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碎铁衣
两个肃王府的奴仆一下变了脸色,“你!”
“吼什么?”
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行来的是一位穿墨蓝色宽袖大袍的俊俏公子,两臂上还用金丝绣着一团栩栩如生的蛟龙,气宇轩昂,仪采出众。
此人正是肃王府的世子爷,谢知钧。
谢知钧抬手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目光在剑刃上停留,似乎在观其锋。
“正则侯看你们讨厌,你们不开心了?”
“世子爷……”
那奴仆正要辩解,谢知钧突然翻手一挥剑!
众人只见亮堂堂的剑光一闪,那奴仆一条手臂嘭地飞落,鲜血猛地喷出,溅到另一个奴仆身上,后者吓得浑身一哆嗦,顿时瞪大了双眼,似乎是吓傻了,身体僵着,没敢动。
紧接着那奴仆抱着断臂倒在地上,不住地痉挛、狂吼。
这一出变故始料未及,别说是侯府的那两个奴才,就连裴长淮的近侍都吓得小退了半步。
裴长淮轻蹙了一下眉头,却并不惊讶,似乎对此事早就见怪不怪。
谢知钧看向地上打滚痛嚎的奴仆,道:“再叫一声,我让你死。”
那人登时咬住牙关,不敢再发出声音,只是喉咙里赫赫喘着,可见极为痛苦。
谢知钧好奇地问道:“我砍你一条胳膊,你怨不怨?”
那被砍了手臂的奴才爬起来,给谢知钧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谢知钧满意地笑了笑,将那剑一丢,抬眼看向马背上的裴长淮。
他道:“长淮,你看不顺眼的奴才,我替你教训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谢知钧凤眼长眉,面容有些女孩子才有的漂亮气。或许也是因为太过漂亮,使得他眼中的凶狠与阴戾不那么易于察觉。
裴长淮下马,再问:“元茂在哪里?”
谢知钧道:“他好得很。有我在,金玉赌坊的人不敢动他,否则你的好侄儿可就要跟这个奴才一样了。”
他一垂目,示意裴长淮看看那断了手臂的奴才是何等惨状,想一想如果此人换成裴元茂,他该多么心疼。
裴长淮却不领他的情,“金玉赌坊没有那个熊心豹子胆,为了点银钱,就敢动正则侯府的公子。”
赌坊做得是生意,要一个人的手脚有何用?要是真废了裴元茂,非但拿不到钱,还彻彻底底得罪了侯府。
单单一个金玉赌坊,有什么必要与侯府作对?
除非——
裴长淮道:“正因为有世子爷在,他们才敢扣押元茂。”
“你怀疑是我授意他们这样做的?长淮,当真冤煞我也。”谢知钧笑着,“我们两个又不曾结过怨,我讨厌的人就只有谢从隽一个。倒是你,似乎还在为我当年推他落水一事,记恨着我。”
裴长淮握紧手中的马鞭,胸中恨意就似火焰一样在他五内燃烧。
他道:“从隽也不曾跟你结过怨。”
谢知钧凤目一弯,道:“怎么没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话止于此,谢知钧抬起手来,示意后方,再道:“区区两万两,人,我已经帮你赎了,带回家去好好教养。”
没多久,赌坊里传来一声吼叫,裴元茂被两个奴仆丢出赌坊。
裴元茂自小也是被宠惯着长大,锦绣堆里出来的小公子,如今连头发也散了,灰头土脸的,跌倒在谢知钧的脚下。
他抬头看见裴长淮来救他,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反而咬着牙,恨意狰狞地吼道:“谁让你来的!少管我的事!”
裴长淮充耳不闻,吩咐两位近侍道:“将他绑回府中,严加看管。”
近侍点头,沉默着上前将裴元茂拽起来。
裴元茂对他们又踢又打,“我看你们谁敢!谁敢碰我!裴昱!”他眼里全是血丝,恶狠狠地瞪着裴长淮,怒喝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输了钱,我自己赔他们双手双脚就是,哪怕死了,我也不用你管!”
“啪”地一声,裴长淮抬手给了裴元茂一记耳光,打得极重,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裴元茂自己。
裴元茂惊着看向他,“你打我?”他一下掉出眼泪来,“我爹爹都没有打过我,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裴长淮面若寒霜,冷道:“带走。”
近侍方才不敢下手,这下再看不下去他如此哭闹,赶紧将元茂连拖带拽地押了出去。
后院中安静下来。
谢知钧低低笑出声,道:“这孩子怨恨着你呢。也难怪,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你却苟且偷生,活到了现在。”
裴长淮知道他是有意挑衅,并不放在心上,端正仪容,道:“两万两,今日会如数送回肃王府。谢知钧,圣上将你幽拘在青云道观十年,让你反省思过,如今你还能回京已是天恩,好好珍惜。”
说罢,裴长淮转身就走。
谢知钧道:“十年啊,就因为我推了谢从隽一下,圣上便将我幽禁十年。我当然要好好反省,回京以后,我本来还想见一见从隽,跟他道个歉……”
裴长淮骤然握紧手中的马鞭。
谢知钧看他背脊僵硬,笑得越发开怀,“可惜……我回来晚了。”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到裴长淮的身边,道:“听说,当年走马川一战,你兄长相继战死,皇上本来属意你作为我军先锋出战。从隽担心你涉险,向皇上请命,代你出征,没想到竟战死在走马川上……有人告诉我,他的尸体被削成了人棍,挂在敌方的旗杆上示众,此事是不是真的?”
