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7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71 - 74

【第71章】 似疯狂

    谢清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像有什么轰然破碎了,又像有什么剧烈地爆炸开,烧上来。
    他大睁着眼睛,脑中的理智弦在这一刻被彻底熔断。
    他根本不相信贺予能干得出这种事情。
    贺予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同性恋,初中时因为有男生向他告白送他玫瑰,他还打断了别人的小腿骨。
    可是他现在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酒色光影之中,当着宾客、侍应生、酒保……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接吻。
    谢清呈确实很冷静,但这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范畴。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烧得滚烫,震惊极了。
    然而贺予粗暴地吻住了他的嘴唇,唇瓣交缠,谢清呈完全没有他的这种吻技和不要脸,他脑子还是懵的,直到两人的嘴唇接吻间短暂地分开,他才蓦地回过神,刚想趁这机会转过脸,却又被贺予攥着头发拽回来,更用力更深缠地吻了进去。
    一时间呼吸时全是少年的炽热气息,谢清呈活到现在都没和人这样激烈地接吻过,更别说是在公众场合。更别说他是那个被动被亲的人。更别说亲他的还是个学生,男生。
    谢清呈回过神来时,气到浑身都发抖,眼睛在瞬间就烧红了。
    但周围的人哪里这么认为?
    他们和电影院的那些观众是不太一样的社会群体,更开放,更爱瞧热闹,这时候已经纷纷起立鼓掌,笑着看热闹。
    “二位行啊!”还有小流氓吹口哨:“帅哥们,楼上有情趣酒店啊!狗粮给我们吃够了你俩就可以去楼上办事了!”
    谢清呈的男性自尊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但他刚一开始猛烈挣扎,就见贺予的薄唇还犹带与他缠绵时的湿润,在距离他嘴唇不到半寸的距离,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地笑:“哥,我吓你的。其实这样还好啦,在酒吧都正常。”
    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咱们只是讨个热闹,不过您要是继续闹腾,那就是笑话了。您想让人看笑话吗?”
    “……”
    “反正我不怕丢脸,我都随您。”
    也真是酒吧光线暗,而且本来那镭射光就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照着谢清呈的脸,旁人也瞧不出他面色铁青。
    贺予又温柔地蹭蹭他:“不过要是你答应我,回来我身边,我就马上放了你。”
    “我只希望你去死。”
    贺予眼中透着种不太属于人类的疯光,但他依然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有些可怕,又有些像撒娇:“哦……那我就继续下去好了,我们在这里把全套做完吧。”
    “……!”
    如果说之前谢清呈的脸色是青,现在完全就是白了,死白。
    因为贺予脑子不正常,他的思维逻辑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他现在已经是自暴自弃的状态,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忽然把原本的底线当做垃圾野草去践踏狠踩。
    谢清呈以前看着贺予的那双漂亮杏眼,能一眼就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在犹豫,什么时候又是认真的。但他现在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离得那么近,可他什么也看不清,那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他再也看不透那个他曾经熟悉的小鬼。
    贺予真是神经病,他的手甚至都已经在摸索他的扣了。
    周围的叫声更响了,拍桌敲椅的,甚至还有人举起了手机在拍。
    不过贺予好歹在这一点上还算是个人,他无所谓自己被拍到,但他另一只空闲的大手直接把谢清呈的上半张脸全蒙住了,从额头眉眼到鼻尖,只露出一双微微喘息着的薄唇和仰着的下巴。
    贺予见他僵住不动了,最后又笑着说了一遍:“谢清呈,回来吧。”
    谢清呈扪心自问自己没有怕过什么,但这一刻他真是被贺予怵到了。
    太疯了。这个人到底还属不属于这个社会?他到底还有没有理智?
    贺予蒙着他的眼,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谢清呈不想被他这样亲,蓦地又不说话了,由着贺予炙热地,去亲吻那无情的,薄凉的唇。
    “……”
    谢清呈明明是被他亲到不说话的。男孩子却合了眸,蹭着他的侧颌,说:“哥,你要是不理我,我就认为你是答应了。”
    他问的时候是闭着眼的,问完却又蓦地睁开,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凝视那张被他十指半蒙住的脸。凝视那薄薄的唇。好像只要这嘴唇一开口,还没说出一个不字,就会被他重新粗暴地吻住似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厌憎同性恋,更厌憎被当做同性恋,但只要能得到谢清呈的陪伴,这样的事情他都不假思索地去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清呈浑身僵硬,木在那里,反手撑着的吧台木边都被他生生捏出了可怖的裂痕。
    有一瞬间他简直想真的杀了贺予。
    但是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贺予在长久的僵持着,没有得到谢清呈明确的拒绝——因为谢清呈脑子都快气晕了,也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么神经的阵仗,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件事情毫无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但在贺予眼里,这就是默认。
    所以他最后心满意足地放开了谢清呈,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着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免得周围那些围观群众拍到谢清呈的脸,眼神表面阴恻恻的,深处却带着极度的欢愉。
    他抬起手指,神情病态,动作却极度温柔,少年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男人的耳缘,也不管怀里的人身体有多冰冷僵硬。
    他抱着他,在吧台舞池边轻轻摇晃,仿佛一个孩子终于买到了那块渴望已久的蛋糕,他低着头,轻声贴在他耳边说:“哥,你好乖,你答应我了。”
    “……”
    “那我就不为难你了。”
    “你听话,我就还是你的小鬼。”
    “……”
    毛骨悚然的温柔。
    “这一次,你可得好好待我。不能再骗我了,知道吗?”
