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7

侧侧轻寒:北落师门 6 (完)

【小满】

     二月乙巳,母后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还是服衮衣、仪天冠飨太庙,杨太妃亚献,皇后终献。
  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兴登基以来所有因为母后而遭贬死者复官,谪者内徙。并宣召各地名医入宫。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后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连忙准备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绶他们也一定准备好回来了。
  朝廷里也开始变动,杨崇勋已经如愿成了枢密使,此时率先上书讲母后当政的缺失。
  我看了几行后,把奏折命人拿去送还杨崇勋。“这里面别字甚多,修订再呈。”
  料来此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折子了。
  坐在皇仪殿里发了一会呆。
  以十四岁为界,我改变了很多,没办法再做那个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亲勾心斗角,拉拢朝廷大臣,利用派别争斗,起用对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连为亲生母亲流的眼泪都未擦干就开始装做若无其事,甚至不愿意为亲生母亲争一点什么,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
  我到底为了什么?
  在对母后逼宫的时候,曾经想,我不过是害怕了分别,害怕了母后轻易拆散我和艾悯,害怕了十四岁时那样无能为力的虚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为自己,不是为任何人。
  母后说,真不希望我长大。我也是。我也曾经千次万次回忆我小的时候,母后那些细软的歌声,那些轻柔的脚步。
  可惜我们不是平常的母子,我们是皇帝与太后。
  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但人生已经这样了。
  人,改变,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没有办法的。
  从心里生长的东西,谁能够用刀子剖开心肺,割舍了这众人伏地的尊贵?
  母后去世的时候,是三月甲午,她临去时,手脚抽搐,太医请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侯良久,太医奔出来,说:“皇太后崩了。”
  当时外面正是春日最艳丽的时候,所有的花树都开已到全盛,粉白,粉红,粉紫,烟雾一般笼罩京城,一切都鲜艳明亮到了极至。
  我进殿内去,因为母后不宜见光,里面都是昏暗,空气沉闷。
  母后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见到春天?
  宣母后遗诰,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凡军国大事与杨太后内中裁处。
  百官本应在内东门杨太后。御史中丞蔡齐对众人使眼色让他们停下,然后带人入内求见,问:“皇上春秋已盛,现在刚刚亲政,女主相继称制恐怕不适合?”
  众臣附和。我什么话也没说。 
  回去时,杨太妃正候在我的宫中等我,见我回来,忙站起接我。
  我连忙叫伯方扶住。
  我从小是她抚养大的,我们的感情自然不一样。
  她流泪问起太后的遗诰,我知道她是已经听闻的,但还是说了一次:“大娘娘遗诰中说,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与太后内中裁处。以后要请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儿。” 
  她惊慌,几乎跪下求我说:“太妃年老体弱,实在难以担待朝事,况且我一介妇人,于此毫无知晓,请皇上将遗诰中这一句改去。”
  “这是母后遗诰,怎么可以改。”
  “请皇上垂怜。”她哀求。
  我看她这样,叹气道:“既然如此,朕去问问辅臣。”
  于是罢了太后预政,我正式独揽朝政。伯方是我身边人,我让他代我从守母后身边。
  十三岁以来的那些噩梦终于不再出现,我安心在这个宫中歇息。
  睡梦中再没有了高高悬崖的坠落,于是很安心,因为里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虚空外什么也没有。
  可这长久以来期望的平静梦境,真正拥有时,才发现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从十三岁父亲去世时开始。
  在睡梦中被这般冷清击溃,茫然无措地坐起来,触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龙飞鸾。夜静极了,听得到自己的血脉汩汩流动的声音,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血都是冷的,冰冷,没有活着的迹象。
  我从十四岁开始,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勾心斗角,忍着疼痛强迫自己把血肉一点一点熬成帝王,到现在我已经杀死了我所有的东西,孩子时的那些天真,信赖,梦想,我全都抛弃。  
  我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我旁边,只要她还在,我就没有关系,我的血行就能是温热的,我就会有灼热气息。因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来爱什么人的。
  可现在,她已经把我置之死地了。
  现在我拥有了天下,但却连一个掌心的暖和都已经失去。
  我以后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腐烂在我们一路的纠缠中,就象一只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尽所有力量,都无法再次长出一模一样的翎翅。
  我们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
  我也不会再用那样的力气去爱她。
  她已经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
  那个十三岁时只有爱恋的单纯孩子,已经永远死了。
  *
  四月十四,小满。我的生辰,乾元节。
  母后丧期,罢了庆贺,但礼不可废。一早在玉宸殿,皇后就给我上酒为寿,那天我突然想,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子在想什么,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却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我身边,甚至支持她的父亲反对母后,坚决站在我这一边,因此母后对她也由开始的维护变成了针对。可是,我却一直在忽视她。纵然她不是我喜欢的,但我的确是亏欠她的。
  可是,当时是那样情况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她相处下去?
