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未成曲调先有情
【第一章】 芳月阁
清冷的初春早晨,天色依然晦暗难辨,太阳刚刚从天边露出头来,寂静的街道上已经传来马车轮子挤压在残雪上的“咯吱”声。是一架彩绘雕花富丽马车,被当先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驶过街市,街角出来扫雪的杂役们匆匆地闪向路边。
马车一直驶到一座装饰华美精致的高楼前方缓缓停下。
明明是凌晨时分,楼门前依然高高挂着灯笼,暧昧的灯光从大红灯笼里透出,洒在楼门匾额“芳月阁”三个朱红大字上,洋溢着与这个冬天不相宜的喧嚣。隔着敞开的大门向里望去,院内一派流光溢彩,更隐约传来清幽的歌声:“叹红尘,落朱颜,天上人间。情如风,情如烟,琵琶一曲已千年。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伴着着这飘渺如云的曲调,入目处只一派天上人间、富贵繁华的胜景。
这便是北方无会不知的凉川城第一号销金窟——芳月阁。
马车稳稳停在芳月阁的大门口,楼内小厮赶紧迎上来,手脚麻利地帮着放下脚凳,一边向车内的人恭谨地问道:“韩大人您今个儿怎么这么早来了?”
小厮面上彬彬有礼,心里却在纳闷,这个姓韩的老色鬼,上次因为被金菱姑娘拒绝了而勃然大怒,要不是上面还有齐大人,史大人他们为金菱姑娘撑腰,指不定要怎么恼羞成怒呢,只是以后一直也没有再上门,怎么又来了?而且还一大清早,最诡蜡的是……小厮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他,逛妓院竟然穿着官服?这是什么道理。
那韩大人似乎察觉到了小厮的眼光,感觉有几分拉不下面子。虎着脸摆摆手道:“今日是来见金菱姑娘地,不知道姑娘可是有空闲?有没有做什么新曲子?”
“有,有, 有,我们金菱姑娘刚刚作了一首新词,填了一首新曲……”不过就是不知道肯不肯赏脸见你了,小厮暗暗腹诽着,六十多的老头子还想纳我们阁里的花魁当小妾。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
“嗯,那就先叫燕姨过来吧。”那韩大人吩咐了一声,抬脚步入楼内。
相比于突厥大军急风暴雨般的破关南下,凉川城民日夜期盼地王师援军却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的立即北上。毕竟北方严寒,而今年的冬天又是格外的森冷,据城中的谣传说,白汶城周边,连河流都结了厚厚的冰层,又覆了雪。便是土生土长地居民都认不出路来。
凉川城内的积雪也一直没有融化,或者刚刚融化就又被冻上。结成又滑又硬的冰层,整个城市像是被冻成了一块冰疙瘩。
眼看着就是开春三月分了,天气依然迟迟没有暖和起来。再不回暖,只怕春耕也要被耽误了,一些有年头的老人开始纷纷哀叹,苍天不佑啊!这样地严冬,自大周立国以来就没有见过,只怕是天意了,天意亡我啊!……种种纷杂的谣言给整个被阴云所笼罩地凉川更添了一层愁绪。
在叶薰看来,这样的谣言甚嚣尘上,未必没有突厥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封建时代的民众本来就倾向于相信天命、运势这些说法。如果人人都认为大周亡于突厥是势不可挡的天命,那么将来的抵抗也会减弱吧。毕竟,突厥南下建国在历史上也不止一次了。
至于突厥在凉川城中的统治,平心而论,也算严整有序,破城不久,各个府司衙门就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陆谨对凉川城内的官员,可算将一手大棒一手糖果的政策贯彻到底了,抗命的被满门屠戮,而有心投靠的给予赦免,和优待,竭尽全力招揽士大夫为其效力。
蝼蚁尚且贪生,在真正的生死考验面前,尤其是全家人的生死考验面前,选择退缩和放弃的人还是很多的。
凭着这些对凉川政务熟悉的投降派,同时不断安插自己的人手,新的行政体系很快建立起来。
开春之后,至少在表面上,凉川已经恢复了日常的运作,只是商旅云集,车水马龙的繁华胜景是远远不能和昔日相比了,尤其是整个城池一直处在禁严的状态,与外界的接触少的可怜,有关外界的消息,只有一些似是而非,自相矛盾的谣言。
突厥在攻陷凉川之后不到十天就立刻挥兵南下,占据了扼守南北河道的白汶城。在攻占了白汶这后,突厥暂时停止了攻势,同时彻底封闭了南下的通道。
大批的难民本来在听说突厥入关的消息之后,想要南下逃跑,但因为突厥封路的行动过于迅速,几乎都无法逃出,只有少数动身早的人有幸逃了出去,流落到京畿一带宣扬着突厥大军的威势。
因为实行戒严,凉川城内萧条了不少,高层人士的娱乐活动大幅度缩水,而唯一不变的娱乐业——青楼在这种情形下反而越发着兴盛起来。
凉川城最有名的青楼首推芳月阁,而在这新的一年里,芳月阁更是声名鹊起。
青楼扬名,不外乎缘于其中的女子,芳月阁的扬名,正因为这里来了一位才貌兼备的绝代佳人。
在凉川上层的士大夫之中,这位金菱姑娘的芳名几乎已经无会不知,无人不晓了。人人都以能够结识她,听她清唱一曲为荣。
这位名叫金菱的女子,据说出身大周书香门第,只因昏君当道,不得已零落红尘,她不仅生的美貌娴静,雅擅诗词歌赋,而填词作曲的功夫更是当世一绝。连新任的凉川太守等城内名流在听了她谱出的歌曲之后都赞不绝口,连称词曲之妙,天下无双。
这样绝色地花魁。自然是卖艺不卖身的。
“萧师傅,萧师傅,可见到金菱姑娘了?”一个身材肥胖涂脂抹粉的老鸨摇晃着肥肥地身子一边呼唤着。一边上了楼。
屋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传出,“什么事儿?鬼叫什么?”
“女儿啊,你果然在萧师傅这里。”听到这个声音,就像是闻到了蜂蜜香气地蜜蜂,老鸨忙不迭地扑到门上嚷着。
大门一开,一抹鹅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是一个身穿百合暗纹曳地长裙的女子,腰间系着青色地波纹宽绶带。几根系着如意结的流苏沿腰垂下。衬得她身材修长、纤宜合度。她正娉婷立于桌前,手里拿着一张纸。此时闻声转过头来,花玉般地容颜配合着飞扬娇艳地气质,让人禁不住眼前一亮。
而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青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相比起身边绝色的女子,他风姿气度竟也毫不逊色。清秀如玉,直如同画了走出来地一般。
这个男子便是女扮男装的叶薰了。
那一晚,两人走投无路之下,翻身上墙,闯进了房内,谁料竟然在屋里意外遇到了久别地金菱。
“这时百哪里?你怎么在这里?”诧异地盯着持灯的金菱,那时的叶薰不敢置信地问道。
金菱嘴角一挑,嘲讽地一笑,缓缓说道,“这里是芳月阁。”
芳月阁!
叶薰心里一沉,她刚才从窗户上看到楼内花灯时就觉得这里不像是寻常人家,更不像是普通的客栈。果然所料无错,芳月阁是凉川最有名的妓院。
可是金菱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被下放贬到乡下的庄子里头了吗?