    酒吧的热闹从来都不缺,这边大家看完了一段,那边又有别的感情燃起,贺予和谢清呈吻完了,就渐渐不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贺予松开谢清呈,谢清呈看上去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冷静过头的人,或许连这样强烈的刺激,给他带来的余韵都是麻木。
    尽管已经没什么人举着手机,但贺予是个私人领域意识非常强的人,他不介意别人怼着自己的脸拍,却在乎自己碰过睡过的人被拍,所以畜生归畜生,整个过程中他都很注意给谢清呈挡脸。
    现在他又把自己的运动款棒球帽摘下来,给谢清呈戴上,拉低了帽檐。
    他似乎心情好了不少。
    贺予对谢清呈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谢清呈用一种冷得不像活人的眼神看着他。
    贺予浑然不觉,笑了笑。倾身和吧台后面的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酒吧里偶尔会有顾客上台抢DJ饭碗,这些人里有的是为了示爱,有的是为了勾引,有的是出于无聊,还有的纯粹就是青春期男孩子爱出风头爱炫耀。
    贺予也不打算弄清楚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他只知道他忽然有点想这么做,那他也就做了。
    他和驻场沟通好,走到台上,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吉他。
    贺予垂下睫毛,在苍白的聚灯光下,弹了首谢清呈从没有听过的曲子,那歌词是英文的,旋律舒展旖旎。
    男孩子弹曲子的指法轻巧,叩击弦板时还会对着下面的看客笑一下,侧面隐约露出的一点点虎牙。
    他看上去自在又温文,弹一曲谢清呈并不知道的歌。
    歌声旋律轻柔,台上玩着音乐的男生似是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目光触上半隐匿在黑暗中的谢清呈的脸。
    贺予远远看了谢清呈一会儿,觉得对这个结果无限满意,尽管谢清呈并不看他。
    临近结尾时,他低下了头专心来了一段指弹,最终放下吉他,仰起头迎着打落在他身上的聚光,他慢慢闭上眼睛。
    光线中尘埃飘飘浮浮,却又无法在一时半刻间真正落定,台下的人鼓起掌来,贺予在那一刻觉得很舒服,远比从前当个紧绷规矩的十佳青年要舒服得多。
    他想,以后他要的,就必须直接去要。别人不给,他就不管不顾地去索取。他从前太克制太温柔了,得到夸奖和认同有什么用,到头来努力成那个狼狈样子,却还是什么都没有。不像现在,只要他无所谓颜面,他就什么——都能得到。
    紧攥在手。
    只可惜,这种满足感并没有延续太久。
    几天后,贺予准备好了一切,甚至亲自把谢清呈以前住的客房打扫干净,确定谢清呈会住的很满意舒服后,他高高兴兴地打了个电话给对方,问谢清呈什么时候来。
    结果贴着话筒的笑,慢慢地就凋敝了。成了凝在唇角的霜。
    他等到的是男人思考过之后,彻底拒绝的答复,他听着电话里那个男人冰冷的声音时,脸上甚至还带着大扫除后一点点未擦干净的灰。
    男人说的明明白白:
    这件事不可以。
    贺予刚想提照片,谢清呈速度居然比他还快,不等他出口,就直接道:
    你发。你他妈想发就发。但你只要敢发给谢雪,我们从此彻底不用再见,连床上关系也到此。你自己考虑。
    兴奋忽然散去,只剩灰头土脸的狼狈。
    谢清呈的意思很清楚了,各退一步,床事就算了,反正上床对谢清呈而言,想明白了就是身体上的消磨。谢清呈已经把这件事看得非常淡漠,贺予无法用这种方式伤害到他什么,更无法用这种方式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现在看来,可悲的反而是贺予。
    因为贺予把自己给迷失了。但谢清呈没有。
    上床在最初的心理应激反应过后,已再也不能给谢清呈的造成什么撼动,他调整心态,有时甚至会把贺予看成是个送上门来的小姐。
    尽管他并不需要这种服务,小姐也不是这样服务的,但这种心态可以让他回到他习以为常的高位。
    ——回去当私人医生则不行。
    那是社会地位上的事,是雇佣方面的事,他如果答应了这个,便是身与心都输给了贺予。而且很浪费他宝贵的时间。所以他拒绝了。
    不得不说。谢清呈拿捏贺予,其实远比贺予拿捏谢清呈来得更娴熟。
    谢清呈是对的,在两人的欲望纠缠中,看似吃亏的是谢清呈,但真正把自己弄丢了的人其实是贺予。
    谢清呈还是那个冷静的,无情的谢医生。
    收到对方明确的拒绝后,贺予很阴郁,仿佛从春暖花开的人间四月,又堕回了砭人肌骨的寒冬。
    他原本怀揣希望,甚至信心满满,都已经端端正正坐好了,要等着那个四年前弃他而去的人回来。结果等到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梦破灭了,又一次。
    贺予不得不在家里待着,药不断地往下服。
    人骤喜骤悲就容易生病,他又病了。
    精神埃博拉症是一次发病严重过一次,贺予感觉自己冷得像冰,可体温却破了40摄氏度,睁开眼睛仿佛连视网膜都是烧枯的。
    他躺在床上,给谢清呈发消息,他说,我病了我病了。
    我病了谢清呈。
    我病了,谢医生。
    没有回复。
    谢清呈或许觉得他是在说谎,或许觉得他死了也和自己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他始终没给贺予一个回音,而贺予也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病得越来越重。
    贺予不在意,私人医生来了又去,换了好几个,都无法缓解他的症状。他后来干脆不让人再来扰他了。免得他还要尽力克制住强烈的伤人欲望。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书架上有几本专门讲述世界罕见疾病的书,他抽出其中一本来看。
    那本书里有一种让他印象很深刻的,叫做“骨化病”的案例。
    讲的是国外有个看似正常的小男孩,在他六岁那一年,打球不小心骨折了,医生给他按照常规治疗进行了手术,但是手术过后,男孩的腿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肿胀得越来越厉害,周围出现了骨质增生。
    为了恢复健康,男孩前后进行了三十余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最终医生才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个男孩的肌肉组织是不正常的,只要受到外界的伤害,男孩的身体就会开启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生长出坚硬的骨头,来对抗体外的冲击。
    “类似渐冻症,但又更可怕。”谢清呈当年和他解释过,“他不能受到任何撞击,哪怕是最小程度的。正常人磕碰一下,也就是产生一点淤青,但他的碰撞部位会长出骨头。慢慢地,患者整个人都会被骨头所封死,不能动弹。”
    病案里的男孩历经了漫长的病痛,看着自己的血肉逐渐硬化成白骨,最后在他三十多岁那一年,结束了这痛苦的人生。
    “因为他的骨化症,医生无法对他进行手术救治,他生前也不能做哪怕有一点伤害的化验——连抽血都不行。所以他临终前有个心愿,他希望医生能够更好地研究他的这种病例,今后如果有不幸和他罹患同样疾病的人,可以得到医治,可以过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于是他选择把遗体捐献给了医院。”谢清呈那时候对听得入了神的男孩说,“他的骨架现在仍然存放在博物馆里。”
    书籍上也有照片,透明洁净的展柜中,一具扭曲的遗骸静静凭立着,下面写着他的名字,生卒年月。以及一句“他离世时,全身的骨化率已达到了百分之七十。”
    但贺予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另一张照片上,那是和男子遗骸相邻的展柜,也有一具类似的遗骨,看上去体格更小,肋骨几乎全部黏连成了一片,非常可怖。
    “那是另一个女孩子。”谢清呈觉察到他的目光,说道,“当时的通讯不发达,他们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人。他不知道在他忍受着无人可知的孤独时,其实在海峡另一头也有一个女孩得了相同的疾病。那个女孩是在他死后,才得知原来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能够同病相怜的人。”
    “不过那个女孩很乐观,没有因为骨化病而放弃生活。她专注于时尚,给自己设计了很多特殊的衣裙参加活动……她死后,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后来人们把他们的遗骨并排陈列在医科博物馆里。他们生前不曾见面,或许死后能够互相支持和安慰——这是博物馆负责人的一点愿景。”
    当年的谢清呈合上书,对发着烧,有些困倦的贺予说。“也许也有人和你忍受着同样的病痛,只是你不知道。也许那个人也很努力地活着,只是你也不清楚。贺予,你不要输给别人。”
    年幼的贺予烧得迷迷糊糊的,渴血,但又浑身无力,他陷在柔软的厚被褥里,眯着眼睛模模糊糊望着谢清呈的脸:“那我死了之后,也会有人和我并列存放在博物馆里吗?”
