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5

风弄:太子 30 - 33

第五部 【第三十章】

    太子殿弥漫着死寂般的愁惨。
    丽妃从冷宫出来,守在咏棋床头,日日垂泪,竟比在冷宫时更为憔悴。
    清怡实在看不下去,又劝又求,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丽妃请到侧屋榻上躺一会儿。
    自从咏棋病倒,时醒时晕,昏沉时气若游丝,偶尔脑子清明,就拼死拼活哭喊着要去见父皇,凄厉惨然,弄得这太子殿里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清怡亲自将丽妃安顿下,直起身来,眼前花了花,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撑得辛苦,却不得不强撑,幽幽叹了口气,走到咏棋躺着的房里,召了宫女小薇来,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妳好好看着殿下,千万不要疏忽。”
    再三叮咛了几句,才出门到了殿外。
    门角处远远站着一个小内侍,早等了多时,在风里冻得缩手缩脚,瞅见清怡出来,赶紧迎过去,站在墙根下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好歹早点出来,差点把人冻僵了。”
    清怡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小内侍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手接过清怡递给他的一包银子,边往怀里塞,边道:“要小的说,这安魂散只是宫里寻常用药,去太医院随便找个太医,只管问他们讨就是,姑奶奶何必费这么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惊胆跳的。”
    “各殿问太医院要药,剂剂都有详实记录,这么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问太医要,用得着找你?”清怡警告地横他一眼,“收了钱就走,别问东问西的。”
    当下把买来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怀里,进了太子殿。
    转入房里,顿时浑身一僵。
    床上空空的,只剩掀开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咏棋却不见了。
    清怡大急,一转身,刚好瞅见宫女小薇端着茶从廊下匆匆过来,着急地问:“殿下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头进房里一看,顿时脸色发白,嗫嚅道:“殿下刚刚醒了,说想喝热茶……”
    清怡挥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茶杯匡当一声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热气。
    “蠢东西!殿下要喝茶,妳没嘴吗,就不会叫别人去沏!再三叫妳看好了……”
    “清怡,外头怎么了?”
    忽然,丽妃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看来是被砸茶碗的声音惊醒了。
    清怡忙道:“没什么,娘娘。”
    话音未落,旁边的木门咯吱一下开了,容色枯黄的丽妃走出来,扫了挨了一耳光的宫女一眼,叹道:“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这样吆喝,把咏棋吵醒了怎么办?”说着便往咏棋房中挪脚。
    清怡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丽妃目光一触到空空的床褥,顿时一愣,猛地转过头来,“咏棋呢?咏棋呢!?”几乎尖叫一般。
    “娘娘,殿下他……奴婢这就去找。”
    “来人!来人!给我找!把咏棋找出来!”
    “殿门有人看着,都被娘娘吩咐过不许让殿下出去的。”
    “快找!”
    偌大太子殿顿时乱起来,人人来来回回逐房逐房的搜。不到片刻,有人喊道:“殿下在这!”
    丽妃迈开脚疯跑过去,清怡唯恐她在雪里滑一跤,赶紧搀着一起跑。出了月牙门,一挑眼就看见咏棋躺在院后围廊尽头处,人伏在雪上,一动不动。
    “咏棋!”丽妃把他翻过来,抱在怀里。那身子轻飘飘的,轻得令人心惊。他病得厉害,药里又混了安魂散,本该连坐也坐不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居然趁着房里没人,一步一步撑到这里,终究摔在雪里。
    “咏棋?咏棋?”丽妃抱着他,揉他的胸口手臂,始终觉不出一点暖意,直掉眼泪,“你这傻孩子,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你不要命了吗?”
    咏棋微睁着眼,眸子空洞无光,嘴轻轻动了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丽妃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哭着骂道:“父皇,你就知道要见你父皇。见了又怎样?若能拿母亲的命换你的,母亲心甘情愿。可……可要是你照实说了,以你父皇的心性,又怎么饶得了你?就算你父皇不要你的命,咏善若出来,他和淑妃又岂能放过你?咏棋,咏棋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往虎口上送,你要母亲怎么答应你?你要母亲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怎么办啊?”
    清怡抹了眼泪,忍痛道:“娘娘,要哭也不能在这哭,天寒地冻,殿下这身子受不了,先回房吧。”
    召来几个信得过的内侍,把咏棋和丽妃请回房中。
    清怡给咏棋被雪水浸湿的衣裳换了,盖上厚被,又在被子里搁上好几个小暖笼。
    闹腾了半日,再探手进去,咏棋身上总算没那么冰凉。
    他瞪着眼,直直看着上空,仿佛无知无觉的废人,表情呆滞得令人心痛。
    清怡再劝丽妃去睡,丽妃死活不肯,坐在咏棋床边一步也不肯挪动。
    有小内侍把太医院熬好的药趁热送来,清怡出去接了,吩咐旁人不许进门,亲自把药端进房里。
    黑森森的药汁用白瓷碗装着,有大半碗,热热的。清怡拿着碗在房里站住脚,看看丽妃,又看看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的咏棋,低声问:“娘娘,这药……还要放东西吗?”
    丽妃看了不成人形的儿子一眼,悲意上涌,泪珠连坠下来,叹道:“放吧。看他这样醒着,比睡过去更难受。”抽泣一声,又凄凄道:“要是让他储了点气力,又不顾死活地闹起来,我的心也要碎了……”
    清怡黯然,默默领命。
    把碗搁在桌上,掏出刚买来的安魂散,打开包纸,用指甲挑了一点到药里。
    咏棋本来愣愣的,等她端着药到了跟前,忽然清醒了一点似的,把头转过,直勾勾瞪着她,黑眸波光荡漾。
    那目光,藏着不甘、惧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伤哀求。看得人心脏好像被爪子握紧了要掐碎一般难受。
    清怡眼里蓄泪,勉强柔声哄道:“殿下,来,把药喝了,好把病治好。”弯下腰,把咏棋上身稍扶起一点。
    碗递到唇边。
    咏棋双唇早褪尽血色,白惨惨的,触着瓷碗边缘,颤得如风中落叶。
    “母亲……母亲……”他竟然发出一点声息。
    自从他病倒后,凡能开口说话,无一次不是力竭声嘶,要见父皇,此刻居然叫起母亲,语气颇为平静。
    正在垂泪的丽妃听了,惊喜交加,赶紧过来扶了他,“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好孩子,你要什么?”
    咏棋双唇颤了半日,才又断断续续道:“母亲,不要逼我喝药……母亲,求求妳……求求妳了……”双目满是哀求。
    丽妃心痛道:“好孩子,母亲怎么忍心逼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卷入咏善的是非,好好做你的皇子,母亲从今以后,什么都依你。”
    咏棋听见“咏善”二字,蓦然神情大变,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吓人,身子僵了片刻,忽然后仰脖子,看着头上的黄瓦屋顶,凄厉大叫,“咏善、咏善!你回来!你回来!”
    丽妃听得一阵心惊,知道他丝毫未改,上来抱住他道:“好孩子,别叫了,求你别叫了!”拿手绢捂他的嘴。
    “回来!回来!不……不要……我不要喝药!我要救他!我要救我弟弟……”
    清怡手忙脚乱,把碗里的药往他嘴里灌。
    咏棋重病之中,连女流力气也敌不过,喘着气拼命摇头,挣扎着不肯喝,被硬灌了两口,痛苦得连连咳嗽,身子蜷成一团,哭着求道:“清怡、清怡……妳别这样逼我……”
    他身子虚弱到极点,说每一个字都是骨髓里挤出来的力气,又颤又轻。
    清怡脸颊满是泪水,哽咽着道:“殿下别执拗了,这样苦熬着谁受得了?你为了咏善殿下要把自己的小命送了,让娘娘怎么活?快喝了药好好睡吧。”
    也顾不了上下尊卑,单膝压在床边,按着咏棋把尚温的药汁往里灌。
    大口大口的液体挤进喉内,咏棋瞬间窒息了般,想起咏善被自己害得陷在内惩院,不知正遭着什么罪,自己明明可以为他洗刷,却无用得连父皇一面也见不上,心里绝望如冰。
    心脏猛地像炸开了一样,熔岩般烧着席卷过来,痛得全身痉挛。
    “啊!”咏棋在床上陡然翻身,惨叫一声。
    混着血的药汁,吐了满床满地。
    “咏棋!”
    丽妃惊叫,猛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清怡赶紧扶住,“娘娘当心!”
    正在此刻,何九年的声音从门外带着紧张传来,“娘娘,吴才奉旨代皇上赐参探视,已经到殿门外了!快做准备!”
    吴才虽然只是个内侍,却是炎帝身边的人,奉旨过来,连丽妃也不敢怠慢,整理装束领着清怡亲自到廊下迎了,听吴才宣了口谕。
    丽妃谢了恩典,站起来,命宫女上前把赏赐的长白山老参收起来。
    吴才不久前奉旨来过,才两天不见,看丽妃更见憔悴,全无当初一丝风华耀目,心里惊讶感叹,儿子病了,当母亲的一日不得安生,丽妃在宫里强撑苦熬这么多年,想不到遇上这种事,荣华富贵虽在身,又有什么用?
    他在宫里待久了,老练精到,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恭恭敬敬问:“不知咏棋殿下近日身子好些没有?”
    丽妃摇了摇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皇上关心殿下,有旨,要小的必须亲眼看看殿下,好回去详报殿下情况。”
    太子殿众人心里有鬼,都不想吴才靠近咏棋。
    但这是旨意,谁也不能违抗,只能领了吴才进房。
    清怡到了门前,低声道:“殿下刚刚服过药,才睡下。吴总管脚步轻点,别惊醒了。”
    “放心,自然会小心的。”
    房中整洁雅致,燃着淡淡的安息香,刚才强灌咏棋时沾了药汁血水的床单早换过全新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
    吴才跟着清怡来到床边,低头一看,心里便一跳。
    怪不得丽妃花容无颜色,想不到咏棋病成这样。
    气息虚弱,唇白无色。
    人在厚被里,虽然看不见身子,脸和脖子却瘦得能见骨,这一消瘦,形状极美的五官更为精致,像一碰就会被损伤到似的。
    一只手露在被外,五指蜷缩,关节发白,仿佛在睡梦中也痛苦不堪。
    吴才惊诧片刻,小心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小的斗胆说句实话,殿下的气色,比前两日来看时更不好了,太医们怎么说?”
    丽妃叹道:“太医们也拿不出个好主意,咏棋这个身子先天就不好,他们是什么猛药也不敢下的,现在开的都是温吞方子。”
    清怡知道吴才是代炎帝问话的,在一旁小心地道:“药理我们娘娘也不懂,若要问详细脉案,可去太医院查,都有留档的。”
    吴才道:“那是自然要查的。皇上虽在体仁宫里养病,心里没少惦记殿下,每隔三两天就命太医院把殿下的脉案送过去,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沉吟了一会儿,看着床上毫无声息的咏棋,又问:“近几次来,没见殿下开过口,常这样终日睡着吗?”
    丽妃和清怡心里都轻轻一震,迅速交换个眼色。
    清怡道:“都是这样昏昏沉沉的,偶尔醒过来,进点饮食就躺下了。”
    “哦。”
    他们低声交谈,声音并不大。
    咏棋却仿佛听到动静似的,冷不防地,露在被外的五指曲了曲,虚弱地轻轻挠着。
    清怡不作声地往床边移了半步,身子挡住吴才视线,若无其事地假装弯腰帮咏棋掖被子,把他的手放回被里。
    偏偏吴才眼尖,早就瞥见那一点点动静,奇道:“殿下醒了吗?”
    “没有,大概是梦见了什么吧?”
