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云飞扬
翌日天不亮,赵昀率武陵军前去迎接圣驾。崇昭皇帝此次出宫,身边除却御林军以外,还有不少王室子孙、文武官员随行。
众人先于宝鹿林中举行了一场拜天祭祖的仪典,之后就来了宝鹿苑。
肃王早在苑中安排好春宴,崇昭皇帝端坐在宴台中央,台下雅乐曼舞,台上设了陪席位,老太师身体抱恙,没来凑这场热闹,除了他,肃王爷、谢知章、裴长淮、徐世昌等人均在座。
随着一阵铮铮的擂鼓声,昨日前去宝鹿林打猎的队伍也满车满载地归来。
谢知钧所率领的赤羽营收获颇丰,行首的猎物乃是一头灰狼。
这头狼体型精壮,腹部、背上都扎满赤羽箭,口鼻中皆有血流出,两颗眼珠浑浊不清,躺在木架上,显然已死去多时。
四名仆从共抬,将这头灰狼一步一沉地架到宴台上来。
崇昭皇帝看见灰狼所受的致命伤是在颈间,赤羽箭从侧方射入,一箭贯了个对穿,此箭力道之凶猛可想而知。
而射出这致命一箭的人正是谢知钧。
自高处远远望去,在众人当中,唯独这位肃王世子头上束戴银冠,身上的深蓝箭衣绣着银绒花,风采灼灼。他的长相近似他母亲肃王妃,凤目长眉,极为俊美,本就是个漂亮人物,如今在乌泱泱的人影中更显卓尔不群。
谢知钧将弓箭解下,交给御林军,沿石阶登上高台,步伐飒沓,走到崇昭皇帝面前,屈膝跪拜道:“皇上万安,瞧闻沧为您猎了什么来。”
他摊开掌心,两颗狼牙齿赫然在目。
谢知章淡淡一笑,起身跟皇上回禀道:“听说昨夜春猎的营地给狼群盯上了,多亏闻沧机警,率人先行射杀了这只头狼,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事。”
崇昭皇帝似乎对此有些兴趣,抬了一抬手指。
他身旁的首领太监郑观会意,上前将狼牙取来,奉给崇昭皇帝观看。
这两颗獠牙经过简单的清洗和打磨,如月钩般白润锋锐,这成色却是极罕见的。
崇昭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对谢知钧说:“好箭法,不愧是谢家的儿郎。这些年你在青云道观里长进不少,人也稳重许多,总算没有枉费父母兄长对你的一片爱护之心……平身罢。”
谢知钧道:“谢皇上。”
崇昭皇帝望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过了片刻,他又缓声说道:“闻沧,你也不小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来朝中为朕分忧效力才是正事。以后看上谁家的姑娘也跟朕说,你的婚事自有朕这个做叔叔的为你做主。”
话里话外都是要谢知钧入朝为官的意思。
肃王稍稍扬起头来,自然骄傲于心。
谢知章听后比谢知钧还要高兴,忙道:“闻沧,还不快谢过皇上恩典?”
谢知钧勾唇一笑,跪下谢恩。
肃王府的人自然都欣喜,徐世昌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裴长淮,只见他握紧酒盏,一言不发,脸色明显冷淡下来。
徐世昌暗暗轻叹一口气,大抵明白裴长淮缘何不快。
皇上终将会原谅谢知钧当年的所作所为,眼前这人才是他的骨肉血亲,谢从隽又算什么呢?
功臣之后,先帝托孤……
虽说谢从隽曾在宫中备受宠爱,可他到底没有父母兄弟,他死了,就没人再为他的遭遇鸣不平。可谢知钧不一样,他还有父母和哥哥袒护,就算皇上还记着他从前的过错,也不得不顾及肃王的颜面,给谢知钧一些荫护和恩赐。
更何况,听皇上这口气,他也已经不再因为谢从隽的事而责怪谢知钧了。
裴长淮也并非不依不饶之人,十年幽拘,谢知钧为当年的过错受到了不小的惩罚,只是他想到谢从隽一死,就无人再惦念他的委屈,心中还是郁郁不快。
他有些坐不下去了,想要辞宴,赶上崇昭皇帝说话,又即刻静默下来。
崇昭皇帝对谢知钧说道:“你今日猎了好物回来,朕也要嘉奖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恩赐?”
谢知钧瞥了裴长淮一眼,轻笑道:“之前同正则侯闹了点误会,皇上真要赏,就将这狼牙赏他罢,让小侯爷别再生我的气了。”
上次闹到御前的还是谢知钧跟裴长淮在金玉赌坊打架那一回事。
那时谢知章授意金玉赌坊的人把裴元茂扣下,目的就是故意生事,引裴长淮犯错,好借此在朝中参他一本,削一削裴长淮的威势,让赵昀在北营中得以施展拳脚。
当然,谢知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帮赵昀,而是为了帮太师府。
裴元茂乃是裴长淮不可触摸的逆鳞,谢知钧生怕他情急之下失去分寸,动手闹出人命,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才赶去金玉赌坊,先行赎出了裴元茂。
裴长淮误以为扣押裴元茂是他授意,更为了谢从隽一事与他大打出手,到底落下了把柄。
谢知钧受了冤屈,恼他恼得厉害,之后也就任由哥哥施手对付裴长淮了。他想,索性给裴长淮吃些教训,若他被逼到走投无路之际,自会来低头求他。
可谁成想这厮早就不像少年时那样软弱可欺,即便丢了武陵军的掌权,也不肯轻易示弱。
谢知钧拿他最是没有办法,他自恃大度,也不想再跟他计较,方才借机示好,要裴长淮不承也得承。
连崇昭皇帝也说:“朕还没见过你这小子向别人低过头。”
谢知钧一笑。
崇昭皇帝再道:“且放心好了,正则侯可不是记仇的人。郑观,吩咐下去,请能工巧匠将这对狼牙制成金字牙符,一个赏给正则侯,一个赏给闻沧。”
郑观道:“遵命。”
事成,谢知钧眯着凤目看向裴长淮。裴长淮轻蹙起眉,站了半晌后,也只能走到谢知钧身侧,与他一同躬身行礼,谢主隆恩。
拜礼时,谢知钧侧首偷瞧了裴长淮一眼,朝他扬了扬眉毛,神色得意轻狂。裴长淮则冷着一张脸,并不理会。
徐世昌在一旁看这情形,更像是皇上成心要缓和正则侯府和肃王府的关系。
他一边叹一边想,众人来宝鹿苑参加春宴,眼前好吃好喝好看好玩的都生怕顾不过来呢,竟还要管这么多利害牵扯,真是好没意思,还不如逃去芙蓉楼里快活快活。
余下那些参加春猎的阵营,崇昭皇帝也都一一封了赏。
宴中时,崇昭皇帝离去更衣,准备午后驾马到宝鹿林中游猎。
赵昀没有来赴宴,而是先行去巡查宝鹿林周边的防务,卫风临一直跟在赵昀身边。
卫风临嘴角还青着,赵昀打他那一拳打得着实不轻。挨过打,他也清醒了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很有可能为将军府的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他不该如此草率,正如赵昀所言,他必须要耐心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一击致命、让敌人再无还手之力的时机。
只是这样的时机何时会来?
