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8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91 - 94

【第91章】 他改变的梦想

    谢清呈凝视着贺予:“……你知道初皇?”
    “是我爸爸和我说的,但是——”贺予紧盯着谢清呈苍白的脸。
    当时贺继威的话回荡在他脑海里:
    “没有正常人能够承受住RN13的全部治疗而不死亡,那太折磨了。”
    “初皇只是一个计算机模拟人。”
    “一个以RN13全部受试者身份,模拟各种疾病治疗效果的数据。”
    谢清呈像是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平静道:“人人都以为初皇是假的,是虚拟人,它的所有试验数据都是计算出来的数据,但其实不是的。没有任何一种数据推算可以那么精准——经受住RN13全程疗愈的人,就是我。这个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只有另一个人知道——而他已经去世了,当年,就是他用这个技术救活了我。”
    字句撼然。
    “对。我就是初。也就是你们口中的……”
    “初皇。”
    时间再一次倒回十九年前。
    不,应该是十八年前。
    除夕已经过了,春天的第一枝杏花悄然绽放的时候,谢清呈病愈出院。
    长达三个月的治疗,溶液舱浸泡,氧气舱配合,连续不断地服用RN-13,谢清呈在培养仓中经受住了非人的治疗折磨,经受住了RN13的全程疗法,作为秘密试验的受试者,成了RN-13挽救回来的又一个生命。
    但是俗话说得好,命运给与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谢清呈虽然恢复得非常惊人,因为年轻,本身的身体素质又很好,所以他的细胞再生比之前任何一个病案都要成功。可是仍然有些细微之处,在无声地进行着改变。
    似乎是皮肤的再生透支了他的生命活力,这一次伤愈后,他成了疤痕体质,别人稍重一些的掐碰,他身上就很容易留下红印子。
    他开始对更多的东西过敏,不仅仅是芒果,还有其他很多的东西,比如他能喝酒,不容易醉,可是身体却对酒精不耐受,一喝下去就浑身滚烫,力气流逝很快。
    还有他的体力——
    谢清呈的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强大,他是散打冠军,是格斗高手,是从小付出了很多努力,刻苦训练,立志要成为一名刑警的人。
    可是RN-13恢复了他正常的活动能力,却无法让他继续维系这样高强度的训练。
    他的身手依旧很好,只是再也不能更上一层了。
    “人的新陈代谢,一生都是有限的,你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提前透支了未来二三十年的活力,换回了你现在的健康。”秦慈岩这样和他说道,“你以后是当不了警察了,你必须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否则你的衰败会来得比任何人都快。虽然这样说很残忍,可是这关系到你接下去的一生,我必须要如实地告诉你——”
    “谢清呈,你的寿命可能就只有四十多岁,如果你的身体得不到你自己的重视,或许连四十岁不到,你就会全身器官衰竭而亡。”
    谢清呈坐在收拾好的雪白病床上,安静地听秦慈岩和他说着这些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的话。
    春日的阳光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窗,洒在干净整洁的病房内,也照着谢清呈琉璃似的面庞——
    RN-13确实是超越了正常社会认知的药,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曾经受过毁灭性伤害的痕迹。
    唯一的疤痕,是他脖颈侧后方多了一点小小的红痣。
    那是他连续三个月被浸泡在药物液体仓内,从脊髓注射破壁药剂后的淤痕。
    所有的痛苦犹如一场未留痕迹的噩梦,只有这一点朱砂——
    以后都再也不可能消失了。
    谢清呈回到了家。
    初春的陌雨巷开着细碎的金色小花,无数的碎花涌在一起,成了泼墙而下的流金瀑布,和风一吹,瀑流落珠,花瓣如雨。
    黎姨和谢雪在花墙边等着他。
    见他回来了,女人掩面而泣,女孩咧嘴而笑,笑的时候,缺了一颗奶牙。
    “哥哥。”
    “哥哥抱!”
    他们谁也不知道在燕州具体发生了什么,最早的时候,是因为谢清呈身上没有带具体的身份识别物,人又一直昏迷,没法问太多。再后来医护知道他父母都已经去世,家里也没有什么来往紧密的亲戚,也不知道该找谁。再往后,谢清呈去了私立病院,决定成为rn-13的试药者。这是绝对不能对外诉说的事情,秦慈岩自己也冒了很大的风险——谢清呈明白这将成为他一直要死守的秘密。
    那几个月,他们对所有人说的,都只是患者进行了一段封闭治疗而已。不用担心。
    谢清呈从黎姨怀里接过幼嫩的谢雪,没人知道他是透支了之后三十多年的生命,才换回来春日里的这一场温柔重逢。
    “小谢,痛不痛啊?留了疤吗?”
    “不痛。”他说,“疤……在看不到的位置,不碍事的,黎姨。”
    “哥哥,亲亲。”谢雪毕竟还太小了,无论别离时她哇哇大哭过多少次,当她再一次回到熟悉的怀抱,她还是乐不可支,笑成了一朵花儿,她用温热的手搂住谢清呈的脖子,“要亲亲。”
    谢清呈把脸侧过去。
    小妹妹吻过他略显苍白透明的皮肤,正吻在那些在几个月前曾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的伤口处。
    清风里,小姑娘柔软的睫毛垂下。她仿佛能感知到什么似的,仔细触摸着谢清呈的脸。
    “哥哥,不疼了。”
    从那一天起,谢清呈放弃了追查父母死亡的真相。
    真相是很重要的,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比真相更重要的,是生命。
    他付出了自己的健康、梦想、寿命……趟过血和泪,回到那个有着谢雪碎银般笑声的人间。
    他知道自己将永远愧对死人。他不能还给死人一个事实,不能再给死人一个交代。可是他再也不能辜负活人了。
    四十岁,还剩三十多年……他想好好地活下去,他为此于长夜中挑灯执笔,罗列出最周密的计划。他计算着自己的年纪和谢雪的年纪,他想如果自己能够平平安安活到四十岁的话,那其实也没什么遗憾了。
    摊开的笔记本上,最后一行写着:
    我40岁—谢雪32岁
    她应已成家。
    我将没有牵挂。
    谢清呈回过头,妹妹正蜷在她的小床上,抱着玩具熊睡的正香甜,薄被被她蹬下去了。他合上本子,走到床边,替她重新盖上了被子……
    他原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安宁地过下去。
    然而,事实上,rn-13给他新生的代价,远远还没有支付完毕。
    很快地,谢清呈发现,他的身体比想象中枯萎得更迅速,尽管他依旧才思敏捷,但血肉上的事却完全不是这样。回到家之后,不到两个月,他就发了好几次高烧,烧热窜上去的时候,他惊觉自己竟有种暴虐嗜血的欲望。想破坏东西,想毁掉自己。
    更可怕的是,他发觉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在迅速下降——疼痛,刺激……这些从前对他而言非常鲜明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难以体会到了。
    有一次他无意间割破了自己的手,刀口很深,血肉翻出,可他竟然也不觉得有多疼。
    他的脾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暴躁。
    他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就发起脾气,有那么一两次甚至对着谢雪他也能怒气腾腾。其实谢雪也只不过就是吵嚷着想吃鸡汤小馄饨而已。小姑娘被骂了,吓得噎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大颗眼泪就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哇……哥哥为什么这么凶……你不是哥哥,你不是哥哥!”