裴长淮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看你这个样子,那就是真的了?”谢知钧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道,“如此美景,我居然没能亲眼所见,真乃人生大憾。”
裴长淮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你再说一遍。”
言语中浓浓的不悦几乎逼人,在场之人都噤住声,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
除了谢知钧。
察觉到裴长淮的怒意,谢知钧反而有些兴奋,他道:“长淮,难道你还要因为一个死人跟我生分么?明明在谢从隽认识你之前,我们二人最亲近。现在他死了,我当然高兴。”
裴长淮一把揪起谢知钧的领口,照着他的脸,抬手就是一拳。
谢知钧脸偏了偏,嘴里瞬间溢出血沫子。
……
将军府,书房。
赵昀停住笔,抬头看向卫风临,略有些讶异道:“当真?”
卫风临垂首再道:“我跟去金玉赌坊,亲眼目睹,正则侯打了肃王府的世子。”
赵昀沉吟片刻,不由地笑起来,道:“这个蠢东西,中计了。”
卫风临道:“属下不明白。”
赵昀一边对照着字帖练字,一边说道:“我记得锦麟说过,金玉赌坊背后的当家人乃是肃王府一位如夫人的亲弟弟。他们敢扣押裴元茂,八成是听了肃王府的命令,想抓侯府的小辫子。这下可好,逮住一个小的不够,裴长淮还亲自送上了门……”
卫风临道:“肃王府为何要跟正则侯府作对?不曾听说他们有过节。”
“那就要看看,肃王府接下来会怎么做了。”
卫风临不再多言,继续为赵昀研墨。
片刻后,赵昀又觉出不对。裴长淮那厮可不是个蠢货,长着一双狐狸眼,生得一颗玲珑心,连他都能看出的圈套,裴长淮不可能看不出。
他正则侯素日里又是个端庄冷静之人,怎好端端地跟肃王世子动起手来?
赵昀问:“他为什么打了肃王世子?可是金玉赌坊的人对裴元茂做过什么?”
倘若是为了裴元茂,倒也情有可原。
赵昀早就看出裴长淮是个护犊子的,在群英宴上,对刘安,对锦麟,皆是如此;还有那些世家子弟,向来眼高于顶,但唤裴长淮却是一口一个“哥哥”、“三郎”,说不出有多亲昵,必然是裴长淮平日里对他们很好很好,才会如此。
对外人尚且这般,更别说是对自己的亲侄子。
卫风临想了想,如实禀告道:“没有,裴元茂完好无损地被放了出来,还是肃王世子亲自赎得人。”
赵昀有些意外,“哦?”
卫风临续道:“只是后来肃王世子出言讥讽了两句谢从隽,才惹得正则侯发怒。”
赵昀拿笔的手一顿,“谢从隽?”
又是谢从隽。
他可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在群英宴上,赵昀就听徐世昌提到过,此人是他们的旧友,尤其与裴长淮情谊最深厚,且这群英大宴便是谢从隽第一个开办的,能宴请到京城的世家名门,必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还有在北营的武搏会上,素有“武陵军第一猛将”之称的贺闰就曾是谢从隽的手下败将。
即便不论这些,就瞧他冠了一个王姓“谢”,也知是个贵人。
可再贵也好,这人已经死了。死人能作什么数?赵昀没将谢从隽放在心上,对他也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好似是什么功臣之后……
管他如何,到底在裴长淮的心里分量不轻。
思及此,赵昀有些心烦意乱,将毛笔撂下。卫风临见他不打算练了,放下墨条,唤人进来服侍。
没多久,寻春端着一盆热水进到书房,将布巾荡涤得湿烫,递给赵昀净手。
赵昀擦手也擦得心不在焉,越擦越烦躁,一把将布巾投回盆中。
水花溅起,烫了寻春一下。他打了个哆嗦,赶忙跪在地上。
赵昀看着这小倌,不免想起芙蓉楼那一晚,裴长淮身手不凡,要是铁了心地不愿意跟他行风月之事,赵昀其实也奈何不了他;裴长淮既然心里愿意,那事后又想让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算什么?
到底是他睡了裴长淮,还是裴长淮睡了他?
寻春声音细若蚊呐,“将军,奴……”
赵昀挥手道:“滚滚滚。”
卫风临看出赵昀情绪不佳,也不想做一条被殃及的池鱼,随着寻春一起出门。
赵昀唤住卫风临,“你,回来。”
卫风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过赵昀却能瞧出他真正的心思,道:“又不是让你去办什么苦差,帮我查一查谢从隽。”
卫风临颔首道:“是。”
……
正则侯府,祠堂里烛火如星,荧荧通明。
裴元茂跪在祠堂前已有半个时辰,他娘亲余氏站在廊下,经婢女扶着,也陪着哭了半个时辰,却也不敢唤他起身。
裴长淮一回府,余氏哭着求他,“三郎,三郎……元茂还小,耳根子软,都是别人唆使才敢去赌。你大哥只他一个儿子了,三郎,你饶他一回罢。”
裴长淮道:“嫂嫂,他不是元劭,已经不小了。若是再这么纵着他胡闹,日后等他闯下弥天大祸,我才当真无颜再去面见大哥。”
裴元茂梗起脖子,冷笑一声,道:“如今你就有颜面去见我爹爹么?连上战场都不敢的窝囊废,占着本该属于我爹爹的爵位,在侯府一干孤儿寡母面前摆架子、耍威风,我呸!”
