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韶光花影逐水流
【第一章】 露宿
叶董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一阵寒风吹过,夹杂着几滴带着土腥味的雨点子扑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初冬的雨总是格外凄冷,天空阴云密布,遮蔽了黄昏的余光,景色如开天辟地之初般一片晦暗。山路两侧林木影影绰绰,间歇有倏然而过的黑影飘落,那是稀疏的树叶被雨水打下,落到泥泞里。
“好冷啊,”身后的雁秋也禁不住轻呼一声,爬起身来与叶薰一起凑到窗口,把手搭在头上遮挡着滴进来的雨滴,笑道,“果然是冬天的景象了,听说凉川最冷的时候初冬就会下雪呢。”
叶薰点点头没有说话,越来越冷不仅是因为冬天到了,也是因为他们走到很北方了。
“冻死人了,赶快放下帘子吧。”金菱在后面不满地喊起来。
叶薰依言放下车帘,坐回车内叹道:“看这光景,今晚只怕是别想住客栈了。”
她们离开白汶已经三天了,车队准备周全,一路行程前方都有预定好的客栈营帐安排,今日原本准备抵达一处村镇住宿,却不料刚过了中午天色转阴,不一会儿竟然开始渐渐沥沥下起了雨,路上越发泥泞,兼双顾忌到车里两位主子身体都不好,车队进发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虽然看不见太阳,但叶薰估计此时应该是下午五六点钟,距离村镇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想要在今晚住进客栈只怕是难了。
“不住客栈也无妨啊,就睡在马车上不就很好吗,”雁秋笑道,一边拍着身下的软垫。“马车那么宽大,而且躺起来也舒服,比前些日子王大娘替我们安排地客栈床榻还好呢。”自从被沈家买下之后,她的心情一直很欢快。
平心而论,被卖进沈家当丫鬟的待遇确实不错,论物质上,比起跟随王大娘一路奔波地日子强多了,而精神上,也不必时刻担忧自己会被卖进娼门而担惊受怕了。
六个丫环被安排进两辆青莲硬木马车里,其中叶薰,雁秋和金菱三人被分派伺候那个病弱的少爷,所以搭乘一辆马车,而陈卉儿和另外两个女孩负责伺候那传说之中的老夫人,在后面另一辆马车上。
马车下铺陈着厚实的垫子,车角堆着几床软被,几个藕合色缎子的半旧靠垫散落在车里,不仅宽敞舒适。密封性能也好,车外凄霜冷雨,寒气凛人,车里依然温暖静谧,至少不用担心漏风进雨。
“可今晚总不能就这么露宿在野外吧。”金菱眉头略皱了皱,说道:“天已经黑了,就算是我们能够忍耐,老夫人和少爷只怕也不能……找不到宿营地地方,单说食物和热水就没法准备。”
“刚刚万总管已经派人上前面探路去了,想必不久就有回报,我们安心等着就好了。”雁秋道。
几句话之后,车内静默下来,雁秋转头见叶薰依然神不守舍,又笑道:“你是担心小宸独自一个人吧。”
名门贵阀注重礼节,萧若宸虽然年幼,身为小厮也不能和丫环同车而行,所以被安排去了后面的车里。
“放心吧,有戚大夫在,小宸一定很快就能够痊愈地。”雁秋安慰道。
“我知道,今早看他地时候就已经好了不少,等安顿下来我再去看他。”叶薰冲她笑了笑说话。
雁秋拍手笑道:“说起来,那个戚大夫好大的本事啊,原本小宸病的那么严重,记得在车上连起身都不容易,不料被他几针下去又开了药剂竟然马上就好了大半。依我看,就算是皇宫里头的和御医只怕都难有这么大地本事。”
叶薰在一旁干笑了两声,她当然不能说萧若宸的病情之所以好地这么快,是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好了大半,再加上沈家的医药大夫确实远远比平常江湖朗中高明。
“当然了,那位戚大夫可不是一般人物,听说他本来就有机会当御医的。”金菱插话道。
“嗯。当御医?怎么说?”不想在萧若宸的病情上多做纠缠,叶薰假装饶有兴趣地追问起金菱这段小故事。
金菱自诩见识比两人高一筹,当下颇为得意地讲述起来,“这位戚先生名唤戚江远,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听说能肉白骨,活死人,早在多年前,先戚烈皇帝病重,曾征召天下名医,他也被征召入宫为先旁会诊,听产颇有功劳,先帝本想要招他入太医院的,可惜戚先生是个隐世的高人,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只愿闲云野鹤,畅游四海,不愿涉足官场,最终还是推辞了。后来听说因为受了沈大人的恩德,才留在沈家为老夫人和他子看病……”
金菱兴致勃勃地讲述着,雁秋的兴趣也被挑动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叶薰的心思却已经飘然远去了。
她确实是担忧萧若宸,但却不是在担忧他的身体。
那天晚上,王大娘随后就将萧若宸送不了东临馆,叶薰胆颤心惊地迎了出去,生怕萧若宸知道买下姐弟两人的主顾是沈家之后,无法接受现实,更害怕他会当从露出破绽,让两只在逃的小鱼变成自投罗网。
谁知在偷偷提醒了他这个“噩耗”之后,萧若宸的反应出奇地平静,之后面见万总管一番训话时也毕恭毕敬,毫无破绽。让叶薰总算放下心来。
事后,萧若宸也同叶薰一起分析了当前的局势和被卖入沈家的好处。
两人未死的事情只怕已经被发现,而停留在奉贤县的时候打听到的官府的说法是“萧家前去参加秋猎的家人尽皆遇害,无一幸免”,也就是说,沈涯把两人未死的消息按了下来。也许是感觉两个孩子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也许是想靠自己的势力暗中解决。无论怎样,两人身后总是埋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地不定时炸弹。
一旦两人入了沈家。追踪在姐弟二人身后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测得到,他们暗地时苦苦追索的姐弟二人竟然就隐藏在自己家里。还是那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萧若岚是个深闺弱质,生长在国丈府地十四年里,除了每月一次前往城西寺庙进午拜祭生母之外几乎足不出户。连自家的下从对这位庶出的四小姐都印象模糊,何况远在凉川地沈家人。除了沈涯本人不可能有人认识她。
而萧若宸是萧家的大少爷,年纪尚幼,又是独苗,平日里萧夫人爱地跟眼珠子似地,生怕遇见丝毫地意外,等闲不肯放他轻易出门,所以京城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两人停留在沈家,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行事低调一些,就不会被人揭穿身份。
两人分析讨论一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萧若宸能够这般冷静理智地面对现实当然让叶薰很欣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反而让叶薰更加担心了。
暂时只能够这样了,但以后怎么办?两人难道就在沈家当一辈子的丫环小厮,就算她不介意,他心里怎么想地?他就这么容易地接受了现实,还是他在筹划着什么?
