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叶随风起秋忽至
【第一章】 雨季
叶薰独立于廊下,静看院中迷茫的细雨,无数细长的银线织就一张朦胧的白网,铺天盖地笼罩住天地万物。近处雨滴单调地沿着房檐滴下,落到青石板上,腾起蒙蒙的水雾,清冷的音调声声入耳。
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香火鼎盛的普光寺也冷寂下来,日常人来人往的大殿只余下几个的知客僧在打扫收拾,而叶薰立身的寺后这处偏僻的廊下更清冷寂寥。
叶薰抚着身边的廊柱,半晌又伸手到房檐外。细密的雨丝秀快沾湿了掌心,带来久违的清凉触感。思绪翻飞,她失神回想起刚刚的那一场会面。
在湘秀的催促下,叶薰又一次带着她来到了普光寺,寻找柳夫人的灵牌。果然不出预料地见到了寻个举止可疑的中年僧人。
“若岚,人终于肯来见我了。”想到中年僧人见到她时候激动难以自制的表情和举止,叶薰禁不住一阵苦笑。
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她自然不会因为被人突然认出身份而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了。可见面的结果依然让她震惊不已,难以接受。
萧若岚竟然不是萧国丈的亲生女儿?!
萧若岚的母亲柳芸本来是城郊一户穷苦的秀才人家出身,父亲常年病弱将家中本就不多的积蓄耗得精光。贫寒迫人,年纪轻轻的她就不得不入国丈府帮佣做工赚钱。不料过了没多久,在路上被萧国丈偶尔遇到了。因爱她生的貌美温柔,出身也算清白,萧仁就将她正式收了房。
其实柳芸在家中有一位情投意合的恋人,只可惜不敢违逆国丈府的权势地位,兼她后母又贪婪高额的聘金,便将她送入了国丈府为姬妾。
柳芸在国丈府的日子并不开心,虽然锦衣玉食,富贵无忧。但是萧仁身边的美貌侍妾无数。她不过是极不引人瞩目的其中之一。萧仁在她身上的心思也不过三五个月,很快就丢到了一边。柳芸日常里一个月也见不了自己的丈夫一次。
这样冷寂的日子过了两年后,一次萧家女眷前去普光寺做法事,柳芸竟然在寺庙中意外见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意中人宋涟。原来柳芸嫁人之后,他悲伤难耐,心灰意冷之下干脆出了家。柳芸对他本就旧情难断,顺理成章之下,两人就有了私情。柳芸时常借着礼佛的机会前来与情人相会,一来二去,竟然不久就有了身孕。
好在她也算机灵,在国丈府使了点小手段,陪伴了萧仁一晚遮掩过去,总算有惊无除地平安生下孩子。
可惜生下孩子不久,也不知道是因为私通的心理压力,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她的身体便越来越孱弱。一病不起,终于在缠绵病榻几个月之后就香消玉殒了。
萧若岚长大之后,时常来祭拜母亲,宋涟便寻找时机向她坦白告之,父女相认。
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萧若岚前来礼佛祭拜的次数更多了。只是两人行事极为隐秘,连随侍的湘绣也不明内情,一直以为她是在向相熟的僧人请教佛法。
听完这些陈年往事。叶薰真怀疑自己是在看一本苦情小说,总有一种不真实感缭绕在心头,让叶薰感觉格外的别扭。柳芸的遭遇听起来更像是虚幻的故事,而不是现实。
其实有什么难民接受的呢?终究这一切也不过是萧若岚的过去,而不是自己的。叶薰翻过手掌,凝聚在掌心的雨水随着重力落到地面上,在青石板上溅起几朵晶莹的水花,随即融入浅浅的水波,湮灭不见了。
即便是知道了这些,能够改变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还是她,是叶薰,而不是萧若岚。
属于她叶薰的烦恼已经足够多,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属于萧若岚的过去了。这样想着,叶薰逐渐抛开这件心事。
正想得入神,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叶薰转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急切盼望的身影。
这一次叶薰会这么积极地答应来普光寺,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还是因为她太想见沈归曦一面了。
心中那个难以承受的阴影始终徘徊不去,两只银光闪烁的耳坠就像是两滴冰冷的雨水浇在她的心头,凝固成两点冰霜,带着丝丝寒意蔓延。
“怎么了?”察觉到叶薰今日的情绪不同以往,沈归曦轻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烦意乱。”叶薰把头埋进他的胸口,闷闷的说道。从温暖坚实的胸膛深处传来宣有韵律地心跳声,让她的情绪安定了不少。
“最近在忙些什么?”叶薰一边感受着这份温暖,一边轻声问道,“说一说我听听,不要闲着。”
“最近……”听到这个问题沈归曦的神情一滞,他低头看着叶薰沉静的容颜,短暂的迟疑之后才缓声道:“我已经在兵部补录军籍了,最近正在忙碌军中的事务……”
风带着洌洌的凉意吹进廊下,间歇有几滴细雨扑到两人身上,沾湿飘飞地衣角。叶薰深吸一口气,清闲的空气里带着浓厚的水雾,胸口溢满了湿意。
各缓低沉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带着奇迹般让人安心的魔力,叶薰静静听着,心情逐渐柔软下来。
说了半天,沈归曦看到怀中的叶薰闭着眼睛静默不语,忍不住笑道:“你前天入宫的结果如何?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不要说这个人,想起来我就头疼。”叶薰皱起了眉头,气愤地说道。上次入宫所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尤其是那种完全被人把持要挟的感觉,让她每次想起来都有冲进皇宫把某只野猫狠揍一顿的冲动。
“你不是一直想见雁秋吗?难道这次这次没有见到她?”沈归曦问道。
“我见到她了。只不过……她……好像变了不少。”叶薰闷闷地说道。
注意到叶薰的无精打采,沈归曦又问道,“怎么了?不开心?这些日子她不是在别庄就是在宫里,我也没有见过她几面。”
“也没什么,”叶薰摇摇头,和雁秋之间那种生疏漠然的感觉,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
“算了,先不说这些沉闷的事情了,反正……”叶薰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沈归曦的肩膀,轻声说道:“只要你一直不变就好了。”
在这样清冷寂寥的天地间,也许这是唯一能让她全心全意去相信、去眷恋的温暖和坚实了。
沈归曦默默抱紧了叶薰,隔着漫天的细雨飘飞,两人相拥的身影,从过外看去像是融化为一体般自然。
耳边只余下清冷的风雨声,像是催人入眠的细语呢喃,一切的苦恼困惑仿佛都随着轻飘飘的氛围淡化了,远去了,叶薰恍如间只觉得她已经彻底抛开了那些不得不面对的烦恼,独立于另一个遥远世界。
就让她轻松这一会儿吧,哪怕也只是个幻觉,至少此时此刻,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不用去想那么多……
然而就在她思绪昏沉的时候,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却被微带迟疑地声音送入耳中,“你……上一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第二章】 选择
刹那间从幻境坠落到现实,叶薰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抬头看去,正对上沈归曦低头凝视的双眼,神情里仿佛云淡风轻,又仿佛蕴含着深沉的期盼。
犹豫了片刻,叶薰方沉声道,“是来赏景……也是为了给一位故人上香。”
“故人?你们有在这里的……亲戚吗?”沈归曦继续追问道。
“嗯,应该算是亲戚吧?其实与我并没有见过面,她就葬在后山,已经很多年了,就只是替别人尽尽心。”叶薰言辞模糊着说道。她说的这些也算是实忙乱 ,前来替柳夫人上香,主要目的还是趁机出府打听消息,其次才是想到自己占据了萧若岚的身体,为她略表心意。
“是哪位亲人?”沈归曦犹豫着,紧抿的下唇终于开启,缓缓问道。
她怎么会打听这么详细?叶薰刚刚恢复的心情又开始低落起来。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是后山一位故去十多年的夫人,你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来?”
“没有,只是问问而已。”沈归曦看着叶薰的脸色又沉闷下去,温声道,抛开了这个话题。可是心中却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层黯淡。
那位柳氏竟然是昔日萧国丈府邸的侍妾,而且还是曾经生下过一个女儿的侍妾。在听到手下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沈归曦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单纯因为别人的言辞而恐惧的一天。
他在恐惧什么?
