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5

风弄:太子 24 - 26

第四部 【第二十四章】

    咏善连马也来不及备,冲出太子殿,径自朝安逸阁奔去,侍卫们见他发疯似的从书房里出来直冲向殿外茫茫大雪,不知所措下只能在后面匆忙跟着一起跑。
    安逸阁和太子殿都属皇子住处,相隔并不远。
    咏善一路狂跑过去,到了安逸阁外,刚好一个人影正从门内匆匆忙忙出来,一个不留神,直撞在咏善身上,差点把咏善撞到阶下。
    那人是安逸阁的一个小内侍,本就够慌乱了,抬头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咏善,吓得魂飞魄散,软倒在地上拚命磕头,“小的该死!太子殿下饶命,小的因为赶着去太医院,忙昏了头一时瞎了眼……”
    咏善听见“太医院”三字,心直掉进深渊,一脚把那内侍踹下台阶,骂道:“还不快去?”
    掉头直闯安逸阁。
    一路上碰见的宫女侍从,都慌慌张张,忙着端盆递水在走廊上来往,看见咏善,个个连忙跪下行礼,咏善看也不看。
    赶到主寝室门外,隔门就听见咏临大叫,“太医来了没有?蠢材!再派人去传,给我跑着去!咏棋哥哥,你撑着点……”
    咏善心上一紧,霍地掀开帘子。
    嗤!
    发抖的手力道控制不住,拽得过狠,竟把门帘硬扯了一半下来。
    咏棋躺在床上,半边身子被咏临托在怀里,两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近乎透明,像快融化的雪。
    他不断发出一阵接一阵没多大力道的咳嗽,又仿佛在轻呕,每次身子都难受得弓起。咏临把白绢凑在嘴边替他接着,血丝在白色的绢布上化开,怵目惊心的艳红。
    “太子殿下来了……”
    咏临正抱着咏棋,急得六神无主,回头看是咏善,也忘了他是“连兄弟都不放过的禽兽”,求救似的央道:“咏善哥哥,咏棋哥哥他……你快帮帮他!”
    咏善大步过来,把咏棋一把夺了,紧搂在怀里。
    两人肌肤贴上,怀里的那分温柔触感,几乎让他潸然泪下。
    可这却不是流泪的时候。
    咏善略一咬牙,收敛了激动神态,一边命人取干净白绢来给咏棋拭嘴,一边冷静地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还好好的,才喝了补身益体的药……”
    “谁给你的方子?”
    咏临一怔,“母亲她说……”
    咏善眼神如刀,磨牙道:“母亲说的方子,你也敢给咏棋用?”若不是抱着咏棋,他真想起来给咏临七八个响亮的耳光。
    “怎么不能用?方子我请黄老太医看过,对人有益无害。”咏临气愤起来,“要不是你……你……哼,我又怎么会不得不弄个方子?”
    咏善听出古怪,真要追问,外面传来吊高嗓子的匆忙禀报,“殿下,殿下!太医来了!”
    帘子被人七手八脚掀开,黄老太医被人众星捧月般地迎进来,后面跟着专门为他提小药箱的太医院内侍。
    咏临一把拦住了太医,不许他行礼,“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门面工夫?快点看诊,快快!”
    这一点咏善和咏临倒是心有灵犀,当前给咏棋看病最要紧。咏善见黄老太医靠过来,二话不说让开了地方,在黄老太医耳边低声道:“病根必出在咏临说的那个补身方上,老太医最要紧先想法子下药化了他体内这些积沉药效才是。”
    黄老太医惊讶地看他一眼。
    咏善无暇解释,板着脸道:“多余的话不要问,照着我说的去做。咏临,你给我出来。”
    留下太医为咏棋救治,把咏临叫到另一间屋子。
    兄弟两人关上门,私下说话。
    “补身药方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提起这个,咏临顿时又想起他干的好事来了,露出不屑之色,哼道:“什么补身药方?那是我骗他们的。这其实是解药。”
    “什么解药?”
    “你对咏棋哥哥下的药。”
    “混账!”咏善脸色阴沉,“我什么时候对咏棋下药?”
    “咏善!你敢说你没对咏棋哥哥下药?”咏临蓦然拔高声调,怒目瞪着咏善,“你对咏棋哥哥下春药,干那些无耻事,你敢说你没有?”
    “闭嘴!”咏善太阳穴上青筋突突急跳,发出一声低吼。
    盯着咏临的眼睛冷厉无情,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幽光芒。咏临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也被这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不再作声。
    “不错,我是对咏棋下药,但我没要他的命。”咏善低沉的声音里,有着压迫到人身上所有神经的力量,“你,你却下手要他的命。”
    “我没有……”
    “你给他下毒。”
    “那方子我叫太医验过。”
    咏善双手攥紧,恨不得一挥拳,把对面这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脸蛋,脑子却天壤地别的弟弟打机灵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只要扯上咏棋,母亲连说的话都是带毒的,何况一个药方?”
    咏棋昨天在太医院情况转好,当时太医就说过,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事了。今天却在喝药之后骤然虚弱,还咳血不止。
    咏临再也没脑子,也猜到里面有问题。
    他心中动疑,却不敢相信淑妃真把自己也利用了,处心积虑要弄死咏棋,连连摇头,强撑道:“不会的,你瞎说,药方上的各色药材都是中和平正之效。我不懂药方,你又懂吗?这事……这事除非问过太医,否则我绝不信。”年轻的脸庞上透出惊疑和被至亲欺骗的痛苦。
    咏善冷笑道:“我虽不会看药方,却懂看人。这药方是母亲出的,对咏棋必定有害无益。”
    他转身开门。
    咏临问:“你去哪?”
    “等太医看完诊,我把咏棋带回去。”咏善停在门旁,宽厚的脊背往上挺了挺,“把他交给你,是我一个大错。”
    咏善回到主寝室,里面掉针可闻,人人都肃穆屏息,等待着太医诊断。
    咏临不一会儿也回来了,脸色极为难看,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黄太医帮咏棋探了脉,向咏善禀道:“咏棋殿下似乎真的体内沉积了药性,若先以银针引导,然后……”
    “照办,”咏善摆个手势,请他自拿主意,和声和气道:“只要快点把人看好,别的不用理会。”
    黄老太医领命,叫内侍把银针取来,亲自给咏棋下针,又写了方子,叫人赶紧去熬。
    银针施毕,药也煎上来,喂咏棋喝下。
    忙乱了足有小半天。
    咏棋本来咳嗽不止,嘴角带出血丝,现在虽然还在小咳,却没开始那么辛苦,半睁着眼微微喘气,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赏赐了黄太医,咏善也不理会谁是安逸阁的主人,吩咐道:“准备暖轿,把咏棋送回太子殿。”
    咏临心里疑虑重重,又掺着内疚,嘴张了张,最终没有开口反对,闷闷道:“我也要陪着。”
    咏善冷瞅他一眼。
    咏临道:“你要不让我陪着,就别想把他带走。”
    咏善脸沉下,“到现在,你还不信我的话?”
    这一问,刚好戳到他弟弟正痛得最厉害的地方,咏临英俊的脸猛然抽一下,拾起头来瞪着他,嘶哑着道:“我现在、我现在谁也不信!”
    咏棋最终被咏善带回太子殿,咏临死活不改主意,硬跟着过来。
    常得富见咏善疯了一般冲出去,半天不见踪影,后来竟把两位皇子都领了回来,一个病恹恹,一个失魂落魄。
    常得富虽然惊讶,却不敢多问,照样吩咐众内侍宫女伺候,打点出一间单独的厢房预备给咏临住下。
    至于咏棋的房间,自然还是原来的那地方。
    咏善和从前一样,和咏棋一个房,整晚陪着。每日必去的请安又被炎帝免了,他索性白天也待在太子殿里,把奏折都拿到房中,一边看着咏棋,一边批阅。
    黄太医每天都过来给咏棋请脉,施以银针,药也按时煎服。
    几天下来,咏棋终于渐渐清醒,不再像开始那样昏沉。
    咏临见了,又高兴又难过,咏棋病体好转当然是好事,但却无疑验证了咏善对淑妃的猜测。
    咏临内疚不已,顿时没了以前那股活泼调皮劲,在咏棋面前整天老老实实,一副唯恐让咏棋不悦的样子。
    咏棋和咏善之间,也彼此说话不多。
    两人虽然同处一室,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陌生,偶尔目光相遇,都情不自禁默默别过头,假装不在意。
    咏棋偷信之后,时刻提心吊胆,异常心虚,每一次看见咏善,都觉得自己脸上似乎钉了一张“叛徒”的铁笺,丑陋到不堪入目。
    只怕某一刻咏善忽然当面揭穿他低劣的行为,从此对他只有怨恨不屑。
    醒来后,发现自己从安逸阁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太子殿,还要面对咏善,对咏棋来说,真是一种痛苦煎熬。
    咏善面上冷漠,内里却如岩浆,爱恨极为强烈,如果他发现恭无悔书信的事,咏棋不敢想象。
    那样的话,他和咏善之间,就算彻底完了。
    完了……
    咏棋觉得自己像秋后斩立决的囚犯,正一分一秒,看着树叶变黄,凋零,当叶片飘下枝头的那一天,他的死期就到了。
    他不想结束。
    但这一切,注定要结束。
    已经注定了。
    咏善又如何呢?