总有些莫名其妙地烦躁停驻在心头,挥之不去。
正在出神的时候,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金菱也止住滔滔不绝的讲述,几个人掀开车帘看向窗外。
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月亮被厚重的阴云雨水遮蔽,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只闻淅沥地雨滴声声打在马车顶棚上。
借着马车檐下微弱的火把光亮,叶薰勉强看到前方有一团模糊的黑影,似乎是一座建筑物,正静谧地伫立在道路一侧,映衬着身后的密林,显得格外阴森。
车队前面的马车上跳下几个人,举着油纸伞和火把向那里走去,叶薰等人立刻明白看来今晚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叶薰几个人也跳下马车,撑开伞,随众人走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楚那是一座破庙,在枯枝败叶的掩映下显得格外破落。前后统共就一件屋子,低矮的四壁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让人禁不住担心下一该就会在呼啸的寒风中倒塌。
庙内空无一人,佛龛上供奉的佛像也早不知哪里去了,只余下空荡荡的高台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堂前满是杂草枯枝,显然是废弃很久了。
叶薰几个人刚踏入庙门,一个清亮和婉的声音呼唤起来,“还不快过来帮忙。”是沈归暮身边的珠漪。
几个人快步进了庙内忙碌起来。
她们被卖入沈家之后并没有什么力气活,甚至连日常的贴身服侍都用不着,只是干些整理东西,准备茶点,跑腿传话之类的杂务。
沈家前往京城时候带去的随从虽然大半都留在了京城,但老夫人和少爷身边依然不缺少服侍的人。珠漪就是沈家大少爷沈归暮的丫环,也算是叶薰几个新手暂时的总指挥。
今晚既然要宿在马车里面。老夫人和少爷两辆马车都径直赶入了庙里。万总管指挥着随从升起火来,烧好热水并将随从的干粮准备好。
不一会儿,食物的香气夹杂着腾腾的热气在颓败的庙里回荡开来。
贴身小厮把沈归暮从马车里扶出来,不知道是否是火光昏暗的错觉,眼前的沈家大少爷似乎比上次在东临馆见到的时候更苍白了。
也许只是灯下看病弱的美少年更有韵味的缘故,叶薰有点邪恶地想着,一身白衣兼临风而立,少年看上去如玉般洁瑜无瑕,在破败颓唐的废庙之中越发显得明珠灿烂,秋水三尺不染纤尘。
叶薰满是欣赏地上下打量着。禁不住想起她家的那只小鬼,嗯,嗯……她摸着下巴在心里比较着,还是比不上我家小宸啊,不过也就差那么一顶点儿了。
冷风吹过,沈归暮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叶薰禁不住同情心起,虽然享受的都是最好的待遇,但身体这么差,也享受不起来,珠漪曾交待过,沈归暮天生体弱,这病是从小就有的,时时离不开药。
据说沈归暮生母是个娼门女子,而他本人则是沈涯一夜风流不慎留下的孽缘。其母被赎回沈家后不久就因为生他而难产过世了,也许就是因为难产的缘故,沈归暮从小身体留下了病根。
听说了这段故事之后,叶薰第一个反应是发呆,她怎么也想像不出来沈涯去嫖妓的情景……算了,还是不要挑战自己的想像力极限了。
第二就是叹息了,好好一个将门子弟,竟然成了男版林妹妹,虽说病弱美少年才是当今流行趋势,但……唉,真是天意弄人啊。
“叶薰。”珠漪的一声呼唤把叶薰从假想之中惊醒,赶紧打消心里的念头,将手里的热水和食物递上。
沈归暮坐在火堆一旁,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点心,忽然动作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就毫无兴趣地将东西放下。
“少爷,东西太粗陋,但多少再吃一些啊。”珠漪在一旁规劝道。
雁秋适时地将另一盘小点心奉上。
“不用了,我不饿。”沈归暮不耐烦地挥挥手,将放到他面前的盘子推开,却正打在盘子沿上,“乒”一声,盘子被打翻了,点心骨碌碌滚落了一地。
“是奴婢不小心。”雁秋愣了愣,赶紧躬身告罪道。
【第二章】 暖昧
“我不想吃,端到一边去。”沈归暮没有理会雁秋的告罪,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
说完就径自站起身来要向马车走去,却因为绊到脚边的小凳子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位大少爷走路不看路吗?叶薰暗暗疑惑着。
珠漪已经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他,轻声唤道,“少爷?”
“我累了,想回车里睡觉了。”沈归暮扶住珠漪的手站稳了身体,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慌乱。
“少爷……”珠漪的语气略带惊讶,随即却像是发觉了什么,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匆匆说道:“那我们就先扶少车入车里休息吧。”
金菱连忙上前想要帮忙,珠漪却回头向她说道:“你要叶薰,雁秋她们收拾一下这里,少爷我来伺候就好。”
金菱讪讪地退下来。
随即珠漪扶着沈归暮进了车内。
“这位大少爷脾气可真是清冷啊。”叶薰在身后偷偷感慨。
“他尚且病着,被外间的冷风一吹,只怕是身体受不住了。这庙里再怎么生火,也比不得客栈啊。”雁秋叹息道。
“少爷是大家子弟,自然尊贵,哪里受得了这种颓败的破庙。”金菱在旁边点头附和着。
哪有那么娇气?自家老弟不也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吗,一路走来也没有这么弱不禁风。叶薰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却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看沈归暮的举止,她总觉得有些异样地僵硬,难道真的是病情又加重了。
不一会儿,珠漪出了车子。金菱问道:“少爷看上去病情不好,是否要寻戚大夫过来看看呢?”
“不了,不过是身体受不住寒,过度劳累而已。”珠漪拒绝道,眼神落到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物上。眉头皱了起来。
“少爷没有吃多少东西,要不再弄点小点心或者羹汤送去车里吧?”金菱又问道。“车里摆地那些点心想必少爷也吃腻了。”
“深山野外,哪里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珠漪叹了一声,道,“也罢,雁秋你去和万总管说一声,行李车里还有御赐下地杏仁贡米,取来熬一碗翡翠杏仁羹。过一会儿送过来就好。”
雁秋领命去了,珠漪又道,“今晚宿在这里不同于客栈,需得守夜伺候,你们……”
“我先留下吧。"金菱抢着说道,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叶薰一眼,笑道,”叶薰弟弟也病着,需要她照看。"
“也好,今晚就先辛苦你了。等后半夜叶薰你和雁秋再过来替换我们吧。”珠漪没有理这些,顺势安排着。
雁秋将散落的点心盘子略一收拾,领了自己的食物,禁不住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哼,平时倒没见她这么勤快,别以为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语气之中带着些微酸气。
叶薰愣了愣,立时明白过来,被卖进沈家地这几天里,陈卉儿她们几个在另一边自然不清楚,但身边的三个女孩时头,就数金菱最勤快,尤其是摆到沈归暮眼前地活计,总是比两个人抢先一步。
而且想起金菱看那位大少爷地眼神,好像真是有些……
不过子曰,“食色性也,”自己看人家的眼神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叶薰转念想着,仅凭着这点就说她打主意未免……
算了,对于金菱是在打什么主意,她是懒得去烦恼这些无聊的小事的。“那不正好,我们也能够轻松些。”兴致勃勃地把一颗甜酥扔进嘴里,一边随口安慰着雁秋,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挑好地点心食物打包,叶薰叮嘱一声"我要去看小宸了,你先回车里去吧。"就快步走出山庙。
在庙门口撑开油纸伞,把点心揣进怀里,叶薰快步向外面的马车走去。
像沈家这样地在家族,下人之间也是等级分明,小厮们的马车自然停留在最外围,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借着马车前摇曳的火把,叶薰勉强分辩着路径,终于找到了萧若宸所在的车子。
刚走到近前,冷不丁却见一个人影从车上缓步下来。
两人随即打了个照面。叶薰愣了愣,待看清楚了来人,连忙躬身问候道:"戚先生。"
来人披着厚厚的蓑衣,只露出半边脸,昏暗的火光下隐见颌下三缕花白的长髯,虽然立漫天瓢泼大雨中,气度依然文雅持重,正是沈家这次随行的大夫戚江远。
乍然看到叶薰,戚江远眼中亦闪过一丝讶异,眼见叶薰施礼,他身体轻移,不着痕迹地回避开,然后温和地笑道:“叶姑娘不必多礼,老朽只是前来看看宸小哥儿的病情如何。”一边说着,他不易察觉地向四周扫了一眼。
众人都在车内避雨,周围空无一人。
“小宸的病情多劳先生费心了,我们姐弟简直无以为报。”丝毫没有察觉戚江远的举动,叶薰诚心地行完礼说道,对戚江远这样尽职负责的大夫,她确实满怀感激。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叶姑娘不必记挂,老朽这就要回去,不打扰你们姐弟相聚了。”戚江远笑道,说罢,压低头上的斗笠快步走入雨中。
想不到这位戚先生这般平易近人。叶薰感慨着,进入沈家已经三天了,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戚先生在沈家的地位非同一般,算是客卿之类的身份。据说连沈涯本人对他都颇为礼遇。
“姐,是你在吗?”车帘掀开,萧若宸俊美的笑脸露出来。
叶薰一弯腰钻进车里,顺便把萧若宸推回去,“你穿的单薄,不要见着风,小心着凉了。”
萧若宸抗议无效。只好顺着叶薰的力道躺回车里,一边小声报怨着,“我都说过病完全好了。”
“少拿这句话来搪塞我,都听你说过几十遍了,”叶薰故意板起脸训斥道:“你病要是好了,戚大夫为什么还要劳动大驾趁夜过来?”