    “你的骨头恐怕没什么展示意义。”谢清呈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先想着怎么好好活下去。”
    可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有人是为了钱,有人是为了权,有人是为了名利双收,有人是为了爱与家庭。而这些东西,如今好像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抛弃了他,就是他对此毫无兴趣。
    贺予随手把玩着一把文具刀,吃了特效药,还是没有显著的效果,他坐在窗边,看着下面忙碌的佣人,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在遏制不住地想象着把他们的喉管一个一个切开的场景,他就把视线转了开去。
    手在颤抖,瞳仁收缩得很紧,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他推出刀刃,抵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仍和以前一样,要把对别人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腕上的刀疤和文身痕迹已经很淡。他偏着脸看了一会儿,执着刃,懒洋洋地划下去——
    N-o-t-h-i-n-g……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纹身师的声音:“这段话有点长,会很疼的,要不然换一个吧?”
    “没事。”
    没事,就要这个。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字母逐一显现,鲜血像蛛丝一样淌下来。他想,也许这就是谢清呈想看到的,他的业报。
    他哪怕现在死了,谢清呈知道了,也许都会放一挂鞭炮庆祝吧……
    少年静默地在别墅二楼的窗沿坐着,外面是大片大片的火烧霞光,刺目到令他逐渐地就睁不开眼。他恍惚地厉害,身子摇晃着,然后……
    好像一下子很轻,晚风吹过脸庞,带给他久远的温柔。
    他往前倾,往下坠……
    “砰!”
    “!!少爷!少爷坠楼了!”
    “天啊!救命啊!!”
    “快打急救!!快点打急救!!!”


【第72章】 我就是个疯子

    八岁那年——
    屋子的门打开了。
    “谢医生,早上好。爸爸让我来和您打招呼。他希望我能和您多聊聊天。”
    他装作乖巧,但也有些真实的懵懵懂懂,就这样站在那间镂刻着无尽夏花纹的客房门口,朝坐在书桌旁的年轻医学生鞠了个躬。
    那个医生回过头来,淡淡打量着他:“进来坐吧。”
    然后,是十岁那年——
    他跑过长长的走廊,手里是一张特殊的化验单。
    “谢医生,谢医生。”
    那扇门又打开了,是被男孩子推开的。
    谢清呈在窗棂边站着,看一本《夜莺颂》,男孩闹出的动静让他皱了下眉,天光花影里,谢清呈对他说:“进屋前先敲门,和你说了几次?”
    “我这次的指标都快正常了!我好起来了!”他忍不住兴奋,脸上有跑出来的细汗,“您看,医生您看。”
    “你再这么情绪激动,就又该恶化了。”
    谢清呈合上诗集,脸上神情很寡淡,但还是向他随意招了下手:“进来吧。给我看看。”
    再然后,是十四岁那年——
    外面阴沉沉的,他站在那扇厚重的大门前,站了好久,然后他敲门。
    屋子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少年一眼就发现这屋子变得很清冷,谢清呈的行李已经收拾完了。
    答案是什么都已很明白。
    可他还是像个濒死的患者想要求生似的,不甘心地问了他一句:“我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
    空荡荡的衣柜,干净的桌面,墙角的旅行箱,所有的静物都在无声地回答他。
    可他却只望着谢清呈,倔强的,好强的,充满自尊的,却又卑微至极地再问一遍:“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谢清呈手上搭着一件熨烫好的外套,他叹了口气,说:“你先进来吧。进来再说。”
    最后,还是十四岁那年——
    谢清呈走后不久,贺予也要出国了。临出发前,他独自来到这扇紧闭的客房门口,男孩子当时的头发有些散乱,细碎地遮住了眼。
    他就这样低着头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他抬起手,笃笃敲了敲谢清呈的房门。
    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声,门开了。
    贺予的心提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望进去,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是风吹开了门。
    客房里很昏暗,里面像是一个空朽的坟冢,像一场冷却的幻梦。
    他走进去,唯一可以证明谢清呈来过的,是他最后留给贺予的那一本讲世界罕见病的书,书就被放在临窗的桌上,他木然将它打开,扉页留着谢清呈淡蓝色的钢笔字迹,筋骨笔挺,隔着字就能看到那个挺拔的人。
    致贺予:
    小鬼,终有一天,你会靠你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我希望,我可以这样相信着。
    谢清呈
    赠
    少年抬手触上那笔锋冷峻的字,试图从里面汲取到一点残存的温柔,那或许可以让他与他一别两宽,从此相忘。
    然而贺予从来也没有承认过,在后来的好多次梦里,在泰晤士河畔,在西西里的沙滩,在寒雾迷茫的丹麦极夜,在灿烂热烈的西班牙夏天。他都从枕上梦回沪州的老别墅,梦到那个幽长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梦到那雕刻着无尽夏暗色花纹的木门。
    然后他梦到自己敲门,一遍,又一遍,声声无助,次次绝望——直到十二点的钟声打响了,在他用以自救的梦里,他梦到那扇沉重的门再一次被人从里面打开。
    谢清呈站在客房内,像贺予小时候任何一次需要他时那样,神色淡漠,却又是那么可靠,像世界上最好的大哥,最坚强的男人,最让人依恋的,离不开的医生——
    男人自上而下望着他,好像中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只淡淡偏了下头,和从前一样,说了句:“是你啊,小鬼。”
    “那,进来坐吧。”
    “进来坐吧。”
    “小鬼……”
    可是最近什么都变了,最近,哪怕是在深夜的梦里,贺予打开门,门内也没有任何人。
    他再也回不到十四岁之前的走廊,推不开那扇充满着光明的门。
    心脏忽然痛得那么厉害……
    以致于,贺予蓦地惊醒——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额头前被缠着纱布,手腕和脚踝也是。
    卧室拉着窗帘,AI音响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播放着新闻。
    “震惊全国的沪大视频连环杀人案……警方透露……这是报复性谋杀,警方在卢玉珠的遗物中找到了她购置黑客设备的证据,卢玉珠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之一,她曾任清骊县县委书记,是当地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卢玉珠当年攻读的专业,就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专业,警方怀疑……”
    因为蓝牙信号弱,声音时断时续。
    “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蒋丽萍,目前在逃……两人与被害均有不正当关系……或许……成康精神病……她们二人正是由江兰佩杀人事件得到的灵感,想制造类似传闻中‘江兰佩厉鬼索命’的恐怖气氛……但并不排除两人知晓江兰佩事件与之有更深层的关联……”
    音箱里讲蒋丽萍在逃的事情。
    贺予躺在床上,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梦里的门消失了。
    他想起了自己不小心坠下楼的事情。
    他没有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还活着啊……他也没觉得有多惊喜。他就那么木然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报道很多,诡异杀人案就是流量密码,什么猎奇的说法都是层出不穷。
    贺予之前对这件事还挺关注的,但这一刻从昏迷中醒来,再听到收音机里播这东西,他只麻木地觉得——
    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忽然,床边传来一个声音:“贺予,你醒了?”
    贺予动了动头,这会儿才发现吕芝书居然在。
    她回来了,正忧心忡忡地坐在他的病床边,见他睁眼,忙道:“你之前——”
    几秒的寂静后。
    贺予开了口,声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我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在说这话时,对她的存在报以了一定的神情上的惊讶,然后就木然道:“说了让你别管我,你总是待在沪州干什么?”