    吴才仔细去看咏棋脸色,白中带青,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却颤个不停,好像在极可怕的噩梦中竭力挣扎着。
    “殿下?殿下?”吴才不由唤了两声,低声道:“殿下,小的奉旨,看您来了。”
    咏棋长长的睫毛颤得更厉害,抖得连人的心都随着它一起颤栗。
    吴才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咏棋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丽妃心提到嗓子眼,知道药效起了,暗中松了一口气,忙道:“吴总管辛苦了,请到侧厅喝杯热茶,这里就让咏棋歇着吧,清怡妳留下来好好伺候殿下。”
    吴才恭谨道:“不敢叨扰娘娘,小的还要回去复旨。”
    丽妃巴不得他快走,把他送出咏棋的卧房。
    脚刚迈出房门,外面忽然一阵高昂的通传声传来,“皇上驾到!”
    丽妃心神大震,转头去看吴才。吴才也是一脸惊愕,显然并不知情。
    何九年小跑着赶来,气喘吁吁道:“圣驾到了,娘娘快请迎驾!”
    顿时把众人惊醒过来。这时候也来不及查究怎么来得这么怏,连换正装的功夫都没有,清怡给丽妃匆匆整了整衣裳发鬓,赶紧扶着丽妃往外走。
    一行人急急忙忙到了太子殿前庭,炎帝已经进了门。
    炎帝这举动似乎是临时起意,连大轿也没动用,八个内侍抬着一顶里面加了暖炉的漆金暖轿,里面铺着深山老熊皮做垫子,正小心翼翼抬进殿门里。
    丽妃等人赶来迎驾。
    九五之尊,病中亲来探望自己和儿子,丽妃惊喜之外,又心虚畏惧,跪迎炎帝,按礼数请安,才道:“这么冷的天,皇上怎么亲自来了?臣妾心里十分不安。”
    炎帝也是病人,腿脚不便,内侍们连着毛垫子把他请下来,安坐在一个带来的大软椅上,抬着大软椅听炎帝使唤。
    炎帝低头看看跪在下面的丽妃。
    自从咏棋被废,丽妃关入冷宫,到今天还是第一回再见面。
    同在宫中,却如隔千山,令人徒生咫尺天涯之叹。
    炎帝自己也是感慨万千,轻轻叹了一声,“别跪着了,起来吧。朕过来看看咏棋,听说病得不轻。”命人把他抬到咏棋房中。
    众人遵命,把他抬到咏棋房里,因为怕人多气息杂乱,不相干的人到了门外都停下了。
    只丽妃、清怡、吴才,和两三个炎帝心腹的侍卫跟进来。
    炎帝叫人把他移到咏棋床前,从大软椅里歪过半边身子,仔细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紧锁起来,轻声道:“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来知道。可是怎至于病到这种地步?”
    炎帝性情冷淡,对儿子们很少如此流露关爱。
    丽妃又感动又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今年风雪特别大,他禁不住,太医们都说要缓缓的养,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就能好转。有皇上洪福照拂,这孩子必有后福的。”
    炎帝嘴角苦涩地掀了掀,“春暖花开,必有后福,当世之人,谁不这么盼望?”摇了摇头。
    人人不明其意,敛眉低头,心上都压了一块巨石。
    “一直都这么昏沉吗?”炎帝问。
    “是……”
    炎帝沉默片刻,又道:“看他神色,在作噩梦?”
    吴才小心地道:“小的也这么想,殿下睡也睡不安稳,睫毛颤个不停,好像总想醒过来似的。”
    炎帝道:“怪不得病得这样厉害,梦中都不安宁,哪里有这么多元气让他损耗。”说完,凑近了点,缓缓唤道:“咏棋,父皇来了。咏棋?”
    咏棋喉咙猛地发出很轻的咕一声,像是喘不过气,又像噩梦做狠了的梦呓,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知怎么一动,掉出被子,惨白惨白地垂在床边。
    清怡吓得赶紧弯腰去帮他掖被。
    炎帝却比她还快,把咏棋垂下无力的手握住了,低声唤他,“咏棋,父皇来了。”
    咏棋似乎真能听到,睫毛剧颤。
    众人看他挣扎着要醒来,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呼吸都屏住了,手心捏出一把汗。
    浓密的睫毛颤了许久,好像掀开这薄薄眼脸要花尽天下间所有力气,咏棋却不肯放弃,苦苦要让自己从昏沉中醒来,不多时,眼睛尚未睁开,睫毛上却湿漉漉,沾了一层惊心动魄的泪雾。
    丽妃心脏都快停了,强忍着容色,柔声道:“皇上亲自探望,臣妾代咏棋谢恩。可皇上自己龙体也欠安,臣妾不敢让皇上为了小孩子久留病人房里,再说,古来没有生病老父亲反而来探望生病儿子的。请皇上移驾正厅,臣妾侍奉茶点,才合礼制。”
    炎帝柔和地打量她一眼,颔首道:“好。”
    刚要命身边人抬起大软椅,手上却忽然一紧。
    他本来握着咏棋的手,这时咏棋骤然五指蜷起来,反抓了他的手,那力气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惊的决绝,仿佛小兽中了一箭后拼着命也要逃出埋伏一般。
    “啊!”站在后面的清怡猛然低呼,倒抽一口凉气。
    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中,咏棋一直剧烈颤动的睫毛终于动了动,眼脸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乌黑的,没有一点瑕疵的晶眸。
    “咏棋,”炎帝看他醒了,不再下令离开,吩咐内侍把他挪得离床更近一点,露出一丝温柔,“朕看你来了。”
    咏棋看着面前的父皇,不敢相信般,直勾勾瞪着炎帝,许久才看清了,一双黑眸里涌出无法形容的激动光芒,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大声说出来,喉结上下剧颤,却只发出含糊的咯咯几声。
    炎帝安慰道:“别急。如果有话,只管慢慢说。”
    咏棋却急得不行,勉强摇了摇头,张开嘴,双唇抖着挤出几个字,“父……父皇……咏……咏……”
    他豁了性命要见炎帝,日夜想的只是要为咏善澄清。
    炎帝忽然出现,让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受激过度,不但力气全无,连声带也嘶哑得不成样,满腔话要说,都说不出来。
    拼尽全力,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咏棋几乎发疯,越要说出话,嗓子越是不听使唤,喉间摩擦出嘶嘶咯咯声,和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可怕声音。
    在场众人听了,都感到一股凄凉寒意。
    炎帝看咏棋的样子,知道他病到这份上,确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布满老筋的手,在他满是冷汗的额上抚了抚,“你病着,好好休养吧。有什么话,日后好了,让丽妃代你转呈上来。朕就在体仁宫,其实也不远。来日方长,不要急。”
    咏棋想到咏善被关在内惩院,哪有什么来日方长?
    他自己曾被关在里面,自然知道内惩院是怎样一个地方。
    咏善冷峻性刚,就算做了阶下囚,也未必会俯首温顺,一旦顶撞起来,不知会怎么被人折磨。
    想到这些,心如刀绞。
    咏棋拼了命的颤着双唇,听见自己满腔实情,只化作众人根本听不明白的含混嘶声,又急又气,迸出一轮狂咳。
    好一轮才止住,肺里火烧似的疼,喉咙满是血腥味。
    不知母亲在他睡时又给他下了什么药,眼看父皇终于来了,却无法为咏善澄清真相。
    清怡在一旁为他擦汗,一边软语央道:“殿下,皇上都说了,有什么话以后说。你先安心休养,来日方长,不要再缠着皇上了。”
    咏棋灰心绝望,眸里波光颤抖,唯恐眨一下眼,哀求地看着炎帝。
    泪珠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全顺着脸颊淌下来。
    五指成勾,虽然颤抖得不成样子,却仍死死抓着炎帝衣袖。
    炎帝心如铁石,看到他这样子,也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把手抽回来。
    咏棋这丝力气是从命里挤出来的,他浑身要碎了一样,却将炎帝衣袖抓得死紧,炎帝抽了一下,居然抽不开。
    炎帝皱眉,再把衣袖往外抽了抽。仍是被咏棋紧紧抓着。
    身边内侍上来帮忙,抓着咏棋手腕,扯了两三下,总算把那瘦骨嶙峋的手扯开。
    咏棋喉咙咯咯两声,头挨在枕上,目光一刻不离炎帝,满是哀伤恳求。
    炎帝避过他那令人无法承受的乞求目光,把脸缓缓别到一边,轻轻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丽妃说的对,生病的老父亲不该探望生病的儿子,病人见病人,徒增伤心罢了。”
    丽妃领着众人恭送到太子殿外,在门前广场看着漆金暖轿远远去了,提到半空的一颗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了一点。
    炎帝回到体仁宫。
    吴才领着内侍们轻手轻脚把他挪回床上,伺候他躺下,试探着道:“皇上在风里走了一趟,身子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炎帝神色黯然,默默点头。
    众人伺候得妥当了,悄悄退下,把门掩上,在外面听候传唤。
    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炉火跳跃着红光,无声映在墙上。
    炎帝人老,病体虚弱,躺在床上想睡,却一点也安宁不下去,身上一会儿阵阵发冷,转眼又觉得一阵阵发热。冷的时候像冰雪渗出骨髓,热的时候,又像炉火都烧到五脏里。
    咏棋哀求看着他的带着泪的眸子,还有那只不肯放的瘦骨嶙峋的手,在脑里抹也抹不去。
    炎帝在枕上靠了半晌,终于还是躺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朝门外唤道:“吴才。”
    吴才赶紧进来。
    炎帝没立即说话,沉默着,混浊却不失睿智的眼盯着眼前的金砖地,半日,才道:“传旨,召陈炎翔。”
    “是。”
    “把王景桥也召来。”
    “是。”
    “陈炎翔直接来见我,王景桥如果到了,叫他在偏殿候着。”
    陈太医接到旨意,立即到体仁宫来了。
    见到了病榻上的炎帝,行礼磕头,在赐的位上坐了,等内侍们都退到殿外,才问:“皇上有事召臣?”
    炎帝没看他,眸子深沉地看着远处墙角摇曳的炉火,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陈太医看他这神色,知道他有要紧的事正在思忖,也不再问,垂手坐着,默默等炎帝想好。
    两个老人在华贵的宫殿内,一个躺在床上半挨枕头沉思,一个坐着默然。头顶上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终于,炎帝动了动唇,淡淡道:“朕今天,去看了咏棋。”
    陈太医知道他下面还有话,但愣愣听着,让皇上一个人说话也不行,轻轻搭了一句,“皇上觉得怎样?”
    炎帝表情有些呆滞,闭上眼睛,沉沉叹道:“丽妃慈母心肠,阎王手段,这孩子一条小命,迟早送在她手里。到那时候……咏善纵使出来,也只能徒叹造化弄人。”
    他苦笑,笑中辛涩无尽。
    天下人都以为皇帝最自在,谁明白皇帝的为难?
    身为父亲,知道两个儿子出了不伦之事,他痛心难过,却还要装作不闻不问,不能妄动君权。
    要他们分?
    试验了这么多回,再大的威胁都给了,咏善就那么咬牙硬挺着,一分都不肯移,哪有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强行下旨,各处一方?
    有什么用?把咏棋打发到千万里外,咏善登基,还不是一道旨意就召回来?
    身为皇帝和父亲,炎帝不想处死咏棋,也不能处死咏棋。
    若是如此,咏善这个太子岂能善罢罢休,自己这个老父亲必定被咏善恨之入骨,万一恨意不清,自己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咏善,咏善却作践万民以泄愤,那怎么办?
    更不能让淑妃动手。
    咏棋假如被淑妃害了,未来的皇帝和太后必将水火不容,孝道在天下人心中何等要紧,若皇帝对亲生母亲都不尊崇孝敬,如何得万民之心?