余氏一听,眼泪掉下来,扑过去狠狠捶了一下裴元茂的背,“你个混小子,你在胡说什么!谁教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元茂,快跟你三叔道歉!”
裴元茂道:“我没说错,也不道歉。裴昱,你要打便打罢,我裴元茂要是喊叫一声,从此就不姓裴!”
余氏见元茂不听,忙搂他进怀里,又去求裴长淮,“三郎,他不懂事,他无心的……”
“嫂嫂,你放心,我不打他。”裴长淮面不改色,吩咐婢女,“带夫人下去休息。”
“是。”
裴长淮在侯府说一不二,有他发令,余氏再想回护裴元茂,也是有心无力。
很快,祠堂中除了奴才,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元茂甘心受罚,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长淮望着他挺直的背脊,又越过他,看向祠堂里林立的牌位。那些牌位层层叠叠,如山一样巍峨,却也如山一样沉重。
他沉默半晌,对裴元茂说:“随我过来。”
裴元茂见他竟未请用家法,心中疑惑,想看看他到底耍什么花样,便跟着裴长淮离开祠堂,来到后院一处四角方亭当中。
裴长淮令人备好骰子和骰盅,请裴元茂坐下。
裴元茂警惕道:“什么意思?”
裴长淮道:“你喜欢赌,三叔就陪你玩一玩。赌大小,我坐庄,十局为限,倘若你能赢上一局,以后我再不管你;要是输了,以后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裴元茂嗤笑道:“你当真的?我全押大,难道还没运气赢你一局?”
裴长淮道:“试试。”
裴长淮将骰子一粒一粒捡进骰盅之中,他摇骰子的手法也是生涩,一看就是不经常混迹过赌坊的人。
裴元茂哼笑一声。
待摇好之后,裴长淮抬手请道:“来。”
裴元茂抱起胳膊,睥睨一眼,道:“大。”
裴长淮打开骰盅,一二二,点数小。他道:“你输了。”
裴元茂惊了惊,缓缓放下手臂,仔细去看那三颗骰子,确实是输了。
他当自己运气不好,皱眉道:“再来。”
又来一局,裴元茂继续押大,骰盅一开,却还是小。两局输下来,裴元茂便有些心浮气躁,直言要求继续。
他押得快,裴长淮开得也快,不一会儿十局过去,裴长淮扣住骰子,再道:“你输了。”
裴元茂眼睛都急红了,心中不服,喊道:“再来!再来!我就不信了,我能一直这么点儿背!”
裴长淮淡定道:“再来十次,你还是要输。”
他将骰盅翻过来,让裴元茂看着里侧。骰蛊顶部盘着一周凸起的点纹,他按了按其中一个凸点,瞬间,一枚铁片从内侧弹出,来回拨弄了两下。
裴元茂瞬间瞪直了眼睛,大喊道:“你作弊!”
裴长淮道:“你以为的赌局,却是别人精心设计好的骗局。倘若我今日不去,你就任他们骗去一双手脚,光耀我裴家的列祖列宗了。”
裴元茂听他讥讽,脸色铁青,“不可能,赌坊不敢动这种心思。一旦被发现,他们就玩完了……”
裴长淮道:“因为见而不知,知而不言。”
裴元茂眼睁睁看着骰盅,却不知赌坊的人竟能在暗地里做手脚;即便有人看出来这其中的门道,却也不敢去拆穿,因着那金玉赌坊背后仰仗着肃王府,一般人开罪不起。
裴长淮将骰子和骰盅收好,站起身,一边理袖口,一边说道:“你年纪轻,京城许多事还看不明白,以后不要出门了,就在墨斋好好念书。”
言罢,两个近侍立刻上前,对裴元茂道:“公子,请。”
裴元茂眼睛一瞪:“你要关着我?我不!你休想!”
裴长淮静静地看着他道:“元茂,别再惹我生气了。”
他声音不大,也没有发怒,面如霜雪一般,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裴元茂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力。
裴元茂无法不承认,他憎恨这个人,也惧怕这个人。
走马川战事爆发之际,裴昱分明有统帅之才,却一味胆小怕事,躲着不肯上战场。
裴元茂有时候会想,倘若裴昱当年也在走马川上,或许、或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他垂下头,近侍见状,很快带着他离开了亭子。
在去墨斋的路上,元茂忽然想明白,那骰盅内设有机关不错,可也要知道自己摇出了什么点数,才好拨弄铁片,控制大小。
既然都能控制骰子的点数,定然不会是生手。
那裴长淮一开始怎么连摇个骰子都显得那么愚笨?
