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戢金戈
谢知章看到他如此模样,不由地心疼万分。
肃王和王妃都对这唯一一个嫡出的儿子许以重望,谢知章身为谢知钧的兄长,亦是捧着他长大,甚至将他看得比自己还要娇贵。
少年时的谢知钧远比其他王室子弟要出类拔萃、奔逸绝尘,只因得罪过谢从隽,就被崇昭帝幽拘道观十年之久,白白断送了锦绣前程。
这一切因谢从隽,更因裴长淮。
谢知章年年去道观中看望谢知钧,每每看见他守着一株玉兰花树习武练剑,剑中尽是失意与愤恨,谢知章又怎能不痛心,不难过?
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最多情的裴长淮。
可谢知钧性情偏执,越是得不到,执念就越深,而谢知章除了千方百计地帮他得到这一切以外,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谢知章抬起手,捏住袖口擦了擦谢知钧颈间脏污的血迹,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生气恼怒,你还能做什么?杀掉赵昀?他仰仗着一身功勋,背后倚靠太师和皇上的恩宠,是你想杀就能杀的么?”
谢知钧冷道:“你觉得我会怕他?”
谢知章道:“你当然不用怕他,你是谁?你是肃王世子!谢从隽那个假以功臣遗孤之名苟活存世、却连宗室庙堂都不配进的贱种,你本该意气风发地站在他面前,赵昀又算什么东西?但是,闻沧……你须明白,你想要什么,求是求不来的,必须自己去争才行,只有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谢知钧眼瞳冷了冷,“谢知章,你竟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谢知章讥笑一声,“何为道?因一次小小的玩笑,随口下旨将你幽拘十年,这是道么?不,闻沧,这就是权力。”
谢知钧一下沉默了。
谢知章替他擦净身上的鲜血,又将地上的狼牙金符捡起来,垂荡在谢知钧眼前,他道:“到了那时,别说赵昀,就连正则侯也难以违抗你的命令,他要保全裴家的荣耀,必有向你摇尾乞怜的那一日。”
谢知钧渐渐敛了眼神中的怒气,神色如坚冰一样,沉声道:“你不会因为一时起意就对我说这些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知章眸色发沉,“不过眼下你想杀赵昀也不难。先前留着他,是因为他在太师手下做事,也算一条忠诚好用的狗,如今看他与正则侯如此亲近,或许早起了异心。要杀他,根本不必亲自动手,徐守拙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谢知钧又沉默了很久,眼睛一直盯着悬在他面前的狼牙金符,忽地,他抬手一把攥住这两枚金符,紧紧地握在掌心。
谢知章一笑:“这就对了。”
……
自从裴长淮和赵昀归来,雪海关得知裴长淮被半道截杀一事,就立刻宣布进入内外戒严状态。
商肆店铺歇业,百姓家中关门闭户,就连来往北羌和大梁的商队也由官兵出面秘密接回关内。
赵昀负伤在身,由裴长淮主持大局,赵昀还将调动万泰一众暗甲军的兵权交给裴长淮,裴长淮用起人来更是得心应手。
裴长淮命令万泰,将宝颜萨烈断指的右手臂和右腿砍下,装进包袱中,秘密送往雪鹿王廷。此举激怒屠苏勒的目的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趁乱接应潜伏在雪鹿的卫风临、周铸等人,尽早确保大君宝颜图海的安全。
万泰接到命令以后就即刻动身去了雪鹿。
雪海关中,士兵开始日夜操练,厉兵秣马,为一触即发的战局做好准备。
安伯遵着医者仁心,倒是日日来查勘赵昀的伤势,以防再度恶化,不过好脸色没给多少,煎的药也一日苦过一日。
白日裴长淮去练兵,晚上才回帅帐。
赵昀仰在榻上,杵着脑袋望向书案后裴长淮,他正专心写着奏折,照例将雪海关的战况呈报给朝廷,案上燃着灯,朦胧的光色将他的脸庞照得越发柔和。
他似是察觉到赵昀的目光,眼皮也不抬,写好奏折,又拿起一本兵书,淡定道:“你累了就先睡罢,本侯还想看一会儿兵书。”
“不妨事。”赵昀看他看得越发来劲儿,“你看你喜欢的,我看我喜欢的。”
裴长淮只觉自己快被他看杀了,也难以专心,将书一挪,对上赵昀的视线:“你是不是闲着了?”
赵昀佯装一脸愁容,道:“侯爷想想,美人在前,可除了躺着什么都做不了,该是何等滋味?”
“……”
给他一调戏,裴长淮忍不住脸热,恼着瞪向赵昀。赵昀看他耳朵都红了,脸上绽开得意扬扬的笑容,手中又晃荡起腰间的玉坠子。
不一会儿,裴长淮找回风轻云淡的脸色,道:“是啊,美人在侧,除了让他躺着,本侯什么都做不了。”
他反将一军,赵昀挑了一下眉毛,可他比裴长淮不要脸得多,当即回腔道:“怎么会?侯爷明明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
裴长淮看不下去了,他撂下兵书,熄了灯火。
营帐当中光线一下黯了几分,唯独榻边的红烛还在燃。
裴长淮解着袍带,单膝跪上床榻,不带一丝犹豫地俯身吻住赵昀的嘴唇。
赵昀本是随口戏弄他两句,不想裴长淮真会放下公务过来,他方才刚喝过药,嘴里还苦得厉害,怕也苦着他,与裴长淮浅浅地吻了两下,就将他扯开。
裴长淮轻笑了两下,道:“不是说可以任本侯为所欲为么?”
赵昀一咳,道:“时机不好。”
裴长淮晓得赵昀是个没分寸的,怕真惹了他的邪火,没再深入,转身坐到了榻边。他的目光看向一侧立着的拐杖,裴长淮是善解人意的,从赵昀的戏言中也听得出,赵昀有一腔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什么都做不了。
他天性骄傲,宁可做死人,也做不得废人。可当日跌下悬崖的时候,一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也有半身残废的风险,真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说他痴。
“本侯听说你近日向安伯过问了雪鹿的事。”裴长淮低声道,“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卫风临?”
赵昀不想他竟如此心思如发,此刻也对他坦然道:“贺闰不知去向,如果他逃了,一定会回雪鹿找屠苏勒,我怕风临他们……”
“我不敢向你保证什么。”裴长淮打断他的话,道,“不过我提前请求过周铸,让他多照应卫风临一些,也让他们拿捏着查兰朵做筹码,雪鹿王城中还潜着我多年前安插进去的暗桩,必要时会保他们周全。如若横遭不测,本侯会与你一起给他大哥一个交代。”
赵昀微微一笑,多日来因腿伤积郁的烦躁与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牵起裴长淮的手,在他指节处一吻:“多谢侯爷。”
*
雪鹿王廷中,大君和他的王后被幽禁在宫中,早就名存实亡。
宝颜屠苏勒挟天子以令诸侯,王廷中但凡有不服从他发号施令的大臣,就会被他手下的将士当场斩杀,尸体挂起来示众,这等心狠手辣的作风,让所有人都对屠苏勒起了畏惧之意。
余下的臣子要么归附,要么沉默,整个王廷都陷入一种万马齐喑的沉闷当中。
此刻,狼头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威然的身影,不过他隐在珠帘后,一时看不清面容。
王座之下跪着的人是贺闰,不过此刻他已是宝颜加朔。
当日裴长淮和赵昀杀出监牢,他远远看着,手中握着长短剑,纠结万分,不知该不该跟裴长淮动手。他一时想趁乱救二人出去,权当还了这些年的情分;一时又想,不如索性让他们统统死在这里,他再也不必矛盾挣扎,回到大羌一心一意做他的苍狼王子。
可就在这犹疑之间,以万泰为首的暗甲军突袭营地,贺闰惊心之际,很快猜出是赵昀或者裴长淮留了后手,对方来势汹汹,绝非营中这些兵力可以阻挡,于是就领着他的部下杀出重围,奔逃离去,日夜兼程地回到雪鹿。
珠帘后传来屠苏勒沉沉的声音,问道:“萨烈呢?”