对她的询问金菱只是不耐烦地解释道:“那些个庄子里,尽是一些欺软怕硬的势利小人,哪里会容得下我?辗转几次就被卖到这里面了。”
叶薰心下微颤,金菱说的轻松,只怕其中也吃了不少苦头,仔细看金菱的面容,本来秀美的容貌憔悴了不少,白皙的肌肤也变得粗糙了些。尤其是她不经意的发现,在金菱的脖子上还隐约有一道红痕,像是受过伤。
后来叶薰才慢慢知道,金菱因为容貌出色,一到了庄子里便遭人凯觎,她只是一个犯错被子贬的奴婢,又没有家人后台可以帮忙,到了庄子不到几天便有庄头要强行将她收为小妾,心高气傲地她自然抵死不从,被逼得急了干脆自缢,只想着一死以保清白,却在险些送掉了一条性命之后,还是被救了回来,之后又几经纠纷,弄得九死一生,总算始终没有让人得逞,那庄头恼羞成怒之下干脆以病弱不详为名,把她低价卖进了青楼里。
金菱在入青楼的时候已经病地快死了,若不是看她容貌生得美,买入的时候又便宜,老鸨都不愿意给她费银子请医生。
也算她命大,在辗转反侧了几个月这后,竟然硬生生挺了过来。
“在鬼门关走过两遭,却都没死成,只怕是老天爷也不想收我这个命硬的。”金菱冷冷的说道,仿佛所讲述的不是她自己的遭遇,“本来老鸨见我身体恢复了不少,便想要趁着过年的时候替我开宴招恩客,倒是多亏了这起子突厥人,反而救了我。”金菱冷笑了一声,嘲讽地说道。经过了这些波折,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傲气,死抱着贵小姐尊严不放的金菱了,她变得更加尖锐,也更回实际了。
问起叶薰这些日子的遭遇,两人只说是从荒儿包围里面逃了出来,然后偷偷潜回城里的,金菱也并未起疑。
之后,叶薰与沈归曦就一直留在芳月阁,金菱表面上冷淡尖刻却依然帮助两人隐瞒了身份,她嘴上没说,但叶薰知道她对自己当年送别她时候的帮助颇为心存感激。
和金菱最初结交的时候,谁能够想到自视甚高的她会有沦落风尘的一天。只是这样直爽明快不做作的金菱,反而更让叶薰感觉可爱。
身在妓院,叶薰便干脆改扮成男装,既是为了安全考虑,也能够少些麻烦。
凉川城破了,但芳月阁却没有破,甚至还在越来越盛的趋势。
本来金菱的卖身势在必行,她也差不多认命了,但叶薰帮了她一把,在妓院这种地方,想要逃过这一劫,不外乎两条路:要么你在最低端,丑得没有人看上眼,说的直接一点就是干脆毁容;而另一条路就是站在最顶端,变成人人追捧的名妓,没人出得起你地价钱,这个时代戏子妓女的价值中然远远不能够和后世的名星相比。但是还是有一定共通性的,至少你达到了名妓这个级别之后,就不再是客人挑你,而是你挑客人了。
前世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曲还得不少,叶薰逐一写出来,挑选其中古风味道比较重地,又和阁里的东器师傅商量一通改进了几种东器,忙碌了个把月竟然真有了成果。
金菱的嗓子比起现代地明星来说也毫不逊色。几首歌一唱之下立刻名动全城。
于是叶薰和沈归曦就各正言顺地留在了芳月阁。她不想出风头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些曲子,都让金菱说是她自己谱曲填词所作,越发让金菱的声名水涨船高起来,文人墨客纷纷赞誉,达官贵人争先捧场。
至于叶薰和沈归曦留在阁里的名目是乐器师傅。本职工作就是保修金菱那好几箱子琴筝笛很箫。
“女儿啊,是在和萧师傅商议新曲子吗?”进了屋内,胖胖地老鸨擦擦汗,瞅着金菱手里的那张纸,笑道。
“是啊,燕姨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金菱不紧不慢地问道,“这几日我不是早就说了,留在阁里谱新曲子,不见客人吗?”
“乖女儿啊,我岂不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只是这次韩大人亲自过来说有要紧地事情要请你帮忙,我也不好拂他的面子啊。”
“哪个韩大人?”金菱问道。
“呵呵,就是那个……就是那个新任凉川按察使的韩大人呗。”
“是他?”听到这个名字,金菱大厌恶的皱起了眉头,这个韩鸣本来只是个小小的末品县丞,几年前还因为贪污行贿被罢了官。这次突厥入城,他是头一个前去投靠奉承、巴结献媚的,所以很快就捞到了按察使的官位。
那个老色狼对金菱一见之下就垂涎三尺,竟然想要强纳她为小妾,可惜他没有意识到金菱如今名声太大,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青楼名妓了。最终这件事在其余几位官员豪绅的介入下摆平,只是金菱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便没有好脸色,就如同现在。
燕姨眼瞅着金菱发脾气了,连忙说道:“女儿啊,你可别误会,今日韩大人可是有礼来访,说是专门过来给姑娘赔罪的,还要请你过府去唱首曲子……”
金菱脸色一沉,冷然道:“燕姨就不要说了,我一个青楼女子,怎承受的了他韩大人的赔罪,岂不是要折寿了。至于他的府邸,我更是不敢去了。”
“你可别不相信啊,这次他可真是来赔罪的,还带来了厚厚的礼金来,只因为今晚有个大人物去韩大人的府邸赏光赴宴,所以特意来请姑娘过府唱上一曲,”老鸨心急火燎地规劝道,“这凉川城里谁不知道,论嗓子,论曲调,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我们金菱姑娘呢。”
又是吹捧,又是规劝,眼见金菱依然不为所动,燕姨只好拉住金菱的衣袖,继续苦口婆心地说道,“哎呀,我的女儿啊,我也知道你受了委屈了,可是我们开门做生意的,韩大人的面子岂能不给,而且听说这位韩大人不久又要升官……”
“任他是谁?升什么官,我今日不想见人就是不想见。”金菱不冷不淡地说道,一句话将燕姨堵死了。
那叫做燕姨的老鸨只好转头看向叶薰,道:“萧公子,萧师傅,你也帮我劝一劝,她素日里你的话还能够听得一二。”
“是谁要去韩大人家里赴宴?”叶薰一边摆弄手里的古筝,一边好奇地随口问道,这个韩大人脸皮虽厚,但也很清楚自己不受金菱待见吧,怎么忽然跑来触这个霉头呢/。
“这次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啊。”老鸨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就是那位突厥的四皇子殿下呢。”
“叮咚……”叶薰手一颤,筝音悠扬地传开。
【第二章】 情生
满意的看着两人脸上的惊异之色,老鸨笑道:“所以说啊,这次女儿你亲自登台绝不辱没了名声,只管放心去就成了。”眼光落到了叶薰身上,老鸨又劝道,“你若还是担心,我让萧师傅陪你一起去。”
“不行!”叶薰脱口而出。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嘛?
“怎么不行?”老鸨奇怪的瞥了她一眼。这种豪门府邸的宴席,就连跟去伺候马匹的下人小厮,也少不了一份丰厚的打赏银子,素来是青楼里面人人抢破头的活计。
叶薰干笑了两声,正想说话。金菱已经翩然道:“萧师傅还要替我把乐器赶紧调好,准备下个月的登台,这次就不必跟去了。”
“哎呀,我的好女儿啊,你可算点头了!”听到金菱的语气松动,燕姨大喜过望,早把叶薰的疑问抛到一边,上前就拉住金菱的袖子,像是生怕她反悔一般。
金菱将捏在手里的纸张随手抛下,问道:“韩大人在哪里?我赏他这个脸面就是了。”一边说着,径自向门口走去。
“就在楼下,就在楼下……”老鸨连忙跟上,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一些见了韩大人要如何如何,去了韩府要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语。
眼看两人走远,小小逃过一劫的叶薰松了一口气。金菱这一去的安危她倒并未担忧,陆谨这个人虽然危险,但也算是个君子,那个韩大人想必也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手脚。
手里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之后。略作收拾,叶薰也下了楼,向后院走去。
转入后院。正要向两人落脚的小院子走去,路边走上来一个眉目忠厚。小厮打扮地年轻人。
“萧师傅。”小厮躬身唤道。他叫吴纹,本是进城投亲的,可亲戚没寻到却先遇见了突厥破城。战乱之中无奈流落到街角当了乞丐。年前的时候被金菱路过遇见,眼看他就要冻死在路边了。于心不忍。就将他救回了楼里。恢复之后,燕姨看他人还算勤快,就留在楼里充作小厮了。
叶薰停住步子,目光落到他手里地那一包药材上。问道:“今天的药这么早就抓回来了?”