    谢清呈事后回想,谢雪当时的意思,应该是想说,哥哥不会这么对她,哥哥照顾她的耐心一直都很好。
    可是他那时候也不知是怎么了,胸口蓦地就冒起一股子邪火。
    他那阵子正为自己的古怪变化而感到不安,望着镜子的时候都会觉得里面的那个人陌生的可怕,因而谢雪这句话就显得分外刺耳,他被刺到的不仅仅是耳膜,连心脏都跟着颤栗。
    他蓦地回首,一张脸都显得有些扭曲。
    “是。我不是你哥!你哥已经死了!他早就该死了!”
    “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那么痛苦地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自己吗?是为了让你这样指责我吗?!”
    如疯如狂的一张脸。
    谢雪吓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谢清呈从她茫茫然大睁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借尸还魂的鬼一样。
    虽然他每次恢复清醒之后,都会异常的懊悔,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发病都比前一次情绪更差,更失控。他意识到了不对了。这个药可能有他们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于是,在又一次精神崩溃后,谢清呈无助地蜷缩了好久,于痛苦的余韵中发着抖,最终拨通了那个秦慈岩留给他的联系号码……
    秦慈岩也是第一次听说rn-13会引起这些心理上的症状。
    他立刻飞回了沪州,带谢清呈去做了一系列体检,所有指标几乎都是正常的,但谢清呈就是病了。
    那时候rn-13引发的精神性疾病还没有得到命名,也没有非常具体的案例汇报,秦慈岩于是认为谢清呈是单纯的精神压力太大,将他介绍给了沪州一家精神病院的医生进行心理干预。
    那医生不可谓不负责任,他给了谢清呈很系统的治疗流程。
    那一阵子,谢清呈服用了大量的心理治疗药物,有些药吃下去甚至会使得他思维缓滞,浑浑噩噩,却无法从根本上起到舒缓他内心痛苦的效果。只要药物停下,他就又变本加厉地抑郁狂躁起来。
    日复一日,谢清呈实在是受不了了,一向非常坚强,从没有被肉体上的痛苦击垮过的他,终于被精神上的折磨给摧毁了内心。
    在又一次发病,吓哭了谢雪之后,在又一次从警局处得知事情毫无进展后,在弥漫着萧瑟昏幽气息的暴风雨夜中。谢清呈终于崩溃了。
    精神疾病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恶魔,足够让从前坚韧不拔的年轻人,从内心变得枯朽。
    谢清呈的意识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拿了一把刀……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我想活下去。”
    “我想看着她长大。”
    “秦医生,你救救我好吗……”
    那样坚强的声音,仿佛已是上辈子的回响了。
    刃狠狠抹下。
    抹的很深,血顿时喷涌而出……
    谢清呈闭上眼睛。
    原来对于一个内心备受折磨的人而言,死其实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伤口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无人的深夜雨巷口,宽大的遮雨屋檐下,谢清呈闭着眼,由着生命从伤口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好像真的已经不是谢清呈了。
    他不过是一个空壳,一具衰朽的尸体……
    “小谢!小谢!”
    模糊间,好像有个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
    那男人身材高大伟岸,撑着一把黑色素面大伞,很像他的父亲……
    秦慈岩没想到自己晚上回沪州,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想顺道往谢清呈家这边兜一圈,却见到了这样一副太过凄惨的情景。
    他奔下车来,把手伸给那个蜷坐在台阶上的少年——
    “你在干什么?你不痛吗?”
    谢清呈仰头看着他,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似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
    秦慈岩一把将他架起来,背在背上,伞也斜了,医生的衣裳彻底被大雨淋湿,他不管,只将大伞仔仔细细地遮住他肩上的那个孩子:“走。没事了啊。我带你去医院。”
    “我带你去医院,小谢,你坚持住。”
    从那天之后,秦慈岩就知道,谢清呈的病症不是单纯普通的精神问题了。
    他和远在美国的老同学挂了电话,老同学听闻此事,翻案相关病案,发现美国那边的试药者也有一些出现了相似的病例。但那些人都没有活太久。身心摧残太大了,他们到了最后,无时无刻不在与人类最负面的情绪做斗争。比肉体上的伤痛更可怕的,是情绪上的绝望。
    秦慈岩结束通话后,一个人在家里的阳台上站了很久。
    他是真的非常喜欢谢清呈,只要看过那孩子曾经坚强又懂事的样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而如果有谁能够最终战胜人心的痛苦,秦慈岩觉得,那一定就是谢清呈。只要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他,陪护他。
    秦慈岩那一阵子工作上刚好有借调,可以在沪州留上大半年。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定经常把谢清呈带在自己身边,把他当个养子似的。
    不过这事儿不能声张,毕竟如果让燕大附一的同事们知道了谢清呈就是之前严重车祸回天乏术的孩子,那一定是少不了盘查的。而rn-13作为违禁药使用,他且不说自己的职业生涯如何,谢清呈都很有可能会被当成实验目标面临着可怕的威胁。
    所以几乎没什么人知道秦谢二人私交甚密。
    秦慈岩对谢清呈情如半父。
    他给了谢清呈新生,给了那个濒死的少年活下去的勇气,他还给了一个灵魂枯朽的死人,重新活下去的意义。
    在那长达半年时间的朝夕相处中,秦慈岩成了谢清呈的精神支柱。
    谢清呈无论有什么负面情绪,秦教授都是能够包容开解他的。
    秦慈岩的智慧,秦慈岩的博闻强识,悬壶济世,又给予了失去理想的谢清呈一束新的光亮。
    他不能成为警察了。可他或许可以成为一名医生。一名像秦慈岩一样的医生。
    日升月落,秦慈岩不觉辛劳地教导着谢清呈疏解情绪,同时传书授业,引他步入杏林之门。
    和贺予钻研黑客技术一样,少年谢清呈埋头苦读,同样起到了分散注意力的效果,病情竟在这样的方式中渐渐得到了控制。
    秦慈岩让他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在空暇时去他朋友开的研究院进行学习。以此激励他不断地克服困难。
    那个研究所就是贺继威赞助的。
    不过,没人知道秦慈岩和谢清呈关系非常亲密,秦谢二人在外人面前总是淡淡的,就像是点头之交。秦慈岩如果要给谢清呈一些学习上的机会,也总是会假托一些青年兴趣组的名义,而非直接授意朋友让谢清呈进组。
    谢清呈也没有辜负秦慈岩的重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对任何知识的融汇贯通都很快。
    rn-13似乎让他的头脑变得更聪明了,在这短短的十余年时间内,谢清呈私下跟随秦慈岩完成的学究是正常人绝对达不到的。
    除了医学,谢清呈在生命科学的领域也取得了惊人的突破。他甚至私下里开始研究rn-13的辅助药物,研究自己作为精神埃博拉患者的病理问题。
    然后某一天,谢清呈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他自己是很好的实验体。
    正是因为rn-13的完全性使用,作为初号病患,在他的身上,可以完成一些正常人绝对承受不住的药物实验。
    通过那些实验,他可以在许多常见疾病的领域求证出答案,创造出新的医治方向——
    颇有些神农尝百草的意味。
    谢清呈因此感到了自己短暂的人生或许并非是没有意义的。
    尽管他再也不能是从前的谢清呈了,他必须舍弃他最初的梦想,舍弃追寻父母死亡真相的心愿。但是他至少不再是个废人。