    咏棋对自己的疏远,咏善从他醒来那刻就察觉到了,却没点破。
    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他确实对咏棋下了世人最不齿的春药,而且得逞所欲,这一点,咏棋现在当然都知道了。
    咏善的感觉,只能用苦涩不堪形容。
    他好像永远不知道如何得到真正的感情,身为皇子的自己,身为太子的自己,唯一懂的,只有权谋。
    回忆和咏棋的点点滴滴,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很多……想抹去,隐藏,却永远也无法抹去、隐藏的权谋。
    观察、软禁、压迫、收买、下药……
    无所不用其极。
    咏善有时候,把奏折放下,会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肌肤年轻润泽,是一双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好看的手,但看着看着,咏善总会觉得,那五指上覆盖的,极像利爪。
    猛兽才会有的,锐利可怕的利爪。
    他天生就有一双利爪,用这个去抢,去争,去把心爱的东西夺到手。
    和他相关的字眼,总充满血腥味,仿佛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本能,到这世上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不存在情和爱,只有一双利爪,不断的伸出,挥舞,划向四周。
    这和咏棋身上逸出的与世无争,格格不入。
    咏棋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他?
    当小心翼翼的咏棋,被假象蒙骗得晕头转向,才刚露出一点爱意,却忽然得知春药的实情,被咏临用真相这根棒子一棍子打醒后,当他失去了太子位,失去了权利和可以禁锢咏棋的一切后,咏棋怎么可能还属于他?
    两人默默相处,默然以对。
    在相处中,到处是让他们痛苦万分,却不肯舍弃的温柔。
    在床上扶起身子,喂药,喂饭,更衣,他们默默的相处着,每一个动作彷佛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害怕下一刻会遭到对方拒绝。
    但是,没有任何人拒绝。
    当咏善把勺子递到咏棋唇边时,咏棋比任何时候都乖。
    他张开口,顺从地把勺子上的东西吞下,不管是汤药还是食物。
    谁都没有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他们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切弥足珍贵。
    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些沉默的,在空气中逸满了忧伤悲哀、疑虑不安,还有残存的一点甜蜜的接触,会在什么时候终止。
    他们深深感到自己辜负了对方,却谁也没勇气戳破这层透明的纸,只巴望着时间再延续一点点,哪怕半个时辰也好。
    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一点一滴,虽然既沉默,又让自己心底哭泣般的哀伤,但当他们失去这可以抬头就看见彼此,伸手就可以触摸彼此的今日后,这失去的一切,都将如他们人生中最美的梦一样,被他们从此念念不忘的期盼重温。
    可是,即使他们再努力地延续。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这日,天空出奇的放晴。
    仿佛春天提早到了,隐约有雪化的迹象。
    因为雪融,气温更低。
    人站在天地间,只觉得自己渺小,头顶上金灿灿的太阳,脚下却是冰冷湿滑半硬不硬的积雪,早被来往人的靴印踩得面目全非,再无一点冰清玉洁的模样。
    咏善已经起床,正在房中翻书,常得富进来禀报:“殿下,廷内宿卫大将军求见。”
    咏善心里一跳。
    现任廷内宿卫大将军是他的表姨父张回曜,不久前被炎帝提拔到这位置,专责保护宫廷内院。
    咏善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拿著书悠悠闲闲,正眼也不瞅常得富一下,轻描淡写道:“宿卫大将军见我干什么?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他回去吧。”
    常得富应了,出去代他传话。
    不料过了一会儿,外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不到片刻,脚步声入耳。
    咏善抬眼往窗外看,穿着宫服的张回曜跨着流星大步,已经闯到廊下,常得富一脸苦相,跟在后面又急又气地追着,“将军!将军留步,太子殿下正忙着……”
    张回曜不理会,闷着头就往里面快步走。
    三番两次求见,都被太子用各种理由挡了,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也算淑妃娘家那边的人,认真计较起来,咏善还要叫他一声表姨父,和咏善的关系自然和一般臣子不同,胆子也大点。
    咏善看他风风火火过来,知道常得富拦他不住。默默叹了一声。
    咏棋还在房里熟睡未醒,咏善不想让咏棋被惊扰,把手上的书丢到一旁,赶在不速之客掀开门帘前,一步拦在门外,笑吟吟道:“大将军好威风,这么一身杀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抓拿我的呢。”
    张回曜抬头一见咏善,跺脚叹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唉,唉!”
    咏善不等他往下说,打个手势轻轻拦住,笑道:“好一阵子没请教姨父的围棋了,都怪这天气,总是大雪下个没完。好不容易今天是个晴天,来来,到侧厅坐着,我亲自给姨父摆棋盘。常得富。”
    “在,殿下。”
    “把父皇赏我的梦湖碧螺春取出来,给大将军泡上。”
    咏善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挽起张回曜的手,将他请到侧厅。
    张回曜是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转弯肠子,这些天多次求见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侧厅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开库取茶叶,张回曜立即起身把房门关上,转身便道:“太子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话急促沉重,像有点被人逼急了的样子,咏善却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盘摆在桌上,娴熟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么怎么了?”
    张回曜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调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这个虽是晚辈,但同时也是当今太子,再急也不能无礼,愁容满面道:“太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宫里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骑着马在宫里走,高人一截,谨妃咳嗽一声,收的问安帖子和礼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请安的人竟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没坐热就告辞,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如今人心惶惶,臣子们心里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太子在这,为什么让别的皇子骑马过宫?这不是……不是……”
    他急归急,咏善却一副没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将军过虑了。咏升也是父皇的儿子,他差事办得好,父皇赏赐他一个脸上有光的骑马过宫名头,是名正言顺的事。谨妃向来温婉和善,得众人爱戴,她生个小病,大家去请安问候,送点礼物,也没什么。”
    “殿下!”张回曜忍不住把音调提高了一点,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断,别人都说您是火眼金睛,怎么这光景却什么也瞧不出来了?先是骑马过宫,后是代传各官进言,您的五弟咏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边,也不知道下了什么药,现在能随时见到皇上的就只有他了,连您这个太子要和皇上说句话,都要通过他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他想传什么,就传什么,您想想,这岂不危险?”
    “姨父说得言过其实了。”咏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们,不是也能见到父皇吗?父皇旨意里面说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养病,受不住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后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见我们了,自然会召见的。”
    张回曜来见咏善,是曾和淑妃商量过的,怀着攸关天下生死的大计过来,不料说来说去,话头都被咏善不咸不淡的绕开,不禁气血上涌,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对着摆弄棋盘的咏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极,咱们明白说话。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咏善眉头一抽,把手虚虚在半空一压,止住张回曜,沉声道:“姨父,祸从口出,小心说话。”
    “都这时候了,还能怎么小心?”张回曜连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连谨妃娘家人也得意了,前几天谨妃几个娘家弟弟,全一个个升了官,其中一个叫邓伯通的,本来只是个小侍卫头,竟被皇上一道旨意,连越几级升为宿卫副将,当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也不用说,都是朝中要紧地方的副职,我看要不是他们实在资历太浅,恐御史们一窝子上奏反对,说不定连正职都给他们了。”
    咏善浅笑,“姨父你现在当着宿卫大将军正职,怕他们那些副职的干什么?”
    张回曜道:“现在还说什么宿卫大将军?我刚刚接到圣旨,命我下个月卸下原职,要调到京外去。听说很快,连殿下两个舅舅也要被调出京城,到外地当宫。”
    “哦?”
    “什么?太子竟一点也不知道?”张回曜惊道:“往日皇上拟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过来让太子过目的吗?难道现在连太子帮批奏折和过阅旨意的事,都一并被取消了?”
    咏善摇头,“奏折我还在看,父皇发下的圣旨,体仁宫的内侍也常送抄本过来,不过并没有和此有关的。”
    张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咏升藏起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淑妃满门的盼望就是他们家的太子咏善,对威胁咏善地位的咏升当然极为敬视。
    张回曜情急之下,连五皇子都不称了,对咏升直呼其名,怒骂一声。
    然后沉下声音,豁出去地道:“现在局势已变,殿下一定要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咏善骤然沉默。
    张回曜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没有犹豫迟疑的余地,紧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应当明白情况有多严重。皇上提拔咏升派系的人,打压殿下派系,布置绵密,最后发动就在顷刻之间。殿下,绝对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废黜的圣旨一下,全盘皆输,殿下难道要娘娘像丽妃一样沦落到冷宫中吗?”
    又道:“幸好,现在殿下两个表舅卸任的圣旨还未下,他们掌着都城东门和南门的禁卫军。如今大家逼到绝路,只有背水一战,只要殿下点头,我立即代殿下联络众人。再过三天就是送冬节,宫里会有庆祝,每年照例,这一日京城城门守兵都会调动一番。我们可以趁着这机会发动,京城东门南门禁卫在外挟制,派一部分兵马把城中重要官员都看守在家里,不许走动,剩下的人把守宫门,将皇宫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我眼下还仍是宫中宿卫大将军,宫中侍卫都要听我指挥,等时机一到,我就带着宫廷侍卫,先以平叛名义斩杀咏升谨妃等,再到体仁宫向皇上奏报经过,请皇上起草圣旨,诏令天下让太子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后,则可为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颐养天年。如此大事可成!”
