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携玉龙
两名近侍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听赵昀的命令。
赵昀一笑,绕到他们身后去,一手一个勾住他们的肩颈,道:“听我的就是。你家侯爷问罪下来,只说是我的命令,他必不会责罚你们。”
这两人得赵昀这句话,放下心来。既然裴长淮才睡下不久,想来是该多睡一会儿,少练一天的剑也无妨。
赵昀揽着他们往回走,又问:“怎么样,昨夜的酒好不好喝?”
那近侍笑着回道:“好喝,谢都统的赏。”
赵昀道:“要论酒,芙蓉楼的一壶碧才是上乘,回京后带上小侯爷,我们一起去。”
另一名近侍嘴巴咧得更开了,“大都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招待北羌使者的夜宴过后,查兰朵与使节团就该启程回雪鹿了。裴长淮没醒,这为使节团送行一事就落在赵昀身上。
一望无垠的碧川上,北羌使节团已经先行一步,只留下两名雪鹿部的勇士,他们在等查兰朵。
卫风临牵着一匹宝马,恭恭敬敬将缰绳和马鞭都交到查兰朵手上,道:“三公主一路平安。”
查兰朵慢吞吞地牵过宝马,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一阵,方才道:“卫风临,不许忘了我。”
卫风临认真地回答:“不会的。”
查兰朵再问:“你何时娶妻生子?”
这倒把卫风临问住了,但他不会什么花言巧语,如实回答道:“三公主身上背负着北羌,我也负着恩债,在未了结之前,不作他想。”
查兰朵的目光越过卫风临的肩头,望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赵昀,“你的恩债是他么?”
卫风临道:“一半是,还有另一半是我的亲人。”
查兰朵轻叹一声,心烦意乱地甩了甩手中的马鞭子,道:“你总有那么多牵挂……好吧,卫风临,再见了。倘若以后你找到心仪姑娘,我不会高兴,可我会为你高兴。”
这话说得好无理,连查兰朵自己听了都要笑,她眯起带点浅碧色的眼睛,抿着唇角的笑意。
但卫风临没有笑,他道:“我与你的心思是一样的。”
这下连查兰朵也不笑了,只怅然若失地望着他。
*
裴长淮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得知查兰朵一行人马已然整装待发,匆匆起身穿戴梳洗,前来送行。
他来时,瞧见赵昀和周铸并肩立于一处,二人正说着话,赵昀余光先捕捉到裴长淮的身影,面还朝着周铸,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他。
赵昀弯了弯唇,瞧裴长淮的目光里尽是戏谑。
周遭士兵皆向裴长淮下跪行礼。
听见他们请安,周铸才回过头,朝裴长淮抱拳道:“小侯爷。”
裴长淮问:“你们在说什么?”
周铸回答道:“我正跟大都统下战帖。上次小侯爷指点咱们枪法时用的那一记回马枪,您不是说师承赵都统么?我神往已久,早想跟赵都统切磋切磋,届时可要请小侯爷来做个见证。”
这下裴长淮才明白赵昀为甚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瞧他了。
赵昀笑得越发风流,道:“小侯爷将我家祖传的枪法耍得太好,连我都比不上。”
“……”
祖传个屁,裴长淮不再信他的鬼话。
那厢周铸去点兵准备回关,赵昀趁机凑到裴长淮身边,低声道:“你跟周铸说,枪法师承北营大都统,可我怎么不记得何时收了你这么个乖徒弟?”
裴长淮听他叫自己乖徒弟,不由地失笑道:“学你两招枪法,给你占这么些便宜。不过你用枪确实比本侯要好上许多,既是好的,便可为吾师。”
赵昀得意扬扬地一笑:“两招枪法又算什么,我还有千百般好,小侯爷不知道,只怕日后还有千百个‘师父’等着你叫呢。”
裴长淮唇边也露了一丝笑意,“哪有你这样夸耀自己的?”
