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
一整天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
晚上,刚刚有点蒙蒙黑下来,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的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皇儿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
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不拉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丫杈的那棵李树,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象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象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再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朵。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你没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月光下看来好象是珠灰紫色,那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衣裙很别致。”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
“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想告诉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觉得很难为情。脸又烧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我们的烟花哦,我放给你看。”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去仪元殿看,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阻止。
“赵从湛。”我皱眉,怒喝一声。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很严厉的盘问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对着赵从湛,说道:“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
“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他好漂亮,和我们那里某个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么,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说:“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据说是才子。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谈论赵从湛,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月天气,却就象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象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雨点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象消失在中间。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已经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
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改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住?”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有其他所图。
她是为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希望一辈子就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白兰花的香味,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风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没有什么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的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象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果然是母后。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象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满沾雪泥的靴子,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后说话时,没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看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我后来再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
【夏至(一)】
那年夏至正逢上端午,初一时母后就让人在延庆殿挂起蒲叶、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最喜欢的炙獐粽子。
初五那天,特地免了讲学,送了酒来,点了雄黄,看我饮下,母后才到秦国夫人府去。
我无所事事地在延庆殿里,看六个宫女在那里斗草。
春天都已经过去了,还斗什么草?
可是因为没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几乎一个下午。念了一下《破阵子》: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伯方忙给我送了晏殊的新词来。也没有什么意思,看了一下就丢掉,随手拿起本《左传》翻了许久。
“皇上,是不是要送几个粽子到天章阁和仪元殿去?那里有翰林当班的在。”伯方问我。
我看看外面晕紫的天色,现在是梅雨时节,这屋子里闷闷的,实在难受。
“好,朕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样,还是闷热。到处都好象要滴水,潮湿。
走过仙瑞池的时候,发现菡萏已经高高地抽出来了,在水面上,紧紧地包裹着萼片。
从漏窗外往里看,发现里面安静得连飞鸟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与赵从湛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庭里的凤尾竹在说话。那女子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不出是什么人,大约是宫女。
真是奇怪,宫女一直都只能呆在内宫,什么时候能到仪元殿来了?
我看着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划来划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红色,似乎有天生的色泽,不是象一般宫女用凤仙花染的。
她侧身对他说什么话,赵从湛默默地看着她,淡淡微笑。
就好象一幅画一样。平缓,从容的两个人。
这渐暗的天空中,他们似乎要融进夜色一样协调。这天气似乎也不再闷热了。
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等母后回来了,不如让她把这宫女给了赵从湛吧。
只是,我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头发时,心里突然一惊。
她的头发虽然也小小扎了个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见她头发下梢的不规则,错落的,长长短短。
我盯着她的头发,半天也无法吸进一口气。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在赵从湛这里。
伯方在后面问:“皇上可要进去?”
我呆了半晌,说:“你在外面等。”
“那奴才把东西送进去?”他问。
我将那一包粽子拿过来,劈手丢到池子里去。
门口的内侍跪下见过了我,所以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有赵从湛一个人站在青石阶下见礼。那青石阶上,因为闷热而蒙着的水雾上,分明有两个人坐过的痕迹。
赵从湛见我看着痕迹不说话,这才低声说:“艾悯姑娘刚刚来了这里,现在拿东西去了。”
艾悯……是谁?
我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她。
她的名字,我却从赵从湛的口中知道。
她此时才从里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给我一袋东西:“我从家里带了东西给你吃的。刚刚还想让赵从湛带给你的,现在你来了,就直接给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纸包裹的东西,犹豫着接了过来。
“你都没有出现,我又不能进内宫城,只认识赵从湛,只知道仪元殿,所以有时来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经心地解释。
不知是小孩子比较敏感,还是那靠触须摸索出来的感觉,我知道她在骗我,从她望向赵从湛的含笑眼神,我就象眼睁睁看见命运光临,却什么办法都没有。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
她明明和赵从湛已经很熟悉了,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还给她,转身就跑出去了。
她诧异地追上来,问:“怎么了,小弟弟?不喜欢吃糖吗?”
我没好气地回头问:“你干吗对我讲话老是象哄小孩一样?”