裴元茂一咬牙,“可恶,给他骗了!”他回头问那近侍,“我怎么不知道,他裴昱还是个博戏的好手?”
近侍回答:“从前谢爵爷在时,教过小侯爷不少。”
“……”
*
在京城打听谢从隽,没有卫风临想象中那么困难,反而出奇地容易。
京城里有一堆专门买卖消息的泼皮,卫风临去市井当中走了一趟,不过花了些许银子,就将谢从隽的身世问得清清楚楚。
谢从隽,表字敏郎。
谢从隽本不姓谢,也非出身王族宗室,他的祖上姓宋。
他父亲名唤宋观潮,早在先皇还在潜邸时,宋观潮就是极得先皇宠信的重臣,与裴承景并肩,一文一武,乃是先皇的左膀右臂。
宋观潮乃是文士出身,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辅佐先皇成为一代明君,因此人在英年,就立下终身不娶之志。
后来还是由先皇做主,给他指了一桩亲事。
对方乃是清流世家孟府教养出的女儿,因是嫡长女,也称孟元娘。这孟元娘长得秀美出众,又颇具才华,先皇有心制造契机,令两人在诗宴见过一面。
宋观潮见了这孟元娘的模样,又读过她帕子上的诗句,登时就将自己终身不娶的志向忘却得干干净净,红着脸向孟家提了亲;孟元娘倒是有些看不上宋观潮,说他长得虽是丰神俊朗,奈何竟有些呆头呆脑的。
郎有情,妾无意,却让孟家二老棘了手。
宋观潮一心想要求娶佳人,立刻差随从去给孟元娘送了一本自己的诗集。
孟元娘从那些诗句中读得出,这位宋公子不仅才华卓绝,还心系家国百姓,拥有满腔的抱负与热血,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放下他的诗集,自己也隐隐有些动心。
只是想这宋观潮也太自傲了些,竟觉得送一本诗集就能打动她。虽然她看过诗句以后,确实对宋观潮多了一些倾慕之情,可孟元娘也不想就这样令他得逞,便故意拖着时日,迟迟不给回复。
不想宋观潮这个书呆子竟也敢做出夜会佳人的出格行径,半夜里翻过孟家的墙头,亲自来向孟元娘表明心意。
他道世上知音难求,此生非她不娶。
孟元娘见他如此自傲的一个人,竟也肯这般放低身段,羞涩地垂着眉眼,最终点了头。
宋观潮和孟元娘若生在太平之世,这定然会是一段才子配佳人的好姻缘。
可惜当年,先皇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夺嫡之争,踏着鲜血染就的艰路,才一步步登上皇位。
当年,四王爷擒了孟元娘,想以她为筹码,逼迫宋观潮背叛先皇,为己所用。孟元娘不愿意见到宋观潮在忠义二字之间为难,最终一头撞死在刀刃下。
虽然最后四王爷落败,可孟元娘之死也彻底毁了宋观潮。
他就此消沉,成日里饮酒,郁郁寡欢。后来还是在裴承景的鼓励之下,他才重新振作起来。
就当先皇入京的前夕,一场暗杀悄然而至,宋观潮为保护先皇而身中毒箭。
那毒性不烈,本也能拔得,只是宋观潮醒来后,声称自己见到元娘正在奈何桥上等他,所以一心求死,只将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儿敏郎托付给先皇照顾。
宋观潮随着孟元娘去了,先皇大恸,登基以后就追封宋观潮为一等公,谥号“文正”,夫人孟氏追封诰命,小儿敏郎赐名从隽,赐姓谢。
“谢从隽”一名,就是因此而来。
先皇在位三年,因病而薨,由嫡长子继位,便是当今的圣上崇昭皇帝了。先皇遗诏中还嘱托崇昭皇帝,日后务必善待敏郎。
谢从隽年幼时就由太后亲自教养,因聪敏灵巧,性子活泼,又极得崇昭皇帝的疼爱。等年纪再大一些,谢从隽嫌宫里不自在,跑去告诉崇昭皇帝,他想要出宫玩儿去。
崇昭皇帝知道这宫里早晚拘不住这小子,便封他为郡王,准他出宫住在京中的郡王府。
当时谢从隽年仅十二。
出宫以后,他经年混迹于市井当中,三教九流几乎都有他的朋友。
且说卫风临见过的这些泼皮,十有八九就曾与谢从隽打过交道。他们对这位小爵爷皆是赞不绝口,称他是“郎艳独绝,天也妒”。
卫风临见这些不通文字的泼皮都能学来一两句文绉绉的好话来夸赞谢从隽,此人之好,可见一斑。
谢从隽出宫以后,除了住在自己的郡王府,还经常住在正则侯府。
先前说过,这裴承景和宋观潮交情颇深,老侯爷对故人之子必然也是多有照拂。
而且侯府的三公子裴昱与谢从隽年纪相仿,二人自幼情谊深厚,等再年长一些,因天资出众,在京中多负俊名,并称为“卧龙凤雏”。
卫风临将谢从隽的出身一五一十地告知赵昀,说到“卧龙凤雏”一名时,赵昀想起先前徐世昌就曾提及此事。
他冷笑一声,讥道:“京城这些世家闹虚文闹得最欢,什么龙啊凤的,骗骗孩子的名头。”
卫风临禀报时,赵昀正在庭中仔细擦拭一杆银枪。
庭院中的飞雪如盐粒子,沙沙地下着。赵昀擦亮枪锋以后,解去披风,于细雪中翻手杀了一套枪法,又让卫风临提剑过来,要给他喂招。
卫风临向来敌不过赵昀霸道的枪法,这次却有幸拆解数十招有余。
赵昀一枪压在卫风临的剑上,再问道:“而后呢?”