贺闰低下头,道:“父王,对不起。”
屠苏勒再道:“所以,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他的声音分明不轻不淡,甚至听不出一丝怒意,可贺闰还是打了个冷颤,弯身伏在地上,道:“儿子提醒过他,早早杀了裴昱和赵昀,可三哥不肯听。”
贺闰早就习惯了以假面示人,撒起谎来亦是面色不改,可他感觉着宝颜屠苏勒的目光穿透珠帘,像火一样灼在他的背上,心底不免有些发虚。
父子二人之间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静默,没一会儿,从王廷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将士,怀中抱着一个大匣子。
将士脸色青白,跪下将匣子高举起来:“苍狼主,有人将这个东西放在王廷外,请……”他眼中泛出惊惧的泪水,“请您过目。”
若非重要的东西,这群人不敢来烦扰他,屠苏勒点了点头,令身旁的近侍去接过匣子,呈到他面前来。
贺闰跪在地上,低着头,还不知是什么东西,余光瞥见身侧的苍狼将士吓得浑身发抖。
很快,珠帘后的屠苏勒忽然痛吼起来:“萨烈,萨烈!我儿——!”
宝颜屠苏勒从珠帘后出来,一把将匣子掷到贺闰面前。
里面有一腿一臂,手指是残缺的,贺闰一惊,认出这是宝颜萨烈的残肢。
宝颜屠苏勒怒不可遏,提手一拳打在贺闰脸上。
贺闰倒仰在地上,嘴角瞬间溢出血沫。
“萨烈死了!你哥哥死了!你却有脸丢下他,自己逃出来?怎么死的不是你!”
贺闰左半边脸都麻了,脑子里嗡嗡乱响,只有一句“怎么死的不是你”是清晰的。
他错愕地回头看向宝颜屠苏勒。
乍一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父亲一双眉目依旧不怒自威,身材也依旧魁梧,甚至外貌也与他印象中一样。
小时候他还在苍狼部时,曾用出色的剑术打败了师父,屠苏勒高兴忘形,自豪地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封号“小驭锋”。
在北羌,驭锋是古老剑神的名字。
贺闰去了梁国以后,很多年都没见过父亲,当年走马川一战,碍于局势,他也在战场上只遥遥地望过屠苏勒一眼。
当时贺闰手里沾满北羌人的鲜血,内心经历着极度扭曲且漫长的痛苦。
他想,所有人看到他残杀自己的同族,或许都不会理解,但父亲绝对可以理解他的痛苦。
没有办法,为了北羌千秋大业,必要有流血和牺牲,也必要有忍辱负重。
他一直期望着能有一天,自己回到家乡、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会像小时候那样拍一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吾儿这么多年流落在外,真是辛苦了。
到了那时,他能够得到认可,得到赞誉,像少年时那样被苍狼的百姓与勇士簇拥着、敬仰着。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狠狠的一巴掌。
一切都变了。
“回来的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屠苏勒眼中有痛意,紧接着贺闰又挨了他两脚。
这两脚没那么重,却把贺闰的眼泪都踹出来了。
他在万分惊愕中抱住屠苏勒的腿,身体半蜷着,姿势像个婴孩。
“阿爹,你不想我回来?萨烈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啊!”
他没喊父王,喊了阿爹。
屠苏勒看到他乞怜的神态,更加厌恶,更加痛心,道:“你们没人能比得上萨烈,没有人能比得上萨烈……”
屠苏勒有很多儿子,唯有萨烈在他身边最久,与他感情最深,萨烈勇猛的性格也最得他的喜爱。
屠苏勒把这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贺闰如遭雷叱。
他一时目光茫然,恍惚间又想起在大梁时,他在北营武搏会上,听到身后的士兵在不断的窃窃私语,那些话历久弥新,犹如噩梦中的魔音一般绕荡在他耳边——
别说北营,就算是放眼整个京都,我看也没人能比得上小郡王。
贺闰松开手,爬起来,呆呆傻傻地跪在地上,脸上有一种茫然而麻木的神情。
屠苏勒不再理会他。
眼下萨烈身亡,屠苏勒虽痛心疾首,但他一半是慈爱的父亲,另一半还是无情的君王,冲着贺闰发泄一番后,屠苏勒就冷静了下来。
他眼眶赤红,却始终没有落泪,丧子之痛也很快被君王的怒意所取代。
屠苏勒对着周围的将士下令道:“去!梁国的人已经潜来了,带人去搜,就算把王城搜个底朝天,也要把送匣子的人找出来!”
*
夕阳染红了雪鹿王城的天。
护城河上的吊桥升了起来,局势仿佛在转眼之间就变得紧张。
一队队骑兵驶出王廷,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巡,苍狼的骑兵重点盘问了进出的商队,还在各个城门加强了盘查。
万泰按照裴长淮的吩咐,先是趁夜时将匣子丢在王廷外,后来转去城中一家粮店的后院敲门,三长一短,对上暗号,店主来开门。
走到一间简陋的仓库中,卫风临、周铸等人皆在此。
来到雪鹿王城以后,卫、周二人就按照裴长淮提前安排好的,暂时在这家粮店中落脚,以商人与伙计的身份藏匿于城中。
万泰是赵昀的手下,自然与卫风临相识,卫风临一见是他,一向冰冷沉默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爷让你来的?”
万泰上前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道:“都统一直惦念着你,这不就派我过来看看么?”
“他来了?”卫风临皱起眉,沉默良久,又道,“他不该来。”
嘴里说着不该来,但卫风临也不意外。
当初在宝鹿林,赵昀有意将他举荐给圣上,恰逢北羌内乱,赵昀负伤后无法出征,统帅一职落在裴长淮的手中。
太师或许是担心经此一役,正则侯府会占尽风头,以后更不好拿捏,于是趁机向皇上推荐了卫风临。
卫风临不知自己该不该去,所以去问了赵昀的意思。
赵昀对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去了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谁也不知前路如何。风临,这件事你要自己做主。”
卫风临沉默良久,对赵昀说:“我想去。”
赵昀笑了笑,点头道:“那就去。”
卫风临再问道:“爷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赵昀沉吟片刻,对他说了两句话,一句“保重自身”,一句“防着敌军擒贼先擒王”。
卫风临这么直脑筋的一个人,也从后一句话听出赵昀是希望他能保护好正则侯,卫风临少见赵昀求人,默不作声地应下他的话。
他那时就知道赵昀是担心裴长淮的,眼下亲自赶来雪海关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卫风临向万泰问了赵昀可否安好,万泰只报喜不报忧。
周铸看他们一言一语交谈甚欢,仿佛关系很熟络,在旁边挠了挠脑袋,问:“你们认识?”
万泰猜着这人就该是雪海关的边军统领周铸了,忙言明身份:“末将姓万名泰,与卫校尉一样,同隶属于北营大都统赵昀的麾下。周统领,我从前也是走马川驻防边军之一,咱们虽不曾见过,却也算一个本家。”
“原来如此,赵大都统的名号可是如雷贯耳,万将军,失敬失敬。”周铸道,“万将军这次前来,可是雪海关那边有新的指示了?”
他们来到王城以后,查兰朵通过一个王廷的使女向她父君宝颜图海传递消息,周铸和卫风临也制定好了营救宝颜图海的计划与路线。
只是屠苏勒将王廷内外严防死守,单单守在屠苏勒身边的骑兵队就有万余人,更别说这整个王城内外,几乎到处都是屠苏勒的士兵。
他们人手不多,有把握进去,却没有把握能带着宝颜图海安全杀出城去。
周铸将雪鹿的局势写成密信,递回雪海关,却迟迟没有收到裴长淮进一步的指令。先前又听说梁国主帅在柔兔失踪的消息,他还担心了好一阵,直到万泰的到来才让周铸稍稍放心。
万泰神秘兮兮地一笑,道:“别担心,这两天雪鹿王城就要乱起来了。”
万泰关上仓库的门,招呼他们二人附耳过来,将余下的计划跟他们商议了一番。
*
查兰朵去跟王廷使女通消息,到傍晚时分才回到粮店中。
她将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等见了卫风临才揭掉脸上的面纱。
她对卫风临说:“出事了,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骑兵,屠苏勒知道梁国的人混进雪鹿了,现在正在挨家挨户地找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这里来。”她有些担心,眼睛红红,一手抓住卫风临的手臂,问:“我父君和母后还在王廷里,屠苏勒想快点拿到调动雪鹿军师的兵权,变得越来越明目张胆了。你说,他会杀了他们吗?”