    他可以让自己的痛苦开出鲜红的花蕊,可以让自己的生命照亮那些身在病痛中的人们,可以带他们离开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把这些沾染着他的鲜血的数据记录下来,储存整理,而就是这些内容,后来被别人称之为了传说中的——“初皇数据”,或是“初皇档案”。


【第92章】 他是归来的光

    从那之后,谢清呈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进行这那些实验……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境才能一直保持着平和。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没有彻底地毁灭,还是有价值的。
    但问题是,不停地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哪怕是rn-13的完美改造人,有时候也无法承受住那种肉体上的痛苦。
    尽管精神埃博拉感官较正常人更为麻木,但痛到骨髓了,还是会受不了的。
    谢清呈的这些实验一直都是背着秦慈岩进行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拿自己的手臂上做烧伤药物测试时,被无意间进来拿东西的秦慈岩碰见,他的这种自毁式科研行为才被发现。
    秦慈岩大为震怒,立刻停止了他在研究所的学习。
    他问谢清呈:“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你这样的行为,是在折磨谁?”
    “我不觉得痛。”
    “取得这些实验结果的人会觉得痛!”秦慈岩愤怒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美国的朋友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参与研发RN-13吗?!这药明明能救人,明明救过一些实验体,但我却不认为那这是好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什么医学实验会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挽救生命这是科学研究的意义之一,但那不是建立在活人的鲜血上的!”
    谢清呈替自己缠绕纱布,慢慢地放下雪白的衣袖,然后他起身,看着秦慈岩的双眼:“可是老师。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自从我生病之后,我好像就成了一个废物。过去轻易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做不到了。”
    “您能明白那种力量流逝,却把握不了的无力感吗?像面对时间,面对引力,面对所有不能被抗拒的东西。”
    “我尝试着去习惯,但我习惯不了……我的身体虽然痊愈了,但我的心脏好像早已经在那次本该丧生的车祸中腐烂。我时常做梦醒来,觉得胸腔里是空的……我很想拿一把刀把自己的胸口剖开,去看一看里面究竟还剩下什么。”
    “我觉得我不过就是个借尸还魂的躯体。活在这个世上,除了照顾好自己的家人外,我再也没有了任何作用……”
    谢清呈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
    “我甚至连家人也照顾不好。我妹妹童言无忌,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觉得我变了。”
    “她觉得我……”谢清呈嗓音凝涩,僵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下去,“她觉得我……不是她的大哥。”
    他说到这里,尽管隐忍着,眼眶还是红了。
    最初让他坚持着活下来的,就是那个年幼的小妹妹。
    可是连妹妹都这样说他——而且女孩儿才五岁,没有什么曲折心思,她感受到什么就会说什么。这种指责不是故意的,而是一个幼童发自内心的难受和不安。
    谢清呈常觉自己身上沾血,浑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病毒,他渐渐地连抱她都不敢。
    他在夜里枯坐于床,于朦胧月色中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
    她爱他。所以她的话能把他伤的最深。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在那次车祸中百孔千疮,好不容易从鲜血淋漓中拾掇回一颗心脏,他捧着那颗心,将破碎的尸骸缝补粘凑,像缝合一只破烂的布偶熊,哪怕支离破碎,也想回到女孩的身边。
    布偶熊笨拙地,肮脏地,满身狼藉地,带着线痕地,从垃圾桶里,回到家中,他张开大手,向那个他最珍爱的小姑娘缓慢地招摆。
    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一次笨重地向她招手的机会。
    可是她说,你不是他。
    她看着她破旧的布娃娃,说,你不是哥哥。
    你看,你有线头,你是破的。
    我要哥哥……
    哥哥是完好无损的,哥哥不会有那么狰狞可怕的伤口。
    哥哥不会吓到我。
    “我觉得我回来了,从阴曹地府。但是我又好像把自己给弄丢了。”谢清呈轻声说。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冲她发脾气。我以前不会没有背着她一路回家的力气。我以前……”
    谢清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
    这似乎会让人觉得他很无情。他没有任何情绪。
    可是说到这里时,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口涩得厉害。
    秦慈岩知道,他并非是没有悲伤,而是他为了从鬼门关回来,连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都被剥夺了。
    他为了活下去,就必须一直保持着冷静。因为每一次感情上的剧烈起伏都会诱发精神病,而这种精神病每发作一次,情况都会比上一次更严峻。
    谢清呈顿了好久,才麻木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既不能让她感觉到快乐,也不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的价值。我不想做任何人的负担,也不想来这世上一趟留不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那一阵子我真的很绝望。直到您带我来了实验室。直到我发现……我的头脑,我的身体……可以承受住非正常的压力,在一些病症研究的领域,我可以用这具麻木的躯体,走的比其他人更远。”
    “我真的不痛,老师。血和病痛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心死了,最可怕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活着但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不想这样。”
    他抬起眼,望着秦慈岩,那双桃花眸里像零落着大片大片的枯槁。
    “老师,我觉得很痛苦。我不想让别人和我感受同样的痛苦,我周末在研究所门口遇到了一个得了脑癌的孩子,年纪很小,看着才七八岁,他的父母是那么伤心,却没有放弃希望……人战胜不了疾病,但是战胜不了不意味着不战而降。”
    “我也不想向苦难屈服,或许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我至少能在那些看不见的,与疾病的战斗中,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活下来…我未来二十多年人生的意义。”
    “我死也要站着死。我死也要做一些我该做的事。”
    “老师。这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他的血从纱布下渗出来。
    “很抱歉,我一直隐瞒着你。”
    秦慈岩说不出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愤怒?心疼?