  她与我向来没有话说,现在也只好拣了点朝廷的事和她闲聊。
  “吕夷简今日进手疏上陈八事,朕觉得他见地不错,以后也许还是多依仗他好。”
  皇后冷笑问:“他能说什么话?还不就是那些老旧故事?”
  “这次他倒都是力求与母后在时的习气相别,很合我意。” 
  “但是一上来就呈皇上这样的折子,难道算准皇上以后要委他以大事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朕与他也商议了,张耆、夏竦等是太后所任用的,全都要罢了,以后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吕夷简难道就不依附太后吗?只不过他见机快,善应变,比别人早一点把风向转到皇上这里而已,皇上难道真要重用这个人?”
  我点头,笑道:“皇后说得是。”
  前几日已经罢了杨崇勋,现在又罢吕夷简,要我出面当然是不好看,不过皇后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罢吕夷简的好借口。
  朝中人无论如何,都是投机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与母后分庭的也一样。
  希望吕夷简能知道这一点,免得以后行事不知道顾忌我。
  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凡事需要听别人指点的皇帝。  
  巳时摆驾紫云楼,与三品以上宴饮祝过长宁节。然后回宫,于酉时临流杯殿,后宫众人要向我上酒请寿。
  换衣服的时候,伯方在身后说:“皇上,此次进贺顺序,后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贵妃已经拟好,玉册金宝都已制了,却因故未正式进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时诧异,回头问:“什么?”
  难道她今天居然要来?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借身体不好推脱掉的吗?  
  居然,会在我的寿辰要与其他人一起向我进贺。
  皇后在流杯殿率众上寿。宫中的蔷薇露清冽,无奈每个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胜其烦。
  她终究还是没有依贵妃礼,只列在最后。模糊中只看见她低垂的头,灯光晕了颜色,头发黑得让人诧异,肤色又白得几乎可怕,我想定神看见一些什么,她却在满殿的金紫红晕中尽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颈,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钟交鸣,丝弦急奏。《曲破》声调转大曲《柘枝》。
  纷沓寿筵开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来看的绣花高饤八果垒,用以气味洁净的缕金香药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腊十味,垂手八盘子。
  暂停席宴,把酒祝今年东风。
  拓枝正舞到《三台》,鲜亮颜色的裙裾高高飘扬,满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击玉声中舞袖如云。
  刹那恍惚。
  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开得云雾缭绕,一天地的胭脂琼瑶,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后面。
  她就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在这杏花的深处,繁华尽头。
  浅绛红的一带裙角,上面是缠丝的秋海棠。
  她一直低着头,我穿过重重浮光掠影,看见她的手,她的容颜,她的衣裙。  
  离得远了,怎么也看不清楚。
  无比难过,却也无比悲哀。
  不知不觉第二巡开始,八盘切时果,十二品时新果子,然后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后上的是十二味珑缠果子,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
  我问旁边的伯方:“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来,那内侍启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饧缀糁作饵,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滚上糖衣,入油炸为蓼花状。”
  伯方笑道:“皇上大约没有见过蓼草,这名字是取其形似,象那蓼草花。”
  我微微点头,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细地看。不看其他人一眼。
  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丢下了满殿的盛妆逃离那绛红裙角上缠丝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么会没见过。
  在那个瓢泼的雨天里,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几乎睁不开,蹲在墙角里寻找。我至今清晰记得那种微熏的辣味,和烈酒混合,汁液的绿色暗沉,大约是极苦涩的。
  暗地里居然精神恍惚了起来。
  第三巡上来,正式的御筵才算开始了。
  名目罗列有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成双作对送上来的,共计三十种。五盏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间歇,还有插食八品,劝酒果子十道,厨劝酒十味,间以乐舞伴奏,时间冗长,纷繁错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后宫中与她一起用了,即使现在,平时也仅只是传半膳,今天这长长的筵席下来,还是三个时辰中的第两次,心里颇不耐烦,况且今日的心情也不适宜,异样恹恹的。
  上到第十一盏,是螃蟹酿橙与鹌子水晶脍。螃蟹只取两螯嫩肉,橙子用江南归园种,果皮上雕的龙纹鳞爪毕现,贴金箔云朵,龙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晕与橙子的金黄在一起,尤其美丽。
  我记得她是很喜欢螃蟹酿橙的,以前在她那里,也曾经做了给我吃过。她用的螃蟹不过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盖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独自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中意兴阑珊。
  一切的欢笑都极其遥远,只有我坐在这里,他们表演的喧闹喜庆,却恍如远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岁时在正阳门的上元节里,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远孤寂。