卫风临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说:“暂时不会。”
自从屠苏勒入主雪鹿后,查兰朵出逃在外,一直漂泊无依,她每一日都提心吊胆的,担心她自己的命运,更担心父君和母后的命运。
尽管得梁国援手,但她明白这些人亦是出于利益考虑才会帮她,与她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唯独卫风临对她照顾有加,卫风临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对她却尊重又体贴,查兰朵吩咐什么,卫风临就愿意为她做什么。
此刻查兰朵忧惧交加,看着卫风临再难忍泪意,一下扑到他怀中,哭泣道:“我还能怎么办啊?”
卫风临怕碰到查兰朵,双手僵在空中,背脊也一点一点僵起来,查兰朵的泪水浸满他的衣衫,过了好久,卫风临才说:“我、我们会帮你救出来你父君,三公主,你……”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当此时,后院的门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转眼就被撞开,随后一众苍狼士兵涌了进来!
卫风临立刻将查兰朵揽到身后,眼睛向四方的墙上一打量,陆续有弓箭手占领了高处。
前路几乎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此地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人就是屠苏勒手下一支骑兵队的队长,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出来一个娇小的使女,将她扔到地上。
查兰朵躲在卫风临身后,看到使女手指断了四根,手上全是血,吓得狠狠一哆嗦。
使女痛哭起来,为她的背叛向查兰朵磕头。
她口里说着北羌话,卫风临只能听懂一些,应该是这个小使女跟查兰朵接头的事被骑兵队队长发现了,他们砍断她四根手指以后,她受不了那种疼痛,最终说出了查兰朵藏身的地方。
查兰朵惊惧中还有后悔,卫风临明明叮嘱过她,不要把这个地方告诉任何人,可是她怕宫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小使女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于是就把粮店的名字告诉了她一个人。
现在不仅害了这个使女,还害了卫风临他们。
那骑兵队队长将大刀往肩膀上一扛,得意地笑道:“果然是你啊,三公主,我的明珠。”
卫风临冷着脸,将查兰朵护到身后,谨慎地拔剑出鞘。
“你又是什么人?”那骑兵队长用刀指向卫风临,“梁国人吗?这么说,昨天王廷外的那件东西也是你送的,是不是!看来我们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你了,你的同伙呢?让他们放下兵器,统统出来投降!”
卫风临没反应。
那骑兵队长更怒了,“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卫风临道:“说得什么屁话,我又听不懂。”
话音刚落,他们的身后方响起一声哨叫,哨声惊得马匹都慌乱了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风临扑身将地上那个小使女捞起来,迅速带着查兰朵后退。
苍狼士兵要追,紧接着,从粮店的窗格顿时发出一波轻弩箭,如狂风骤雨一般压过来,他们不得不停下追击,挥刀格挡这波箭雨。
门一下被关上。
卫风临将使女和查兰朵安置在一张歪倒的桌子后,回头看向指挥放箭的周铸,问:“现在怎么办?”
周铸咧嘴一笑:“来得正好,在这个地方憋了那么久,不见见血怎能痛快?”
双方箭雨一波射回来,一波又压回去,很快,屋中忽然没有了动静。
此刻天色已晚,粮店的一排房屋当中还燃着灯火,人影映在窗户上,灯火微微晃动着,那些人影似乎也蓄势待发。
骑兵队吃了一波轻敌的亏,此刻已然谨慎起来,不敢贸然进入粮店。大约过了一会儿,那骑兵队的队长猛然察觉到什么,带人直接冲进去,只见屋中挨着窗户的“人头”不过都是些扎起的稻草。
“不好,他们跑了!追——!”那队长大喝。
茫茫夜色当中,周铸、卫风临、查兰朵等一行人早已离开粮店,夺路而逃。
忽地,后方响起一阵奔腾的马蹄声,北羌骑兵很快就追上,伴随着嗖嗖之声,无数的戾箭破风射来!
周铸的手下已有伤亡,他拧着眉,抬头环顾一眼四周的地形,而后抬手对身后的人打了两下手势,这些人收到命令,立刻四散开来,借着墙攀上高处。
卫风临只负责保护查兰朵的安全,此刻又多了一个小使女,他带着二人找到一处小巷,暂时躲了起来。
方才卫风临护着查兰朵时,手臂上被羽箭擦出一道伤口,此刻查兰朵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却摸到一手黏热的鲜血。查兰朵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三公主,杀人不是你,你没有错,也无需道歉。”卫风临面色沉冷,一下按住她发抖的手,低声道,“镇静一点,别出声,跟紧我。”
查兰朵对上卫风临漆黑的眼睛,慌乱的心仿佛一下落定,她眼神也多了些坚韧,朝他点了点头。
一片混乱当中,遥远的夜空当中忽然如平地起惊雷,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刹那间,这寂静的城仿佛被丢进一口热锅当中,一下沸腾起来!
追击的骑兵队队长回头一看,这爆炸的声音竟来自王廷的方向,当即心神一慌,屠苏勒对骑兵队早有规定,一切以主君的安危为尊,他就算再想追击前方的敌人,此刻也不得不分出一队赶回王廷,以确保屠苏勒的安全。
周铸抱刀仰在一处高高的房顶上,望见远方烧起的火光映照着夜天,笑了笑:“万泰得手了。”
他们现在就是要整个雪鹿王城都乱起来,要在宝颜屠苏勒眉毛上放火挑衅,要他坐立不安,分寸大乱。
万泰指挥人避开雪鹿的百姓,在雪鹿的粮仓、衙门、钟楼、箭楼、叱玡武神庙等处接连燃放焰火爆竹,搞得惊天动地,就传到王廷屠苏勒的耳中。
屠苏勒本就因萨烈之死而暴跳如雷,眼见这些梁国人都敢放肆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当即派重兵、悬重赏去追捕他们。
万泰那边烧得正热闹,而此地此时,周铸早就令人提前埋伏在高处。
当年走马川一战,周铸跟随裴长淮作战学到的第一招,解决追击最好的办法不是逃,而是趁机反扑一口。
他一声令下,大梁士兵如同黑鹰啄食一般从高处扑下,烈马嘶鸣,惨叫与惊呼此起彼伏,刀剑所劈砍而至的地方溅开一蓬一蓬的血雾。
转眼间,遍地都是残肢与横尸。
解决这一队骑兵,周铸夺了他们的马,对众人喝道:“上马,杀出城去——!”
*
王廷当中,宝颜屠苏勒端坐在王座上,手掌搭着王座的狼兽扶手,指尖不断敲着。忽地,他意识到有什么疏忽,右手一握拳,喝道:“拿地图来!”
两个侍从将王城的地图徐徐展开在屠苏勒的面前,他指着第一处着火的地方,连接第二处、第三处……虽多有迂回环绕,但最终的方向却是直指南城门。
屠苏勒意识到梁国人此次生事,目的根本不是挑衅,而是分散城中的兵力,趁机逃出城外。
“让他们死守南城门!”屠苏勒凝眉,当即下令道,“再去鹰潭部传令,倘若他们逃出城去,就让鹰潭少主带兵去截住他们,务必将这些梁国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城中驻守的是屠苏勒的禁军,城外驻守的兵力大部分来自于已经向屠苏勒臣服的鹰潭部。
死守南城门的命令下达之前,万泰与周铸已经按照提前安排好的计划,于防守最薄弱的南城门汇合,集结双方的兵力夺下南城门,继而杀出城去。
这无疑是一场恶战,在混战当中,饶是周铸这般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慎被砍了一刀,好在卫风临在旁策应,这才保住周铸的性命。
此时他们已然愈战愈勇,很快夺得南城门的控制权,将通往城外的吊桥一点一点地放下,然而还不等吊桥完全放平,赶来南城门支援的北羌士兵就已经越逼越近。
查兰朵心焦如焚,对卫风临道:“你们先走,我留下!我可以把吊桥再拉上来,应该能阻挡住他们一会儿了,你放心,我是北羌三公主,他们不敢杀我的。”说着,查兰朵鼻尖一酸,“我父君和母后还在宫中,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们。”
万泰与周铸相视一笑,还是周铸先开了口,道:“三公主,你的好意我等心领。可是你若真挡住了这里,让这些人没能追上来,那可就麻烦了。”
查兰朵一时疑惑,“什么意思?”