“没有人像我岂不更好?”说着,又说到了赵昀的不痛快处,他轻哼两声,“某人表面上说要与我恩断义绝,背地里又将我的枪法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说自己从不会骗人,我看天底下没有比你裴长淮更会骗人的了。”
裴长淮给他说得羞愧难当,眉宇间透出些无奈的笑意,道:“本侯没有骗你。”
“哦?”
“我骗我自己。”
赵昀有些听不懂了,裴长淮却不忌讳有人在场,轻轻握住赵昀的手,与他肩并着肩,轻声道:“本侯骗过自己,没那么喜欢你。”
说这句话时,裴长淮没有看赵昀,而是眺望着远方的无垠碧川。
赵昀却一直怔怔地望着他,想来他所说的喜欢,应该是在京都时的事了。
裴长淮惯来含蓄内敛,赵昀偏偏想听他说一句“喜欢”,醉后哄他那句做不得真,眼下他当真说了,赵昀才知这厮好手段,没由来表白这么一句,比平地起惊雷还要厉害。
赵昀偏头一笑,牵着裴长淮的手也紧了紧。
裴长淮疑惑地看向他,“你笑我了,是不是?”
赵昀道:“我笑我自己,纵有千百般好,还不及侯爷你的万分之一。”
裴长淮后知后觉听出赵昀在称赞他好,又觉腻歪又觉羞涩,抿了抿唇边的笑,没再言语。
*
卫风临跟查兰朵告别以后,就回到了赵昀身边。
明眼人都瞧得出,北羌的三公主舍不得卫风临,赵昀揶揄道:“真不想去做驸马爷?这可没有后悔的余地。”
卫风临沉默地摇摇头,退居到他身后,不曾再看查兰朵一眼。
查兰朵眼眶有些红,忍了忍泪水,遥遥朝裴长淮行了一个礼。
裴长淮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与查兰朵道别。
查兰朵抚着宝马的鬃毛,这才想起一事,道:“女君让我转告小侯爷,你托他们去寻的狼牙金符,他们去集市里问过了,可侯爷说的商人没有出现。女君说,找回来很难,若那是贵重之物,她愿意花心思再为侯爷制作一枚。”
那狼牙金符是皇上御赐之物,也是谢知钧的心意。当日裴长淮背着赵昀逃命,出于无奈才将那物当了,他心中早料定再寻回不是易事,所以也没有太过失落。
“不必了。”裴长淮婉拒了阿铁娜的好意,沉吟片刻,又问查兰朵,“还有一事,想请三公主如实相告。”
查兰朵点头道:“正则侯但说无妨。”
裴长淮道:“宝颜萨烈生前曾对本侯说过,从隽死在苍狼的军营里,本侯想问三公主,可知从隽尸骨所在?”
“我不知,大巫医可能知道,但他两年前去世了。”说罢,查兰朵又看向远处的赵昀,冲裴长淮笑了笑,“尸骨,有那么重要吗?”
裴长淮道:“梁国一向讲究落叶归根,不论生死,总会希望能回到故乡来,我不愿从隽生生世世都做他乡异客。还望三公主将本侯的请求转告大君,请他帮忙找寻。”
查兰朵只得答应他:“好,我一定会的。”
裴长淮道:“多谢。”
*
送走北羌使节团,一行人马回到雪海关的军营中。
万泰留守在军营,刚刚收到一折金火漆封的公文,待得裴长淮一回来,万泰就立刻将公文交给了他。
公文是兵部下放的,上头说,近来边境有州长官呈报京都朝廷,春汛后刮起一阵瘟风,皇上的意思是令裴长淮多留两个月,妥善处理好雪海关一战的善后事宜,加强边境的管制。
公文中还夹带着一张密信,裴长淮看过后,将密信丢进一旁的火盆当中。
赵昀看他面色逐渐严肃,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长淮道:“郑观写信来说,皇上最近病了,希望你尽早赶回京城。”
赵昀眉头一皱:“病了?”