    吕芝书没有得到她预想中母子见面后温馨的情形,贺予没有对她的陪床感激涕零。她没想到他一醒来就是这样的口吻,不由地就僵了:“你、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妈妈说话呢?”
    “那您要我怎么和您说话?一口一个尊称?我现在没这心情。我有病知不知道?我对你们温良恭谦那都是装的,这就是我的真面目,受不了了?受不了回燕州找贺鲤去,别在我眼前一天天地晃。”
    吕芝书顿时气的厉害,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蕾丝透视装,但人又太过丰满,加之被贺予气得颤抖,瞧上去活像是一只颤巍巍的肥硕蜘蛛:“……妈知道从前是妈冷落了你,但你也不至于……你也不至于……”
    “我希望您继续对我冷落下去。”贺予眼神冰冷,“我已经习惯了,您明白吗?”
    “……”
    “请您出去。”
    吕芝书还想说什么,贺予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可怖了。
    “出去。”
    她踉跄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贺继威也回来了,吕芝书下楼的时候,就在客厅遇见了他。
    贺继威没想到一进门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被儿子气得掉泪的妻子。
    吕芝书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这样软弱过了。
    她走下楼,在沙发上坐下来,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泪,扭着头也不看贺继威。
    贺继威:“……你和他吵架了?”
    “他刚刚醒来。我想和他好好谈一谈的,我想给他再找个私人医生,最近看他药吃得太多,你也知道这种药最后如果失效了,他的精神状态就没有什么化学办法可以控制得住。”吕芝书吸了吸鼻子,仍然没有转头,盯着茶几的一角,好像那一角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也是好心,我也是关心他。我是他亲妈,我能害他吗?”
    贺继威:“……”
    “但他就是不听,对我敌意太重了。”吕芝书又抽了几张纸巾,响亮地捻着鼻子,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老贺,你帮我劝劝他吧。”
    吕芝书又堕下泪来。
    “我是真的委屈……你说,你说我为了他,我付出了那么多,他都不知道,我是为了他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对我这样,我心里有多难受?我真的是太委屈了。”
    她说着,把脸埋到粗短肥胖的手掌中。“我也是个母亲啊……”
    贺家的家庭关系其实是非常微妙,扭曲,而且古怪的。完全不是正常家庭该有的那种气氛。
    贺继威看了吕芝书一会儿,沉着脸说:“我上去和他谈一谈吧。”
    贺继威就上了楼,来到了贺予卧室。
    父子难得相见,黑发人又卧病在床,下一秒大概就要上演父亲热泪含眶,哽咽自责的情景。然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贺予脸庞上,贺继威和吕芝书不一样,他平时严肃,讲道理,但这一刻他却有些绷不住了,上去就厉声呵斥他:“贺予,你学会寻死了是吗?”
    贺予生受了这一记耳刮子,脸上眸间居然半寸波澜也没有,只是脸被打得偏过去,再回过头来,嘴角处有隐约的血痕。
    贺予就沾染着血,笑了笑:“我的天,您怎么也回来了呢。我也还没有到需要你们俩一起出席我葬礼的地步。”
    “你说什么浑话!”
    “您往后退做什么呢。”
    “……”
    贺予的目光落在贺继威的皮鞋上,在少年阴阳难辨的笑容咧开来时,他看到贺继威无疑是往后退了一步的。
    他略微动了动自己的手脚,目光又移到了天花板上。还是淡笑着:“别怕。我这不是已经被你们好好地捆着了吗。”
    贺予的床上是有很多道拘束带的,他有病这件事,贺继威和吕知书瞒着所有人,却唯独瞒不过他们自己。虽然贺予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残忍伤害过其他人或者动物,但几乎所有医生对他的暴力评判等级都达到了和变态杀人狂差不多的指数。
    贺继威面颊鼓动,半晌说:“这是为了你好。”
    贺予在拘束带里随意动了动,微笑:“谢谢。”
    贺继威:“……什么时候病情恶化得这么严重了,也不说?”
    “我好像是个神经病,”贺予漫不经心地,“您指望我说什么?”
    “贺予,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得不被送到病院强制隔离。”贺继威压低了声音,眼神有些复杂,“你想失去自由吗?像个动物一样被关起来?我和你妈替你隐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能够尽量正常地——”
    “就是为了能够让贺家尽量正常地运转下去,长盛久荫。”贺予目望天花板,淡笑着。
    贺继威像是被割了声带似的,陡地沉默了。
    “而不是哪天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贺家那个看上去光鲜亮丽,品学兼优的长子,原来是个疯子。隐藏得真深。原来贺家这么烂——还是做医药的呢,自己的病都医不好。”
    他转过头来,手脚被缚,却言笑晏晏,气质恐怖:“我说的对吗?爸爸?”
    贺继威脸色灰败,神情很愤怒,但那愤怒里似乎又终究流露出一丝对于贺予的愧疚。
    贺予看不见,眼神是空的。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还留着我干什么。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贺继威似乎想说几句软话,但是他和大儿子见面的次数实在寒碜得可怜,他又位高权重,发号施令惯了,柔软对他而言远比坚硬更难。
    “……”
    贺予在床上侧过了脸,不想看他老子。
    屋内静得可怕。而在这寂静的过程中,贺继威的眼神慢慢地从愤怒变为了愧疚,从愧疚变为了悲痛,从悲痛最终又尽力归为平静。
    他开始为刚才一进门给贺予的那一巴掌而后悔了。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没有控制住。
    他知道了贺予坠楼——虽然楼层不高。
    他看到了吕芝书被贺予逼得那么难堪。
    他那一瞬间的疲惫和怒火,后怕和焦虑都是最真实的,裹挟着他的手,不受控地就抽在了贺予脸上。
    他虽然没怎么陪伴过贺予,但确实也没打过贺予,这是第一次。
    无论他对贺予有多淡,他们都是父子,他见贺予疯到这个地步也不吭声,说不气,那是假的。
    他这会儿受不住了。拉了把椅子,在贺予床边坐下。
    父亲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贺继威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贺予睁开了眼。
    贺继威松开他的带子之后,又是好久没说话。
    父子俩面面相觑,沉默的厉害。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间卧室了,他在这沉默中,将视线转移,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贺予空荡荡的床头。
    他决心开口了,语气显得很疲倦,但也不再那么严厉,那么不近人情了:“……贺予。我记得,你床头柜上原来有一张咱们三个人的合影。”
    “那还是你四岁时候的照片吧,我们一起在黄石公园照的……”
    贺予也开了口,语气还是很冷,但好歹是回他了:“那照片我已经丢了十年了。”
    “……”
    明明是装潢如此精致的别墅房间,这一刻却冷得好像冰窖。
    贺继威叹了口气,想敲一支烟出来抽。
    贺予说:“我不喜欢二手烟。你如果要抽,那就出去抽吧。”
    “……”贺继威咳嗽一声,讪讪地把烟收回去了,“我烟瘾不重。不抽了。刚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激动了。”
    “贺予,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吧。”
    如果这句话换到十年前,贺予会心软。
    换到十五年前,贺予甚至会哭。
    但是现在,终究是太迟了一些。贺予的心上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这一点微薄的温柔,只会让他觉得心脏被打搅了,却感知不到任何明朗的情绪。
    贺继威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怨我们,自从你弟弟来到这世上之后,我们确实陪你陪得太少,我不想多辩解什么,做的不好就是做的不好,我们对你的忽视实在是不能推卸的一个事实。”父亲把玩着那支未点燃的烟,低声说道。