稳定下来,沈归曦长久压抑地伤势不可避免地彻底爆发出来。内力涣散。吐血不止,同时又一次出现了眼睛失明的症状,把叶薰吓得胆战心惊。幸好两人暂时算是安稳下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调养。金菱从阁外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材,两人都不敢露面,就让这个吴纹地小厮负责帮忙出去抓药。
“今日药店开的也早。”吴纹憨厚地笑了笑,说道:“而且大夫说了,公子地病情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只要再喝几次药略作调理就无事了。小地这就去熬药去了。”叶薰和沈归曦两人日常对外自称兄弟,分别化各萧岚和萧曦。
“多谢你了。”叶薰笑道。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吴纹就告辞去厨房帮忙熬药去了。
叶薰推门步入院子里,随即见到正临窗凭栏的沈归曦。他似乎又长高了,只是因为大病了一场,显得清瘦了不少。
在院子里一丛丛枯枝的映衬下,那背影也显得黯淡萧条起来。回忆自己起在沈家府邸无数次见到的那个飞扬跳脱地身影,明明只是不久之前,却仿佛已经相隔遥远了。她暗暗轻叹了一声,她知道沈归曦心情沉滞难言,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解。
一路惊险跌宕的逃亡,使得两人甚至找不到一个喘息地机会,自然也没有时间多想,或者说,即使想到了,也没有时间去忧心、去深思。现在终于暂时安全了,也开始关注更多的消息。
得知沈夫人已经死亡是在两人来到芳月阁的第三天。
突厥将需要搜索的重要人物的画像都贴到了城门处,随同写上的自然是高额的赏银,作为沈家残党的沈归暮和沈归曦都名列其上,却没有了沈夫人的踪影。
原来她已经在突厥入关的当天遇难了。据突厥士兵间隔透漏出来的消息说,沈夫人是在雁门关被突厥人所破的时候,驾车向外逃亡,结果慌不择路,马车翻倒而不幸摔死的。
突厥人对于没有能够生擒这样有力的筹码也极为遗憾。奈何人已经死了,只好继续加大了对沈家两位不知所踪的公子的搜索。
得知了这个消息,沈归曦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之中,也许在发现这次荒人作乱的背后是突厥人捣鬼之后,便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但对他来说,这个残酷的消息依然过于突如其来了。之后沈归曦积压已入的伤势突然爆发,大夫也说过,其中未必没有心绪紊乱,走火入魔的缘故。
从荒人作乱到突厥叩关南下,这一连串措手不及的变故让沈家在凉州的根基几乎凋零殆尽。宗族支系在荒人的动乱中死伤无数,而丫环仆役也多半遭了柳拂虹的毒手,甚至连沈归暮,也许也已经……叶薰只能够祈祷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和雁秋能够与自己同样幸运,逃过这一劫。
听闻她的脚步声,沈归曦回过头来。
叶薰轻声问道:“伤势好些了没有?可还有不适的感觉?”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查看他的眼睛。虽然这一次失明只是持续了两天就自动恢复过来,还是忧心忡忡。请来的大夫也算是附近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对于这种突发性的失明却完全束手无策,连病因也寻找不出,更勿论下手医治了。
“还好。”沈归曦点头道,注意到叶薰的目光,他安慰地一笑,伸手帮她把肩头的一片碎纸屑拿下。
他的视线确实是彻底恢复了,叶薰松了一口气,内伤总有养好地一天。而这种莫名其妙的失明却让她最为担忧。
看到沈归曦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也不愿去多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对了,我买了这个东西。”猛地想起了自己准备地新道具。叶薰兴奋起来。
“什么?”沈归曦疑惑地问道。
叶薰在口袋里掏摸了片刻,掏出两片黑黑的毛茸茸地东西。抬手就要往沈归曦脸上按下去。
“喂,这是什么啊?”沈归曦想要躲闪,可惜行动地太晚了。没有躲避开叶薰的魔爪。被一下子实实地按到了脸上。
“哎呀,可惜了。粘偏了。”待看清楚自己的成果。叶薰忍不住爆笑出声。
她弄来地是两撇伪装用的胡子。沈归曦日常就呆在这个偏僻地小院子里养伤,除了见大夫地时候改装了下之外,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所以一直未露形迹。但现在他的伤势痊愈了。自然不能每天都呆在这里。两人不是易容术的专家,仅凭着涂黑肤色这种简单的易容改装是远远不成地。所以叶薰专门去街上偷偷买来了这两撇小胡子。
刚刚她想要反把胡子按到沈归曦唇上。可惜被他一躲闪,不慎按在在两边,那两道黑黑的装饰黏在腮边,意处地对称滑稽,猛地看上去还真像是一只黑猫。
叶薰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沈归曦无奈的瞪了他一眼,想要伸手揭下那两块膏药。叶薰赶紧一步冲上去打掉他的手,连声道:“小心,小心,不要弄坏了,这是从路过的戏班子里面买来的,人家早就走远了,若是坏了可没处买去。”
一边说着说着,叶薰贴近他亲自伸手去揭那两撇珍贵的道具。
那戏班子的道具质量意外的精良,两撇胡子竟如原本就长在腮上的一样,黏合地天衣无缝。
生怕弄坏了,叶薰的指甲盖在沈归曦的腮上轻轻挠了挠。沈归曦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仰去,那感觉又痒又麻,像是有细微却连绵不绝的电流正随着她那珍珠色的指甲盖传递到自己脸颊上,又传递进心里去。
“别动,你的脸一动,我更不好揭了。”叶薰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警告道。
沈时曦应了一声,不敢再动弹。他低头望去,叶薰正聚精会神地对付着那两撇顽固的胡子,她的嘴唇微微撅着,乌云墨缎般的刘海儿散在额头上,衬得她认真的表情格外可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蝴蝶的翅膀煽动起暧昧的细风,扫到他的脸颊上……
等沈归曦清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环在了她的腰上。这……似乎是登徒子的行为一样吧,意识到这一点,他自觉有点脸红,也有点冷汗……应该赶紧放下来,趁着她没有注意的时候。可心里明明这么想着,那手却像是不听指挥一样死死不肯移开……
与胡子奋斗了半天,叶薰终于把宝贵的道具完好无损地回收成功,刚刚松了一口气,立刻察觉到两人的姿势有些暧昧。
这家伙的手什么时候这么不规矩地放到自己腰上了?“喂,你……”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叶薰立刻提出抗议,不客气地冲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识相一点。
“怎么了?”明明知道叶薰未说出口的意思,沈归曦依然装作不知,厚颜无耻地问道。那架势就像是再说:你不说明白,我就不放开;甚至是:你就是说明白了,本少爷也不想放开。
叶薰微微一挣,竟然没有挣开。看来他的武功真是恢复了,只是最近是不是对他太好了,竟然敢跟我耍起无赖来了。叶薰挑了挑眉,思考着是应该立刻狠狠拧他一把,踹他一脚,还是看在病人和医药费的份上先放过他,等他彻底恢复了再一起算总帐?
可是当抬头对上他含笑而专注的视线时,叶薰却莫名的意识到有发烫的感觉涌上脸颊。自己不应该脸红了吧!那实在是太丢人了。
想要赶紧脱离这尴尬的处境,可忽然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似乎有些顺理成章的东西萌生出来,心里又觉得有点丢面子。
当叶薰的意识还在挣扎在面子问题上的时候,她和沈归曦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目测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叶薰有点无意识地躲避着他灼热的眼神。不是吧?这么快,接下来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睛啊?