……
崇昭帝正值壮年,早年随着先帝征战四方,体魄强健,自登基以后就不曾生过病,这回不过是在春庭中多看了一阵树梢上的梨花,当天夜里就发起热来,多日不曾上早朝。
太医下了两副猛药,风寒是褪了,只是崇昭帝的身体还虚。
这日天晴得好,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崇昭帝去到御花园里走一走,没让旁人跟着,只点了郑观随行。
崇昭帝手里握着一枝刚折下的白梨花,缓缓地在御花园里散步。过小雪桥时,他略在桥上停了一停。
半晌,他握着冰凉的阑干,忽地说道:“朕记得,敏郎在这里摔倒过。”
郑观低了低头,不敢多言:“是。”
崇昭皇帝登基后,膝下皇子们也差不多大,年长的才七岁,年幼些的也已经三岁了,各个都赛瓷娃娃似的。
一到中秋,崇昭皇帝就会带着他们御花园去踏雪。
园中这处小雪桥,桥面上积了冰。
五皇子才三岁大,颠颠地跑过去,却不慎滑了一跤,狠狠地跌在地上。
一旁的宫人忙去扶,可五皇子一边哭一边蹬着腿不肯起来,口中嚷嚷着要父皇、要父皇。
崇昭皇帝见他也没摔着,小小年纪学会了就撒娇,无奈地笑着,走过去将五皇子从地上抱起来,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口糕点,佯嗔他不要哭闹。
那时谢从隽在宫中长大,养在太后膝下,太后虽然慈爱,可也不比亲生父母。谢从隽见皇上抱着五皇子百般疼爱,心底大约是羡慕,也想让皇上抱,便故意往冰上跑,“不小心”地摔了一跤。
但崇昭皇帝紧紧抱着五皇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谢从隽。
谢从隽那时只比小皇子大上一岁,见崇昭帝没有抱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还以为自己学得不太像,就跟着五皇子喊“父皇”。
郑观在旁边听见,立刻变了脸色,忙将谢从隽从地上捞起来,一边帮他掸掉污渍,一边低斥他:“小祖宗,这哪里是你能喊的?”
崇昭帝远远看着谢从隽的眼睛,他眼睛黑得干净,有着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期待”和“仰慕”。
可这样的期望和仰慕让崇昭帝有些莫名地怕了,于是他始终没有过去抱一抱他。
等谢从隽年纪再长一些,崇昭帝就再也没从这个孩子眼中看到过那样的眼神。
*
崇昭皇帝病时,正逢北方雪海关大捷,北羌动荡;南方闹过两场水害,紧接着又流出疫病,民不聊生。
崇昭皇帝精神不济,朝堂上诸事便由太师徐守拙处理,郑观秉笔,待徐守拙有了决策过后,再一一回禀给皇上。
这日一直忙到暮色沉沉,徐守拙才出宫回到太师府。
太师府下人说,肃王府大公子谢知章自午后就来拜访,在客厅等到现在,执意要见上徐守拙一面。
徐守拙也未怠慢他,径直来到会客花厅。
谢知章终于见到徐守拙,即刻抱着折扇起身见礼:“老太师安。”
他声音温和,态度谦恭。
徐守拙点了点头,请他坐下,道:“你有耐心,等那么久所为何事?”
谢知章垂首道:“若非关乎要紧,我也不敢贸然前来,实在是有一事不得不尽早禀明太师。”
下人给徐守拙上了茶,徐守拙端起茶盏,慢悠悠用瓷盖拨开浮茶,细细品了一口,才道:“你说。”
谢知章道:“我想请太师见一个人。”
说着,他拍了拍手,从偏厅中徐徐走出一个儒生模样的男人,他神色有些紧张,见到徐守拙,便拜道:“下官淮州知府张宗林,拜见太师。”
徐守拙一见是他,了然一笑,问:“张宗林?淮州刚闹过水害,你不在淮州好好辖治,何时进京来了?”