之后他立刻阻止了手中继续打探的行动。也许,亲口问她才是最好的选择。自己原本就不应该背着她私下打探这些,既然爱她、相信她,直接询问她不是最好最直接的方式吗?
在犹豫徘徊地无数次之后,他终于问出了口。
可是,叶薰所给出的这个含糊其辞的答案,却实在无法让他安心接受。
她和那位柳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想到这个问题,沈归曦只觉得心脏一阵空落落的抽搐,那个最危险的答案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越接近现实,她就越有一种被未知的恐惧所笼罩的无力感。
也许真的只是不相干的远方亲戚,偏僻落寞的柳家与远在淳州的叶家有远亲关系也不是不可能,他只能这样竭力安慰自己,柳家只不过有一个女儿凑巧嫁入萧国丈府为妾而已,与萧家本来就没有什么深入的关系。
可是奉命打探消息的手下的声音却不停地缭绕在耳边:“柳夫人曾经生下一位女儿,就是当年内定入宫为后的萧若岚……”
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是不自觉地抱紧了叶薰,像是害怕她下一秒就会离开。
越是眷恋不舍的时光,越是流逝地飞快。秋雨稀疏,天色渐暮,叶薰不得不回了府邸。
一个人回到了房间,叶薰失落地坐在床畔。
如果说今天是想去寻找安慰的,那么真是得不偿失。她禁不住苦笑了起来。旧的隐患没有消除,反而增加了新的烦恼。沈归曦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些?他从来都不是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
只是单纯的询问关心自己?还是说他已经发现了什么?自己入后山祭拜的时候身边只有湘绣一人啊,后山坟墓那么多,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祭拜的人是谁吧。
月上枝头,夜临大地。清冷如银的水辉沿着敞开的门窗投入房内,叶薰思绪纠结之下,干脆推门离开房间。一边漫步在花园里,一边静心思索着。
发愁的事情实在太多,相比起在凉川平淡中时有惊涛的日子。京城里的生活更偈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水不笼罩的是一片摸不着边际的混沌,让她辩不清方向,寻不着光亮。
那些愁绪烦恼更反复沉淀成虚实难辩的光晕,如同眼前迷离的月色,浮浮沉沉,若有如无。
也许自己应该向他坦白!向他坦白自己萧若岚的身份,同时也坦白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这个念头忽然闯入脑海,让叶薰也禁不住吃了一惊,可仔细一想,还有什么方法能比坦白一切更直接、更迅速地解开空上死结吗?
两人迟早要面对真相大白的一天,自己所背负的萧若岚这个名字和他不可能摆脱的沈归曦的身份是两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叶薰明白这一点,也为此苦恼过、困惑过,可她一直无法决定用怎样的方法去面对,去解决这个难题。
坦白自己的来历,坦白这一切,不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好方法吗?
可是……沈归曦能够接受吗?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叶薰的心脏有一瞬间的抽紧。
记得以前看到过一本穿越小说,一位炮灰女配穿越之后,好像被人当作恶鬼诈尸,然后……被钉死在棺材里活埋了……
想到这个典故,叶薰有些黑线了。她可不想让人当作怪物看待,虽然她能够肯定,无论萧若宸还是沈归曦都绝对不会把她丢到棺材里的。
正在患得患失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呼,“姐夫?”
转头一看,看萧若宸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细腻的月光洒落在身上,映衬的少年格外出尘俊秀。
“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公事都忙完了?”叶薰暂且抛开烦恼,问道。近来萧若宸经常忙碌公务到深夜时分才能够返回,这个时辰能够见到他真有几分意外。
“嗯。”萧若宸点点头,走近叶薰。
走到近前,叶薰忽然注意到,萧若宸眉宇间隐约有丝丝的疲倦,他这些日子很累吧,如今她还没有满二十岁呢,就要这么通宵达旦地劳苦。
心中升起一丝心疼,原本因为那两滴银耳坠浮现的隔膜在这样微妙的情绪下逐渐肖磨融化了。
“最近很辛苦?”叶薰心疼地问道,自然而然地拉住萧若宸的手。
“没有。”萧若宸笑了笑,神情一松,反手紧握住叶薰伸过来的手,两人一起走进了园中的一座凉亭坐了下来。
“姐,你最近脸色不好看,是有什么烦恼吗?”萧若宸问道,“对了,今天你们去普光寺寻到柳姨的灵牌了吗?”
“寻到了,我们又寻了一处地方供奉。”叶薰笑道。隐藏灵牌的人自然就是宋涟,他听说了萧家倒台的事情之后,生怕柳芸的灵牌会受牵连,便干脆把灵牌取走,另寻了一处隐秘的所在供奉。
萧若宸眼中闪过一线异彩,笑道:“那前些日子怎么会不见了呢?”
叶薰犹豫了一下,萧若岚和宋涟的关系有必要告诉萧若宸吗?这件事情好像根本无关紧要吧,微妙的心理之下,叶薰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被一个僧人拿走了而已,如今已经寻回来了。”
萧若宸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
“能有什么意外?”叶薰抬头号反问道。萧若宸的语气让她隐约感觉有些不自然。
萧若宸眼帘低垂,掩去了复杂难辩的神色。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我只是担心而已,普光寺终究离家太远,每次要多派几个人同去,你又总是不肯。”
“普光寺又不是荒山野岭,何必这么费事。”叶薰摇摇头,笑道。
“说起来,姐你以前经常去普光寺散发礼佛的。”萧若宸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些许怀念。
以前的萧若岚……
这句话钻入耳中,叶薰心里一动,忽然问道:“小宸,如果姐姐不是往昔那样,而是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你说怎么办?”
萧若宸眼中眸光一闪,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沉声问道,“姐,你在说什么?”
【第三章】 决心
“我……”叶熏话语一滞,她刚才一时冲动就要把事实说出来,可是转念一想,立刻发现,她应该怎么解释,怎么说明呢?
“我是说……我是说,小宸,你觉得以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更好?”犹豫了片刻,叶熏迂回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陌生,很不想以前了,你会怎么样呢?”一边说着,她仔细凝视着萧若宸,等待他的反应。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就是你啊。”萧若宸笑了笑。他离开座位走进叶熏,一直走近到再也无法接近,才弯腰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你,这个世界上谁也替代不了,谁也影响不了地……”
叶熏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那种熟悉的俊美容颜上带着意料之外的认真,认真到甚至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嗯。我知道了。”这样郑重的表情反而带来预料之外的压力,叶熏嘴唇张了张,却无法再说下去了,只能似是而非地答应道。
“姐,你在担心什么?”萧若宸放低了身体,单膝跪在她地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声问道。
温暖的热度沿着掌心下紧贴着的肌肤传递,直透入心里去,萧若宸温声说道:“无论你有什么烦恼,告诉我好吗?”
叶熏心下一暖,她伸手掠开萧若宸额头上垂下的几缕散发,对上他清浅明利的眼眸,笑道:“没有什么,你不用担心,一切都好。”
萧若宸眼帘低垂。他站起身来,把头埋在叶熏的肩膀上,低声道:“确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有我在。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有任何损伤……”
“我知道了。”叶熏笑道。一边拍着萧若宸不知何时揽在自己的腰身上地那只手,“先放开我再说。”
“不放,谁也抢不走你。”萧若宸低声说道,任性的语气里却带着三分认真,手臂的力气反而环得更紧了。
叶熏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不得不反省,也许是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刺激到他了。虽然她去普光寺与沈归曦见面的事情并没有告诉萧若宸,但两人也没有特意保密,以他的消息灵通,自然心知肚明。
其实关于沈归曦地事情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甚至她希望萧若宸先开口询问她,然后她正可以顺势解释清楚。可惜萧若宸的反应出奇地平静,平静到简直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和沈归曦的私下见面一样。
叶熏感觉到一阵心绪繁乱,有短暂的失神。直到萧若宸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垂上,叶熏忍不住身体一颤。她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好像有点儿暧昧了,尤其这小子个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灼热地体温沿着紧贴的身体传递无间,也叶熏地开朗直爽也微觉尴尬不妥,当即又拍了拍他牢牢钳制在自己腰间的手,板起面孔训斥道:“不许任性,先放手再说,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敢这么任性。”一边说着,用力一挣,就离开了他的怀抱。
萧若宸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却又不动声色地掩去。他退后一步,重新坐回了座位又转过话题笑道:“姐,你以后出门多带一些侍卫吧。若是再遇到那些不三不四地人,被人占了便宜去,我怎么能放心?”