    “那不算是忽视。”贺予淡道,“说是厌恶好像更贴切点。”
    贺继威的手抖了一下。
    他也发觉贺予好像变得更狠锐了。
    以前贺予不会这样直白地和他说话,哪怕心有不满,口头的客套和礼貌,也总是在的。
    贺继威盯着卧室里铺着的厚实羊毛地毯,半晌道:“……贺予,她不是在厌恶你。”
    “她只是在厌恶她自己的过去。”
    “……”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继威搓挼着指间的烟,他在和自己做最后的挣扎——或者说,他早已经决意要和贺予有这样的一次对话,但他此刻坐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着,斟酌着。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口:“贺予,有些事情,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还太年轻了,那时候甚至都还没有成年,我担心说了之后,你心理上会更难受。而你妈妈,那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痛的疤。她更加不可能亲自去揭开,引着你触碰。”
    “但我觉得——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贺继威说,“或许你听完,你就能不那么自暴自弃,你也能……你或许也能,稍微理解她一点点。”
    “我已经足够理解——”贺予蓦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听我说完吧。”贺继威道,“我很少和你这样单独谈些什么。这一次请你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你有任何的不满,你有任何的愤恨,你都可以和我发泄。这样可以吗。”
    “……”
    “你是我儿子,而我也知道为了一些事情,我始终让你牺牲得太多。”
    良久的静默,最后贺予重新躺回了枕褥之间,抬手用胳膊挡住了眼前,似乎不看到贺继威就会让他稍微变得理智一点。
    “你说。”最后他冷冷道,“我听着。”


【第73章】 我为什么是疯子

    贺继威在他安静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叹息的:“要是你床头的那张照片还在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对那张照片还有多少印象了,那是你母亲为数不多的几张年轻时的相片。你四岁的时候她还依稀有些少女时的模样,不像现在……”
    “她不喜欢看到自己未婚前的样子,我们家的老相片几乎全都被她处理干净了。但你从那张合影上,应该隐约可以知道,她二十来岁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尽管那张合影上她也已经很有些走样了,可是眉目之间那种俊俏的轮廓还在。”
    贺继威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些深情,但那种深情是从过去飘来,致以豆蔻年华的爱人的,就像老照片一样,已经微微地泛黄。
    他闭眼须臾,叹了口气,重新睁眸,望着地毯,继续低声叙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商务应酬,生意往来——这些是很耗人心,会让许多人从风姿绰约,变得肥头大耳。但那不是绝对的,至少你看这些年,我也没有变得太多。”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色长裙,笑得很纯真,那是真的漂亮,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就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她人也非常善良,没那么多争强好胜的心,最喜欢的就是养猫逗狗,种花种菜,还有读书——那时候谁看到她,都会发自内心地去喜欢她的。她和现在……”贺继威嗟叹的意味更重了,抬起手,合十,指尖触着眉心,“真的是截然不同。”
    “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最后选择了我,我们结婚了之后没多久,她就有了你。”
    “……”
    “但是好景不长。”
    “我们家主营的是生物制药,你也知道。你妈妈那时候怕我辛苦,下实验室,盯设备,她都会帮着去做。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你妈妈在怀你的时候,接触到了实验室泄露的病毒。明明每一道把关都是很苛严的,那么多年从未出现过一次失误。”
    贺继威哪怕是闭着眼睛在讲这件事的,也可以通过他紧蹙的眉宇看出他的痛苦。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我们家的私人医生说她必须要进行治疗,而那种治疗一定会导致胎儿死亡,他们要她提前去做引产。她不肯——她的体质不太好,孕前医生就说过,她估计是很难怀二胎的,所以她对你的到来格外珍视,她觉得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而且那几个月来,她每天都抱着无限期待在盼着你的出生,和你说话的时候比和我说话的时候还多——他们要你离开她的身躯,要判你死刑,她不肯。”
    “所有人都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看作一个胚胎,一粒种子,只有她因为怀着你,每分每秒与你血肉相连,所以她从你的胎心都还没有分化的时候,就已经深爱着你,她说你是上帝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早早地就给你起好了名字,叫你贺予。”
    “我们劝了她很久,包括我,对不起。”贺继威说,“我承认那时候我爱她胜过爱你,我是不希望她出现任何意外的,我也不断地恳请她引产,以后没有孩子,或者领养一个孩子,都可以。我不想失去她。”
    “但是她怎么也不松口。她是个看上去很好说话,可一旦下定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她每次都哭着说不要伤害贺予,她说你很怕,她能感觉到,只有她可以保护你——她认为是她的错,是她太疏忽了,才导致了那次的感染意外。”
    那个少女、女人、母亲、妻子,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仿佛犹在耳畔——
    “别杀他……我能感觉到他……那是我儿子……”
    “不要动他……可不可以不要动他……你们伤害我吧,怎么样都行,是我的错,我害了他,我想让他活着……他才那么小……你们不要杀他好不好……”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回忆这段对他而言也太过惨痛的回忆了。
    他压抑了好一会儿,才能尽量平静地把往事再叙述下去。
    “她那时候精神都快崩溃了,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对她进行强制引产,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的预判是她根本承受不起,如果你死了,她会跟着一起丧失活下去的热情。每个母亲是不一样的,她是那种母性特别强的女人,她无法接受因为她的失误而导致的,你的死亡。”贺继威说,“更何况她还很可能再也做不了妈妈了。”
    “她那时候终日以泪洗面,人瘦的脱了型,焦虑和恐惧让她精神状态都出现了些异常,更别说她染上病毒后还各个器官都开始衰退。她几次从家里跑走……她觉得我们会趁着她睡着要了你的命,她想捱到九个月生产,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拦她了。”
    贺继威又是一声长叹:“真的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她会自己把自己给折磨死的。所以在最后一次把她找回来之后,我去找了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那个病毒对她造成的伤害,同时又能尽量保护你,让你在最后一个月安然度过。——他们最后,提供给了我一种药物。”
    “RN-13。”
    “这是实验室制造的一种细胞再生药物,可以对受损的细胞进行完美修复。”
    贺予怒了,觉得他是在敷衍他:“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可以让细胞完全修复的东西!”
    “有。贺予,你冷静点。有的。”贺继威说,“但你说的也对,RN-13的细胞修复是不完全的,尚在非常初期的研究阶段,前面还有很长的路。不过从后来的初皇数据来看……”
    贺予恶狠狠地:“什么是初皇数据?”
    “你看过《生化危机》,记得里面的Red Queen吗?”