他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赵昀。
赵昀在一处野林中勒停,下马以后,他随手将野果喂到骏马的嘴里。他肩上有伤,左手一动就会牵动伤口,他改换右手,又轻轻地摸了摸它的鬃毛。
卫风临见他如此,担心地问道:“肩膀上的伤真的没事么?”
“小事。”
赵昀心不在焉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谢知章。
眼下给他知晓卫风临、卫福临的真实身份绝非什么好事,谢知章已有了对付卫风临的心思,保不定会使什么阴招,需得早做防备。
赵昀略一思索,倒是很快就有了主意。
他对卫风临说:“你取来弓箭,午后随我一同陪着皇上狩猎。”
“我也要去?”
“去。从前我教你不露圭角,韬光养晦,不过有时候更需要你现一现本事,才不至于令人看轻了你。”
卫风临点了点头:“明白。”
崇昭皇帝又在宝鹿苑小憩片刻,养足精神以后,乘灵舆入了宝鹿林。
天子出猎,百官随从,只听车驰马奔之声,如滚滚奔雷,自高处放眼望去,丛林中有千骑万乘,行动起来更是地震山摇。
崇昭皇帝年过半百,却依旧雄姿英发。
先帝当年为争回皇位大杀四方,崇昭皇帝身为嫡长子,跟随父亲一同征战,练就了一手好箭法。
眼下猎场亦如战场,崇昭皇帝拉弓射箭时,手法老练利落,从他身上,依稀还能瞧见从前那个少年英雄的影子。
崇昭皇帝射杀一只野兔,随行的宫人奔过去将野兔捡来,奉给众人观看。
在一片叫好声中,崇昭皇帝摇头笑了笑,低低叹道:“终归是老了。”
他转头看向赵昀,道:“爱卿,朕的这把弓箭赏你,接着!”
赵昀伸手稳稳地接住弓箭,崇昭皇帝这把箭是云杉木所制,银丝为弦,雕翎作箭,既柔且韧。
崇昭皇帝道:“早就听太师称赞,朕的大都统百步穿杨,箭术可谓万中无一,今日就让朕亲眼瞧一瞧爱卿的本事。”
谢知钧闻言讥笑一声,与身旁的谢知章对视一眼,谢知章心领神会,亦对他笑了一笑。
赵昀刚被刺伤,那伤势即便不致命,却也影响他用手,崇昭皇帝命他射箭简直正中下怀。
御前露丑,足以令赵昀抬不起头来。
裴长淮也一下想到赵昀肩膀上还有伤,旋即策马上前,欲替他解围道:“皇上……”
不料赵昀先行下马,向皇上拜道:“太师谬赞,臣万不敢当。若论箭术,臣麾下有一侍从才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臣的箭法便是跟他学来的。”
崇昭皇帝登感好奇:“哦?是谁?”
“请皇上准臣引荐。”赵昀朝队伍后方的喊道,“卫风临!”
卫风临下马,阔步上前见驾。崇昭皇帝看他步伐轻快又沉稳,似有几分本事。
赵昀将手中的弓箭交给卫风临,拍了一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按我说的做。”
卫风临郑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车马再行。
赵昀骑马时故意慢了一步,正好与裴长淮并排。赵昀朝他一笑,问:“侯爷方才可是担心我了?”
裴长淮瞧他眼神促狭,自然不肯承认,淡着声音说:“本侯是怕你浪费了那么好的弓箭。”
赵昀笑得更深,“裴长淮啊裴长淮,得你一句好话怎么就这么难?”
这话听着分明也无旖旎,裴长淮却有些脸热。
崇昭皇帝不再持弓,随他一起出行的人才开始四散开来,去林中狩猎。
他们大都想着在御前好好表现一番,尽盯着些好物去猎。
丛林当中,树叶纷飞。
卫风临引箭在弦,朝空中迅猛一发,转眼间,一只山鸟就直直地掉落下来。
随从去将这只鸟捡来,奉给皇上看,众人见了,都有些想笑,谁料到卫风临出手先猎了这么个小东西。
不过崇昭皇帝却一直微笑着,似乎对卫风临没有一丝的失望。
这山鸟虽不是什么猛兽,但身小而矫捷,且天性机敏警觉,若无精准的箭法,极难射中。
卫风临有了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却没选择去猎杀猛兽大出风头,由此可见是个不骄不躁、极会拿捏分寸的一个人。
崇昭皇帝喜欢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人杰。
“你很好,在北营军中担任什么职位?”皇帝问道。
卫风临回答道:“臣不在军中,只是赵都统身边的随从。”
“小小的随从就能有如此精湛的箭法,可见我大梁藏龙卧虎,尽是英雄豪杰!”崇昭皇帝大笑两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风临低下头,沉声道:“臣,卫风临。”
“卫风临?长风临山河,好名字,好箭法!”崇昭皇帝道,“郑观,赏——!”
郑观依命记下卫风临的名字。
众人随之齐呼:“万岁万万岁!”
正值此时,山野间群鸟惊飞,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声尖锐的叫喊,似是一名女子在竭力呼救。
“什么动静?”郑观喝道,“护驾,护驾!”
崇昭皇帝却是沉定自若,不曾有半分慌乱。
赵昀和裴长淮策马行到最前方来,裴长淮出剑,将皇上护在身后,赵昀则吩咐卫风临,道:“去探。”
卫风临即刻上马,去前方探查。
此时那呼救声更近了,卫风临看到前方有一女子,身穿着破烂斗篷,似野兔一样在林中飞奔,一边奔逃一边呼喊。
“救命!救我!救我——!”
她身后追着铮铮马蹄声,十多名黑衣人紧随其后。
卫风临厉声道:“御驾在此,尔等何人!”
那奔跑的女子看到卫风临,犹如看到救命稻草,疯了一般朝他跑去,不想一个分神,脚下绊倒,猛地跌在地上。
卫风临勒令他们停下,但那些黑衣人不闻不顾,直接冲那女子杀来。
卫风临见他们来者不善,策马冲进敌阵,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剑鞘挡住那砍向女子的弯刀,将那刺客杀下马去。
随后,卫风临也翻身落地,一手将这女子挟抱上马,剑鞘一击马臀,马一下狂奔起来,负着那女子往赵昀的方向跑去。
到了御前,这女子从马上跌落下来,半躺在地上,赫赫喘着气,喘急了连心脏都在疼,她捂住胸口,想要说话,喉咙里一直往上冒血腥气,只好作罢,先将气喘匀再说。
崇昭皇帝没有先过问这女子,而是望着前方的卫风临和那些黑衣人。
赵昀方才见到那些人出刀,就对战局的胜负有了判断,他道:“皇上莫忧,对付这些个人,卫风临一人足矣。”
卫风临先擒一名黑衣人,自他手中夺来弯刀,反手往他颈间一划!招式利落干脆,鲜血自刀刃下猛地喷出,顿时溅了卫风临半身!
他使刀远比使剑要威猛,转眼间就砍杀数人。
这些黑衣人见卫风临竟如此凶悍,心生惧意,余下两人果断扯转马缰,往后方逃窜,卫风临飞身上去抓住缰绳,将他们连人带马一起扯将下来。
战局落定,武陵军的士兵追上前,将那两个黑衣人生擒,押到御前来。
士兵分别扯掉他们蒙面的黑纱。
裴长淮一眼就看见这两人左颈处纹着的赤鹰刺青,一下握紧了手中剑柄。
他眼睛发红,如见仇敌:“你们是北羌人?!”