张宗林道:“下官有一事,不敢再瞒太师,事关赵昀赵都统,故来……故来告知。”
徐守拙道:“赵昀?”
谢知章在一旁解释道:“原是闻沧与赵昀有两回争执,闻沧觉得此人剑法有些似曾相识,便想着去淮州查一查赵昀的根底,没想竟从张大人口中听说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张宗林道:“下官不敢欺瞒太师,当年赵昀来淮州府,拿下官的妻儿性命做要挟,胁迫下官说出当年庚寅年科举舞弊一案中,除他兄长以外其余四名考生的身份。下官迫不得已,只好告知。谁料赵昀下手那么狠,竟私自掳去那些人,活生生砍了他们的手指,逼他们供出舞弊一案的幕后主使,这才连累到刘项父子以及正则侯府头上……”
徐守拙风轻云淡地回答:“此事我知晓。”
张宗林额上汗水点点,“后来,他很快就又找到下官,要下官在淮州为他谋一份城门郎的官职。下官见他手段狠辣,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也不敢不从,于是就安排他在淮州府西城门做了一个小小的守门兵。在那之后的事,太师您也知道了,淮州府郊外流窜着一帮匪徒,专门打劫过路商人,后来太师有意重用赵昀,不正是因为他们么?”
这话需得从徐守拙与赵昀相识说起。
徐守拙的故乡是在南方,那年回乡祭祖,途径淮州时,徐守拙一行人的车马遭到流匪打劫。
那些流匪训练有素,个个功夫高强,徐守拙身边虽有好多护卫高手,也架不住对方来势汹汹。
正当危难之际,赵昀领着卫风临,以及一小队淮州府的官兵赶到。
赵昀一手枪法耍得虎虎生风,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威势,尽数将那群流匪击退,从刀口下救出了徐守拙。
徐守拙座下门生虽多,但大都是读书出身的文士,他身边一直缺着个能牵制正则侯府的武将,这厢见赵昀武艺惊人,用兵遣将的本领也高超,便有意提拔他上位。
后来在西南流寇成患、朝廷需得用人之际,徐守拙趁机向圣上举荐了赵昀。
也正是这一战,才将赵昀从淮州府送到京都来。
“其实、其实这件事另有隐情。”
张宗林小心翼翼地瞧着徐守拙的脸色,斟酌片刻后,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赵昀当年怕是想为他哥哥报仇,急于求取功名,奈何他出身低贱,始终找不到上升的门路。后来不知他从何处得知、得知了太师会途经淮州的消息……他私下里把这消息偷偷放给那群流匪,谎称会有京城富商取道淮州郊外,那群流匪求财心切,竟也上了这个大当,一直以为自己打劫的不过是京城的某位富商罢了。那天看似是赵昀救了您,实则是他为了攀附您,利用那群流匪做了一场英雄戏,他这个人为了升官,满腹算计,甚至都敢、都敢算计到您的头上!下官也是审过那些流匪之后才知道了这件事,可那时赵昀正得皇上宠信,后来又节节攀升,下官忌惮他的威势,是以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徐守拙身为当朝太师,给赵昀这样的人愚弄算计了一回,张宗林说出来都怕徐守拙发怒,于是越说,气就越虚。
可徐守拙听了以后,淡淡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缓声问道:“你千里迢迢赶来京都,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别说张宗林,就连谢知章都有些意外,意外徐守拙面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仿佛赵昀愚弄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守拙道:“从我辅佐先帝开始算起,至今四十余载,期间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除了赵昀,朝堂上不少官员都称我一声‘老师’,大都面上谦恭、嘴里调油,可我从来不会认为他们是真心敬我。咱们这些为官做宰的,为名来,为利往,熙熙攘攘凑在一处,看的不是谁有真心,是谁有本事。赵昀有本事,不论他使了什么阴私手段爬到这个位置,只要他能配得上,本太师就愿意给他一个立锥之地。”
张宗林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是你——”徐守拙却是唇角一弯,眼睛中有气定神闲的笑意,道,“淮州水患未消,你不想着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反而跑来太师府嚼舌根?张宗林,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张宗林惶恐道:“下官、下官不敢!这是大公子的命令……”
谢知章见势正要赔罪,徐守拙对张宗林沉声道:“你也不必攀扯旁人。我想你是最近遇上了难事,又听闻肃王府与赵昀有些过节,这才拿着赵昀的把柄找上谢大公子,想以此换他助你一臂之力,是也不是?”