“呃。”萧若宸脸上的笑容滞了滞,又笑嘻嘻地凑到叶薰面前笑道,“戚大夫只是医者父母心,生怕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特意来看看。”说着,转过话题问道,“姐,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闻到香气了。”
“就你鼻子最灵。”叶薰笑着将食物取出来。
萧若宸因为病着,虽然戚大夫说过病症并无传染之虑,但万总管还是生怕过了病气给别人,专门交他安排在了后方搁置行李的一辆车里。这样倒是方便了姐弟两人独处。
萧若宸低头专心致志地对付晚餐,叶薰仔细地端详着他。
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初见时候的红润健康,病情应该是好了。容貌依然精致秀美如同女孩子,只是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那种如薄陶瓷细腻纤美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温润中仿佛隐含着锐利的锋利,那锋芒却又好像被深埋在坚韧的表屋之下。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让温室里成长的柔软变成了风霜雨雪过后的柔韧……
不过短短三个月而已,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眼前的少年,还有自己……叶薰神思飘摇地想着。
“姐,你在看什么?”在叶薰X光般透析自己的视线之下,萧若宸难得的有些难为情起来。
“当然是在看我的美人弟弟。”叶薰回过神来,随意地笑着。
萧若宸窘迫地白了她一眼,偏头看向小几上的食物,“东西快要凉了,你不吃吗?”
看他难得尴尬的反应,叶薰忽然童心一动,恶趣味地伸出手去捏住萧若宸的脸颊,笑道:“还用得吃这些吗?单是看着你就足够了。”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古人云,秀色可餐也,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欺我也。”
“姐……”萧若宸满头黑线地看着得意洋洋地叶薰,无语了。
他偏头想要从她的魔爪下脱离出来,叶薰愿意不放开,挣扎了一阵子,萧若宸的脸孔止不住红了。
“咦,脸色怎么这么红?哎呀,难道是我捏的太大力了吗?”明知道萧若宸是因为羞恼,脸色才变红,叶薰却坏心眼地凑近他的脸,测量他额头温度一样,把自己额头抵到他的头上,然后一脸惊讶地嚷道,“这么热!莫非烧还没有退?”
“姐。”萧若宸的语气急促低沉起来。
眼见自家老弟要恼羞成怒了,叶薰这才施施然放开手,笑眯眯地摆摆手着:“别生气,别生气嘛,虽然生气的美人更好看。哈哈。”
“姐。”萧若宸闷闷地白了她一眼,无奈地低声抗议道,“你不要老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好不好?”
“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子嘛。”叶薰心情爽朗地笑道。
“我会很快长大的。”萧若宸垂下眼帘轻声说道,长长地睫毛掩盖了眸中璀璨的神采。
所以叶薰没有注意到那眼神之中所流露出的异样的认真。
【第三章】 夜话
停上打闹,叶薰也感觉肚子有些饿了,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咽下肚之后,方正色说道,“其实我是担心你被人认出来。”
她确实很提忧这一点。萧国丈家的贵公子终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且萧若宸本身的容貌也太过于出众,足够让人过目不忘了,难保沈家没有几个见过他的人。
“你放心吧。我已经打听过了。”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萧若宸也恢复了平静,详细解释道:“沈家的家人仆从,确实有些是猎场见过我,不过那些人都跟随沈涯留在京城了。这次返回凉川的都是负责保护沈空老夫人和公子的人,一个也没有见过我。”
“那就好。”叶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地。这几天她也在打听这些。沈家入京时候所带去的家人仆从虽多,但大多数都滞留在了京城,据说沈涯有可能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势必要在京城开府长居,所以需要增加人手,这样,这些人短期内不可能回凉川了。
萧若宸这个年龄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五个月一变样,而且眼关这个萧若宸与在国公府里第一次遇见的那个萧若宸早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
只要过上三五年,相信没有人能认得出当被的萧家大少爷了。
这一桩心事放下,又有另一桩心事提起,叶薰想了想,开口说道,“嗯,还有一件事……”可话说到一半,看着萧若宸轮廓秀美的侧脸,却欲言又止了。
“什么?”萧若宸抬头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神中浮动着疑惑。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对上那迷惘中稍显清涩的眼神,叶薰忽然觉得心里的问题说不出口了。
“没什么。”犹豫了一下,她笑着拍了拍他地头,轻声道。“赶紧吃东西吧,不然就凉了。”
“姐。”似乎是在抗议叶薰的举动。萧若宸气恼地偏了偏头,却还是没有躲开,只好无奈地扭过头。
叶薰小人得志地趁机揉了揉他轻软的头发,心情又重新开朗起来。
她其实是想要问问他之后的打算,但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虽然口口声声强调自己长大了,但眼前地人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何必硬逼着他去背负那么多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两人先在沈家安顿下来再说,如果情况有变,到时候大不了再卷铺盖跑路,反正天大地大,古代没有迅捷便利的通讯交通设备,海阁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凭两人地机灵,未必就怕了他们的追捕。叶薰乐观地想着。
正想的出神,萧若宸却冷不丁欺身上来,尖俏的下巴贴近叶薰,浓密秀气的睫毛轻颤,眼神之中带着迷离地热度。
“喂,不要贴的这么近啊。”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太具有杀伤力了。猛得被打断了思绪,然后就看着那张脸在自己地视线里不断放大,叶薰莫名其妙地一阵心跳加速。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一只小豹子,虽然稚嫩,矫健的身姿和秀美的容貌却已经昭显出凛冽的杀伤力。
正想赶紧推开他,叶薰忽然感觉脸颊上一热,轻软湿润的感觉闪电般擦过敏感的脸颊。
刚刚是……
叶薰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石化了一样,大脑瞬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一瞬间,马车内的时间像是被定格了,凝结成一副静止的画面。
气氛停滞了几秒钟,萧若宸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吃吃笑出声来。睛朗的笑声迅速划破了车里僵持的气氛,让车内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姐,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脸上粘着点心渣而已。”笑了半天,萧若宸抬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脸无辜的表情却掩不住眼神中闪烁着的邪气,与微挑的嘴角形成坏坏的笑容。
这小子……分明是在报复自己刚刚捉弄他的事情。叶薰顿时醒悟过来,恨恨地想着。
好胜心起,她气呼呼地把萧若宸一把推倒,按在地上狠狠“蹂躏”起来,一边教育道:“以后不许这样了,记住了,别说粘着点心,就算是粘着金子也不准这样舔。”
小狗一样舔来舔去是不卫生的。而且这种事情……他还小,两人又是姐弟,做起来自然没有什么,但如果和别的女孩子这样……
“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子。会被人家以为你在对她告白……”叶薰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姐,我不会对别的女孩子这样作的。”萧若宸蒙着被子,躲避开叶薰拧向他的“魔爪”一边笑着说道。
两人嬉笑打闹着,间或吃着点心,时间过地飞快,眼看时候不早了,叶薰嘱咐萧若宸安心休息,就下了车向自己车内走去。
车内雁秋已经铺好床单被褥,又将软垫当作枕头,躺了下来。
下半夜还要去替换金菱她们,叶薰也早早地收拾停当,钻进了被窝。
刚刚熄灭车内的油灯,闭上眼睛,却意外地听见车门处响起一连串的“咚咚”声。有人在敲车门。
“谁?”叶薰半撑起身子,向着车门问道。雁秋也爬了起来。
“是我。”一个清丽中带着稚气的声音响起,急促颤抖的语气掩不住熟悉的感觉。
是陈卉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呢?
叶薰只好从被窝里钻出来,打一车门。车外的寒风一下子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喷嚏。
定神一看,果然是陈卉儿孤影伶仃地站在车门前,昏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纤瘦的身体像是寒风中一片飘零的落叶不停地颤抖着,雨珠子打在蓑衣上,汇聚成细密的水线顺着边角流下。
“外面太冷了,快上来吧。”雁秋凑到门前扶住她,把她拉进了车里。
叶薰替她解下蓑衣挂到车沿下,然后飞快地关上车门,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车外。
雁秋躬身把油灯点上,摇曳的灯水瞬间驱走了黑暗,照亮了车内狭小的空间。
叶薰这才注意到,陈卉儿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似乎是被冻得不轻。
外面有这么冷吗?难不成她在外面忙碌什么差事了?看她这表情,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似地。叶薰有些纳闷。
不等她开口,雁秋已经含笑问道:“卉儿?你怎么过来了?老夫人那边不需要服侍吗?”