那穿破烂斗篷的女子终于喘过气来,将头上的风帽一摘,虽说她脏兮兮的,却也能瞧出姣好的面容。
她行礼道:“梁国皇帝在上,北羌使臣查兰朵觐见。”
查兰朵说汉话流畅清晰,若非她言明身份,谁也不会想到她竟是北羌人。
“查兰朵?”崇昭皇帝对这个名字倒有几分印象,“北羌的三公主?”
查兰朵点头道:“回禀陛下,我父亲正是北羌大君宝颜图海。”
崇昭皇帝知道查兰朵的名字,还是因为多年前与北羌的议亲——大君宝颜图海要将他的女儿嫁到大梁,好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宝颜图海只有查兰朵一个女儿,据说查兰朵出生那日,天空云彩当中隐隐有凤凰翔飞,此乃祥瑞显世,因此查兰朵被北羌的君臣子民视为明珠。
崇昭皇帝膝下适龄的皇子不多,他想将查兰朵许配给谢从隽,然而谢从隽不愿娶亲,再三请求崇昭皇帝收回成命;宝颜图海也更想将女儿嫁给大梁太子,而非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郡王,所以这桩亲事终归不了了之,未能议成。
崇昭皇帝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查兰朵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呈到崇昭皇帝面前,说:“鹰潭部起兵谋反,宝颜屠苏勒和他的儿子萨烈软禁了我父君和母后,查兰朵受父君之命,前来请大梁出兵驰援,请殿下助我救出父君,擒拿反贼宝颜屠苏勒和萨烈。”
郑观将羊皮纸取来,打开后呈给崇昭皇帝,崇昭帝见羊皮纸上以血写下求援书,与查兰朵所言一致。
查兰朵继续说道:“至于这些人……”
她恶狠狠地瞪向那些刺客,他们在裴长淮的剑下一动也不敢动。
查兰朵从北羌逃到大梁京都,一路上东躲西藏,途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恐惧和艰苦落定,查兰朵鼻尖一酸,第一次有想流泪的冲动。
她抹了一把眼泪,目光逐渐变得坚韧,对崇昭皇帝说道:“这些人就是宝颜屠苏勒的手下!屠苏勒怕梁国插手,不想让梁国知道他在北羌发动政变的事,我来梁国送信,他就派人来追杀我……为了一统四部,他、他连亲人都要杀!”
北羌分为鹰潭、雪鹿、苍狼、柔兔四部,其中以雪鹿部为首,由北羌大君统治,其余三部的部主也由大君任命。
此次叛乱的正是“苍狼主”宝颜屠苏勒,与大君宝颜图海本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弟。
如今屠苏勒却将大君软禁了起来,逼他交出君王的宝印,昭告天下,将王位让出来。大君誓死不从,又趁屠苏勒不防备,派女儿查兰朵到梁国送信。
查兰朵伏地说道:“我到京都,进不了宫,听说陛下来这里狩猎,才闯进来,请陛下不要怪罪我,帮我、帮我救救父君!”
崇昭皇帝捻着手中的羊皮纸,一时无话。
裴长淮用剑指着那黑衣刺客的颈间,冷声问道:“脖子上的文青是赤鹰,你们应该是鹰潭部的人,为什么肯受屠苏勒的差遣?”
那黑衣刺客哼了一声,脸上出现近乎释然的笑容:“鹰潭部已经归顺屠苏勒,我们选择了一位明主。梁国皇帝,你且看好了,宝颜屠苏勒是真正的英雄,总有一天,连你也要惧怕他,一听到屠苏勒的名字就会寝食难安!”
他红起眼睛,仰天长啸道:“天佑北羌!吾主万岁!”
说罢,他就去撕咬缝在领口的毒药,赵昀早有察觉,抢先一步,抬手卸了他的下巴,未让他如愿自尽。
士兵也紧忙将这名黑衣刺客按在地上,制得他难以动弹。
这黑衣刺客眼见求死不得,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挣扎着大吼大叫起来,嘴里不断用北羌话辱骂着崇昭皇帝。
只是他下巴用不上力,呜呜啊啊地听着更像胡言乱语,嘴角不断流出口水。
赵昀挥手令道:“押下去。”
崇昭皇帝倒也不会因为几声辱骂就恼怒,他面沉如水,手指轻敲着,沉思片刻,复对查兰朵微微一笑:“查兰朵,你先在京都住下……”
查兰朵眼见崇昭皇帝要置后再议,届时又不知会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出来,一时情急地打断他,“请陛下再容查兰朵献上一样东西!”
她从怀里翻找片刻,随即抽出一个银灰色的荷包,捧在手中捏了又捏,方才抬头问道:“这样东西,请陛下帮我转交给一个人。”
“谁?”
“正则侯府的三公子,裴昱。”她说名号时咬字还有些吃力。
自从裴长淮承袭爵位以后,人人都称他是正则侯,也不知查兰朵从谁口中听说的,还以为他是三公子。
裴长淮听后,即刻应声道:“我就是裴昱。”
查兰朵目光挪到裴长淮俊雅的面容上,先是呆了一呆,双手将荷包捏得死死的,半晌,才将这物交给他:“有人曾经告诉我,这东西交给你,你就会知道他是谁。”
裴长淮一时疑惑,收了剑,将荷包接过来,从中拿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别人还未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裴长淮脸色骤变,手中长剑当啷一下掉落在地。
如此失态,众人皆惊。
赵昀皱了皱眉,走到裴长淮身边,正要问他怎么了,裴长淮却猛地将护身符握在掌心当中,他跪下去,双手握住查兰朵的肩膀,怒声质问她:“谁给你的?!这是谁给你的!”
他眼眶通红,似有泪水轻泛。
查兰朵仿佛胜券在握地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而是看向崇昭皇帝,继续道:“查兰朵请求梁国出兵,救我父君与母后。”
裴长淮扳正她的肩膀,强迫查兰朵正视自己,咬牙道:“查兰朵!回答我!”
查兰朵直呼:“疼疼疼、疼啊……你这人,快放开我!”
崇昭皇帝少见裴长淮在人前失态至此,龙颜不悦,低喝道:“裴昱,还不放手?”
赵昀一手将裴长淮拉回来,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又低又冷,“正则侯,别忘记你的身份。”
裴长淮根本听不进赵昀的话,脸上恍然,失神地盯着查兰朵。
查兰朵揉着发疼的肩膀站起身,哀怨地看了裴长淮一眼,不再说话。
眼下有关北羌内乱一事成了最要紧的事,崇昭皇帝下令回宝鹿苑,随后宣召五六位军机重臣来宝鹿苑见驾,其中自然包括太师徐守拙。
众人动身返回时,查兰朵走到裴长淮身边,低声说道:“三公子,等救出我父君以后,我可以将这东西的来历告诉你。”
“你……”裴长淮还要追问,手腕却被身边的赵昀擒住,一时动弹不得。
查兰朵冲他一笑,随即溜走。
四下无人时,赵昀低声询问裴长淮:“怎么脸色这么差?查兰朵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时,却是难得温柔了一些。
裴长淮沉默着,目光在赵昀肩膀伤处停留了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不关你的事。”
赵昀见他忽然间对自己毫无由来地冷漠起来,脸色也冷了冷,“裴长淮,你什么意思?”