叶熏皱了皱眉。今天萧若宸的话语和以往有些不同,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同,叶熏却又说不清楚。抬头看去,萧若宸正偏着头看着自己,抿着下唇,像是赌气的模样。
他是在暗示沈归曦?还是……在暗示上次遇见元澄的事情?
猛地想到元澄,叶熏脑中灵光一闪。那个两天来被她抛在脑后的大危机瞬间涌上心头。
糟糕,自己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叶熏真恨不得很敲自己脑袋几下。心中那些疑惑杂念瞬间统统抛到脑后。她立刻说道:“小宸,我告诉你一件事。那个……你可别意外,别生气啊。”说到后来,语气忍不住有些心虚。
“什么?”萧若宸问道。
“这个……元澄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地真正身份了。”叶熏无奈地宣告道。
“啪”的一声杯盏轻撞的脆响传来,纵然萧若宸素来冷静自持,也禁不住手一抖,“他怎么可能知道?!”
叶熏苦着脸把上次在御花园与元澄见面地事情讲述出来。其中她被那只野猫狠狠吃了一顿豆腐大餐的细节自然掠过不提,只说元澄在亭子里设局等待她,并且开出了条件云云。
但叶熏说起元澄的无理要求时候,萧若宸眼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寒意,仿佛急冻的冰霜反射着森森的冷光。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地?”听完叶熏的讲述,萧若宸立刻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皱着眉头问道。
“以前我曾经和他见过一面,也许……”叶熏迟疑着说道,其实这也是她一直纳闷不解的问题所在。
听完叶熏讲述的五年前在皇宫的那一场意外,萧若宸面上呈现深思地表情。注意到叶熏神色惴惴不安,又转而安慰道:“姐,你先不必担心,他既然没有发难,必是别有所图,我们先静观其变就好了。
叶熏点点头,只觉得格外地郁闷,自己回到京城的这一路,好像总是在暴露身份,而更让人郁闷地是,暴露身份地原因至今她都摸不着头脑。
先是沈涯,再是元澄,一个比一个跟危险,甚至还有说不定已经接触到冰山一角地沈归曦。
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把所有地真相告诉他呢?躺在床上,叶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面对萧若宸,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只能打了退堂鼓。但是面对沈归曦呢?
回想起白天牢牢抱紧自己的那一双手臂,坚强温暖的感觉仿佛依然残留在身边。
望着天际隐约透出微光,患得患失了一晚上的叶熏终于下定决心:正视这一切,把所有地秘密坦白出来。
叶熏啊叶熏,既然你爱他,就应该对他有信心。何况局面也不能再拖延了。她攥紧被子,暗暗想着。
可惜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叶熏却发现自己暂时没有说出来地机会了。
随着秋日到来,依照祖制,一年一度的秋猎开始了。
自从在五年前的那场秋猎里经受了”天谴“的考验之后,相比于醇酒美人歌舞欢宴,原本就对打猎兴趣缺缺的皇帝陛下对于秋猎地积极性更是大减,只是碍于祖制,不得不去而已。
但今年的情况别有不同,突厥大军压境,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没有时间再去参加秋猎。只是祖制不可废。于是皇帝就颁下旨意,命几位皇子代替御驾前往,同时令各家勋贵子弟、禁军将领随同侍奉,其余一切皆按往年旧例行事。而御驾以及文武百官则依然留居京城。
沈归曦和萧若宸,甚至包括元澄,都奉旨去了猎场。而叶熏却留在了家里。
【第四章】 宫变(一)
叶薰期盼已久的清净日子终于来到了,可百无聊赖地过了几十天的米虫生活,却只觉得越来越无聊。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窗外的落叶也一天比一天多,而北方传来的消息,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敦略可汗亲帅十万精锐骑兵南下驰援,九月初进驻凉川城,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下突击。
很快就是永巍六年的新年了,这也是突厥大军屯兵北方虎视眈眈京城民众提心吊胆度过的第三个新年了。曾经以为不久就能够击退的突厥入侵终于变成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战,而在今年的冬天,伴着敦略可汗的到来,整个战场的局面更有向突厥一方倾倒的势头。
京城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些人私底下谈论起敦略可汗平生纵横草原的武功霸业,只觉得大周北方的防线仿佛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但也有更多的人认为,北方有沈涯将军驻守,就算敦略可汗亲临,也难以寸时,虽然暂时无法收复失地,守城却是万无一失。毕竟沈涯在北方关的城墙上已经无数次击溃突厥的来犯了,这些辉煌的战绩被一件件翻检出来,鼓舞着京城百姓的信心。
沈涯暗中亲自领兵北上的消息在朝中几乎无人知晓,甚至连兵部知道的都不多。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依然驻扎在白汶城统筹全局、布阵迎敌呢。
叶薰对沈涯的布局计策也并不明白,但她知道沈涯的北上必然是牵动整个战局变动的关键,不然也不必他这位三军主帅亲自领兵深入敌后了。
秋霜雾浓,风扫落叶,当叶薰窗前那棵树的叶子快要落光的时候,秋猎终于结束了。
纵然国事艰难,该有的礼节依然不可少。秋猎的队伍返回京城首先就是入宫献礼,几位皇子领头将打来的猎物纷纷献入御前。
皇帝龙颜大悦。像是要一扫这些天来积压的不快气氛,下旨在昭阳殿大开盛宴。遵循旧例召集文武百官及其眷属共享猎物。说白了就是一顿皇家烘烤,只是以前是在猎场行宫,而今年搬到了皇宫里而已。
叶薰坐着车子又一次走在入宫的路上,对于踏入这个是否非这地她实在兴趣缺缺,不过想到今天晚上就可以见到久别的萧若宸和沈归曦了,她的心情依然开朗雀跃。
天边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数百盏光彩闪烁的琉璃宫灯就已经况相辉映,将大红的宫墙映照的一片灿烂。
宫人分列左右,熟练地将入宫的各家眷属引入宫廷。四面望去,遍地皆是华冠丽服。锦绣无双,这样灼热浓烈的色彩下,初冬夜晚阴冷的寒意仿佛也消散殆尽了。只余下这一片笙歌和乐,太平盛世的美景。
昭阳殿分为前后两殿。皆宽广精美。陈设优雅,两殿之间有人工开挖的河流经过,上面建着悬空的浮桥。两侧则有宽广的御花园,风景优美。冬暖夏凉。皇帝与群臣的宴席在正殿,而各命妇内眷则是由沈皇后在后典设宴招待。
宴席开始,精美的糕点食物果酒佳肴流水般端上桌。正式的宫宴不同于上一次的自在随意,座位都是固定的,叶薰的位置正显眼,她只好正襟危坐在席前,连吃东西都觉得无比辛苦。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和缓下来,叶薰才寻到机会放松下身体。
通过敞开的大门,前殿的歌舞乐声隐约传来,想必那里的酒宴正盛吧。也不知道小宸在干嘛?而沈归曦呢?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不自在呢。
正开心地想着,叶薰却发现前典的歌舞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隐约升腾起另一种声音,像是有什么骚动一样。
她的视线投向门外,两殿的灯火照在中间相隔的悬空走廊上,诸般景致皆恍如白昼。不一会儿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尽头,是个胡子半白的官员,仿佛是礼特的服饰。正猫着腰一溜儿小跑,到了殿门处也不知道停步,无头苍蝇般一头就要往殿里闯。
侍立在殿前的内监总管连忙上前拦住,那官员却一把扯住他,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相隔的太远,叶薰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但明亮的灯光下,那官员脸上焦急惊恐的表情却纤毫毕现。
叶薰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等那官员说完,内监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纸,惊惶颤抖。他连忙拉着官员,沿着墙边向主座跑去,脚步趔趄虚浮,路上险些绊倒。
“这是谁啊?这么失礼。怎么内监也不拦住,还放他进来了?”叶薰听到身边的一个蓝衣女孩轻声问道。
“连他你也不知道啊,不就是那个礼部新入的金大人吗?”她旁边一个身穿孔机翠色长裙的同伴小声说道,一边用天水碧的长袖沿着樱唇,表情似笑非笑。
“哪个金大人?”蓝衣女孩疑惑地问道,转而神色一惊,“不会就是那个……”说着掩住嘴,瞅了走入殿中的官员一眼。
“可不是吗,”她的同伴一笑,道,“如今可是京城人从称羡的人物呢。”
“什么人人称羡,王妹妹说话好尖酸啊。”另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孩笑道,“养了那般的女儿我看金韬大人要折寿好几年才对,没看到他刚刚四十几岁就满头白发了吗?只怕也是被那个女儿连累的。”
金韬?这个名字入耳便有些熟悉,叶薰略一思量,立刻想到,这不是金菱父亲的名字吗,记得以前听她提起过。
“说起来那个金菱也是知书达的书香门第、显宦士族出身了,竟然会去当……唉,真是满腹诗书白读了,自己的、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只是……听说她做的诗词曲调如今市井街坊之间最为流传呢。人人皆说她是天下难得的才女。这样好的才华……”蓝衣女孩略带惋惜的说道。
“淫词艳曲而已,不值一提。”她的同伴不屑地撇了撇嘴,“才女我看不算什么,妓女才是真的。”
叶薰听得一阵火大,金菱是她的朋友,而且她所遭遇的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更不是她所能够选择的。她在逆境之中依然保护傲气,挣扎求存,却被这些大门都没有出过几次的女孩说的这么不堪……
叶薰忍无可忍,正在反驳,忽然年龄稍长的女孩抢口道:“可不是吗?不仅去当妓女,还跑去突厥当了妃子……呸,真是可耻……”
“听说那个什么敦略可汗对她宠爱的不得了。哼,这等下贱女子。”
这几句话入了下,叶薰不禁愣住了。自从凉川一别,她很久没有金菱的消息了,只知道她入突厥王庭献艺去,按照时间也应该已经返回了。
原本以为她已经平安回了凉川,有陆谨在那里,撒兀甘又已经倒台,相信她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对。可是现在听来,竟然是留在敦略可汗的身边为妃妾了?
