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连夜雨
此去淮水,骑马走官路需得七天,两名近侍赶到时已入夜,但淮州知府张宗林早在府衙中恭候多时了。
见着侯府派来办事的差使,张宗林先行了礼,礼不是朝他们行的,朝的是他们手中侯府的令牌。
张宗林道:“小侯爷近来可否安康?”
“侯爷无恙。”一名近侍言,“我等出京办差,各方面多有生疏,仰赖大人指教。”
张宗林道:“差使客气了,本府曾得老侯爷提携之恩,侯府的事万不能疏忽。本府接到密信,二位来此是想查一查北营大都统赵昀的根底?”
他说这话时面露为难之色,那近侍也是个眼亮的,便道:“不过是问问籍贯、人口一类的小事,必然不会令大人难做。”
张宗林道:“侯爷执掌武陵军,赵都统在他手下办事,查一查本就是理所应当的,这有什么难做?不过眼下肃王妃正在昌阳青云道观中修行,皇上特地下旨令本府关照,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带两位差使亲去淮水了。”
这位肃王妃正是谢知钧的亲生母亲。
肃王妃为赎谢知钧当年的罪过,每年都会到青云道观中侍奉仙师、念经修行。皇上素来重孝悌,感怀肃王妃一片慈爱之心,方才在期满后又准了谢知钧回京。
眼下肃王妃正在昌阳的青云道观中,淮水和昌阳都属淮州统辖,皇上提点张宗林关照肃王妃一行人马,张宗林怎敢怠慢?
他需得顾着肃王府的事,一时分不出身来去查赵昀。
两位近侍听他表明缘由,忙道:“大人言重,圣上的旨意自然是一等一的要事。况且打听个来历么,也用不着劳您大驾,只需知府大人下一道手谕,让我们去到淮水以后,不用吃些没必要的麻烦就好。”
张宗林含笑道:“这有何难?”
拿上张宗林的手谕再去淮水办事,当地官员果然殷勤,这一行查得也顺风顺水。
两名近侍看过赵家的籍贯和族谱。
赵家人口简单,祖上以务农为生,后来逢大旱之年,田地里颗粒无收,迫于生计,赵昀的二叔赵明烈去镖局跑了三年的镖,期间习得一手好枪法。
离开镖局以后,赵明烈还去淮水军营里做过两年的教头,军营中许多人都曾见识过他的银枪,无不称赞。
因赵明烈终身未娶,膝下也无一子,所以到了赵昀七岁这年,他就被父母过继到赵明烈这一脉。
说起赵昀的生身父母就更平平无奇了,一辈子的佃农,面朝黄土赚些活命的钱。除了赵昀以外,他们原本还有个儿子,乃是赵昀的兄长,据说读书读得很好,后来因为犯下大错被族谱除名。
至于什么大错,没有文字可循。
两个近侍做事不敢马虎,既要查就要查得清楚才好,便又去了赵家旧宅附近明察暗访。
这里真正熟识赵昀的人其实不多,全赖赵昀少时跟他二叔在外走南闯北,不常待在家中,所以街坊邻居没怎么见过他。
邻里们只听说,赵昀十多岁时,他二叔被流寇所杀,约莫是想替他二叔报仇,赵昀很快投身行伍,再之后的事,他们就全然不知了。
近侍又问起赵昀的生身父母。
十多年前,他们的长子,也就是赵昀的兄长曾犯下一桩重罪,貌似是杀了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被逐出了族谱。
二老自此忧思成疾,加上积年劳累,身子骨早就垮了,不过得了一场风寒小病,二老就相继病故。
赵家如今也就剩下赵昀一人,好在这孩子足够争气,毕竟淮水这种小地方,县太爷一个七品芝麻官跺一跺脚都能震得百姓不敢抬头,百八十年也不一定出得了一个当官的,偏偏这赵昀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官拜大将军,又领北营都统的军衔,来日若有立功的机会,怕是封侯封爵都不成问题。
侯府的近侍翻来覆去地问过好几家,把赵昀的家世查清楚了,并无不妥,临走前他们问了一嘴赵昀兄长的名字。
邻里的人都不识字,只知道怎么念,具体哪个字不太清楚,还是请了当地的教书匠来问,方才知道是叫“赵暄”。
“赵暄”二字书于纸上,两人看了又看,其中一名近侍蹙着眉,嘀咕道:“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另外一名近侍沉吟片刻,陡然间脸色大变,道:“是他!”
……
纵然是寒天,悬挂五日,京中城楼上的头颅已经慢慢有了异味。
起初百姓见着人的头颅内心骇然,个个都怕,后来官府张贴了一块告示,方知这些人都是奸臣派来杀害清官的刺客,心境一转,见到也不怕了,还道他们死有余辜,暗暗褒奖京兆府做事痛快。
之于北营贪腐一事,百姓热议如沸,民间对这位新上任的赵大都统果然赞不绝口。
先前副将刘项因吃空饷一事被发罪,刑部将之羁押在监牢中,因刘家私下里周旋了不少,刑部就以刘项官位在身为由,一直推拒着赵昀,不让他亲自审讯。
刑部来审也就是走走过场,刘项什么也不说,案子也一直没多大进展。
如今赵昀的势头越来越盛,刑部再难按着刘项的案子,只能定下本月十六,由赵昀亲自提审。
查营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裴长淮特地避开赵昀的锋芒,多日来称病不出。
徐世昌很长时间没见着裴长淮,心里想念得紧,这日直接到侯府拜见,他自小就经常来侯府找裴家公子玩,如今也是随进随出。
徐世昌来时,天空中零星飘了点盐粒子一般细的雪花。
刚走进这庭院,徐世昌就闻见一阵笛声,是京中名曲《金擂鼓》,到了《塞下曲》那一折,曲调悠扬,多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幽咽。
徐世昌直接推开门,慢步走进去。房中未掌灯,光线有些昏暗,他看到裴长淮正守着窗吹笛。
那支墨色竹笛上垂着殷红流苏,流苏已然陈旧。
听见徐世昌进来,裴长淮也没停下,似乎执意要吹完这一曲。
徐世昌也不急,挪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他身边认真地听。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听入神时,一搭一搭地和曲敲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笛声渐渐隐去,裴长淮轻呼一口气,将竹笛放下。
徐世昌在余音中回味良久,拍手道:“长淮,你这笛子吹得真是好,不过这竹笛倒是不常见你用。”
裴长淮淡笑道:“这是我大哥的笛子。”
“难怪。”徐世昌道,“我记得这首《塞下曲》还是坊间乐师求上门来,请裴文哥哥指点才有的。从前我只知道裴文哥哥刀法一流,兵法也卓绝,连老侯爷都不一定能胜过他,谁知这种风雅事也玩得有名有声的。哪像我呢,看书罢,看不到一刻就想困觉,玩也玩不出个名堂来,就在搜集美人儿上算个好手,结果也给母亲逮着了,她近来埋怨我散漫,嫌我在外面花花绿绿的收不住心思,正打算替我娶个母老虎进门,好整治整治我,连我爹都点头赞同,这下可把我愁坏了。”
裴长淮原本心情有些阴郁,听徐世昌猛倒一番苦水,不由地笑道:“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难怪你母亲操心。她看中了谁家的女儿?”