    多盼望这次藉恭无悔之死,辣手教训,可以让两个儿子生出畏惧悔恨之心,从此两厢丢下手,相安无事。
    不料咏善一字不答,以不变应万变,反将一军,把炎帝逼到没有回旋余地,无端放出来等于首肯他们两人,继续关着审问又怕审出个三长两短……
    唯一挽回的方法,就是等丽妃这步绝棋了。
    丽妃是咏棋亲母,咏棋葬送在丽妃手里,咏善怨不得自己这个父皇,也怨不得淑妃,只能怨自己棋差一步,未能看透世情。
    从此以后,天下再没有咏善的软肋。
    咏善平稳登基,淑妃当太后,孪生弟弟咏临鼎力辅助,大臣们忠诚效命。内无后宫争斗之祸,外无乱臣犯上,以咏善之能,天下会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
    “朕,不是个慈父啊,”炎帝唏嘘,伤感道:“朕今天看了咏棋,想起因为他不足月而体弱,又性格柔弱,朕从未寄予重望。扪心自问,对这儿子,朕面上喜欢,心里其实从未疼爱。这条小命,说是送到丽妃手上,何尝不是朕这个父亲狠心夺了?”
    顿了顿,又抬起头道:“朕被先帝选为太子,扶持登基,当了几十年皇帝,心血耗尽。如今眼看要去九泉下见先帝了,为了天下万民将来有一个比朕更好的,毫无污点的皇帝,朕自问心肠如铁,对谁都下得了手!圣人不仁,视万物如刍狗,何况只是区区儿女之情?朕绝不容咏善登基后,身后留着偌大一个随时把他毁了的隐患!”
    陈太医声音极轻极缓,似一丝浮在空气中的软软的棉刺,只道:“皇上这番话金石顿挫,却藏了无尽凄伤悲凉。恕老臣斗胆,向皇上问一句,皇上见过咏棋殿下,依然心如盘石?”
    他这话击中炎帝心坎。
    炎帝愣了愣,回想着道:“咏棋,今日握着朕的衣袖,一直不肯松手。朕……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性子懦弱,今日那股刚性,却让肤吃了一惊,毕竟,是帝王血脉……”长叹一声,心里实在难受,眼里浮上泪光。
    陈太医举起衣袖,在眼角拭了拭。
    炎帝看见了,低声问:“炎翔,你也觉得咏棋这孩子可怜,我这父皇太狠心,对吗?”
    “皇上,可怜的不是咏棋殿下,而是太子。”陈太医拭了泪,叹道:“太子之痴情,天下罕见,如果咏棋殿下去了,太子的心就死了。从此以后,登基为帝,冷心冷面,峻毅沉着,也不过是个处理政务的木头人,纵是做出千古帝业,名垂千秋,也已经心如枯槁。老臣想起太子之苦,苦不堪言,不能不流泪啊。”
    炎帝本来强忍着,听了这番话,老泪潺潺而下。
    “炎翔,你这是……求情?”
    陈太医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才直起上身道:“皇上御极数十年,以圣人之心待天下,实在是一代英主。众人只见皇上铲除武亲王,凌迟萧妃,下手无情,未曾明白皇上对苍生慈悲,为天下稳定,绝不允许祸患在宫廷滋生。原本皇上对两位殿下的处置,老臣极为赞同,虽然有些令人不忍,对两位殿下也有不公,但成大事者不能只顾私情,皇上所作所为,可对天地表。”
    炎帝用指尖把眼角泪水抹去,伤心过后,已经恢复过来,脸上没有表情地道:“你继续往下说,把话都说出来。”
    “老臣不敢欺瞒皇上,说实话,太子对皇上每一步棋的应对,还有咏棋殿下的态度,实在出老臣意料。”陈太医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道:“如此痴情,可惊天地山川,为什么就不可以令天颜震动,起恻隐之心?”
    炎帝脸色骤变,沉声问:“你这是要让朕允许如此不伦之事?要让天下万民有一个痴迷自己兄长的荒唐皇帝?”
    “万民要的,只是一个明君。”陈太医把头往上一抬,迎着炎帝可怕的目光,“皇上视臣为心腹,臣只能以心腹之言报答。老臣冷眼看了很久,有一句话始终不敢问皇上,今日咏棋殿下已经垂危,老臣不能不问了。”
    “你问!”
    “万一咏棋殿下去了,皇上怎么就敢肯定咏善殿下保得住?”
    炎帝一口气喘不上来,瞪着眼道:“你说什么?你说咏善会寻死?天下……天下这么大,他身为太子,身负众望,上有双慈,下有同心的兄弟,有那么多臣子百姓,他……他会全部抛了!?朕几个儿子,他最冷静坚毅,他会如此不孝不智?”撑着身子的双手一阵虚弱地打颤。
    “太子的心意,早就明明白白了,他要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老臣本以为,太子只是少年心性,一时热血,顺境时山盟海誓,什么话都随口说,等受点磨砺,尝到教训,就会知道世间残忍,放弃不智的念头。这也是皇上最早的想法。”陈太医无奈叹了一口气,“但是皇上,您现在一路看来,太子的心意是少年心性,一时热血吗?不愧是亲父子,皇上您心如盘石,太子也是一样,受尽苦楚,一丝都不动啊。”
    炎帝心里一阵发凉,手上松了劲,软软倒在床上。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老臣该死!”陈太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床前。
    炎帝被他顺了几下背,呼出一口气,直瞪着前方,半日,沉声道:“炎翔,你说的是心腹之言。肤其实……看出来了……被逼到绝路,不得不低头的,是朕。咏善,他看准了朕,看准了大局,笃定朕要输这一局。朕要交付江山,找不到别人。唉,朕子嗣艰难,后妃虽多,却只有四个儿子长大成人,咏棋、咏临、咏升,他们都撑不起这江山。”英主暮年,也生无可奈何之叹。
    陈太医心里也难过,陪着垂泪,“皇上不要伤心,往好处去想。只看这件事,就能知道太子是刚毅之主,不是会被逆境难倒的人,遇挫而勇,必能镇服天下。咏棋殿下虽然柔儒,却仁善情真,未来皇上身边有这么一个兄长,未必不是好事。”
    炎帝道:“说得轻松。事涉天下之主,如今偌大乱局,怎么处置?”
    陈太医毫不迟疑道:“以皇上的精明,处置这些事只是举手之劳。”
    炎帝沉吟,终于,淡淡叹道:“遇上这等不知悔改的孽子,也只能如此了。王景桥在偏殿候着,你把他叫进来,朕有几件要紧事,需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办才能压住场面。”
    叹息一声,脑海里瞬间一掠而过的,竟是咏棋在病塌上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深深看着他的,哀伤绝望的眼神。
    不该去探望的。
    不去看,或许,心肠就能硬到最后。
    天意。
    功亏一篑。


第五部 【第三十一章】

    在内惩院关了一阵,咏临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总算尝到了世间残酷。
    被四面墙关囚犯一样关起来,吃穿和从前绝不可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见不着父皇,本来还指望母亲,不料图东带来一点可捎带的用品外,也带来了坏消息,淑妃居然被软禁起来,别说来探望,竟是连自己的门坎都出不了。
    其他亲戚旧人,据说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只等着看滔天大祸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
    覆巢之祸,可说是实实在在来了。
    他从小顽皮捣蛋,被众人宠着不知天高地厚,听别人说什么天家不寻常,就觉得一股酸臭味直冲鼻尖。
    如今总算知道了,君臣父子,天家无情,真真货真价实,好的时候父慈子孝,一旦翻脸,入狱受刑,竟是一点慈悲都没有。
    自己受苦也就算了,最让咏临受不了的,是他要看着咏善受苦!
    咏升几次提审,想尽法子折腾咏善,虽然被宣鸿音按捺着,不敢动用私刑,但公刑也够惨了!
    每次咏临在一旁看着,恨不得铁杖都打在自己身上,上次实在气疯了,冲上去把咏升顶了一下狠的。
    要不是众人按住,咏临肯定自己一定把咏升撞得肺都要吐出来。
    “哥哥,你别乱动!”看见咏善在床上动了动,咏临放下饭碗,冲上去扶住他,“要什么你就说一声,身上带着伤,刚包扎好的,小心又扯裂了。”
    “不想要什么,只是睡乏了动一动,你好好吃饭。”
    “我吃好了,喂你一点。”咏临过去,把吃了几口的饭拿过来,扶着咏善半边身子,一边用筷子挑起一点喂他,“哥哥吃吧,饭菜我都尝过了,没问题。”
    咏善不禁一笑,“你还怕我会被下毒?”
    “当然,”咏临十分认真,“哥哥现在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万一有人黑心,趁着哥哥落难时加害哥哥怎么办?我没其他本事,就只能尝尝饭菜,如果有人要毒害哥哥,先把我毒死了再说。唉,可惜我不能代哥哥挨打……”眼圈一红,低下头没往下说。
    咏善虽然吃尽苦头,听了咏临这几句话,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贴心,浑身暖洋洋的。
    他像足了自己的父皇,天性内敛,不喜流露感情,深深看了咏临一眼,低下头,就着咏临的手吃饭,一点一点地咀嚼。
    吃到半路,牢门外门锁钥匙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他们估计多半是孟奇来了,要不然就是图东,也许悄悄给他们带了一点用得着的小东西帮衬帮衬。
    两人并不动弹,只把目光投过去。
    房门一打开,看清来人,顿时兄弟俩都愣住了。满以为自己看错。
    炎帝斜歪在一张软椅上,正被一前一后两个身形壮实的内侍抬进来。
    “圣驾到。”
    咏临僵在那里半晌,听见这话,才猛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手一松,饭碗和筷子都摔在冰冰冷冷的粗砖地上。
    “父……父皇?”咏临站起来,陡然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踉踉跄跄冲过去,跪下抱住炎帝被明黄色厚褥子裹住的双腿,“父皇、父皇,您……您没有忘记我们?父皇,您总算来了!”多日心酸痛楚瞬间山洪爆泄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炎帝被他紧紧抱住双腿。低头看看自己的三儿子,衣裳褴褛,头发也乱糟糟,一向意气风发的,如今居然哭得像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伸手抚着咏临因为大哭而颤动的宽实脊背,满目慈祥,循循道:“傻孩子,父皇怎么会忘记你们?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你从前不知世上奸险,到处给父兄惹祸,现在知道万一有人护不住,落到不疼你的人手中,是什么滋味了吧?身为皇子,要懂得自重惜福,明白吗?”