这怎么可能,以金菱那种个性,敦略可汗都六十多了吧?叶薰心里一阵发闷,沉甸甸地难受。
“说起来前几在不是有人在朝中弹劾金韬他教养不严,有失大体吗?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还能如何?金大人早已经声明与女儿恩断义绝了,又有叶将军大力作何,自然无碍了。”
“说起来他洗清罪名,重新入朝为官,也是叶将军举荐的呢,真是奇怪,叶将军竟然会为这种人洗清罪名,并且重新推荐为官。”
“这有什么奇怪的,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家门不幸,也不是金大人的错吧?”
几个女孩子的议论声不停的传入耳中,金韬是小宸推荐入朝为官的?
对了,萧若宸好像对她提起过,他入朝之后,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暗中为不少当年受牵连的萧家一脉官员洗清罪名,引为助力。金韬本来就是侧向于萧家的人,小宸保他倒也平常。
只是……叶薰无声地审视着他,他知道自己女儿所受过的苦吗?恩断义绝!而金菱又知道这个消息吗?她会是什么感受?
片刻之间的功夫,金韬已经踏上高台,走到沈皇后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叶薰暂且抛开了心中的纠结,将注意力全部投注到凤座这边。
她与凤座距离不远,全神贯注之下,虽然金韬的声音很小,耳中依然隐约传入:“陛下……太医已经……军情密报……微臣不知……”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第五章】 宫变(二)
叶薰心下一沉,仅仅是几个简单的词语,也让她隐约感觉到是出现大事了。
听完金韬的禀报,沈皇后脸色一变,镶金乌木筷子竟然失手跌落到地上,发出两声脆响。
众人闻声纷纷往凤座上看去。沈皇后已民经“忽”的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立刻带本宫去看看。”说完连礼仪也顾不上了,匆匆推开坐席,快步下殿。
如果金韬的入殿还没有引起众人注意的话,沈皇后这一连串动作和惊惶的神色却让满殿的诰命贵女都感觉不对劲儿了。皇后起身,众人不敢继续坐着,纷纷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
沈皇后却也顾不得解释,一阵风似的踏出殿门,向前殿走去。
留在后面的内监部管只好对着满屋子大臣女眷连连摆手安慰道:“是陛下有事召唤娘娘,诸位夫人小姐不必惊慌,先自行饮宴即可。”
众人虽然惊慌失措,却也无法可想,毕竟身处宫中,不好四处走动探看。众人慢慢入了座,都已无心于酒宴了,纷纷将视线投向门口,一边小声地议论着。
等候了片刻,众人越发焦虑不安。这时候叶薰听到不远处席上一位华冠丽服的中年夫人开了口:“公公,可知前殿出了什么事?”她彬彬有礼地问道,仪容间有一种高华气度。
这位夫人似乎颇为显贵。被问到的内监犹豫了一下,他心里略一盘算,想到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机密,而且也不可能隐瞒地住,为此得罪跚人不值得,便含糊说道,“是皇上他身体有些不适,所以召唤娘娘过去服侍。”而详细的情况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了。
真的只是这样?叶薰暗暗疑惑。看沈皇后那惊慌的表情。恐怕绝对不仅仅是“身体有些不适”这么简单吧。
只是皇上身体怎么会忽然不适呢?虽然这位九五至尊的身体在从北方逃回来之后就每况愈下,可在酒宴上突然病倒也太巧合了。
密报!这个词语冷洋丁映入脑海。对了,刚才自己听到的谈话里,是有这个词语的。
这么说来,是前线出了什么变故了?!
叶薰将视线投向门口,隔着悬空走廊,正殿那边灯火依然辉煌。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流兴溢彩的喧嚣之上却似乎蒙了一层苍白。歌舞琴萧也早已民停止,呼啸的风声送来不详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前殿那边又喧嚣起来,骚动中,隐约听见有人在高喊:“不好了,娘娘也晕倒了。快传太医!”惊惶的喊叫声像是在死寂的汗腺面上投入了一快巨石,“砰”地一导报,一圈圈波纹向四央扩散。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少人都听到那句话了,却无一人敢开口。整个殿里被一种低气压的诡异气氛所笼罩。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一个内监统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队维持宫内安全的禁军。
内监进了殿中,急匆匆开口道:“因皇上和娘娘都身体不适,今日的宴席暂且到此为止。只是因宫门盘查,先请各位夫人小姐先等候片刻,若有劳累,可入偏殿自由休息,待安置好各种杂务,便送各位回去。还请见谅。”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跟着他身后的禁军已经纷纷散开,分布到殿外各处,警惕地守卫着四周。
众人在殿中等的腿都僵硬了,见这种情形,显然正殿那边出现变故,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了。闻言纷纷站起身来,随着宫人往偏殿走去。
叶薰也站起身来,出了殿门却放缓了脚步。皇帝的病情如何对她无关紧要,可她最关心的两个人如今都在大殿里,让她如何不担心。
经过花园的时候,眼看四周无人注意这边,她索性放慢了脚步,一把扯住了一个小太监轻声问道:“前殿那边怎么样了?陛下的病情如何?”一边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个金镯子来,塞进他手里。
小太监低头一看,那金镯子打造的极为精巧别致,上面还镶嵌着十几颗流光溢彩的宝石。拼凑成花瓣的图样,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他顿时心思大动,看了看左右无人注意,便低声说道:“也不瞒小姐,是陛下他晕过去了。”
果然……叶薰心下一沉,连忙问道:“怎么会突然晕倒的呢/”
“本来还好好的呢,可半途有人送来前线的军情密报,陛下一看,结果就晕倒了。”
“那皇后娘娘呢?”