感觉冲至胸口的呼吸紊乱到几乎要梗住喉咙,叶薰蓦然有种又经历了深夜逃亡般的窒息感……
就在叶薰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时候,院门外意外传来一声呼唤:“萧师傅在吗?药已经煎好了。”
这平常的喊声此时传入耳内效果不下于石破惊天。叶薰像是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猛地向后一跳,挣脱出去。
赶紧做贼心虚似的转头看向门口,发现吴纹只是隔着院门呼唤,并没有走进来。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一会儿,我这就开门。”冲着外面喊了一声,叶薰摸摸自己脸颊,火烫火烫的,肯定很红。
一边拍着脸颊降温,抬头看去,立刻发现沈归曦的脸色也不是一般的红。
叶薰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好事被打断,沈归曦也只好无奈恼火地瞪了门外那位不合时宜的电灯泡一眼。
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叶薰笑道:“先进屋里去吧,我给你端药去。”
【第三章】 意动
因为金菱已经决定参加晚上的宴席,叶薰忙碌了整整一天,帮她整理乐器,参考衣着。忙到最后,真有一种穿回古代经纪人的错觉。
金菱虽是应允了参加晚宴,不过对前来催促的韩府家仆依然没有好脸色。
直到傍晚时分,韩府的车驾三催四请,甚至连燕姨也开始着急了,金菱才不耐烦地施施然上车去了。
因为不必跟去赴宴,叶薰便独自在偏房整理了一下新写的歌词。眼看华灯初上,暮色已深,叶薰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休息了。
夜晚正是芳月阁最繁华的时刻,无数富丽精巧的灯笼烛台将整个厅堂映照的恍如白昼,环肥燕瘦的各色佳丽如穿花蝴蝶担穿梭在衣着光鲜的客人之间迎来送往。纤腰如束,长袖轻舒,整个大厅一派春意盈盈,软玉温香的妙景。更有无数隔间里传来划拳喝彩的叫嚷声,伴着吴侬轻软的莺声燕语和娇柔婉转的歌曲琴音传递开来,汇集成风月场所特有的喧嚣曲调。
后院则安静了不少,只偶尔有几个小厮仆妇端着酒菜,匆匆奔走在厨房与正厅之间。花园的林木上悬挂着通明的花灯,将路径照地明亮清晰。
叶薰快步穿过花园中的小径,两人落脚的院子极为偏僻,越往前走人越发少了,灯火也晦暗稀疏起来,只余下犹带寒意的夜风吹过枝头,柔软的枝丫随风摆动,树丛间回荡着飒飒的细响。
推开院门,叶薰就看到沈归曦正坐在台阶上仰望着天空。他手里拿着一根折下的细枝,无意识的转动着,似乎正在想什么想地出神。
夜色深沉,月亮自天际浮起,如同一弯银白的细钩,划破深沉的夜幕。
从叶薰的角度,只看到他的侧面脸颊,清淡的月色如细碎的银片,洒落在他的五官上,给他深刻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清辉。
叶薰的眼神不自觉的下移,他的唇上,似乎也浮动着一层清冷的光辉……
在看什么呢?叶薰做贼心虚地赶紧移开目光。明明没有碰触过,可 嘴唇还是不可抑制地感觉有点发烫。
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她还觉得一阵脸红心跳。
这时候沈归曦转过头来,正与她视线相对。仿佛透过夜色看到了叶薰脸上的红晕。他轻笑道:“在看什么?”
“没什么……”叶薰掩饰地轻咳了一声,补充道:“在看你出神呢。”说着走近他的身边,问道:“在想什么?看着天空也能发呆。”
“只是在看天上的星星而已。”沈归曦仰望着天空,缓声叹道。
叶薰抬头望去,相比起后世被重重烟尘蒙蔽污染的天空,此时的天幕明净的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墨玉,闪烁着温润而细腻的光华。
难怪古人将赏月观星当作一件风雅的消遣,看得入神,叶薰也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暗夜之下,天与地仿佛融为一体,视线所及,尽是无穷无尽的虚空,其间点缀着无数棋子般的星辰。整个世界都变得宁静而富有诗意起来。而在这无穷无尽的广阔空间里,自身的存在仿佛变得格外虚幻。
“这样看着天空,真觉得人的渺小……”叶薰不禁抱住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嘟囔道。
“记得古老的传说里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空中的星星,你觉得可信吗?”沈归曦缓缓问道,声音轻缓飘渺,一如这洒了满地的月色。
“也许吧。”叶薰轻声道,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她觉得心情有点莫名的童话起来,“如果真的变成了星星,他们一定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吧。”
“恩。”沈归曦嗓音低低地应着,入神地说道:“说不定等我们死去了,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供后人瞻仰……”
“那可不一定。”叶薰脱口而出。
“怎么不一定?”沈归曦有几分奇怪叶薰的态度,转头问道。
“因为……”那不过是一些化合物组成的恒星行星而已,而且……说不定死后还会穿越到别的世界上呢,叶薰在心里说了一句。只是这句话当然不能说出来。
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明,她索性抛开这个烦恼的话题,“哎,想那么多干什么?那一天还远得很呢。”一边说着,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地安慰道:“别忘了,这么多困难我们都经历过来了,荒人和突厥大军都拦不住我们,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栽跟头的?这就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的也是。”沈归曦轻笑了一声,双手支撑着地面向后仰倒。这样看着天空,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那个是织女星吧?!”又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叶薰发现了宝贝一样惊喜地叫出声来,指着天空喊道:“对了,还有那个,那个就是牛郎星!”以前在地理课的时候,曾有老师详细指点过这几颗星辰的位置,好奇宝宝的叶薰特意趁着晚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可惜没有现在所见的这么清晰明亮。
“牛郎星?织女星?那两颗星星,名字好象是叫做,斗星和……和……”在这方面明显不是好学生的沈归曦挠着额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另一颗星星的名字了。
但经他一提醒,叶薰蛋是立刻想起来,这个世界是没有牛郎织女的故事的。
对上沈归曦疑惑的眼神,叶薰干笑两声,连忙补充道:“是以前在书里看过一个故事……”说着,将牛郎织女的典故娓娓道来。
万籁俱静的夜空下,只余叶薰清亮的声音缓缓回荡。沈归曦入神地看着她的侧面,一边倾听着故事。
时间仿佛流淌地格外缓慢,月亮将院中的一切都镀上可淡淡的银光。
说到后来,夜色渐深,点点寒露在脚下的草丛里凝结。叶薰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紧了紧衣服领子。却有一层温暖适时地从天而降,将她牢牢包裹。是沈归曦的外衣,而且带着和煦的余温,将初生的寒意驱除。
叶薰抬头望向他。他的目光如这天幕墨玉一般深邃,浮动着星子的微光。在那异样的光彩中,叶薰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她听见他轻声说道,“要是真的有哪一天,我可不会和心爱的人相隔这么远,至少也要在一起。”
“那……如果王母娘娘不允许呢?”叶薰偏着头含笑问道。
“管他是什么王母王八,我凭什么听她的?”沈归曦挑挑眉,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若是不想干的事,谁也不能勉强。”
这倒像是他会说的话。叶薰冲着他翻了个不服气的白眼,“大少爷,人要量力而为,不能要求太多……”
“那如果你是那个织女,甘心和心爱的人一年见上一次面吗?”沈归曦直视着他,毫不示弱的问道。
“当然不能!”叶薰脱口而出。
“那就是了。”沈时曦逮住狐狸尾巴一样,冲着她得意的一笑。
难得会有自己落下风的时候,叶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挣扎道:“你知道什么?”
含笑望着叶薰,沈归曦轻声说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有一天也死了,那也一定是距离很近很近的星星……”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低沉,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轻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叶薰觉得自己的心脏跳的如同擂鼓。这算是什么?告白吗?
她抬头望去,他正专注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几乎要与月光融为一色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多久?是短短的十几秒钟,还是漫长的十几分钟……叶薰已经无从判断。
望着俯身接近的俊美面容,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背后的天幕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要把整个灵魂都吸收进去。一切都化为飘渺的虚象,天地间只余下那火热的眼神……
感受到粗糙的触感接触到面颊上,颤栗的激动传递到心间。叶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睛。
灼热的温度印上唇瓣的那一刻,叶薰忽然觉得瞬间万籁俱寂,耳边仿佛响起嫩草破土而出的声音,那小绿芽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万象更新,点点的绿意已经无需隐藏……
【第四章】 亲征
淡金色的晨光沿着窗格子投进屋里,破开阴影的笼罩,给被褥绘上浅色的光影。裹着一团的叶薰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渐渐清醒过来。
勉强睁开眼瞥了一眼外面,只是晨光出现的时刻,天边一片苍茫,太阳还没有露头呢,正想缩回温暖的被窝里继续睡,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
怎么了?困意渐消的叶薰揉了揉眼睛,侧耳倾听片刻。是从后院侧门那边传来的,听这声响,像是金菱的车驾回来了。
睡意全消,叶薰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换上衣服洗刷完毕就走出来了院门。
走到花园,就远远看到盛装未卸的金菱被几个丫环的簇拥着进了居住的院子。外间还剩下一群杂役正围绕着马车行李收拾善后。
果然是金菱的车驾回来了。一直到凌晨时分才散了宴席,韩大人府中的这一宴,想必是宾主尽欢了。
叶薰视线一扫,立刻看见了吴纹正扛着一箱子乐器在往库房那边走去。她连忙快步跟上去,招呼道:“吴纹,韩大人家刚刚才散了宴席吗?”客气地应道:“是啊,萧师傅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是担心金菱姑娘吗?”
叶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宴席上……金菱她怎么样?听说突厥……有很多的大任务去了?可是见到了真人?”