    好像都不能完全梗概他的内心。
    他想,生命到底是什么。支持着每一个人活下去的内核,究竟又是什么。
    是存在,是价值。
    是你做过什么事,付出过多少热血。
    生命从来不在于得到。得到只是一种让人更好地活下去的养料。可无论得到过多少东西,当死亡踏歌而来的时候,死神会把你拥有的一切连同你破朽不堪的尸骸一起带走。
    而在这世间能留下的,能帮助你战胜死亡的,永远都是你付出的那些东西。
    它们与你分隔生死两地,因你已无私地将之馈赠世人,所以它们生于你而不再属于你。连死亡也不能将之带离。
    那是渺小的人类,能做出的最强大的事情。
    谢清呈一直以来都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承担的时候,他就会异常的痛苦。那种痛苦远胜过将他万剐千刀。诛心诛命。
    所以他才会在发现自己仅有的价值之后,这样夙兴夜寐地泡在研究所,用自己的身躯去点那一盏黑夜里的光。他才会拿自己去做那些实验。
    秦慈岩长叹一声,隔着厚重的镜片,谢清呈看到医生的眼睛里竟盈着湿润的泪。
    “……那你的父母呢?”
    秦慈岩温柔又悲伤地看着他。
    “你说你不希望看到那个脑癌孩子的父母痛苦,你不希望看到别人和你一样难受。”
    “那么谢清呈。”
    “天上的那两双眼睛,你看不到了吗?”
    “……”
    “你不是孤儿,你的父母离开了,但他们曾经那样地爱过你。”
    “你这样对待自己,我且不说我了。你觉得他们又会有多伤心?”
    医生走到他的学生面前,这无人知晓的关系,这无人听闻的对话。在冰冷的实验室,温沉慈悲地融化开。
    秦慈岩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谢清呈的头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不顾规矩,不顾危险,不顾一切地来救你吗?”
    “……”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
    “我除了一个女儿之外,曾经也有过一个儿子。”
    “出车祸死去的。”
    “他临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爸爸,我不想死。”
    “……”
    秦慈岩合上眸:“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句话,那双眼。”
    “如果可以,哪怕是个植物人,哪怕他性情大变,只要他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离去更痛苦的事情了。……小谢,你父母是没得选择,离开了人世,但你有的选,你不应该那么作贱自己,你好好地活下去,感受世上的春生秋华,万物枯荣,也是一种生命的意义。”
    “谢雪还小,她什么也不懂,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小孩子的言语是未经修饰的,纯朴,但未必能完好地表达自己。”
    “你在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天不再能回到她身边,她才会真的痛不欲生,茫然无措。”
    他见谢清呈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似乎已明白谢清呈要说什么。
    秦慈岩温和,悲伤,却不容辩驳地说:“我觉得我是有资格这样和你对话的。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在我们已经走过的人生中——你失去了你的父母,而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谢清呈僵立着,他看到秦慈岩隐有皱纹的眼角闪着泪痕。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一直隐忍着的泪,终于顺着不再年轻的脸庞潸然滑落。
    “如果你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做。”
    “小谢。生命的意义,首先在于你要好好地活着。”
    秦慈岩不允许谢清呈再去贺继威的生化制药所学习了。
    贺继威对此很不解,他觉得谢清呈真是个非常难得的天才,不好好栽培那是暴殄天物。
    但少年谢清呈依照秦慈岩的意思,最后谢过了贺继威对他的关照,离开了实验室。
    秦慈岩把谢清呈做的那些试验以“虚拟人”的故事掩盖过去,误导别人以为“初皇”只是一个计算机模拟人,初皇数据也都是计算出来的数据。自此之后,秦慈岩对他的关注更多了,他几乎是把谢清呈在当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儿子在守护着。
    谢清呈的迷茫他都看在眼里,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的他显得非常孤独,情绪也并不那么稳定。
    而秦慈岩很快也因工作的再次调度,要回燕州去了。
    临走前,他带谢清呈去了一趟海洋馆。那是秦慈岩思考选择了很久之后做的决定。海洋生物往往是最能治愈人心的。
    “这是护士鲨,那个……对,最角落一直在游的那个,那个是柠檬鲨。”
    秦慈岩像个慈父带着儿子,和谢清呈一人拿着一根甜筒冰激凌,在幽蓝色的海洋馆里走着。
    或许他就是一个慈父。当海水变幻莫测,光影朦胧舒展时,站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个他再也见不到成人的孩子。
    他们俩最终来到了水母宫。
    那是海洋馆的一个区域,四面八方全是晶莹剔透的玻璃墙,大厅中间还矗立着许多琉璃柱。而在那些玻璃后面浮浮沉沉的,是成千上万的水精灵。
    谢清呈走进去,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进入了一个远古的世界,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灵在他周围舒缓地游曳着,张弛着自己晶莹的躯体,它们像飞絮,像落雪,像初夏的第一缕晨曦,像暮春的最后一池花潭。
    春夏秋冬的盛景都酝酿在那水做的生命里。随着水母宫空灵的八音盒叮咚声,将人的心沉入深深处,沉入遥远的冰河纪,沉入海底两万里。
    谢清呈走在水波粼粼的漫长玻璃甬道中,竟在病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久违的平静。
    那不是他平日里强迫自己的平静。而是真真正正,舒缓的,释怀的,平静。
    “好看。”他看着一只巨大的水母如青烟飘过眼前,轻声道。
    秦慈岩笑眯眯地看着他:“水母这种生物,没有头脑,心脏,脊柱,眼睛……它们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寿命也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最久的深海水母也就能活几年。”
    “……”
    “可你看,它们活得那么自在飘逸,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美丽的风景。许多人只是看着它们,都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也是吗?”