  只是尽力不去看那浅绛红的一抹颜色。
  那颜色却在这大殿的喧哗中,艳艳地燃烧起来。  
  筵席近尾,各宫一一上酒倾杯。虽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个时辰下来,已经厌烦至极。
  到她捧盅上前时,我已经几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却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犹豫了下,缓缓把手收了回来,看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微微把酒盏再举高一点,呈在我面前。
  我默然把酒接过,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离我很近,虽只是口唇微动,我却听得极清楚。
  她说,小弟弟,我们真不该落得现在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疼痛已极。
  许多幻象在眼前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罢离席,依例携内宫人去积庆殿祀真君。
  一群人从内宫城出来,出到外宫城,守卫开了重门,车马磷行。
  积庆殿在广大平场的右侧,左侧就是司天监,外墙内高高的步天台直上云霄。从这里看去,那里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阴暗天色里看不大仔细,轮廓雾霭。
  我盯着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里是我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候。我们初次相见,就是在那上面。当时我能用一年来等待一次见面,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假若我们就停留在那样的时间里,没有逾越,没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没有现在的求之不得。也许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那是她以前来我们这个世界的地方。
  转头看她在远远后面的车上下来,在灯火下,她安静扬头看步天台,此时风露满天,她身边海棠红色白色铺陈,如雪如雾。夜风里一切都淡得几乎没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月华冷淡。
  良久,她把头转回来,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轮廓上,虫蛇般青色逶迤,尤其凄清。她伸手去抚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经开迟了,经她手轻轻一抚摸,那些娇艳的胭脂色,从她的手里散落下来。
  就像我们的年华,这样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窗外一声尖锐的声响,钻刺直上空中。
  我们下意识地从窗口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十四将圆满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顶端处有烟火冲天而起,在天空中万千光彩迸射,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每个交叉点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
  照亮整个禁苑。所有人屏息静气。
  我看着这天空中盛开出的嫣红光芒,惊愕得不能自己。
  我十四岁时,见过这样的烟花,是她从自己的世界带过来的。
  外面有人惊呼出来,问:“你要到哪里去?艾姑娘……贵妃……”
  我大骇,急奔出殿。隐隐看见前方阔大的平地上,有个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隐约了影迹,像要被黑夜吞没一般。
  周围所有的内侍守卫全都因为不知所以然而没有追上去,只看着她在烟花的绚丽光芒中飞奔。
  我突然想到张清远那一夜对我说的话:“艾姑娘现在……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
  “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艾姑娘开始……”
  原来……如此。
  我在周围一片沉寂中,顺着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气向她奔跑。
  听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论是狐狸,是蛇妖,还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现在,她要离开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风里飞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钗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闪了一闪就坠落在地上,那头发全在身后纠缠缭乱。
  她提着裙角,轻纱的服裳在她身后被气流扯得笔直,飞雪一般。
  她就像挟风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拼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阶盘曲环绕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紧追上去,她渐渐气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艰难地在转弯处伸手过去,触到了她后背。
  只要我收拢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边成为尸体。
  只要我收拢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万千颜色刹那闪现出来。
  那白色的是我们坐在步天台上,洁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远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时节那雪柳在鬓,柳梢的青气暗涩。
  粉红色是重逢时那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浅红深红,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
  艳红的是赵从湛的血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脚下流淌过来。