周铸并不解释,一挥手中长刀,朝着身后的士兵大喊:“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杀出去!”
卫风临匆匆上马,朝查兰朵伸出手,对她说:“会有人来救你父君的,现在就走!”
查兰朵摇摇头。
卫风临眼神沉着急火,道:“相信我!走!”
查兰朵回首看了一眼追兵,不再犹疑,借着卫风临的手跃上马去。
“驾——!”
吊桥一放,一行人如同一支笔直的利箭,穿破城门,马蹄踏草如飞,呼啸着奔逃而去。
鹰潭部的军营收到屠苏勒的指令,也出兵去追,转眼各地听命于屠苏勒的军队仿佛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周铸、万泰一行兵马后追逐奔腾。
*
北羌有一处横烟峡,峡谷深且长,是连接柔兔与雪鹿的重要通道。
夜空当中悬着一轮满月,将峡谷内照得一览无余。
横烟峡上,裴长淮与赵昀各自牵着马,迎风而立。
裴长淮身穿红袍黑甲,黑甲泛着冷冷的铁质光泽,双臂绕有麒麟护腕,怀中还携抱着一只狮兽头盔。他一头长发高束于红翎冠中,凛凛长风吹得他身后墨色披风鼓动飞扬,远远望去,俨然若武神下凡。
赵昀却未穿铠甲,只一身武袍,负手站在裴长淮身旁,遥遥望着远方。
二人无言沉默着,裴长淮的手握了又握,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赵昀说,但还是没说出口,转身上了马。
裴长淮看了赵昀一眼,沉声道:“此处关隘就交给你了。别轻敌。”
“放心罢,我的小侯爷。”赵昀说话懒洋洋的,弯了弯眼睛,再问道,“除了这句话,你就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了么?”
“……”裴长淮抿了抿唇,半晌,他对赵昀说,“你过来。”
赵昀很是遵命,乖驯地走到裴长淮面前。
裴长淮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昀,他腿上的伤还未好全,不过走路时已看不出来瘸拐。
除了他的腿,裴长淮还看赵昀含笑的眼眸,也看他眉宇间满不正经的神气。
忽地,裴长淮俯下身来,一手捧住赵昀的脸,揽着他仰起头来,而后在他唇上轻浅一吻。
赵昀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吻便仓促告终。
裴长淮立起身,耳下隐隐发红。他紧握着马缰,对赵昀道:“赵揽明,你要记得你承诺给本侯的话,倘若你敢……”
想放些狠话,裴长淮又实在说不出来;可若赵昀万一也如谢从隽那般,他不知自己还能该怎么办。
“我记得。”赵昀很快回答了他。
他上前握住裴长淮的手,仰望着他,也仰望着明月,而后貌似虔诚地在他手背上吻了吻,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倘若小侯爷做了赤霞客,我必做娇奴儿,追随侯爷而去。”
他似是玩笑,也似是认真。
裴长淮反捉住赵昀的手,急切道:“胡说八道!你明知本侯不是这个意思!”
赵昀笑道:“所以说,侯爷若希望我活得长久一些,只需保重自身就好。”
裴长淮望着他,依旧愁眉不展。
赵昀又怎会明白他心中的恐惧?这些恐惧缠了裴长淮那么多年,让他变得谨小慎微,也害怕失去。
他在裴长淮手掌心中轻轻摩挲了两下,神色逐渐正经起来。
“长淮,阎王爷真想要我的命,就不会让我活到现在,更不会让我遇见你。这里不是走马川,我也不是谢从隽,我赵揽明怎么说也是从尸山血海一路趟过来的,大敌当前,一腔神勇,为侯爷摧锋陷阵尚且还嫌不够,怎么就成让你瞻前顾后的软肋了?”
这话骄狂至极,偏偏赵昀说得那般斩钉截铁,由不得旁人质疑。
凛然的夜风吹拂起赵昀的头发,裴长淮望着他的面容,的确难忘在萨烈军营里,赵昀挥枪时,那烈烈的杀意仿佛就从他枪尖呼啸出来。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并肩作战,他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唯有热血难抑、酣畅淋漓。
裴长淮终于笑了一笑。
伴随着远处一朵焰火升起,昭示这一场血战已经准备就绪。
裴长淮扯着马缰,调转方向,马蹄高高地扬起,而后轻巧地落下。他拉住欲奔跑的雪色骏马,对赵昀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就为本侯摧锋陷阵罢!”
赵昀一时笑得意气风发,道:“遵命。”
*
裴长淮策马下山,疾行在黑漆漆的横烟峡中。
他所至的每一处都井然有序地点燃起火把,火光照着伏击在横烟峡的梁国士兵。
从高处俯视,这些火光荧荧绰绰,仿佛是有谁在横烟峡上撒了一把碎火流金。
屠苏勒入主雪鹿王廷以后,围绕王城所做的防御部署固若金汤,若想强攻进去必然要耗费不小的兵力。
这样一来,大梁的战线从雪海关拉扯到雪鹿王城,屠苏勒若是誓死与大梁鏖战消耗,再寻机从后方斩断粮草补给,那么大梁的形势就会急转直下。
裴长淮打算将屠苏勒的兵力分化,逐一击破,争取速战速决。
他下令万泰、周铸率领一队人马逃出王城,将一部分兵力引到横烟峡中,诱敌深入。
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屠苏勒先是收到萨烈的残肢,后又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放火烧城,如此相激,以他的性格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作乱的梁国人。
而这些鹰潭部的士兵刚刚被收入屠苏勒的麾下,正是急于立功取胜的时候,一旦咬到万泰等人的踪迹,必定会穷追不舍。
万泰高举着火把,带领着全部人马进入横烟峡。明晃晃的火把仿佛连成一条溪流,缓缓淌入峡谷当中。
随后,万泰衔住颈间的哨笛,奋力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声。
横烟峡上,赵昀负手而立,身后的士兵抱拳上前,听候他的指令。
赵昀冷冷地眯了眯眼,抬手一握拳,道:“杀!”
此刻前来追击的北羌士兵也已经发现势头不对,为先锋之人当即大喊一声“后撤”,然而为时已晚,遥遥的崖顶上,金鼓一擂,万箭齐发!
一时间风云突变,那流箭如同冰雹一样砸了下来。
他们想要重整队形都来不及,每一个士兵都在溃散奔逃,稀稀落落地撤出峡谷。
先锋部队在前方中了埋伏,后方大军也停下进军的脚步,正要准备重整军师,两侧突然包抄过来的兵马,如同利刃一样将北羌的军队从中撕裂。
率领北羌骑兵进行追击的人就是鹰潭少主哈尔赤术,他一时六神无主,不敢相信梁国竟有那么多的兵力进行伏击,如果有这样大规模的兵力调动,他们早该收到消息才对。
可当哈尔赤术看清来者的旗帜时才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梁国的兵力,赤色旗帜上飘扬着柔兔的图腾,率兵前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女君阿铁娜!
这一场战斗,阿铁娜和赵昀这一方占尽先机,几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如同滚滚铁车碾压了过去。
烈火在熊熊燃烧,仿佛烧透了整个横烟峡。
阿铁娜身披铠甲,手持长刀,在万军丛中捕捉到鹰潭少主哈尔赤术的身影。
她即刻催马上前,如同奔雷疾风,挥刀将哈尔赤术斩下马去。
哈尔赤术在地上连番了好多圈,阿铁娜也随后下马,将一柄弯刀挑起来,掷给躺在地上的哈尔赤术。
她道:“把刀拿起来,与我决战!”