    “我年轻的时候在美国读书,每个月都要跑去那里的海洋馆,不为别的,就为了在烦躁中找点安宁。我一过去就往水母区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秦慈岩有些怀念地笑了笑,“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海洋馆售票员还说我以后要是找不到太太,可以免费来他们馆里领一只水母回家结婚,海洋馆可以给我举办婚礼呢,哈哈哈哈。”
    谢清呈转头望着他。
    在海月水母如同皓月沉洋的温柔中,他看着秦慈岩,也终于笑了起来。
    那也是他病后第一次这样舒展地笑。
    “谢谢你,老秦。”
    “没事,小鬼。”
    秦慈岩走了,回了燕州。
    但谢清呈慢慢地找到了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的办法。那是他的半父教给他的,传赠于他的珍礼。
    于是他也像二十多年前的秦慈岩那样,经常来到水母宫看着这些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命。
    少年秦慈岩成了少年谢清呈,两个医者的身影在无数飘渺的水母世界里虚化重叠。
    每当谢清呈感到病症加重,感官麻木,异常窒闷的时候,他就会注视着那些水母的视频——
    没有眼睛。
    见不到光。
    没有心脏。
    感受不到心疼。
    没有脑子。
    或不存在喜怒哀乐,是比他还麻木得多的生命。
    可是它们依旧很自在,用百分之九十五的水,泼墨了一副又一副治愈人心的画。
    秦慈岩说,好好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
    而这些水母,便是对好好活着,最好的诠释吧。
    日复一日,时光飞逝,谢清呈最终竟靠着自己,变得极其冷静,镇定,平和。
    他成了几乎无人知晓的精神埃博拉症初号患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已经战胜了这种疾病。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不再复发,你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四十岁。”秦慈岩说。“甚至更久。”
    他说更久的原因,是因为美国那边的生命实验室研制出了一种特效药。
    他们的rn-13研究后来被大洲立法叫停了,民众游行抗议这种以流浪汉作为人体实验对象的非人道主义行为,迫于压力,研究院销毁了他们所有rn-13药品,并投入到为那些已经受试的病人的后续治疗中去。而如何延长rn-13受试者的寿命,成了他们的主要课题。
    从根本上讲,rn-13透支了人体的新陈代谢,使得病人在自愈的同时缩短了寿命。
    所以这么些年,他们最终研制出的缓释药,那是一种可以大幅度降低代谢周期的药。
    这种药正常人吃多了要命,但rn-13受试者可以承受,并且能够因为这种药剂大大减缓接下来的细胞分裂速度,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长。
    而且这次的药物是经过反复测试正规验证的。
    秦慈岩告诉谢清呈:“只要一直服用下去,加上你的自制力,那你就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可以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一定。没准活得比我还长久呢。”
    正常人三个字,在谢清呈心里触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三个字离自己是那么近了。
    要知道那一年他服下rn-13,他就以为自己从此再也不会拥有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人生了。
    “副作用呢?”他压着声音里轻轻的颤抖。
    “你倒是不笨。”秦慈岩叹了口气,“不过副作用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你的反应力,头脑清晰程度,以及所有这些,非常依靠细胞活化的能力,都会下降。”
    “但你本身就很聪明。如果不服这种药,你会有非常了不起的建树,服了之后……那也就是,能力越来越不突出……”秦慈岩说,“但是小谢,哪怕这种治疗削弱了你的头脑,你还是能做个非常了不起的心理医生。只是你也只能做医生,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能把心力分散到其他领域去,同时做到多个方面的翘楚了。”
    “你考虑一下吧。”
    那时候谢清呈已经考入医科大念心理学本硕博八年连读了。
    他原本打算在大学期间不止完成学业上的事,他还经过了秦慈岩的同意,重新进行从前的生化制药研究。
    他现在的情绪非常稳定,哪怕偶尔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也可以靠着水母视频来压制自己的病情。只要一看到那些浮游的古老生命,他就能很快地镇定下来不再有强烈情绪,这已是他给自己训练出的条件反射。他也绝不会再做出用自残来推进实验进程的行为了。
    秦慈岩因此答应了他的要求。
    但治愈药的出现,又一次把谢清呈推到了一个选择的天平上——
    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中,放弃科研,从此定心做一个医生。
    还是一条险路往下走,完成常人不能企及的任务,然后在四十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而就在这个时候——
    发生了一件对谢清呈而言,影响很大的事情。


【第93章】 他是隐去的人

    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对谢清呈而言影响很大的事情。
    这些年在国内,大家发现的精神埃博拉病症有三例,其中3号病例一直在一家私人病院进行监护治疗。而就是在那一阵子,3号病案忽然死亡。
    临死前病案暴走,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甚至失手杀害了一直在病床边照料自己的父亲。
    谢清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呆坐了良久。
    3号病例是除了他之外,与病魔抗争最久的一位。谢清呈还曾跟随研究组负责过一段时间他的引导治疗。
    那时候3号还正常,甚至让谢清呈觉得他不会被击溃。
    可是他还是死了。
    病房内到处都是鲜血,像盛开了一朵朵瑰丽的曼珠沙华。
    从监控摄像看,3号在发病过程中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进行了撕咬式袭击,举止疯癫,狂性大发,如果不提前说这卷录像带里的是人,单从模糊画面判断,甚至会让人觉得这是头茹毛吮血的猛兽。
    “他完全认不出他父亲了。”
    “他爸爸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实在是太可怕了……”
    谢清呈不断地回想着录像带里瞧见的内容,回想着别人和他描述的细节。
    到了最后,他回想起三号病案还清醒时,那半点也不肯向苦难屈服的模样。
    3号已经是晚期了,美国新研制出的那种药物也无法对其进行情况缓解。但是谢清呈还有的选择……他还有机会的。
    终于,在3号与其父亲的葬礼结束那一日,谢清呈来到秦慈岩身边,说了句:“老师,我愿意接受新药的治疗。”
    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
    一切还能回到正轨,就已是命运待他不薄。
    谢清呈开始服用特效药,他能感到自己的头脑确实不再如往日那样机敏了。
    但是他的健康,他的力量,好像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终于有一日,当他背负着沙袋完成了五公里越野时,他知道,他不再是初号病患。
    他是谢清呈。是很多年前,那个曾经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配上警衔,穿上警服的谢清呈。
    但可惜,体力回来了,岁月回不来。
    他已经永远地和最初的梦想错过了。现实就是,他将读书毕业,成为一名精神病学相关的医生,然后可以平静地、安宁地度过这一生。
    他那时候也不想再惹太多是非,他也再没有那么充沛的智慧去支撑他做太多的事情。
    谢清呈只打算把剩下的心力都投放到心理疾病的攻克上去。
    他记得地狱是什么样子的。因此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再深堕进去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当贺继威找上他,请求他给贺予做私人医生时,他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可以分散了。
    救一个人固然重要,可是他还有更多的课题等着突破和探索,比如更多人还遭受着的抑郁症,躁郁症,自闭症……等等,诸如此类。
    如果不是他看到吕芝书那样对待孩子,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贺予承受着比他曾经还要沉重的痛苦。他原本是不该留下来的。
    贺予多少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谢清呈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也是RN-13的受实者,是传说中的初皇。但他最后选择了留在四号身边。留在那个孤独的孩子身旁。
   无尽夏常日芳菲,当那个幼龙无助地蜷缩着,哀声呼唤着,希望能有一个活着的人明白他的苦难,接收他的赫兹时,谢清呈听到了他的孤鸣,却不能回应,他只能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像曾经秦慈岩把手伸给他一样,伸给那个少年。
    问一句,你不疼吗?