徐世昌道:“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辛妙如。真不知爹妈怎么想的,他家女儿出了名的厉害,这种女人娶进来可不是给我造孽么?何况她也看不上我,兵部尚书藏她女儿藏得那么严实,谁去提亲都不答应,那清高的嘴脸,肯定要配个王孙贵族才甘心……”
裴长淮道:“这话偏颇。老尚书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没有不疼爱的道理,且是个姑娘家,不求她能显贵,但求个顺遂平安,想来挑选夫婿应当会更注重人品德行,不至于女儿在过门后在深宅里受什么委屈。”
徐世昌凛冬里拿着把扇子装骚包,此刻听裴长淮一言,哼哼着就摇起来了,“那他真找错人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德行。”
裴长淮笑了一声,“倒有自知之明。你既对人家无心,也别耽搁了,早早跟太师言明此事,省得闹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徐世昌道:“我哪耽搁得了她啊?一说太师府想跟尚书府谈亲,好么,我还没搭话,她自己先摆上款了,私下里给我递了一封信,让我野鸡别想配凤凰。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徐锦麟再不济,能是野鸡?她辛妙如又算哪门子的凤凰?”
裴长淮不知还有这原委,但见辛妙如的架势似是铁了心不肯嫁到太师府中,要么就是对徐世昌极其厌恶,要么就是已有意中人……
他正要提点几句,徐世昌身体往前一倾,手肘落在膝盖上,两颗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要多灵光有多灵光。
裴长淮一看就知,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果不其然,徐世昌说:“她敢这么羞辱我,我又能是个吃素的?”
徐世昌想要揪辛妙如的错处,派人跟了她好多日,发现她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不是绣花就是读书,别说做错事,就是做点其他事都罕见。
不过她每逢初十都要去城郊的道观中求签,徐世昌气不过,打算在道观里让奴才们扮鬼神好好戏弄她一番。
今日正逢初十,徐世昌的人已经带上行头去了,徐世昌等回信等得无聊,这不就到侯府里来找裴长淮玩了么。
不过这些事他不敢跟裴长淮说,说了肯定要遭训,所以他就简单提了一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了。
徐世昌在侯府陪裴长淮吃晚膳,这厢刚刚撤了席,那派去捉弄辛妙如的奴才们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徐世昌看他们神色慌张,还以为事情搞砸了,避开裴长淮,喊他们出来回话。
一个奴才脸色青白,瞧瞧房里,又瞧瞧徐世昌,徐世昌给他这双乱晃的眼睛晃烦了,“看什么看,你倒是说啊。”
他贴近徐世昌的耳朵,小声说:“奴才按着公子的吩咐,扮了相潜在暗处,准备吓唬吓唬那个辛姑娘,没想到竟撞见她在道观中私会男子。”
徐世昌眉毛一挑,“什么?”
“当时奴才吓得不敢出声,只在暗地里藏着,过了半个时辰,辛姑娘从房里出来,没多久,那男子也跟着离开了。奴才看得真真切切,与辛姑娘私会的男人是侯府里的……大、大公子裴元茂。”
徐世昌听后,心里惊得一跳,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这等纨绔再混账,也只是不太拘着规矩礼教而已,各自背负着各自家族的声誉,败坏祖宗基业的事是万万不敢做的。
辛妙如与裴元茂私下往来,关系着尚书府和正则侯府,如今又有太师府掺杂其中,这要是闹大了,该是多大的丑闻?
徐世昌忙问道:“可还有其他人瞧见此事?”
那奴才摇摇头道:“他们倒是避着人,若非奴才今天听了公子的命令暗地里跟着,也不会发现此事。”
徐世昌拿扇子敲了敲手心,思虑片刻,旋即定了主意,朝那奴才威吓道:“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敢说出去一句,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当奴才的最是知道其中利害,低下头不敢吭一声。
徐世昌暗自庆幸,好在发现此事的是他,到底还能遮掩一阵儿。
可要怎么处置?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裴元茂是裴文唯一的血脉,怎么处置他,也该裴长淮拿主意。
他心底正盘算着怎么告诉裴长淮才合适,前院里来人通传,刘项之子刘安在府外求见。
徐世昌一听就恼了,也不等裴长淮发话,直接喝道:“他来干什么你们还不清楚?直接打发了。”
月中赵昀要亲自提审刘项。
先前由着刑部审,刘项一个字也不肯说,既不认罪,也不辩白,刑部的人也拿刘项没办法,可若是换了赵昀来,形势可就不一样了,就算刘项想闭嘴,赵昀也有法子给他撬开。
这时候刘安再一次来侯府拜见,必然又是要请裴长淮救一救他那倒霉催的父亲了。
徐世昌不太管朝堂上的事,但他身为太师之子,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如今裴长淮和赵昀在北营中分庭抗礼。
赵昀是太师府的门生,裴长淮又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徐世昌私心不想两个人厮斗起来,最好都和和气气的,一齐替皇上把事办好就行。
如果裴长淮帮了刘家,岂不是摆明了要跟赵昀作对?徐世昌当然第一个不答应。
那通传的奴才也不敢不谨慎,只放低了声音,再对裴长淮道:“刘安说,事关元茂公子,侯爷这次一定会见他的。”
说着,奴才上前给裴长淮递了一包物件儿,打开以后,先是抖搂出一件女儿家的绯色肚兜,肚兜里还裹着一枚玉坠子。
玉坠子上盘着瑞兽,用红绳作绑,乃是裴元茂的贴身之物。
裴长淮眉心一蹙,将肚兜和玉坠子收好,面庞冷静,眼却黑得发沉,“将人请进来。”
徐世昌也瞧见那些东西,心道坏了,总不会那么巧罢?