卫风临反应了一阵儿,才知他在问谢从隽,回答道:“死了,当年谢从隽随着老侯爷出征,跟老侯爷一样战死在走马川。”
赵昀蹙了蹙眉,“他随军出征?”
那,裴长淮呢?
……
他在梦里,一场宁静的梦,殷红色的枫叶在虚空中飘落。
裴长淮鲜少能做这么一场宁静的梦,梦里谢从隽的身影逐渐清晰,他立在红鬃烈马旁边,身上泛着银光的明甲灼人眼目。
他随手拎着头盔,姿态闲散,仿佛不是要出征,只是要到某处远游一番,不日就会回家。
“长淮,别担心,我会代你保护好你父亲,不让他受一点伤。”谢从隽笑了笑,“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想跟你说,不过现下说了好没意思。你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带些新奇的糕点给你。”
裴长淮眼里涌出泪水,“不行,不行……”
“区区蛮夷,有何可惧?”他语气沉重了几分,“长淮,不要哭。”
裴长淮抹了一把泪水,沉默片刻,问道:“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谢从隽认真地望着他,走过去,抬手将裴长淮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乌发。
他低声道:“待京都下过第一场雪,朔风吹过梅梢时,我就来寻你了。”
*
那年裴长淮提着谢从隽最爱喝的一壶碧,站上高高的城楼,凛冽的长风灌入,吹得他袍袖翻飞,眼前是一望无垠的茫茫雪地。
京都有雪,有梅,没有信守承诺的谢从隽。
雪还在下。
裴长淮醒来,梦就忘了大半,躺着呆望了一会儿,因为怕再做太好的梦,不敢继续睡下去,早早起身去庭中练剑。
等天亮了些,裴长淮换上朝服入宫。
近来皇上身体欠安,早朝草草了事,下朝以后,首领太监郑观拦住裴长淮,说皇帝特意宣他去明晖殿觐见。
裴长淮略一迟疑,随着郑观去到明晖殿。
崇昭帝穿着蒲桃青的常服,袖宽袍长,头发束得懒散,正坐在书案后,专心看奏折。
裴长淮跪下请安,“皇上。”
崇昭帝没抬眼,揽起袖口,提笔在一封奏折上写下朱批,道:“病刚好,别跪着了,起来罢。”
裴长淮站起来,垂着首,等待崇昭帝示下。
崇昭帝批好折子以后,伸了一个懒腰,才抬头看向裴长淮,道:“跟朕说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跟闻沧过不去?”
闻沧是谢知钧的表字。
看来是肃王府的人将状告到皇上面前了。
裴长淮从容道:“不过口角之争,臣一时冲动,请皇上降罪。”
“你是有罪。”崇昭帝道,“一个是朕的亲信,一个是朕的重臣,吵了两句嘴,就在市井中大打出手,让百姓看了天大的笑话,你们不嫌丢脸?”
裴长淮跪下,不亢不卑,没有任何辩解。
皇帝既然来问,大概已经知道其中曲折,他领罚就是。
崇昭帝望着他沉默了一阵儿,叹道:“行了,不论什么原因,你都将闻沧打得不轻,朕要是不罚你,没办法跟肃王交代……廷仗二十,回侯府闭门思过半年,北营军务就暂时交给赵昀来管吧。”
裴长淮一下蹙起眉,迟迟没有领旨谢恩。
半晌后,他开口道:“臣不明白。”
崇昭帝道:“你哪里不明白?”
一来,圣上没有在朝堂上问罪,而是将他召入明晖殿,私下过问,可见圣上当他和谢知钧之间的纠纷只是小事。
二来,他进到明晖殿之后,圣上也没有直接降罪,而是询问了他动手打人的缘由,愿意听他分辩,那么就意味着,圣上不曾因此就真恼恨了他。
裴长淮想着,自己左不过要受一顿仗责而已。
可事实是,崇昭帝还要卸下他在北营的权力,选择重用赵昀。
裴长淮先前已经领教过赵昀的手段,这人表面上看着孟浪,实则想得远、算得深、做得狠,胸中颇具城府。
他甚至不怀疑,根本用不了半年,赵昀就能让北营变个天……
崇昭帝此举,无异于在架空裴长淮。
裴长淮抿了抿唇,抬首正视崇昭帝,直言道:“皇上可是怀疑臣有贰心?还是皇上对臣争夺北营军权一事早就心怀不满?”
崇昭帝声音冷下来:“谁给你的狗胆,敢用这种大不敬的态度来质问朕?”