她呵呵笑了,说:“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十三岁。”
“我十四岁。”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岁……吃糖。”她给我剥了一颗,塞到我的嘴里,问:“好吃吗?”
我再瞪她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笑着撩撩自己额前的头发,转身看到水面上的菡萏,赞叹说:“哇,这里的荷花真漂亮。”
在黄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盖和安静的青萍好象镀着滟滟的蓝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问。
“随便你摘。”
“你拉着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后倾斜着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风吹得她的头发一直在我的脸上,缠缠绕绕的。我用空着的右手去拨开,可是又吹上来了。
我只好握着她的头发,一边狠狠白了盯着我看的伯方一眼,他忙把头低下。
她回头看我,举着手里未开放的荷花对我笑:“采到了……”
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终于因为她的头发打了一个喷嚏,手不觉一松,她立刻向后仰跌进池塘。我慌忙向前扑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时,我们一起倒在池子里。
水花哗啦一声飞溅开来,满池荷花和浮萍动荡。
她在百忙中还高高地举着那朵荷花。
还好水只有膝盖上面一点。我忙乱地站住身子要爬上来,她却惊叫了一声,把花递给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乱摸。
“怎么了?”我问。
“我的……珠子掉到里面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珑石上,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着急的样子,便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没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说。
“回不去?”我诧异地问。
“对啊,用它我才能回家去!”她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原来她能突然出现在这里,用的是一颗珠子。
因为很着急,所以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问:“珠子是怎么样的?”
“有点扁椭圆,铜铁制的。”
我俯身帮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面大叫:“皇上,龙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来啊!”
不理会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污泥里,慢慢地把一团一团绵软的烂泥从指缝间挤出去,可是都没有。
再次伸手,却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说:“是我的手。”
我讷讷地放开。
她转到旁边去了。
我再伸手在烂泥中摸索,感觉手指触到了一颗东西,我忙再探下面。
一个扁椭圆,冰凉的铜铁东西。
我抬头看她。
她问:“有找到吗?”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的眸子,清澈晶亮,那里面,像含着千万的美丽未来。
突然感觉到害怕。我害怕将来在步天台上见到她的,会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见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也许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动了,她也不会出现,因为象上次一样,她才过了几天。而我已经耗尽一生。也许最后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孙子?
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头,以后不知道会有没有交叉点。
一点稳定的保证也没有。
我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摇头,低下头不敢看她:“没有。什么也没摸到。”
我把那个东西塞进了玲珑石水下的一个窍孔中。
最后,我们两个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边互相看着。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居然唇角动了一下。
“幸灾乐祸。”她恼怒地说。
“那你怎么办?怎么回去?”我问。
她无所谓地笑道:“过几年可能会有人发现我失踪,然后来接我的,现在我不如去赵从湛家里住一阵好了。”
我惊得跳了起来,满身的污泥顿时甩了她一脸。
忙又跪下来用袖子给她擦。她没有理我,皱着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现在隔着累赘重绣,触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软的双颊,透过两层锦缎,触感还清晰地传到我手指的每一条纹路上。
我紧张得血脉末梢都几乎卷曲了,手指尖的脉动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温热到心脉里。
但愿她就此留在我身边。等我长大,等我可以担当人生。
不是一个人在步天台上茫然的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她。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吓了一跳,手一颤就缩了回来。
她却只是问:“你说我今晚要去哪里?”
“那……就和我去延庆殿吧?”我吞吞吐吐地问。
她习惯性地稍微半偏着脸,眉眼上扬,狐狸一样迷离的眼睛看着我,说:“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这个池子翻过来帮我找!”我忙点头,心里惴惴。
“那走吧。”我乐呵呵地拉起她,幸好她没有察觉。
“我现在可全依靠你了。”
听她这样说,我似乎也有了满满的勇气,再无所畏惧。
和她去流经禁苑的金水河里洗了手脚上的污泥,然后带她进内宫城去。
一路上内侍们看着我的衣服目瞪口呆。不理他们。
她倒是漫不在乎。到了延庆殿就与宫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团看,然后抬头看我:“我晚饭都还没吃。”
我替她剥粽子。然后用雪帕衬了,托上绵纸给她。
“谢谢。”她接过就吃,吃了一半才抬头问我:“这里面什么馅啊?”
