘲讥的微笑,然后眼里却突然有了冰凉的寒意。“皇上是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吧?”赵从湛的声音居然尖锐极了。
从来未见过温厚的赵从湛这样的表情,我未免心里有点不适。
他却没有装出一时失言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什么负担都没有,那些不知道家人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会。只因为你的一句话,你的家人以后就要受这个朝廷最强大权势的仇视与打击,皇上也当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是处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要怎么权衡,要怎么让我的弟妹远离哪怕最小的危险,皇上哪里需要知道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又是谁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他盯着我,缓缓地问:“皇上?”
我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
我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可是我想我大约是在难过。
竟然在难过。
听到他的声音,冰冰冷冷说:“明明我们已经告诉了皇上我们的婚事,可是皇上却向皇太后举了我……让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来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进的言。大约母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我默然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在这世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出现?”
他的眼睛在细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我。
这让他看上去又象是在怨恨我,又象是在可怜我。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把脸转向了旁边,丢下一句:“你放心一个人去爱州吧,我不会再理会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冷笑:“皇上此时开心了吧?我终究看明白了,原来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被人强迫着接受命运,不需要的时候作为挡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象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我和她在一起,过我们自己想要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不愿意再听他这样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语言。
我浑身寒意,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匆匆打开门出去了。
听到他在后面淡淡地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我在街边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久,才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小弟弟!”
我转头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说:“我去从湛家有事哦,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我执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去他家了,我刚刚和他在上面说了……”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无法出口,愣了好一会。
她笑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那一回头时赵从湛冰雪一样的容颜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轩轩如朝霞举。
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对赵从湛吐露了我的心情会有什么后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会如何反应,而我又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斟酌着说:“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说话。
我们一起转头看离我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
赵从湛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流淌过来。就好象他伸出了血做的一只手,缓缓地过来抚摸我们的脚。
而他的神情无喜无忧,就好象他是躺在春天艳丽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样。
我这才想起,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自为之。
当年太祖皇帝在烛影斧声时,最后对太宗皇帝说的话。
我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