陈卉儿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先喝口茶暖和一下吧。”试了试小几上的茶壶尚有余温,叶薰倒了一杯递给她。自从被卖进沈家,分工明确之后,六个人分成两组各自忙碌,虽然时常见面,却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对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叶薰一向心有好感。
“老夫人睡下了……”喝了一口茶,像是恢复了说话的力气,陈卉儿缓缓说话,“翠莲姐和红玉姐留在那里守夜,我没有别的事,就过来了。”翠莲和红玉是与她们一起被卖入沈家的另外两个女孩,是一对孪生姐妹。
“对了,老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雁秋兴致勃勃地问道。她们自从被分派到沈归暮身边服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之中的老夫人呢。沈归暮每到休息的时候都地下车活动,但这位老夫人却极少下车来,连吃饭都是身边的侍婢送进去。
听到这个问题,叶薰敏锐地感觉身边的陈卉儿似乎打了个哆嗦,雁秋也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反应,神色禁不住疑惑起来。
“老夫人……好像是个很严谨……很难琢磨的人……”陈卉儿斟酌着言词,轻声说道,语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
叶薰感觉她好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难不成那个老夫人是个很凶恶的女人?
她抬头看向雁秋,在她的眼中也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陈卉儿紧紧捧着茶杯,手指握紧了又松开,像是在隔着杯壁汲取茶水中残余的温度一样,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问道,“叶薰姐,雁秋姐,我今晚睡在这里可好?”
“也好,反正金菱也不在守夜,车里一直有空位。”雁秋点头应道,然后又将声音放轻,柔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不是老夫人斥责打骂你了?”
陈卉儿摇了摇头:“不是。是我一个人呆在车里害怕。”
“原来是因为这个。”雁秋禁不住莞尔,翠莲和红玉去守夜的话,她们车里确实只剩下陈卉儿一个人了,而且今天又是阴雨天,露宿荒郊野外,难怪她一个女孩子会害怕。
“不是因为这个……”陈卉儿却摇头说道,她咬着下唇,像是要把下唇咬出血印一般。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说道:“我害怕,是因为我刚刚听说,沈家……沈家的鬼?”
【第四章】 守夜
有鬼?
这个词语冷不丁传入耳中,像是有一阵无形的冷风吹过车里,冷嗖嗖的,雁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色有些发白。
陈卉儿也是一脸恐惧,向后瑟缩了一下身子。
叶薰虽然感到惊奇,却并没有害怕,看见她们两个苍白的脸色,反而感觉有些好笑,便出言安慰道:“这种怪力乱神的话语你们也相信?我们如今还没有到沈家呢,连沈家的人都没有见全,怎么先相信起沈家的鬼来了……”
“是真的,叶薰姐你不要不相信,这可不是我瞎编的。”眼见叶薰不信,陈卉儿心急的分辩道,“这是我从红玉姐那里听来的,红玉姐是从替我们赶车的小厮青顺那里听来的。他可是沈家的家生奴才,知道的可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来听听。”从乍闻“鬼”字的震惊中恢复,雁秋脸色稍微缓和下来,追问起详情。
秘密谁都有兴趣,叶薰也睡意全无,兴致勃勃的看着陈卉儿,她对于沈家的鬼的传言虽然颇不以为然,但这些奇闻逸事,尤其是涉及到自己未来工作环境的消息,自然知道的越多越好。
“就是听说沈家的一座鬼屋……就建在后花园里面。那里面锁着一只恶鬼。”陈卉儿犹豫了半天,方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是怎样的恶鬼?怎么会传出这谣言呢?”雁秋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语调虽然竭力保持平静,但仍然有些压抑不住地上扬。
“是不是那间房子里曾经死过人?”叶薰随口问道。
陈卉儿瞬间睁大了眼睛。“叶薰姐,你怎么知道的?”
“有鬼地传言不都是因为这个吗。”叶薰一阵无力,全世界的鬼故事好像都是这种套路,一点特色都没有。
也许是叶薰从容不迫的态度安抚了陈卉儿紧张地情绪,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从红玉那里听来的谣言娓娓道来。
“……那是后花园深处地一个独立的小院子,十几年前已经荒废不用了,但是时常见到里面会有火光闪动。据说,每年都有一段时间。三更半夜的时候会有人哭泣地声音传来,而且……有沈家的下人无意中靠近那里之后,不出几天就会莫名其妙地丧命。大家都说是冲撞了恶鬼,这些年,大家都不敢去那里了……”
车窗外豆大地雨点子打车蓬上,淅沥作响,像是敲击在人心深处地鼓点,配合着陈卉儿幽中带颤的嗓音。在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开来,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让人心底里毛毛地。
语言不长,也很俗套,纵然陈卉儿的语速很慢,还是很快就讲完了,一时间车内陷入一片静谧之中。
也许是气氛太过于诡异,纵然叶薰并不相信这些传言,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溱黑地雨夜说这种话题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啊。
长吸一口气,她笑了笑,安慰自己也在安慰着别人。“这些都是谣传而已,传言总是有七分夸大。说不定只是个荒废的园子,被人半夜看见了猫影之类的东西,就产生了错觉……”
“可是听说不止一个人看见过呢,只是大家都不敢说出来而已。”陈卉儿小声说道,“而且,还有一个传言……”她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雁秋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卉儿压低了嗓子,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轻声说道,“还听说,那位归暮少爷就是因为小时候去了那个院子,结果回来之后就开始一病不起,所以有人说,他其实……其实是被恶鬼给附身了……还有老夫人,也是……”
好像越说越玄了,叶薰无奈地想着,抛开这些不着边际的情绪,她出言安慰道:“这些终究只是谣言而已,我们又没有亲眼见过,算不得实,何况就算真有什么,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也与我们相干。”
“就是这个道理,”雁秋沉默了一会儿,拍着陈卉儿的肩膀,勉强笑道:“我们做丫环的,只要安心伺候好主子就行了,既然是荒废的院子,一不要我们去整理,二不要我去居住,何必想那么多,自己吓唬自己呢。”
几句开解之后,陈卉儿脸色缓和下来,她刚刚在车里听闻了这个消息,紧接着同车的两人都离开去守夜了,凄风冷雨,呼啸交加,独自守在车里地她越想越害怕,终于忍不住跑来找叶薰和雁秋,此时把心里的恐惧说出来,倒也平静不少。
叶薰又问道:“卉儿,这些话你还和谁说过?”