裴长淮愕然,只得叩首再拜。
“你个臭小子,抬起头来。”
他语气一转,这口吻说是斥责,倒不如说是宠溺。
裴长淮抬头见崇昭帝眼中含笑,不像是发怒。
他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稳下七八分,再道:“臣不敢不敬,臣只是太过愚钝,猜不透皇上的心思。猜了,保不齐还会猜错,所以不如直接来问一问皇上,往后您说什么,长淮照办就是。”
崇昭帝笑道:“你还愚钝?裴老侯爷和你的两个哥哥,都不及你会打小算盘。你要真是个蠢材,朕当初也不能将武陵军交到你手中。”
听他提到自己的父兄,那便是还念着他们裴家有功。
裴长淮继续道:“皇上既然信任臣,那还派一个赵昀来做什么?”
“是朕派去的么?”崇昭帝一脸无辜,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道,“难道不是你亲自上奏,将他从朕的手里要去北营的?你还嘱咐朕,务必重用贤才,封他做北营大都统。”
“……”
要论打算盘,裴长淮不及座上这位的十分之一。
此时,首领太监郑观端进来一碗冰糖莲子羹,回禀道,此羹乃是皇后娘娘嘱咐送来的。
莲子,怜子。
崇昭帝怔上片刻,喃喃道:“朕记得,敏郎小时候最喜欢缠着皇后要这一碗甜羹。”
说罢,他眼睛有些红了,不过也是转瞬即逝的情绪,谁都没有察觉。
他对郑观说道:“正则侯也爱吃甜的,赏给他。”
郑观躬身,将冰糖莲子羹奉给裴长淮。
“吃完了就去领罚。现在想不明白,就回府去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朕。”崇昭帝声音带着威严,“郑观,你亲自掌刑。”
郑观体察上意,见皇上赏了又罚,便不是真心要罚。
裴长淮专心吃完那碗莲子羹,便随着郑观出殿,领了二十仗。
行刑的太监打得不轻不重,要他背上皮开肉绽,却没有伤筋动骨。
皇上廷仗正则侯一事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
太师府来人将此事告诉了将军府的卫风临,卫风临则立刻报给赵昀。
赵昀歪倒在榻上,正看《奇侠丛话》,消遣时间,这厢听说裴长淮受了杖责,立即合上书卷,问道:“所为何事?”
卫风临道:“就为肃王世子那件事。”
赵昀一听,冷讥道:“活该。”
明知肃王世子把裴元茂扣押在赌坊,就是有意挑衅,他倒好,为着一个死人,当众殴打皇亲国戚,岂不活该吃这一顿板子?
赵昀没心思再问了,抖开书卷,继续看书。
卫风临见他似乎没什么要吩咐的,正打算退下,又听赵昀忽地开口问道:“谁掌得刑?”
卫风临老实回答道:“皇上身边的郑公公。”
赵昀低声道:“那就好。”
裴长淮跟肃王世子打架这事可大可小,大了就是死罪,小了就当是臣子间的纠纷,全凭皇上的主意。
郑观乃皇上心腹,是他的耳与目,倘若真要将裴长淮往死了打,皇上不必让郑观手上沾血。
卫风临看他脸色,迟疑着问道:“爷打算去侯府一趟么?”
赵昀道:“没这个打算。”
卫风临默然片刻,决定还是多说一句:“太师那边传话过来,希望爷能把握好时机,趁着正则侯被禁足这段时间,尽快掌住武陵军。”
“我知道该怎么做。”赵昀沉吟片刻,道,“待会儿你去兵部尚书府上递个请帖,就说……听闻尚书大人喜好收集兵器,我最近正好得了一把神兵,初九在芙蓉楼设宴,请他一同鉴赏鉴赏。”
卫风临道:“是。”
言罢,赵昀不自觉去拨弄起腰间的玉铃铛,那铃铛灵灵地响,惹得他心思难在书卷上。
……
裴长淮受杖责后,经人抬着回到侯府。
他背上血糊糊的,不大能看了,郎中上药前给他吃了一剂麻沸散,裴长淮昏睡过去,再醒时,就听见耳边有一阵压抑的哭声。
睁开眼,就看见徐世昌坐在床边抹眼泪。
裴长淮忍不住发出一声笑,虚声道:“锦麟,哭得太丑了,收一收。”
徐世昌听见他说话,一下瞪大眼睛,“长淮哥哥,你、你醒了?可还疼么?唉……我又犯蠢了,被打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皇上这次也太心狠了。”
许是麻药的劲儿还没下去,裴长淮疼倒是不太疼了,反而有点痒。
他道:“没事,打得不重。”
徐世昌咬牙切齿,道:“我都知道了,是谢知钧那个狗东西先惹了你,这厮打架打不过,回头竟学会了告状!”他唾了一口,“呸,三岁小孩都比他有骨气!长淮哥哥,你等着,回头我去收拾他,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裴长淮道:“别……”
他想坐起来好好劝说徐世昌,徐世昌忙按住他的腿,不让他乱动,“你小心点。”
裴长淮一动,痛意猛地袭来,疼得他冷汗涔涔。
他重新趴回去,轻喘着气,说道:“……千万别去。我打了他,皇上也杖责了我,此事就算扯平。你再旁生枝节,难道也想被打不成?”