    事情本该就这样平和地发展下去。
    他会按着贺继威与他签订的协议,留在贺予身边十年。贺予确实太缺乏关爱了,他比任何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都过得更孤独更凄惨。
    他说你们都不懂我,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几乎完全克服了病症,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的案例。
    谢清呈虽然鼓励他,但很多话并不能多说,因此他曾经也很担心自己的鼓励,贺予并不能完全听进去。
    所幸贺予没有那么叛逆,到底还是乖的。
    他牢牢记住了谢清呈教他的事情,亦步亦趋学着谢清呈的冷静,走过谢清呈走过的路。
    谢清呈原本可以这样带着他离开疾病的深沼的。
    如果不是后来,秦慈岩出事了的话。
    “老秦,你有时候做的事情太冒失了。”
    不知是第几次,秦慈岩因为自己的仁慈,因为为患者考虑,反而被医闹,被举报,被投诉。
    谢清呈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台边,一边看着窗外的大雨,一边这样说道。
    当时秦慈岩已经六十多岁了,从燕州退休,被沪医科返聘。而谢清呈也已经毕业,成为了沪医医院的一名医生。
    他们俩和以前一样,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表现出任何相熟的关系。所以秦慈岩的所有弟子,都不知道精神卫生科的谢医生其实是他们的大师兄。谢清呈是隐在暗处的人,永远的不为人知。
    “你看你,没大没小,这些事我以前不也经常去做?医闹就闹呗,患者心情不好,不理解,有时候是让人很无奈。但我不是医生吗,医生总不能被患者牵着鼻子走,总不能他们希望我怎么看病,我就怎么看病,是不是?如果我知道某种方式是对病人好的,哪怕对方有再多的不理解,我也必须这么去做。这是我的责任。我已经花甲之年了,我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谢清呈皱着眉,叹了口气:“老秦,有一些事情已经变了。现在社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是,你是老医生,是国士无双。”谢清呈看到秦慈岩的表情,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先把话说了下去,“但这和你地位有多高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投诉,举报,对你而言是无伤大雅,根本影响不了你什么。可现在的医闹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纸面上了——上一次那个男的——你差点就被他打了。”
    “哪个男的?”
    “就他太太脑袋被高空坠物砸中,还没查出来抛物的人是谁的那个。”
    “哦……”秦慈岩想起来了,“哎,他呀。”
    “要不是有保安刚好路过拦着,事情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谢清呈严肃地提醒他,“那孙子是带着菜刀的。你可别忘了。”
    秦慈岩讪讪的,不说话了。
    他年轻的时候,往往是他教育谢清呈的多,可现在他老了,耳也顺了,心也软了,脾气比从前更温和。倒多半成了谢清呈在训他。
    秦慈岩听着谢清呈又和他耳提面命了许多事情,言而总之就是让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守规矩,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做一些事情了。
    听他说完,秦慈岩忽然笑起来,老头儿笑起来不好看,但谢清呈巴不得这样的笑容,他能看到老头子一百岁的时候,还能在脸上洋溢而鲜活地露出来。
    老头子说:“小谢。你知道我想着了什么吗?”
    “……”
    “我在想,如果舟舟能活下来,现在应该会和你一样教我适应你们的时代了。”
    谢清呈停了说教。
    白衣的秦慈岩笑眯眯地背着手,看着白衣的谢清呈。
    “那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爸还活着,也该和您差不多岁数了。我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十有八九也是您这样爱听不听的态度。”
    秦慈岩哈哈笑起来,上前拍谢清呈的肩。
    “听进去了,听进去了。”
    “你放心小谢,我相信人心不会那么险恶的……你别这副表情嘛,我以后也会注意,这样总好了吧。”
    但谢清呈听出来他根本没听进去。
    秦慈岩就是没听进去,秦慈岩就是在敷衍。
    结束了这番对话后,秦慈岩还是一次次地,哪怕违反院规,也要站在最贴近病人的角度,去做他的工作。因为他说,他是个医生,对于一个医生而言,教条、规矩,乃至名誉,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当医生,就是为了救人。如果连这件事,都要因为投诉、举报、医闹而做的畏首畏尾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当个医生呢?