柔兔和大梁的兵力如同网一样在一点一点收紧,将哈尔赤术的兵力蚕食殆尽。哈尔赤术眼见大势已去,陷入了对死亡深深的恐惧当中。
他是畏死的,当初率领部族臣服于屠苏勒,就是想为自己谋个生路。
再说、再说他远不是阿铁娜的对手。
这般想着,哈尔赤术将刀一扔,慌乱地向阿铁娜投降:“我认输!我认输!阿铁娜,饶我一命,看在、看在我们两个部族多年的交情份上,这一切都是宝颜屠苏勒逼我的,我没想过背叛大君……”
见他轻易认输,阿铁娜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愤怒起来,喝道:“你这个懦弱的小子!跟从前一样,一样懦弱!”
当年的哈尔赤术在勇武会上败在宝颜加朔手中,宝颜加朔当着四大部族的面将荆棘兰花环送给了哈尔赤术的未婚妻乌敏。哈尔赤术丢了颜面,就是因为这一份懦弱,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乌敏头上。
他诬赖乌敏不守贞洁,揣度她与宝颜加朔有私情,一腔冤枉和委屈无处诉说的乌敏最后自尽而亡。
阿铁娜视乌敏这个妹妹如明珠宝玉一般,这份仇恨早就在她心底燃烧了多年。她期待着一场与哈尔赤术的决战,期待着哈尔赤术有英勇的表现,这样至少能证明乌敏死得没有那么不值。
可哈尔赤术辜负了她的期待,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样的懦弱,还是习惯将一切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阿铁娜道:“你还欠我妹妹一条命!”
正当她的理智被怒意冲击之时,跪在地上求饶的哈尔赤术忽地变了脸,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朝阿铁娜刺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杆银色长枪自后方刺来,一下贯穿哈尔赤术的心脏!
霎时,哈尔赤术的眼睛瞪得几乎外凸,惊惧与错愕让他忘记了去行刺阿铁娜。他努力地转过头去,想看看是谁杀了他,枪尖在他心腔一绞,哈尔赤术啊地痛叫起来。
阿铁娜唾弃他趁机偷袭的小人行径,双手握住刀柄,怒喝一声,扬刀朝着哈尔赤术的颈间砍下!
鲜血瞬间溅满她半张脸。
哈尔赤术人头滚落时,眸子依旧睁得滚圆,里头充满了恐惧。
他这一死,周遭的鹰潭士兵也如同失去主心骨一样,不知该为谁而战,渐渐的也都停了手。
阿铁娜剧烈地喘着粗气,很久,她才抬头看向前方提着枪的赵昀,称赞他道:“赵将军好枪法。”
赵昀一笑:“承蒙夸奖。”
阿铁娜从地上拎起哈尔赤术的头颅,再一挥刀斩断鹰潭骑兵的军旗,扬声道:“叱玡武神不容叛徒,不容屠戮无辜!逆臣哈尔赤术伏诛,你们还不投降——!”
这一战从深夜一直打到天蒙蒙亮,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在阿铁娜染血的刀尖上,也照在尸首遍地的原野上。
这一战以鹰潭士兵投降告终。
万泰、周铸以及卫风临一行人回援,也是杀得酣畅淋漓。
战事一歇,卫风临立刻来找赵昀。
赵昀横枪立马,遥遥地望着奔来的卫风临。卫风临拖着剑,走到他面前,还是默不吭声的样子。
卫风临道:“你还是来了。”
赵昀跃下马,将卫风临左瞧右瞧,单看他脸上新添的两道血痕,笑道:“不来,怎么能看到我们卫校尉大展神威?”
卫风临也是宠辱不惊,得他一句夸奖,面上还是没甚波澜,只道:“我也只会这个。”
“回来就好。”赵昀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风临问道:“小侯爷呢?”
赵昀微微一笑,回身望向东方熹微的天色,道:“此刻应该已经杀进雪鹿王城了。”
*
数百里外的雪鹿王城正值混乱之际,宝颜屠苏勒本来就还未完全掌控住雪鹿的局势,经裴长淮派人这么一搅和,事态仿佛全都乱了。
夜间,裴长淮率领一支军队冲着王城大举进攻,雪鹿王城的防御工事虽然做得出色,但是相较于能在边疆构筑长城的梁国而言,实则小巫见大巫了。
屠苏勒一开始还能坐在王廷当中,有条不紊地指挥战事,随着一封封败退的战报传回来,屠苏勒忽然有一刻想,正则侯裴昱是带着仇恨来的,这份仇恨或许足以击毁他的一切。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被屠苏勒强制压下。
回首时,屠苏勒又看到书案上陈放着他儿子萨烈的手脚,后继无人的遗憾令他心腔中猛地一绞,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屠苏勒眼前黑了一下,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裴长淮出身将门,祖辈跟随先帝开疆拓土,擅于攻城。不到天亮,他就已经率兵击破王城的城门。
士兵将大梁武陵军的旗帜插上城墙,呼啸的长风将金字黑旗吹得猎猎作响。
裴长淮骑在雪白的骏马上,手中拿着的正是先前安伯交给他的那一柄故剑,属于老侯爷裴承景的故剑。
他将染血的剑擦净,回头望了一眼武陵军的黑旗。旗帜周围仿佛还飘荡着数万英魂,有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有从隽,以及多年前战死在走马川的将士们。
裴长淮心道:“若有上天神灵,请看着我。”
他不再有任何犹疑,冷冷地目视前方,长剑指向雪鹿王廷,指向屠苏勒所在之处。
“杀——!”
大梁士兵在王廷外遭到负隅顽抗,裴长淮身先士卒,领人占下宫墙的钟楼与箭楼,大梁士兵从内侧打开宫门,放后方的军师杀进王廷之中。
带火的弓箭乱飞,到处都烧起了难熄的烈火。
裴长淮骑马跃过熊熊的火焰,提剑从中杀出一条血路,在乱军对峙当中,他一眼看到了贺闰的身影。
贺闰手中长短双剑翻飞流转,狠厉中不乏轻盈,所过之处血色横溅,不少梁国士兵接连倒在他的剑下。
而这一手剑法曾教裴长淮指点过。
裴长淮已经说不出心中的恨意,眼神冷若冰霜,他翻身下马,疾步朝贺闰杀去。
一剑刺来,如长虹贯日,本要捅进一名大梁士兵心口的短剑被裴长淮猛地挑开!
贺闰被这攻势压得连退数步,再抬首,正对上裴长淮冰冷的眼神。
他蓦地一笑,那笑容竟有些疯癫的意味,“小侯爷,你是来杀我的么?这一天终于来了。”
裴长淮厉声道:“宝颜加朔,你该死!”
不由分说,他起剑朝贺闰杀去。
贺闰与裴长淮为友十多年,对他的招式太过熟悉,起先还能挡住他的进攻。但贺闰心中却并没有棋逢对手的兴奋,此刻只有一腔的委屈和愤怒,这股子气性从他的剑中发泄出来。
“我为什么就该死了!”贺闰咬牙,短剑冲着裴长淮的面门连挥数下,“你为梁国,我为大羌,都是一样的鞠躬尽瘁,难道你就是荣,我就是辱?!你知不知道我在梁国这些年的每一日是怎么过来的!”
裴长淮一剑架住他的短剑,二人双剑相接,一时间裴长淮与贺闰迫得极近,几乎是面对面。
贺闰看到裴长淮一双眼赤红,眸中全是仇恨,贺闰不由地心中一凛。
裴长淮道:“既为家国,那就堂堂正正地在沙场上决一死战!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欺骗愚弄别人!我父亲、我兄长,曾待你如亲!”
“兵不厌诈!”贺闰一下将裴长淮击退,亦是拿出你死我活的凶狠,再杀向裴长淮,“君子如正则侯,难道就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么?谁让你们那么好骗,那么蠢,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我!你我各自为营罢了,有什么好说的!”