  银色的是我抱着她在芦苇中,周围全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激得她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
  淡红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着怨恨生根。
  十年来所有色彩,斑斓鲜亮,全都在我面前倾泻而下。
  我的手没有合拢,夜风就这样冰冷地从我的指缝间穿过去。
  只一刹那的恍惚犹豫,我最后的机会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那颜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觉得疲倦。疲倦得几乎心力交瘁。
  那感觉,大约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迈完最后一级石阶,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荡荡。
  什么人也没有。
  她就这样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几步,靠着轨天仪坐下,月光从后面打过来,圈轨层层叠叠,光线与阴影叠加。眼前光斑跳动,隐约就是她在对我笑,狐狸样的清扬眉梢。第一次见面时肆无忌惮的笑声,响铃一般。
  我从未见过的活泼生命。
  她说,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说,我有这么恨你。  
  原来她要离开我,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我都是没有办法的。即使现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双亭下,我也依然没有办法阻拦她。
  眼睁睁看她就这样远行回自己的家乡,从此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四月的夜风夹着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所踪。
  步天台上除我,再没别人,只有风声凌乱。
  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一个人送她离开。
     

【雨水】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朦胧间听到脚步声响,我回头看去。
  是张清远。
  她向我施了一礼,低声问:“艾姑娘走了吗?”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说的话,本想问问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写了什么字,她是故意的,还是不是。
  但,也就这样算了。我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已经永远离开我。
  与张清远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会,她的身体也未尝不是温热的。
  她轻声对我说:“夜深了,回去吧。”她声音温柔,在我耳边轻暗。
  心脉里像被钢针猛然一刺,并非剧痛,却正了要害。喉口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点头,便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终于,还是能找到人喜欢的。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欢我的人。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为皇太后,谥庄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宫时,我自然是不能去看的,让李用和,母亲的弟弟去看,他回来启奏说,用水银养着,容貌如生,服饰严具,用一品礼,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说得对,她对我母亲也算不错。
  她所做的一切,让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来发挥。既然没有办法拔除,我只能选择善待太后一脉。
  癸丑,召还宋绶、范仲淹。
  五月端午,没有了母后的特别吩咐,内局的人就忘记了做炙獐。我想也是,艾悯说过,那味道是很奇怪,我小时侯曾经喜欢过,也只有母后才会记得了。
  去奉慈殿给母后上了柱香,坐在旁边,想想我幼年时她轻柔的言语,心里不知该如何,难以想象自己对母后该怎么去怀念。
  不知道将来真正想着我的,到底会是谁?
  原本吩咐了伯方,没什么大事不要打搅我,他却还是来了。
  我问他有什么大事,他禀报说:“皇后娘娘请皇上去玉宸殿。”
  原来皇后在张清远那里找到了刺绣九凤九翟的衣裙,正让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铰碎。
  我站在殿外往里面瞥了一眼,张清远正跪在地上剪裙子,头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额头淤痕一片,夹杂灰土。她头发凌乱,大概是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磕头弄成这般狼狈。
  她低头抓着那剪刀,因为握得太紧,手指骨节突出,像发了痉挛一样。
  我忙进内去,皇后站起见过我,然后问:“皇上觉得,美人私制后服应怎么处置好?”
  “后宫的事,自然是随便皇后做主。”我漫不经心地说。
  皇后低头向我行了一礼。
  “不过是不是该去内宫查看下,到底是谁帮她制的衣服,到时再一并惩处吧?”我问,皇后也不再逼进,点头说:“皇上说得是。”
  我回头叫旁边的宫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现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说吧。” 
  张清远双唇颤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就晕倒在地上。
  她身体自此眼看着就坏下去了。每次吃下什么东西就剧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着血出来,她才能缓过气来,抬头却对我笑道:“好了,我也就这么罢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这样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九月,母后灵驾发引,我亲自引绋,送她出去,她要到父皇身边。又到洪福院,服素纱幞头淡黄衫,引我母亲的梓宫出去。
  出皇仪殿门时,我泪流满面,不知道为哪位母亲。
  想来我身边的女子也都是这样结束了。艾悯离开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张清远去世,红葶也死了。她身边的宫人说,她一直不肯喝药,把那些滚烫的药汁全都倒在红葶盆里。她不把红葶留下来,或许是觉得这样予我比较好?