    一个有理想的人可以被戕害,可以被折磨,甚至可以被杀死,但一个有理想的人的心,永远不会被打败。
    老头要这么说,谢清呈也没办法,唯一让谢清呈感到欣慰的是,在秦老的女儿出国嫁人之后,秦老大概是终于想回家多陪陪老伴了,加班加点的次数少了很多。
    但他忙了一辈子,已经不习惯空闲了,在家休息的时间里,秦慈岩开始整理著述。
    秦慈岩一生积累的经验很多,如果都梳理誊抄,修整成集,那将是巨制宏篇,能够造福到很多深陷于病痛泥潭中的人。
    但老秦的书还未写完,沪州的天就阴了。
    易北海杀医,夺走了这个大半生都在为病人东奔西走的老人的生命。
    而那一天,如果没有易北海,老头儿是打算回家和太太庆祝生日的。
    老头的衣兜里甚至还揣着一件礼物,那是谢清呈在早晨放在他办公室里的——苏州最好的绣娘刺出的桑蚕手帕。老一辈的人很多都还有这样的习惯,喜欢带一两块帕子在身边。
    手帕是定制的,上面用淡色银丝线绣着许多小小的海月水母,绣娘的绣工顶好,阳光一照,那些水母仿佛真的会在帕子上飘逸浮沉。
    谢清呈后来在警方公布的遗物中看到了这块手帕。
    上面已全是鲜血。什么都看不清了。
    六亿五千万年的温柔善良,原来可以这样凋谢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凶手暴徒的掌心里。
    谢清呈就是在那时候染上的烟瘾。
    秦慈岩的烟好像回到了他的手里。每当他抽起时,闻到那熟悉的气息,他就会觉得,老头子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到了秦慈岩追悼会那天,医院里许多人都去了现场。
    谢清呈也提交了申请,但是被院方驳回了。
    理由是,他并非秦慈岩的学生,也不是与秦教授并肩作战的同科室战友。
    他们科室已经派出代表参加追悼会了,尽管痛失院士乃大悲之事,可是医院还需要正常运作,不是谁都能在那一天请假去送秦老最后一程的。得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而谢清呈,什么也不是。
    这世上甚至再没有一个人知道,秦慈岩遗物里那一块手帕是谁送的。
    是谁在那方手帕上令绣娘写:致老师。
    谢清呈曾死于追查父母命案的真相中,是秦慈岩给了谢清呈第二次生命。
    一个永失爱子的男人,和一个父母见弃的少年,在那一年飘雪的燕州相遇了。
    然后就是长达二十年无人知晓的陪伴。岁月悠长,男人成了老者,少年也奔不惑。他们如师徒,如父子,如兄弟,如战友,在亿万年的时光中,个人的情谊也许是转瞬即逝的,但永远不会是微不足道的。
    因为所有真诚的情感,所有崇高的理想,所有纯粹的善良,都拥有着这天地间最沉重,最伟大的力量。
    这是易北海那些行尸走肉的人终其碌碌一生,也明白不了的道理。
    什么也不是的谢清呈,在他师父火化的那一天,留守在诊室里,接受一个又一个病人哀诉着自己的不幸。
    十点半的时候,他按下了暂停叫号的按钮。
    他起身,来到窗边,那一方小小的窗子竟成了连接他与老师最后的桥梁。
    曾经无数次,秦慈岩借故来他们科室散散步,就是这样在窗边和谢清呈笑着说两句话,抽一支烟。
    谢清呈那时候特别烦他,说你能不能别抽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医生,总是这样抽烟像什么话。
    秦慈岩就哈哈地笑起来,说,小兔崽子又在管你老师了。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就和那一年秦慈岩把手伸给坐在台阶上困顿不已的他时,一模一样。
    鸣笛声响了,警车开道,哪怕是在医院的高楼上,也能听见下面自发送别秦院士的人们的哀哭。
    他们目送着殡葬车在大道上庄严而缓慢地行驶,手里持着洁白的菊花,口中齐齐念着诸如“悬壶济世”,“国士无双”之类的送悼词。
    可是站在小窗旁的谢清呈隔着雨幕看着那灵车,回忆起的却只有秦慈岩笑眯眯地说:
    “小谢,你又训我。”
    “如果舟舟还活着,那他和你差不多大,他保不准也会和你一样对他老爸耳提面命。”
    舟舟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以至于一个白发人送黑发的父亲,终于可以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午后,和谢清呈这样平静又温柔地提起。
    而谢清呈此刻看着他远去,点了支烟。
    然后他把它搁放在秦慈岩曾经好多次伫立着抽烟,和他说笑过的窗边。
    烟灰簌簌。
    青霭在大雨瓢泼中幻化成了布鲁克林的水母们,从更早的岁月里,从秦慈岩留美求学,秦院士还是小秦同学的岁月里游曳而来,向这位洁白无垢的长者道别。
    “这是最后一支烟了,老秦。”
    谢清呈站在烟气中,轻声喃语,合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香烟的气息让他变得很宁静。
    好像秦慈岩还没走,什么恐怖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那个老头儿还微佝偻着背,站在他身边,过一会儿就要回到隔壁的办公室里,临走前会轻带上他的门。
    谢清呈甚至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那细微的“咔哒”一声。
    可是他知道那不过就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他的老师,他的半父,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医生,他以后再也遇不到的良师慈父。再也回不来了。
    外面车队渐远,鸣炮庄严,屋内的烟燃尽了。
    谢清呈的办公室里插着一束百合,他把那束白花轻轻抛下了楼台。他知道菊不是秦慈岩喜欢的花朵,老人会更喜欢百合芳菲的送别。
    在那一刻,谢清呈终于泪落如雨。
    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也只有在今天,在向他的老师告别时,能最后一次,回到少年。


【第94章】 他尝别离苦

    秦慈岩就这样走了。
    可是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面,竟还远远没有结束。
    秦老死后,警方来进一步调查案件,在调查到当初易北海之母第一次是和谁接触的时候,他们忽然找到了谢清呈。
    “易北海母亲第一次来沪一医院问诊时,在楼下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挂号,是不是你上前询问了她情况?”
    谢清呈的眼眸静如死水,他说:“对。是我。”
    这也是谢清呈为什么当时劝秦慈岩不要违规给那个病人治病的原因。
    当初易北海之母茫然无助地独身一人来到沪州,背着一袋子寒酸的土产,浑身散发着汗臭,在医院大厅站了整整一天。后来有个医生下班时注意到了她,询问了她情况,并且把她的病例递给了同事。
    那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谢清呈自己。
    谢清呈当时是觉得她可怜,随手帮个忙而已,他递病例的时候还不知道病人非常详细的情况,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家里有那样一个游手好闲,蛮不讲理的儿子。
    后来他知道了,便几次劝过秦慈岩不要在这个案子上做任何逾距的操作。
    “她的情况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可以申请减免,可以尽力而为,但你不能又觉得自己是德高望重的院士,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所以就一力承揽,老秦,你听我说……”
    “她都已经这么严重了。”秦慈岩推着厚镜片看着眼前的片子,头也不回地对谢清呈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人命要紧。”
    其实不止是谢清呈,其他医生也劝过他。但他们的角度和谢清呈又不一样。谢清呈是担心出现医疗事故,出现医闹。另一些医生是觉得秦慈岩年纪毕竟大了,辛劳一生,落下了不少毛病,三高还有血栓,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太折腾,建议他做些小手术,给学生们指导指导就好。
    “那片子我也看过啊老秦。”同在神经外科的一个主任叹着气,和秦慈岩说,“手术难度太高了,稍有不慎,抢救都抢救不过来。这个病人又享受了医院的基金福利,大家关注度都很高,你要是失败了,那名声上多少会受到些损坏。得不偿失啊。”
    秦慈岩语气温和,但态度却非常坚定。
    “那我的名声算的了什么。”他笑着,很平和的说,“秦慈岩这个人的名誉,在一条人命面前,那不重要嘛。我只是个人的声望,她那可是活生生的命,不是吗?”
