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7

侧侧轻寒:北落师门 5

【白露(四)】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气不应景,万里长天尽是阴霾,风雨欲来。
  今年大约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后妃的宫里去的,但是她并没有正式名分,所以我并不理会这些。
  一进入玉华殿,大雨就下起来,居然是瓢泼一般。
  给她带了我宫里的各色月饼,她拣了个莲蓉的提浆小饼,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欢,却也没丢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
  外面的雨声越发急促,敲打在窗门户枢上,纷乱作响,空荡荡的殿内,宫女全都屏退了,我们又无话可说,只听着冷清的风声,一层一层裹上来。
  她在那边问:“怎么不用去皇后那里吗?听说皇上应该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颇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没事,立妃之后就减到每月两三次,而且她至今没有孩子,按理还可以酌减。”想了下,自己也觉得可笑:“连这样都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着下巴看我。
  外面的风从门缝间漏进,宫灯在风里轻飘飘地摇曳了几下,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隐约暗淡,那些筛在她脸上的阴影就象蒙在我心里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动,在牵连,无法停下来。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颜上,有一双水样的眼睛,用了懵懵的睫毛遮着,似乎波澜不惊,可偶尔烛光一跳,我就看着她眼里的流光转瞬。
  十年来,我的生命就从她这样的眸子里,眼看着过去了。
  她终于抬起她的双眼看我,问:“晚了,还不走吗?”
  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丢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惧寒冷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另一个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哗一声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她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轻轻吻去,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行,如同已经死去。我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我的耳边,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了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到最后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间透窗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我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
  外面的雨一直在倾盆倒下,声响在耳边嘈杂疏骤,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听那些雨声。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头发与我相缠,纠结不开。
  在这样的迷离中,我贴在她的耳边厮磨,轻声问:“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里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们有了孩子,她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为我生的,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关系。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她慢慢磨。
  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抚摩她冰凉的肌肤。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声音小了,又大了。远了,又近了。
  淅沥悱恻。
  *
  每一场秋雨都让天气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
  在清和殿与御史台的人议事时,发现几个年老的大臣已经穿了夹衣。
  等他们说过了“皇上圣明”我问了没有其他事情,就几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居然是忐忑不安地到玉华殿去看她。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有点不敢见她。觉得情怯。
  怕她因为不喜欢而给我脸色看,又想也许她会对我不同,胡思乱想中,干脆连辇车都省了,自己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却先见到了皇后。
  她坐在辇上打量玉华殿,想从开着的门内探究一点什么。
  我过去叫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她看见我,忙下了辇来,浮起一丝笑容,说:“刚好经过,听说太后把个远亲族女给了皇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都是臣妾的分内事了。” 
  皇后未必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不过有点脾气,还是免了她们的见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对她经心点,所以常常来看看。”
  她也忌惮母后,不再说什么,只问:“听说她十年前到过宫里,还受了委屈?”
  这件事尽人皆知,何必还问我一次?
  我又给她解释:“以前母后曾让她进宫来,不想闹了些事情,虽然是冤枉的,但母后还是送她出去。现在她性子静下来了,母后想有个人在宫里陪自己,因此又传了她进来。”
  这是我与母后一起承认的事实,没有人会敢去细推其中的关节。
  皇后点点头,问:“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进去和她喝盅茶也好?”
  我想拒绝,又想,以后总是要见的,现在我在旁边,也许还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两重罗衣,用珠灰紫的丝线绣了纠缠的花枝在领口和袖口,头发却还是松松地垂下来,稍挽个小髻,漫不经心。
  我们进去时,听通报说皇上与皇后来了,她大约是为了皇后,原本懒懒坐着的,这才站了起来,到殿前来迎接。
  皇后倒是不讨厌她那种淡漠的低眉顺眼,问:“怎么这么不上心?听说皇上时常到你这里,你也须在意些。”
  “是。”她轻声应了,神情木然。
  她这种样子似乎让皇后很放心,等她离我们一丈开外坐下后,她在我的旁边低声说:“太后的族女怎么这么木讷?”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呆在这里。”我说。
  “她没有身份,一个人居住在玉华宫里不妥,等大内修好了,皇上可以让她和杨美人一起住到熙郓殿去,杨美人和别人相处不错。” 
  “以后再说吧。”我随口说。
  皇后对她没了兴趣,起身要离开,又对我说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点头,示意她离开。
  艾悯送她出去,回来在我的身边坐下,问:“你的皇后?”