徐世昌气鼓鼓地说道:“哼,夜里用麻袋套上头,囫囵一顿揍,谅他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裴长淮笑起来,握住徐世昌的手,道:“你能来看我,已经足够了。”
徐世昌听他说这句话,心下戚戚然。
裴家只剩下裴长淮一个,为着避嫌,他的两位嫂嫂也是住在别府中,如今他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在旁服侍的只有一干奴才。
还因这是皇上罚得他一遭,除了徐世昌,也没别人敢来探病。
徐世昌道:“长淮哥哥,以后我日日都来看你。等你好一些,我就去求我爹,让他去跟皇上说情,解了你的禁足。你别怕,万事都还有我呢。”
裴长淮知道再拒绝他的好意也是不成,笑着点了点头。
郎中进来要给裴长淮的伤口换药,裴长淮怕吓着徐世昌,就劝他尽快回去。
待徐世昌走后,郎中才动手。因为麻沸散不能一直吃,再换药时,裴长淮只能忍着疼了。
这郎中以前跟老侯爷上过战场,走马川一战后,他辞去军中职务,留在侯府,专心侍奉裴长淮。
因是父亲的老部下,裴长淮对他很尊重,私下里敬称一声“安伯”。
药粉撒在伤口上,皮肉如同被烈火焚烧一样疼,裴长淮的肩膀一直在发抖,痛极了,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安伯见状,拿来一块气味清凉的乌根,让裴长淮咬在嘴里,既能醒脑,也能阻挡他发出喊叫。
安伯沉声道:“小侯爷,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别再让人看出你的软弱。你是老侯爷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孩子,不要让他失望。”
裴长淮闭上眼睛,紧紧咬住乌根。房中除了些许喘息声,再听不见任何响动。
很快就换好了药,安伯背上药箱出去。
出门时,他听见一阵仿若铃铛的轻响,寻声望去,却并不见一人,他只当自己听错了,转身去到廊下,跟侍疾的奴才交代一些医嘱。
一直到入了夜,裴长淮渴醒。
外间只掌了一盏灯,内间的光线就有些黯淡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透过屏风,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哑声吩咐道:“水。”
他还没彻底清醒,又合了一会儿眼睛。那人取了盏凉透的茶水过来,用指腹一蘸,抹在他干涩的嘴唇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抚弄着他的唇齿,动作又暧昧又放肆。
裴长淮很快发觉不对,抬头,正对上一双乌黑的眉与眼,说不尽有多风流俊俏。
他蹙眉问道:“怎么是你?”
赵昀用指腹继续摩挲着他的嘴唇,道:“是我,让侯爷失望了?”
“你怎么进来的?”裴长淮起身,紧张地望了一眼屏风外,“他们……”
他要站起来,被赵昀按住肩膀,重新坐回床上。赵昀顺势拢住裴长淮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说:“你想问那些近侍?放心,我没对他们如何。你这侯府么,只要我想进也没什么进不得的。”
简直狂妄。
裴长淮轻怒着,一下拂开他的手,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赵昀笑道:“当然是来看笑话。”
裴长淮忍怒道:“都统现在看到了?”
“是啊。”
赵昀一掀袍角,转身坐到他身边,又托起下巴,侧首,好整以暇地望着裴长淮。
赵昀眼仁漆黑,看人时有种明亮的神采,又因常常悬笑,眼梢里存着好些风流意。
裴长淮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扭过脸去,道:“那你该走了。”
赵昀懒洋洋地道:“不急,还没看够呢。”
裴长淮知道赵昀专喜欢与他作对,越是赶他走,他就越要留。
他刚受过仗责,背上疼得厉害,现下已然身心俱疲,实在没精力与赵昀纠缠。
“你要待便待罢。”裴长淮不再理他,倒头躺回床上,翻过身去,背对着赵昀。
赵昀看他脸颊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后颈处碎发被汗水打湿。想必是还疼着。
……
“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别再让人看出你的软弱。”
……
老侯爷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孩子么?
赵昀想,那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赵昀靠过去,往他背上伤处狠狠一戳,裴长淮登时闷哼一声,如同受惊的鱼,一个翻身坐起,缩到床角。
他眉头深深皱起,咬着牙,面目多少有些狰狞。
裴长淮道:“赵昀!”