    “初皇就和red queen一样,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承受住RN-13的全程治疗而不被折磨到死。它是个模拟数据,象征着一个进行过细胞再生的人类。而所谓初皇数据,就是以此推算出来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对各种疾病的自愈能力。”
    “具体的我也没法和你解释太多,但RN-13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希望。所以尽管它很危险,没有做过人体试验,是完完全全的违禁药,我们还是使用了它。这是所有最糟糕可能性里,唯一也许能得双全的破解法。”
    “……我承认我那时候是草率了。”贺继威说,“但是我没有办法。孕期焦虑症,妄想症,抑郁症……叠加在一起,她的精神状态完全就是混乱的,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折磨到死……那我宁可赌一把。”
    窗帘轻轻飘摆着,也像是在对昨日发生的事,道一声叹息。
    “结果是,RN-13确实战胜了她体内的病毒,以惊人的速度再生了她受损的细胞。她的心情平复下来,最后生下了你。”
    “但是RN-13注定是一种不成熟的药物,它的野心太大了,细胞再生这个命题,是对人类疾病发出的最终挑战,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初皇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而已。这药确实具有很强的修复功效,甚至连衰竭的器官都能逆转,使患者得到挽救。可是它的副作用也在你和你母亲身上显露了出来。”
    “尽管当时的药剂师给你们使用的剂量非常小,用法也很谨慎,可这一切都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你妈妈激素分泌开始变得异常,她的容貌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贺继威似乎直到今日,还很难把丑陋这个词用在他的妻子身上,尽管这已经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实。但是他说不出口。那是他的太太,在众多仰慕者中选择了他的女孩,他仍然能记得她最美丽的样子。
    贺继威艰难道:“身材也开始走样了……你四岁的时候还勉强有个过去的影子,不像现在这样。”
    任谁看过去,都像一只贪婪肥硕的蜘蛛。
    美人在芳华正茂时失去艳丽的容颜,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痛苦的事情。
    吕芝书一开始还没有觉察,但慢慢地,她就感受到了——那是一种在社会地位上的“器官衰竭”。
    一张姣好的容貌,可以给人带来无限的善意和方便。
    她从小习惯了接受那些羡艳的,爱慕的,欣赏的目光。人们对她总是友善的,她不知道属于另一种女性的世界是怎样的。
    她最初还沉浸在身为人母的喜悦中,没有顾及镜子里逐渐像一块融化了的雪糕一样的自己。但后来……
    “不好意思,这座位有人了。”
    “不行,不能通融。”
    “大妈,这件衣服您穿尺码小了,要不我再给您拿一件更适合您的吧?”
    她行走在社会中,忽然什么都变得那么陌生。再没人殷切地讨好她,男性们不会因为和她说话而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她被称作大妈,被漂亮的小姑娘们在背地里嘲笑她痴肥的身子,松垮的体态。
    她惶惶然地,好像一只被剪掉了胡须的猫,连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才好。
    更令人伤心的,还是每个旧识第一次看到现在的她时,都会流露出的那种震惊的眼神——无论是否有所掩藏,那种眼神都太过尖锐了,扎得她血肉模糊。
    她越来越抑郁,发脾气,砸东西……
    有一天贺继威回到家,发现她在院子里生了一把火,佣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把她还是个姑娘时的那些衣物,鞋子,照片……全都付之一炬。
    她笑着回过头来,有些下垂的脸颊抖了抖,抖落些狰狞的快意。
    ——她和过去没有关系了。她是茧里出来的,异变的人。
    “你妈妈变了。”贺继威说,“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厉害……别说是你了,就连我,有些时候也认不出那竟是她来。”
    “她爱你,但是她太害怕从你身上看到她过去的影子——让她想起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她自己一直在竭力忘记那些东西。”
    “她不再喜欢猫猫狗狗,养花种地,她甚至从我身边绝对地独立了出去,她靠着自己经商,赚钱,当她得到了那种社会地位的时候,她能从别人的恭敬中,依稀想起她年轻漂亮时,所有人对她的那种温柔态度。”
    贺继威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些伤感:“贺予,她其实真的很可怜。”
    “……你不要太责怪她。她没有办法好好面对你,连我都觉得异常的愧疚,更多时候,都是在照顾着她的心意。”
    “她不是只喜欢贺鲤,只是贺鲤更像她现在的样子,她可以不用想起那段对她而言至黑至暗的曾经。”
    “你的病……也是RN-13造成的,她一直都很愧疚。每一次你发病,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折磨。直到现在她还时常活在那种痛苦里,她有时候睡着了,我都还听见她在说……”
    贺继威顿了一顿。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的原因,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湿润了。
    贺予麻木地听了很久,此时才轻声问:“……她说什么?”
    贺继威垂下头来,像一个被剪断了线的偶人。
    “她说,是她的错。”
    女人在睡梦中喃喃:
    “是妈妈的错。”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
    贺继威的嗓音有些哑了,他清了一下喉咙,但还是很浑沉:“……她说完,她又在梦里笑,笑得有些像个疯子……我认为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从那段往事里得到解脱。”
    “尤其是在她生下了贺鲤之后,她发现她还是能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我不知道她内心是否有过后悔,但是她确实变得更加强硬了,很多时候连我都没有办法与她好好地沟通,她似乎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你妈妈的内心想法,现在已经没谁可以完全知晓了。但是贺予,我可以确定的是。”贺继威转过头去,望着始终躺在床上,几乎一语不发听完了全部内容的那个少年。
    “……她曾经是用生命去爱过你的。”
    “……”
    “哪怕……哪怕她如今变得面目全非了……我想她最内心的深处,也应该还留有一份和当初一样对你的爱。”
    不是光线的原因,贺继威的眼睛是真的有些红了。
    那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向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把那段痛苦的伤疤剥离展现。
    “所以,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多少也应该……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善意……在她想重新关心你的时候,她是要踩着过去的刀尖,向你走过来的。贺予,看在曾经只有她一个人,不要性命也想要你活下来的份上。”
    贺继威的声音更低哑了些:“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贺予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贺继威似乎看到有一滴水光,从贺予一直遮掩着脸庞的手臂下面淌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滴水光很快就淌进了鬓发里,消失不见了。
    而贺予翻了个身,不再仰躺着,而是背对着他。
    “您出去吧。”他轻声地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吗?”