“那从隽呢?他明明活下来了,活到大梁与北羌谈和,活到不分敌我之时,他还活着见到了你!你可以不杀他,你可以救他的!你的剑法也是从隽一招一招教来的,结果你如此加害于他!”
裴长淮忽地变了杀招,剑法当中不再轻灵飘逸,每一招每一式都诡谲莫测、刁钻狠辣。
贺闰招架不及,转眼间,身上被扫出数道伤口。他连连后退,一下捂住小腹上的剑伤,鲜血几乎瞬间从他指缝中溢出。
裴长淮所变化的这两招很像谢从隽的剑法,贺闰认了出来,忽地讥讽大笑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谢从隽……你说得很对,我是故意害他的,我就是要他死!谁让他一直挡在我前面!如果不是第一,谁还会在乎我?风光时将你捧得独一无二,一旦落败,就恨不能将你踩到泥土当中。你也是,父王也是!你们都是——!我为了得人青眼,怎么能不争!我怎么能不争!”
裴长淮横扫一剑,眼见就要削掉贺闰的头颅,贺闰弓步伏身一游,手中剑只堪堪将他束发的发带削落。
贺闰一时间披头散发,形状疯癫。
“该死的不是我,是你们!谢从隽该死,宝颜萨烈该死!统统该死!”
王廷中的烈火烧得炽天炽地,空气中火星飘飞,热的风浪翻涌,吹得贺闰头发越发凌乱。
“你也该死,你最该死!”贺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泛了出来,“你口口声声说不介意我的出身,要与我做朋友,朋友就是你这样的么?结交上谢从隽,你就再也瞧不起我了,因为我的剑法不如他,身份也不如他!如果不是你,我原本不会那么恨谢从隽……”
贺闰此前从未对裴长淮说过一句重话,此刻说出来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仿佛终于将遥不可及的云霞扯下来,扯到脚底下,再恶狠狠地踩上两脚,通身说不出有多痛快。
“你怪我有什么用?答应谈和的不是你么?你要是坚持赶尽杀绝,或许萨烈就会把谢从隽交出来保命!那他就不用死了!可你太善良了,你的善良害了那么多人!哈哈哈哈!”他的脸狰狞着,扭曲着,“裴昱,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贺闰与裴长淮相交多年,熟悉他的禀性,明知这一席话说出来,对裴长淮而言无异于锥心刺骨,可他还是说了。
贺闰期待看到满脸痛苦绝望的裴长淮,仿佛只要这人也变得一败涂地,自己便能更痛快一些。
裴长淮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冷然横剑于胸,道:“本侯对不起从隽,却从未对不起你。倘若将我想得不堪一些,就能让你更坦然地拿剑指着从前的朋友,那就随你罢。”
贺闰脸色变了变,一下握紧长短双剑。
裴长淮继续道:“本侯与贺闰相识时,他一无所有,既不是第一,亦不算最好,可他却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少年英雄。宝颜加朔,本侯从未因与谢从隽相交就瞧不起你,是你嫉贤妒能,自己瞧不起自己。”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贺闰咬紧牙关,恨得眼色通红,“我是大羌苍狼部的四王子,十一岁就继承了剑神驭锋的称号,我为什么会瞧不起我自己?!裴昱,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向父王证明我的能力,夺回本该属于我的荣耀!”
不等再言,贺闰长短双剑交错袭来。
裴长淮以剑抵挡,不断变化着剑式应对,脑海当中尽是赵昀使剑时的身影。
一招一式跟篆刻在裴长淮脑海当中一样,他那般想着,亦那般使了出来。
贺闰的长短剑是经裴长淮指点,此刻本就难抵御裴长淮的攻势,裴长淮剑法中又化入赵昀所创的枪法,招招式式都不按常理出牌,越发神秘莫测。
贺闰面对这样变化多端的剑招,应接得愈来愈吃力。
他再一次感受到第一次与赵昀交手时的压迫感,心中有种难言的绝望。
仿佛他要跟人争第一,永远都争不完,没有了谢从隽,还会有赵昀,或许还有更年轻、更有天赋的人一直在超越他。
可他面对这样的人杰,无解又无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本该属于他的荣誉不断被夺走。
贺闰濒临崩溃,剑法也越来越乱。
裴长淮脑海中的身影越发清晰,当日在长街之上,赵昀刺出那招“云闲龙潜”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裴长淮随心而动,一剑递出。
这一剑里有他多年的仇与恨,裴长淮仿佛听见英灵化成狂风在他耳畔呼啸,为他这一剑的落势注入雄浑而磅礴力量。
冷光一下破开贺闰长短剑繁复剑招,直取他的心口!
没有丝豪犹豫,长剑从胸口入,直穿透贺闰的后背。
回剑时,裴长淮抽出一泼鲜血,霎息之间,血色溅满雪鹿王廷的雕栏。
贺闰顿时面若金纸,手捂着一汨汨流着血的胸口往后退去,也许是太过慌乱,他一个踉跄就倒跌在地上,摔得极其狼狈。
贺闰低下头,震惊地看着自己满手的热血。裴长淮也冷眼看着他,不一会儿,贺闰对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涕泗横流,笑到头脑发昏。
“我还是输了……不,不,我从来都没有赢过……”
绝望很快淹没了他的神智,贺闰一头栽了下去。
贺闰眼前模模糊糊的,朦胧一片,也不知怎的,四周一切都浮了白,白得像雪一样,也像京都飘飞的柳絮,那柳絮里飘着他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
那年他初入正则侯府,被一阵清朗的读书声吸引,一步一步挪到一方翠窗下。
窗里站着个少年郎,样貌清俊干净,抬首时正巧瞧见了他,像是瞧见什么宝物似的,立刻抱起书卷伏到窗边来,一双漆黑雪亮的眼珠直盯着他脸上的疤痕打量。
对于贺闰而言,脸上这道疤痕曾是他的耻辱,被流放到梁国以后,他也因为这个丑陋的疤痕受了不少欺负和委屈。
被人这样盯着看,贺闰满身不自在,于是很快别开了视线。
那少年郎便笑道:“看来,你就是贺闰?我二哥哥常称赞你有胆有识,是个少年英雄,我一直都想见见你,不想今日竟碰到了。”
贺闰那时汉话还学得不够精通,少年咬字还文绉绉的,他只能听个大概意思,因此一时间也没回答上来。
那少年郎见他不说话,一脸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后又恍然大悟道:“哦,小英雄还不认识我。”他放下书卷,隔着窗向他拘了一个礼,颇为古板道:“我叫裴昱,我二哥哥就是少将军裴行。”
当时贺闰因语言不通,很少与人交流,一个人像浮萍断梗,更难以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赞许。
即便二公子裴行因他救人一事常常称赞他,但那些多是先辈对后辈的欣赏,还没有谁像裴长淮这般用如此敬仰的眼神注视过他。
因为裴昱,他终于被认可,被敬重。
他曾经为了这样一双眼睛,想过要一心一意地当个梁国人,一心一意地做他的贺闰。
贺闰身体越来越冷,记忆中的裴长淮也渐渐模糊,继而他的神识又回到现实当中,他趴伏在地上,极力地仰起头来,想去看看裴长淮的眼睛。
裴长淮对他没再有多余的良善,一脸冷漠地将沾血的剑擦拭干净,而后收回鞘中。
周遭大梁士兵和屠苏勒手下的苍狼军杀得你死我活,刀光剑影间,传来一声声的呼号与惨叫,蓦地有个急切的声音响起:“禀报侯爷,屠苏勒带了一队精兵从南门突出重围,往南边逃奔去了!”
裴长淮下令道:“追!”