“别提了,娘娘入了正殿本来好好的,可看了那张密报,也脸色一白昏倒了。”小太监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
“连沈皇后都……”这倒让叶薰吃惊了,那位皇帝陛下 已经对突厥人闻风丧胆,眼看军情失利,情急之下晕倒她倒可以理解,但她实在想不透什么样的军情能让沈皇后也这样失态。
“知道密报上说的是什么吗?”叶薰赶紧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个……小人不在殿里,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殿内服侍的人偶尔说了一两句,好像沈大将军中了埋伏,突厥蛮子要打过来了什么的,至于具体情况小人是不知道的……”
沈涯中了埋伏?!叶薰脸色一变,他孤军深入敌后,一旦失利岂不是后果倒测。而且沈涯怎么会中了埋伏的?以他的精明敏锐……
见了叶薰的脸色,小太监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多言,幸好天色晦暗,四周没人看见。他赶紧将手镯往怀里一揣,招呼也不打一声,猫着腰瘤之大吉了。
黑暗的树丛里只余下叶薰一个人,她拨开树枝,远远望去,前殿的灯火依然辉煌,无数身影匆匆出入穿梭其间,脚步都格外急促焦躁。
思绪杂乱的缓步在花园里,被刚才的消息所震撼,她暂时不想回到那个压抑沉闷的大殿里去,只希望清冷的空气能够让自己冷静一下。
夜晚的风已经有了冬日的凄冷,夹着刺耳的声音,摧残着树上残留不多的几片树叶。叶薰绕过一层花树,不自觉已经走入花园深处。
正心神恍惚着,忽然一道劲风扫过耳畔,如利剑擦过,带着森然的寒意。
叶薰吃惊的后退了一步,险些身形不急跌坐在地上。
树丛深处,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被惊动,猛地转过头来。
两个打了个照面,叶薰定神一看,竟然是沈归曦。
他怎么会在这里?叶薰站稳了身形,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沈归曦身影一错,站在他对面的人也暴露在叶薰面前。
修长全度的身影无比熟悉,竟然是萧若宸!
【第六章】 宫变(三)
叶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
而她的出现显然也出乎萧沈两人的预料之外。一时间三人互相看着对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叶薰首先开了口。她觉得自己头脑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了,前殿形势正紧张,这两人竟然会私下跑到这样偏僻阴暗的角落里。
沈归曦动了动嘴唇,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封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事。只是沈二少爷心情不好,所以我出来陪他闲谈解闷而已。”萧若宸扫了沈归曦一眼,满是无所谓地开了口。
“你……”沈归曦转头瞪着他,脸上的怒意一闪而逝,却也只是质问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乌去散开,月光剔透。借着明这的月色叶薰才看清楚,沈归曦的脸色出奇地苍白冷肃。眉目间犹自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恨之色,放在身侧的双拳更是握地紧紧的。
刚才是他打出了那一掌吧。叶薰转头看了看被掌风扫过的断裂树枝,暗暗想着。幸好自己走的慢,不然真要误中“流弹”了。
而转头再看向萧若宸,他脸颊上似乎有一道红线划过。
那是……血痕?!
两人刚才在这里动手了?!
叶薰一瞬间紧张起来。
注意到叶薰的眼神,萧若宸脸上浮起一丝不自在,连忙偏了偏头,刻意使伤口避开她的视线。才开口问道:“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呼唤。“统领,叶统领。在哪儿?”
萧若宸神色一紧,蹙眉看了看沈归曦,视线又落到叶薰身上。
“你先去吧。”叶薰说道。萧若宸是禁军统领。如今应该正是最忙碌的时刻。
萧若宸不放心地又扫了伫立在那里地沈归曦一眼,嘱咐道:“姐。你稍等一下。我马上派人来送你回家。”说完匆忙转身走了。
沈归曦嘴唇动了动,却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联想到刚才小太监的话,既然密报的内容连一个外围服待地小太监都知道一二了,那么沈归曦肯定也知道了。他是在担心沈涯吗?可是为什么会找上萧若宸?
看沈归曦的脸色,就知道他现在地心情肯定不好。叶薰略一犹豫还是小声问道。“为什么会忽然动起手来?”不会两人把当的沈家的没有开展的那场决战专门挪到宫里来进行了吧。但也不至于偏偏挑这个多事之秋啊。
沉默了片刻,沈归曦终于开了口:“我怎么能不找这里?难道要我在大殿里直接问出来?”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嘲讽地笑意,语调更冷地如同夜晚的寒风。
“问出来?问什么?”叶薰一愣,心头一种不好地预感浮上心头。
“当然是问他……”沈归曦竭力压抑住自己地声音,可是语气还是不自觉地颤抖激动起来,“……问他是不是,是不是他设计的父亲,害得他战死沙场;是不是他暗中勾结突厥,里应外合,是不是他害死……”
他说什么?!叶薰头脑“嗡”的一声,恍如一个惊雷劈在耳边。
她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沈涯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
胸口像是压住了什么,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沈涯会死,纵然知道北方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危险,沈涯这样亲自带兵深入敌后地行动无异于孤注一掷。但她实在想不到他会这么轻易地送命。
对沈涯,她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这种自信,也许只是源于他所带给他们兄妹二人地强大威胁感。沈涯就像是一座难以攀越的大山,挡在两人的面前,至少是现在的他们所无法撼动的。
叶薰实在无法想像这座大山会有忽然凭空消失的一天。“沈将军怎么可能会……”她难以置信地说道。
“怎么不会?!密报上已经说的一清二楚了。血战两日薄西山,力竭身死。”沈归曦的语气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就算他是绝世名将,在那样危险的形势下,如果背后还有人出卖,他怎么可能不败?怎么可能不……他又不是神仙,难道能生出翅膀来不成?”
“你在胡说?小宸怎么可能这么干!”叶薰脱口而出否定道。沈归曦的控诉直指萧若宸,这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的内心深处却隐约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她不敢看沈归曦满是愤怒和质问的眼神,沈归曦却不容许她逃避。他一把握住叶薰的手,“怎么不可能?你告诉我,就算是满朝文武,有几个知道父亲他暗中亲自领兵北上的机密?我再问你,如果没有和突厥人暗通曲款,他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立下救驾的大功,如果……”像是要让叶薰同样感受这种紧迫的压力,沈归曦一声连一声地质问着。他的手腕越来越用力,眼神里却满是挣扎苦涩。
“不要说了,”叶薰脱口而出地喝止道,声音意外的尖锐刺耳。沈归曦的话语不停地敲打着她的心脏,单纯听着都是一种酷刑。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这样不顾大局……叶薰想要开口否定,可那两滴寒光闪烁的银耳坠却倏地钻进脑海,仿佛两滴冰冷的雨水,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让她头脑更加混乱不堪。最终她只能无力地辩解道,“难道他不是大周守土保国的将领吗?他凭什么要这么干?”
“就凭……就凭他萧家后人的身份,”说出这句话,沈归曦几科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瞬间钳制在叶薰手腕上的双手也失神地松懈了下来。
“萧家后人”这个词语撞击在耳膜上的那一刻,叶薰受惊一般猛地抬头看向沈归曦,神情里满是被揭穿的惊慌。
她想像过沈归曦会知道,可她没有料到,他竟然知道的这么快,这么清楚,让一直逃避现实的她措手不及。
“你……”她颤抖着问道,却不知道应该从分辨。
沈归曦看着她的表情,苦笑起来,他轻声道:“如果说以前还有一丝怀疑,还有一线希望,如今却全部被你亲手打破了。”他的声音苦涩沙哑,神色间满是难以承受的伤痛。
“你够狠,萧若宸也够狠。”他直视叶薰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欺骗我,欺骗所有人很有意思吗?”
“我……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没有想要隐瞒你……”叶薰挣扎着开口说道,可这些分辨的话语在如狂风暴雨般的控诉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而沈归曦也根本没有给她分辨的机会,他继续质问着:“你和我一起逃亡,一起南下,一起住在凉川城的那些日子里,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瓜,什么都……”
这连续不断的声音让她无法忍受,把她逼得近乎疯狂。忍无可忍之下,叶薰猛地抱住他,狠狠吻上他的唇。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些伤害着她,也伤害着他自己的话语统统封住。
气氛瞬间静止,沈归曦愣住了,随即感觉一种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自己脸颊上,沿着静谧的弧线滑落了下去……
【第七章】 宫变(四)
沈归曦身体一僵,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眼泪流淌过的地方变得火热。仿佛是滚烫的油浇过,带着撕裂的疼痛传递入心底。
等待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叶熏感觉身体一紧,是沈归曦反手抱住了她,同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沉滞的声音让叶熏的心脏一阵紧抽,却也让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她抬头平静的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是萧若岚,你相信吗?”