“没有,就是刚刚听红玉姐在车里谈起,我觉得很害怕,她们去守夜之后,我就跑过来了。”
叶薰点头道:“那就好,以后不要再对别人提起了,这种怪力乱神的话语,尤其涉及到主子少爷们的,还是少说为妙。也告诉红玉她们,小心一些,不要再对外人提起。”
雁秋亦说道:“我们刚刚被买下的那天万总管不就吩咐过了吗,任何人都不准在本家传那些扰乱人心,不着边际的谣言。这些话我们姐妹几个说说也就罢了,对外人,还是小心些为好。”
“嗯。”陈卉儿乖巧地点点头。
经历了这么沉重诡异的话题,车内几个人都睡意全无,熄灭了油灯,躺在车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叶薰她工不相信鬼怪这说,但是,沈家不可能莫名其妙地传出这种谣言来,只怕内部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想到自己未来滞留在沈家的日子,她心里微微泛起一线愁绪。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久,正觉得昏昏沉沉。车门处又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紧接着金菱尖俏的声音传入车内,“叶薰,雁秋,快开门,快开门,冻死人了。”
是下半夜轮到守夜换班了。叶薰匆忙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车门放金菱进来。
七手八脚地收拾穿戴整齐。接过金菱手里地灯笼,叶薰和雁秋一起向庙里走去。
雨抛已经转小,寒风却越发凛冽起来,吹得人冷到骨头里。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就算身上披着厚厚的蓑衣,也抵挡不住浸人地寒意。两人禁不住加快了步子。
庙门口值夜的几个守卫站在屋檐下,神色依然警惕严谨,踏进庙门,就看见珠漪正站在车门前等候两人。
“你们两个上去吧,手脚轻一些,少爷已经睡熟了。若有什么事故,记得去车里寻我。”珠漪轻声说道,又详细叮嘱了几句“保持安静”,“举止放轻”之类地话语,就转身向她所在的车子走去。
叶薰两人踏着脚蹬,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少爷所在的马车就是与她们丫环地不是一个档次。叶薰打量着车内,禁不住小声感慨着。
车内不仅宽敞舒适,四周的装饰也整洁雅致。刺绣精美地绫罗铺陈在柔软地兽皮之上,小窗上悬着珍珠编织的挂帘,帘子底下垂着同色的缨络。车厢两铡各伸出一道盘扭地青铜花座,是两盏莲花形的灯台,淡淡地光晕从里面荡漾开来,笼罩住整个车厢。
中间一座珊瑚漆的雕花盘云长条小桌子将宽大的车厢分为内外两部分,隔着桌子望过去,就看见了安然而卧的少年。
他正睡在车厢里侧,背对着两人看不清面容,只看到纤细的背影随着呼吸有规律地颤动着。几本书散落在他的手边身侧。
两人遵照丫环的本分,无声无息地在另一角抱腿坐下来。
为了保持安静,两人自然不敢说话,只能倚靠着身后柔软的靠垫各自出神。守夜从本质上来讲,就属于无事可干的那种活儿,看他睡着这么安静,两人只要熬完这后半夜就可以收工了。
车厢内的温度温暖宜人,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薰香气息,耳边也没有烦杂的雨滴声吵扰,这样静谧轻松的环境之下,再加上因为陈卉儿的打扰,上半夜几乎没有睡觉。雁秋很快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就无意识地歪向一旁,睡着了。
叶薰却是精神抖擞,无一丝睡意。她上半夜的时候瞌睡地要死,可是一旦拖延到下半夜还没有睡觉的话,精神反而振作起来,想睡也睡不着了。
都是上辈子熬夜养成的坏习惯,叶薰摇摇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车内的摆设。三个月前,她也是资格舒舒服服地睡在这种豪华马车里的娇小姐,三个月之后,她却只能是眼巴巴看着这些摆设的小丫环了。
将摆设反复看了数遍之后,更加无事可做了。叶薰将视线投向那个静默的身影,想要看看美少年打发时间,可人家偏偏背对着自己,坐在这里只能够看到一个背影。
总不能大逆不道地扑上去把他的脸板过来吧。
穷极无聊之下,叶薰的眼神落到了车中间摆放的珊瑚溱小几上,那上面,几个景泰蓝瓷盘里装着满满的点心,精致玲珑,色香俱全。
注意到这一点,叶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肚子有些饿了,空气里清雅的薰香气味似乎变成了点心诱人的香甜气息,而这气息又迅速转化为让她肚子更饿的催化剂。
身为一个合格的丫环,要随时随地,全方位,多角度地为主人考虑。如果自己继续饿下去,肚子一定会咕咕叫,如果肚子咕咕叫,肯定会影响到眼前这位大少爷的休息。
所以,为了少爷的睡眠质量着想,自己就勉为其难,解决掉这些点心吧。
既然找到了“正当理由”,叶薰一不做二不休,轻手轻脚地爬过去,伸手捻起一块小酥饼扔直嘴里。
太好吃了,这种木杨饼,还有这种清露糕,应该是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福乐斋的点心吧。其实在国丈府的时候,这种点心对于叶薰来说随手可得。相比于另外的各色珍馐美味,并没有觉得这些点心有多么好吃,但是在经历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数个月流亡生活之后,再尝起来简直是琼浆玉露,奇肴佳品。
果然,人只有在经历过挫折之后才懂得去品味生活的甜美啊。
为了方便自己仔细品味生活,叶薰干脆坐到了小几前,将几盘点心都拿了下来,吃的不亦乐乎。
正吃得有滋有味,不经意的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淡如烟水,清亮如泉的眼眸。
叶薰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第五章】 闲话
光彩流离的眼眸仿佛灿烂的星辰在漆黑的夜空里灈灈生亮。猛地对上那么明亮纯净的视线,叶薰吓了一大跳,好像正在黑暗房间里做贼的人忽然发现房间被人点亮了灯光。
尤其是两人只隔着一张小几对视,距离极近,叶薰几乎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双晶亮的纯黑色眼眸中倒映出了自己手捧点心的摸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一双眼睛注视着的呢?饶是她自以为脸皮甚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醒了?”定了定心神,叶薰迎上他的目光,小声问道。
沈归暮好像刚刚睡醒,眼神徘徊恍惚了一阵子,流水般的眸光才终于锁在叶薰身上。瞥了她手上的半块点心一眼,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能不醒吗?要是你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一只老鼠在咬柱子,你还能够睡得着吗?”
老鼠……叶薰囧了,不就是吃你一盘点心吗,用得着说她这么……
算了,人家是主子,我忍。
“是我的错,对不起了。”叶薰诚心诚意的合掌道歉,然后老老实实地放下手里的点心,“那我不吃了,你继续睡吧。”
沈归暮挑了挑眉头看着她,似乎很意外叶薰这样的反应,或者他是意外竟然有这种脱离常理的丫鬟。
叶薰赶紧尽力摆出低眉顺目的认罪姿态来。
沈归暮无趣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车内重新寂静下来,眼看沈归暮差不多睡着了。叶薰松了一口气,既然不能吃点心,看看书打发时间也不错。叶薰眼光一扫,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悄悄翻开看了两眼,是一本诗词,只是光线太昏暗,只看了几行,梅花小篆的字体就看的她头昏眼花。正要悄无声息地放回去。忽然沈归暮又回过头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想起自己丫鬟的职责所在,叶薰感觉狗腿地问道。
沈归暮却只是没好气地说道:“我睡不着了。”
“啊?”叶薰愣了愣。
“都是被你害的。”他心烦意乱地说道。
这……这能够怪我吗?刚刚我可是保持绝对安静了啊。叶薰心里消息地腹诽了一下,睡不着是应该的,自从进入沈家以来,第一天,你大半时间都躺在车里睡觉。第二天,你还是继续睡觉,现在都是第三天了,你就算是头猪,估计也睡不着了吧。
“你想说什么?”沈归暮地感觉似乎甚是灵敏,抬头注目叶薰问道。
“没有。”赶紧压下心里的腹诽,摆出一副悔恨当初、痛改前非地表情,叶薰低头说道,“都是奴婢的错。”
沈归暮冷着脸看了她一眼,眼光却无意间落到叶薰手里的书上,“你识字?”他地表情呆着明显的惊讶,“你不是山里人家的女儿吗?”
“这个……村里也有教书匠,前几年送弟弟去念书地时候也随便听过几句课,认识的不多,略微认识几个字而已。”叶薰说道。山村人民就不能读书识字了?你这是歧视劳动人民。
沈归暮的眼帘低垂,看不清楚表情,叶薰也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安全合理地蒙混过去了,正在忐忑的时候,听见沈归暮又缓缓说道:“你地名字……”
“叶薰。”虽然奇怪沈归暮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问题,叶薰还是依礼回答。
“是哪个字?”沈归暮淡淡地问道。
“就是薰衣……”叶薰正要脱口而出薰衣草的薰,但随即想到,薰衣草是从国外传入中国地,此时此地说不定根本没有这种植物,当即改口道:“就是薰草的薰。”
薰草是古代重要之中的一味,既能够当作药用,也可以作为香料,香气清雅宜人,有安定心神、缓解紧张的效用,在国文府的时候她身边常备用的香料就有这个,而且记得它作为香料还有一个名字……
“零陵香……”沈归暮喃喃说道,声音低微不可闻。
叶薰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你说什麽?”