裴长淮挣着手,再道:“本侯说了,跟你无关,放手!”
赵昀不肯放开他,两人争执起来,赵昀恼怒得厉害,他越恼,声音就越冷,“裴昱,你别不识好歹。”
赵昀当机立断,去夺他手中的荷包,裴长淮反应敏锐,截断赵昀的手,顺势往他肩上一推,正击中赵昀的伤处。
赵昀一皱眉,退后数步,抬手抚住肩膀。赵昀不曾怕过疼,或许是他捱过太多刀剑,习惯了如此,然则此刻这伤口如似燎烧起来,竟教他疼得有些不清醒。
卫风临见状,即刻跑到赵昀身边,想要扶他,却被赵昀一把推开,“我没事。”
赵昀抬眉,望向裴长淮的眼睛一时森寒如冰。
裴长淮打出去的手还悬停在半空,他拢了拢手指,迫使自己冷静片刻,想要跟赵昀道歉,抿了抿唇,始终没说出口。
那厢郑观折返回来,下马走到裴长淮面前不远处,躬身敬道:“正则侯,皇上宣召。”
裴长淮应下,随即翻身上马,跟着郑观一同前去,未再看赵昀一眼。
*
宝鹿苑,望天阁。
十多位大臣在望天阁外侯着,他们彼此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谈北羌,在谈战与不战。
他们也在等宫人将太师徐守拙接到宝鹿苑来,与太师碰过面,再一同进去面见圣驾,商议出兵北羌一事。
望天阁中,崇昭帝在屏风内,正由宫人服侍着更衣,而裴长淮则孤身站在屏风外听旨。
不一会儿,崇昭帝走出来,已换了一身通袖常服,他挥手遣人下去,只留郑观在身旁服侍。
崇昭帝问道:“现在可以说说了,查兰朵交给你的是什么东西,将你吓成那样,丢不丢脸啊?”
他言辞是在斥责,语气却还带着长辈对晚辈那般的宠纵,仿佛裴长淮丢脸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长淮将那枚护身符自怀中取出,交给崇昭帝。
这枚护身符普普通通,当是从道观当中求来的,不过护身符上系着碧色的绂绶,绂绶的尾端收束着一根金彩羽毛,很是别致。
护身符边缘有些破损,应该是许多年前的旧物了。
“这是当年从隽出征时,臣送给他的护身符。”裴长淮手指逐渐收紧,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他的东西……”
崇昭帝将那护身符看了又看,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裴长淮没有起身,“皇上会对北羌出兵吗?”
崇昭皇帝说:“朕会慎重考虑。”
“考虑?”裴长淮声音淡淡的,“皇上,有时候臣真的分不清您到底是冷静,还是冷血……”
这话是大不敬,郑观听了心中一惊,忙替他回护:“小侯爷失言了,您是不是还没醒过酒来?还不快向圣上谢罪……”
裴长淮看向崇昭皇帝,“皇上,臣很清醒。”
郑观看他还敢得寸进尺,正要再劝,崇昭皇帝忽地怒喝一声:“你让他说!”
郑观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动。
“裴长淮,裴昱!”崇昭皇帝冷笑一声,“朕知道,这些年你对朕一直心怀怨恨,不,你对谁都有不满,都有不平!朕让你说,有什么想说给朕听的,一股脑儿地都说出来!”
裴长淮目光恍惚,似在看向遥远的地方,这些往事被尘封在岁月之中,尘封在歌舞升平之下,一旦被启出来,每一个回忆都是血淋淋的。
然而裴长淮面容却很平静,那些仇、那些恨,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淡忘掉,但他不会忘,也不敢忘。
对于裴长淮来说,血淋淋的不是回忆,是每夜都会钻进他梦中折磨着他的、最真实的痛苦。
“那年宝颜屠苏勒率兵起事,以不满朝贡为由进犯我大梁边疆。我大哥裴文挂帅,二哥裴行为左先锋,将屠苏勒的大军死死压在走马川一线,足有三月之久。屠苏勒进攻不成,佯败,诱敌深入,引我二哥的先头部队入了峡谷,他提前设下埋伏,借地势万箭齐发,二哥身中数箭,当场身亡。
“二哥死后,屠苏勒切下他一整条腿,送到我军阵营,我大哥见到那条腿以后,悲恸欲绝,方寸大乱,更在之后的交战中接连失利,最后在战场上被北羌人乱刀砍死……
“皇上,您知道他们的尸身是什么样吗?武陵军的士兵将两副棺材送回京都侯府,几位老将军死死抱住我父亲,不忍让他去看,可我看到了……”
有时候一个人悲伤惊惧到了极点,反而会没什么反应,当时还年少的裴长淮走到棺木旁边,左手边躺着裴文,右手边躺着裴行,呆呆地看了半天,竟也没落泪。
他们穿着干干净净的寿衣,却也有遮不住的伤。
裴文脸上、颈子上刀口斑驳,皮肉向外翻着,十根手指不见了;裴行还算体面,满身的窟窿都在衣下,裴长淮不敢去看,他的右腿遗失在战场上,没找回来。
裴长淮看着,好久好久才感受到胃里一阵阵绞痛,他狠狠地按住腹下,尸体散发的恶臭熏得他几欲呕吐。
他想站也站不住了,一下跌倒在棺材旁,头磕在地上,摔得他眼前阵阵发昏。
谢从隽也在他身边,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他刚站起来一点,又跌了回去,这样他还没哭,只有胃里在疼。
谢从隽没再扶他,伸手将他死死抱在怀中,手指摩挲在他后颈处,“长淮。”
面前不远处是他的父亲裴承景,曾在他眼里像天神一样威严、不容冒犯的父亲,也顾不上他的尊严,他的颜面,直挺挺地跪倒在灵堂之前。
几个老将军含泪扶着他,裴承景却慢慢地、慢慢地躬下身来,像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一样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
“我大哥生前极善音律,吹笛抚琴,连宫中的乐师都自愧弗如。小时候我做噩梦,吓得睡不着觉,大哥就倚在床头为我吹笛,一整宿都不离开。这样的人,死前还被砍去了十根手指……”裴长淮声音很沉静,即便有那么点泪意,也是死水微澜,“我当时看到他的手,心里就在想,往后这一生,我再也听不到他的笛声了。”
郑观听着,眼中涌上泪,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崇昭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有些出神,却瞧不出有什么悲痛之色。
“我二哥勇冠众军,人人都看他威猛刚烈,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他害怕飞虫,怕丢脸,最怕我嫂嫂。”裴长淮苍白地笑了一下,也只这一下,而后再道,“先锋队里有逃回来的士兵,他们告诉我,屠苏勒砍掉二哥的右腿时,他还没死,在北羌人的嘲笑声里,朝着来时的方向一直爬、一直爬……臣不知道他死前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尸体运到京都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给他妻子的发钗……”
崇昭皇帝听着他的话,没敢想那样的惨景,他反而想到裴文、裴行还在世的模样。
那大概在先帝还是王爷之时,裴承景为先帝的辅臣,崇昭帝身为嫡长子,经常随先帝一起面见裴承景、宋观潮这些谋士辅臣,因此,他也常常能看到他们的家人。
裴承景当时只有裴文、裴行两个孩子,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比崇昭帝要小很多,裴文性情沉稳一些,裴行更直爽。
裴文说话漂亮,连谋士宋观潮都夸过他辞令滴水不漏,未来将大有作为;裴行爱笑,笑得还不拘束。
兄弟二人感情很好,连走路都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
见着他,裴文、裴行会一齐躬身,道:“世子爷好呀!”