“烤獐子。”我说。
“好奇怪的口味。”她笑。
“母后小时候给我吃过,我当时很喜欢,所以现在她每年都叫尚食局给我做。”
她点头,一边站起来到处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翻看陈设的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看暮霭搁在塌上的宫式花巧画扇,再去刻丝钿螺桌上拿着梅红匣子看,问我:“这里面是什么?好香啊。”
我回头看伯方,他忙说:“是把紫苏、菖蒲、木瓜切细成茸,再以香药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头看外面挂的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恍然大悟,问:“今天端午吗?”
“嗯。”
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时了。”
“什么白娘子?”我问。
伯方就来问:“皇上和这位姑娘何不去洗个澡再说?”
我们看看彼此湿漉漉的泥裹样子,想到居然还能讲了这么多话,互相吐吐舌头。又想到吐舌头不适合皇帝,可是也已经迟了。
洗澡的时候伯方悄悄问我:“皇上要把这个奇怪的姑娘留在延庆殿吗?”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问。
“按例,皇上不如先让奴才去回禀了入内内侍省,备个拱侍殿中、备洒扫之职或者役使杂品的名号……”
“朕又不要宫女内侍。”我皱眉。
“那皇上只好去向皇太后说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后不是去秦国夫人府去了吗?以后再说吧。”我有点沮丧。
母后喜欢在年节时去看看自己以前呆过的地方。
其实母后本来是姓庞的,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当年是个叫龚美的银匠带她从四川到了京师。十五岁的时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间时父皇的封号。据说母后年轻时是很温柔的美人,父皇与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国夫人生性严谨,去太宗皇帝面前讲母后的微贱,在太宗皇帝的压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宫指使张耆家里。直到太宗驾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内为美人。她认了龚美为兄,改姓刘,在朝里本没有什么势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间生下了我,她才封为修仪,进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来学着知晓书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记得比父皇还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预闻,宫闱里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其实很想立她为皇后,因为大臣的极力反对,母后在四十五岁才成为了皇后。不过现在她已经是皇太后了,她算是圆满了。
所以她喜欢到秦国夫人那里去坐坐,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我也很爱看秦国夫人在母后讲到往事的时候,那副狼狈样。不过秦国夫人已经很老了,其实适合让她安静养老。
只是母后的记忆还没有老。
其实母后也许能答应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当年母后与父皇也不是安静过来的,母后应该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点侥幸地想。
伯方却在旁边说:“宫里规矩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来,等下皇太后回来,又要说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这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顿时沉下来。
我以为留她在身边,我的生活就能改变了。
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白娘子和一个叫许仙的人的故事。
一条蛇与人的爱情故事。后来,没有在一起。
我让守夜的宫女把外间的睡榻给她,我们就隔着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讲大水淹没金山的时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坠地,她在洪水里将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时那个许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经来阻挡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地,给我讲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讲到白蛇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丈夫还是爱她的,固执地等待上天给她幸福。讲白蛇的儿子最后中了状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发了梦魇。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被子下床,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不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来。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骇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边。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日出。”
我这才放心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啊,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的颜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她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
“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
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
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
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
只好又见一次。
我一心只想着她。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牢房中,与自己的家乡差别迥异的遭遇,而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不过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昨天与刚刚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
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吓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么?”