被刺穿的胸口嗖嗖透着冷风,贺闰已经难以呼吸,听到屠苏勒丢下了他,贺闰发出一声苦笑,质问苍天,亦质问自己,道:“我到底、到底算什么啊……”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贺闰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芒,浸在血泊当中的身体一动不动,已然死去。
*
雪鹿王廷的火还在肆意蔓延。
大梁士兵来势汹汹,很快控制住整个王廷。一队队士兵执着明火穿行在各个走廊当中,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宫殿里找到宝颜图海以及他的王后。
裴长淮命一队人留下保护宝颜图海等人,随即亲自率骑兵追击宝颜屠苏勒。
鹰潭和苍狼相邻,屠苏勒所奔逃的方向正是鹰潭部所在的地方。
那里还驻守着不少的兵力,也有北羌百姓自行组成的民兵团,届时只要屠苏勒重整旗鼓,就还有反扑的机会,但裴长淮显然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分别属于裴长淮和屠苏勒的两队骑兵一追一赶。
屠苏勒手下的铁骑骁勇无匹,多年前他们就在走马川一战与裴家交过手,不少人还参与折辱过裴文与裴行两位少将军。如今见正则侯裴昱来势汹汹,他们知道胆怯畏惧不会换来对方的饶恕,命就悬在生死一线上,他们只会更加疯狂与勇武。
屠苏勒就是靠着这样一支铁骑,很快杀出王城。
骑兵奔驰在坦荡的原野上,此时天已亮了,但日光被阴沉沉的云层掩埋,原野上都是灰蒙蒙的。
顷刻间,风云飞卷,惊雷滚滚。
宝颜屠苏勒逆着大风前行,裴长淮穷追不舍,简直就像一只恶狼,誓死要咬住屠苏勒的行踪。
屠苏勒不得不派出一些兵力去缠住裴长淮的步伐,又在分叉路时选择绕道而行,决定将裴长淮一行兵马引入崎岖的山上去。
陌生的地形似乎拖住了裴长淮行军的速度,屠苏勒渐渐听不到身后骑兵追袭的声音了。
林野间淡淡的雾色弥漫。
屠苏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怪异的是,他却没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兴奋感。
他或许是老了。
最可悲的是,身体老了,雄心却未泯。
屠苏勒还记得自己年轻时,苍狼为一块土地归属问题与鹰潭部族起了摩擦,他高举着比钢铁还要沉的阔刀,率领苍狼部的勇士杀了个七天七夜,鲜血点燃了他的野心与欲望。
他咆哮,吼叫,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立下要一统北羌的壮志雄心。
他想要握住最大的权柄,坐到最高的位置,令北羌的君主都对他俯首称臣,他想让梁国皇帝一记起他的名字就会寝食难安,那该是何等的荣耀?
他该是苍狼,是雄狮,是北羌的霸主!
正当屠苏勒沉浸在往日的回忆当中,林野间一支雷霆利箭骤然袭来,屠苏勒凭借着本能闪射一躲,利箭从他颈间擦过,但在奔腾的烈马上这样轻轻的一偏,就足以失去平衡。
屠苏勒当即从马上坠落,在地上连滚两周,随即杵刀站定。
“快!保护苍狼主!”
追随屠苏勒的铁骑纷纷勒停战马,回来将屠苏勒团团围在中心,以命相护。他们手中兵器对准每一个风吹草动之处,快速判断着暗箭袭来的方向。
一股森然的杀气几乎笼罩了这方林野。
就当他们精神逐渐紧张之际,忽地从不远处的上方轻盈盈跃下一个黑影。
来者年轻,英俊,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他来手中除了一张沉甸甸的铁弓,没有拿任何武器,身上也未穿任何盔甲,那样子仿佛不是在截杀苍狼主屠苏勒,更像在闲时狩猎游玩一般。
他笑道:“我就说如果我是苍狼主,一定会走这条路。”
从他后方一片朦胧的雾色中走出两道人影,一个是万泰,一个是卫风临。
而眼前这将屠苏勒射下马的人正是赵昀。
他将铁弓交给万泰,换来一柄银枪,朝万泰笑了笑:“你赌输了,十两,记在账上。”
万泰眼角一抽,不禁抱怨道:“你连大都统都当上了,还惦记老子这点酒钱?”
这等关头还在谈笑风生,简直就像是对苍狼骑兵的羞辱。
然而屠苏勒却没有因此恼羞成怒,他越发谨慎冷静,鹰一样的眼睛深沉地盯着那个射箭的人。
方才那一箭就足以让屠苏勒看出此人箭法精湛,或许对方一早就埋伏在此地,只待他前来,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周围还有伏兵?大约有多少人?
屠苏勒不知道。可到了眼下,他也没有退路。
他握住手中阔刀,对四周的骑兵下令道:“杀出去!”
赵昀道:“屠苏勒,已至穷途末路,何故再做无谓的牺牲?”
高处的树影中,三根黑羽箭搭上弓,这需极强韧的力量,但勾弦的手似驾轻就熟,没有一丝颤抖与迟疑,黑羽箭刚一上弦便瞬发而出!
三道疾风刺破长空,哒哒哒连环轻响,每一根利箭都精准无误地越过苍狼骑兵,齐刷刷射入屠苏勒脚下的地面!
等战马不安地嘶鸣了两声,护在屠苏勒周围的苍狼骑兵才看到这猝然射来的羽箭,众人顿时一阵躁乱。
这羽箭来自后方,来自视野开阔的高处,射箭之人明明有机会直接射杀屠苏勒,可却偏偏没有直接让他死。
屠苏勒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滋味,一把端起轻弩,指向箭飞来的方向,用北羌话喝骂道:“要杀便杀,少故弄玄虚!滚出来!”
只听薄雾中马蹄声阵阵,重重叠叠的黑影出现在四面八方,被雾遮着,有些看不清楚,但屠苏勒知道那些都是大梁的士兵。
裴长淮从容地从高处跃下来,将手中弓箭掷到一侧,缓缓抽出腰间的剑。
剑身发出清鸣之声,好似龙吟。
赵昀领兵在前,裴长淮追兵在后,屠苏勒一行兵马就如同落入陷阱的猎物,再无一线生机。
裴长淮面不改色,一展手中长剑,问道:“屠苏勒,你还认得这柄剑么?”
宝颜屠苏勒一向蔑视敌人,但他并非一味的狂妄自大,他也会尊敬值得尊敬的对手,而裴承景就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裴承景,也认得他这把剑。
宝颜屠苏勒眯了眯眼,看着裴长淮,眼前的将军那么年轻,却格外的沉稳从容,屠苏勒一时想,自己与他这般年轻时,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
此时,四周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这雄浑震人的响动让屠苏勒的部队都紧张了起来。
阿铁娜率领着她的兵马也已经赶到,她遥立在骏马上,挥刀指向屠苏勒,道:“苍狼主,你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宝颜屠苏勒环视着这些柔兔的士兵,同属于北羌的士兵,要说方才屠苏勒还有负隅顽抗的血性,在看到阿铁娜之后,一直被他压抑着的疲惫与绝望涌上心头。
“阿铁娜……柔兔……哈哈哈——!”宝颜屠苏勒苍凉地讥笑,忽地瞪大眼睛,盯向阿铁娜,道,“阿铁娜,你父君在位时,每个决策都那么英明,可是你太蠢了,竟与梁国联合来讨伐自己人!难道你们想看大羌永远四分五裂,永远都比梁国弱小,永远听命于梁国皇帝?什么大梁正则侯,来一千个一万个,难道本君会怕吗!可恨的是梁国还在看戏,咱们就先自杀自灭起来,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阿铁娜沉声道:“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从来都没想要与他一样。他一直认为忍耐能换来更好的结果,所以当年容忍你的儿子来欺辱乌敏,但我阿铁娜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见识短浅的女人……真是天不眷顾我宝颜屠苏勒!让本君降生之处如此落后、愚昧,让大羌落到这群无能之辈的手中!”屠苏勒痛喝道。
“好一个雄心勃勃的北羌霸主。”赵昀笑了笑,道,“成就不了大业,皆是天不眷顾?屠苏勒,我入北羌以后,顺道听了不少奇闻。攻下鹰潭部,屠杀不肯归附的鹰潭勇士一万余人的是你;允许手下士兵掳掠奸淫女人、连孩子都不放过的是你;贪图北羌大君之位,囚禁大君宝颜图海,随意杀害雪鹿官员与子民的也是你……我左看右看,这要自杀自灭的都不是别人,而是你屠苏勒。”
“屠苏勒,中原有一句话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如此了。”裴长淮冷然地看着屠苏勒,“只要你的士兵肯放下兵器,本侯可以不杀他们,但是对你,就用苍狼的方式来一场对决,如何?”