他有点惴惴不安,问裴长淮:“出了什么事?”
“一些家事。”裴长淮道,“时候也不早了,锦麟,你先回去罢。”
徐世昌犹豫再三,最终点了点头,临出门前又停下步伐,对他说:“长淮哥哥,侯府内外人多眼杂,靠你一个总有照顾不来的时候。我还是那句话,万事都有我呢,你的事,我没有不尽心的。”
裴长淮淡笑道:“谢谢。”
徐世昌走后,刘安就进了侯府。
在群英宴那日,刘安还是锦衣华服,朱唇玉面,眉眼里带着凌人的傲气,如今为着他父亲入狱一事,形容憔悴不少。
进门时,刘安身上还披着当日裴长淮替他遮掩狼狈的狐裘,他眼珠有些灰沉沉的,唇也白着,见到裴长淮,照旧行了一礼。
“小侯爷,你终于肯见我了。”
裴长淮道:“有话直说。”
“求您救一救我父亲。”他跪行至裴长淮膝前,“念在他为老侯爷效过犬马之劳,念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您救救我父亲。他在牢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凶险。长淮,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
他双手握住裴长淮的手,眼里流着泪。
裴长淮抽回手,面上没显露什么情绪,冷冰冰地说:“你带着筹码来,到底是求,还是威胁?”
他焦灼的神情一僵,失神道:“如果我不这样做,你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裴长淮道:“那就开门见山罢。玉坠子是元茂的,另外一件东西又是谁的?”
刘安不再绕弯子,道:“兵部尚书之女,辛妙如。”
饶是裴长淮这等冷静惯了的,听到这姑娘的名字,手指也不由地收紧了。
他问道:“他们人呢?”
这种贴身的物件都被取了下来,可想而知,刘安给了裴元茂和辛妙如两人何等的难堪。
刘安回答:“侯爷不必担心,我只是想救我父亲而已,怎会真对元茂不利?为着你,我也不会伤害他。可是……长淮,你不见我,咱们多年的情谊,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小时候我闯下多大的祸,你都愿意帮我,你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凉薄的人,为什么这次如此无情?我父亲落难,被赵昀那等小人随意摆弄,你真要袖手旁观?”
裴长淮一手掐住刘安的喉咙,“你没听懂么?本侯问的是,他们在哪儿?”
刘安喉骨猛地疼痛,一下扒住裴长淮的手,可他这袖下的手臂好似钢筋铁骨,任刘安如何都没法挣脱。
他望着裴长淮的眼,莫名生出强烈的恐惧感。他在窒息中艰难地回答着:“等我出侯府,他就回来……”
他的脸涨红,逐渐说不出话来。
裴长淮一下松开他,刘安跌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
刘安捂着脖子,脸更加青白,继续说:“他回来,辛小姐就要多受两日的苦,我父亲出狱,辛小姐也会安全回来的。”
拿辛妙如做牵制,这一招棋走得太妙。
如果直接绑架裴家孩子,以此要挟裴长淮,他大可以借此彻底与他们这些老臣割席,当即反扑一口,调动北营兵力进行全城搜查。
他们行绑架之事做得再漂亮,也防不住裴长淮这样大肆追捕。
如今可好,他们捉了辛妙如,又握着二人的把柄,倘若裴长淮动作稍微大一些,辛妙如跟裴元茂在道观中私会一事就会闹得人尽皆知。
裴元茂是男子,坏了裴家的门楣,被人指骂两年,此事也就揭过去了。可辛妙如却是个女孩子,若是闺名不保,累及后半生,兵部尚书怎么会允许自己珍爱的女儿给人这样糟践?
如今太师位列百官之首,在朝中呼风唤雨,唯独兵部的这位老尚书不大喜欢附会太师一党,倒是因着与谢从隽交好,与侯府关系不错。
裴元茂犯下这样的糊涂事,即便两家顺水推舟结了这桩亲,也难保老尚书心底不存怨恨。
怨恨多了则易生嫌隙。没有兵部的助力,对侯府而言如失臂膀。
沉默半晌,裴长淮道:“滚。”
刘安以为他没有答应,但看了一会儿裴长淮冷冰冰的神情,问道:“你答应了?”他一阵狂喜,“一开始我还有没底,没想到竟给他说中了。”
裴长淮神色一凛:“他?是谁?”
“你不要管!”刘安不惧反笑,笑容有些狰狞,“长淮,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很快离开了侯府。他走后才过了一刻钟,一辆马车就缓缓停在侯府门前。
侯府奴才听见里面有呼救声,爬上去一看,果真是被五花大绑的裴元茂。
几人不敢声张,忙解了他,将马车赶至后门,再将裴元茂带下来,径直去见裴长淮。
看到桌子上的肚兜和玉坠子,他的神色彻底灰败下来,一下跪倒在裴长淮面前。
他到底年轻,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头一回犯下这等弥天大错,寻常的傲气也荡然无存了。
他一身狼狈,涕泗横流,央求道:“三叔,侄儿一听说徐家要跟尚书府提亲,一时情急,这才约了妙如相见,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伙人……他们、他们就是一群土匪!”
裴长淮站起身,径自去屏风后更衣。
裴元茂挪着膝盖,朝他跪下:“我是回来了,可妙如还在他们手上,不管什么条件,三叔你都应着吧,你救救她!以后我会听话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就求你这一回,三叔!”