沈归曦身体一颤,显然这句话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叶熏稍微推开他,两人距离远了一些,然后她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是萧若岚,你肯相信我吗?”
她脸上的那滴泪痕还没有干透,晶亮的弧度沿着脸颊划过,表情却已经是格外的郑重和严肃,沈归曦一时间竟然不敢直视,“我……”
像是察觉了他的犹豫,没等他说完,叶熏已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难以置信,可是我并没有骗你……”她的语气坚定自然,显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且下了什么决心。
“其实我……”叶熏刚刚开了个头,却听到身后一阵声响,有人接近。
她只好停下来,转头看去。是一个禁军打扮的年轻将领走向这边。面容有些熟,记得在城门外出见过一面,好像是小宸的手下。
看清楚叶熏,又看到她身后的沈归曦。来人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面上却丝毫未显露分毫,只是上前共了拱手:“叶小姐,叶将军命我前来送小姐回府。外面已经准备好马车了,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叶熏这才发觉。就在她和沈归曦说话的时间,外面的骚动似乎更大了。幸好这里还算偏僻,才一直无人走过。她禁不住一阵后怕,刚才两人一时失控,谈论机密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注意控制声音,千万不要被哪个路过的听到才好。
看到叶熏向远处张望,那将领解释道:“是内务府的人正奉命安排各家夫人小姐离开,同时派查内宫。”
叶熏收回视线。看样子宫里是不能久留。自己想同沈归曦说明的事情太过于惊世骇俗,这样人多眼杂的时候也无法解释。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无奈的回头。缓声道:“这里也不方便说明。我必须先回去了……”
“也好。”沈归曦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也已经恢复平静。
不等叶熏有所动作。他已经向着花园外面走去。
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我相信你……”叶熏听到沈归曦在她耳边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却坚定。
叶熏脚步薇顿,却谁也没有停下,继续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听着宫门开启关闭所发出的沉闷声响,叶熏感觉自己的心脏依然不受控制的狂跳不已,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于刺激,让她至今都难以想象。
接下来怎么办?沈涯死了?!
郭略可汗所率的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一旦兵临城下……叶熏心里一沉,沈涯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如今得他正是大周中流砥柱,这种时候死去简直就是……即将迎来决战的大周军队如此意外的失去了主帅,对军心和民心是何其重大的打击……
可是……沈涯真的死了吗?
细细品味着这个消息,叶熏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个男人会这么轻易的就死掉。虽然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他也不是不死之身……
其实如果他真的死了,对自己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一只埋在心里的那颗定时炸弹可以。。叶熏要了头,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眼下要头疼的事情太多了,还没时间去考虑这个。
她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宽阔的宫门广场上满是来往匆匆的马车软轿,遥远的天幕下只是一片宁静。可是随着这些来往穿梭的身影,这个消息应该很快传遍京城吧?
明天晚上的京城还会如今夜一般祥和平安吗?
“小姐脸色不好,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了吗?”湘绣看了叶熏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虽然知道宫里有宴会,但眼前这些车来人往的行色匆匆的场面。她也隐约嗅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气味。
叶熏叹了口气,说道:“是宫中传来密报,沈将军在前线种了敌人埋伏……只怕身亡了。”
湘绣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怎么可能……可是……”后面的话语滞住了,只剩下神色间满满的惊慌,半天过后才不知所措的问道:“这下子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看朝廷如何应对了。”叶熏无力得倒在车上,用手蒙住眼睛,遮住让她疲倦不堪的灯光。
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她忽然想到:如果大周真的亡了国……那他们怎么办?
无论是萧若宸还是沈归曦,都是将门子弟,都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大周亡国,独自逃亡的吧。
还有自己,以陆谨那家伙小憩又记仇的个性,自己的下场恐怕也堪忧啊,越想这个假设越惊悚,叶熏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难得的温暖和煦,今日的普光寺香火依然鼎盛,甚至远比以往更加鼎盛,只是比较其平日求签解卦的吵杂纷扰,此时的香客更多的是跪在佛前虔诚的祈祷,连声音也比以往低微了不少。
就在公宴的第二天,兵部传回了准确地前线消息,据逃回来的士兵说,沈涯确实在天渺山一带中了突厥的埋伏,那一战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他们几个士兵逃出来,带回了战败的消息。虽然他们几个都没有亲眼见到沈涯的尸首,但是依照突厥兵马围困的精密和之后突厥地反映,战死几乎是确信无误了。
那一战之后,蓄势待发的突厥立即会并南下,郭略可汗亲自坐镇,并且将沈涯的首级高悬示众。不过数日工夫就攻陷了军心动摇的白汶城,城内无数辎重粮草都落入了突厥人的手中。
虽然朝廷已经颁下了诏令安定民心,而驻扎在白汶城的兵马也已经大半平安的撤退回了后方的赤峰城。但这一切依然带给京城的百姓极大的惶恐,因为赤峰之后的路途几乎一马平川,很快就使京城了。
也难怪眼前拜佛的人会越来越多了,叶熏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殿中默默祁福的人们,心情越发沉重。
香烟的气味缭绕在鼻端,叶熏常吸了一口气。并为转头看那个不知何时出现他在身边的身影,却平静的开口问道:“你说,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呢?”
【第八章】 往事书(一)
沈归曦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据说,京城外面的一些富户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有些搬进了城内,有些却迟迟未动。”
叶薰默然,虽然京城门禁依然开发,他们可以搬入京城,但更多的还是观望状态吧。毕竟一旦突士兵打过来围了城,困守京城的日子可不好过。百年前战乱时候,被围困的城市甚至有的因为粮草耗尽而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叶薰看了看殿内沉闷的人群,终于转身向外走去。沉归曦紧随她身后走了出来。
沿着长长的回廊,两人并肩漫步。初起的晨光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拖曳地极长,交织成光影变幻的底幕,空气里浮动着冬日特有的寒意,阳光却带着格外的明艳。
“你说你相信我……”沉默了片刻,叶薰首先开了口。
“我自然相信。”沉归曦低声重复道,语气却意料之外的坚定。
“你相信什么?相信我不是萧若岚?”叶薰寸步不离地转头直视着他问道,“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难道你不怀疑我编造谎话来欺骗你?”
“你不会骗我的。”沉归曦沉声道,隔着虚幻的光影,视线意外的清澈。看了叶薰一眼,随即他又犹豫着说道,“而且,我也知道一些……”
“你……知道什么?”叶薰挑了挑眉。
沈归曦上前两步,在一株梅树前停了下来,距离梅花盛开的日子还很遥远。枝丫却已经繁茂勃发,肆意探入廊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背对着叶薰缓声说道:“据说,萧家的四小姐萧若岚贤惠温和,雅擅女红。尤其绣工精湛传神,连身边地丫环也多得她教诲,手艺不俗。虽然侯门贵女的绣品不可能随便外传。但以前与她相识的小姐夫人皆是这般说法。”他没有转头看叶薰,只低声说道。“你却连缝个衣服都要找人代劳……”
“呃……”叶薰哑然了。
“另外萧若岚双手能够同时手书卫夫人簪花小楷。流畅连绵,娟秀工整……”说到这里,沈归曦沉滞地表情也略带一丝笑意。
叶薰立刻想到,以前在芳月阁的日子。她替金菱撰写词曲,那一手螃蟹字迹多次被他嘲笑。
“还有……”
“不用再说了。”叶薰开口打断道。她感觉自己额头上已经挂上了几道黑线,“直接说结论吧?”