吴纹只当叶薰是担心金菱的演出效果,便笑着安慰道:“萧师傅放心,以我们金菱姑娘的才艺相貌。哪个能够说一句不好地?天仙也未必及的上我们姑娘的歌曲琴艺呢。”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再说,那些突厥人不过是些无知的蛮人。能听得懂什么啊?金菱小姐去给他们演奏,真是委屈她对牛弹琴了。”
“满座的突厥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听得懂地?”叶薰笑着随口问道。她知道吴纹的化有所夸张,当年中原战乱四起地时候。突厥就曾经趁机南下,在中原建国称帝过一段时间。虽然很快被驱回北方。但时间相隔不过百年。那些武将姑且不论。其皇室贵族的汉化程度都是极深的。
“这个……听得懂地倒还有那没几个。”吴纹挠了挠头发,说道,“比如那个主位上的突厥主将,听说那人还是个皇子呢。哎。不过说起那个人,光看那形貌举止,可真看不出是个突厥人,那言谈举止,真像我们大周地读书人一般,年纪也轻……”
听他说起陆谨,叶薰心里一震,连忙问道:“那个陆……那个突厥皇子怎么样?宴会上表现如何?”
“表现?”
“就是有没有说什么话?谈论什么消息啊?”
“没有吧,我就是看见他和金菱小姐说了挺长时间地。因为离得远,我也没有听清楚,不过他好像是对金菱小姐的乐曲赞不绝口呢,尤其是知道了这些曲子都是我们金菱小姐亲自作词谱曲的之后,更是……怎么说呢,简直连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吴纹自豪地说道,“对了,当时有几个上座地蛮子将军想要对我们金菱小姐动手动脚地不规矩,还被他呵斥了一顿呢……”
吴纹继续讲述着宴席上的种种,叶薰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只嗯了两声应付着。
她是有些失望,突厥对凉川地封锁严密,城外的消息几乎无法传递。她本来还指望着陆谨在宴会上能够说起一些军事布置,南方政局之类的话题呢。
难道整场宴会这些人就没有谈起一点有用的东西?想了想,叶薰又不死心地问道:“那其余的人,有没有说起过什么别的事情啊?”
“没有,都是在夸奖我们小姐的。那个韩大人还当场作了一首诗呢,叫做什么玉面……青丝……什么照倾国之类的,反正说了一大通。”说着这个韩大人,吴纹脸上浮现起不屑的神情,“哼,这个老色鬼整场晚上都垂涎三尺地盯着金菱姑娘看,别看他现在嚣张,等圣上御驾亲征过来……”
御驾亲征?!
旁边叶薰越听越失望,正要开口打断吴纹的话,告辞而去,耳中却突然窜进了这个词汇。
“什么御驾亲征?你从哪里听来的?”叶薰连忙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道。
吴纹似乎也察觉自己失言了,赶紧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伺候在角落的时候,听末席上两个文官谈论起来的。好像是说,京城那边已经集合了几十万大军,陛下他要亲自率军北上,将这些突厥蛮子杀的片甲不留呢。”
叶薰被这个消息惊地一愣。
御驾亲征?!没有听错吧,就那位京城的皇帝陛下?
回想起自己在京城时候与这位陛下的短短会面,怎么看这位老兄的形象距离军事这个词汇都有相当的遥远的距离啊。
“为什么不是沈涯将军?”明知没有答案,叶薰依然禁不住脱口问道。
“这个谁知到呢。”吴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过说不定沈涯将军也要一起来的,反正无论怎么样,这些突厥蛮子的好日子到头了……”一边说着,他扛着箱子进了库房。
叶薰独自一个人站在树下,清晨的雾气带着凉沁沁的寒意弥漫在四周,凉意入骨。对这支北上援军的前途,叶薰忽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行,不能这么悲观,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也许当今陛下英明神武,文武双全……等等,那个体型想要习武是困难了一点,但是,说不定人家是位帅才,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呢,叶薰充满阿Q精神地安慰自己,一边向自己院子走去。
“好像以前没有听说过陛下上战场吧?”回了院子,叶薰把这个消息说给沈归曦之后,忍不住问道。
沈归曦点点头,面色也沉滞下来。
叶薰禁不住概叹了,这位陛下应该硕士昏庸无知,还是胆大包天呢,这可不是边境千儿八百人的小动乱,而是整个突厥倾国精锐大军的强势入侵啊。单凭叶薰所见,突厥的士卒之精锐,统帅之善断,粮草之充足,筹备之精密,都堪称万无一失,尤其是他们已经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可以预见,未来这场战争绝对不会轻松。
皇帝陛下亲上战场,就算是有沈涯这样的名将居中辅佐,统筹指挥,但万一战局不利,这个陛下一个不小心挂掉了,或者被俘虏了,到时候咋办?
叶薰纵然不了解历史,也知道一个国家在边境危机,大敌入侵的关口上,如果再失去了他们的统治者,那么后果……
而且现在京城里面好像还迟迟没有立下太子吧?
转头看到沈归曦也陷入沉思,叶薰叹了一口气。有皇帝在,就算是沈涯这样的名将手脚也不好施展吧?
好在这还只是个消息而已,只希望京城的那位皇帝陛下他不要这么心血来潮……
叶薰的祈祷明显没有任何效果,几天之后,这个消息就被彻底证实了。
大周皇帝御驾亲征,这样轰动性的消息即便是闭塞的凉川百姓也不可能听不到。据说,讨蛮的缴文已经向全天下发布宣扬,陛下将在两个月之后亲帅二十万大军,北上击进犯疆土的突厥蛮夷。
凉川城里议论纷纷。纵然胆怯突厥人的威势,只敢在角落偷偷低语,但对于王师援军,大家还是充满了期待。
只是与其说这份期待是对着皇帝的,倒不如说是对着沈涯的,毕竟沈涯数次击败突厥大军的功劳摆在那里,再加上凉州一直是沈家的辖地,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感情上,百姓对前来拯救他们的领主都充满了期待。叶薰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角落听到有小厮在偷偷讨论什么“沈将军必定能够如何如何……”“蛮子命不久了……”这类的言语。
可惜局势转变总是出人意料。京城的援军还没有北上,这些怀着美好期待的百姓就受到了一次深深的打击。
大周要收复失地,突厥当然不愿意将到嘴的肥肉吐出来。四月初九,突厥太子殿下亲自率领大军,南下凉川来援助自己的王弟了!
【第五章】 赴宴
缓兵逼近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城内气氛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打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笼罩了整个北方。隔着后院的窗户,叶薰每日都会见到成队的突厥士兵在街上巷里匆匆跑过。
整个凉川陷入一种压抑沉闷的氛围中,连日日笙歌艳舞的芳艳阁也不能幸免,生意萧条冷落了不少。
四月,突厥的十万援军率先赶到凉川城下,有突厥太子撒兀甘亲自挂帅领兵。撒兀甘为当今突厥皇长子,又是皇后所出,位高权重,在他七岁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
关于此人的传言极多,据说,他天赋禀异,生俱神力,自幼就悍勇非凡,多年来突厥国内无敌手,比武过招时,往往一拳就能打得对手筋断骨折,更能开二石力之弓,百发百中……还有消息说他好色如命,东宫里妃嫔数以百计,夜御十数女云云……突厥皇帝对这个英武过人的儿子极为宠爱,常常在人前说,“此子勇武,有乃父之风……”
随着这位突厥太子的入城,芳月阁的小厮们时常面带惧色地低声议论起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各种传闻入了耳中,叶薰却不以为然,真正两军对垒时候,个人的勇武根本不足挂齿,任他武功多高了双拳难敌四手。但此人能够在突厥稳居太子之位二十多年,想必也不是有头无脑的单纯狗熊。只是不知比起陆谨来如何。
而陆谨对于这位明显将抢走他主帅地位的皇兄又是什么想法呢?回忆起当初在陆谨营帐里看到地那封密信,叶薰可不会相信陆谨与这位太子爷是纯粹兄友弟恭。
无论他内心是如何想法,对自己皇兄的到来。陆谨表面功夫做地还是堪称完美无缺。他亲自率部出城十里迎接,礼仪恭谨地将兄长迎进了凉川城内。同是地自己搬出了主帅府邸,向天下人表明了主从之分。退让之意。
伴随着撒兀甘入城的,还有他地三千精锐随身卫队。
出人预料的是,在战事还没有正式开户的时候,这些救死扶伤就带给了凉川城一场新地劫难,让凉川百姓的生活越发困苦。
相比于陆谨部下地严明有序,这三千精锐显得更富有“草原”风格。在他们进城地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城中就有超过百家的富户商贾遭到抢掠。财产洗劫一空.妻女横遭掳掠,其中还包括一些向突厥人示好过的富户名流。
这在原本就被战争气氛压迫地喘不过气来地凉川城内掀起了新的惶恐。陆谨花费了十余天地时间竭力弹压,才让这群饱食的秃鹫不情不愿地回到属于他们的营地勉强安稳下来。让凉川的百姓稍微松了口气。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除了那些横行霸道的突厥兵。哪里还有人会有闲情逛妓院。燕姨明智地选择了歇业,整个芳月阁干脆直接锁上了大门。
是常闲来无事,叶薰悄悄打听着突厥人的动向,计算着王师援军的路线。虽然得来消息少得可怜,但也成为了她和沈归曦最关心的话题。
本以为战事正式爆发前就这样平静而紧张地度过了,却没有料到,人不去找麻烦,麻烦已经自动寻上了门。
“萧师傅?萧师傅啊?”叶薰正在自己小院的书记里整理曲谱,燕姨却慌慌张张地找上门来了。
“怎么了?燕姨。”看着满头大汗、神色惊慌的老鸨,叶薰放下手里的稿子疑惑地问道。她落脚的院子偏僻得很,这还是老鸨第一次找上门来呢。
老鸨喘了口气,按着胸口,急切地问道:“萧师傅今晚可有空?”