裴长淮换了一身霜衣出来,披着鹤氅,脸上喜怒难辨。
迎着他极冷静的一双眼,裴元茂反而不敢吭声了,狠狠低下头去。
裴长淮从桌上拿起那枚玉坠子,俯身系到裴元茂的腰间,然后说道:“这玉坠是你爹爹送给你的满月礼,弄丢了是你不孝。今夜就跪在这里,跟你爹磕头谢恩。因为他死得好,他是为大梁战死的,所以裴家才愿不留余力地保你活。”
他言辞冷淡,听不出有什么怒气,可裴元茂瞪大双眼,背后窜起一阵寒意,连看裴长淮的胆气也无了,呆呆地跪坐下去。
裴长淮整平袖口,转身出门。
侍卫随行在他的身后,问道:“夜深了,小侯爷准备去哪儿?”
裴长淮道:“将军府。”
……
再细小的雪粒子,只要下得轻快些,落在地上也能积就一层。
赵昀刚从北营回府不久,直接去了书房练字,卫风临陪着他,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研墨。
他近来又临了一些草书,字迹越发乖戾张狂。
没一会儿,卫福临进来,赵昀见着他,道:“来得正好,我饿了,想吃些粥。”
卫福临木着脸回道:“正则侯来了。”
“谁?”赵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卫福临重复道:“正则侯。”
现在天都黑了,倘若不是紧要的事,裴长淮绝不会这个时辰过来。
赵昀撂了笔,匆匆往书房外走,刚出了门,他蓦地停下脚步,片刻后,他旋踵回身,又重新坐到书案前。
“他这是有事求我了。”他晃荡起腰间的麒麟佩,笑道,“风水轮流转啊。”
卫福临看他似乎不去迎了,问:“爷这是见还是不见?”
赵昀道:“见,请他到书房。另外再取一坛酒来,就要芙蓉楼的一壶碧。贵客上门,怎能没有好酒相待?”
卫福临依令来迎客,他说,进将军府需得解剑,还要将贴身的侍卫留在府门外。
裴长淮的侍卫不满道:“你家将军好大的架子,小侯爷来将军府,他不出门迎已经算大不敬了。”
卫福临低眉垂首,态度却是不卑不亢,“以侯府之尊,小侯爷想要治谁的罪都是容易的,悉听尊便。”
“你这贱奴胆敢……!”
“不得无礼。”裴长淮出言喝断,令道,“就在此地等我,别失了规矩。”
他们虽有不忿,却也从不违抗裴长淮的命令,点头称道:“遵命。”
裴长淮解下佩剑,交给卫福临。卫福临双手接过剑,恭敬地将他请入府中。
随着来到书房,赵昀斜靠在榻上,正在看书,像是看入了神,没注意到裴长淮进来。
下人们退去,书房里剩下他们二人,赵昀权当看不见他,裴长淮也不急,就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等。
赵昀看了一刻钟,裴长淮就等了一刻钟。
书卷再有趣,赵昀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裴长淮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端着,赵昀喜欢看他肆意发脾气,所以故意晾着裴长淮,晾了他这么久,却不见裴长淮有一丝恼怒。
赵昀觉得不太妙,将书卷从眼睛上拿下来,叹道:“看来小侯爷想求我的事不小,这么舍得下脸面。”
裴长淮坦然道:“确实有事相求,本侯想……”
“不急。”赵昀打断他,“小侯爷难得来寒舍一趟,只为求人也太无趣了些。请坐。”
赵昀请裴长淮坐到他身侧来,榻中间摆着一方棋盘,棋瓮里有黑白两色。
赵昀道:“上次听陆叔说,侯爷是弈棋的好手,我近来学了两招,可惜府上都是些粗人,也没人陪我下,小侯爷陪我下两盘?”
“好。”
裴长淮请赵昀执黑先行。
赵昀一边下一边问:“现在可以说说,侯爷这么晚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裴长淮道:“本侯想借刘项一用。”
如今刘项案子已交给赵昀审理,如果想从刑部提人出来,自然要他同意。
不过他来求这件事,倒有些出乎赵昀的意料,他问道:“你要刘项做什么?”
“你不要管。”裴长淮道,“三日之后,本侯定当将刘项安全无虞地送回牢中。”
“好。”赵昀执黑子敲了敲棋盘,而后落定,“待会儿我写个手谕,你去牢里提人。”
裴长淮执白的手一顿,迟迟没下去这一步,他没想到赵昀答应得这么干脆,甚至连缘由都不曾追问。
赵昀看他还在发愣,提醒道:“长淮,到你了。”
裴长淮一回神,道:“多谢。”
紧接着,他落下白子,正将赵昀的黑子围断,棋盘输赢已然分明。
赵昀扬起眉,马上收回自己先前那一手棋,“这步不算不算,我下错了。”
裴长淮眼疾手快,一下按住他的手腕,淡笑道:“赵昀,落子无悔。”
“我才学多久,小侯爷真欺负人。”
口吻听着委屈,眼睛却亮得慑人,赵昀反手捉住裴长淮的腕子,俯身过去,轻促地在他唇上亲了亲。
裴长淮惊得心一跳,下意识向后仰去,手背抵着唇,睁大眼睛看他。
越看,脸越红。
赵昀方才只想惹他玩儿,现下见裴长淮面颊绯红,自己也给惹火了。他一把挪开放棋盘的矮几,因太情急,不慎打翻了个棋瓮,黑子哗啦啦蹦落了一地。
身影覆压下来。
赵昀抱住裴长淮,热切地深吻,吻中隐隐带着一股强硬的味道,他按着裴长淮的手,与他十指交扣,吻得也越来越浓烈。
裴长淮有些窒息,搭在赵昀后背上的手一紧,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衫。察觉到他的抗拒,赵昀与他分开一些距离。
赵昀嗓音低哑,问道:“上次行刺一事,连累你了。腰上的伤好点了么?”他说话温情脉脉,却也不等裴长淮回答,手探上他的腰,隔着衣裳去摸。
提及此事,裴长淮最先想到的是赵昀那招“云闲龙潜”的剑法,上次来不及问清楚,实际上他也不知该怎么问起。
“侯爷又心不在焉了。”赵昀眯了眯眼,手往下游,“我在你身上,你不想我,又想什么呢?”
裴长淮腿间一紧,当即抽了一口气,着急按住赵昀不安分的手,“赵、赵昀!你敢……”
“怎么不敢?”他拢住裴长淮的脸,又在他润红的唇上纠缠了一番,含混着说道,“今晚留下来教我下棋,好么?”