  我抬头看她,她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本以为是聪慧的大家闺秀。”
  “她家的品级虽不高,但在朝中藤蔓复杂。母后选择她是有考虑的。”我回答,“抑制外戚,不大会考虑高阶家世。”
  她也没再评论皇后什么。把桌上的九子连锁拿起来,低头用心玩着,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飞,蜻蜓翅翼一样,不由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帮你挑了衣饰让伯方送来了吗?为什么不用?”
  她抬头看我,说:“我没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别人回来的习惯。” 
  我微微怔愣,然后说:“那是要给其他人看的,不然,她们会在背后说你。”
  她再不说话,似乎和我在一起,她连说话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只有我来和她说说话。
  所以她脾气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应该原谅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有没有变化,她依然淡淡的,没我最好,有我也无妨的样子。
  我却有了心魔,只要与她在一起,每夜都会惊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她,只有看到她还在自己身边,还在安睡,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我现在只能想要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绊,她或许就不会离开我了。
  十一月,工部来奏,近日修内将要结束,恭请我更赐殿名。
  把崇德殿改为紫宸殿,作视朝前殿。长春殿更为垂拱殿,作常日视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为皇仪殿,诸如此类,几乎所有的宫殿都要改名。
  我实在不耐烦,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们拟制。
  甲戌,恭谢天地于天安殿,与母后朝臣拜谒太庙,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为明道。
  御仗回宫时,皇后率了众妃嫔宫人在崇圣殿迎接。
  她虽没有正式名分,但因为我与母后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后。
  草草见过了她们,不敢对她多看,怕别人猜疑嫉妒她。和皇后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凉,清心,流杯,转到锦夔殿时,发现这里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后,植了大片海棠玉兰,春天的时候想必是很好的。旁边有小圃,兰蕙几畦,合抱的梧桐树。金水河引到殿后,菖蒲历历。
  我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宫人一眼,特特在后面人群中找她。
  她大约是累了,脸色发白,气息也不均匀,嘴唇褪得淡红。
  我忙说:“这里就赐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后说:“不必再跟着来了,就在这里歇息好了。” 
  锦夔殿离我住的长宁宫很远,所以即使她没有封号,对此也都没有异议。
  她听到允许歇息,马上就坐下来了,天气已经是冬天,阳光不足,我看她苍白的单薄样子,非常担心,让太医留下给她把把脉,自己与其他人离开。
  走了几步,太医从后面追上来,我停下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一慌,忙问:“她身体怎么了?”
  “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回禀。
  我怔了一下,然后从步辇上一跃而下,在周围错愕的惊呼声中,向她的方向急奔过去。
  我们生个孩子吧。
  现在,她真的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
  上天一定是听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会留住她,我会和她在一起,我们会有一辈子的光阴。
  我现在再不用怕无能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觉醒来她已经消失。
  我再不用害怕她离开我。
  她在锦夔殿里听到我的呼喊,转身来看我,在冬日的可爱阳光下,脸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层红晕。
  那种美丽姿态直撞入我心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不知道怎么去承受。
  只能拥她入怀,欢喜得眼泪都几乎涌出来。
  她也安静地在我怀里,任由我狠狠的拥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着脸,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悦。
  整个宫里都轰闹沸腾,因为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母后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孙儿,她似乎已经把艾悯以前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孩子出世后,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觉得什么名号合适?”她当着皇后的面笑问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为妃吧?”我问。
  “皇上何必这样急躁?”母后笑道,“加封仪式繁琐,听说她身体又不大好,折腾来去可不大好。”
  我低头微笑。
  我自然知道仪式繁琐,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个女儿,那么按例她就只能是昭容、修仪、顺容、贵仪等众名号,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别的时候加封她,因为可能是长子,那就没人会反对我给她妃一级的身份了。
  母后当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顺了我心意说:“就依皇上的意思,马上让后局的人去准备吧。”
  皇后在旁边问:“那么要进什么名号才好?”
  母后问:“贵妃如何?”