    “儿子明白,儿子从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咏临哽咽着点头,抬起眼央求炎帝,“儿子犯了错,父皇只管严惩,怎样儿子都愿领罪。只求父皇大发慈悲,饶了咏善哥哥。咏善哥哥他……他被人折磨得好惨!”说到伤心处,又大哭起来。
    炎帝叹了一声,目光转到咏善处。
    咏善初见炎帝出现,也是颜色骤变,到了现在恢复平静,看炎帝望向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低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今天又受了杖责,满身伤痕,一动就牵得浑身剧痛。他疼得五指攥拳,指甲都掐在掌心肉里,神色却异常从容平静。
    炎帝拍拍跪在脚下哭得伤心的三儿子,“咏临,你先出去。父皇和你咏善哥哥说几句话。”
    咏临原本一腔话想和炎帝说,但他在内惩院被教训了一阵,已经懂事很多,遇事知道先在脑子里打个转,听了炎帝吩咐,想了想,觉得父皇肯和咏善哥哥私下聊天,恐怕事情有转机,自己可千万不能坏了这个机会。连忙应了一声,揉着眼睛起来,跟着炎帝两个内侍一同出了牢房。因为里面是皇帝和太子密谈,都不敢靠太近,人人离牢房远远地等着。
    牢房里只剩这对帝王父子。
    炎帝坐在软椅上,看看阴森冰冷的牢房,再看咏善。
    自己最寄予厚望,风华正茂,俊逸潇洒的太子,落魄得令人不忍,露出的手腕伤痕累累,眼睛虽仍炯炯有神,却陷了一圈下去。
    这一切,却是在自己的默许下造成的。
    “咏善,你过来。”炎帝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开口道:“跪到朕跟前来,有几句话,朕要问你。”
    “是。”咏善咬着牙,挪着身子跪到近处。
    炎帝仔细观察他的动作,知道他真的伤得重了,虽然早就暗里得了宣鸿音禀报,却没料到伤得这么厉害。如今亲眼见了,忍不住又惊又痛。
    等咏善在膝下跪了,炎帝低头,打量了他半晌,才问:“朕今日,到太子殿探望过咏棋。”
    咏善身子轻轻一震,垂着头,没有作声。
    “他病得快不行了,若不闻不问,如此下去,朕恐他熬不到春暖花开之日。”
    咏善身子又是一下剧震。
    炎帝低头看去,瞧见他的脊背和弯下的颈项,偶尔极轻地一颤,仿佛用尽了力气在保持冷静。攥着拳的手,从指尖里逸出鲜血,应该是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良久,咏善才垂着头,一字一字低声道:“儿臣的心,父皇是知道的。父皇对儿臣的恩德,儿臣不敢忘记丝毫。”
    炎帝语气一冷,“你就这么笃定,朕会施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只等父皇发落。”
    炎帝目中厉光一掠,闪烁不定地盯在咏善背上,渐渐的,目光由厉转柔,呼吸了几口气,才道:“咏善,你知道是什么令朕改变初衷,亲自到内惩院见你吗?”
    “儿臣不知道。儿臣知道自己没用,只能听凭父皇处置,什么也没做。”
    “你就贵在,什么也没做这一点上。”炎帝徐徐道:“你没有联络外臣,没有对朕起不敬之心,没有诬告他人,也没有一竿子把别人牵连入案,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
    咏善没想到炎帝竟然有这番接近褒奖的话,心中一阵激动,
    “父皇……”
    “君主驾驭天下,持重守中,不能妄动。天子妄动,天下就乱,所以为人君,首重的就是一个忍字,忍着痛,看清大局。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如雷霆风暴,不容任何人有机会逆转乾坤。太子,你比朕想象的还能忍啊。朕,既心痛,又欣慰。”
    咏善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在漆黑里摸爬滚打,受尽磨练,总算一步不差,迈了过来。
    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朕问你。这次入内惩院,大臣们纷纷上书,有为你求情的,也有请朕重重处置你的,你怎么处置?”
    “臣子有言进谏,是做臣子的本分。不管是求情还是声讨,他们都是照朝廷制度尽责,儿臣一体看待,公事公办,不分派系。”
    “那咏升和谨妃,你怎么处置?”
    “咏升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不能让他长期留在朝中,否则会成祸患。儿臣会把他封在边远之地,当个侯王,享富贵而无实权。至于谨妃,她是咏升亲生母亲,当然要跟着咏升一道离开,在封地受咏升侍奉。”
    炎帝眼神一闪,“你不杀他?”
    咏善摇头,“不杀。”
    “他在内惩院几次对你用刑,要不是宣鸿音拦着,恐怕就要了你的命了。你肯放过他?”
    咏善语气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平静地道:“咏升是儿臣的骨肉兄弟,一父所出。虽然不肖,可以惩罚,不可轻易杀戮。只要他日后好好度日,不再有不轨之心,儿臣尽量保全。”
    炎帝倒抽一口凉气,良久,悲伤道:“朕提及咏升,是因为想起了朕的弟弟武亲王。当日朕若有你这样胸襟,未尝不能放他一条性命。毕竟手足兄弟,再不和,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杀了他后,朕常常梦见他,醒来时心痛难忍,身上的病根也是那时埋下的。”掩住面,老眼逸出一颗眼泪。
    “父皇不要悲伤。武亲王之事,父皇按照法理处置,公正无私,有目共睹。”
    炎帝心里知道咏善只是劝慰自己,点了点头,摆手道:“不提旧事了。朕本来是想着你至少也会幽禁咏升,想不到你有如此胸怀,不负朕给你取善为名。既然如此,朕放心了。你连咏升都能保全,更不会不保着咏临。朕对咏临一直忧心,鲁莽任侠,天性就会惹祸,可贵在一片赤子之心,这次在内惩院,你们兄弟都吃了苦头,但也让你看看你弟弟的心肠。遇上逆境,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咏善从小到大,虽然一直受炎帝重视,却从未听过老父这样掏心说话,听着听着心也酸楚起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低声道:“父皇爱重儿臣,儿臣心里明白。这次本来没有咏临什么罪过,父皇硬把咏临和儿臣一同关起来,是为了让咏临照看儿臣,生怕儿臣有个万一,遭了毒手。”
    炎帝过来牢里,是带着一丝不顺的。
    堂堂一个父皇,竟然拗不过两个儿子,拆也拆不散,打也打不离,最后还迫不得已亲自过来解这个死结。
    和咏善一番对答下来,才发现自己所思所虑,这个太子竟然十知八九,不禁感触顿生。
    他一生用心良苦,无从对人说,在皇亲臣子眼中,恐怕都只是一个严峻无情,阴晴莫测的皇帝。
    想不到十六岁的一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还能够体察到他这份苦心。
    原觉得放过两人情事的决定,好像自己挫败认输似的,难以启齿。此刻心里一想开,就容易多了。
    炎帝接着往下问:“咏棋,你怎么处置?”
    咏善听见炎帝问这个,激动得心几乎涨开,却不能溢于言表,跪着低头道:“儿臣会让他留在宫内,封亲王爵,主管皇族事务。”
    有皇族事务在身,咏棋就有留在宫里最名正言顺的借口了。
    炎帝不置可否,又问:“你一旦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丽妃呢,你怎么处置?”
    “升为太妃。”
    “一个太后,一个太妃,争斗起来怎么办?”
    咏善迟疑了一下,“儿臣会调停。”
    炎帝掀了掀唇,“太子还是不够老成。淑妃和丽妃都是宫里熬出来的人,外戚权重,又各有一个好儿子,势均力敌。后宫争斗会波及朝廷臣子,进而牵连天下。太子,朕问你,如果她们斗得厉害,而你无法压制,你怎么办?”
    咏善知道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绝不能答错,思忖片刻,咬牙道:“实在调停不了,儿臣幽禁丽妃。”
    “呵,”炎帝淡淡一笑,“朕尚在,丽妃被幽禁冷宫,不一样让你这个太子栽到了内惩院的牢房里?你母亲淑妃暗中要毒害咏棋,也是差点得手。深宫里有这么两个难对付的女人,你怎么腾出手料理朝政?”
    咏善微微一惊,“父皇的意思是?”
    “你以为杀了丽妃就可以解决问题?丽妃一死,咏棋能饶过你?再说,淑妃也容不下咏棋,她是太后,没有了丽妃,要取咏棋的命易如反掌,你照看来照看去,经不住偶然一个疏忽,就让太后得手。如果太后杀了咏棋,你能怎么办?那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且是太后,从此以后母子交恶,外戚和皇权派又有一番争斗,天下不会安宁。”
    炎帝娓娓道来,分析得一点不差,咏善听着心里也暗自生惊,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仰看着炎帝,虚心道:“请父皇教导。”
    “当日不容你和咏棋的事,不仅仅是因为荒诞,更重要的是这样下去,日后必然引发宫闺大祸。宫廷是天下中枢,一点点动静,波及到下面就是血雨腥风。”炎帝沉默下来,眸子幽幽地盯在咏善年轻的脸上,道:“这件事,只有朕能为你料理。”
    咏善如遭雷劈,脸上血色褪尽,悲叫一声,“父皇!”
    “朕主意已定。这也是太子自己不惜性命争来的结果,世事如棋,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你料不到的。”
    “父皇!”咏善膝行两步,抱住炎帝双腿,大哭道:“父皇开恩!父皇开恩!”
    炎帝狠着心肠把他拂开,喝道:“来人,圣驾回体仁宫!”
    内侍们过来开了牢门,见到太子抱着皇上的腿痛哭央求,个个瞠目结舌,赶紧过去把咏善拉开,按炎帝的吩咐抬了软椅就走。
    咏临满心等着好消息,谁知道进来看见这场景,紧张地过去扶起地上的咏善,“哥哥、哥哥!怎么了?你惹怒了父皇吗?哥哥!”
    咏善脸色纸一样白,眼珠缓缓转着,落到咏临脸上,目光令咏临这个粗神经的皇子看了也不禁一颤。
    他再三问咏善,咏善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虚弱地摇摇头,往床上一指,要咏临把他扶回床上。
    咏临问不出个究竟,满肚子疑惑,心里猜测可能是哥哥和父皇私下聊得不快,父皇不肯放过哥哥。
    难道父皇过来见了他们惨状,还一意孤行要把他们继续交咏升那家伙整治?
    心里一沉。
    从前父皇极疼爱他的,小时候更是常常把他抱在膝上玩,教他认字,可惜长大后就少碰面,偶尔见一次,也是离得远远磕头请安。明明嫡亲的骨血,怎么父皇就这么忍心?竟一点也不把他们当儿子看待?
    咏临想到真切处,又难受又伤心,炎帝不来还好,一旦来了勾起他重重期盼,却转眼就化了灰,更加丧气,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咏善哭一场。
    不过想起自己有照顾护卫咏善之责,这时候痛哭只能增加哥哥负担,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竟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牢门重新关上,又只剩他们两兄弟愣愣坐在没一点热气的床上。
    两下相对,彼此都有自己说不出的心事,默默无言。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已经黑漆漆。
    外面叮叮当当的钥匙碰撞声又响起来。
    咏临神情一变,豹子一样窜起来,“父皇!”看清楚门后出现的脸,僵了僵,“是你……”
    “不错,是老臣来了。”
    陈太医身后跟着陪他过来的两个小内侍,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朝廷官服,大概是深夜风大,肩上还搭着边上缀了极名贵紫貂毛的大披风。
    他没理会咏临满脸的失望,慢慢走进来,“皇上口谕,由老臣给太子疗伤。”
    咏临愣了一下,露出一点喜色,“老太医是父皇派来的?”
    “正是。”
    “哥哥,父皇派陈太医来给你看伤来了!”咏临仿佛窥到父皇的一点心思,容色立即活泼,“毕竟是父皇,我还以为他白来这一趟呢,好歹念点骨肉情分。”手一让,赶紧把陈太医请到床前,要他给咏善医治,把白天来过的宋太医的诊断复述一遍,情切道:“老太医来了,我这颗心才算找到个放的位置。和你说句大实话,我这次可明白了什么是世态炎凉。太医院那群老东西狼心狗肺的,只因为哥哥一时让父皇不快被关进了内惩院,居然个个成了缩头乌龟,皇子受了伤,连副好药都不舍得给。”
    咏善听得皱眉,“咏临,言多必失,你给我闭嘴。”
    “明明就是嘛。”
    “你到底让不让陈太医给我诊脉了?”
    咏临这才发现自己碍事了,连忙让到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太医给咏善检查背上伤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插嘴问:“几天能好?父皇既然派老太医来,用药该不会有限制了吧?最好弄点上好的灵芝,不,我看老山参也弄几株上好的,母亲说人参补元气,哥哥这阵子吃苦了,一定要大补才行。”
    “请殿下放心,灵芝、人参,要多少有多少。”陈太医深沉练达,但看着咏临情真意切的着急模样,也不禁莞尔,“皇上有旨,但凡给太子殿下用的药,都要最好的,各处贡上的珍贵药材,尽管使用。”
    咏临欣喜得眼睛一阵湿润,不过几个时辰,他像片遇上风暴的叶子,一会儿从低谷抛到高处,一会儿又从高处砸到低谷,现在,又忽然被父皇一道轻飘飘的旨意呼地吹出勃勃生机。
    咏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搭住咏善肩膀,快活地拍了拍,激动地道:“哥哥不要再苦着脸了,你看,父皇到底心疼你。我就知道,父皇是脸面上过不去,要扮出个严父的样子。走的时候黑着脸,转头就下了恩旨。明天一大早哥哥给父皇上个谢恩折,父皇看了保管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知道父皇心里还是疼儿子!”