叶薰点了点头。芳月阁都关大门了,他们每天都清闲得很。
“老身想请萧师傅劳动一趟,”老鸨不自觉地揉搓着双手,哆嗦着嘴唇说道,“那个杀千刀的突厥太子,啊不,那位太子殿下……刚才又派人来了,说是要请金菱她过去赴宴助兴唱曲子……”
“什么?!”叶薰也变了脸色。
也难怪燕姨这么惊慌失措。早在那位太子爷进城的当天,陆谨早早备下了洗尘接风的宴会,更特意安排了歌舞助兴。但就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喝的半醉的太子殿下当众提起了金菱,说他早就听说了金菱姑娘的芳名,仰慕不已指名要她前去见面献艺。
这种分量的邀请,便是金菱也不敢拒绝,只好匆匆收拾就驾车前去。
在宴会上,那位太子殿下倒是不负他好色如命的名声,对金菱垂涎三尺,动手动脚,更当众说要纳金菱为妾。
金菱一时忍耐不住,驳回了他的面子。结果性情暴躁的撒兀甘当场发怒。
如果不是陆谨从中周旋,众官员了纷纷求情,金菱只怕难逃一劫。
即便是如此,跟着金菱前去伺候的十数名仆役门丫环也没能逃过大难,被威怒的撒兀甘寻了借口全部活活打死。
金菱被陆谨的手下送回来时候脸色依然苍白如纸,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可面对如此威势,整个芳月阁,甚至整个凉川都根本敢怒不敢言。
之后金菱干脆一直托病不出,燕姨也明智地趁机暂时关门歇业了,此后大半个月过去了,京城北上的援军已经逼近白汶城,突厥大军也整装待令,大战一触即发。大家都以为那位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早已经将金菱忘了,想不到此时又会收到入府参宴的诏令。
“所以啊……”老鸨说完之后,抹了一把冷汗,道:“老身想请萧师傅跟着去一趟,好歹你是个读书人,也能给我们姑娘壮壮胆子啊。”
说完,老鸨满脸期盼地看着叶薰。本来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叶薰这些乐器师傅跟随,但自从上次陪伴金菱前去赴宴的仆役全部被撒兀甘打杀之后,今次听说了要去赴这位太子爷的宴席,芳月阁内人人走避不及,连金菱的贴身丫环都胆颤心惊,一个个腰酸腿痛,称病不已。老鸨无奈之下,只好寻到了叶薰这里。
“我……”叶薰一阵犹豫,她很担心金菱是没错,可是她如果去了,只怕更加危险,万一被陆谨他们认出来……
“宴会上自然有人家王府里头的侍从,你们就是在客户里面等候一段时间,也不用进去正厅伺候。再说,那个突厥太子明天就要跟随大军开发,离开凉川城了,想必也不会在出征宴上闹出血光之灾……”老鸨见叶薰没有断然拒绝,知道有了希望,立刻忙不迭地鼓励道,“活计儿轻松,赏银也丰厚地很……”
“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吧。”没等叶薰表态,她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老鸨回头一看,是一个五官清秀,皮肤微黑,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
“这位爷……”老鸨疑惑的问道,话说了一半,她脑筋一转,立刻想到,这位就是萧师傅的那位病重的兄弟吧,看来病已经养好了,想不到也是位不逊于萧师傅的人材。她对这些无关紧要的雇工向来不太注意,今日才第一次见到沈归曦。
“我们过去?”叶薰转头狠狠瞪了沈归曦一眼,在想什么呢?那些宴会官员有几个没有见过你沈二少爷的?而且你的画像如今还高高悬挂在城墙上呢!
“小生兄弟二人自乡间前来,从未见过皇室贵人,如今有了机会见识一下,也算不枉此生了。何况赏银如此而丰厚。”沈归曦不理会叶薰的眼色,径自向着燕姨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叶薰语气一滞,这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听到两人的语气松动,老鸨喜出望外地连声道:“正是正是,既然有两位爷相陪,我们家姑娘也能够放心了。”
【第六章】 焚香
昔日繁华富贵的沈家府邸今日重新热闹起来,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几乎满城的达官贵人都汇集一堂,连沈家连晋三级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刻。
突厥入城之后,一直以沈家府邸为大本营,陆谨入住期间,其中摆设一概未动,甚至连大门上“文信公府”的匾额都懒得替换。而撤兀甘入城之后,陆谨自动退让,移居到附近另一位官员的宅邸落脚,这里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行宫。
太子殿下嫌中原的屋子设计太过复杂狭隘,便命人将正厅左右的侧屋和里堂一并打通,合并改建成一间房子,专门用来饮宴庆功,宽阔大气,容纳数百人饮宴都绰绰有余。
此时叶薰正坐在正厅后方的一间侧屋里,这里是专门安置参加宴席的歌姬随从的房间。随同金菱前来的几个仆役都静候在这里。
因为距离正厅不远,外间喧器的饮宴歌舞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等了片刻,叶薰越发不耐烦起来。
她凑到窗口向外望去,外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与芳月阁的夜晚可谓有异曲同工之秒,只是比芳月阁多出了一列列森严的身影,那是站岗守卫的突厥精兵,院子里,回廊处,树林中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手里持着刺眼的刀枪,乌黑的甲胄上闪烁着森森的寒光,更有数队巡逻的士兵在正厅周围交替穿梭,任何想要接近的人都要经过层层盘查。
“萧师傅,小心被那些突厥士兵发现了。”一个压低了声音传入叶薰耳中。
叶薰转头一看,是一个同来地小丫鬟,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叶薰。
“没事。”叶薰笑了笑,道。“我只是随便看看而已,那些突厥兵远的很呢。”
小丫鬟顺着半开的窗户,啾了一眼外面,似乎是被外面的士兵的身影吓了一跳,小丫鬟忙不迭地地收回视线,佩服地低声道:“萧师傅真是大胆,只是……还是小心一些地好。万一被那些士兵发现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叶薰扫视一眼屋内,满屋子都是一脸正是如此的表情。看来大家都被上一次地厄运给吓怕了。生怕今晚有一点儿行差踏错。杀身之祸就要从天而降。
“哎,只希望宴会早点结束,那个太子不是很快就要出征了吗?还敢这么通宵达旦地喝花酒……”一个小厮低声叹了口气。
“嘘,小声一点,小心被人听见啊。”另一个小厮赶紧把指头竖在嘴前,示意道。
“哎,无论那位太子爷想要喝道多么晚,我只希望她老人家不要发什么脾气就好了。”
“指望那位太着急也,还不如指望我们金菱小姐,千万顾惜我们这些下人的性命,让我们有命回去呢。”一个小厮不忿地插嘴道,“这念头,连伺候花酒都要担心性命不保,那些突厥蛮子真是……”
这小厮说了一半,吴纹连忙板着脸打断了他们的议论,“都说什么呢?还不快住嘴,小心突厥人进来了听见。”
众人不敢再多说,屋里沉默下来。
“对了,萧师傅,萧公子呢?”转头望见依然站在床边的叶薰,吴纹禁不住问道。
“这个……他刚才去正厅送乐器了。”叶薰回答道,一边神色有些忧虑,“只是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故?”先发制人地把沈归曦为什么不回来的疑问打了出去,吴纹他们自然无法开口询问了。
“也许是在那里给金菱小姐帮忙了吧,萧师傅不必担心了。”吴纹他们安慰道。
叶薰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开始真地有些着急了。
这小子不会干什么傻事吧?