    这一番计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计算布置,几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来。
    张回曜不知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了。所以一口气说出来,侃侃而谈,极为诱人。
    咏善听了,却是心里一寒,“你都和谁商量过?”
    张回曜会错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混账!”咏善蓦然露出怒容,“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还妄想逼宫,你们都疯了吗?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余威在,能让你们几个小人逼得退位?”
    张回曜作梦也想不到咏善忽然动怒,愕然万分,“殿……殿下……”
    咏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低喝道:“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立即给我回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别说父皇,我就先动手宰了他!”
    不再给张回曜任何开口的机会,霍然站起,把门猛地一拉,摆出送客的架势,冷冷道:“我这地方再怎么寒碜,毕竟也是太子居处,以后请大将军照规矩请安拜见,若再无礼擅闯,别怪我不念旧情。”
    张回曜抱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而来,不料热脸贴上冷屁股,对咏善既失望又生气,还掺杂着一股大势难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站了半天,终于狠狠跺脚出门。
    正巧常得富亲手捧着两杯刚刚泡好的御赐上茶过来,被撞个正着。匡当!两只珍稀的景德官窑青山绿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地。
    “哎呀,大将军……”
    常得富才一开口,张回曜随手一挥,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几步,一言不发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还被推得七荤八素,转了个圈才站稳了脚,张回曜背影已经在半月门处一闪不见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着头脑,只好讷讷地到咏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咏善表情清清淡淡,什么也瞧不出来,“算了,也不是你的错,两个杯子算什么?不值得哭丧着脸。”
    他转身回房去看咏棋。
    咏棋伤寒加上药性相冲的毒性,到如今身子还很弱,睡多醒少。这时候还沉沉睡着。
    咏善再没有心思装模作样的看书,坐在床边,低头审视他心爱的哥哥。
    俊逸的脸色带着病中的苍白,好不容易曾将养过一阵,有了点血色,如今这些成果一丝都不见了。
    连睡着也蹙着眉。
    这么不快活?
    咏善轻轻往那清秀标致的眉上轻抚,恨不得抚平上面凝结的忧虑,但无论柔柔地抚了多少遍,终究抚不平。
    他心里难受,极想叹气。
    想到会惊醒咏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变了。
    我要是走错一步,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已经下错了一步。
    咏善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性格冷傲刚毅,像这样对未来没有信心的话,从不肯出口。
    此刻对着睡着的咏棋,在心底低声说这几句,剎那间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撑不住了,这根本不会自保的人可怎么办?
    他这样柔弱纤细,又是金枝玉叶,要是将来要遭人欺辱,还不如现在死了……
    咏善发疼的心脏被什么狠狠一扯,双手伸直,十指覆在咏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热的肌肤滑腻动人,透过指尖,咏善感受到咏棋虚弱但稳定的脉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间最令人感动的声息。
    哥哥。
    咏善总是从容不迫的脸近乎狰狞的痛苦扭曲着,几乎把雪白牙齿咬碎,十个指头用力到打颤。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纯白锦缎,晶莹无瑕。
    他,舍不得。
    咏善在心中长叹一声,把双手颤抖的缩回来,快冻僵似的揉搓着手腕。
    人人说他面冷心冷,刻薄无情。
    其实,他也怕冷。
    小时候真羡慕咏临,天冷了,哥哥会毫无顾忌地帮他搓手,兄弟俩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里一对小雏鸟。
    他也想和咏棋,当一对小雏鸟。
    如今,不指望了。
    自从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后,咏善对这些过去的美梦,就再也不指望了。咏善心中无限烦恼,千头万绪,还要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根根抽丝剥茧,看清全局。
    他坐在咏棋床边,一边抚着咏棋微热的脸庞,一边沉思不语。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蹑手蹑脚地进来。
    咏善听见动静,皱眉道:“我谁也不见,不管谁来了,一律挡驾。”因为怕吵醒咏棋,声音放得很低。
    “殿下,这个人小的实在挡不住。”常得富苦涩地道:“淑妃娘娘已经在侧厅等着了,娘娘她不许小的通报……”
    咏善满腹忧愁,又添一重。
    他惯了把难受都压在心里,表情也没怎么变,疲倦般的闭上双眼,半晌睁开,打起精神站起来,“我去见她。”
    到了侧厅,淑妃凤容寒霜,端坐上首,见了咏善还有后面跟随的常得富进来,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太子,把门关上,我们母子说点家常。”
    常得富一听她说话的调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蝉,连气都不敢喘,嘴巴闭得紧紧的赶紧后退出去,临走前还万般小心把房门带上。
    侧厅中只剩淑妃和咏善两人。
    母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压得胸口抽疼。
    淑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太子赶走了张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着桌脚,彷佛为了压抑随时会爆发的怒意,不肯将视线正投到咏善脸上。
    对待母亲,咏善无法用上对付张回曜的方法,轻叹一声,低声道:“母亲如果要谈张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请立即离开吧。咏善实在不想对母亲无礼。”
    “无礼?”淑妃冷笑,转过脸看着咏善,“好一个太子,你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想当初你果敢干练,现在反成了一团软泥,甘心等着你父皇发落。我知道,你不是胡涂,你只是为了那个咏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这个母亲在你心里,再也算不上什么,可怜我还为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担心皇上废黜了你,抛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你避过咏棋那样的命运,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当狼心狗肺。不错!我图谋不轨,结党营私!你倒说说,我好好一个后宫皇妃,结哪一个的党,营哪一个的私?你若有一点为人子的良心,怎说得出这样伤透人心的话?”
    她得到张回曜的回报,失望悲愤,加上局势危险,覆巢之祸随时降临,惧怒交加,恨得咏善咬牙切齿,一开口就言辞严厉。
    但这一次来,主要目的还是劝动咏善,而不是发泄怒气。
    淑妃犀利地讥讽一番,颜色稍缓,又换过一种口气,叹道:“孩子,母亲何尝愿意你去当背弃亲父的逆子?只是天家无骨肉亲情,你在乎亲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个没仁义的,瞻前顾后,到头来只有你会吃亏。咏善,你要相信母亲,这宫廷里头,只有母亲会为你们着想,你要真落到咏棋这样的下场,母亲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废太子,被那些小人凌辱践踏,我就整晚整晚的无法阖眼。”
    说到一半,眼眶已经尽红。
    淑妃站起来走到咏善面前,一把握着咏善的手,颤声道:“我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现在不是固执己见的时候,我们都被皇上逼到悬崖上了,一个岔脚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你难道不明白?”
    她握着咏善,两手寒若冰雪。
    娇嫩如葱的十指,现在白得透明,因为近日微恙消瘦,连骨节都突显出来,实在是形容憔悴。
    咏善明白,淑妃现在所作所为,确实出自母亲心肠,全力要为他力挽狂澜,看着淑妃担虑忧疑至此,心里难过,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为她揉搓取暖,缓缓道:“母亲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当机立断……”
    “绝对不可。”咏善平稳而斩钉截铁地道。
    他请淑妃坐下,慢慢道:“母亲,不是儿子胆怯,逼宫之事,千万不要再提。父皇,绝不是无能之辈啊。母亲细想一下,舅舅和姨父虽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边的下属是否曾被更换?您怎么知道那些新来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奉父皇密谕来监视他们的?动手的时候,如果军中居然站出一个人来,拿出皇上密旨,夺了他们的兵权,那又如何?到时候谋反罪名坐实,个个都是抄家灭族之祸。这样仓促的计划,处处都是破绽。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几十年,两个城守将军加一个宫中的宿卫将军才多少人马,区区伎俩,父皇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他们灰飞烟灭。”
    淑妃听他娓娓道来,字字在理,越发透心发凉,脸色惨然。半晌,怔怔道:“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等死?”
    咏善沉吟不语。
    一阵沉默后,才轻轻道:“母亲说我们已被逼到悬崖上,岔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这话一点也不错。不但是悬崖,还是晚上的悬崖,一点光都没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睁大眼睛看清全局,认准悬崖到底在哪边,要往左跨,还是往右跨。”
    “你是说……”
    “父皇要对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蓦地一跳,连忙追问:“好孩子,这话你有几分把握?”
    咏善苦笑,“现在,只有五分。”
    看着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担忧之色,咏善柔声道:“有五分,就已经不错了。若按姨父的主意办,我有十分把握赌我们会一败涂地。多想无益,母亲请回吧。请母亲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要灰心丧气,做出仓促之举。”
    循循叮嘱后,亲自搀扶着淑妃,将淑妃送出太子殿。
    眼看着淑妃轿子远去,才返身回来,对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从现在开始,除了奉旨而来的,别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就算淑妃娘娘亲到,你也给我挡着。”
    “是。”
    咏善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转回过来,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来了,赶紧迎到厅里,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着醒着,都要立即报上来。”
    常得富赶紧点头,“是,殿下。”


第四部 【第二十五章】

    再回房,咏棋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偏着头找袜子。
    咏善进门瞧见,情不自禁道:“怎么起来了也不说一声?哥哥找什么?”