    咏善从瞧见陈太医进来,表情就没有怎么变化。听了陈太医传达炎帝的意思,仍是那副深沉的紧锁眉头的模样。
    这时抬起头,深深看了陈太医一眼,只道:“请太医代我上奏,我想和父皇再见一次。”
    陈太医道:“代奏可以,但见还是不见,要看圣意了。”
    “太医觉得父皇会见吗?”
    陈太医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再没有接咏善这茬。
    看过伤病,很快开了方子。
    咏临只关心用了什么药,要过方子一眼扫去,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才是给病人用的好药,不像那等狗眼看人低,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混蛋。等我们出去,一定好好答谢。”
    有炎帝这么一道旨意,果然处处不同。
    陈太医方子一出,太医院那边响应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各色药材只挑最好的下,煎药的煎药,连着镇痛生肌的珍奇贡药一并送了过来,其中就包括了咏临一直叫嚷着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
    给咏善用了,果然痛楚大减,脸色也好了许多。
    咏临对陈太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事情办好后,礼数周到地把陈太医送到牢门——他一生中,鲜少如此乖巧礼貌。
    这一晚,咏善一夜无眠,躺在床上心潮起伏,牢中和炎帝对话,一句一句从脑海里过,斟酌踌躇那件最要命的为难事,把重重思绪埋伏打过,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一个能让炎帝满意的两全其美之策。此时才知道帝皇难当,要当人上人,真是要吃尽苦中苦,身体受苦也就算了,心上刻刀,取舍两难,才最难忍。
    咏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年轻的脸上,不时绽放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微笑。
    内服外敷,无不是活肤生肌,养气护元的顶尖好药,第二天,咏善伤势就大有好转,虽不能说痊愈,行动却便利了很多。
    陈太医受炎帝之托,一早又过来看了一次,感慨道:“果然是年轻人,伤得再厉害,有喘息之机就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天生的好筋骨,好好将养,不日就能生龙活虎。”说得咏临乐呵呵傻笑。
    开了方子就走了,自有太医院专人送药来。
    没多久,牢门又打开了。
    是孟奇,还领着几个差役。一进来,孟奇打个手势,“办事吧。”
    几个差役应一声,立即行动起来,把牢房里的桌子搬的搬,抬的抬,连同被褥等等,通通往外撤。
    咏临问:“喂,姓孟的!你又搞什么鬼?再作践我们,看父皇不砍了你的头?”
    孟奇不卑不亢道:“殿下,小的是奉旨办事。请殿下放心,不是要为难两位殿下,皇上下了恩旨,牢里东西太过破旧,全搬出去换上好的。不但床褥要够暖,窗上也要挂上挡风的厚帘。”
    咏临一听大喜。
    皇恩要不就不来,要来就重重迭迭,一层覆一层。
    不过……
    “父皇怎么不放我们出去?”
    “这个小的不知道。圣旨下来,我们只能照办,不敢逾越乱问。”
    东西全撤出去,果然接着就有新的源源不断搬进来。
    各色都是使用的新东西,华美精致当然比不上宫里头皇子用的,但比起开始牢房里配的那些,已经上了几个档次。连火炉也端了一个进来。
    咏临更加高兴,叫差役不忙搬别的,首先给他把火炉燃起来。
    拉着咏善坐在火炉边,一边搓手,一边笑,“哈!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经历这么一番事,不觉得这话多有深意。如今琢磨一下,不是栽过跟头的,绝说不出这样的好句。父皇大发慈悲,先是派太医,然后是换牢房布置,唯恐我们受委屈,我看接下来母亲也会被撤了禁令,能到内惩院看我们。就怕母亲知道哥哥挨打,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哥哥身上的伤不要让母亲见到才好。”
    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瞅着搬东西的差役们进进出出解闷,忽然挥挥手,把孟奇叫过来,“你个胡涂蛋,搬这么多床进来干什么?挤得脚都放不下了。快搬出去。”
    “殿下,”孟奇道:“床搬出去,不够睡。”
    “谁说不够睡的?我进来后不是天天和哥哥挤一道吗?还很暖和!”
    “总不能三个人挤一道吧?”
    咏临愕然,“什么三个人?”
    “皇上有旨,咏棋殿下犯了过错,关入内惩院反省。圣旨明白说了,让你们三兄弟关一处。恐怕等一会儿就可以兄弟相见了。”
    “什么?”咏临一时没留意手伸到火边,被烫了一下,猛地抽着手从炉旁跳起来,惊讶地问:“咏棋哥……咏棋那混蛋也被关进来了?”
    “是。”
    咏临听着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不料咏棋终于也遭了难,怔了一会儿,想起咏善陷在内惩院,被打得体无完肤,都是因为咏棋私下联络丽妃,背着咏善把恭无悔的信给偷了,又不禁咬牙,恨恨道:“哼,他也有今天?父皇英明,什么伎俩都瞒不过父皇的眼,早料到他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为什么让他和我们关一道?见这小人,我眼睛难受!等他来了,看我揍不揍他!哥哥,我一定给你出气!”
    咏善却早就痴了。
    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团找不出头的毛线,又好像分流了无数道的溪水,潺潺无声地从心田纵横交错淌过,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情。
    咏棋要来了。
    而且是炎帝下旨,关入内惩院,还指定要关在同一处。
    一切那么不可思议,细究起来,居然又暗合道理。
    这帝王心术,真是如海如渊,不可窥量。
    父皇,居然把咏棋哥哥……
    “哥哥!咏善哥哥!”
    咏临扳了他肩膀几下,咏善才醒过神来。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夺目流光蓦地一闪,平静地对孟奇道:“如果是咏棋要来,劳烦再添个手炉,被褥也多要一套。我这哥哥怕冷怯寒,挨不住冻的。”
    牢房里布置妥当,焕然一新,挡风帘子一挂起来,屋里顿时暖烘烘的。
    咏善知道咏棋要来,时间完全失了概念,分分秒秒好像踱在心上,恨不得他快来,又恨不得他别来,一颗心在油里炸着似的,嘶嘶啦啦的热烫着。
    不多时,牢门再次打开。
    咏临面上恨得牙痒,心里也放不下,听见动静,“啊”地低呼一声。
    咏善竟然站得比他还快,刷地立住,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才迎着打开的牢门走去。
    他从阎王面前打个转,熬过许多刑罚,才终能再次见到咏棋,心里打定了主意,再激动也要忍在心里,内惩院的事,任他云淡风轻过去。见了咏棋,还要像从前那个从容的咏善一样。
    待到看见咏棋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被人背进来的,顿时心脏好像被人擂了一拳,抢上去不敢置信地再看一眼,声音逸出一丝心痛到极点的颤抖,嘶哑着问:“他……他怎么会这样?”
    “咏棋殿下正生着病……”
    背他进来的内侍还没说完,咏善已经一把将咏棋抱到自己怀里。那动作又稳又小心,好像他身上一丝伤都没了。
    或者只要看见咏棋,他也什么都忘了。
    “哥哥……”
    咏棋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眼睛紧闭着,连气息也异常虚弱。
    咏善一边轻轻唤他,一边将他放到准备好的床上,居高临下,怔怔看了半天,竟不敢伸手抚摸他瘦得让人心碎的脸。
    只是这么看着,就已痛人心扉,比什么酷刑都难熬。
    咏临早嚷着要揍咏棋一顿出气,大步来到床边低头一看,也整个人愣住了。
    这咏棋哥哥出卖了他们,为丽妃铲除了政敌,本该在外面过得逍遥自在、奢华惬意,怎么竟混得比他们这两个关进来挨了打的还凄惨?
    攥紧的拳头,茫然松开垂下。
    咏善眼里只有咏棋,哪里理会咏临的惊讶。凝望着昏昏沉沉的咏棋,眼里满是爱意温柔,痴痴看了半日,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用手去抚。
    像针扎在心坎上一样疼,也不知道这哥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细瘦的手腕握在手掌里,五指一拢就全包住了,薄薄的白皙肌肤下像只有一根没份量的骨头。
    他从来都是沉静理智的人,单单对着咏棋,每每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埋在深深心底的一切丝般柔韧而脆弱的情绪,被犁田似的犁出来,亮在日头底下暴晒。
    一时痛得无法忍受,只知道抱着咏棋,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呼唤,“哥哥,哥哥……”
    咏善在内惩院受了多大苦都面不改色,咏临是亲眼见过的,现在只是看见咏棋病弱,竟立即连容色声音都变了,那一声声哥哥,唤得让咏临也心惊,不忍心听下去,小声道:“哥哥,我看他暂时不会醒的。先让他睡,睡醒了再说话。哥哥,你别这样唤,我心里听着……听着实在难受。”
    咏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又轻轻叫了两声,见咏棋在臂弯沉沉闭目,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叹了一口气,把脸垂下去,贴着咏棋高挺漂亮的鼻梁小心翼翼地摩挲。
    咏临对两个哥哥的事其实看不惯,总觉别扭,但目睹咏善那沉溺温柔,无限怜爱的神色,怔了一怔,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别过脸,自己也大大叹了一口气,走到火炉旁坐下,使劲对着火光搓手,也不知道生别人的气,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第五部 【第三十二章】

    牢房里安静下来,谁也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时间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流。
    咏临少见的坐在火炉旁,一直没动弹,用脊梁对着两个哥哥。
    咏善挨着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咏棋,眼睛一刻不离的看着,好像一辈子没见着了。他时时刻刻梦里想着,此刻见了,如梦非梦,尽管只是看着,心里又酸又痛,又忍不住不看。
    不知过了多久,咏棋睫毛微微一颤。
    这颤得很轻,换了别人绝察觉不到,咏善却立即瞧见了,浑身激动得发抖,一把将咏棋的手握住,压抑着满腔热爱,低声道:“哥哥、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只是试探着唤了一句,咏棋却仿佛真听到了,浑身一阵剧颤,像要挣脱梦中束缚似的,脖子往后猛地后仰。
    眼睛顿时睁开。
    “哥哥?”咏善倒抽一口气。
    再见到那双乌黑澄净的眸子,就像一个三丈高的大浪拍在心上,两臂一伸,把咏棋紧紧抱住了,把脸贴在咏棋脸上,不断磨蹭,仿佛除了这样,再不能表达自己心里的激动。
    手臂上传来异样感觉,咏善收拾情绪,低头去看,一只瘦瘦的手扯在自己袖上,轻轻一拉,接着,又轻轻一拉。
    他泪眼里带了笑意,问咏棋,“干什么?这时候还害羞,要扯开我不成?”
    咏棋在太子殿急得昏过去,睁开眼却看见了咏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病得极重,心头一下清明,一下迷糊,见到咏善,瞬间电光石火间醒悟到这不是梦里,决然是真的,却连经过因果都忘记了问。
    一切自然到不可思议,像这样睁开眼就到了咏善怀里,听着咏善的声音,看着咏善的脸,真是天下间最有道理的事。
    唇动了动,喉咙干干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咏棋索性放弃了,睁着一双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停在咏善脸上,定定看着。
    咏善还是第一次被咏棋这样凝视,心都要化开了,狠狠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泪意都硬眨没了,微笑着问:“哥哥看什么?我样子邋里邋遢的很难看?”