他们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崇昭皇帝微微垂下首,眼窝处隐着一片浓重的阴影。
许久,崇昭皇帝道:“所以你就因此来恨朕么?他们是大梁的将士,为社稷而死,为百姓而死,为朕而死,是他们的归宿,他们的荣耀!裴昱,你既有恨,当年怎么不去战场上替你兄长报仇?朕给你机会,命你随父出征,结果呢?敏郎,敏郎,他是朕的……”
崇昭皇帝话音蓦地一沉,随后,他的肩膀也往下沉了沉,声音却很轻很轻:“那么好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臣每一日都在后悔!”
裴长淮一点一点握紧手掌,咬了咬牙,道:“……后悔自己那么懦弱,舍不得杀人见血,那不动刀剑就好了,永远在父亲和兄长的保护下,在京都里长大就好了……失去两个哥哥才清醒过来,才知道懊悔,明明自己可以做那么多事,却在那时候什么都没做。后来父亲挂帅出征,我却连去走马川为兄长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不能让裴家所有的孩子都断送在战场上,所以父亲宁可打断我的腿都要我留下。
“从隽愿意替我出征,是因为他重情义,更是因为我自私、卑鄙!明知道以他的性情根本不会放任不管,却还是求他了……”
求他帮忙,求他救命。
谢从隽出征那日,裴长淮还自欺欺人地相信着他虚无缥缈的诺言。
京城下过太多场的初雪,梅花年年开得那样好,什么会回来的?
根本不会回来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装得清高孤傲,谨言慎行,连赵昀都讥讽他是坐在武陵军高位上的木偶。
一点也不错。
他就是如此,只有木偶才不会犯错,他比谁都怕犯错,怕丢了裴家的脸。
是以裴长淮那么讨厌赵昀,因为一见到他,裴长淮就会意识到自己活得多么不堪,多么狼狈。赵昀生性里的潇洒,让他又爱慕又嫉恨,他也想如赵昀所言那样逍遥自在,但是他不配。
连活着都不配。
如果是他大哥和二哥还在,正则侯府绝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裴长淮日日都在想——
死的为什么不是他啊?死的为什么不是他!
崇昭帝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裴长淮,慢慢扶着龙椅站起来,背过身去,去看屏风上的锦绣山河。
山河间还绣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一斗笠一蓑衣一马一人而已,山高水阔,不知所踪。
崇昭皇帝看着这屏风,恍惚就想起谢从隽向他请命出征那一日。
那孩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站在御前,满身少年郎的骄矜,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勇。
他道:“皇上不必担心,一个宝颜屠苏勒而已,教他洗净脖子,臣这便取他项上人头回来!”
崇昭皇帝听他一言,热血难抑,大笑道:“好!不愧是我大梁的好儿郎!”
随后,谢从隽单膝下跪,请求道:“出征之前,臣唯有一愿,还望皇上成全。”
“你说,朕都答应你。”
“请皇上保全正则侯府,善待长淮。”
谢从隽生前唯一一次恳求他还是为了别人。
崇昭帝看着谢从隽长大,如何能不知他的性情?
剑胆琴心,侠骨柔肠,只要有人相求,他决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求他的人是同他有知己之交的裴昱。
裴长淮心下也越来越沉,道:“后来父亲在战场上中箭,重伤难治,从隽又被北羌围困,下落不明。臣率兵赶到走马川收拾残局,却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从隽也兵败被杀,屠苏勒为了击溃大梁将士,就将他的尸首挂在旗杆上示威……”
憎恨和悲愤就像烈火一样烧得他浑身疼痛,浑身颤抖。
“当时虽然我方失去主将,军心溃散,可屠苏勒亦是强弩之末,臣与他交战,他兵败如山倒,带着残部一退再退……差一步,就差一步!臣就能手刃屠苏勒,为父兄、为从隽报仇雪恨,可谁知,皇上一道谈和的圣旨送到了走马川!”
“你是大梁的臣子,难道不明白朕因何下旨谈和么?”崇昭皇帝沉声道,“朕是一国之君,不光有你父兄、从隽,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必须要以大局为重。”
“是,大局,大局……臣又何尝不知?臣失去了家人,千千万万如臣一样的百姓也失去了他们的家人,死了太多的将士,流了太多的血……”
谈和的圣旨送到走马川的军营时,裴长淮一腔仇恨难消,他恨不能直接褪去战袍,哪怕违抗圣旨,哪怕不要这身与名,哪怕只是单枪匹马,他都要杀进北羌军营,杀了宝颜屠苏勒。
当时满营帐的人都出手阻止,安伯夺走他的剑,几位老将军更是直接上手,将他按跪在地上,喝令着让他不要冲动。
裴长淮怒吼着,拼命推开所有人,提着剑,冲出帅帐之外。
一出去,刺目的日光当头打了下来,裴长淮一时目眩,短暂地失去了视野,唯有耳朵里在嗡嗡地响。
他胸膛像是炸裂一般,连喘气都困难,半晌,他才逐渐看清立在帅帐之外的士兵。他看到他们身上累累的伤痕,再高昂的斗志也无法掩盖鏖战数月的疲惫。
裴长淮也清楚,不能再继续了。
于是他狠狠地咬住牙,收了剑,僵立良久良久,才对士兵宣告:“北羌降,谈和。”
……
“正是因为臣明白,臣不曾为此怨恨过皇上,臣怨恨的只有自己。”裴长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神色恢复平静,但这平静之下似有暗涛汹涌,“但臣的父兄死在走马川上,这些年臣没有一刻敢忘记,从隽……从隽也战死了,皇上还记得他么?在春宴上,原谅谢知钧、准他入朝为官时,您想过从隽吗?以大局为重,犹豫着要不要向北羌出兵时,您想过替他报仇么?”
崇昭皇帝没有回身过来,面朝着屏风,闭了闭眼,缓缓握起拳来,面对裴长淮一声声的质问,他始终沉默着,没有回答。
“皇上贤明,是大梁百姓之福,臣也愿为一个明君鞠躬尽瘁,百死不悔。但对于从隽而言,您从来、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
此言一出,整个望天阁的气氛猛地凝重起来。
崇昭皇帝回头看向裴长淮,那黑漆漆的眼珠里沉着莫大的天子之怒,那么不动声色,又那么凛然生寒,如似狼顾虎视。
郑观大惊失色,赶忙跪下,伏地道:“小侯爷慎言!别再胡言乱语了!”
裴长淮所言问心无愧,又如何肯低得下头颅?
但崇昭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死死地瞪着他。
气氛就像一根无形的弦,越沉默,弦绷得越紧,紧到不知何时会断。
忽而间,望天阁外的太监敬声通传:“启禀皇上,太师到了,正在殿外候旨,请皇上示下。”
沉默良久,崇昭皇帝慢慢地转过身来,重新坐回龙椅之上。
他无视裴长淮,冷声道:“宣。”
太师徐守拙同一干大臣觐见,肃王也在被宣召之列,十多人进来以后,行礼平身,而后各自分站,一列以太师为首,一列以肃王为首,皆在御前站定。
徐守拙瞧见了尚且跪着的裴长淮,未理会,神情肃穆。
崇昭皇帝面沉如水,又恢复素日威严的模样,心平气和地说道:“想必诸位爱卿已听闻北羌三公主来我朝请援一事,战与不战,朕想听听诸位爱卿的意见。太师,你以为如何?”