裴长淮眼睛里蒙上几分雾气,面红耳赤道:“你这是学棋的样子?”
“我就喜欢这样学,还望小侯爷能因材施教。”赵昀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裴长淮始终不放手,推扯了几番,赵昀急了,在他的臀上狠狠捏了一下,恶劣地说道,“还要不要手谕了?”
裴长淮听了,眼色一变,猛地推开赵昀。
赵昀倒跌在榻上,险些被他掀下去。他一脸错愕,道:“你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裴长淮冷着脸坐起来,一边抚整领口一边说道:“本侯走了。”
赵昀忙从背后揽住他的腰,把他重新扯了回来,低声道:“侯爷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能强要了你。”
他说的彬彬有礼,仿佛把自己之前做过的事一概浑忘,俨然成了什么正人君子。
裴长淮真想赏他一巴掌,但听他声音里透着玉质的清亮,心就软了,到底没下得了手。
赵昀贴到他后颈吻了一下,吻到他的长发上,“你不该来的。”
说完这句不明就里的话,他起身去写手谕。
赵昀写得很慢,似乎一笔一划都极耗工夫,裴长淮也不着急,就站在他身旁等,眼睛不经意地打量赵昀的书房。
这里也没多少藏书,案上摊着两三本杂书异志,平时读来消遣,没什么大用。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赵昀最近貌似在临摹荣公的草书,单单是练习用的纸张叠起来都有一掌之厚,可见勤勉。
荣公的真迹很罕见,不过因他后半生沉迷修道,倒在京郊几处道观的立碑上留有墨宝,赵昀这字帖多半是从这些碑上拓下来的。
书案旁还摆着一个玉白透润的细颈瓷瓶,瓶中插着一根结满碧色花朵的梅枝。这绿梅名唤“翠翘”,因品性娇贵,只长在城郊野外。
眼下这枝已经枯萎了,还没被丢弃,可见赵昀喜欢。
裴长淮正琢磨着这些有的没的,那厢赵昀写好手谕,合上,递给裴长淮。他去拿,赵昀第一时间没松手。
“裴昱,现在刘项就是个烫手山芋,你做什么都要谨慎一些。”赵昀语气有些沉。
裴长淮肃容道:“多谢。”
拿到手谕,裴长淮请辞离开,听得门外有人求见。
那人端着酒壶与杯盏进来,低眉顺眼的,不过模样生得很好,丹唇粉面,五官出奇的秀气。
裴长淮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跪下,先给裴长淮行礼:“奴才寻春拜见正则侯,侯爷万安。”
听到这个名字,裴长淮才记起来他是芙蓉楼的小倌,因容貌出挑,性情温柔乖顺,在芙蓉楼也有些艳名。
以前徐世昌跟他说过,这小倌在床上很会服侍人,什么花样都玩的来,尤其是后庭可容双龙同入,乃是罕见的奇货。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拉着裴长淮一起试试云雨,没想到竟惹毛了他,得他扇子敲头,一顿猛捶,额角上淤起大块青紫,足足疼了半个月。徐世昌认识裴长淮那么久,头次挨他这么狠的揍。
后来又因着有两位年轻公子为寻春争风吃醋,更在芙蓉楼里大打出手,此事由徐世昌从中调解,才算没闹开,所以裴长淮对这寻春的印象很深。
没想到,如今他竟成了赵昀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赵昀本就是个风流性子,府上不置妻妾,身边自也少不了陪伴的人,那日在芙蓉楼不也将他当成……
裴长淮说不出心中滋味,深呼了一口气,暗暗收拢起手指。
赵昀遣退寻春,替裴长淮斟了一杯酒,道:“芙蓉楼的一壶碧,听闻小侯爷最喜欢,不妨喝两杯再走?”
“不必了。”
裴长淮无名火起,猛地一拂袖,撞得那酒水一晃。尽管赵昀已往后闪了半步,还是被洒了一胸襟。
裴长淮转眼见他神情无措,很快有些后悔,可心底还烧着莫名的怒火,实在道不出歉,说了声“告辞”,转身离开书房。
赵昀也没拦着,一边隔窗眺望裴长淮的背影,一边掸了掸胸前的水迹,兀自叹道:“真难伺候啊。”
……
裴元茂在裴长淮房中跪到半夜,事情终于传到他母亲余氏耳朵中。
余氏到底心有不忍,含着泪想扶他起来,裴元茂知道自己这回闯下弥天大祸,不敢起身,只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
余氏问起缘由,他没敢瞒,将此事一五一十交代了。
他跟辛妙如是在一场诗会上认识的。
辛妙如得知裴元茂是正则侯府的大公子,看他举止大方,一表人才,不由地心生仰慕;裴元茂则见她容貌柔美,知书达理,心头亦是欢喜。
两人情投意合,私下里往来数回,不过都是发乎情、止于礼,未曾有过亲密之举。
原本到了这个地步,裴元茂该去尚书府提亲才是,可他没有功名在身,虽说是侯府的大公子罢,但如今承袭爵位的不是他,而是裴昱。
往后裴昱若是娶妻生子,自然更会偏疼自己的儿子一些,这爵位也不一定轮到他头上来。
既无功名,又无爵位,辛尚书怎肯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
提亲之事困难重重,裴元茂只能说再等等、再等等,等着等着,太师府倒先一步去辛家提亲了。
虽说那徐世昌一样的无官无爵,可他却是徐太师最疼爱的小儿子,本人又是京城锦绣堆里的混世魔王,无论什么来路的都会卖他一个情面。
这等人来日若进到官场中,再加上徐家助力,必定前程似锦,一派风光。
将徐世昌和裴元茂摆在一起挑,任谁都会选择前者。
得知徐家提亲的消息,裴元茂一下慌了;辛妙如也怕自己最终会嫁到太师府去,很快约了他在道观中相见。
裴元茂心底盘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辛妙如生米煮成熟饭,先有了夫妻之实,届时辛尚书再不愿意,也拿他们没办法。
有他哄着,辛妙如红脸答应,两人一番云雨,在三清祖师座前私定终身。
裴元茂知道辛妙如为了自己冒了多大风险,便跟她承诺,此次回去就央求母亲准备聘礼,待二人成亲以后,他也收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专心读书,以求早日考上功名,不让自己的妻儿受委屈。
裴昱对他虽不如元劭,但到底是都侯府的孩子,来日他在朝中为官,裴昱肯定尽心提拔。
只要他肯上进,以后的官途未必不如他们徐家。
两人计划得好好的,哪里想到一出道观就遇上一伙蒙面的黑衣匪徒。
裴元茂不知这一切是刘安在暗中策划,还以为这群土匪是想求财,单单求财也就罢了,可他跟辛妙如的私情被人撞破,这件事倘若闹大,不光是尚书府,连着侯府也会名声扫地。
他这次是真的慌了。
那群土匪先把他放回侯府,以表诚意,可辛妙如还在他们手中,又不知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想到心上人还在狼窝当中,自己却毫无办法,裴元茂不由地哭道:“要是妙如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也无颜活在世上了。”
他越说,越是悔恨,只在余氏怀中痛哭不已。
余氏听得肝肠寸断,抚着裴元茂的额头,哭声道:“都是娘亲不好,没能早早看出你的心思,你一个孩子怎么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你、你去求求你三叔罢……从前你不懂事,娘亲怎么说你也不听,其实他待你是极好的。你不知,你三叔接掌武陵军那天,曾当跪在你爹的牌位前向我起誓,来日一定会将侯府交还到你手上,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裴元茂唇哆嗦着,有些不敢置信,“怎么会?”