    咏棋只管贪婪地盯着他看,心里对咏善轻轻道,我看着你,比什么都欢喜,就算此刻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他嘴里说不出话,眼神却等于千言万语。
    咏善被他看得从头到脚热热乎乎,像窗外已春暖花开。
    见咏棋又抖了抖双唇,仿佛有话挣扎着要说,咏善立即举起一只手,掌心轻轻按在咏棋胸口上,沉声道:“哥哥什么都用不着解释,天下人不明白你的心,我明白。”
    一句话,把与丽妃私下联络,偷信烧信,让咏善百口莫辩而后入狱的事,通通抹了。
    咏棋一怔,眼泪簌簌下来。
    他可以睁开眼,用手去扯咏善衣袖,已是用尽了体内所剩无几的力气,越虚弱,脑子却越发清醒,只有真相大白,咏善这太子才能洗清冤枉,名声上不留一点污垢。
    心里打定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见到父皇,必定把自己偷信烧信的罪过通通说出来,只掩饰掉丽妃指使一事,以全母子之情。
    这事说出来,父皇必定震怒,陷太子于牢狱,这是不赦重罪,没活命的指望。就算父皇仁慈,念着父子情分,大概也是赐毒酒留个全尸。
    咏棋仰着又大又亮的眼睛,静静打量咏善。
    说也奇怪,他向来不勇敢,现在想到会被处死,居然一丝畏惧也没有。这弟弟对他太好,好到令自己内疚不安,如果能用这条性命报答一二,也不枉这番痴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勉强动了动。
    咏善赶紧就着他,抚着他的背问:“哥哥要什么?口渴吗?”
    咏棋不作声,缓缓把脸侧过去,最后,半边脸颊贴在咏善胸前。
    大冷天,人人都穿着厚厚衣裳,应该什么也听不到。咏棋却笃定自己听到了咏善平隐强建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有些恨自己怎么那么傻,在宫里一起长大的,磋磨了十几年,白活这一生。
    闭着眼,甜甜地听着。
    咏善一向习惯了被人冷待,想不到劫后重逢,腼腆害羞的哥哥竟然一反常态,不掩爱意眷恋,就好像穷了一辈子被人瞧不起的乞丐,忽然翻身当了人人崇敬的座上客一样,再机敏老练,这一刻也生生愣住了。
    他压抑着紊乱喘息,良久才醒回来,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让咏棋在自己怀里躺得更舒服点。
    “咳!咳!”身后咏临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很不自然。
    他躲在一边,早盯着两人看了一阵,现在实在受不了,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两位兄长现在还是被关在内惩院,房里还有他们的弟弟,多少检点一些。
    挤眉弄眼地咳了一阵,总算得到一点响应。
    “咏临,”咏善压低了声音道:“你捂着嘴咳,别妨碍哥哥休息。”

    下午时分,牢门又开了。
    太医院的人由孟奇亲自陪着进了牢房,把热气腾腾的药从黑漆木盒里取出来。两位皇子的药都在里头。
    咏善从咏棋主动靠过来之后就没换过姿势,他也是身上带伤的,亏他能咬牙坚持到现在。
    见太医院的学医把药小心地递过来,咏善坐在床边,一手抱着咏棋,一手接了自己那碗,也不管热不热,仰头咕噜咕噜喝了,问那太医院的,“咏棋殿下的呢?也拿来给我。”
    “谁喂不是喂?”咏临跺脚,“哥哥你就不能松一松手?药喝了,你背上总要擦药吧?”
    他从前什么事都向着咏棋,现在倒好,反而事事偏着咏善了。越看咏善为了咏棋不顾自己,越是忍耐不住要开口。
    咏善道:“喂了哥哥喝药要紧。”命人把咏棋的药端过来,接了。
    皇子们做事,太医院的人是不敢管的,看着咏善一脸温柔,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要喂药,惊骇之余,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垂手退了出去。
    孟奇真是个奇才,脸上一丝纹路都没变,好像压根没见到不该看的事,躬身道:“药用过了,等一下会派人进来收拾。小的先行告退。对了,几位殿下晚上要点什么菜色?”
    咏临愣住,“什么?居然能点菜了?”
    孟奇还是那副木刻似的脸,点了点头,“皇上新下的恩旨,三位殿下除了不能放出去,不能传递联络外头,其他一切供给照皇子等级来给。不但可以点菜,若是要招宫女陪夜,也是可以的。只是宫女来了之后,不奉旨不得离开内惩院,以免出去传递消息。”
    “别别,宫女就算了,现在谁有那个兴致?”咏临横旁边那死活也分不开的两人一眼,想起今晚总算可以吃一顿好的,又来了兴致,瞪着眼道:“老孟,你这内惩院差点把本皇子饿出肝火来。菜牌子也免了,我说你记,嗯,香辣羊蝎子,碧波田鸡,鸭包鱼翅,卤香鹿肉……”
    倒豆子一样念了一串菜名,可能是这一阵子想荤香想得太狠了,十几个菜,个个都是大荤菜,本来还要往下说,自己想想,桌子绝对摆不下了,挥挥手道:“得了,先要这几个吧,千万挑好的弄上来,鹿肉要御膳房的老杜亲自弄,他弄的才够香。快去快去,还有,记得端一锅香稻米煮的热白饭!”
    “等等,”咏善抱着咏棋,小心地舀了一勺药汁,凑到咏棋嘴边一点一点地喂,这时候才喂了小半碗,看见孟奇记下菜单就打算走,叫住他,淡淡道:“荤腥过度,反而伤脾胃。加一道云腿蒸豆腐,再来一碟御膳房腌的香菇肉燥,一碟香醋拌黄瓜,熬一碗白粥。”
    “是。”
    “还有,云腿蒸豆腐,把里面的云腿取出来,端豆腐过来就行。”
    “记住了。”
    孟奇走后,咏善还在耐心地喂咏棋吃药。
    咏临冷眼瞅了半天,还是按捺不住,只好自己拿了搁在桌上的九月珍珠茯苓霜,一副认命相的走过来。
    “这就是书上说的前世冤孽,”咏临坐在咏善身边,摇头晃脑叹了一口气,“这倒好,你伺候他,我伺候你,什么时候我倒成了敬陪末座的了?象话吗?”不甘地嘟囔两句。
    咏善抱着咏棋,又在忙着喂药,咏临满心想帮孪生哥哥上药,却充其量只能解了咏善半边带子,衣裳打开个小口,手指里黏了大团贡药,伸到里面抹。
    他看不见伤口,只能凭估计,想着少擦不如多擦,尽管用药就是,闭着眼瞎抹一气。
    贵比黄金的一小盒珍药,不一会儿就用到精光。
    咏善被他这么揉到伤口,痛得眉头微皱,却知道是弟弟一片诚心,忍着没开口,等咏临把药都用光了,咏善刚好也喂完了咏棋的药,转过头来,笑着答谢,“辛苦了。”
    咏临哼一声,站起来走开,把空了的药盒往桌子上一搁,又坐下去烤火了。


第五部 【第三十三章】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不管什么时候,雨露总比雷霆要让人舒服。
    炎帝一开恩,事情就立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乌云散尽,金光万丈。
    把牢房拾掇一新,又把最信得过的陈太医调过来专门看脉,从那一刻起,冷清的内惩院牢房好像变成了个临时太子殿般,差役们进进出出,端茶倒水,听使听唤。
    孟奇也来得勤了,还奉旨捧了一尊白玉雕的药神像来,在牢房收拾出一个角落认真摆上,道:“皇上听说咏棋殿下病得深,赏赐药神像一尊,时刻供奉着,对病人好。”
    咏善一听对咏棋有好处,连忙净手,亲自上了一炷香。
    没过几天,又送来若干御绣房新制的冬衣,咏棋、咏善、咏临三个皇子人人有份。
    这雨露一是不来,一来就源源不绝,滴得儿子们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咏临是个最没心机的,多日来憋足了气,又挨饿又受冻,又挨骂又挨绑,要不是炎帝暗地里叫宣鸿音照看着,恐怕还要挨打,这一回咸鱼翻身,算是活了过来,每日在牢房里差遣这个吩咐那个,要好酒好菜,大有把前一阵子少吃的全补回来的阵势。
    抓着热气腾腾的霸王肘子,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站在桌旁的图东道:“老图你放心,当初咱们哥俩走楣运,多承你兄弟关照了,我咏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等我出去,少不了还你的人情。”
    图东是领人送食物进来的,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咏临这么一说,他露出正容,道:“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当年受了殿下多少好处,见殿下落难了,帮点忙是分内事。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殿下还人情,我图东就不是个东西了。”
    “你这话实在。”咏临反而喜欢他这种脾性,用沾得油淋淋的手高兴的拍他一下,“好!刚才这话是我说岔了,反正以后出去,场面上咱们是皇子侍卫,私底下咱们就是朋友,一起喝酒赌钱,不在话下!”
    图东呵呵笑了,小心瞥一眼房中的咏善,不敢太放肆,虚应道:“在宫里赌钱违了规矩,小的可不敢再犯了。殿下要是不嫌弃,等殿下放出去,我们一群侍卫在宫外做个东道,摆一桌酒席,给殿下洗洗晦气。”
    咏临笑骂,“去你的吧!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们兄弟天生的一双赌棍,会怕宫里的规矩?酒席就免了,等我出去,母亲必然给我大补一轮,少不了的山珍海味。对了。”他忽然把话顿了顿,转头对两个端菜进来在一角站着的小杂役道:“这儿用不着你们伺候,别傻站着了,都出去。”
    把人赶了,瞅着牢门重新关上,才压低了声音问图东,“有没有淑妃宫的消息?”
    咏善对他们谈话并不在意,在窗边看外头天色,听见咏临这句,转身慢慢踱步过来。
    图东从咏临遣走旁人就知道他要问这个,叹了口气,低声道:“小的没用,职低言微,问不到消息。”
    咏临吃了一惊,“都这么些天了,还打探不到消息?没道理啊,如今父皇也开恩了,对我们几乎一天一道恩旨,都说母凭子贵,就算只冲着咏善哥哥这太子,父皇也不可能不关照母亲。奇怪,真的一点风声都问不到?淑妃宫里头总需要采买什么吧?进出的内侍你就不能拦下一个,拉到没人的地方问一下?要是不肯松口,大不了给点钱,好歹问出来。花了多少,等我出去了加倍还你们。”
    “不是小的舍不得花钱,是根本没机会。”图东忙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自己也觉得没脸,涨红了脸道:“殿下整日在内惩院,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淑妃宫是皇上早就下旨围起来的,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不许进去。要东西?大门开一条缝,当着守门侍卫的眼交接,想夹带片白纸进去都没门,更别说交头接耳传递消息了。”
    咏善在旁边听着,一颗心直坠下去。
    咏临却还不明白,不解地拧起两道英眉,“我可搞不清父皇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实在没这样的道理,连我们都饶了,父皇还软禁母亲干什么?就算从前看得紧,现在也该松松了,我看也像我们一样,一样在里面关着,但暗地里放水,好吃的好穿的一样样恩典下来。只是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弄呢?直接放出来,父母子女相见,岂不皆大欢喜?”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抬头去看咏善,“咏善哥哥,你说呢?”
    咏善心事重重,抿着唇没作声。
    他天性里带着一股冷冽,不吭声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咏临倒还好,图东免不了心里生了一丝怯意,闭紧了嘴巴偷窥他的容色。
    气氛顿时冷下来。
    隔了一会儿,咏善开口,“图东。”
    图东老老实实道:“小的在。”肃颜垂手,和应对咏临时全不是一个模样。
    咏善徐徐地问:“依你看,父皇来内惩院这前后,淑妃宫里的看守是松了还是严了?”
    “恐怕是严了,”图东斟酌着回答,也皱起眉,“其实皇上亲自来内惩院见过两位殿下,又下了恩旨,小的原也以为娘娘那边也会有好消息,不料过去一看,还是门户紧闭,不传消息,和前阵子一样。”
    “既然是一样,怎么又说严了?”