  我追册她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灵堂内与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来指责,语言逾分,她怒极,挥手去打她,批在我的颈上。
  我让阎文应诏吕夷简等过来,他还记得与皇后的恩怨,以汉光武事说:“古已有之。”范讽也说:“后立九年无子。当废。”
  十二月,废皇后郭氏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居长宁宫。
  景祐元年八月星变,大赦天下,避正殿,居冲和殿。
  当时我身体很差,吃不下什么饭,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体才渐渐康复。
  从冲和殿出来的那一天,秋日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眩晕。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曹彬的孙女,曹彬是开国第一名将,他孙女在郭青宜被废后诏聘入宫。
  那女子的面容在阳光下明亮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是我当时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她擅飞白体,写得与我居然有点像。成为我的皇后之后,我第一次让她帮我写草诏时,发现她盯着诏书,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眼里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终于知道她像谁了。
  她与母后一样,都是适合掌握权政的女子。
  我从此对她怀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与敬爱。
  *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明道元年赵元昊自立为王以后,几乎年年大举进犯,在我一朝,眼看国土流失。
  朝廷养兵一百多万,却每次都大败。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财富要守,而叛军没有什么负担,想打哪就去哪里。攻下了就有大批财富、美女。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战马,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骑兵部队,失败也是可以预见。
  朝廷里于是越来越的讲到议和。
  我委实是犹豫了好久。那段时间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恨我朝的软弱,中原的地方从未如此狭小过,连燕云十六州都落在辽人手中,以至大宋连快马都养不出。
  小的时候,曾经迫切想过自己将来的作为,以为只要有心志,我是皇帝,自然能将整个乾坤扭转。
  现在才知道,想象与现实是不一样的。君王的功业,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仅在陕西一地,和时每年军费二千万贯,战时三千三百万贯。高出一千三百万贯。而假若与西夏辽国和议,朝廷每年付出的仅仅是三十万贯。大宋每年赋税收入在一万万贯以上,三十万,微不足道。
  可一国的尊严与百姓的安定要怎么比较?
  到后来我自己也心虚了,某一夜出宫去,在樊楼前的那个棚中吃了一碗圆子。
  圆子已经涨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个。老人气色越来越差了,谈到米价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涨到两千九百文,他的圆子连本都收不回了。
  “怎么活下去啊。”他摇头说,“只好早日收拾了这摊子回去了。”
  旁边摊子的人问:“回去干什么?种田?今年又要加赋,你看这战再打下去,明年还要加。外面到处灾荒,在京城能呆着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时,把那些劝和的奏章翻出来看了良久。各地叛乱、兵变,一年多于一年。这没有胜算的战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于是与西夏订立了和议,每年给大量银、绢、茶。对辽也是增纳岁币议和。
  内心,毕竟是不服的。
  只是开始明白了,要与外敌相争,应该从内里开始着手才好。
  庆历三年,我任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执政,希望对吏治作一些整顿。我想整个大局发展安定了,对外厚积薄发总是好的。
  的确是有作用的,但是无法避免触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给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当整个朝廷都开始附和,那就不在于他做了什么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么事。
  而我偏就生了软弱的性子,没有办法指所有人悖逆。
  庆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废弃庆历新政的诏书由天章阁拟好,呈在我的面前。
  我盯着那诏书,听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终于还是闭了眼,把玉玺往上面印了下去。
  阎文应捧了诏书出去,等候在外面的众臣跪伏下听阎文应宣读完,齐声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这辈子人生,大约终于还是失败的。
  回宫后听说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么久,现在郁郁成疾,已经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讯,居然心里一恸。我虽恨他把艾悯和我的事情泄露给母后,使得我们分离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长大的人。我十三岁那年,在寒夜里等艾悯到几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临终时,请我们代为向皇上呈上这个。”报信的人把东西递上,阎文应接过,转呈给我。
  细密缝死的锦囊,被拆开后,只有一颗珠子。
  银白色的椭圆珠子,触感冰凉,透进我的脉络,一直冷到心肺间。
  他居然忤逆了我,没有遵我的旨意把这珠子连同仙瑞池深埋。
  他为什么要把这珠子偷偷留下?