余氏说:“元茂,你不该怨恨你三叔。六年前你没有了爹爹,他也一样失去了他的父亲和兄长。”
裴元茂想起裴长淮临走前对他说得那句话——今夜就跪在这里,跟你爹磕头谢恩。因为他死得好,他是为大梁战死的,所以裴家才愿不留余力地保你活。
这时他醒转过来,裴长淮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根本不是怒,而是痛。
裴元茂说不出话了,眼泪蓦然滚落。
余氏继续道:“如今侯府人丁零落,他身边能信任的人不多,阿娘一直盼望你能成器,好去帮帮你三叔,你在外头争气,来日也有能力保护你二婶婶和元劭……至于辛小姐的事,你别担心,等她平安回来,阿娘会替你做主的。”
裴元茂渐渐止了哭泣,抹去泪水,道:“儿子知道了。”
门外,细雪还在下。
裴长淮已在此处静立多时,侍卫替他撑着伞,低声问:“侯爷还进去么?”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深黑的雪天,道:“不必了。”
“那这个……”
侍卫臂弯当中还搭着一个厚厚的护膝,本是按照裴长淮的命令,要以二夫人的名义偷偷送给裴元茂的,以免真跪坏了身子。
“送进去罢。”裴长淮接过伞,沉声道,“然后点上一队亲卫,到刑部大牢外待命。”
*
离开正则侯府以后,刘安径直回到家中,得知父亲还有救,他的心情轻松不少,回到房中,抱着狐裘往床上一躺,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他刚闭上眼睛,准备休息,窗扇“咯拉”一声,从窗外翻进来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人戴夜叉面具,面具下一双眼睛冷若冰霜。
这不速之客吓得刘安打了个激灵,他回身一看,紧张的心很快松了下来。
他道:“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事情进展如何?”
“拿住了他侄子的把柄,裴长淮当然束手无策,只能乖乖答应了……就是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救我爹出来。”刘安坐起身,抬眼打量着这黑衣人,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为什么要帮我们刘家?”
“不该你知道的不必知道。”黑衣人声音有些冷。
刘安哼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主家也是武陵军的,对不对?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们的丑陋行事,我爹也知道不少呢,倘若赵昀真把刘家逼上绝路,我爹就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抖搂出来,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好!”
自从刘项入狱开始,刘安就到处求人,结果却是处处碰壁,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拿住裴家,反胜一筹,他正得意着,说话自然也很不客气。
听他如此挑衅,黑衣人竟没恼怒,回道:“刘副将很重要,自然有很多人不想他开口。”
刘安越发得意忘形,道:“你知道就好。”
黑衣人垂首告辞,再次翻过窗去,一纵一跃,飞上屋檐。他站在高处回头看着刘安房中的灯火,黑衣人压低声音冷笑道:“蠢货。”
*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停在刑部大牢门口,两个牢役押着刘项出来,将他推进马车。
刘项头上还套着麻口袋,待坐定以后,麻袋一摘,刘项眯着眼适应光线,慢慢地才看清面前的裴长淮。
他头束银缨,穿黑色素袍,外头拢着一件银灰色大氅,通体无花纹点缀,却也挡不了一身清贵气质。
“刘副将。”他唤道。
刘项没吭声,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一看,清晨无人,马车在街道上疾驰。
他道:“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刘副将,你在北营虚报人口、冒领军饷一事铁证如山,到了这个地步,已无转圜的余地,依令你当问斩。不过刘安足够争气,为你求得一线生机,我在城郊外备了车马盘缠,就此去了罢,往后别再回京。”
刘项半信半疑,“你打算放我走?我走了,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本侯自有办法。”裴长淮道,“等你离京以后,本侯也会妥善安置你的家人,荣华富贵就不要想了,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或许就还有团聚的那日。”
刘项思及皇上对裴长淮的宠信,倒也没有再怀疑他的话。
往后就是亡命天涯,当一辈子的逃犯?刘项心情沉重,没想到自己竟沦落至此,他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腹部,这些天的牢狱之灾让他可吃尽了苦头。裴长淮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落到赵昀手里,他难逃一死,现在逃跑,至少还能活。
只要能活着,就还有希望。
马车飞快地出了京城,往京郊云隐道观的方向驶去。
路上,或许是马车太过颠簸的缘故,刘项有些想呕吐。
裴长淮看他脸色异常苍白,问:“怎么了?”
刘项浑身不适,对裴长淮的怨气也大了一些,道:“牢中可不比侯府锦衣玉食,我跟你爹一样的年纪,怎么经得住这种折腾?裴昱,你庆幸你还有机会救我,如果武陵军真要弃我于不顾,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赵昀,包括你大哥当年做过的那些丑事!”
裴长淮眉间一蹙,“你什么意思?”