    他们这些天彼此心存芥蒂,都不怎么开口,咏善话一出口,不觉怪怪的,见咏棋头紧张地一低,抿唇不说话,顿时心里难受。
    暗道,为了那药的事,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
    肠胃里缩得冷冷凉凉。
    咏善装作不在乎,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新准备的长布袜挂在黄花梨木架子上,干干净净,雪一样的白,料子极好。
    咏善取了袜子,在床下单膝跪了,握住咏棋垂在床边的右脚。
    那脚晶莹白嫩,刚从被窝里出来,暖暖的,握在手里,说不出的舒服。
    他本来一心要帮咏棋穿袜子的,这一来满心地不想放手,只盯着手里白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脚看。
    咏棋被他握得浑身发烫,脸上热辣起来,好像被人握住的不是脚,而是自己一颗怦通怦通的心。
    他紧咬着牙,才能勉强自己不一阵阵颤抖,保持着安静的姿势。
    居高临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弟弟脸上,写满怜惜不舍,满腔爱意柔情。
    如果可以一辈子都这样被他看着,纵死也甘心了。
    只是……
    利用咏善的信任,偷取了咏善密格中书信的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一辈子。
    一旦咏善发觉,一切,那么温柔亲昵的一切,都会遏然而止。
    他再不会被咏善这样深深凝视,珍爱。
    咏棋难过地轻叹一声。
    这叹息把咏善惊醒过来,还会错了意,不敢再肆意乱来,默默帮咏棋把长袜套上。
    右脚之后,又换左脚。
    然后再给咏棋把靴子也穿上,低声道:“好了。”
    他想问咏棋刚才叹息什么,忍了忍,终究没有问出口。
    如果咏棋就此反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药,咏善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能言善辩,通读诗书,下药这种事在宫里也司空见惯,任谁问他,他都能流畅说出一番教人哑口无言的理由。
    唯独对咏棋。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思恋、渴望、得不到的痛苦、想得到的焦切。
    那种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心情。
    即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来。
    咏棋下了床,两人在房里愣看着,许久都没什么话。
    安静得,彷佛一呼一吸,都会被对方听见。
    本该叫宫女内侍们进来伺候的,两人却不约而同的讨厌这个想法。
    咏善轻咳一下,正经八百地道:“今天放晴了,哥哥,出去走动一下?”
    咏棋摇头。
    “那么,写写字?”
    咏棋沉默,没吭声。
    咏善偷偷瞧他,见他似乎有些犹豫,忍着难过道:“如果是我妨碍了,我出去就是。”
    咏棋脸色微变,似乎有些诧异,又像狐疑,还带着点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咏善一眼,仿佛怕他真的掉头就走掉似的,半天后,摇了摇头。
    咏善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从这些沉默又不好琢磨的动作里瞧出点什么。当咏棋轻轻摇头时,咏善心里蓦地怦一下,隐约生出点希望来。
    难道……
    难道他不怨我了?
    这样想,心跳得更快,虽不确定,已有头晕目眩之感,他这样的人,居然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踌躇了半天,默默一咬牙,干脆把事情说白,只要能过了这一关重新和好,不管哥哥要怎样重罚,自己只管豁了性命应承下来就是。
    他想个明白,跨出一小步,和咏棋脸对着脸,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哥哥……”
    “哥哥,天气放晴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和咏善同时响起,其音量和音调,把咏善刻意压低的小心声音完全掩盖了。
    这永远都在不适当时候冒出来的小混蛋!
    咏善恨得咬牙切齿。
    咏临从房门出来,看见两个哥哥都在,赶紧进来,“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阳,咏棋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今天算斯文了,快步走进来。
    换了往日,这样难得的隆冬晴天,早让他叫唤得整个王府都能听见,上窜下跳兴奋地撺掇别人去郊外冬猎。
    自从咏棋病倒后,咏临真的老实了不少。
    见到咏临出现,咏棋脸色又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和咏善拉开两步。
    还是……无法面对咏善坦白自己的罪行。
    刚才咏善靠近过来,让他的心像上了弦的箭,弓拉得满满的,那样的气氛,他差点就想跪在咏善脚下,把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五一十通通说出来。
    他辜负了咏善。
    他利用了咏善。
    第一次去冷宫时,他就得到了母亲的授意。
    他一直、一直,都享受着咏善给予的一切美好温柔,却居心叵测地要背叛咏善。
    是他,趁着咏善不在的时候,利用咏善的关爱允许,利用咏善对他的珍惜思念,轻易打开密格,偷走了恭无悔的书信。
    差一点,他就有足够的勇气,开口痛快地说出来。
    然后任凭发落。
    只差一点。
    咏棋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忽然闯进来的咏临,还是该生他的气。
    “怎么了?”咏临看着面色古怪的两个人,闷闷地问。
    经历这些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个惹祸精了。难免比从前小心许多。
    见到哥哥们脸色异常,立即在心里回想是不是自己又闯祸了。
    好像没有啊。
    “没什么。”咏善终于恢复过来,答了他一句,顿了顿,又道:“下次进来,先打声招呼。多大的人了,虽然是兄弟的房间,也不该没礼貌的乱闯。”
    “谁没有打招呼?我在门口吭了声才掀帘子的……”咏临低声嘟囔。
    三人都有各自心事,对着也是闷闷的,又不知为什么觉得尴尬,应付着各找事干。
    咏棋在书桌展了纸,心不在焉地练字,咏善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太妨碍他,在房里寻了个角落坐下,翻看剩下的奏折。
    咏临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不甘心就这样走。他找不到合适的事干,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想起从前虽然调皮,两个哥哥都挺疼爱他的,现在怎么成了人见人嫌的那个?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不过,好像自己也是罪有应得。
    也不知道哥哥们以后会不会永远都这样讨厌他。
    咏临一边想,一边在房里观天望地,他如今不敢乱嚷嚷乱翻东西,憋得比谁都难受,老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去找咏棋,要帮他磨墨。
    咏棋轻轻道:“不必,我也不写多少,这么点墨够写了。”
    他是无心之言,对咏临而言却好比一盆冷水浇到头上。
    咏临只好踱到看奏折的咏善身边,盯着咏善看了半天,才低声问:“哥哥,母亲今天来了?”
    “嗯。”咏善抬起头来扫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听门口的小内侍说的,他说你还搀扶着母亲,送到门外。”
    咏善不置可否,只道:“母亲最近身子不好,你该去看看。”
    咏临猛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露出孩子似的倔强,恨恨道:“她骗我喂咏棋哥哥吃毒药,我……我再也不要见她!”
    咏善看他瞪大铜铃般的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好像一辈子也长不大的小老虎崽子,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咏善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喃喃道:“你这蠢东西……”
    举起手上的奏折。
    啪。在咏临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
    咏临脑门上挨了一下,却并非全无所得。
    至少心里不知为何,猛地轻松了不少,好像咏善那一奏折拍得正是地方,又把他拍回了自己这个弟弟该有的位置。
    他嘴巴里嘀咕了一下,站起来伸个懒腰,重新坐下,兴致勃勃地看咏善批奏折,偶尔牢骚一句,“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知有什么趣味?”
    咏善又好笑又好气,一边盯着奏折,一边随口道:“凭你也敢对这些发议论?这些东西是弄来玩的吗?还讲趣味。东北一场雪灾,压塌房屋无数,朝廷就靠着下面官员的奏折报告灾情,该发放多少赈济,怎么安抚百姓,设多少粥场,还要提防有人趁国难贪污赈灾银子,稍一个地方照顾不到,百姓轻则冻死饿死,重则因为活不下去引起民变,朝廷就难以收拾了。亏你还是皇子,若江山到了你手上,也不知道糟蹋成什么样子。”
    咏临才说了一句,就被咏善侃侃教育了一通,听得眉头直打结,捂着嘴打哈欠,“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少教训两句。我又不是太子,不懂就不懂。”
    咏善被他一言提起心事,好像喉咙被堵了一下,片刻后才淡淡道:“不懂就算了。像我这样,未必是福气。”
    咏棋正弯腰在书桌上练字,听着这话,无端地笔尖一颤,把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一幅字给毁了,不动声色地把废宣纸卷起来,搁了笔。
    咏临有听没有懂,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刚要开口问,常得富正巧这时候跑着小碎步匆匆进来,抹着脑壳上的汗向咏善禀报,“殿下,殿下猜得真准,王太傅真的来了。小的已经把他老人家请到厅里去了。”
    咏善一凛,猛站起来,怀里几份奏折哗啦掉在地上。
    他这一站,才知道自己实在太紧张了,好像绷紧了随时要断的弦,忙按捺了自己,止了常得富伸手,自己弯下腰,缓缓把地上几份奏折一一拾起。
    借着这一点功夫,人已经冷静下来,直起身轻轻一笑,“看我,这几天下雪,着实想念太傅的课了。常得富,你去和王太传说,我换过正经衣裳就过去。”
    咏棋犹豫一会儿,走过来道:“我也是太傅的弟子,和你一起去见他吧。”
    咏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虽然都听太傅的课,我和哥哥又怎么同呢?”