“你是……以前在萧家服侍过地人……或者只是路上收留了他的……”沈归曦试探着问道。
叶薰明白那个他指的是萧若宸。以沈归曦地想象力,也只能够想到这些了。她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我确实不是萧若岚……”
说出了这句话,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了,之后的事实如流水般畅然地从口中娓娓道出。
直到话音落地,叶薰感觉一阵前所未有地轻松,终于把想说地一切统统说了出来,长久背负的包袱松懈下来。
只是……看着面前沉默惊异的沈归曦,她却又随即提心吊胆起来,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在这个时代是怎么看待穿越,说地直白一点,这就是鬼怪附身吧?自己虽然不是怪物,但……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归曦显然也是被这个真相震撼住了。过了片刻他才喃喃地说道,“难怪你……”喃喃了几句转而却又有些顿悟,有些释然:“原来如此……记得你以前曾经讲起一些故事历史,每次追问你这些典故的出处,你都言辞含糊,我也算看书不少了,但是这些故事却完全闻所未闻,以前只以为你和那只书呆子待久了,翻阅典籍所以见识过人,原来是因为这样。”
越说下去,他地语气逐渐由惊异变为轻松,最后反复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仿佛对这个真相的惊喜远大于惊异。
听到沈归曦恍然大悟般的低语,叶薰心里一跳。沈归曦难道就这样轻易地全盘接受现实了,实在是大出她的预料之外。
“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很诡异,很……那个不合情理吗?”她试探着问道,“而且,难道你不害怕,说不定我是什么鬼怪恶灵……”
“是很意外不错,”沈归曦爽快地承认道,说完低头看着叶薰,平静坦诚地说道,“只是无论如何,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那个我熟悉,我知道,我所爱的人,而不是别人。而且……”一边说着,他伸手将挡在叶薰额前的几缕碎发掠开,直视她清亮的双眸,神色愈加坦然温和,“就算你真是一只山野精怪,爱都爱了,我也只好认了。”
看到沈归曦深邃的眼眸中映出自己清晰的倒影,看着他释然而又认真的表情,叶薰心脏一角终于轻松下来,却又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低下头。无论前路有多么坎坷难寻,有了这一句承诺,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长久的相伴,早已经让这份感情沉淀为心间的一泓清泉,此刻的坦白,更让彼此明白那份缱绻相依的心意重要与坚定。
只是关于过往的一切这不过是个开端,接下来两人将要面对的还有更多。
沈归曦随即又问道,“那么你和萧若宸为什么会……”
叶薰暗叹一声,她刚才只是说明了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变成萧若岚的经过,接下来她将要讲述的事实可能会对沈归曦产生前所未有的冲击。也许相比起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实,这个真相将会是对他更残酷,更加难以接受的打击吧。
叶薰竭力以最平淡的口吻,继续讲述起之后的遭遇。从参加那场改变了所有一切的秋猎开始,讲到自己阴差阳错的意外出逃,讲到那场天崩地裂的天谴……抬头看了看沈归曦紧张关切的神情,带着一份决然,叶薰终于讲到了姐弟两人隐藏在树林里面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的话语。
“咔嚓”一声细微的响动,是沈归曦无意间把手里攀着的梅树枝子折断了,他却恍然未觉,手臂僵硬地持续维持着举高的姿势。
看到他挣扎的苍白脸色,叶薰就明白这对他是何等的冲击。以前和沈归曦相处的时候,偶尔也会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崇敬的语气和眼神,让叶薰早已经明白沈涯在他的心里不仅仅是一个父亲,更加是他人生奋斗的偶像目标。记得他曾经说过,要像沈涯一样,成为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驱除突厥,护我河山。
其实他真正了解沈涯吗?了解自己的父亲吗?他只看到他单纯的武将功勋,却没有注意到他同时也是复杂政局上的一份兵权,一种势力,而且他又是能力与野心并重的人。那种危险的野心,不仅会吞噬他的敌人,同样也吞噬他身边的亲人……
过了半响,茫然失措的沈归曦才回过神来,注意到叶薰的声音已经不知在什么什么时候停止了。抬头看着她清冷中微带怜意的目光,沈归曦避开她的眼神,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道:“你……继续说吧……”
【第九章】 往事书(二)
叶薰继续讲述,包括两人逃亡到山下,银两耗尽,跑去妓院卖身骗钱的事情,终于说到两人身陷牢狱的时候,叶薰话语一顿,虽然已经是久远之前的经历了,但是猛地回忆起那种惶恐无助的感觉,依然让她一阵难受。
“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讲完那一路曲折离奇的经历,叶薰最终沉声说道。
沈归曦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脸色苍白而惨淡,叶薰的一番讲述虽然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或激动,但仅仅是平淡讲述中透露出来的凉意却依然如这冬日的丝丝寒风,沁透的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一时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只余下北风呜咽的声音。院子中半哭的树木上几片落叶打着转儿从树梢上飘落,随着风力飘摇不定,落向走廊。
叶薰随手捡起落在横栏上的一片,枯黄的色泽和蜷曲的形状都清晰地昭示着生命力的无情流逝,冬天真的来了。
她揉捏着树叶,静心地等待着沈归曦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她了解他的性情,知道无论多么痛苦的现实,他都从来不会选择逃避,也绝不会曲意逃脱。
不像是她自己,叶薰有些自嘲地笑了,总是要等到一切都无路可退的时候才能够痛下决心去面对一切。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你恨他吗?”沉默良久之后,沈归曦终于挣扎着问出了这句话。
“要说不恨他就太虚假了。”叶薰手指一弹,将落叶弹出回廊。视线随着飘飞的弧线,语气却并无多少沉滞,“就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针对萧若岚。可我却是真正的受害者,自然不可能高兴。”
“只是没有必要生活在过去的仇恨当中。”叶薰转而坦然地说道,“如果他……如果这段过去真的已经彻底过去地话。”其实她想说的是如果沈崖真地已经死了的话。
死者为大,这句被重复了千万遍的老话还是有些道理地。就算那些记忆深刻的恐惧和恨意依然难以淡忘。但是当对方已经彻底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地时候,继续纠结下去只是折磨自己而已。
只是不再纠结地前提却是他真地已经死了。有些在心里默念着。沈崖的死亡她始终难以坦率直接地相信。她有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沈崖过于高估,过于警惕了。
……
坐在回去的车上,叶薰心情一半开朗,一半沉滞。与沈归曦之间地这次坦诚。意料之外的平静顺利,也许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挣扎与蜕变。两人早已经能够用最冷静,最理智地态度来面对彼此的未知和心情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去面对这一切,那么就不应该退缩了。另一个她长久以来一直逃避的问题也应该摆上台面了。
她回想起和沈归曦之后的对话。
……
“那么萧若宸他一直……包括在沈家的时候……”沈归曦抿着下唇,终于说到这个问题,“所以这一次他才会趁机……”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干的,”叶薰打断了他的话,摇头否定他心中的怀疑,“虽然我知道他心心念念是想着报仇,他也有这个报仇的权利。但是如果他真的要用这种手段去暗算报仇的话,早在当初沈将军领兵护驾的时候就有机会了,何必选择在这个时机呢?”
当年萧若宸救驾成功,之后有一段时间一直护卫在皇帝身边。皇帝九死一生才从突厥人手里逃出来,沈崖自然是要去觐见告罪自己保护不周。如果萧若宸有心,那时候确实有击杀他的机会。
沈归曦沉默不语。
“我知道这仅仅凭着我的感觉,你难以接受,”叶薰认真郑重地说道,“但你仅凭着过往的仇恨就一口咬定是小宸出卖了沈家,不也太过于武断了吗?”纵然萧若宸有足够的理由报仇,但是不属于他的罪名也没有必要去承担。
沈归曦动了动嘴唇,他想告诉她是萧若宸亲口告诉他的,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回想起那天他的口气和态度,沈归曦心中掠起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逐渐平静下来,他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么他与突厥人之间呢?”
“战场之上,形式瞬息万变,行兵布局总有情非得已的时候。”叶薰眼帘低垂,语调却依旧坦然道,“我会亲自问他的,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欺骗我的。”
那么如果你发现他已经欺骗你了呢?沈归曦默默看着沉静自如的叶薰,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有把这句疑问说出来。
……
叶薰坐在回去的车上,手指无意识地缠扭着车窗帘垂下的长流苏,正想的入神,旁边传来湘绣的探问,“小姐心情不好吗?可是刚刚才在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叶薰讲流苏甩到一边,随口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因为小姐这些天看起来就闷闷不乐的,比起以前连饭都吃的少了,奴婢担心而已。”湘绣说道。
比起以前……以前如何?
叶薰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沈归曦刚才说起来,萧若岚雅擅女红,书法不俗,更有种种自己绝对模范不来的特长,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湘绣不可能不知道吧?虽然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写过字,绣过花。但既然连沈归曦都能够察觉不对了,而与自己最亲密的湘绣难道没有发觉?