    “一样的看得紧紧的,不许人进,不许人出,不过多了个黑脸门神,每天都要在淑妃宫外面巡几个来回,害得侍卫们个个不敢松懈,比以往看得更严。小的打听过,那新来的宿卫大将军叫吴见增,是从北川调过来的,自他来了之后……”
    “吴见增?”咏善蹙眉。
    咏临正听得茫然,问:“宿卫大将军不是表姨父吗?这姓吴的是什么来头?”
    “张回曜已经被父皇调任了吧,朝廷调派也是经常的事。”咏善心里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扫了弟弟一眼,“吴见增一向在北川为将,你不认识他。这人出身市井,投军报效国家,是从小兵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身上有一股杀气。父皇调他回来,大概是要藉他这股杀气镇镇宫里的邪气。”
    咏临一怔,“要镇邪气,到谨妃宫去镇呀,横在母亲宫殿门口做什么?”
    咏善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头问图东,“知道丽妃那头的消息吗?”
    “自从……”图东转一下脑袋,朝咏棋躺着的床上瞥了一眼,才低声道:“自从咏棋殿下被关进来,丽妃也被软禁起来了,没换地方,就是太子殿,同样的里面不许出,外面不许进。”
    “最近父皇召见过丽妃吗?”
    “没听说。”
    咏善叹了一声,“那也不会召见母亲了。”仰着头出神。
    两人知道他在想事情,都不敢多嘴。
    半日,咏善又叹了一声,摆手道:“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在图东心里,咏临可亲可爱,这位准皇帝咏善殿下却是个能不靠近就不要靠近的角色,虽然也没有对他发怒生气,但就好像对着一堵冰墙似的,寒气一丝丝往外逸,让人不由自主绷紧神经,听见咏善叫他离开,赶紧行个礼出去了。
    咏临见图东走了,靠着咏善走近两步,奇怪地问:“哥哥这几天怎么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开始在内惩院局势那么危险,也不见你叹几回,难道现在雨过天晴了,反而害怕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咏善往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掌。
    身后听见动静,转身一看,露出极温柔的笑容,“哥哥醒了?陈太医果然是父皇身边得用的人,方子开出来还挺灵验。别急着起来,小心又会头晕。”
    一边说,一边赶过去撩衣襬坐在床边,顺其自然地扶住咏棋的腰。
    “是要喝水吗?”大冬天的,被窝被咏棋睡得暖烘烘的,手伸进去,隔着亵衣贴着咏棋的纤细腰身,一股暖意从掌心直沿着往上走,咏善顿时舒服得浑身通泰,笑容也更深了,抬头吩咐咏临,“把炉子上的热水兑半杯给我。”
    咏临没办法,只能又当端茶递水的角色,黑着脸倒了半杯热水,兑了冷水,温温的端过来递给咏善。
    “我自己来。”看见咏善又要喂,咏棋低低开口。
    炎帝一道圣旨把他打入内惩院,其实是将他从地狱救入天堂,第一见到了咏善,少去了心中大半忧虑,第二不再被母亲和清怡每天强灌喝药。两件事加起来,病就去了大半,这几天由陈太医亲自把脉开方,被咏善十二分尽心的照顾,总算慢慢能开口说话。
    好药,好的照顾,加上暖炉热被窝,身子虽然一时不能养壮,脸上却多了一抹血色,眼睛也有了神采。
    他为了偷信的事,对咏善说不尽的内疚,尽管咏善说不在意,自己却过不去心里这个坎,每次被咏善温柔对待,总觉得自己在欠咏善如海的重债里又添了一笔。
    “怎么,哥哥嫌我手脏?”咏善把手一抬,端着水碗含笑瞅他。
    咏棋经此一难,唯恐不能补偿欠咏善的,最怕的就是再惹咏善不悦,连忙摇头,“不是……”
    “不是就好。”咏善这才把碗挪回来,轻轻抵在咏棋嘴边,“喝吧,温温的,刚好入嘴。”
    咏棋和他相处久了,也知道他的脾气,知道只有顺着他才能高兴,虽然害羞,还是听话地把唇贴在碗边,一点一点轻轻吮喝起来。
    淡淡的唇,贴着白瓷,好像花瓣贴着水一样柔软可人,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看得咏善怦然心跳,鲜血滚热起来,怔怔看了一会儿,滚热变成燥热,齐涌到下腹。
    猛一缩手,倏然把碗从咏棋唇边移开。
    咏棋正喝到一半,水碗忽然不见了,抬起眼疑惑地问:“怎么了?”嘴角边挂着一滴水珠,欲坠不坠,水晶晶的诱人。
    “没什么……”
    “咏善?”
    “哥哥……”咏善忽然低低叫了一声。
    因为咏棋病得厉害,咏善早默默对自己下了严令,绝不能色令智昏,做出让咏棋受不了的事来。
    这一阵子自问把持得不错,此刻却被一颗凝在咏棋嘴角边的水珠诱得神志恍如点燃的炮仗一样炸开,这才知道自己在内惩院实在关得太久了,青春精血猛然涌上大脑,就算是圣人也忍耐不住。
    他,实在是太想念那暖玉般的滋味了!
    咏棋半边身子被他抱在怀里,多少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再一看咏善比火还灼人的眼神,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颊轰的一下红了。
    刚要低头,咏善已经靠近过来,舌头在他嘴角上一舔,先把那颗惹祸的仙露卷到了肚子里。
    咏棋不是沉溺色欲的人,这时却分外禁不住咏善诱惑,只是轻轻被舌头碰了碰唇角,却如同光着身子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过一遍似的,忍不住一阵轻颤,不安道:“咏善,这样……这样……”
    “这样什么?”咏善在他耳边轻笑,“哥哥愿不愿让我碰?”
    咏棋咬着牙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咏善骤然愣住了。
    他瞪大眼睛,疑惑地审视咏棋,竟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半天,才从双唇间吐出一点点气,“哥哥刚刚……刚刚点头是……是什么意思?”瞬间的惊喜砸到头上,他这素来精明能干的人也惊讶到结巴了,不敢置信地盯着咏棋瞅,唯恐自己弄错了咏棋的意思,空欢喜一场。
    这哥哥最矜持害羞,怎么可能如此大胆的点这个头。
    咏棋被弟弟的目光看得羞不可抑,从脸颊到脖子,恐怕直到被被子掩住的胸膛都是殷红的了,自己这长兄真是当得够沦落的。
    但只要咏善高兴就好。
    反正等自己见了父皇,禀明真相,也就离死不远了。
    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还在乎这种早不知有过多少次的亲密事?能让咏善多欢喜一次,就算一次了。
    被他好好的疼爱,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日后躺在冷冰冰的黄土地里也好回忆这滋味。
    自古艰难唯一死,最艰难的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兄弟人伦,流言蜚语!
    想到这,咏棋心酸难忍,看着咏善英俊的脸,强挤出一个笑容,又用力点了点头,小声道:“当然是愿意的。”
    咏善犹自如在梦里,愣愣的。
    咏棋从被窝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这种主动大胆的动作平生还是第一次做,决心虽然下了,举动还是充满了怯怯,试探着抚了一下,才小心地摩挲起咏善的脸,仰着头对他道:“你不要忍着,看你忍着难受,我心里也不好过。”这话在他心中已几近淫词,是女人勾引男人时才说的话,声音如蚊蚋一般轻微。
    “哥哥!”咏善怔了半晌,双臂搂着他抱紧了,把嘴贴到他耳边,不敢相信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咏棋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情动,浑身都轻颤着,连小巧的耳垂也跟着颤抖不已,肌肤上的微小绒毛赠过咏善的唇,无法形容的可爱。听咏善问这话,黑玉般的眼睛里水波漾了漾,越发透出一股毅然,又咬牙,着实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咏善只觉得自己是站在冰窟窿里的人,却被人冷不防地往怀里塞了一团火,全身上下骤然暖和,熨贴到五脏六腑,暗叹一声苍天怜我!
    把咏棋宝贝一样搂在怀里,低头赠着他的肩窝,嗓子激动得带上两分沙哑,反而更显得低沉性感,耳语似的道:“既然哥哥点头,我这回算是奉兄长之命了,保证让哥哥舒舒服服,乐不思蜀。”
    心热起来,伸入被子下的手已经翻到亵衣边缘,蛇一样悄悄钻进去,顺着凝脂般的肌肤往下慢慢地蹭。
    咏棋也不是第一次,明白他要探到哪里,心窝一阵乱跳,指头还未侵犯进来,那地方反而先灼热一片了,活像期待着被蹂躏糟蹋似的。双臀和大腿不由自主绷得死紧,甚至不敢喘气。
    咏善看他紧张,朝他笑了笑,咬着他耳朵道:“好哥哥,腿松一松,膝盖打开一点,好让我伺候你。”
    咏棋尴尬得不敢抬眼,倒也很听话,居然真的勉强把被子掩盖下的双膝打开了一些,温顺的样子令人血脉贲张。
    腿一打开,咏善立即一手握住了乖巧的男根。
    咏棋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轻轻嘤了一声,索性软了上半身,完全靠身后的咏善支撑着,感觉胯下被弟弟的手无声玩弄着。
    咏临坐在房间角落的炉子旁装作不理会他们。
    自从咏棋关进来,咏善一颗心全扑在咏棋身上,吃饭穿衣甚至如厕,都是自己亲手照顾。咏棋睡着了,他在床边照看;咏棋醒了,他就把咏棋当活宝似的搂着不放。咏临亲眼看着咏善被审受刑,依然对恭无悔的信件被烧一事耿耿于怀,对咏善既往不咎,把咏棋宠上天的行为自然极看不惯,可是劝又劝不动,骂又不敢骂,只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所以只要咏善和咏棋腻在一起,他就冷着脸自己悻悻的跑去烤火。
    此时远远回头瞥一眼,只能瞧见咏善的背影,隐约能看出他斜坐在床边,两臂伸到被底,正抱着咏棋。咏临只当他们在说悄悄话,自忖今时不同往日,想当日自己和咏棋哥哥怎样亲密,和咏善哥哥又是孪生兄弟,打不散的亲骨肉,两头都和自己亲热,现在倒好,忽然一个天地倒转,两个不搭界的哥哥忽然成了一对,自己倒变成多余的了。
    正默默犯着酸劲,忽然一声轻轻的呜咽钻进耳道。
    “咏善,不要……”
    轻飘飘,沾着扣人心弦的湿气,勾得人浑身的虫子蠢蠢欲动。
    咏临和咏棋认识了十多年,从没听过他如此甘美诱人的声音,整个一愣,半天才猛地一个抽搐,他们不会正在干那档子事吧!
    当着他这个弟弟的面!?
    咏临脑一炸,难堪得血往头涌。
    他自问不是古板夫子,但束发受教,被母亲授以礼法,虽然行事任性,也知道轻重。古往今来鸡鸣狗盗奸夫淫妇多了,却从没听说过两个哥哥当着弟弟的面干这种勾当的!这算怎么回事!?
    咏临开始难堪地只想躲,脖子缩了缩,猛地又挺直了脊梁,愤怒无比。
    他们两个都不害臊,用不着自己替他们害臊!
    咏临鼻子噗嗤噗嗤喘了几下,一咬牙,霍然站起来,大步往床边走,大喝道:“哥哥,你们干的好事!”
    咏棋两腿间柔软处尽入咏善掌中,被爱抚到的地方如野火燎原,枕在咏善怀里,半瞇着眼,正不知天上人间。
    忽然听见咏临一声怒吼,蓦然巨震,刚刚起来的一点兴致全吓走了,惊悚地往后别过脖子。
    怎么居然忘了屋里还有一个咏临?自己真是淫荡到发了疯!