徐守拙回道:“北羌内乱,非同小可,况且屠苏勒与我大梁交过手,恕臣直言,屠苏勒其人骁勇善战,手段狠辣,要想从他手中救回宝颜图海,绝非易事。臣以为,与其损兵折将,不如静观其变。”
他说话很慢,无形中有着泰然沉稳的气势。
另有一个臣子则反对道:“北羌一分为四,形如散沙,散沙不足惧,倘若放任屠苏勒一统四部,等他势力雄厚,说不定连大梁都要忌惮。此时与宝颜图海里应外合,平下北羌内乱,斩杀宝颜屠苏勒,才是正道!”
两派各有己见,争执不休。
崇昭皇帝看向肃王,“老五,你说。”
肃王拜了一拜,道:“臣弟以为,战。凡事杜渐防萌,那个宝颜屠苏勒野心勃勃,今日敢夺大君之位,明日就有可能再犯我大梁边疆,不如现在就将他诛杀,以防后患之忧。”
崇昭皇帝问:“如果要战,派谁统帅?”
裴长淮正要躬身请命,那肃王却先他一步,道:“臣弟瞧着,北营都统赵昀就是绝佳的将才。”
崇昭皇帝静静地望着肃王,眼神晦暗不清,看看他,又看了一眼徐守拙,好久,他又问:“太师,赵昀是你举荐的人才,你最了解他,如果朕让他领兵,他可否能胜任?”
“臣坚持主和,但若皇上决意开战,臣认为唯有赵昀方能掌得了这个兵权。”
赵昀先前在西南平定流寇,为崇昭帝解决掉一块心头大患,正受宠信,如今又有太师和肃王举荐,望天阁中的其他臣子也皆认为赵昀是不二人选。
裴长淮叩首道:“臣与宝颜屠苏勒有交手的经验,此次愿作为副官,与赵昀一同出征,请皇上恩准。”
肃王哼笑一声,道:“正则侯,亏你还是将门出身,怎么连一个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呢?让你堂堂正则侯做副官?这些年你在北营主事,多少也是有些威望的,对战期间,假使你和赵昀有了分歧,那么武陵军是该听你的?还是该听赵昀的?”
听赵昀的,武陵军的士兵或许更信任裴长淮一些;听裴长淮的,赵昀这个主帅岂非形同虚设?
群臣当中也有人附和道:“是啊,正则侯报国心切,我等可以理解,但行军最重要的是上下一心,从令如流。”
另有户部侍郎道:“宝颜屠苏勒曾在走马川折杀裴文、裴行两员大将,说不定他早就摸透你们裴家行兵打仗的策略了。连你的哥哥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小侯爷,您又能有几分把握?”
言语中的羞辱令裴长淮一下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怎么?”户部侍郎冷道,“战死是事实,战败也是事实,难道因他们死了,别人就说不得了?当年宝颜屠苏勒南下时,裴文为主帅,裴行为先锋,足足损失两万兵力,却还是丢了走马川防线,短短三个月,教我大梁毁了多少城,死了多少人?!”
郑观听着,倒是一声笑:“大人这话说的,真不知要寒了多少将士的心。裴家两位小将军为社稷、为百姓而死,皇上且感念他们的忠心英勇,表于哀荣,怎么到大人嘴中,这些人的功都不似功,只有过了呢?”
郑观面容和蔼,说话也有种毕恭毕敬的温吞。
对于政务他是不会主动张口的,但对于圣意他是揣摩得准的。
裴承景自先帝在潜邸时就成了先帝身边的重臣,崇昭帝一手好箭法也少不了裴承景的指点,对于裴家,崇昭帝向来厚爱,否则郑观也不敢在御前一次一次为裴长淮说情。
郑观这话,正是皇上的心意。
户部侍郎见皇上沉着脸,没训斥郑观,张了张嘴,又觉哑口无言,拱手向裴长淮致歉,而后退到一边。
崇昭帝脸上有了些疲惫之色,道:“准备回宫,等上朝再议。太师,由你牵头,提前将六部今年的账目点一点,详细禀报给朕。”
徐守拙道:“臣遵旨。”
崇昭帝看向郑观,郑观躬身听旨。
“去传赵昀来。”
大臣们陆陆续续离开,徐守拙一行人在前,裴长淮在后。
肃王与崇昭帝说了两句私话,关乎肃王母妃追尊定谥一事,崇昭帝很快就答应了,肃王有些高兴,谢了恩,如此慢下一步,正与裴长淮一并离开的望天阁。
裴长淮方才跪得太久了,走路有些蹒跚,肃王瞧着,笑道:“裴昱,又是受罚了?”
裴长淮沉声道:“谢王爷关心。”
“你这孩子,就是太死板。”肃王道,“官场上有句老话,叫‘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正则侯府没多少人了,你最要紧的任务是娶妻生子,为裴家开枝散叶,这才不辜负你父兄对你的一片苦心,执意去走马川做什么?就不怕连你也回不来么?”
裴长淮道:“臣的兄长皆留有血脉,裴家后继有人。家父生前一直教导以身报国,臣不敢苟活于世,战事当前,自该为君效力。”
肃王道:“也是,忠肝义胆,你们裴家的祖训。就是不知你此次要战,是大义多一些,还是私心多一些?”
裴长淮没有反驳,而是顺势轻轻回了一击,道:“走马川一战,是家仇,也是国恨。”
他说话滴水不漏的,肃王笑容更深。
正值此时,赵昀从朱门中走进,前来觐见。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的衣袍上,满身似披着碎银一般,格外英俊潇洒。他步伐轻快,气势却逼人。
肃王望着远处的赵昀,低声对裴长淮说:“不知你能不能如愿了,依本王看,皇上更属意赵昀一些。”
裴长淮缓缓拢紧手指。
赵昀迎着二人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朝肃王见礼。
肃王点点头,随后离去。
赵昀还气着裴长淮这厮,只当没瞧见他,径直朝前走过去。
擦肩而过时,裴长淮一下捉住他的手腕,赵昀还以为他要道歉,笑了笑,道:“小侯爷,这可不成体统。”
裴长淮沉声说道:“别跟本侯争。”
他语气不善,面容也阴郁,赵昀一时疑惑,道:“争什么?”
裴长淮望着他风流多情的眼,看他与谢从隽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庞,随即松开手,未再多说一句,直接离开望天阁。
三番五次,裴长淮的态度都是若即若离,次次撩拨得心猿意马后,又很快将人抛回原地。纵然赵昀早就知他是个好翻脸的东西,此刻还是无名火起。
碍于宣召在前,赵昀又没时间追问清楚,也只好随他去了。
裴长淮知道事不宜迟,必须在定局之前尽力而为,他令人牵了宝马过来,即刻下山赶回京都。
就在城门关闭前一刻,他策马进了城,立即以侯府之令密召武陵军的将士们议事。
正则侯府前后总共来了两拨人,一拨是以贺闰为首的年轻将领,一拨是虽不在武陵军主事、但却有极高威望的老将军们。
十多人集聚一堂,一直从黄昏时分议到夜幕沉沉。
月亮升起,堂中灯火通明。
裴长淮抱拳行礼:“此为雪耻之征,请诸位叔伯助我一臂之力。”
“侯府的事,我们义不容辞。”
“且放心,赵昀那个兔崽子搞得北营没有一日安宁,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以为咱们跟那些个酸腐秀才一样看到血就怕呢!”