想到这里,她疑惑的看了湘绣一眼。
却冷不丁发现湘绣正在偷偷打量自己。被叶薰扫了一眼,她吓了一跳,心虚地躲开眼神,“小姐……怎么了?”
“……没事。”叶薰想了想,还是打消了主动询问的念头。也不知是不时被连续的坏消息刺激到了,这个丫头最近兢兢诧诧,动不动就一惊一诧的,自己还是别刺激她了。
······
书房里,萧若宸正背对着书案参详一章地图,眉宇间阴霾难解,他身后林林总总还站了五六个人,多半都是武将打扮的年轻将领,有的愁眉紧锁,有的义愤填膺。
“迁都避祸,哼,真亏得那些祸国殃民的腐儒想得出来。一旦迁都南下,这半壁江山注定是要沦落突厥手中了。”
“不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另一个将领随声附和道,“敌军尚未打到京城,朝中竟然就有了迁都的朝议。”
“……”
听到众人议论纷纷,萧若宸皱了皱眉头,“此事也只是有朝中几位大人提起而已,圣上英明,此等动摇国本的大事自然不会草率决定,我等也不必妄自揣摩圣意。”
一番话安抚下众人的情绪,萧若宸又交待了几项军务,一天的忙碌才总算告一段落,众人纷纷散去。
萧若宸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的忙碌下来,以他的精力也感觉疲惫不堪。沈崖的死讯给大周整个朝廷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压力,兵部更是首当其冲。而比起兵部的其他官员,他还有更加头疼的事情呢。
对着地图参详良久,萧若宸忽然出声问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第十章】 往事书(三)
静候在旁边一直未曾出声的贺骏万向地图看了一眼。他很明白自家主君所询问的并不是所谓的迁都朝议。这个问题他也已经思量过无数次了,却始终难以有肯定的答案,只好说道:“若按照兵家常理,天渺山峡谷一带地形险峻,绝无生机。而且我们的探子也已经传回消息,敦略可汗开战便以兵马锁住关口,万无一失。除了留守在外围的那队探马之外,根本无人有幸突围逃出。所以……”他略一犹豫,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以属下之见,沈涯的死,只怕有九成是真的了。”
萧若宸目光紧盯着地图上那片深红色的标记,仅仅是一片微小的区域,此时看起来却格外刺眼。
沉默了半响,萧若宸忽然轻声说了一句,“陆谨那只狐狸……”语气中隐有寒意。
贺骏万闻言一愣,立刻想到,如果沈涯的死亡是真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陆谨下手所为了。他们一直暗中派人注意沈涯的动向,而他们和陆谨之间也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早有等北方局势有所转机,就借助陆谨之手,伺机除掉沈涯的打算。但此时的局势却不是动手的好时机,沈涯的动向他们也一直对陆谨保密。
但是陆谨经营凉川日久,在北方的势力已经越来深入,与他们接触时候发现端倪,顺藤摸瓜从而发现沈涯的踪迹极有可能。
“只是沈涯用兵大胆而又不乏谨慎,从来谋定而后动,此番深入敌后,不可能不做防备。”略一思索。贺骏万又提醒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像沈涯这种敌人,也要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我知道。”萧若宸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仿佛对这个提醒并不放在心上。
挥退了贺骏万,萧若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眼前的地图沉默不语。
如果他真地死了……想到这个可能,萧若宸忽然感觉一阵萧索。是因为对这场死亡的过分猜忌冲淡了自己的欢乐吗?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地时候,自己竟然并没有预期中的惊喜?
还是因为这份仇恨沉淀地太久,太久了……
他原本以为,仇恨这种东西。就像是久酿地醇酒,越是存放地长久,开封那一刻,酣畅淋漓、甘甜诱人的滋味就会越入骨。可是真的面临这一刻,却发现原来它更像是是一杯苦涩的茶,存放地越久远,酸涩的滋味只会越重越浓,浓重到不堪品味……
或者是因为这份仇恨里面掺杂了太多地杂质,已经让他分辨不清其中的酸甜滋味。就被随之而来的权势纷扰搅乱了心情。抬头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地图,延绵起伏的壮丽山河在这张平板简陋的图像上凝聚为虚化的文字符号。他伸出手,指端与粗糙的羊皮画布接触的瞬间。有一种颤栗地感觉传入心底,像是透过这张虚幻的画像。触摸到了更深远。更真切的存在……
“陆谨,还有沈涯。究竟是谁?”他喃喃说着,片刻之后凝聚在眉头地愁绪却逐渐融化,嘴角扬起一声轻笑,“无论是谁,你们可不要让我太失望了啊。”
轻飘飘的浅淡笑意浮动在那张风景秀丽地脸上,随着沉落地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虚空里。夕阳终于收起随后一抹艳光,黯淡的暮色笼罩住整个屋子。
萧若宸地书房时常商议军情要务,所以家中下人无召唤的一概不许靠近。此时黯淡的书房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呼啸,一阵疲惫的懒意涌上来,萧若宸也懒得唤人来点灯,就这么静坐在屋里看着地图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通禀,“主上……是小姐回来了。”
萧若宸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恢复精神,转头问道:“回来了?普光寺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随从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小姐这次不是去见寂灭师傅,而是同以前一样……”
哗啦……一声脆响从屋里传来,门外回禀的随从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她又是去见了那家伙……”萧若宸冰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压抑着沸腾的寒意。
随从心里一紧,却不敢不回答,只好低声应道:“小姐确实是去见了沈归曦。”
又是这个名字……
长久压抑的怒意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萧若宸竭力压抑,可越来越烦躁的感觉却让他无所适从。心烦意乱之下他终于狠狠地一挥手,桌上的物件被大力扫过,纷纷摔落到地上,“叮当”数声连续不绝,
短暂的爆发之后他立刻冷静下来。如果按照常理,她不可能继续去见他才对,难道说在宫里的那一夜两人并没有翻脸?这怎么可能?
长吸了舒口气,他转而问道,“湘绣呢?”
“也跟着回来了,只是据属下所见,她并没有跟入,应该也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门外的属下小心翼翼地回禀道,话语虽然闪烁,意思却昭示地很明白,主上您询问湘绣也是没用。
“一群没用的东西……”萧若宸紧咬着下唇,烦躁地说道。
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一个滚圆的物件正挡在他的脚边,被他随脚踢开,“”地一声撞到墙角,碎裂开来。
是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只碧玉笔筒。因为撞击的力道,杯壁上一块整齐的四方玉掉了下来。
萧若宸的目光在笔筒上一转,禁不住愣了。他连忙快步上前,捡起笔筒,翻开其中的小暗格抖了抖,里面空无一物。
他转头向地面望去。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没有预期中的那一点银光。
可是自己明明记得是放在这里面了啊?除非是……
想到了那个可能,他禁不住脸色一白。
叶薰回了房间,略一梳洗,晚饭时间已经到了。正要准备传唤,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叶薰抬头问道。
“姐,是我。”
听见是萧若宸的声音,叶薰吃了一惊。这些天他因为前线的变故,在兵部几乎忙的脚不着地,即便是在家中商议军务,也总是很快匆匆出门去。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家?
叶薰连忙上前开了门,果然是萧若宸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食盒。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叶薰接过食盒问道。
萧若宸踏进门,笑道:“难得今天事情不多,好久没有和姐你一起吃饭了,正好可以一起吃。”
叶薰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只是几样简单的菜色,却都是自己日常喜欢吃的。光洁整齐的雨过天晴瓷盘盛着,色泽精巧,香气诱人,让人一眼看上去就食指大动。她立刻明白,抬头问道:“是你亲手做的?”
萧若宸点了点头:“好久没有亲自动手了,不知道手艺是不是下降了。”
叶薰心下一暖,她迅速摆好杯盘。萧若宸则取出筷子,递给她一双,然后自己拿起另一双。
夹了一筷子青菜入口。依然是滑嫩鲜美的口感,叶薰一边吃着,忍不住赞道:“小宸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啊。”
“以前学厨艺的时候就希望以后能够天天给你做菜吃,可惜在沈家的时候太短就分别了,如今回了京城,想不到时间还是不够。”萧若宸微有惆怅地说道,转而展颜道:“不过也不久了,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就有空了。到时候我陪姐姐去普光寺祭奠柳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