    竟用这么一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挡了咏棋,到隔壁厢房让宫女们伺候着换上正装,前往侧厅。
    咏善进到侧厅,王景桥就坐在里面。
    好茶已经沏好,老太博像往常那样,一身整整齐齐的官服,矜持地正襟危坐,手里端着茶,正抵在颤巍巍的唇上轻轻吹着。
    一眼瞅见咏善进来,赶紧放下了茶碗,有些老态地站起来。
    “殿下。”要给咏善请安。
    咏善跨前一步,双手一伸拦住了,温声道:“说了多少次,太傅是我的老师,这种俗礼就免了吧。”
    亲自搀扶着王太傅坐下,自己也撩衣襬坐下,“最近大雪天,太傅好几天没来讲课,我心里几番念挂着。天冷,老人家晚上要盖厚点,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对了,我这里刚刚得了一袭长白山的白狐狸皮,裁了当坎肩,这种天穿最好不过。”接着就唤常得富来,吩咐道:“开库门,把上次那顶级的长白山白狐狸皮取出来给太傅。”
    常得富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咏善一番和风细雨,又问候身子,又送东西,王景桥的老脸却仍是皱着一道一道坎,似有满腹话说不出来,隐隐约约地神色教人瞧着难受。
    他按着规矩,先站起来谢了咏善的赏赐,坐下后,沉吟丁一会儿,开口道:“殿下还有下棋的兴致?”
    厅里的棋盘是张回曜来的时候,咏善亲自摆下的,因为没有吩咐,内侍们也不敢擅自撒掉,仍旧摆在原处。
    咏善聪明绝顶,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听在他耳里,好像一锤子砸在心窝上似的,立即浑身的神经都扯紧了,脑子里转着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不懂地问:“琴棋书画,是父皇常叮嘱我们也要涉猎的。怎么?太傅觉得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
    王景桥历经沧桑的老脸纹丝不动,只干干地道:“不,下棋很好。殿下,我们来下一盘?”
    “好。”
    两人隔着放棋盘的小桌对面坐下,择了黑白,摆开棋局。
    常得富取了狐狸皮过来,看见两人在棋盘旁边,知道要下棋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到门外。
    咏善选的是黑子,坐在桌旁瞅着棋盘,一边把黑琉璃做的棋子捏在指上,一边悄悄打量太傅的神色。
    这老太傅是父皇身边信得过的老臣,这种时候,绝不会无缘无故过来。
    既然来了,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静心等待他开口就是。
    两人捏子对着棋盘,一个字也不说,仿佛真的全心全意思考棋局,偌大侧厅,顿时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王景桥不吭声,咏善也按捺着自己,默默等着。
    不料两人你一子、我一子,棋子渐渐摆在棋盘上,占了大半,王太傅还是一个字没说。咏善心里不踏实起来,他原本就没心思在棋上,一踌躇,连下错了几个子,被老太傅抓住机会,竟把左下的一条大龙给吞了。
    咏善看了看棋盘里零落的黑子,将手里的棋子放下,苦笑道:“太傅真是国手,这盘我认输了。”
    王景桥抬起头,混浊的老眼珠子里藏着幽光,盯着咏善,轻轻问:“殿下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咏善福至心灵,站起来走到老太傅面前,双手一合,作揖长拜,直起身后,低声道:“学生愚钝,请太傅指教。”
    “殿下聪慧睿智,棋已经下得极好,老臣不敢说指教二字。”王景桥拖着又沉又长的调子道。他请咏善坐下,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若说殿下的棋艺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老臣有一番话,不知道太子愿不愿听。”
    咏善屏息,恳切地看着自己的太傅,“太傅请教导。”
    “与人下棋,要先看明白对手是谁。请殿下看看老臣这头白发,”王景桥用手抚了抚自己满头白发,意味深长地叹道:“殿下,您是在和老人家下棋啊。和老人家下棋,最要紧的是什么?”
    什么最要紧?
    咏善抿着唇,心里闪过无数个答案,最后都没说出来,只虚心道:“请太傅赐教。”
    王景桥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最要紧的,是要沉得住气。”
    “沉住气?”
    咏善咀嚼这几个极有内涵的字,正要再问。
    王景桥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棋下完了,老臣也该走了。”
    咏善见他扎手扎脚地行礼告辞,知道留不住,也再讨教不出什么,又温和地叮嘱了一番注意身体。
    常得富在外面听见,赶紧捧着狐狸皮进来,把狐狸皮给了王景桥,又周到地吩咐两个太子殿的小内侍给太傅捧着,送到宫门外。
    王景桥再次谢了赏,谢绝咏善亲送,跨出厅门,走了三四步,不知为什么,又迟缓地转了回来,对咏善道:“有一件趣事,是老臣在外面官员里听说的,告诉殿下,让殿下也笑一笑。”
    咏善问:“什么趣事?”
    “好像是上任江苏巡抚苏焕的夫人,有三个娘家兄弟,姓宋。他们的父亲宋老爷子可是个起名字的好手,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因为缺钱,给大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宋钱来,后来果然有钱了。生二儿子的时候,又想要光宗耀祖,就起了个叫宋名来的名字,没想到又应了,这二儿子就中了科举。生三儿子的时候,宋老爷子就打算给这儿子起个名叫宋棋来,结果被宋老夫人指着鼻子大骂一顿,你这死老头子,有钱有势后就想换妻了?还要送妻来,你作梦!”
    这故事倒有趣,咏善莞尔一笑,“这宋老爷是个奇人,给儿子起名,花的心思真不少。”
    王景桥不置可否,慢吞吞道:“给自己儿子起名,哪个当父亲的会不花心思呢?可怜天下父母心,说的不正是这个。”
    说完,再次告辞,转过身,拖着老迈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去了。咏善目送了太傅,咀嚼着他的话,离了侧厅,沿着回廊慢慢向房间走。
    王景桥精通老庄,是朝中公认的智者,似句句无意,又似句句点着了根源,让人似懂非懂,满心知道他要提醒什么,但朝无数个方向去解,又都是解得通的。
    听过王景桥一番提点,咏善一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从悬在空中变成泡在冷水里,涨了一点点,随着水波上上下下,却仍是触不到实地。
    这太子面上风光,锦袍底下遮起的双脚却是光的,踩在荆棘刺上,淌成满地殷红,痛得不知几何,却还不能露出半点不自在。
    咏善一边想着,一边装作没事人般的闲庭信步,踱到门外,正巧听见咏临在里头说话。
    “好哥哥,就让我摸摸又怎样?我保证轻轻的,绝不弄疼你。”
    咏善眉头一抽,骤然加快脚步,掀帘子跨进房里。
    咏棋坐在床边,咏临就站在他跟前,还弯着腰,正扭着脖子细细往咏棋脸上瞧。
    听见身后动静,咏临转过身子,看见是咏善,好像见到救兵似的,赶紧道:“哥哥你快来看看,咏棋哥哥是不是又不好了?我瞧他不对劲似的,想摸摸额头探下多热,他偏又不肯让我摸。”
    咏善听明白事由,冷冽的脸转为关切,走过来对着咏棋问:“哥哥觉得身子怎样?这病总是反复,真教人头疼。”
    伸手贴在咏棋额上探了探,吃了一惊,“早上不是好一点了吗,怎么一会儿就烫成这样?快躺下。”
    咏临在旁边浑不是滋味。
    从前他和咏棋最为亲密,自从这些事后,咏棋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一日比一日疏远。
    别说像往日那样宠溺纵容,连手脚额头都不肯轻易让自己触碰,好像他忽然之间得了瘟疫似的。
    倒是对从前极不愿接近的咏善,态度暧昧不明。
    凭什么咏善一伸手,哥哥就乖乖不动了呢?
    正满腹嘀咕。
    “咏临,去叫太医。”咏善一边把咏棋扶到床上躺下,一边吩咐咏临。
    咏临虽然心里酸酸的,对咏棋的病还是挺在意的,听话地应道:“知道了,这就去。”
    咏临一走,房中只剩两人。
    装出来的清静安详,彷佛转眼就被瞧不见的思绪全部挤走了。
    两人目光一触,顿时又各自别开去,偌大的房间,好像狭窄到令人非要张着肺呼吸似的。
    咏善垂着眼,默默帮咏棋掖好被子,静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哥哥心里有话,只是不肯对我直说。不管好听不好听,索性哥哥大发慈悲,今天就把要说的都说了吧。”
    他说的其实是指春药一事,可咏棋却完全想岔了,脑海里冒出来的,只有偷信二字!
    心内大震,抬起沾着水气的黑玛瑙般的眸子瞅了咏善一眼。
    惧色满面。
    心道,他果然都知道了。
    末日临头,也没此刻可怕。
    咏棋浑身激烈颤抖,双唇猛然发青,又由青转紫,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咯咯,竟然惧得不断碰撞,彷佛整个人随时会颤成无数碎片。
    咏善想不到自己只说了一句,咏棋就激动成这样,色变道:“哥哥不要急,松一口气再说话。”心中悔恨不尽,深怨自己当日贪享身体欢愉,居然干下这般蠢事。
    哥哥这样的人心田澄净,万万禁受不住。
    想不到只是提一下,就气急成这样。
    他把咏棋连被子一同抱在怀里,紧搂着央道:“哥哥,哥哥,你别吓我。你要怎样都好,不要这样对我……”
    咏棋满脑子天翻地覆的崩溃,却清楚听见了后面一句,咏善那“不要这样对我”六字,好像往他心窝上插了六把刀子,卡在肉上拔也拔不下来,痛得他浑身打颤,从被中伸出发抖的双手,用力反抱紧了咏善,咬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咏善见他腾出手,本以为他要推开自己,没想到刚好相反,却是紧抱不放,心里一愕,瞬间暖成一片阳光下的海洋,眼睛放出欢喜光芒。
    两人隔着一床软被子,抱在一块,好似永远也不分开般。
    咏善把脸凑过去,轻轻赠着他的发鬓,柔声问:“好哥哥,你好些没有?”