张宗林不想徐守拙如此洞若观火,不敢再隐瞒,战战兢兢地回道:“下官主持修建的河坝,今年发洪水的时候塌了,淹了十几号人……下官怕皇上查问起来,保不住脑袋,这才、这才……”
徐守拙哼笑一声,道:“弹劾你的折子还在我手底下压着,皇上还不知晓此事。”
张宗林一时大喜过望,忙叩首道:“只求太师手下留情,给下官指明一条生路!下官愿为您做牛做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守拙道:“自有用你的时候,不过往后少在我面前自作聪明。”
这话似是跟张宗林说,也似是跟谢知章说。
张宗林抹了抹额上的热汗,连忙称道:“是,下官再也不敢了。”
徐守拙道:“退下罢。”
张宗林再三跪拜,这才躬身退出了会客厅。
谢知章在旁看着,不得不暗暗佩服徐守拙为官的本事,他向徐守拙一鞠躬,道:“学生惭愧。”
“大公子,你让张宗林来告诉我这些事,无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赵昀,借刀杀人这个法子不错,但你记着,在朝堂上杀人有两忌,一忌‘亲手’,二忌‘露锋’。”徐守拙顿了顿,又微微笑着问,“你知不知道庚寅年淮州府为什么会发生科举舞弊一事?”
这话问得奇怪,谢知章回答不上来。
徐守拙神秘莫测地一笑,道:“因为那年的主考官是裴文。”
谢知章道:“太师这话就更奇怪了,作弊的都是那些心术不正的考生,不论主考官是谁,他们总要作弊的。况且裴文品行清正,有他主考,旁人更不敢才是。”
徐守拙却道:“皇上一直嫌我掌权,有意抬举裴文上位,为了给他铺好一条亨通官路,那年就点了他去做淮州府的主考官。是我派人到考生中散布小道消息,说可以买通提调官刘项,提前拿到试题……你也知道的,世上总有人经不起名利的诱惑,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就足以毁掉裴文。”
谢知章听着,后背隐隐发凉,这样的隐情他竟不知。
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徐守拙不过是令人散布了几句消息而已,此后应试作弊的是那四名考生,监考失职的是裴文,冤死赵暄的是刘项,每个人都与徐守拙毫无干系,就算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谢知章这才明白,徐守拙说的杀人两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于无形中就斩断了裴文晋升的官路。何况在走马川一战……
谢知章不敢再细想下去,抱扇拜道:“学生受教了。”
徐守拙却没有怪罪谁,转而问道:“我记得告诉过肃王爷,我们要想成大事,还需赵昀这样的人才。先前闻沧不喜欢他,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可你是个稳重宽容的孩子,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怎么也想着自己人杀自己人呢?”
谢知章道:“赵昀是不是自己人还未可知。敢问太师,此次他去雪海关助阵,可曾请示过您?”
徐守拙道:“这事不必放在心上,皇上明面上对裴昱又打又罚,但心底一向疼爱他,这次派赵昀秘密前往襄助,本在意料之中。”
谢知章道:“可太师就不曾疑心过么,他一身通天的本事从何而来?先前闻沧提及过他的剑法却与那个人有些相似,若看长相也有三四分……”
“要不是长相有三四分像,皇上也不会见了他就肯如此重用。”徐守拙迟疑片刻,再问,“不过剑法一事,从何说起?”