  皇后还在犹豫,我就先说:“就封贵妃。”
  母后深有意味地说:“她刚刚怀上孩子,要静养才好。皇上不如让人仔细点,不要让别人打扰到了。”
  离了宝慈殿,我马上就吩咐入内都知阎文应去殿前御侍增侍卫来。
  “好好照看锦夔殿,不可以让任何人打扰到那里的清净……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应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说:“皇后若来了,也要请她回去。”
  锦夔殿内没有她的人影,宫人说在殿后,我从曲廊穿过边殿,这才看见她蹲在菖蒲边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叶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说:“这些事情让宫女来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们不懂,万一伤了根怎么办?”她轻描淡写地说。
  “太医让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身体和孩子。”我皱眉,夺过她的剪刀,然后拉她回屋,说:“你现在刚刚怀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养猪啊?”她轻声嘟囔。
  被她的口气逗笑,挽着她的手说:“先养好精神,下个月加封你为妃。”
  她漫不经心的点下头,却还是不习惯我牵她的手。我只好放开了。
  “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名号吗?”我问。
  她在我旁边,却转头看花窗外面的疏朗树木,说:“贵妃吧。”
  我诧异,问:“原来你知道了?”
  她冷笑了:“德贵贤淑四个名号,我可是一点也没有,只有母凭子贵了。”
  没料到她这样说自己,我不管她冷淡的面容就笑出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贤良不淑德的人,偏偏我就迷恋了你。” 
  她不加以理会,我顿了好久,说:“以后,你可要做我的妻了。”
  她却突然狠狠反问,“即使做了皇后又怎么样?你还不是要很多妃子,身份再高是能和你一起吃饭还是一起偎依?” 
  没想到她说这样的话,我一时愣住,心如刀绞。
  事到如今,她想要的,还是赵从湛那里的唯一。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能给她的就是这样了。这是我无力的事情。
  我想我只能随便她,以后她就会忘记了。
  她见我不说话,拂去身边石栏上的叶子,要坐下来。
  我把她拦住,说:“不能坐这样冰凉的地方。”一边叫宫女拿垫褥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变得这样婆婆妈妈。
  在这样的冬天里,不敢再和她说话,坐在暖阳中看着庭中稀疏的树枝,偷偷地去搂她的腰肢。
  她大约也觉得刚才的话不应该讲,居然没有避开。
  周围一片安静。
  庭中现在还是光秃秃的那些灰黑枝头,明年春天,就能开出娇艳的花朵了。
  到时整个锦夔殿都是繁华无尽数。


【大寒(一)】

     天气渐渐转为严寒。
  母后劝我不可再呆在锦夔殿,我一笑置之而已。
  她现在不可以孤单。
  况且我们的未来就要看现在了。能不能挽回,我心里忐忑。任何什么变故,我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了。
  我现在有借口,就一定要拼命留在她身旁。
  怕她受冷受热,她又不肯让人在床边侍侯,只好我动手。
  每个夜里都逼迫自己醒转几次,伸手去摸摸她的被子有没有盖严,怕有一丝冷气进去伤了她。
  有时她微微一动,似乎要惊醒了她,我就只好僵在空中很久,等她睡安稳了,再轻手轻脚缩回。
  到后来居然成为习惯。
  我不是皇帝,我是个最普通的疼爱妻子的人。
  满心欢喜,等待我们的孩子到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去摸完她的被子,听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惊,以为吵醒了她,她却再没有动静。
  我想她是在睡梦里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吧。
  一开始偶尔趴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被子听听动静,后来几乎上瘾。
  她就会推开我的头,皱眉说:“不到三个月,哪里听得到什么啊?”
  其实我不是想听孩子,我是想要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在她的身边依赖一会。不便说出原由,只好坐到她身边,问她:“你觉得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她却不喜欢猜测:“我怎么知道。”
  “猜一下嘛,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抱着她的肩问。 
  她想了很久,说:“儿子大约不可能……”脸上表情奇怪。
  我问:“怎么不可能了?”
  她又不回答,反问我:“你呢?你喜欢儿子吧?”