    他是以坚持要这样做下去。
    大家都以为他过分乐观,是完全的理想主义。可直到警方来查案的时候,他们才知道——
    秦慈岩不傻,他的心里是有不安,也有提防的。
    他在给易北海之母开刀前,曾多次和护士站,导医台,医务室那些地方的人说过:“如果病人家属后续有事来找,无论任何事情,让他直接来楼上我的办公室找我,不要去找团队里其他医生,尤其不要找给病人牵线搭桥的那个谢医生。”
    末了老头还笑呵呵来一句:“谢医生不是我们科室的嘛,性格又冷淡,如果直接找到他,一来没用,二来容易吵架,记着了啊,找我就行。”
    谢清呈木然站在办公室里,听着警方的叙述。
    他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很久很久,他什么多余的话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也无耳闻,他感觉支撑了他十多年的那一股力量,就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他仿佛像个死人。
    他已经是个死人。
    其实易北海原本可能找的是他……因为最早接触他母亲的人并不是老秦,可老秦却……
    谢清呈浑身冰凉地想——
    他只是一个精神病人,一个早该死去的精神埃博拉患者。
    他这样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怎么会比秦慈岩那样一个无暇无私的医生来得更重要。
    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为什么要这样照顾着他。
    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患者!
    他宁愿万死,也想回到那一天。如果他能在易北海走到秦慈岩办公室之前就知道这些。他可以拿一切来换。
    谢清呈那阵子烟抽的很凶,烟瘾极重。
    李若秋劝也劝不住,她不解地看着他颓丧的样子,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医生的死会给他那么大的打击。
    谁都不明白,谁都不明白……!
    这世上唯一一个完全知道真相的人,已经在焚尸炉的烈火中成了灰……
    谢清呈在压抑了很久之后,终于犹如提线木偶似的起来。
    他鼓起勇气去了秦慈岩家里。
    开门的是两鬓微霜的秦夫人。
    谢清呈之前避嫌,来秦慈岩家中时,都是师母不在的时候。
    他因此不确定当他说明自己的来意时,这个老妇人能不能够相信他,理解他。
    他是来拿秦老没有整理完的著述报告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还清秦慈岩这一生给予他的太深太重的恩情。
    思来想去,他只能替秦慈岩仔仔细细地把生前的未竟之事完成,就成了老人最大的心愿。
    谢清呈没想到的是他才说了一半,妇人眼皮肿胀的眸子里就有了颤巍巍的光芒。
    “啊,原来是你啊……”
    谢清呈怔住了:“您知道我?”
    “你们都不说,但我又不傻,我能感觉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快进来吧孩子。”
    秦夫人引他进了屋内。
    谢清呈又是一阵锥心的痛。
    以前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这个家里和秦慈岩谈上很久的学术,秦慈岩总是会从厨房里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递到他手边。
    “小谢,喝茶吧。”
    但现在,屋子还是那个屋子,老人却已成为了墙上微笑着的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谢清呈站在那张照片前,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喝茶吧。”
    忽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他蓦地回头,对上了秦夫人慈祥却又盛满了伤心的眼。
    “我一直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在。”
    “因为舟舟走了之后,老秦很多年,一到那孩子的生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谁也不理。”
    “后来有一年,他忽然没有再做这样的事情。”
    “那一年舟舟的生日,我以为他会像往日一样,把自己关起来不出门。可是一大早,我竟看到他一个人高兴地在阳台上,摘了一捧新鲜的香水百合。我诧异地走过去,甚至不敢说话,不敢出声。甚至以为是我自己记错了日子……但我知道那不可能。”
    “他看到我醒了,回头来笑着和我说,花又开了,真好看。”
    谢清呈沉默地听着,眼眶湿润。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但是他没有办法告诉我。或许是…或许是有某个人,让他放下了他心里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那块巨石。”
    秦太说到这里,拿帕子轻轻揩了揩眼泪。
    她是个很优雅的书香门第闺秀。哪怕她悲痛欲绝,也总是有着温婉仪态的。
    “实不相瞒,小谢……从你一进门,说了几句话开始,我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你。你没有骗我。”
    “或许你一直都很感谢老秦救了你。但我想告诉你的是……”
    真正的善良,是哪怕自己非常痛苦,也忍不住想要把游离在黑暗中的人们拉回岸上来。
    秦夫人哽咽了一下,含泪笑道:“其实我和他也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能出现在我们身边。”
    “你不知道……舟舟出事的那一天,是想和老秦说说话的。孩子那么小,需要父亲的关注。可是老秦那时候太忙太忙了,什么也顾及不上。他没有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写论文,后来医院有急症会诊找他,他又马上离开了家……走的时候他就发现舟舟不在屋里了,他也没有精力去管,等他抢救完病人的时候,值班室已经有了十余通找他的电话。”
    母亲伤心欲绝,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垂垂老矣。
    但她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过这段往事了,在和谢清呈讲这些话的时候,她仿佛又成了几十年前那个痛失爱子的女人。
    她掩面而泣:“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家去医院的路上,他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了车祸……他赶过去,也只来得及和孩子临终告别,那孩子一直撑着一口气,简直就像奇迹一样……我知道,舟舟就想等爸爸下了班来看看他。他很喜欢他爸爸,很崇拜他爸爸,几乎每天都要坐在家门口等爸爸回家,临了走了,也是要一样固执地等着他爸爸回来的……”
    “他看到了老秦,只来得及说了一句爸爸,我不想死,然后就走了……好像把老秦的心也带走了。”
    “老秦一直认为那是他的错,如果他当时能够耐心点,多分一点时间给孩子,那孩子就一定不会跑出家门去……可那时候……可他当时和他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青年秦慈岩严厉地对稚子说:“不要打扰爸爸,爸爸很忙,有很多事要做,你安静点。”
    “爸爸,我……”
    “出去。”
    那时候秦慈岩不知道,他的孩子将永远地安静下去。而且,也再回不来了。
    谢清呈告别秦夫人时,拿走了他老师厚厚的一大叠未梳理完的资料,足有两个箱子。
    秦夫人将他送出秀丽的红砖小洋房,轻轻鞠了躬,送他远去。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师母的交谈。
    不久后,师母因伉俪情深,悲伤过度,又受到那些记者骚扰,网红网暴,他们因她年纪比秦慈岩小了近十岁,便几番造谣她是小三上位,不知是谁泄露了她的电话,善良又温柔的女人在痛失爱侣后,还要一遍一遍地遭受这样无端的刺痛,她病倒了。很快地,也在一帘细雨中阖然长逝,追着丈夫的足迹,去与早夭的孩子团聚了。
    留谢清呈在世间,犹如又一次失了父母。
    骨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