他们说话直来直往,自然很不客气,这些个月赵昀在北营搞得风雨飘摇,他们积聚了满腹的牢骚,这会子朝裴长淮狠倒苦水。
裴长淮耐心听着,时不时回以微笑,却未置一词。
这些老将军都是看着裴长淮长大的,知道这小子端正慎独,不在背后语人,更不爱附和,说着说着就觉没趣儿了,方才离开。
裴长淮将贺闰留到最后,“有另外一件事,本侯需要你去做。”
“全凭侯爷吩咐。”
长短双剑正悬在贺闰腰间。
裴长淮出神注视了那双剑片刻,将自己常用的剑取来,递给贺闰:“给你。”
贺闰有些惊讶,一时间并不敢接,“小侯爷,这可是老侯爷留给你的剑。”
裴长淮冷道:“用我的剑,去向赵昀下战书。”
【第18章】 怨憎会
翌日,崇昭皇帝摆驾回宫。
鸿胪寺的官员先将查兰朵安置在四海馆中,赵昀怕还会有屠苏勒派来的杀手对她不利,便将卫风临留下,暗中保护着查兰朵。
午后崇昭皇帝又单独召见了兵部尚书、徐守拙、赵昀等人议事,一直议到黄昏时,赵昀才得以出宫。
天阴阴的,京都飘了点如雾一般的小雨。
宫中提前为官员们备下马车。
徐守拙临走前,回身看了赵昀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跟肃王世子结上梁子了?”
赵昀听他这样问,应该是他在宝鹿林同谢知钧起争执的事,给太师听到了一言半语。
“算不上梁子。”赵昀笑了笑,“我这臭脾气,老师您也是知道的,跟谁有过节都不奇怪,但学生晓得分寸,一切会以大局为重。”
“肃王将他的儿子看成宝贝,你既与他合不来,躲着他就是。”
赵昀道:“是。”
徐守拙再道:“这次皇上或许要指派你去北羌。于别人而言,这是个苦差事,但老师相信你,拿下宝颜屠苏勒的头颅,于你而言不过探囊取物,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辜负了我和皇上对你的信任。”
“学生明白。”
“还有……裴昱这孩子心思重,执念深,他对北羌是势在必得,估计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你要多加小心。”徐守拙微微一笑,走过去替赵昀整了整他红袍官服的衣领,“好孩子,回去罢。”
赵昀目送徐守拙的马车离开。
此时长街的小雨还在飘,赵昀不惧这风雨,未乘马车,而是直接骑马回将军府。
长街上已无多少行人,店肆门面上悬挂起灯笼,灯笼的光在风中轻摇着,照出空中斜斜的细雨,也照出长街明汪汪的青石路。
赵昀看到前方街道中央站着一个人影,正挡在他去时的路上,赵昀勒停马,看着那人手中的长短双剑,笑了。
“贺将军?这是在等我么?”
贺闰见赵昀随身带了剑,道:“小侯爷命我给都统传达一句话。”
说着,他抬起长剑,直直地指向赵昀,意在威胁,继续道:“宝颜屠苏勒与侯府有不共戴天之仇,请都统别再插手北羌的事。”
光将那柄剑照得雪亮,一览无遗。
赵昀轻轻一皱眉,他认得这把剑。
在长街遇刺那次,他曾得这把剑相救,裴长淮如飞仙一般凭空出现,一剑替他挡下射来的暗箭;赵昀后来也想过,或许有一天,这把剑也可能会倒戈指向他。
指向他却没什么,赵昀从不介怀裴长淮与他针锋相对,可眼下拿着这把剑来挑战他的人是贺闰。
赵昀一时心寒,他想,天底下恐怕没有谁能比裴昱更会羞辱人了。
先是拿谢从隽,如今又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贺闰……
赵昀声音冷了下来,“正则侯若有请求,就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贺闰道:“都统误会了,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他让你来命令我?”赵昀气笑了,“倘若我不答应呢?”
贺闰道:“都统是心高气傲之人,侯爷料到你不会答应,所以命属下前来与都统一战。如果你输了,还望成全。”
赵昀道:“一个手下败将,也配与我过招?”
贺闰想起武搏会上的惨败,脸上的刀疤动了一动,半晌,他反问:“难道都统怕了么?”
“少拿这套激我。看来今日若不能令你心服口服,你是不肯让路的。”赵昀翻身下马,抽出剑来,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剑花,笑着看向贺闰,“提前说好,如果是你输了,又当如何?”
“那属下便不再纠缠。”
“哪有那么轻易的事?”赵昀看着贺闰手中那把长剑,“我赢了,这把剑就归我。”
贺闰紧紧握住剑柄,面露迟疑,下意识地朝后方看了看。
赵昀敏锐地察觉到贺闰的异色,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
被烟雨锁着的高楼上,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只因天色太黑,还下着小雨,那人又戴着斗笠,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赵昀知道那是谁。
他冷笑,再次看向贺闰,“怎么?不敢?”
贺闰双剑一翻,“请都统赐教。”
赵昀摘掉官帽,解去最外层的官服,只余一件黛紫色的单袍在身,随后朝贺闰弯了弯眼睛。
刹那间,剑出如电,朝贺闰刺去!贺闰警觉连退数步,长剑一挡,哪知赵昀剑中贯有磅礴的力量,仅这么一招,就险些震掉贺闰手中的剑。
贺闰右臂麻痛无匹,再度握紧剑柄,杀向赵昀。
长短剑的剑招变幻莫测,尤其是他左手那把短剑,进可突袭,退可防守。
不过赵昀剑法比他还要神妙,多数是他自创,没有章法可言,何况赵昀在武搏会时就已摸清贺闰长短剑的路数,每一剑都会从贺闰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
有时是斜方,有时是正面。
数十招后,贺闰颓势渐显,赵昀避开短剑锋芒,出左掌欲夺他长剑,不料贺闰忽地将短剑倒转,拳头握着剑柄一起朝他左肩下狠狠一击!
撕裂一般的疼痛自肩下瞬间传遍他四肢百骸,赵昀猛退数步,后背一下蹿了一层冷汗。
为了不耽误公务,赵昀肩膀受伤的事只有当日在宝鹿林的人才知道。这伤是谢知钧刺的,他们阵营的人不敢闹到御前,所以决计不会对外声张,这厢也只有徐世昌、裴长淮这些人知道,贺闰不在宝鹿林,又从何得知?
除非是裴长淮告诉他的。
若是寻常,赵昀捱上这么一拳,也没什么大碍,可他如今伤势未愈,贺闰力量又比寻常人猛烈太多,赵昀经这一下,整条手臂都疼得发抖。
赵昀已说不清自己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恼恨多一些,他咬了咬牙,“裴昱教你用这招对付我?”