宝颜屠苏勒杵着刀,发出低沉的哼笑声,道:“你想跟我决斗,来雪洗你父亲的耻辱么?狂妄的小子,你没有这样的资格。”
裴长淮从容淡定地说道:“本侯有没有资格,苍狼主可以来问一问这把剑。你敢,还是不敢?”
屠苏勒手下的士兵用北羌话低声说道:“苍狼主,我们一起杀出去。”
屠苏勒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对局势看得明了,这次他是真要折在这里了,死也没什么,他就算死也不能让裴长淮这等人看轻。
屠苏勒握紧刀,道:“你们退下。”
“苍狼主!”
“退下,这是命令……或许是最后的命令!”
他手底下的兵不少都红了眼,忍着愤慨,忍着悲痛,遵从屠苏勒的命令,放下手中兵器,退到一侧。
裴长淮道:“你算个英雄。”
“正好让本君看看裴承景养出了什么样的儿子。”屠苏勒解去身上沉重的铁甲,双手握紧刀,刀锋向前,他阴沉沉一笑,“走马川上,你的两位哥哥证明过,裴家的儿子不过如此。”
赵昀道:“屠苏勒,难道你没见到宝颜萨烈的手脚么?他的头颅还悬在雪海关的城墙上。”
屠苏勒往身后稍稍侧首,用余光冷冷斜睨了赵昀一眼,胸中烧起一股怒意火焰,当即挥手一开刀,朝前方裴长淮砍去!
这宝颜屠苏勒到底是纵横多年的霸主,手中阔刀一挥一削,威风凛凛,朝着裴长淮下盘连削三刀,要不是裴长淮仗恃步伐沉稳又轻灵,非要被他削断两条腿不可。
裴长淮身形如雀如鹤,只守不攻,屠苏勒猛烈的刀法很快占得上风,好多回合连屠苏勒都以为自己能取胜,一旁阿铁娜、卫风临等人都看得心急如焚。
卫风临到赵昀身边,道:“爷,我看打下去不妙,别出事才好。”
赵昀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抱枪倚着,道:“你也太小瞧正则侯了。”
卫风临听他这口吻骄狂,仿佛夸得不是正则侯,而是他自己。不过赵昀深谙武道,洞悉战势比他要精准得多,得赵昀这一句,卫风临暂且放下心来。
裴长淮与宝颜屠苏勒积着长达六年的怨恨,怎肯轻轻松松结束这一场对决?
宝颜屠苏勒将自己一生的荣耀都押在这一战上,就算输,他也要像末路英雄那样输得轰轰烈烈,可裴长淮偏偏不如他的愿。
宝颜屠苏勒不比裴长淮年轻,狂烈的刀法能让他取得一时的胜利,但不容他久战下去,待宝颜屠苏勒出现力竭的迹象,裴长淮立时变守为攻,剑法顿时起了杀意。
裴长淮每一剑几乎都是致命,但每一次致命的剑都要偏上那么几寸,一开始时屠苏勒还在惊惧之余庆幸自己好运,但连接三招,屠苏勒就知这不是什么好运,而是裴长淮在故意羞辱。
宝颜屠苏勒恼羞成怒,一刀砍下,怒喝道:“无耻小儿!”
裴长淮不理他叱骂,从容不迫地再递出一剑,剑锋一错,转眼绞断屠苏勒一根小指。
屠苏勒一下痛吼出声,很快他死死咬住牙关,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又翻刀向裴长淮砍去。
比起屠苏勒,裴长淮的力量依旧丰沛柔韧,源源不断地充斥到剑招中去,破屠苏勒的阔刀并不困难。
屠苏勒身上接连被裴长淮的剑风扫出数道伤口,屠苏勒体力难支,眼前渐渐有些模糊,连裴长淮的剑都要看不清了,待裴长淮一收势,屠苏勒以为裴长淮终于力不从心,正要趁势反击,可裴长淮一招以退为进,剑势再度反手刺来,如惊雷,如疾风,屠苏勒再想躲闪已无余地!
他肩下中一剑,整个人重重地翻跌在地,堪称狼狈,再抬头时剑锋已经抵到他的颈间。
上方是裴长淮冷淡的声音:“屠苏勒,你输了。”
宝颜屠苏勒怔了怔,一开始是哼哼低笑,忽而又大笑起来,改作梁国话对裴长淮说道:“我不是输了,只是老了!裴昱,你是不是很得意?但本君不是输给了你,是输给了天命,输给了一个不成气候的北羌!但是、但是没关系……”
他咧了咧嘴,眼神里有讥讽,道:“本君的今日,未必不是你的明日。就好比……你父亲和兄长不是死在我的手上,是死在你们自己人手上,我宝颜屠苏勒的结局与他裴承景没差什么!”
裴长淮一蹙眉,“你说什么?”
赵昀也轻轻眯了一下眼睛。
宝颜屠苏勒却没再说下去,望着裴长淮的眼神里嘲笑意味更浓,笑声也越来越大。
裴长淮有些反应不过来,欲收剑让宝颜屠苏勒说个清楚,不料屠苏勒大喝一声“苍狼万岁”,随即横刀在颈,狠狠一抹,登时鲜血狂迸!
宝颜屠苏勒瞪起眼睛,仰望着北羌辽阔的天空,重重地往后倒下。
“苍狼主——!”
“吾主!”
苍狼士兵痛呼出声,一时间皆杵刀跪下。
裴长淮心神一晃,低头望着宝颜屠苏勒轻轻抽搐的尸体,良久良久,他脑海中都是一片茫然,心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阴郁半天的天空此刻终于掉下雨珠,带着雪一样的寒冷,转眼间就痛痛快快地落了起来。
裴长淮从万泰手中接来武陵军的旗帜,翻腕一展,深深立在屠苏勒的尸体旁。
就像多年前,他抱着父亲的牌位跪在崇昭帝面前那样,裴长淮此刻也单膝跪了下来,朝着雪海关的方向。
他握紧军旗,仰首任由雨珠落在他的面容上,听着风声与雨声,轻轻地问道:“父亲,你们看到了吗?”
所有人都在此刻静默下来。
这一场雨潇潇洒洒,压下空气中的杀意,洗去刀剑上的鲜血。
……
屠苏勒自尽,苍狼士兵投降,大君宝颜图海重新执掌宝印,这一场北羌内乱的风波终于平定。
阿铁娜一行人要和宝颜图海商议北羌日后的政局,裴长淮则率兵马先回到驻扎在横烟峡的军营里休整。
这次雪海关不少士兵死在来横烟峡的途中,周铸想要派出一队人沿途去找回他们的尸首,这本是底下的士兵该去做的事,不过这次是裴长淮亲自带队去的,与他同行的还有赵昀。
草野浅青,天还在下着细雨。
赵昀为裴长淮撑着黑金面的纸伞,与他并肩而行,一步一步走过尸堆与血河。
“……我以为报了当年走马川之仇,自己会很痛快。”裴长淮低声说道,“可是当贺闰死在我剑下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却是我们以前在北营一起习剑、读兵书的场景。我一直都想亲手杀了宝颜屠苏勒,但他自尽那时,我突然明白,纵然他再死一千次、一万次,父亲他们都回不来了。”
裴长淮看到一具士兵尸体的胸甲上别着一朵淡白色的小花,是北羌随处可见的野花,可能是这人生前见到,看着漂亮,亦或者求个吉利,就摘下来别在胸口上。
现在那朵花溅了血,还有枯萎之象。
裴长淮屈膝跪下,将那朵花往这人兵甲里再放了放,他眉尖一蹙,眼中蓦然泛起泪来,他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将这泪意压下。
裴长淮低声道:“还是会死这么多人……”
赵昀将伞斜到他的上空,为他遮住风雨,望着裴长淮的背影,声音轻得仿佛听不见,“裴昱啊裴昱,你真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