    懊悔到几乎想呕血。
    咏善挪了一下身子,用肩膀隔断咏棋和咏临的视线,害怕咏棋又溜走,双臂紧了紧,才回过头看向靠近床边的咏临,问:“咏临,你有事?”因为咏棋坦诚心意而藏不住的欢喜满溢着,藏也藏不住,就算对着的是咏临,唇角也轻轻往上一掀,露出个情不自禁的笑容。
    咏临顿时一滞。
    满腹愤怒不屑,被这个微笑突如其来打得七零八落。
    他和咏善一块长大,看着这哥哥震慑众人,登上太子位,冷峻威仪不在话下,却还是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幸福。
    咏临愣了半日,看看咏善,又看看被咏善遮住只能瞧见一点后脑勺的咏棋,好像被人拿麻布塞了嘴,本来要痛骂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咏善又问了一句。
    他问得很温和,咏临不知道为什么,却听得心里一酸,几乎淌下泪来。
    罢了,罢了,可怜他这咏善哥哥,当太子当得七劳八伤,不爱喝酒不爱赌钱不爱美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不好的嗜好。
    他这个当弟弟的,如果连哥哥这么一点点乐子都要硬生生剥走,岂不连咏升都不如?
    “我……”咏临憋了半天,脸从红憋到青紫,最后好像呼地一下,把肺里蓄起的气通通放走了,瘪下胸膛,颓然道:“……没事。”
    像要把浑浑噩噩的脑袋甩清醒一点似的,狠狠甩了甩头。
    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索性拉上大棉被盖住头脸,眼不见为净!
    咏善本来也担心咏临鲁莽,会大闹起来,自己倒没什么,最怕是咏棋脸皮薄受不了,没想到咏临居然如此通情达理,爬回另一张床上睡觉,棉被往身上一罩,俨然就是明白的告诉咏善——你们尽管自行其事好了。
    这张放行条开得咏善心花怒放,他聪慧机灵,瞬间就领会到咏临的心思,大叹不愧是亲兄弟,这才叫心有灵犀,一母同胞的体恤。
    抿唇一笑,赶紧安抚怀里满脸羞愧懊恼的咏棋,“哥哥别怕,没事了。来,刚才摸到哪最舒服?告诉我。”
    咏棋在他怀里扳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对面床上一床大棉被包着大大的突起,不用说是咏临缩在里头,同室相处,当着一个弟弟的面和另一个弟弟……真是前古未闻的奇淫之事,自己居然就是当事者!
    可越这么想,身子越是不听使唤,每一寸肌肤敏感到不堪。
    咏善在被子下稍微碰碰,就烫得他浑身颤栗,不安地扭动,咬着牙不敢放声,哆嗦着细细求道:“不行的,咏临在……”
    “咏临在又怎么样?”咏善放开胆子,索性蹬了靴子上床,一起窝进大棉被里,肆意抱着他摩挲,咬着咏棋耳朵低声调笑,“偏要在咏临面前做几回,让他知道哥哥以后是我的。”半真半假的醋意。
    咏棋听了,反而暗中松了口气。
    他从前怕极了咏善疯狂的独占欲,偏偏物极必反,现在是爱极了。经过偷信的事,内惩院的事,还有被灌药的事,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咏善,对他时而凶、时而温柔、时而霸道、时而卑微的咏善。
    到如今,咏善还像从前那样对他充满欲望,真是上天见怜。
    咏善在被子下的手又探过来,往两腿之间伸,咏棋胸膛小鹿直撞,眼角瞥瞥那头藏着咏临的被窝,心惊胆颤,最终却还是咬着细白牙齿,心一横,像荡妇一样把两腿打开,给咏善开了方便之门。
    这实在太出奇了。
    咏善也忍不住惊诧地看他一眼,和大胆的举动截然相反,咏棋的表情反而透着惴惴不安,咬着下唇,雪白的肌肤覆上一层淡红,谁看了都知道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咏善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笑着道:“好不容易凑一起了,今天不忙别的,先说点知心话吧。”
    咏棋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两腿自然合拢起来。
    “哥哥,先等一等。”
    咏善在被子里解了自己胸前扣子,脱了外套,连贴身的亵衣也脱了,通通丢到被子外,抱着咏棋的后腰往自己怀里带。
    咏棋连日都在床上躺着,只穿着白色的亵衣,薄薄的,咏善却依然嫌它碍事,手摸索到咏棋胸前。
    咏棋脸又红了红,低声间:“不是要说话吗?”
    “脱了衣服抱着舒服。”
    见咏棋没吱声,咏善灵巧的指尖在他衣服上拉扯几下,把衣服松开了,一并丢出被外。
    两具赤裸修长的身体在看不见的被子里相触,有这一层棉被遮掩,竟比一丝不挂四目相投更引人遐想。
    顿时连彼此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急行军的鼓点一样,咚咚咚咚,砰砰砰砰,快得不象话。
    两人都觉得身上仿佛着火了,却一点也不疼,和冬天里浸的温泉一样,烫呼呼的。
    这种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天地在,它就在,源源不断从地的深处透出来,没人能让它增一分,减一分。
    不知不觉,咏善和咏棋都沉浸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温暖触感中,这一刻甚至不能用快活形容,快乐这个词太单薄。
    玄而至静。
    两人都沉默着,舒服得想相拥着睡去,但怎么也舍不得就这么睡了。
    很久,咏善噗地笑出来,坐起一点,把光裸的脊背靠在床头,问咏棋,“哥哥,你说冬天的猫儿取暖,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
    咏棋躺在他怀里,一仰头,正对正上方咏善深邃明亮的眼睛,顺着咏善的话一想,不禁也觉得有趣,“果然是像。”
    两人相视一笑,开心如七八岁的孩子。
    咏棋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今天病好点,身上也有了点力气,和咏善说了两句话,有了兴致,也学着咏善的样子要从床上坐起来。
    咏善忙道:“脊背不要靠到床头,会着凉。哥哥把头枕我这。”结实浑圆的肩膀探过来。
    咏棋听话的枕在他肩膀上,手顺其自然地往后放,沿着过去抚到咏善背后,忽然一缩手,变了声音问:“背上怎么了?”
    “怎么?”
    “你的背上摸着一道一道的。”咏棋坐起来,“给我瞧瞧,是怎么了?”被子刷地滑下来,露出纤细美丽的肩膀。
    咏善赶紧帮他把被子盖上去,若无其事道:“牢房里当然没有太子殿好,开始用的被褥不干净,害得我背上生了一层小疮,陈太医给用了药,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哥哥瞧这个干什么?怪难看的,我可不要让你瞧见自己这个丑八怪模样。”
    “咏善,”咏棋刚来的时候病得昏沉,整个人浑浑噩噩,现在却不是好哄骗的,心里仔细一想,脸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血色忽地褪得干干净净,盯着弟弟问:“你说在内惩院一点苦头也没吃,都是骗我的?”
    “没骗哥哥。”
    “那你要让我看看你背上到底怎么了。”
    咏善沉默下来。
    咏善背上杖伤已经医治,只是有的地方正在结痂,摸起来凹凹凸凸,现在看,也许有些狰狞吓人。
    “我要……亲眼看一下。”咏棋忍不住用手去扳咏善。
    咏善越见咏棋这样在意,越不敢强来,一把握住咏棋手腕,把他往怀里按,轻描淡写道:“怕了哥哥,我自己招了行不行。刚来的时候过了一次堂,不过真的没吃苦头,哥哥想想,我怎么说也是个太子,内惩院里的人敢把我怎样?不怕日后祸延九族吗?稍微挨了几杖,只是做个幌子给父皇看,瞧起来吓人,其实内里一点不伤。你不知道,这些审问的下役们是祖宗传下来的活计,要重就重,要轻就轻……”忽然停下话,低头问了一声,“哥哥?”
    他猛然觉得不妥,把怀里缩成一团的咏棋扶起来,捧着他的脸一看,吼道:“快松口,你疯了吗?”伸手去撬咏棋牙关。
    咏棋死死咬着下唇,鲜血就从雪白齿间潺潺逸出。
    咏善把他牙关捏开,看见下唇已经咬出一圈牙印,血还在不断的流,顺着下巴婉蜒而下,在雪白肌肤上走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红线。
    咏善心疼之极,看看周围,竟没有趁手的东西,又不敢丢下咏棋下床拿东西给他敷伤,只好随手把床边刚脱下的亵衣拉过来,扯起白色衣角先给他抹掉嘴角和下巴上的血。
    咏棋被他吼了一下,倒变乖了,一动不动让咏善给他擦下巴的血迹,两眼红红的泛着泪光,只盯着面前的咏善看。
    他怔怔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弟弟,你要我吧。”
    光裸的双臂往上一抬,搂住咏善的脖子,唇印在咏善唇上。
    咏善一诧,才觉得嘴里淡淡腥甜。
    醒悟到,这是咏棋的血。
    仿佛一根针扎进肉里的刺痛。
    咏善勉强笑道:“都多大的人,亏你还是长兄,还怕疼?等把血止住再说。”
    咏棋今天令人难以置信的倔强,抱着咏善的脖子不肯撒手,被子从身上滑下来,大半个脊背裸露在外,冷得簌簌发抖,却像猫眯似的,依然呜咽那一句,“弟弟,你要我吧。”隐约像在哭了。
    咏善眼窝一热,几乎也坠下眼泪。
    抱着咏棋,在他光裸的肩膀上抚了抚,一咬牙,贴着他咬伤的唇吻了一口,按着他双肩,让他平躺在床上,覆身上去,分开修长瘦弱的大腿。
    腰往里一送,火热的顶端骤然闯入细嫩甬道。
    咏棋久未做这事,疼得“啊”一声哭叫起来。
    咏善忍着心肠,晃动腰杆往里用力,深入到最里面,抽出来大半,又狠狠贯穿,顶得咏棋浑身颤栗,后仰着脖子拼命摇头。
    “哥哥你看,我还是过去的咏善,一点也没变。”咏善用身体最坚硬的部分穿刺着他,灼热的气息覆盖着他,咬着他的耳朵,沉声笑道:“还记得当日我们在内惩院吗?我就是这样折腾哥哥的。像这样……”
    手摸到咏棋胯下,握住已经勃起的花茎用力一捏。
    咏棋惊喘着啜泣,臀部一紧,立即招来咏善在臀丘上狠狠一拧。
    “呜!”疼得咏棋往上一弹,瞬间就被咏善压制住了。
    年轻气盛的欲望,好整以暇地打击着凄惨的甬道。
    抽出,插入,男人的凶物摩擦过肉壁黏膜,要揉碎了花心才肯罢休。
    “我这样的人,背上挨几杖子有什么大不了?”咏善用力顶着咏棋的弱处,霍霍闪光的眸子刺透了他的身体,唇边扯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哥哥这里,挨过我多少肉杖?”
    咏棋承受着暴风雨似的抽插,大睁着氤氲双眼看着头顶上方的咏善。
    他已经没说话的力气,一下接着一下的攻击,把他的精气神通通夺走了,五脏六腑都要被肚子里的异物挤散了,挤碎了。
    受到挤压的穴口,不得不尽量张大容纳不断进出的火热异物。
    好热,好疼。
    好……心安理得……
    咏善像要把他弄成碎片一样的贯穿着他,好像积压了太久的烈火,在闷罐子里一股脑膨胀开,爆开,把他从里到外烧得连灰都不剩。
    “大家都是荆棘丛里出来的,谁不带点伤?”
    “……”
    “哥哥,我伤过你,你也害过我。”
    “……”
    “我们兄弟俩,谁也不欠谁。”
    巨大肉刀摩擦着幼嫩内壁,理智在背德的汪洋中越飘越远。
    咏棋攀着咏善结实的肩膀,蹙着眉,闭上眼睛。
    他口里不说,心里却暗道,我欠你的。
    这辈子,你就是我的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