“还有更多。”
话音未落,剑已再度杀来。
上次在武搏会,赵昀指出贺闰长短剑法中两处破绽,此刻见贺闰再使同样的招数,赵昀直接挑他破绽处攻去。
不料贺闰早有准备,剑法突变,顺势反击,赵昀左臂疼得反应迟钝,难能抵挡,只能左躲右避,转眼左臂和腰下又被剑风扫出两道伤口。
只是皮肉伤,未至要害,但赵昀脑海当中嗡嗡作响,力量仿佛也随着鲜血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
裴长淮还教了贺闰怎么破解他的剑招。
赵昀从前受过很多伤,也打过一些败仗,去西南平定流寇时,他也从不能一直赢,但他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他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就定会有输阵的那一刻。
所以他从不会因一时的输赢就心灰意冷,可现在落在裴长淮手上,赵昀却是头一次领略到一败涂地的滋味。
在宝鹿林,赵昀去挑衅谢知钧,无非是念着裴长淮当日在澜沧苑受辱,想着为他出口气;就连武搏会上对贺闰手下留情,甚至指点他剑招中的破绽,也是为了向裴长淮示好。
可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裴长淮回敬他的利刃。
贺闰看他似乎连剑都握不住了,沉声道:“都统伤势不轻,留在京都休养岂不好?”
“你也配教我留与不留?”赵昀眼红如血,盯着高楼上的身影,“裴昱,你连见我都不敢么?再不滚出来,我废他一只手!”
贺闰听他竟敢对裴长淮出言不逊,一时恼羞成怒,直接朝他命门袭去。
赵昀先前出手还留有三分情面,此刻真是恼了,出招远比方才狠辣,满身煞气令人胆寒。
纷纷扬扬的雨丝将赵昀手中长剑洗得雪亮,但他的剑比这雨还要密,贺闰应接不暇,连呼吸都滞住,专心抵御着赵昀的剑法。
没多久,贺闰粗声喘着,逐渐力不从心,赵昀此刻恨意汹涌,下手不见分寸,招招都要见血。
锋锐的长剑杀得贺闰伤痕累累,他身上茜色武袍被鲜血染成深红。
忽地,赵昀一剑突如其来,直接挑开贺闰抵御的短剑,再一转剑,来势汹汹地刺向贺闰的手臂。
贺闰神色惊恐,眼见躲无可躲,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被挑飞的短剑被一只手接住,劈开风雨,挟雷霆之威,一下格挡开赵昀的攻势。
赵昀旋身后退,再抬头时,正撞向斗笠下那双清冷的眼睛。
短剑在裴长淮手中一游,横挡在前,将贺闰牢牢护在身后。
裴长淮低声对贺闰说道:“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近前。”
贺闰虽然担心裴长淮,却也不敢不服从他的命令,捂着伤口一步一步退到远处。
雨夜长街,唯余下裴长淮和赵昀二人。
裴长淮问道:“赵昀,你为什么非要跟本侯作对?”
“我跟你作对?”赵昀苦笑,“你连问都不曾问过我,就以为我要跟你作对?”
那日皇上宣他去望天阁,无非还是询问之于北羌一事,战还是不战。
赵昀是个懂进退的人,他近来在朝中风头过盛,不宜再露锋芒,态度谦逊地回答,国之大事,他不敢表态,但听皇上的旨意。
崇昭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之后又将大臣们关于派谁出征的争论告诉了赵昀,那时赵昀才明白过来裴长淮那一句“别跟本侯争”是指什么。
赵昀当即一笑,对崇昭皇帝说道:“这有什么好争的?倘若皇上属意正则侯为统帅,那么臣愿做先锋,随正则侯一并为皇上拿下北羌。”
崇昭皇帝欣慰地点头:“好。”
当日之言,如今看来只觉可笑、讽刺。
赵昀道:“正则侯,你不就是想替你的父亲、兄长,还有那个谢从隽报仇么?为了他们,你使出这样的手段来作践我……”
赵昀疾步逼向裴长淮,手中剑乱劈乱砍,剑法也是破绽百出。
与其说是在打斗,不如说是他的一腔发泄。
裴长淮有条不紊地接着赵昀的剑招,看他狰狞而愤怒的眼,听他一声一声质问:“在宝鹿林,我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怜取眼前人。
一剑砍下,裴长淮沉默着翻手再接此招。
“只是一个护身符而已……我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那是谁的东西!除了谢从隽,还有谁能入你正则侯的眼?!”赵昀怒道,“一次、两次,还不够么……!”
裴长淮被他的剑风逼得步步后退。
“在你心里,我赵昀到底算什么?连谢从隽一件东西都比不上!”
“你想找死,那就去啊!我难道还能犯贱拦着你?”赵昀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裴昱,抱着你的仇、你的恨、你的旧爱过一辈子,最好死在走马川,去跟你的心上人团聚,往后也不必再自欺欺人,拿我当个替代品!”
“我不欠你的!我又不欠你的!”
赵昀肩膀上的伤口早就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他的衣衫。
裴长淮漠然再挡一剑,随即变了杀招反攻。
赵昀已近力竭,那先前被贺闰短剑砍出的伤口不疼了,但逐渐生出麻痹之意,等他意识到那短剑上面或许淬过药时,左手就已经抬不起来了。
裴长淮冷声道:“赵昀,我想跟你做个了断。你知道——何为了断么?”
赵昀心灰意冷,面对裴长淮刺来的剑,他想赌最后一次,赌他会心软,会收手,然则那把短剑不曾有任何犹疑,一下没入他的左肩。
赵昀皱了皱眉,脑海中一片茫然。裴长淮没料到赵昀竟不还手,下意识想要抽剑时,赵昀猛地握住雪刃。
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淌。
此时赵昀连疼痛都麻木了,半晌,他轻声说:“这就是你的了断?好,好,了断得好……裴昱,你别后悔。”
半晌,裴长淮冷声道:“本侯有什么好后悔的?”
赵昀反讥一句,“是啊,跟我了断而已,你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半身都已经麻痹如木,左膝盖一沉,眼见就要跌倒在雨泊当中。
裴长淮一手架住他的身子,像是抱住了他,雨势渐渐大了,水珠顺着赵昀的脸颊往下淌。
两人这般僵持片刻,裴长淮将他拖到一间店铺前的台阶之上。
赵昀后背倚靠着门,眼前一阵阵泛黑,眼皮越来越沉重。昏迷的前一刻,赵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捉住裴长淮的衣领。
两人一时靠得极近,他粗重难受地呼吸着,温热的气息几乎落在裴长淮的唇上。
“裴昱,你这样待我,当真不曾……”
余下的话,他没再问出口,随后,裴长淮领子一松,赵昀的手便滑了下去。
没有了刀光剑影,这夜只有细雨潇潇,一时安静极了。
裴长淮垂着眼睛,好久,他低声道:“其实你说得对,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早在六年前,我就该跟他们一起死在走马川,那才是我的归宿。”
那雨逐渐浸湿赵昀的衣衫,裴长淮摘下自己的斗笠,戴在赵昀头上。
斗笠将赵昀一半的面庞都藏在阴影里,替他挡着风,也遮着雨。
裴长淮抬手轻抚了两下斗笠,仿佛是在抚摸赵昀的发,半晌,他闭上眼,低声祈求道:“唯愿君平平安安,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