    咏棋在他怀里一阵阵发抖,双唇颤了半天,才嘶哑地道:“你……你还肯对我好吗?”
    咏善仿若重生般欢喜不尽,忍不住往他热热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只道:“我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好哥哥,从前的事我再不敢了,饶我这一遭。”
    心焦灼一片,也顾不上太医什么时候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把嘴赠到咏棋唇边。
    轻轻吮一下。
    见咏棋乖乖的没动,只觉得一切像在梦中般美好,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那触感,却偏偏如此真实。
    咏善又试着用唇碰了他一下,咏棋愣愣的,眼里满溢着解释不清的东西,悲伤、恐惧、怀疑、期盼混在一起,逼得眸中碧波荡漾,水灵灵地颤动。
    咏善看着那眸子,那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眸子,好像陷在笼里的小兔子一样,让人瞧着情不自禁就想摩挲,亲昵,安慰,好好的疼。
    咏善问:“哥哥,我们和好吧。从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咏棋怔怔看着他,迟疑地问:“你真的能都忘了?”
    “哥哥都能忘了,我怎么不能?”
    咏棋不敢置信,狠狠甩了两下头,清逸的脸透着连气都不敢喘的怀疑和紧张,战战兢兢,“你别骗我。”
    “不骗哥哥。”
    咏棋脑门上一热,心上绷紧的弦一松,差点晕过去,结结巴巴问:“咏善,咏善,今后你……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咏善愣了一下,咬牙道:“我要是对你不好,罚我活该被父皇废黜幽死在内惩院。”
    咏棋浓密的睫毛一眨,大滴眼泪连串淌在被上。
    他喉咙梗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着这毒誓怎么如此不祥,咏善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
    但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安宁下来。
    他原以为永远失去的东西,好像,还稳稳当当在那。
    咏棋抱着咏善,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发热的身子缩在弟弟怀里,哭得浑身汗水泪水,好多天的忧虑愁苦,像要在这难得的一刻喷涌而出。
    他一点,一点也不想,失去这个曾经让他颤抖畏惧,恨不得远远逃开的人。
    他无法忍受,自己不再被这弟弟深深的,无怨无悔的爱着。
    从前,咏棋并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份珍宝,不知道,所以不在乎。
    现在,他试过了,再也撒不开手了。
    两人多日来相敬如冰,彷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此刻相拥相抱,才知道心里缺的那块,又回来了。
    抱着多时,恨不得天地就这样停顿,不再日升日落,不再理会宫廷帝位,任何旁人的性命前程。
    可愿望,只是愿望。
    脚步声响起,有人掀开门帘,匆匆走了进来。
    “殿下,”常得富在身后紧张地道:“圣旨到。”
    咏善心里咯登一下。
    咏棋倚在咏善怀里,才觉得好些,忽然听见来了圣旨,想起很久未曾见面的父皇,不免惊惧起来,惴惴不安道:“父皇怎么忽然派人宣旨?”
    咏善展颜笑道:“哥哥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听见圣旨二字就吓成这样?我是太子,父皇自然常有旨意过来,没有倒奇怪了。”
    让咏棋躺回床上,又叮咛,“好好睡一会儿,等咏临把太医叫来了,再让太医给哥哥诊脉。”转身要走。
    咏棋扯住他的衣袖,看见他回头,在床上撑起半边身子。
    “不必叫太医,我原没有什么要紧的病。”咏棋脸颊微红,沉吟一会儿,低声道:“今天这心病一去,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咏善何曾听过这腼腆哥哥如此大胆地说话,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痴痴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等我回来。”
    回过身,领着常得富迈开大步出门。


第四部 【第二十六章】

    圣旨已被迎到前厅,宣旨的还是吴才。
    咏善来到前厅,一眼扫过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吴才站在厅中,捧着圣旨长身而立,身后竟还有八名侍卫,一字排开。
    那侍卫服色和寻常宫廷侍卫不同,腰带系的是紫红色,分明是体仁宫里炎帝身边的亲随近侍,这些皇帝身边的近侍每一个都是从官宦世族挑选出来的骁勇子弟,在皇帝身边伺候,只听皇帝一人调遣,此刻在吴才身后一站,个个腰间佩刀,杀气腾腾。
    吴才见咏善到了,高声道:“太子咏善接旨。”
    常得富不敢逾越,赶紧在门外走廊边上跪下,低着头不敢抬。
    咏善赶前一步,从容地立定、理装、跪下叩拜。
    吴才等他跪好了,展开手里裹着黄绫的圣旨,正要开口宣读,门外传来动静。
    咏临恰好此时急匆匆带着太医回来,他步子急,进门前也没空先听听门里的动静,一脚跨进来,才发现一个内侍捧着圣旨在厅中央站着,太子本人则跪着。
    他这才知道自己乱撞了,轻轻“啊”一声,要把伸进去的一只脚缩回来。
    吴才却开口道:“咏临殿下不必回避,皇上吩咐过,若咏临殿下也在,一并听旨。”
    咏临愣了一下,走进来和咏善并肩跪了。
    吴才等他们兄弟跪好,定定神,把刚才合上的圣旨再稳稳展开,脸上端起正容,一字一字地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吴才代问御史恭无悔一案,太子咏善须据实回奏,不得隐瞒。”
    咏善微微惊讶,恭无悔不过是个小小御史,已经人了天牢,怎么问案子问到太子头上?满心里想不出个究竟,只能兵来将挡,磕头道:“儿臣领旨。”
    吴才把读完的圣旨卷起来,因为还要奉旨问话,这是皇帝口谕,所以仍旧让两位皇子跪着,声音没有起伏地把皇上要他问的话,一句接一句的拿来问太子。
    “咏善,你有没有曾到天牢去和恭无悔见面?”
    咏善一听,就知道皇上那边一定已收到什么风声,去天牢的事绝抵赖不了,毫不迟疑地答道:“有。我是太子,辅助父皇料理朝中事务,恭无悔是御史,因构陷朝廷大臣入狱,这是朝中之事,所以我到天牢见见恭无悔,过问一下。”
    炎帝还有一个问题,是问他为什么要去见恭无悔。
    吴才见咏善已经径自答了,就点了点头,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
    “恭无悔在朝中有什么人要害他,你知道吗?”
    咏善心如电转。
    恭无悔弹劾了咏升的舅舅,咏升要害恭无悔,他是知道的。
    但如果牵扯到咏升,万一咏升反咬一口,又拽出咏棋偷偷给冷宫里的丽妃送信的事来,那又怎么办?
    况且给咏棋送信的人,就是正和自己并肩跪着的笨蛋弟弟咏临。
    这不能说。
    咏善装作沉吟片刻,答道:“恭无悔是御史,得罪的官员不在少数,自然有不和睦的。不过这都是朝廷公务,也不该到要害他的份上。我不知道有谁会要害他。”
    “你和恭无悔私下有无交往?是否有宿怨?”
    “过去只在朝堂上远远见过,除了天牢一面,并无私下交往,更无宿怨。”
    “天牢见面时,有什么人在旁?”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说了些什么?”
    恭无悔说的那番炎帝故意将咏棋立了又废的话,是绝不能说的。
    咏善神色一点也不露端倪,从容道:“我说他虽然是御史,但上奏弹劾也要有证据,不该莽撞,劝他以后做事小心谨慎,不要再犯错。”
    “在天牢里,有私下交予恭无悔什么东西吗?”
    咏善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恭无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里道:“没有。”
    “刚才说的这些天牢里的事,有何人证?”
    “有。恭无悔就是人证,他可以证实我的话。”
    吴才沉默一下,木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带着不敢太明显的叹气,低声道:“殿下,恭无悔不能给您作证,他今早死在天牢里了,是被毒死的。”
    咏善大吃一惊,地砖上的寒意直透进膝盖,冷得浑身一颤。
    死了?
    怎么可能!
    正惊疑不定,耳里又钻进吴才又平又冷的声音,“咏善,你为何逼死恭无悔?”
    这是炎帝要吴才代问的,想也想得到炎帝当时冷漠无情的神情语气。
    咏善俊脸微微抽搐一下,勉强保持平静,摇头道:“我没有逼死恭无悔。我到天牢,只是劝他谨慎办公,改过自新,绝没有要逼死他的意思。”
    “你在天牢里,有交给他毒药,迫他自尽吗?”
    “没有。”
    “你有威胁恭无悔,若不在牢中自尽,就祸及家人吗?”
    “没有。”
    “恭无悔的两个儿子在京师外郊被人打至重伤,是你派人指使的吗?”
    “没有,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无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没别人和他私下见过面。太子过问,可以召刑部官员询问,不该轻易到天牢禁地,你为什么偏偏要亲自去见他?”