刘项看裴长淮的神情,似乎对当年的事全然不知,他胃里如翻江倒海,提不起力气再跟裴长淮说话,大喝一声:“停车!”
他叫停马车,唤来两名侍卫扶着他下去,好呕干净这一肚子的秽物。
裴长淮孤身坐在马车中,回想着刘项方才的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大哥当年做过的事?何事?听刘项的口气,仿佛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又怎么可能?别人不知裴文,可裴长淮最是熟知自家大哥的秉性,端正儒雅,行事磊落……
思绪纷杂间,他鼻端忽然嗅到一阵冷香,抬帘望去,只见野林中杂生着数株碧色梅树,正是“绿翘”。
裴长淮想起赵昀书房中也斜插着这样一枝绿梅,只是已经枯萎了。他心念一动,独自下了马车,行到梅林当中,挑拣了最艳、最盛的花枝折下,打算带回去给赵昀,权当感谢他此次信任与襄助。
此时,一名近侍悄悄走到裴长淮身后,低声说道:“刘安已经在前方侯着了,他身边跟着几个黑衣人,应该就是劫持元茂公子的那伙匪徒,他们都蒙着面,暂时辨认不出身份。”
“辛妙如呢?”
“还没见到。属下将小侯爷的意思传到刘家时,刘安说,等见到刘副将平安无恙,他才会放了辛小姐,倒是十分谨慎。小侯爷也别太担心,他们将辛小姐当筹码,绝不会动她一根头发的。”近侍说完,又担忧地看了裴长淮一眼,“不过,您真打算放了刘副将么?”
裴长淮折下一枝梅花,面不改色地说道:“刘安胆怯无能,凭他一人之力,在短时间内做不成这么多事,刘家身后必定有高人相助。刘项只是个饵,饵放下去了,就看背后那人会不会咬钩。”
言下之意,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了刘项。裴长淮此人容易心软不假,可再心软也有底线,他最容不得旁人算计裴家,算计他的亲人。
裴长淮嗅了嗅碧梅上的香气,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满意。
他吩咐道:“等救了辛小姐出来,你们便盯着刘氏父子和那群匪徒的去向。”
“是。”近侍领命退下。
那厢刘项吐完,回到马车,便有些头脑发昏,一头栽到座上,呵呵喘着粗气。他多日没有洗漱,如今又吐了一番,车厢里充斥着一股异味。
裴长淮便没有与他同乘,骑了骏马在前方领路。
行至密林深处,刘安在此等候多时。他身后站着一伙蒙面人,共计五人,个个高大威猛,手持重刀。
一见到马背上的裴长淮,刘安眼前一亮,“长淮!”
裴长淮扯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单刀直入道:“你爹就在马车里,拿辛妙如来换。”
刘安不住地点头,道:“好,好。”他回头对身后的蒙面人喝令道:“事成了,去把辛妙如带出来!记得斯文一点儿,别伤到她。”
五人彼此对视一眼,却并未动身。
刘安救父心切,目光越过裴长淮,看向马车,高声喊道:“爹,爹!”
没多久,刘项踉踉跄跄从马车中钻出来,他脸颊发青,嘴唇淡紫,遥遥望了刘安一眼,刚想说话,双眼蓦地一黑,登时就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身体落地,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随行侍卫率先察觉异样,大呼道:“刘副将!”
刘安惊得浑身发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裴长淮眼一冷,翻身下马,朝刘项跑去。
裴长淮将刘项上半身扶起,见他脸如死尸,口中源源不断地呕出深红色的浓血,分明是中毒之状。
裴长淮极力冷静着,“是毒。”
刘项猛地抓紧他的衣领,眼睛瞪得大大的,说:“酒,酒……”
他说话声音微弱,裴长淮令所有人安静,俯下身子认真地听。
刘项嘴唇中颤颤巍巍吐出一口气,“是赵昀,赵昀杀我。安儿,安儿……保护他,求求……你……”
裴长淮大惊失色,几乎在一瞬间,他抬头对刘安喝道:“跑!”
刘安看见父亲倒下,浑身僵硬,神思惊恐到一片空白,直至被裴长淮这声喝令扯回,他下意识服从裴长淮的命令,拔腿朝他的方向跑去。
裴长淮放下已经断气的刘项,抽出雪白长剑,步伐也向着刘安奔去。
那本在刘安身后的蒙面人离他更近,轻而易举地就追上来,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寒光一闪,那柄坚硬冰冷的重刀直直捅入刘安后腰,手法狠辣,没有丝毫犹豫,抽出刀时,又带出一泼热烫的鲜血,紧接着,再往他心口处补上一刀。
刀刀致命,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顷刻间,刘安的震惊大于疼痛,他没有料到这些一直帮助他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杀了自己。
裴长淮眼见着刘安倒在血泊之中,一咬牙,翻剑直接刺向行凶的匪徒,剑刃胜雪,携着泼天的怒与恨,一下劈在那重刀上!
这一剑中蕴藏的力道之狠,远远出乎那蒙面匪徒的意料,他持刀的手臂一震,整条胳膊瞬间酸麻透顶,他甚至都未能握得住手指,“铛”地一声,手中重刀落地。
他急忙去捡刀,胸口又被裴长淮踹了一脚,倒跌于地,血腥气顿时翻涌至喉管,他侧身呕出一口鲜血。
他自知不是对手,却猛地扑向裴长淮,奋力挟住他的颈子,朝他的同伙喊道:“快撤!”
其余匪徒果断丢下他,转身朝着野林深处逃去。
裴长淮喉咙被扼得难以呼吸,他果断倒转剑锋,一剑刺穿那匪徒的腹部,刺出的血花喷溅了裴长淮半身。
他一抽剑,那人失去支撑,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与此同时,本躲藏在密林处的侍卫齐齐现身,低头跪在裴长淮身后。
裴长淮用袖子抹去剑锋上的鲜血,冷眼望着其余匪徒逃窜的方向,下令道:“追,一定要留活口!”
“是!”