那天老鸨走了之后,叶薰温泉沈归曦为何要去参加这场宴席。
沈归曦说的句句在理,叶薰却依然满腹怀疑,“就是这么简单?”凭着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也许就知道他心里头一定有小算盘,绝对不是单纯地打听情报这么简单。
“不然还能怎么样?”沈归曦无奈地摊手说道。
“不管你是想去干什么?但绝对不许去刺杀那个突厥太子,也不许去刺杀陆谨他们知道吗……”叶薰一本正经地叮嘱道。
直到沈归曦第N遍向她诅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自寻死路地跑去当刺客,叶薰才终于点头同意前来。
到了这里,沈归曦立刻以帮忙送乐器的名义出了院子,至今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回来。
也不知道他到底打听出什么消息了没有,可千万不要被人逮住了。
要说沈家府邸地地响建筑,绝对没有人比自幼生长在这里的他更熟悉的了。即便是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也能够全身而退才对。叶薰自我安慰地想着。
正想着入神,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啊!小姐的白玉萧怎么还在这里?!”
几个人纷纷转头看去,一个小丫鬟满脸惊慌地站在行李旁边,手里拿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箫。
“这是我刚刚从箱子底下翻检出来的。”小丫鬟惊声道:“小姐今晚不是有一首曲子要用这个吗?”
众人连忙围上去,一个小厮拍着脑袋急道:“糟了,是放到角落忘记了。”
“不用急,这是最后一首曲子要用的,还有好几个时辰呢,等小姐休息更衣的时候帮她送过去就行了。”吴纹道。
“那……谁过去?”小丫鬟低低问了一句,众人一时哑然。平日人人争抢的活计儿,此时人人走避不地。要去和那些突厥兵打交道,想想都头皮发麻。
“那我……”吴纹刚要开口,叶薰打断了他的话,“我去吧。”说着从小丫鬟手里把玉箫接了过来。
此时陆谨应该在宴席上,只要别遇见他,自己的男装打扮应该不会有人看破,叶薰暗暗想着,她实在是担心沈归曦的去向,决定亲自出去看一趟。
一路倒也平安,只遇见了一队巡逻士兵,见她不过是个文弱书生,盘问清楚是去送乐器之后,倒也没有为难。
叶薰一路通畅地来到后堂,向守在院门处的突厥守卫说明原委,守卫便放行进入了。
正厅的后堂都是客房,是专门給赴宴的宾客醒酒或小休的地方,金菱如今的身份不同一般,这里还专门为她准备了一间屋子,供其更衣休息。
叶薰进了屋,刚踏进房内,立刻感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她向四周看去。
这里原本是供沈夫人休息的侧间,布置地颇为华丽,雪堆的轻纱帷幕被碧玉钩分挽两侧,正中是一张檀木圆桌上,烛台上燃着数只蜡烛,将房内映照的纤毫毕现,帷幕之后,一张乌木銮金榻掩映着流苏幔帐间,幔帐上还绣着精致的出水芙蓉花纹。
床头是一只青铜纹狮的香炉,正燃着不知名的香料,原来香味是从这里来的,叶薰恍然大悟。
她也并未多心,径自走到桌旁将玉箫放下,然后凑到窗边查看了一下四周的动静。
周围一片寂静,回想起来,这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任何异常。
真不知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叶薰暗暗担忧着。
不过没有异常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至少说明他还没有被人发现。
叶薰在床边坐了片刻,叶薰是门窗一直关着的的缘故,细腻入骨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离,越来越浓重。闻得久了,竟然有些头晕起来。
她忍不住晃了晃头,感觉清醒了一些,心想:不知金菱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与其在屋里干等,不如留下一张字条回去算了。
窗下就是一张书桌,笔墨齐备,叶薰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寥寥数语告诉她玉箫遗漏的事情。
写完之后,叶薰回到圆桌旁,拿起玉箫,想将纸条压倒玉箫底下。
就在这时,叶薰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全身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抽走了,那只轻轻的玉箫瞬间变得重于千斤,拿在手里竟然不稳了。
她连忙扶住桌子,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想要站直身体,可双腿软绵绵地使不出丝毫力气。
头脑越来越昏沉,“啪”地一声脆响,白玉萧失力地跌落在地上,碎成两截滚落到桌子底下。
叶薰无力地伏倒在桌子上,只觉得全身发烫,迷雾一样的晕眩感笼罩住心神。
浮动在空气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
而且正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伴随着这渗入骨髓的馥郁暗香,从内心深处蔓延上来,掀起陌生而敏感的惊涛骇浪……
【第七章】 脱困
华灯闪耀,夜色正浓,走进沈家府邸,还没踏进门,酒肉的香气就直扑鼻端。
正厅里宴席正进行的酣畅淋漓,新建的大厅宽敞畅通,上百宾客分列左右,中间的空地上十几名长腿纤腰的红衣舞女正翩翩起舞,脂粉香气伴着酒意满庭四散。穿梭不停的侍从仆役将美酒佳肴源源不断地送上桌。舞女歌姬悠扬的曲调回荡在夜空之上,喧嚣的谈论声中汉语和突厥语夹杂不清。
满场欢腾,只有正中间的主席上清静了不少,上面只设了一桌酒席,一个年约三十,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案后,手里摇晃着酒杯,心不在焉的盯着场中的舞女飘逸的水袖。
仔细看去,他体格粗壮悍勇,一看便知是外家功夫已臻化境的高手,面目硬朗中透着精明,显示此人并非有勇无谋的愚鲁之辈,只是那精明间又流露出一股子阴鹫之气,使人望而生畏。这男子正是如今凉川城里的绝对主宰——突厥太子撒兀甘。
他正端着酒杯出神,冷不丁酒席一侧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王兄看这歌舞如何?”是坐在左边第一席的陆谨开口发问。今日的酒宴,他为穿官服,也不是突厥皇子打扮,只是一身普通的文士衫,在满座的官袍战衣之间倒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儒雅温文之气。
撒兀甘回过神来,看到是陆谨在同自己说话,应付地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没听清楚陆谨说了些什么。
陆谨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着话题扯开去,随口评论起酒宴的食物美酒:“中原的酒比起我们突厥的酒清淡不少。臣弟素知王兄海量,生怕喝不惯那些女儿红、竹叶青之流。因此特意选择了城西王家老店二十四年的流金酌,这酒品尝起来……”
撒兀甘心下不耐烦,但不想引人怀疑。也只好装作倾听的样子,“嗯啊”了两声算作回答。
两人谈得正“兴起”,从侧门闪进了一个身影,是撒兀甘的近身侍从。
见他进来,撒兀甘眼神一亮,沉闷一扫而空。
侍从匆匆走近撒兀甘的耳边低语了数声。撒兀甘神情闪烁起亮色,待视线转到陆谨身上,又已经是一片平和,他轻咳了一声,道:“四弟就先替我照顾招呼一下客人,军中有些事务。”
“可是急事?”陆谨挑了挑眉,随口问道。
“不是,”撒兀甘摆了摆手,“几个不听话的士兵在闹事而已,我去去就来。”
“军务重要,王兄放心去吧。”
撒兀甘立刻起身带着亲随消失在门后。
刚走了正厅,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事情可顺利?”
“一切顺利,小的刚才安排了一个仕女故意撞到她身上,将她的衣服泼脏了。这样她必然要去客房换衣服了。”那亲随满脸得意地将自己的设计娓娓道来,“屋里那天女合欢散已经点了一个多时辰了,只要闻上片刻,任她贞节烈妇也抵挡不住的,到时候还不乖乖地任殿下您摆布……”
“哈哈,干得好,本王重重有赏。”撒兀甘闻言大喜,长笑着赞许道。
“上次本王难得看中了她,那个贱人竟然不识抬举,哼,待本王挥兵南下,大周的公主都要任我予取予求,何况一个歌姬而已。”想起上次遭受的拒绝,撒兀甘眼中戾芒一闪,“看待会儿本王怎么收拾这个贱人,非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接我心头之恨……”
“正是正是,”那随从谄媚地笑道:“殿下能够看中了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小的只怕她今晚尝试了殿下的手段,只怕日后想要赶她走,都不肯了……”
……
这是怎么了?