    “这……”咏善咬着雪白的下唇,沉声道:“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确实应该先召刑部官员来问的。我认这一条不谨慎的罪。”
    “恭无悔曾经上奏,力谏皇上不要过早册封淑妃为皇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恭无悔和你谈话后就服毒了。这你怎么解释?”
    一阵冰冷掠过咏善挺直的脊背。
    这些问题个个里面都藏着刀子,串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里面活生生弄死。
    咏临在旁边跪着,听着吴才奉旨转达的父皇问话,也是一脸惊惶。
    他虽然不知道恭无悔是何方神圣,不过只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责问,就知道咏善成了逼死恭无悔的最重要嫌犯。
    太子杀人,杀的还是关押在天牢中,曾经力谏不要册立自己亲母为皇后的御史,这条罪名如果坐实了,咏善哪里还有活路?
    “我用不着解释,”咏善英俊的脸像雪一样苍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吴才,“神目如电,善恶必报。我不知道恭无悔上奏的事,也不知道谁指使人打伤了恭无悔的两个儿子,我到天牢,是去过问恭无悔擅自弹劾大臣一案,劝他躬身反省,谨慎办事,不要辜负皇上信任,没有给他毒药,也没有逼他自尽。”
    吴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心里不由一悸,皱起眉叹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会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据实向皇上回复。唉,可惜没有人证,若是……”
    “有物证。”
    “什么?”
    “我有物证,”咏善犹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里劝告恭无悔一番后,恭无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亲自手写一封书信,上面言辞恭谨诚恳,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为约,要我留下这信,好日后看他的改进。”
    吴才皱紧的眉头略松了松,掩不住替咏善而发的一丝惊喜,只是因为正奉旨办事不敢轻忽,面上还保持着肃容,点头道:“既然是恭无悔亲笔书信,该能算是确凿的物证了。书信在哪里,请殿下立即取出来,我一并呈给皇上。”
    “就在内室,我去取。”
    咏善站起来,出了正厅。
    咏临一直扭头看着他,见他跨出门,心里放心不下,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跪着听旨,猛然站起来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追上咏善,和他一起朝内室走。
    吴才也没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厅里等。
    常得富远远跪在门外,被北风吹得直哆嗦,见咏善和咏临出来,经过身边,忙拢着袖子起来,缩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俩后面。
    到了内室,咏善扳动机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东西,光是信笺就有好几封,另外还有些零碎东西。
    咏善看着那密格,半晌没动静,眼眸里一忽一忽闪着幽暗的光。
    咏临却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那恭无悔给哥哥的信就在里面吗?我来找。”
    伸出手把里面看似书信的东西一把捞了出来,一封一封地拆开,匆匆一溜眼,就丢开一封。
    不到一会儿,一迭书信都被他打开看过,没有一封是的。
    “怎么没有?”
    咏临疑惑地问了一句,性急起来,索性把整个密格全抽出来放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细细筛过一遍,还是没有。
    咏临也知道这书信找不到后果有多严重,不由担心起来,站起来握着咏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
    咏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着咏临彻翻密格,被咏临一扳,吐出一口凉气,轻轻问:“找不到,是吗?”
    “找不到,”咏临着急地道:“哥哥,这可怎么办?你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对?”
    “不对?”咏善缓缓咧开嘴,惨然一笑,喃喃道:“这才是对的。这么好一个绝命局,怎可能漏掉这一环,不在这里戳我一刀子,他们怎么绝我的命?我真是个傻子,怎么事到临头才想到这个。”
    一会儿,又猛地变了口气,皱眉道:“不会,不会,他不会这样害我。他从不害人,一定是他们逼他的。难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语调伤心到了极点。
    一会儿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咏临被咏善弄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起来,“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吴才在厅里等着呢,哥哥,你别笑了。”
    咏善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缓缓的,终于凝起焦距,慢慢敛了笑容,开口唤了一声,“常得富。”
    “在。”缩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来一点。
    咏善平静地问:“咏棋来过这里,是吗?”
    咏临心脏怦通一下骤跳,又惊又诧,“哥哥,你是说咏棋哥哥他……不,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地摇头,眼睛盯在常得富脸上,看见常得富一脸悔色地点了点头,顿时僵住,呼呼地开始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猛地跳转了身子叫道:“我要他还你,我要他还你!一冲出门去。”
    咏棋和咏善和好如初,心里重担烟消云散,被咏善好言安慰着睡下,正做着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详美梦,忽然天地变色,耳边响起一声巨雷,直轰头顶。
    咏棋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吓醒。
    “哥哥!咏棋哥哥!”
    身子被谁粗鲁地摇晃着。
    咏棋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咏临,诧异地刚要发问,咏临已经急切得不行地开口,“是不是你拿了咏善哥哥的信?那个御史恭无悔的亲笔信?”
    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耳朵里,蓦地浑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觉,就好像刚刚从刑场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台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处斩一样。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临握着他细弱的肩膀一阵乱晃,几乎哭出来,苦苦央道:“哥哥快还出来。我求哥哥了,人命关天,开不得玩笑,就算咏善哥哥再对不起你,你打他骂他,从今以后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这样害他!”
    咏棋心脏一缩,“什么人命关天?我怎么害他了?”
    “恭无悔死在天牢里了,父皇疑是咏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吴才过来宣旨查问。”
    咏棋脑子里轰一下,全懵了。
    “吴才说那个恭无悔和咏善哥哥见过面,又说什么册封母亲当皇后的事……”事情太急,咏临又知道得不多,说也说不清楚,一跺脚,“反正……反正现在只有那封恭无悔的信可以说清楚这事。哥哥,你把信还出来,求你了,哥哥。”
    拉着咏棋的袖子,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见咏棋直瞪着眼睛,一点声息也没有,咏临只道他还不肯原谅咏善,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嘶声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不着要他的命啊!你把信还给他吧,饶了他这次。好哥哥,我代他给你磕头了,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弯下腰,在石地砖上叩叩叩地磕起头来。
    “咏临!”咏善闪入房中,一把将咏临从地上强拽起来,仔细一看,弟弟额头已经磕出鲜血,再看看坐在床上木然的咏棋,说不清的滋味全在胸中烧着疼,肝肺心肠全像被石磨碾过一般,疼到极点,竟有些麻木了,也不发怒,只举起衣袖,帮咏临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的鲜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静一点。
    然后坐在床边,探进被中,握住咏棋的手,轻轻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了。”
    咏棋蓦然一抖,手往里缩。
    咏善牢牢握住了,凝视着他,静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哥哥这样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谨慎,猜不到他们把箭头拴在恭无悔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诉我,你从密格拿了信后,交给了谁?”
    咏临在一旁呆呆的,听着咏善这话,猛地一凛,脑海中忽然飞快地闪过接走咏棋的那一天,咏棋坚持要去冷宫的情形。
    原来。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那天一直拗着要去冷宫看望丽妃。”咏临瞪大眼睛,心痛愤怒地看着咏棋,“我以为你是想念母亲,原来你……你是要害人!”
    “咏临,你别吵。”咏善回头,轻轻训斥了咏临一句,感觉咏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颤抖得愈发厉害,声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你把信交给丽妃了吗?她把信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违逆母亲的话,是不是?你不会这样害我,哥哥,是不是?”
    他越温柔,咏棋越惊慌失措。
    听了咏善最后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潺潺流下,颤栗的视线对着咏善,只是不吭声,一味地摇头。
    “不是?你是说,信不在丽妃那里?”
    咏棋一直摇头,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又点了一下头。
    咏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哥哥没把信交给丽妃?信在哥哥这里?”
    看见咏棋摇头,咏善微愕,“不在哥哥这里,难道哥哥把信交给了别人?”
    咏棋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流淌。
    咏临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说句话啊!信到底在哪?吴才还在正厅里等着复旨呢!”
    “烧了……”
    “什么?”咏善和咏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烧了,”咏棋的视线彷佛失去了焦距,木头人似的喃喃道:“烧了,我烧了它,烧了,连灰烬都不剩了……”声音越来越低。
    骤然浑身一震,连吐两三口鲜血。
    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吴才在正厅中静静等着。
    他常年在体仁宫伺候,跟在皇帝身边,对这位刚刚才十六的太子略比外人了解一点,心里对他的为人行事向来颇为欣赏。
    这次皇上忽然下旨严查恭无悔一案,还点名着落到太子头上,不但太子震惧,连他这个被派来宣旨问话的,也是一心惶然。
    历数前朝,天家惨剧代代不绝。
    去年才把大皇子咏棋整得生不如死,难道现在又轮到了二皇子?
    吴才虽然日日伺候炎帝,却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难测。
    咏善和咏临说去取物证,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影子,吴才虽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俩才脚步沉重的进门。
    吴才一看他们脸色,心里就打了个突。
    果然,咏善跪下,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定,开口道:“没有信。”
    “没有?”吴才惊问:“是不见了吗?”
    “不,是没有。”咏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泽的地砖,咬牙道:“恭无悔根本就没有写什么亲笔信,我刚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责罚,所以信口搪塞。”
    吴才更为愕然,“信口搪塞?”