沈归暮没有回答,只是抬头上下打量着她,都看的叶薰有几分不好意思了,才忽然没好气地说道:“说你真是糟蹋了一个好字。你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这个字?”说完就转过头去不看她了。
“啊,你……”叶薰又囧了,我又是哪里惹到你了,连叫个名字也要被贬损一顿。
算了,人子啊屋檐下,我再忍。
叶薰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不去理会看上去心情不好的上司,自行退到角落里。
车里寂静下来,沈归暮似乎睡意全无,只是出神地看着车顶上雕工精美的扭花灯台,过了片刻,又不耐烦地拿起身边的一本书。
叶薰发现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翻动一页,肯定是心不在焉,无聊之下忍不住问道:“少爷,你能看得清楚字吗?”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之下,她不过看了两页就头昏,何况此时沈归暮背对着光线。
被书本遮住了脸孔,叶薰看不清楚沈归暮的表情,但却明显地感觉到他颤抖了一下,身体仿佛瞬间僵住了。车内的空气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半响,方听到他不带丝毫起伏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之下看书,是很损伤眼睛的。”叶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却依然实话实说道。
听了她的话,沈归暮静默了一瞬,却忽然爆发一样将手里的书扔出去,狠狠地说道:“你真烦!”
摸着被砸进怀里的书,叶薰一下子愣住了,而沈归暮正毫不示弱地瞪着她,眼光里面满是气氛厌恶。
他为什么要生气?叶薰简直莫名其妙。我明明是在关心提醒你,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算了,至于让你拿书来丢我吗?简直……她无语地看着沈归暮。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嗯……”
两人动作都猛地一颤,叶薰打了个激灵,回头望去,是雁秋。
刚刚他们在车里那一番交谈都很有默契地压低了声音,只有沈归暮的那一句“你真烦”说的甚是大声,立刻把沉睡之中的雁秋惊动了。
雁秋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抬头看去,却见到叶薰也同样地靠在车壁上打瞌睡,而沈归暮依然安静的躺着。
刚刚听到的响动也许只是睡梦中的错觉,雁秋恍惚想着,打了个呵欠,换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叶薰偷偷睁开眼睛,心绪稍安。但随即有感觉一阵不满。
你心虚个什么劲儿啊,叶薰,你有没做什么亏心事,充其量不就是偷吃了一盘点心而已,怎么弄得自己像是偷情似的,实在是太虚伪了。
小小唾弃了自己一下,叶薰坐起身来。
沈归暮却没有理会她,继续安静的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了最后,叶薰自然不会主动招惹他。
没有了遮蔽,她仔细端详着他静默的侧脸,他的睫毛并不长,却眼梢微翘,显得格外秀气,从这样近的距离看上去,几乎每一根都能数的清楚。
就在叶薰无聊到快要去数人家眼睫毛数目的时候,沈归暮忽然睁开了眼睛,轻声问道:“你有一个弟弟?”
“是啊,比我小两岁。”提起萧若宸,完全可以算作叶薰来到这个世界短暂的人生经历里最大的骄傲,她心情忍不住振奋起来,问道:“对了,你不是也有一个弟弟吗?”
她记得、沈涯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似乎和萧偌宸差不多大小。
沈归暮的神色之间浮动着淡淡的思绪,似乎是不想多提起自己的手足,只是不知所以地嗯了一声。
既然已经十三岁了,为什么这次去京城没有带去呢?叶薰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而且听说这个儿子是正室的将军夫人所出,更应该入京城拜望才对。不过这次沈涯的夫人也没有随行……
正想着,沈归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疑惑,“你的弟弟……是怎么样的人呢?”
听到这个问题,叶薰毫不犹豫地笑道:“当然是又乖又俊,体贴勤快,知书达理,天字第一号十全十美的好弟弟了。”她家小宸的完美是毋庸置疑的。说起来有点来,简直是数也数不完啊。
“哼……”看到她得意洋洋的表情,沈归暮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叶薰有愣住了,自己不会是又有什么话得罪他了吧,话说这位大少爷还真是不容易伺候呢。她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咋舌想着。
天际已经泛起微光,漆黑的夜色逐渐淡去。
晨光从车门缝隙透进来,雁秋清醒过来,不一会珠漪和金菱也到了。
在万总管的指挥下,众人用过早饭,重新踏上路途,叶薰拉着雁秋回车里补睡眠去了。日后的服侍照应,依然是珠漪跟随在沈归暮的身边,金菱事事抢先,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让叶薰闲暇时候也有怀疑过那一夜的谈话不过是自己睡着了之后无聊的白日梦。
虽然车队行驶地极慢,但三日之后,还是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凉川城。
【第六章】 夫人
叶熏隔着马车帘子向外看去,时间正是正午,街市繁华热闹,人烟阜盛鼎盛,其人文景致几乎不逊于京城,不愧是北方第一重镇的凉川。更有金发碧眼、奇装异服的外国人不时从车边经过,引得金菱和雁秋指指点点,连连称奇。
车队从街市中心走过,所经之处人人自行辟易,沈家威望之盛可见一斑。沈家世居凉川,为北方数一数二的名门贵阀,上一代家主就是凉川太守,统领一省事务,坐镇凉川城,而沈涯本人官居靖北将军,统领北方泰半兵权,沈家在凉川,便如同萧家在京城一般。
在城内行了半日,方到了地势略高的城西。沈家府邸正坐落在这里,高高的围墙隔断了众人的视线,但仅从大门辉煌的气派上,也可以想象其中巍峨的气度。门前开阔处蹲着两座大石狮子,意态狰狞威武,三间乌黑饰金的兽头大门上挂着闪闪发亮的铜环,上方悬着巨大的洒金匾额,“文信侯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文信侯正是沈家开国之初所得的封爵。此后家族子弟所领官职虽然有所不同,但封爵一直没有变化。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叶熏仔细看去,其中当先的“御”子格外抢眼,原来是皇帝钦赐。
老夫人和大少爷回府,门前早有诸多衣饰华整的仆从婢女林立恭候,礼仪规整,鸦雀无声。
沈老夫人和沈归曦的车驾停在大门前,立刻有数个钗环服饰华丽脱俗的丫环迎上来,先走到老夫人地车驾前。准备服侍老夫人下车。
车帘掀开,却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子从车上下来,叶熏认得是老夫人身边亲信的许嬷嬷。她扫了那几个丫环一眼,冷着脸说道:“老夫人身体劳累。要直接回春晖堂去休息,就不用讲究这些俗礼了。”
说着,也不理会诸人。直接招了招手,唤过门前四个身强力壮地小厮。抬来一顶小轿。几人将轿子口对准马车门。从叶熏的角度只能够看到许嬷嬷和几个丫环簇拥着一个佝偻地身影从马车里钻出来,紧接着就隐没在了轿帘子之后。
几个丫环退下去,许嬷嬷又道:“老夫人交待了,回去马上就要休息。你们去说一声,让夫人也不必去请安了。”
然后指挥小厮抬起轿子径直进了府门。消失在重重的楼台之后。
这般雷厉风行的举动,叶熏和雁秋她们隔着帘子看地咋舌不已,而看看周围沈家众人的脸色,却似乎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随即那几个丫环又来到沈归暮地车架前,口里说着:“奴婢恭迎少爷回府”一边俏生生地施了礼节。
“夫人可是在正堂?”珠漪掀开帘子问道。