  “儿子当然好了,可是十二岁起就要到东宫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况且我肯定抢不过他,那就是另一个男人天天占了你的怀抱,我要怎么办?我想到这里,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了出来,“可是如果你没有儿子,又不象其他人一样有后面的势力,以后在宫里也许被人欺负。如果生了长子,我就可以立他为太子,以后你是皇太后,就不一样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再说话。
  “生一对龙凤双胞胎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问。
  “这我没办法的。”她闭上眼说。
  我把她埋在自己胸口,用力抱着,说:“没关系,以后我们有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生呢。”
  说完,自己先笑了。
  她在我的肩头上靠了一会,然后说:“我晚上睡觉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动静,被子又这么大,你以后不要再半夜醒来看了。象个小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她已经觉察,觉得有点羞愧,良久才说:“太医说你现在禁不得寒,偏偏天气又这么冷,我怕我们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 
  她默然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闭上眼。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艾悯,过往都是我对不住你,从湛刚刚去世,我却对你做了那般错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一僵,却没有说什么。
  “你大约不知道,在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害怕你回家,怕你离开了这个人间,我只好待在步天台上等待你,却永远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怕我等了一辈子,你却再不出现。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模糊,自己也听不出自己在说什么,只好用力抱紧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头发中。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白兰花的香气,氤氲地淹没了我所有神志。
  在这一片失神茫然中,模糊听到她缓缓地,用了极低极低的声音对我说:“我现在……心里很……”
  此时外面突然有折枝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脸色煞白,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就断了。
  自从她出逃回来,似乎就落下了这样的习惯。
  我连忙站起来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下,说:“没事,有只鸟在枯枝上跳呢。”
  她这才安心下来,出了一口气,问:“是什么鸟?”
  我不认识,看了下说:“是喜鹊吧。”
  她点头,闭了眼。我抬手把鸟赶走,看看外面,锦夔殿只适合春天居住,现在是冬天,一点花草也没有,萧瑟。 
  再回头看她,她却终于再没说什么。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想要对我说话。
  母后在大寒前一天,命人送了几枝早梅来。
  她很喜欢,接过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些纯白的灿烂花朵映衬着她脸色,那苍白肤色居然也显出了些嫣润色泽。
  我从紫宸殿回来时,她正在修剪花枝。我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看她睫毛微颤,如蝴蝶的翅尖一般,遮着烟水迷蒙的一泓眼波,在她手里的花朵都仿佛在她的注目下生辉。看得入了神。
  她抬手要把最好的那几朵剪下,我觉得那花朵和着她的眸光,极其漂亮,心里有点惋惜,说:“这两朵开得最好,就留着吧。”
  她抬眼看我,轻声说:“可是留着就坏了整个调子了,看上去繁乱。”一边马上就将它削掉。 
  宫女端了药上来,她放下花,接过药去皱着眉慢慢喝下。
  她一开始不愿意喝这样难喝的药,但是因为宫人的苦苦请求,她现在也都喝了。只是身体依然没有什么好转。
  想到父皇的六个孩子,只剩了我一个,心里不觉有点惴惴。
  但愿上天要保佑我们的孩子才好。
  我心里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觉未来茫然,可也不知道如何对她说,只好捡起桌上被剪下的梅花翻来覆去地看。
  她喝完了药,拿茶饮过了,看我一直拿着那梅花看,便说:“两朵花而已,你怎么这样怜惜。”从我手中取过去插在自己发际。
  再低头时,那枝花就在她的发上颤巍。
  我盯着那朵花良久,才后悔过来,我刚才为怎么不敢给她戴上去?