    咏临脸色青紫难看,跪在咏善旁边,头动了动,彷佛要抬起来说话,被咏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咏善语气比刚才更为坚定,磨着齿道:“是。”
    吴才满心不信,却不敢多问,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侍,奉旨办事,一点也不能逾越,只好点了点头道:“明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两位殿下请起。”
    咏临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身边的咏善还跪着,僵得像个冰人似的。
    “哥哥。”咏临弯腰伸手去扶。
    咏善抬起手,按在他伸过来的火热大掌中,却没有让他扶自己起来,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缩回去,缓缓自行起身。
    旨意已经传完,吴才恢复恭谨神态,慢慢道:“小的现在就去向皇上复旨,想来,皇上还会有新的旨意过来。请两位殿下暂时不要四处走动,耐心在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体仁宫侍卫,“你们留下伺候两位殿下,千万小心着点,不要无礼。”
    说罢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卫挪动几步,腰间佩刀,一字排开,门神般沿着房门内沿站开,俨然就是把守门户,把咏善咏临兄弟看管起来。
    有他们在,太子殿的内侍连一杯热茶都不敢往厅里送。
    咏临灼灼双目铜铃似的扫视着守门的一溜侍卫,一脸悲愤,极想找个茬泄火。
    咏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人巴不得咱们这个当口再闹出点别的,你别遂了他们的愿。坐下,沉住气。”
    把咏临轻轻按在太师椅里坐了,自己拣了另一张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闭起双目静静等待。
    咏临亲眼在里头目睹一切,明知道确有书信,明知道信被咏棋偷了,甚至被咏棋烧了,却眼睁睁看着咏善把实情咽下,心里被疯猫乱抓一样难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恼,被软禁在厅里等候圣旨,对面站着八个面无表情的看守侍卫,身边的咏善哥哥竟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闭目养神?
    咏临憋屈得恨不得用头往石墙上撞出个窟窿。
    年轻贵气的脸苦忍得直抽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大半个时辰,好像一辈子似的难熬。
    胸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圣旨到!”
    静坐的咏善倏然睁开双眼,爆出精芒。
    咏临早从椅上猛蹦起来,紧张地喘气。
    脚步声渐近,把门的八名侍卫从中间撤开,让出道路。
    进门的第一个人就是咏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时的宫廷正装,肩上系一袭玫红色披风,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处翻出,显得异常贵气,神采飞扬地高举着圣旨,来到客厅中央站定。
    吴才垂着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太子咏善、江中王咏临接旨!”
    两人见竟然是他来宣旨,心里已经一沉,不得已过去,按着礼数跪下,静候旨意。
    咏升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御史恭无悔遭毒毙天牢一案,经查太子咏善,于案发前擅入天牢,难脱嫌疑。暂将咏善关入内惩院,详加询问。另,江中王咏临自回宫后,朕常闻有娇纵肆意之为,顽劣放纵,今一并关入内惩院,以为教训。钦此。”
    咏临强忍着跪着把旨意跪听完,一等咏升合上圣旨,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恭无悔死了就死了,关咏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么英明,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
    咏善刚刚双手高举过头接了圣旨,听他言语犯上,脸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扯了他一把,低喝道:“咏临,快闭嘴!”
    咏临一腔怒火吼出来,再难收回去,不顾一切冲着咏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见父皇!父皇为什么要留着内惩院这种祸害?就为了折腾我们这些儿子?哥哥做了什么要被关进去?我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要被关进去?他要这么不喜欢我们,索性我们面君,当着父皇的面自尽,也算痛痛快快,好过这样……”
    咏善忍无可忍,抡起手,一个耳光狠狠甩过去。
    啪!
    响亮的巴掌着肉声一起,全厅顿时死寂一片。
    “哥哥……”咏临嘴角逸出血丝,呆呆看着眼神凌厉的咏善。他举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突然哇地放声,跪下抱住咏善双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会给你惹祸。我要有一点用处,现在也用不着干瞪眼,看这些小人欺负你!我没用!我是个孬种!你打死我好了!”
    咏善被他紧紧抱着腿,心里悲凉,长叹一声,问咏升道:“是立即押进去?还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东西?”
    咏升掩着满心的得意欢喜,装作为难地皱眉,搓着手低声道:“哥哥见谅,父皇旨意里面没有说可以收拾东西,本来我拚着兄弟之情,答允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父皇责骂一顿,但这里还有许多外人,若以后藉这个茬又给哥哥栽上一个关押前消灭证据的罪名,岂不更害了哥哥?唉,这次过来,我也是迫不得已,这道旨意,我真是一边读一边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咏善听得心里厌恶,轻轻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红的咏临扶起来,强笑道:“亏你还是个皇子,遇到一点风浪就哭得像个娘们。内惩院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不是我们这种身分,寻常人还没那个福气呢。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携着咏临,迈着矜持高贵的步伐,昂首向门外走去。
    被八名侍卫前四后四的押着,咏善和咏临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内惩院走。
    今日天气放晴,积雪被太阳晒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将他们脚上的鹿皮靴溅得污迹斑斑。
    到了内惩院,里头早得了这天大的消息,内惩院中管事的官员及狱卒通通到了门前,恭候这两名新被皇帝打发过来的“贵客”。
    咏善和咏临被押过来,在内惩院门前站定。
    众人里走出一个身材略胖的矮个子,朝他们微躬身子,施了一礼,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内惩院副院官孟奇,见过两位殿下。既然两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处,恕小的无礼,要先给两位殿下说说内惩院的规炬。请殿下看这门坎上的黄线。”
    他指着前面门坎上刺眼的黄线,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两位殿下过了这道门坎后,照规矩,小的就不能向两位殿下行礼了。”
    咏善从容一笑,“放心好了,这地方我也不是头一遭来,自然不教你为难。趁着末过这道门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别说。”
    “殿下请问。”
    “怎么不见内惩院正院官张诚?”
    孟奇倒不隐瞒,答道:“皇上有旨,张诚受贿渎职,贬到宫里当贱役,他已经调去别处了。内惩院的事情现在暂时都给小的管。”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咏善抿唇不语。
    孟奇问:“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侧过身,摆个请动步的手势。
    咏善本想再问问,眼角一扫,前后既有侍卫又有狱卒,不知多少敌人安插的奸细耳目在里面,就此打住,转头道:“咏临,我们进去吧。”
    宛如灌了铅的脚,缓缓抬起。跨过了那道划了黄线的内惩院门坎。
    负责押送的八名侍卫到了此处就算交差,把人给了内惩院,返回体仁宫复命。
    孟奇领着两个小吏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四个小卒,七个人把咏善咏临围在中间,领着他们向牢房走。
    开了牢门,咏善走进去,环顾一眼,浅笑道:“还算厚待我们兄弟了。”
    朝着孟奇,领情地颔首。
    孟奇一本正经道:“殿下误会了,内惩院里按规矩办事,向来没有厚待不厚待的,谁来住这牢房都该干干净净。饭食等一下会有人送来,两位殿下请暂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门,从怀里取出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从中选了一把,亲自把牢房的门给锁了,还试着晃动一下,确定锁好后,这才走了。
    牢房里只剩咏善咏临两人,接下来好一阵死寂。
    咏善在牢房里缓缓踱了一圈,走到床前坐下,试了试褥子,这种质料厚度,若遇到又一个大雪天,虽不致冻死人,却也够受的。心里琢磨一阵,抬头看着咏临,语气轻松地道:“亏你平日还夸自己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现在不过进个内惩院,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哪里像那个到处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咏临自进来后就僵硬地站着,听了咏善这话,也走过去,往床边重重一坐,偏过头对着咏善拧起眉,叹了一声,“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内惩院,那算什么?我现在愁的是你,还有母亲。哥哥,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哥俩都被父皇关进来了,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你不是说她正病着吗?”
    想起淑妃,咏善心境更为沉抑。
    父皇一天之间翻云覆雨。
    不但对付了他这个太子,连弟弟咏临也硬是栽个罪名关了进来。
    内惩院的院官张诚只是和自己一派有点瓜葛,也已经逃不过父皇的罗网,何况母亲这个位置敏感要紧的人物?
    估计现在淑妃宫也传了旨意,不是打发到冷宫,就是软禁。
    对这些,咏善心里清清楚楚,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块忧愁,淡淡道:“母亲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她在外面,一定会为我们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等父皇气消了,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咏临忧心忡忡,“我是顽劣欠教训,那是小事,父皇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哥哥你那个什么御史,牵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证明清白的信又……唉,咏棋……我真……我真错看了他!”
    咏棋这两个字,扯得咏善心窝一痛。
    那痛是长长的,好像胸膛上一个很深的伤口,勉强搁在脑后,暗示自己只有一点隐隐的痛了,会过去的,又忽然被人在伤口上拿铁钩子钩住裂口处的皮肉,猛地一扯。痛得人眼前发黑。
    咏善把手摁在胸前,一点也拦不住里面的痛。
    静静坐着,半晌才强笑道:“你看看你,一会儿和我过不去,一会儿又说这辈子都不理母亲,现在又嚷嚷错看了咏棋,身边的亲人都被你嫌弃个遍,说不定明天你又会重新嫌弃我……”
    “不会!”咏临当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极为认真的道:“你是我亲哥哥,这辈子我就你一个亲哥哥,谁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咏善一怔,嘴角扯出笑来,伸指头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就那么一条小命,为这个拚,为那个拚,能拚几次?对了,孟奇不是说有饭食送来吗?怎么还没到?”
    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往外张望。
    借着背对咏临的空当儿,举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点热泪,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