“孩儿不敢。”我向她低头,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
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极了,“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湮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四星,颜色黄润,是立妃后之兆。孩儿想,既然已经即位了,后位不可长虚,况母后也说宫里事务繁琐,孩儿请母后做主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
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象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春分(一)】
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我常常在半夜里出了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她不会再来了。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自己。我现在只能忘记,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我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禀报:“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反正这样也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前面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络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深深一道竖纹,显得古板老成已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
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在朝廷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地方上能做出政绩的话,将来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励。”
“是,臣遵旨。”
等他走后,我起来在宫墙边随意走动,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据说近日天气回暖,城南的杏花开得云雾一样,满城都是去赏花的游人。”伯方在我身后说。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也学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
宫门口的人对微服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有两个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现在出宫虽不敢频繁,但偶一为之,母后权当作不知道,而后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边劝谏几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亲政,宫中的事情并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这大把精力是无法在这样的宫城里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对作为默许。
也许人生就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我以后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变的。
只是当时,却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开得越发浓烈,那些花瓣象冰绡裁剪碎了,轻不胜风,我的袍袖一动,花瓣就在气流中轻慢旋转着扑到我怀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琼瑶。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真好的天气。
满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红粉。遥目远观,前面还是蕊朵鲜明,最远处,连颜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花意在。好象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红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最尽头。
花下游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有偶尔才有一角衣裳在绯红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又马上淹没。
“居然会有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我感叹。
伯方忙在后面说:“皇上圣明,天下祥瑞……”
“这杏花开关祥瑞什么事。”我立即止住他说话,看前面就是个短亭,便说:“我进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才发现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个女子在水边接水。
我刚好也觉得口渴,随口就说:“伯方,弄点水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那女子的后背一眼,发现撒在她淡绿春衫上的头发,不象一般姑娘那样整齐浓密,居然薄薄地,长短不一。
我觉得这头发让我的记忆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艳艳地烧在眼前。
那个怀抱,白兰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子端着一叶水回过头,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间,我却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些步天台上的风,突然又呼啸而来,在这样春日的繁花中,搅得我十四岁以来的日子分崩离析。
所有过往一切,错乱地在我面前闪现,我颊上的温暖触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盖,灯火前她透亮的嫣红脸颊,扑在我身上时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边,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纱的轻语,她笑起来时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烟花下,她的脸,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五年,在御沟的雨中我们分离,就象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觉得我已经迅速脱离了少年时代,再也没有力量上那样寒冷的地方守侯,可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容颜,就象停止在我十三四岁里的,孩童时无知的梦想。
她看见我了,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诧异地问:“难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边低声说:“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这么大了?”她又惊又喜:“我都忘了你会长大!以前我离开时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声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长成现在的模样。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居然还是以前的口气,以前一样的微笑,眉宇清扬地看着我。
这眼睛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
眼前这如花容颜,是我年少时豁出命来喜欢的人。
那永远都是年少轻狂才有的剜心之举,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为了她那一次。在这么久远的等待中,当时悲哀的疼痛勉强已经结了不能触碰的疤痕。可是现在,这不期而遇又扯开了一道口。
胸口一凉,原来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动的说话中溅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为我去掸水珠。
其实已经渗进去了,没有用了。
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顾贪婪地看她的容颜,没有变,她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变,而我,似乎也只有过了几天,也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子,依恋地让她在自己的胸口轻拍。
那样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的,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吗?”她把左手的小荷叶托起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诉她点什么,关于,我终于长大,关于我的等待。关于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她却眼睛一转,看向我的身后,对那里说:“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吗?”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从湛,他看见我了,马上跪下叩见。
我示意他起来。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才转头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好不容易恢复,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又不是皇宫,刚好落在一家酒楼的银柜旁边,被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买了小院在养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言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肩,轻声说:“还有……我们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我大约会没人要了,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帐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坐在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的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觉到了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
是命运不我顾吗?
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拣出来,仔细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很惊骇世俗的事情。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一落笔,他们就永远是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始终还是把朱笔搁下了。
准,还是不准,以后……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突然惊醒,才听到窗外春雨缠绵,象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第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我明明没有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她与我的离别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
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现在还翻出来干什么?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我是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这样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要挥开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那些念头,也许我难过只是因为得不到。只是因为小时侯最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所以难过。仅此。
可是,我没有办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等待一个最简单的契机,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原来穿过身边那样多的娇媚花朵,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
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雨线笔直地自檐头一络络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说。
我点头,说:“大娘娘吩咐吧。”
“我哥哥与我虽不是亲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没有他带我到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小女儿也到出阁的年纪了。”
我点头微笑:“不知有哪家是大娘娘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理,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绽开笑容,表示很高兴这喜事:“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朕觉得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
“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杨怀吉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那以后的事就是大娘娘做主了,孩儿先回去了。”对母后行礼出去。
我出了崇徽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丝絮般。
我不觉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