  我与她,现在应该算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勇气对她做亲密的举动,她也不愿意对我显示喜欢上时应有的言行。
  喜欢,她喜欢我,是我的奢望吧。
  她把梅花供在桌上,窗边就养着那盆红葶。她伸手抚摸那兰花的叶片。
  那是赵从湛最喜欢的兰花。
  我也没有什么能说的,把头转向殿外去了。
  她却问我:“觉不觉得天气冷了?”声音恬静。
  我回头看她。
  她站在透镂九花沉香窗前静静地盯着我,身后的薄薄阳光从窗间熹微投进,光晕朦胧。
  我不知道自己眼前是真是幻,她全身颜色幽微暗淡,可那眼睛,深深深深让我沉浸了进去。
  紧张得,居然无法开口。
  她看我这样,慢慢咬住唇,良久,却向我微微勾起唇角。
  她在向我微笑。
  她的眼睛里水波不兴,可是她真的是在对我微笑。
  我听到她轻声说:“我听说宫中也是有养花匠人的,不如把这兰花移到那边温室里去,陪在我身边也不是过冬的方法。” 
  原来她要把兰花送到更好的地方去。
  把这无论如何也不愿抛弃的兰花,送离自己的身边。  
  我此时不敢再看她,把头低下去,看着地面。
  眼泪满眶。
  除此,我能如何欢喜。
  明天大寒,就是我册立她为贵妃的日子。
  也许她并没有接受我,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可这也已是我的幸事。
  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她在我身边,安心,一切就好了。
  既然已经如此,我劝她与母后见个面。
  她迟疑了下,点头答应了。她也知道,在这个宫中,她们迟早是要见面的。
  到宝慈殿,内侍传了进去,我特意携了她手进去。
  她也没有再从我的手中离开。
  即使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但是,我想现在她已经承认命运了。
  她承认此生要在我的身边,必须要把赵从湛清出自己的生命。
  以后,她的生命里应该只是我了。
  母后在内殿微站起身子要来迎接我。
  我忙放开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后轻轻按在榻上,说:“母后坐着就好。朕带她来先见过母后。”
  已经派了伯方禀告,母后也已经允许的,自然是早已经知道。她看了艾悯,笑道:“身体可要养好些,以后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为呢。” 
  她是在暗示艾悯了。
  艾悯也知道,站在那里给她行个礼。母后连忙叫人扶住,说:“身体不便,就不用缛节了。” 
  我似乎看见帘子后有人在站着,便问:“原来母后这里已经有了客人了吗?”
  “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
  母后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 
  母后她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地回头看她。
  她坐在我的后面,用了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
  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回去可好?”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
  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两个人在回廊间,相对无言。
  四周的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吗?”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不是告诉了你,我和他准备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和从湛说了什么?” 
  我和从湛说了什么?
  除了命他不要与她在一切,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和赵从湛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她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我被她的话窒息住喉口,站在那里几乎僵硬。
  一切都是这样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我们回去时,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结花彩,向她道喜。
  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
  所有都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
  不过,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
  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
  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看下面云雾都是灰黑。
  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今年中秋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发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
  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我忙转头看殿内,发现她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池子。外面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银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我的人生即将是完美。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  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象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么。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枚风致。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她对我,微笑。
  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
  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现在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大寒(二)】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里面去,我没有办法宣布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的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悲苦回忆。
  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进来,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
  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里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起来,气流带动帐旁的宫灯,骤然明灭。
  我没有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的身边,要去抚摸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么也没有。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
  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亲手杀掉,只是为了让我痛苦。她难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何苦要用这比剜心更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
  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
  一个人,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
  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说:“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
  他从外面应了。快步趋进,拿了那珠子进来。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这么久,银色的光芒已经暗淡,但的确就是被我丢入仙瑞池的那颗没错。 
  它在我的手中,冰凉。它可以让她马上就离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抛在这里。
  我们这一段爱恨,全是这么小的一颗珠子成全。不知道她来历,不知道她年岁,不知道她过往,就这样爱上了她,换得现在的痛楚。
  我恨极她,可是,也极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沦陷在她的手心里。我这辈子,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里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颜里,沉溺在那一个掌心的温暖里。
  她若真的就此离开,长天迢阔,我以后,就是沉在永远里怀念她,永远是在怀念里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头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让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光芒苍白色,在周围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面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约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仔细聚神,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过去隔了薄帐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似乎鬼魂一般苍白。
  此时才觉得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就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时。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
  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了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啊,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浅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我本该把自己手里的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远远又是一声惊雷,春天,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那样的蜂蝶缠绵,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么躲过才好?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十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一旦触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夜色笼罩下,她的颜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后的粉墙上一般苍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仿佛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湿热难当,我长久以来积聚的悲哀,象决了堤,涌上来淹没了我。
  整个世界成了幻觉,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诡异。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
  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
  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一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
  内侍在远处启禀:“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穸索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叫着:
  “雪奴,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掉,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以前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她轻快的笑容,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右颊。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这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龃龉龌龊?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
  但是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今天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
  那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谨,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供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制肘一下。
  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幸好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得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上面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她权力的同时,也夺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宫。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着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象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点点头。
  “至少我没有亏待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罢。”
  “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讲讲话的人。她是知道我们事情的。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臣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问道。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妾看到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应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却不看我,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跳,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再不喜欢她,她的家乡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何要让她回去?”
  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尝比她少。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心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恐怕不能如我的意。
  有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
  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不是不难过。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我心里大恸。
  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样的狐狸。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