    RN13这种药物,是导致精神埃博拉症的罪魁祸首。
    贺继威用的时候,属于急病乱投医,再加上与他合作的那个外国制药方也不是那么正规,这药似乎还是他们从美国某个科研机构拿来的,他们不可能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他。所以RN13可能会对受者造成精神刺激的情况,贺继威并不完全了解。
    等到他知道前面曾有一些记录在案的人体试验者得了类似疾病时,已经迟了。
    吕芝书没有患病,但她的秉性骤变,容颜走样,和得了精神病也没太大区别。贺予则没有那么幸运,他成了精神埃博拉症的4号病例。
    贺继威发现自己儿子身上出了这种症状之后,曾与那个外国药企对峙,但那个药企内部变动,江山易主,原老板被残忍杀害,新上任的总裁对此知情极少,且也不想帮忙。
    后来,贺继威与那个外国药企再也没有了合作与接触。
    但是既成的事实还是无法改变的。
    贺予在床上躺了很久,因为拉着厚重的窗帘,难辨晨昏,只有摆钟的声音,始终在这静谧的卧室内回荡着。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贺予才起身,他走到书柜前,从一本破旧的《百年孤独》里,抽出了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黄石公园的间歇泉,那是他和他父母唯一一次三人旅游拍摄的相片,相片上他还很小,被年轻的贺继威抱在怀里,旁边是一个体态中等,容貌依稀还有些秀美痕迹的女人,她微笑着,黑色的卷发垂在肩膀上,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戴着渔夫帽,依偎在丈夫身边。
    他摩挲着相片上女人的脸——
    很久很久之后,贺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
    吕芝书在西厨厨房亲自准备早餐的时候,看到贺予破天荒地下了楼,来到了餐桌边。
    贺继威还保留着老习惯,尽管现在早已不是纸媒时代了,但他还是喜欢在清晨的时候一边喝早茶,一边看完一整份报纸。
    “起这么早?”贺继威从报纸上把视线抬起来。
    吕芝书听到动静,回过头,见自己讨好了那么久不见反应的儿子居然在今天愿意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了,一时连平底锅也没拿稳,差点摔地上。尽管贺予的神色还是很淡,她还是感到这是极大的进步。
    “贺予想要什么?咖啡?茶?”
    贺予平静地:“都可以,谢谢您。”
    一顿早餐下来,吕芝书能敏锐地接受到贺予释放的信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无法与他们太亲近。但他至少也不是高筑城防的态度了。他在试着和他们接触。
    吕芝书因此备受鼓舞。
    “贺予啊……”
    “嗯?”
    “妈给你找了一个新的大夫,也很年轻,容易和你沟通,你这几天状态不好,你看要不然,就让他来给你看一看病吧。”
    “……”
    新的大夫吗……
    贺予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那一年抱着一捧绣球花,初次来到他家的谢清呈。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最后轻扣了三个字出口:“都随您。”


【第74章】 你为什么又要走

    私人医生来了,确实如吕芝书所说,那是个年轻的医生,眉眼英挺,身段纤修,外文名叫安东尼。
    安东尼医生态度很不错,脾气也好,看起来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可贺予连他的名字连同脸庞都记不住,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这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开始给贺予进行催眠治疗。
    安东尼医生:“贺少,请您躺下,放松,跟随我做三次深呼吸……”
    “想一想你过去遇到的,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如果没有怎么办呢。”
    医生愣了一下,随后道:“那就想一想你所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贺予闭上眼睛,就开始想了。
    他希望什么发生呢……
    也许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降生过。
    也许他希望自己也好,吕芝书也好,都能够不受药物影响,是个正常的人。
    再也许……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
    他在治疗师的催眠中闭上眼睛,意识慢慢地回到了几天前……
    他梦到他坠楼后,刚刚醒来的那个时候。
    他在和贺继威争吵:“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对话和现实中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在安东尼的催眠效果下,故事的走向开始逐渐改变了——
    现实中,贺继威当时是接下去和贺予解释了Rn-13的秘密。但在这个梦里,贺继威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门忽然被敲响了。
    贺继威像是松了一口气:“请进。”
    “贺先生,谢医生现在已经到了,在楼下等着呢。”
    是了。
    贺予一怔,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谢清呈能回来。
    他是那么渴望着,又是那么畏惧着,所以催眠梦境里的自己在听闻这个消息后竟是浑身一僵,想要起身,拘束带却紧勒着他,铁片哗啦作响。
    “我不需要再看医生,是谁让你们请他来的?”
    少年越是渴望便越是畏惧,他挣扎得就像恶龙要逃离铁链的束缚,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疯劲,连传话的佣人都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让他回去!”
    “你以为他有这么好请吗?!”贺继威厉声道,“要不是听你坠楼了命差点都没了,他连看都懒得来看你!”
    贺予听着更是屈辱又气急:“那就让他等我死了再来我墓前看我!”
    “你再说死不死的,我就……”
    贺继威又扬起手。
    贺予冷眼看着他,杏眸眨都不眨,紧紧盯着贺继威的脸。
    “……”
    贺继威的手颤抖着,又放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最后的眼神似乎无比怅然,无比焦虑,却又无比疲惫。
    “请谢医生上来吧。”他对佣人道,“我还有很多事。……晚了误点飞机,我先走了。”
    贺予一时间愤恨极了,狠锤了下床沿,震得拘束带的环扣哗啦作响。可惜他不能转身,也不能盖被蒙脸,最后只能死死闭上眼睛,浑身绷直。
    好像哪怕是在梦里,他也一点都不想在谢清呈面前这么丢脸。
    一点也不。
    但是贺继威和佣人先后远去,无论他内心有多抵触多不情愿,恨得百爪挠心,他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停在他床边。
    他战栗着,因为太过渴望而战栗着。
    即使是催眠,是梦,贺予好像依然能够感受到那隐约的,属于谢清呈的气息。那是非常冷的消毒水气息,能让人联想到手术刀,针管,医院苍白的病房。
    他以前闻到只觉得冷,现在却不知为什么,会觉得热。
    那个人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谢清呈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梦境里的贺予一僵,似乎在一瞬间被满足到了极点,而梦境外的贺予闭着眼睛,眼睫下似乎有泪。
    原来,这就是他在病痛时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啊。
    他希望自己的拘束带,是由谢清呈亲手解开的。
    他希望谢清呈能够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能够相信他是真的病了,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很好……”安东尼医生观察着他的状态,继续引导着他的催眠,声音轻柔,近乎蛊惑,“很好,不管你梦到了什么,继续往下去想……你要相信自己能找到那条出去的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
    如触逆鳞。
    贺予的梦世界忽然动摇了。
    出去的路?
    什么是出去的路?