叶薰伏在圆桌就苦不堪言,难以支撑的时候,忽然一道凉风刮了进来,清爽的空气瞬间流通进屋子,如当头浇下了一盆凉水,叶薰瞬间精神一振。
是门被打开了?
“谁在屋里?”伴着开门的动作,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喝斥。
来的是一个突厥士兵!
叶薰明白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她不敢露出破绽,强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道:“这位军爷,小人是芳月阁的小厮,是奉命来给我们姑娘送乐器……”
“送乐器的?既然送到了就赶快出去!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那个士兵不耐烦地打断了叶薰的话,驱赶她立刻出去。
屏风隔断了深厚的光线,叶薰红得异常的肌肤和满头大汗被漆黑的夜色掩去了不少,而突厥士兵奉命迅速清理这附近的“闲人”,自然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理会一个下人。见叶薰走得磨蹭又摇晃,他只以为是寻常百姓对突厥的恐惧心理在作祟,也并为疑心。
叶薰长吸了一口气,终于走出了屋子。那士兵还嫌她走得太慢,在她背后不耐烦地退了一把,“别磨磨蹭蹭的,走远点儿。”
接着力道踉跄了几步,叶薰有惊无险地离开了这间院子。
正厅的酒宴依然在继续。陆谨持着酒杯轻抿了一口,清淡的酒液划过舌苔,带着辛辣的香味。
感觉已经开始浮现起淡淡的醉意,陆谨放下了被子。他一向很有节制,从来不会让自己真的喝醉。
侧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随从快步走近,低头在陆谨耳边低语数声。
陆谨闻言眉头一挑,转头神色平淡地扫了一眼场中,眼见无人主意这边,当即站起身来,快步消失在了门后。
【第八章】 花梦
出了院子,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叶薰的头脑越发昏昏沉沉,是药力正在体内发散开来。那香料的药力可不是吹一阵凉风就能解除得了的。尤其她呆在屋里的时间太久,药力已经深入肺腑,刚才被寒风一吹,也只是清醒了片刻。此刻药力发挥出来,燥热的感觉慢慢不断地涌上来,叶薰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
开始时候还能够认得回去院子的路,走了片刻,眼前所有的道路都变成一模一样,不知不觉间,她离回去的路越来越远了。
这沈家府邸终究是居住多年的地方,穿过一道垂花门,叶薰扶住门框停下来,想要仔细分辨路径。可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沉滞地几乎完全不会转动,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全身又酸又麻。
就在这时候,左边林丛里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是有人走近?”叶薰迟钝地想着,转头向那边望过去。
不好,是巡逻的士兵!
“是谁?谁在那边?!”领头的士兵似乎察觉到远处有人,高声吆喝起来。
被发现了!怎么办?叶薰昏昏沉沉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大脑几乎无法运转了。
迷茫中她只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躲藏起来,免得被这些士兵们看见。可指令从大脑传递到肢体的效率低得可怜,刚迈开一步,那些士兵已经行动起来了。
“有动静!在那边。在那边……”士兵们高声呼喊着,显然是发现了目标,一队人急急地冲过去。
遭了!叶薰一颗心直直沉下去。正在心惊胆寒之际,却发现那些士兵所走的方向不对劲儿。整队的士兵竟然向另一条道路呼啦啦急奔而去了。
原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叶薰送了一口气。
继续向前走,随着时间的推移,药力愈加挥发出来。半昏迷的状态里,叶薰早已不能分辨路径,只全凭着本能向前走去。
整个人都恍惚如在睡梦中。迷茫中却只觉得这眼前的亭台楼阁熟悉起来。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入了后院。
轻车熟路的穿过一丛林木,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再也熟悉不过的院子映入眼帘。正是她居住了三年之久的地方——兰蔷园。
所幸这里地处偏僻,距离撒兀甘居所又远。突厥人并为在此留下看守。
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叶薰摇摇晃晃的走过长廊。进了内院。
自从去年秋天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人居住打扫,入目处落红满地、残叶成片。悬空的圆月格外明亮,恍如白昼,院中一草一木都纤毫毕现,熟悉亲切。
正是晚春的季节,院中桃花开得茶縻灿烂,满树的枝丫格外放肆,嚣张地伸过横栏。多多淡雅却浓烈的红色点缀其上,蔓延渲染,连空气里似乎也浮动着灼热的色彩。
叶薰踩过厚厚的落叶,径直走过回廊,来到一间房门前。
双手轻轻一推,伴着“吱呀”一声,久已无人居住的房门缓缓开启。
月光顺着敞开的大门投入屋里,熟悉的陈设历历在目,可居住在这里的人哪里去了?
叶薰踉跄着步入房中,走过其中。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桌椅床凳。冰冷的硬木触感沿着指间传递到心间,体内的燥热烦闷竟奇迹般的缓解了不少。
凝望着这些熟悉的家具摆设,混乱的思绪伴着一种落寞的感觉翻涌而上。
“你现在在哪里?”她轻轻开口问道,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叶薰惊异的转过身去,就看到了桃花飘落的尽头,静静伫立的修长身影。
和煦的春风中桃花瓣纷纷扬扬,满天飘洒,少年就站在花海的那一端,脸上还带着岩石不去的疲倦尘土,但任何的风尘疲惫也消减不了他一丝一毫的摄人风光。
仿佛太阳初升,日月同辉。他眸中璀璨的亮光之下,暗淡的夜色霎那变得千妍百丽。一瞬间叶薰有些炫目,仿佛整个兰蔷园的光彩都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同化了。
这记忆深刻的一幕让叶薰震惊惶惑,她想要抬脚上前,却终于无法承受着一重重压下来的迷蒙晕眩,全身脱力一般,失力地向后倒下。
朦胧之中,她看见院中的少年正箭一般飞过院子,冲进屋里。
然后,她感觉有一双手牢牢抱住她,让她免于跌落尘埃。温暖的怀抱里,一种安心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轻轻呼唤了一声,就眼前一黑,彻底陷入深沉的昏迷中。
夜风夹杂着纷乱的雨滴打在门窗上,发出低低的呜咽饮泣之声。北地的春天体然泛着浓浓的凉意,尤其是在西部地势高峻的平鄂城里,即便已经到了晚春初夏的季节,夜晚的风还是清冷料峭。今夜又是个下雨的夜晚,比平时更多了一层森寒。
一阵急风吹过,屋里坐在书案之后的少年不自觉的手一颤,手边的被子被不经意地碰倒在地上,伴着“啪”的一声脆响裂成数片。
“少主?怎么了?”旁边案上处理事务的属下吃了一惊,连忙走近关切地问道。
“无事,只是被寒风一吹,手抖了一下。”少年抬起头来,安慰的一笑,清雅俊美的面容上隐约带着几丝疲惫,却不减分毫锐意。
被寒风一吹?
属下疑惑地将视线投向封闭的严严实实的门窗,外面风雨是不小,可屋里一直很暖和阿。
转头看向自己年轻的主君,属下不自觉地愣了愣。刚才是自己错觉吗?他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神了。那一瞬间,在橘黄色的烛火光晕下,素来坚强的少年身影看起来竟然格外伶仃。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再看过去,少年依然是那个理智聪慧的不符合年龄的主君。
“怎么了?”察觉到自己属下的异样,少年敏锐地抬头问道。
“没……没什么,只是少主您也太过于操劳了,都这么晚了,这几天连续批阅文件也……”
“无妨,”少年挥了挥手,道:“马上就可以了,你先下去睡吧。过一会儿我会自己收拾的。”
“这……”属下略一迟疑,还是躬身告退了。虽然想留下辅佐,但他看得出,此刻的少年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推门出去,细心的关上门,房内又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空间了。
少年并未急着处理剩余的文件,而是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
空气中沉寂着深深的寥落,时间的流淌也渐渐缓慢沉滞下来。
推开窗,细密的雨滴随风穿入,撒落在他的脸上,他却恍如未觉,只是出神地盯着院中的桃树。那里枝头上,有一朵粉嫩的桃花,还只是半开,可惜不逢时的遇到了这场急促的风雨,正孤零零的飘摇在雨中左摇右摆。过了片刻,终于受不住风力,离开了枝干的依托,跌落下来。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雨带来的丝丝凉意,也细细品味着心中莫名翻涌而上的难受滋味。
这突如其来的伤感是因为什么?这场飘零孤单的夜雨又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