领头地丫环笑道:“夫人正在内堂休息,”顿了顿又说:“只是……夫人今日操劳了一天,身体略有不适,又想到少爷一路马车劳顿,因此特意说了,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因此就不用去请安了。”
这是哪一套的规矩。叶熏在后车里听得一清二楚,禁不住好笑了。
婆婆让儿媳不必去请安了,紧接着夫人又对着儿子说了同样的话。是真的病了?还是有别的缘故?虽然不过是府邸门前短短的一幕,但沈家这祖孙三代人之间的关系,总让叶熏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
对这样的安排,万总管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径自指挥随从驾着马车从侧门进入。
进了府门,小厮领着众人一路向前,穿过拱门,有转过几处走廊,景致越发清幽起来,穿过一处小花园,终于抵达了沈归暮的居所。
圆形拱门上方青檐鎏瓦,檀木匾额上浮雕着“兰蔷园”三个大字。叶熏看向四周,沈归暮似乎是不喜欢热闹,身为沈家的长子,兰蔷园的位置几乎与她当初在萧家的位置相仿了,都是极为偏远的角落。
只是风景却格外清丽,园中一条潺潺的溪水流过,几处假山将庭院装点分割成几片,庭中植了不少枫树,此时正是枫叶红至荼縻的时节,棵棵如火般灿烂,连通透的溪水里也浮动着片片殷红的落叶,让这个清幽的庭院中有一种繁华的韵味。园子一角还植了几株梅树,已经打了小花骨朵,等秋叶落尽,想必不久就会换上梅蕊飘香,雪魄冰姿的美景。
园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却缺少了一股子人气。房间不少,服侍的人却不多,甚至比较起园子的规模来,可以说少得可怜。也正是托了这点的好处,叶熏她们倒是一人一间卧室。
安顿下行李,万总管又将几个人传唤去,格外郑重地吩咐了一番。叶熏、雁秋、金菱三人依然是沈归暮的丫鬟,而萧若宸这个意外多出来的人手则被安排做了打扫收拾花园的小厮。
一切似乎都平静顺利,长途的劳顿终于告终,再加上萧若宸的病情也已经痊愈,叶熏终于能够彻底放松下心情,安心地睡上一个安稳觉了。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醒来,太阳已经照到床边了。叶熏赶紧爬起来梳洗干净,正式开始了她作为丫鬟的打工生活。
这天早晨,珠漪将几个人传唤过去,搬出一大堆流光溢彩的物件,尽是绫罗绸缎、珠钗饰品、糕点补药之流。这些都是在京城买下的礼物,就算夫人已经言明不用去请安了,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表面礼节也是必需的。
挨个打点整齐,用紫檀描金的填漆大盒装了,收拾完毕,珠漪领着叶熏三人,捧着沈家大少爷孝敬母亲爱护弟弟的重中心意,向沈夫人所居的正堂走去。
一路走来,所经过的房屋越来越华丽气派,遇见的随从奴仆穿戴也越发奢美精致。叶熏倒是见怪不怪,雁秋却看得眼花缭乱,总算这几天也长了些见识,一路上也倒是竭力保持着端正的姿势,没有四处乱看。
穿过数道回廊,终于到了夫人所居住的院子,进了垂花门,正面数间上房尽皆是雕梁画栋,两边花树掩映着穿山游廊厢房,房檐下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几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正在摆弄着舔食加水。正堂门口井然有序地站着几个衣着体面的丫头,看见珠漪领着人进来,立刻有人掀帘子进屋禀报去了。
叶熏几人在堂前停了步。
珠漪看起来和几个丫环甚是熟稔,上前去笑道:“月锦姐姐,月瑟姐姐,好久不见了。”
“倒真是好久不见了,”其中一个绿衣丫环笑道,“珠漪你这一趟去了京城,可是长了见识了。”
“月锦姐姐说笑了,哪里能长什么见识,左右不过是去服侍主子而已。”珠漪口角生风地说着,又像是记起什么似地拍着手笑道,“要说那京城的人文风貌,依我看,比我们凉川也好不了多少去,只是有些新鲜的物件,说起来,我还从京城里头带回了几只珠钗,正要送给几位姐姐,偏巧今日又正事不便带在身上,待明日我再送过来。”
两个丫环笑意横生,推脱道:“就你客气这些俗礼,我们姐妹怎么好意思?”
“都是自家姐妹,还用得着讲究这些,”珠漪笑道,转而又问道:“离家这么久,只是不知夫人近来心情可好?昨天听说夫人身体不适,今日可是好些了?”
“夫人尚好。”月锦笑道。
“只要二少爷好好的,我们夫人自然就好好的。”月瑟也插嘴道。
“那归曦少爷可好?我们少爷这几天也着实记挂着他,在京城买了不少新鲜玩意,交代我们送过去。”珠漪顺口问道。送完这里,她们就要去沈家二少爷沈归曦所在的翰碧园。
“归曦少爷一切如常,这几天又得了新乐子,有一个西域的客商送来的一只猎犬,说是什么域外名品,好生威猛,少爷爱的和宝贝似地,所以这些日子每天一大清早都要出城打猎去,不到太阳落山不见回来。你们这时候送东西过去,肯定见不到人了。”
“那真是可惜了。”珠漪笑着说道,心里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正说笑着,帘子微动,回禀的丫环探出头来,带话道,“夫人吩咐了,你们进来吧。”
几个丫环掀开帘子,叶熏等人鱼贯而入。
刚踏入房内,一股暖香扑鼻而来,浓而不腻,清幽别致,萦绕在鼻端,让人心旷神怡。
放眼望去,屋内陈设富丽堂皇,浅青色刻纹格子瓷砖铺着地面,正面一溜数张黄梨木环臂座椅,上面随意地搁放着绿底金花的靠垫,金色的流苏迤逦到地上,西洋的金摆钟在一侧滴答轻响。
大堂的一侧是一扇八页的紫檀屏风,宝石绿的地毯从屏风下穿过延伸到门边,珠漪领着众人绕过屏风,便是内堂暖阁,一个盛装华服的美貌妇人正懒洋洋地斜倚在炕上。
进了内堂,珠漪连忙领着几人跪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那夫人穿着淡黄色绣百柳图案的锦裙,头上挽长长的坠珠流苏凤钗,斜插两只攒珠蝶翼金步摇,面相生地甚美,肌肤细腻如玉,尤其一双丹凤美目更是勾魂摄魄。她正拿着一只玉簪子闲闲地挑弄着身侧汉白玉香炉里的沉香屑,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弥合开散,衬得她眉宇朦胧莫测,隐隐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度。
【第七章】 藏獒
“夫人,归暮少爷那边的人过来了。”眼见自家主子心不在焉,她身边的丫环轻声提醒着。
“嗯,这就过来了啊。”沈夫人方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看了几人一眼,曼声问道:“归暮还好吗?”
“回夫人的话,归暮少爷一切安好,都是托老爷和夫人的福。”珠漪恭声回禀道。
“我却听说他回来的路上又病倒了,”沈夫人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语气之中似乎颇为轻慢,“哼,难得千里迢迢地去了一趟京城,本以为什么病都应该好了的。否则,岂不枉费了他父亲这一番心意。”
“老夫人和归暮少爷相继病倒,都是奴婢们服侍不周。”珠漪似乎完全没有听出话中隐含的另一种不瞒,只是惭愧地低头说道。
沈夫人瞥了珠漪一眼,淡淡地道:“算了,去这一趟也着实辛苦他了,天气又不好,正是体贴他一路劳顿,身子又弱,我才特意把请安的杂务免除了。”
“夫人体贴少爷的心意,我们岂会不知,因身虚力弱,不能侍奉在夫人面前尽孝,少爷也深感不安。”珠漪笑道:“这次前去京城,少爷特意亲自挑选了几样摆设玩物,送夫人闲暇时候把玩使用,也算略略尽一份孝心了。”
叶熏几个人上前一步,把东西呈上。
沈夫人却连看都不看,只是自顾低头用玉簪挑去沾染到指甲盖上的香屑,半晌方悠悠然说道:“难为他想的周全,既然是他的一片孝心,我就收下了。”
旁边丫环上前接过礼盒。
沈夫人眼神一扫,落到了叶熏三人头上,开口问道:“这几个丫头就是万总管在路上买下的?”
“正是。”珠漪应道。然后将叶熏三人挨个介绍。
“万总管可真是劳心了,”沈夫人将手里的玉簪子一扔,坐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笑道:“早就说兰蔷园那里人手不够,我这里派去的丫头,他却推三阻四,一个也不肯要。难不成我这个嫡母还会派人谋害自己儿子不成?”