    他想到现实中谢清呈冰冷的眼神,想到谢清呈决绝地和他说:“我必须离开,你迟早要靠你走出自己内心的阴影。”
    “我不是你的桥梁,贺予。谢雪也不是。”
    “贺予……”
    贺予。
    一声声,冰冷刺骨。
    贺予蓦地坠回梦中,他仍然躺在床上,拘束带还是谢清呈替他解开的,但是周遭场景忽然变得很阴暗,谢清呈的脸也很阴暗,像是蒙上了一层冷色调的滤镜。
    他梦到谢清呈的薄唇一启一合。
    他知道谢清呈是想告诉他自己回来的理由。贺予隐约已觉出那个理由会让他无比刺痛。
    他简直想从催眠中立刻逃离。
    可是没有用。梦里的谢清呈一字一顿说着决绝的语句,而他无处躲藏:“虽然我确实恨不得你死了,但我这次会负责你到烧退伤愈。你不用误会,我来,是因为你父亲给了我很丰厚的报酬。”
    谢清呈的声音极冷,没有任何感情。
    “那些报酬是你付不起的。多到足够让我以后再也不用看到你。”
    “……”
    梦里的贺予被刺伤了,像被谢清呈狠狠扇了一个巴掌,痛极伤极。
    梦外的贺予也开始呼吸急促,紧皱眉头。
    他想摆脱这个梦境,可这个梦亦是他不得不破的心魔。
    贺予于是在私人治疗师的催眠下,陷入了更深的心世界。
    他继续梦下去,梦里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扇尘封的客房大门。
    这一次的梦里,谢清呈回来了,谢清呈住回了贺予为他精心收拾干净的房间内。
    但催眠里这个因为贺予坠楼而回来的谢清呈,非常的冷漠。他几乎从不关心贺予,每天记录完了贺予的体征数据,然后就扔给他一支针管,盯着他打完,却连药都懒得亲自给他推。
    贺予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因为男孩子可笑的自尊心,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谢清呈给他针,他就自己沉默地打了,然后谢清呈又把针剂收走。
    全程没一句对话,就像默片。
    但后来,贺予的内心在这种沉默里越来越烦躁,他渐渐地也就不想再配合了。
    梦不断地重复着,延续着。
    终于,在谢清呈照例给他做了病情监测,又递给他一管针剂时,贺予坐在卧室的温莎椅上,却没有接。
    他忽然很平静地,但又近乎绝望地问谢清呈:“谢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拿这些针剂做别的事情。”
    谢清呈没怎么在意贺予的神情,说:“你看起来也没那么想死。”
    “是吗。你又了解我了。”
    贺予嘲弄地笑笑,忽然抬手拿起了针管,眼也不眨地扎在了自己身上,但这次却不是静脉注射,而是随意扎进了皮下血肉,而后药剂推入——
    谢清呈倏地色变,立刻上前,但已经迟了,贺予的那一片皮肤迅速泛青泛紫,肿了可怖的凸起。
    “可是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活。”贺予淡淡的,换一般人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他脸上却连半寸波澜也没有。好像那针是打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似的。
    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谢清呈面色铁青的脸庞,眨也不眨,移也不移,冷淡地把针拔了,那里面的针剂只剩下了一点,另外的全部成了贺予皮下越来越难看的淤肿。
    贺予不以为意,把针管重新递到谢清呈手里,一字一顿:“给你。你来。”
    谢清呈白着脸,似乎也被他这种疯子般的举动骇到了。
    贺予说:“必须是你,谢清呈。”
    “否则我今天一针也不会打的。”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可是仔细分辨,言语里竟然也藏着些隐隐的伤心。
    “你既然是因为钱来的,那么拿钱办事。总要做好。”
    谢清呈回过神来,闭了闭眼:“你别逼我也把你捆起来。”
    “那你捆吧。”贺予淡漠的,“和我父母一样,你捆。你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梦里的谢清呈好像被他惹得脑仁发疼——
    “贺予,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到底要怎么样?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真是有毛病了,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在乎谢清呈。
    他看不到谢清呈的时候会烦躁,看到了却同样也平静不下来,谢清呈成了他心里一根尖锐的刺,拔与不拔都要了命的难受。
    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厌恶同性恋,绝不可能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自己总会在不留神时,想起谢清呈在床上的样子,他一开始好像也只是想着谢清呈的身体,后来甚至去渴望谢清呈的感情——
    他太煎熬了。总感觉透不过气来,心脏闷得发慌。
    梦里,两人还在僵持着,最后,贺予对谢清呈说:“你知道吗,从前我不想这样的。”
    “谢清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我坚持了十九年,为了别人和我形容过的,那个或许会有的‘平静’。”
    “现在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爸妈一直让我装成一个正常人,以免被疯人院抓进去,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逾法乱规的事情,我确确实实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尽管很恶心,很辛苦,尽管有苦不能诉,有病不能喊。尽管我要不停地观察周围人面对喜怒哀乐的反应,然后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我确实做到了。”
    “十九年,一个该活在疯人院的人,活在了正常人的社会。一个该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行走在笼子外。我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病态会暴露,会从人人仰羡,变为人人喊打。我拥有的朋友,全部不是我真正的朋友,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真面目是怎样的,他们只是在和戴着一张假面的我来往。”
    “我能和谁说一句真话?我曾以为至少你的妹妹,谢雪她能和其他人不一样。可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我是有病的,谢清呈。”他说到最后,面带笑容,神情凄怆,诡谲疯魔,可怖至极,他戳着自己的心脏,“我他妈的有病!谁知道了真相还愿意同从前一样看我待我?我一辈子都要活在一张正常人的面具下——坐牢还有一个期限呢,我病愈的期限又在哪里?”
    声音到最后都在颤抖。
    “十九年了。谢清呈。”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在你之前所有医生都没有办法很好地减缓我的病症,是你给过我希望又把我推回到深渊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又为什么要骗我?你恨我吧谢清呈——你知不知道我也恨你!”
    “我从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他妈就恨极了你!”
    贺予是个几乎不说脏话的人,但这一刻,在催眠营造出的梦里,他却有些失态了,太久的混乱在他心里发酵,他控制不住自己血里心里四肢百骸里的冲动。
    他在梦里冲谢清呈发脾气,像个真正十九岁的男孩子那样,没有理智,没有章法,没有深思熟虑,把喉咙里闷着的话蛮不讲理地,不管不顾地都倾了出来。
    他骂着骂着,眼圈都泛红了。
    他说:“我真恨你,谢清呈。”
    “现在你也恨了我,你说你要是当初看也不看我一眼让我死了该有多好,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们彼此的人生里都可以少一个仇人,没很多痛苦。”
    “我和你,我们也就不会互相厌憎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梦里的谢清呈没说话,而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静默了好久之后,男人转身:“……我让助理上来给你打针。”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谢清呈?!你是看到我怕了?”贺予神情堪称暴怒,语气却又平静地可怖,“还是你嫌碰到我脏了。”
    “你想怎么认为都可以。”谢清呈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贺予。”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们彼此的人生里都可以少一个仇人,没很多痛苦。”
    “请你控制好你的情绪,不然我只能真的用拘束带捆住你。”
    “……好。那你趁早捆。赶紧捆!”贺予仰头,红着眼眶笑了笑,声音幽幽的,“不然你迟早会后悔的。”
    谢清呈没再理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而就在催眠梦境里的谢清呈推门而出的一瞬间,现实中躺在治疗椅上的贺予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成了一个濒死的脆弱的生命,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又要关上,他知道谢清呈连在催眠的梦境里都不愿意久留了。
    他的离开似乎从他胸口抽走了最后一缕人气。
    贺予蓦地惊醒,大睁着眼睛,费力地呼吸着。一行泪顺着他的眼尾堪堪滑落下来。
    私人医生安东尼坐在椅子边看着他,见他醒了,就从容地给他倒了水,药,又递给了他纸巾。
    “你心里有一件很折磨你的事,也或许是个很折磨你的人。”
    贺予:“……”
    安东尼医生:“把药喝了吧,至少你现在已经看清了自己这次发病的病因。”
    “病因找到了,你自己就能想办法克服和战胜它。”
    医生拍了拍贺予的肩。然后对汗湿重衫的他说:“今天的治疗结束了,贺少,请尽量地控制自己,别再想那件事,或者那个人了,好好休息吧。”


  小剧场:

    结束了本章的演出后。
    谢清呈:你出息了,能找人接替我的工作了。
    贺予:是你自己不回来!是你自己不要我!是你觉得我在说谎你不理我!
    谢清呈:(冷漠地看他)
    贺予:……行了哥,是我错了,我错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