“疼么?”他干出坏事,说话声音却是温柔的,仿佛真在关心他。
裴长淮疼,疼得想呕吐,可强忍着喉咙里的恶心感,一直没有吭声,额角淌下冷汗。
赵昀按住他的脚踝,身子迫过去,裴长淮往后躲都没有余地。赵昀的手从他的腰际滑上去,摸到他后背缠着的绷带。
轻轻一下,就让裴长淮打了个哆嗦。
赵昀俊眼一弯,道:“这不是知道疼么?长淮,疼了就叫出来。”
赵昀拥他入怀,越抱越紧,手故意按住他的伤痕。裴长淮背上如同炙烧一般疼起来,狠着眼,拼尽力气推开赵昀。
赵昀不想裴长淮伤到这种地步,近身使出的擒拿术还能保持一贯的狠厉,若非他亦有武力在身,怕也是制他不住。
两人身影纠缠,如同两头恶兽一样在帷帐中厮斗。
裴长淮到底虚弱,一招不慎,赵昀趁机扑过来,他往后跌去,背脊撞上床,猛地牵扯起大片大片的痛处。
裴长淮疼得浑身一个激灵,所有的力量都在顷刻间卸去。
他单单是咬着牙关都费去不少力气,也再推不开赵昀。
赵昀压制住裴长淮,分出左手摸了摸脖颈上的红痕,乃是刚才给裴长淮挠到的,虽没有流血,却也疼着。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裴长淮一眼,“侯爷这惹我生气的本事,还没人能及得上。”
裴长淮喘着,“彼此彼此。”
赵昀一下拢起裴长淮的下巴,低头吻住他的嘴唇。他的吻得极其凶狠浓烈,恨不能拆骨入腹一般。
裴长淮苍白的嘴唇被吮咬得充血,脸颊也因激动而染上红晕,他有些窒息,只能在分开的间隙中轻促地喘着。
赵昀本来按着他的手腕,吻到忘情时,手划上去,与裴长淮十指交扣。
可无论他多么热情,裴长淮都咬紧牙齿,令他无法加深这记长吻。赵昀胸中焦躁,手臂环住裴长淮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按。
“长淮……”他侧首轻轻亲吻在裴长淮的嘴角,哄诱着他,“乖,张嘴。”
裴长淮偏过头去,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因为光线太黯淡,赵昀看不到他的嘴唇在颤抖。
“放手!”他声音嘶哑,含着怒。
赵昀轻挑着眉,刚想说道“不放又如何”,揽着裴长淮腰身的手摸到一片湿热,他收手一看,竟全是鲜血。
赵昀眉心一锁,将裴长淮放下,拨开他贴身的单衣,他背上绷带已经被血水浸透,想是那些伤口再次崩裂了。
怪他。
方才跟裴长淮打上一架,看他狼狈到极致却始终不肯低头的样子,还有那双眼睛仿佛烧着烈火般明亮,赵昀血热得都快要沸腾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也不能全怪他,谁让裴长淮饶是疼成这样,都没有吭一声……
赵昀不由地失笑,闭上眼,额头抵在裴长淮的肩窝处,道:“小侯爷可真是让人佩服。”
裴长淮呵呵地喘着气,颈间全是湿滑的汗。赵昀知道他捱得难受,亲了一下他的锁骨,起身,去外间取了备用的金疮药回来。
赵昀去解他的衣裳,裴长淮一下捉住他的手,怒道:“你敢!”
“放心,我没心思欺负一个伤患。重新上个药,不然化脓了更麻烦。”赵昀晃了晃装着金疮药的红釉瓷瓶,让他看清楚,然后道,“转过去。”
裴长淮狐疑地看着他。
赵昀见他不肯动,邪邪一笑,揶揄道:“小侯爷不想让我上药,难道更想让我欺负?”
裴长淮一急,咳了两声,想要斥他两句,不料赵昀贴近,伸手在他头顶上抚揉了两下。
他低声道:“好了,长淮,转过去。”
声音温柔得不像赵昀,这份温柔总令裴长淮难以抗拒。
裴长淮怔神,顿时没有了脾气,背过身去,认命地闭上眼睛。
赵昀揭开绷带,看到他原本无瑕的背上横着七八道斑驳的伤口,边缘皮肉外翻,鲜血混着旧药膏,模糊得不成样子,实在惨不忍睹。
赵昀握了握手掌,忍上半刻,才动手清创上药。
他是兵卒出身,对于做这种事情并不陌生。裴长淮半弓起腰,或许已经痛到麻木,一言不发,从头沉默到尾。
赵昀上好药,让他重新躺下,扯来薄被盖到裴长淮身上。
赵昀在床边坐了片刻,似在玩笑道:“想报仇么?你喊我一声‘哥哥’,我替你除掉肃王世子,怎么样?”
他口吻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识赵昀的人或许会以为他在口出狂言、不自量力,可裴长淮并不怀疑,赵昀这种性情,想要做成什么事,就一定能做到,无论手段。
可他并不想领赵昀的情。
“这是本侯的私事,与你无关。”裴长淮冷声道。
赵昀讥笑一声,腹里全是惹他恼怒的话,然则此刻见裴长淮形色太过可怜,目光软和了下来。
“睡罢。”他说。
裴长淮依旧背对着他,也不知赵昀在作什么怪,就听得他脚步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不安生。
没一会儿,外间的灯灭了,床边的铜鹤灯亮起,赵昀坐到他的身侧来,倚靠着软枕看书。
裴长淮转眼瞧见,书是他的书,当是赵昀从外头书架上拿的。他醒之前,赵昀就在外间看这本《赤霞客》。
方才折腾了那么久,裴长淮很快昏昏欲睡。
赵昀看到兴浓,见书页中夹带了一张宣纸,用极为清晰明快的线条勾勒出两幅画,乃合最后一个章回“赤霞客魂断雁行关,娇奴儿自殒鸳鸯湖”中的故事。
字非裴长淮的字,落款一个“隽”字,下方又铸有“谢敏郎”的红泥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