这句话说的甚重,低头听着的叶熏禁不住暗暗心惊。珠漪只要强笑道:“夫人言重了,万总管推辞,不过是因为归暮少爷素来不喜欢人多吵杂……”
“算了,我也懒得理会这些。”沈夫人不耐烦地打断珠漪的解释,然后瞥了叶熏几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既然你们住进了兰蔷园,日后记得好好服侍少爷,免得他三灾五病的,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是在欺负他不是我亲生的呢。”
叶熏几个人也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说不是好,正在为难的时候,救星到了,一个丫环走进房里,躬身道:“夫人,吟荷斋那里过来人了,说是送来挂帘的各色新样子,请夫人定夺,选定了他们好开工。”
“夫人忙碌,我等就不打扰了。”珠漪趁势起身告退。夫人也没有挽留,点了点头,就自顾向丫环问话了。
叶熏几人绕过屏风,听见身后传来沈夫人的声音,“这就把人传过来吧,对了,少爷呢?他房里的也应该换了,叫他过来一起看看。”
“少爷又去打猎了。”一个丫环回禀道。
“怎么又去了?唉,整天只知道东奔西跑,一点也闲不下来。那山里地势崎岖,野兽又多,万一要是遇上什么吃人的猛兽……”
“夫人多虑了,少爷身边的侍从,哪个不是一等一的武艺,再说,少爷近来的武功突飞猛进,几位教习师傅都赞不绝口,直夸奖说有将军的气度了。”旁边几个丫环纷纷笑着开解道。
“净是胡说,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气度的……”沈夫人的声音传来,虽是反对,语调却微微上扬,带着掩不去的喜悦。
丫环放下帘子,隔断了堂内的声音。
退出房门,叶熏忍不住暗暗摇头,这位沈夫人对两个儿子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啊。
其实这也是常理,毕竟一个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一个是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而偏偏这个孩子却又是长子,压着自己的儿子一头。想要一碗水端平根本就是妄想。听刚才的言谈,沈涯这一趟前往京城只带了沈归暮一个人想必也让她有所不满吧。
想起那个病弱的少年,叶熏心里忍不住浮起些微同情来。
再接下来是归曦少爷那里,珠漪领着几人往翰碧园走去,半路上一个小厮远远跑过来,“珠漪姐,万总管有事找您,让您去他那里一趟。”
珠漪略一犹豫,转念想到二少爷既然出去打猎了,翰碧园内也不过是几个随从守着,便转头吩咐道:“既然如此,我先去万总管那里了,你们将东西交给那里的随从,说是归暮少爷送来的就好。”
说罢,命那个小厮为叶熏几人带路,自己便转身去了。
跟随着小厮拐了数个弯,穿过一道水上浮桥,叶熏便看到了青绿石砌成的围墙,“翰碧园”三个大字用一种青绿色的染料写在紫檀木的匾额上,龙飞凤舞,苍翠欲滴。
进了园子,叶熏几个人眼前一亮,如果说兰蔷园是清幽素雅仿佛一阙宋词,那么翰碧园就是富丽繁华的唐诗汉赋了。
园内建筑无不精致华美,比沈夫人所居的正堂更胜一筹,陈设更有一种别样的风格,带着一种少数民族的异域风情。屋内座椅上铺着雪白的动物毛皮,上面的靠垫装饰也均是兽皮缝制,联想到那位二少爷打猎的爱好,也不知眼前这些是不是他的战利品,叶熏暗暗猜测着。
园中行走服侍的仆役远多于兰蔷园,只是清一色都是小厮,没有一个丫环。
见到叶熏几人,园内管事的仆从迎接上来。接过礼盒,照例客套了几句,叶熏几人就退了出来。
几人正要返回兰蔷园,刚走到大门口,却不料迎面熙熙攘攘走来一群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叶熏抬头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穿银青色猎装的少年。银弓金箭,意气风发,骑在一匹通体乌黑,金雕玉鞍的骏马上,被众人簇拥着正向这边走来。少年五官生的极为精致秀美,配着一双流光溢彩的丹凤美目却不带丝毫女气。身边十几个随从,有牵狗的,有拉马的,有拿猎弓长枪的,有捧茶壶食盒的,皆是清一色的灰色劲装。
叶熏一阵恍惚,记得几个月之前,她在京城的秋猎场里所见到的肖若宸也是这般犹如画卷的排场打扮,可眼下却连当一个跟在马匹旁边的小厮都不够格了,心头微感发酸。
眼见道路被堵住了,叶熏几人退到一旁,静候这一队人马经过。就算不用任何人介绍,叶熏她们也知道,这位必然就是沈家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二少爷沈归曦了。只是不知道应该在下午才返回的打猎队伍为何在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行至门前,沈归曦潇洒地一甩手,将缰绳扔给一侧的随从,翻身跃下马来,向门前走去。从这样近的距离看上去,他的五官,尤其是下颌线条文雅清秀,真的很像沈涯,而那双水光潋滟的丹凤明眸,自然是遗传自母亲了。
叶熏正看得出神,忽然一道黑影从人群里冲出来,势如狂风般地扑向她们。
叶熏惊得一个趔趄,身后的雁秋更是被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手脚发软。
定神看去,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恶狗,看模样似乎是藏獒之类的品种,长得小牛犊般大小,在众猎犬之中格外威猛。
幸好看狗的随从及时拉住了铁链子,巨犬并没有扑到三人身上。被拉回到狗群里之后,犹自不甘心地刨着地上的泥土,冲着叶熏三人示威一样低声咆哮。铁链被它狂猛的力道绷得笔直,看的叶熏胆颤心惊,生怕铁链随时会被崩断。
这一场小风波却让沈归曦注意到了她们,“你们是谁?我这里什么时候有丫环进来了?”他挑了挑眉头,问道。
园内迎出来的随从连忙回答道:“是大少爷那里派来给少爷您送东西的丫头。”
“原来是那个痨病鬼的丫头,送东西?哼,谁要他的东西了,没来由的过了晦气。难道去一趟京城就了不起了?我要的话,自然是亲自去京城买去。”
叶熏哑然了,他好歹是你的兄长吧,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兄友弟恭啊,当着这么多随从的面……
她偷偷瞟了一眼,却见那些随从均是神色如常,似乎这样苛刻尖酸的讥讽嘲笑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丹凤明眸在阳光下像是最璀璨的宝石潋滟生辉,少年的眼角眉梢却满是不屑傲气:“喂,那个鬼上身的药罐子还没有死吗?”
叶熏三人谁都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三个哑巴。”沈归曦似乎兴致上来了,走到三人面前提高了声音问道。
叶熏这才想起她们的发言人珠漪不在身边了,雁秋刚刚从地方爬起来,脸色苍白,举止僵硬,手脚似乎还在打哆嗦,而本来最爱出风头的金伶,此时却在不停的往叶熏身后瑟缩,竭力想要离那只龇牙咧嘴的狗远一些。
叶熏低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藏獒血红色的双目,强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她恭谨地回道:“归暮少爷一切尚好,多谢二少爷挂心。”
“你们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有见过?”沈归曦用鞭子轻轻敲击着手心,问道。
“正是。”叶熏现在只希望这位小少爷能够尽快放他们离开,最好离这只狗远远的。
“长得倒是不错,比那个珠漪强了不少嘛。”沈归曦一边说着,一边围绕着三人转了一圈。
靠,你当是在动物园看熊猫啊。叶熏低头没有说话,心里却满是不忿地想着。
“那家伙整天跟一群娘们混在一起,难怪自己也是个娘娘腔,连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声。”转完一圈之后,沈归曦总结陈词似的说道。
娘……娘们……听到这个词语从眼前这张造型秀丽文雅的唇中吐出来,叶熏的大脑瞬间当机了,这是一个贵族少爷说出口的话吗?这种粗鲁的台词应该是韦小宝那种市井小流氓的专利才对吧。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沈家好歹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啊。
雁秋两人也是一脸震惊。沈归曦却颇为得意,似乎很满意自己一句话造成的效果。
真不知道沈夫人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种人长大了铁定是纨绔子弟败家子,白白生了这样的好相貌。叶熏感慨万千,算了,自己可没有替沈家操心这个的义务。
“少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告退了。”她向后退了一步,冷漠地躬身说道。
“这么急着走啊……”沈归曦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好吧,想走就走吧。”
叶熏几人低着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眼神里闪烁着满是恶意的光芒,然后转身跟上。
刚走了没两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紧接着锁链声合着尖锐的狗吠咆哮声刺入耳膜。
叶熏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视线瞬间被一个夹着腥气的黑影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