  我当时不是说,我要让艾悯死在这里吗?
  莫非,连他也知道,我最后留下的,除了回忆,将什么也没有?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在半夜里醒来,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个人在烛火下坐起来,本想叫阎文应去传尚食局的人,转念又想,还是算了。宫中一时随便索取,外面就会成惯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汤,以后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就要数百只。若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更不知如何算计。现在羊价绝高,肉一斤钱七八百。何苦为我一碗饮食,创此恶例。
  在暗夜里坐了许久,起来站窗前看外面。
  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师门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苍白。
  它是注定孤独的。因为没有陪衬,才能够在周围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夺目。
  北落师门,兵动之星。我小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会有挟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
  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神差鬼使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小小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
  我看了许久,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过去,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
  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从帘子缝里透出去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东西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彻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
  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 
  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夜非常奇怪。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地‘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
  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
  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看时,才发现这样近地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
  我是应该用沉默埋葬了所有过往。
  我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
  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还有下面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是宫廷画师的笔触。旁边有字,说“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
  难道这会是我将来的样子?
  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罢。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理想,但因为成了皇帝,我现在连基本的星图都已经淡忘。我也曾经以为找个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圆满,可是我终于未能得到我所爱。我有过抱负,但是现在已经惨淡收场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后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从当年的无知孩童,到现在知道如何运用手腕,如何漠视理想,如何对人生妥协。
  这一场蜕变,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个继承人,来坐那个总要空出来的皇位。
  与某个女人替大宋生个儿子,这就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情。
  我没有做大坏事。却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我的功绩。
  我就是一个,平庸的皇帝。
  连自己的爱情也是梦幻泡影。
  一生,眼看着就是这样。
  我把那本书慢慢放回去,凝视她的容颜,始终害怕惊动她。
  她呼吸细微,看起来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边,轻轻一点声响都会让她惊惧。
  可惜我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现在我做的,也只能是像十四岁那个夜间,胆怯地捧起她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吻过。白兰花的香气,和多年前一模一样,青涩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见面,在轨天仪里,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却永远无法接近。
  就这样。我们之间所有事情结束。奇怪的是,我现在连一点悲伤也没有了。
  少年情事,历历在前面过去。
  彼时痴狂,当时迷醉,现在我还能够给谁?我已经没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时候,我用全力给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场少年。
  我站起来把门轻轻重新关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离去的那一刹那,我觉得一阵晕眩,身体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了,这珠子早就应该坏掉了,在十几年后,能带我来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迹了。现在我大约是回不去了。
  我在周围诡异扭曲的世界里,松手让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剧烈灼烧,整个地板都是弯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鸟啼关啾,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现在日光隐隐穿帘而来。
  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梦,那些似乎无边无际的灯海,那张似乎是我未来的画像。那恍惚间的白兰花香气。
  全是梦罢了。
  我起身要起上朝,皇后却进来笑道:“昨日雨水,今日众臣休整,皇上怎么还这么早起来?”
  “朕倒忘记了。”我站起身让宫女替我穿衣服。
  抬眼一看旁边案几上的螺钿盒,里面是空的。
  我看了那盒子一会,让阎文应拿出去了。
  皇后拿一管玉笛给我看,说:“今日内局重新将流失宫外的御物点检,从宗室中呈回了这个,据说是先帝赐给十几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赵从湛的,如今依例收归大内了,我倒是很喜欢,就拿过来了,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里握着的那管紫玉笛,慢慢说:“当年从湛的笛子,吹得极好。”
  如果没有那一曲醉花阴,没有我在外面空望的恐惧,如果没有樊楼那纵身一跃,他,她,还有我,一定会很不一样。
  至少,有两个人幸福,虽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能到过去,一切重来,也恐怕我们还是会一样。何况我们都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后问:“据说皇上当年也喜欢笛子?”
  我把玉笛接过来,慢慢抚摩良久,不知为何,举笛吹了那曲醉花阴。
  当年隔着花窗听的这一曲笛,现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华,如今都成一生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