他们如苍鹰般飞向密林中,追着踪迹而去。
守在马车让旁的一名侍卫上前,跑去检查刘安的鼻息,发现他已气息全无,叹了一口气,朝裴长淮摇了摇头。
一地鲜血,两具尸首。
裴长淮神思恍惚,不自觉地望向那斜插在车厢上的绿翘,一阵强劲的冷风拂过花枝,青碧色的花瓣飘落了一地。
这是圈套。
尽管这其中有很多事,裴长淮还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幕后设局之人一开始就打算让刘氏父子死在他的手上。
依着刘项毒发的情形与时间来看,应该是在裴长淮带他离开大牢之前,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服下毒药,至此刻才完全发作。
其实,甚至不需要裴长淮带刘项离开,只要他来见上刘项一面就足够了,届时刘项一死,裴长淮就难以洗清嫌疑。
而引着裴长淮不得不去见刘项的原因,便是裴元茂与辛妙如的私情败露,他也因此受挟于刘安一事。
而裴辛二人私情败露的导火索,又是太师府向尚书府提亲……
太师府?
太师?赵昀?
在幕后谋划一切的人,真的是他么?
尽管刘项死前指认了赵昀,裴长淮也没有轻易相信。
他即刻收拾好心情,策马回京,又差人去刑部大牢中问清这两日刘项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没过多久,来了一个牢头进侯府回话。
这牢头行了礼,便回答说:“如今北营贪腐案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对刘副将避之不及,所以除了他儿子刘安,没什么人来探望过他,只在前日,赵大都统身边的亲信,好像是叫什么风的,来看过刘副将。”
“卫风临?”裴长淮道。
牢头点点头,“是这个名字。”
裴长淮再问:“他来做什么?”
牢头道:“赵大都统这不是快要提审刘副将了么?卫风临就来说这个。他问刘副将,还记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刘副将没说话……后来还说了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
裴长淮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思绪万千,挥了挥手遣他下去。
这日前去淮水探查赵昀底细的近侍也已返京,两人紧赶慢赶,一路奔波,没敢停一刻,甚至到裴长淮面前时,都还在喘着气。
二人还不知京中变故,开口第一句便是警惕裴长淮:“侯爷往后一定要多多提防赵昀,这人、这人来者不善,与咱们侯府有着不小的恩怨……”
另一名近侍紧接着补充道:“他有个哥哥,名作赵暄,我等怕误会,又找了淮州府张宗林确认,这个赵暄乃庚寅年淮州乡试的考生,淮州庚寅年科举舞弊一案,小侯爷可还记得?”
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案子,当时侯府的大公子裴文尚任兵部侍郎一职,崇昭皇帝极爱惜他的文才,下令让他前去淮州府主持乡试。
裴文任主考官,翰林院中两位大学士为副考官,而刘项为提调官,也负责随行护送监考官员。
淮州府人杰地灵,前后出了不少文人才子,本来淮州府的乡试该由府尹担任主考,也是崇昭皇帝有意重用裴文,才在这年启用了他。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没想到结束后有人揭发考生舞弊,一早就写好了策论文章,夹带进入考场。
裴文得知此事后,连同大学士、刘项等人连夜起了弥封好的试卷,经过审阅,果然挑出五份几乎雷同的试卷,证据确凿,裴文即刻下令逮捕这五名考生。
这五名考生中,一人就是赵昀的兄长赵暄。
裴文、刘项都是出身行伍,审讯起嫌犯来不似文官那般不温不火的,上来拿刑具威吓一番,那些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这个?
很快,五人中招了四个,四人统一指认,作弊的主谋是赵暄。
他们供述道,在考试之前,赵暄跟他们说自己有些门路,买到此次乡试的题目,一人一千两,只要他们拿得出来,赵暄就愿意将题目说给他们听。
事后刘项也在赵暄的包袱中找到了四千两银票,证据确凿。
然则赵暄本人却抵死不肯认罪,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冤枉的,都是那些人冤枉了他,不过人证、物证皆在,也由不得他不认。
赵暄被判斩首,这舞弊一案便在他死后尘埃落定,因为查办得及时,虽出了这样的乱子,皇上也没有太过怪罪裴文。
“这些都是呈在公文上的说法。”
说话的近侍先前追随过老侯爷裴承景,也追随过裴文,因此知道一些隐情,此事并非表面上传言的那样简单。
他艰涩地解释道:“其实赵暄被判决以后,大公子曾经去狱中见过他,那时候赵暄还是不肯认罪,甚至为了自证清白,自绝于大公子面前……”
十多年前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淮州府大牢里潮湿阴暗,那里真的是冷,空气里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有犯人在大哭大叫,被困压在铜墙铁壁之间,越是哭叫,越显得这里死寂。
判决以后,赵暄还不肯招认,因此又受了好多酷刑。他的十根手指入了铁钉,指尖微微颤抖着,但不大能动了;下半身被抽的黑血淋漓,烂布衫下是烂肉,脚踝处还翻出一小截森森白骨。饶是裴文这等久经沙场的,见着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一阵作呕。
裴文以手帕掩鼻,皱眉问:“这是谁做的?”
随行的人便回答:“他始终不肯招认从谁那里买来的题目,搞得主考的大学士们人人自危,他们吩咐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赵暄供认出来,别害他们也沾了泄题的嫌疑……这不,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可他就是不说,娘的,真是块硬骨头。”
裴文在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赵暄才睁开眼睛,勉强着看清裴文的脸,开口就是:“冤枉。”
他说着冤枉,却没有一丝受到委屈时的可怜与卑微,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似烧着火那样亮,亮得赫人。
他质问裴文:“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我懂了,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在乎谁是主谋,对不对?只要有一个主谋就够了。”
“可笑,可笑啊,你们这样的贵人……你这样的……”
赵暄气若游丝,这句话始终说不成了,紧接着他狂笑了两声,浑浊的双眸一红,高呼着冤枉、冤枉,不知从何处迸发来的力气,爬起来朝着墙上狠狠一撞!
回忆到这里,那名近侍也不禁闭了闭眼睛,“也就在这之后,大公子才开始相信此事或许还有一番隐情。然而赵暄已经死了,倘若再为他翻案……那、那可是皇上第一次派大公子主持乡试,不但出了泄题舞弊的乱子,还牵扯上一条人命,一旦东窗事发,或许整个侯府都要受到牵连,所以就……”
裴长淮身上尽是冷汗,轻声道:“所以就让赵暄白白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