“闻沧与他交过手,那时他未使银枪,用了两招剑法,闻沧感觉很像清狂客的路数。”
正值此时,门外柳玉虎求见,谢知章让他进来,柳玉虎附到谢知章耳边匆匆说了两句话,谢知章越听,眼睛越沉。
不一会儿,柳玉虎退居一侧,谢知章对徐守拙说道:“正说一团迷雾,可巧知情人就来了,请太师准见。”
徐守拙点了点头,很快柳玉虎押着一个瘦竹竿似的男人出来。
那“瘦竹竿”畏畏缩缩的,见到徐守拙忙跪下行礼,也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就会请安。
谢知章温声一笑,令柳玉虎为这“瘦竹竿”拿了把椅子,道:“别怕,请坐,不过是让你回几句话,你只需要如实说就罢了。”
“瘦竹竿”满头大汗,依言坐下,但仍弓着背,一副瑟缩的姿态,自言道:“小人王四,外号王瘦子,以前在军营里当过半年的兵,后来因为犯了点小错……是因为赌钱,被踢回了老家,现在到处做点小买卖。”
谢知章继续问道,“你说你以前做过士兵,那么是在谁的手底下差使?顶头的统帅又是谁?”
王四说:“回公子,小人以前在雪海关当兵,顶头的是正则侯府的大公子裴文,那该是八年前的事了,他当时在边关镇守,就是走马川那一带……裴文治军严,不让士兵赌钱,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踢出来的。也怪我倒霉,你说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来边关做甚?他来之前,别人都赌,又不只有我才赌,就因为这个……”
说着说着,王四不禁满腹牢骚,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立刻滑跪在地上,连赏自己两耳光,道:“小人多嘴,小人赌钱活该除去军籍,小人万万没有抱怨的意思。”
王四不知道裴文这样的公子哥会去镇守边关,徐守拙却是清楚。
淮州庚寅年科举舞弊一案过后,考生赵暄含冤而亡,身为主考官的裴文未能予之平反,主动辞去兵部侍郎一职,自请去边关戍守。
之后裴文便在各地辗转任职,八年前正到了走马川一带,兼任雪海关大统领。
想必这王四说的就是那时的事。
谢知章看王四是个软骨头扶不上墙的,也就没再请他坐,只让他跪着回话了。
他不疾不徐地问:“那本公子再问你,你在军营的时候,可认识一个叫‘赵昀’的人?”
王四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跟公子问的是不是一个人。”
谢知章道:“你不必知道我问的是谁,你只管说赵昀这个人,身份,来历,你可清楚?”
王四道:“知道一些,他老家好像是淮水的,还是淮州哪个地方的,我记不太清了。听说裴文将军跟他好像有点旧交情,他才因此入伍的,他在军营里很得裴文将军的信任,枪法也不错,所以我们都不敢招惹他。”
“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后来小人就被赶出了军营,再也没见过他了。不过六七年前走马川一战,听说我那个营里的人全都战死了,就连裴文将军都没幸免,估计赵昀也……还好我没去,不然也……”
谢知章问道:“你没记错么?这事可不敢说谎。”
王四连忙摇头:“不敢,不敢!那时赵昀跟小人住一个营帐,他又在裴大公子面前长脸,小人敬畏他,一直想多跟他攀交攀交,所以记不错。”
谢知章道:“好,你下去罢。”
他执着手中折扇往门外一点,柳玉虎领命,就带着王四下去了。
待得堂中就剩下他与徐守拙二人时,他才躬身道:“太师,别怪我多心,您的学生怕是瞒了您不少事。”
徐守拙似是古井无波,问:“这人你是从哪里找来?”
谢知章如实答道:“我见赵昀很懂得用兵之道,疑心他以前入过行伍,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赵昀的军籍,没想到他曾经在走马川从过军,这个王四就是与他一并入伍的。”
提到“走马川”一句时,徐守拙搁下了手中茶盏。
他眼睛发着沉,气场霎时间变得冷冰冰的,颇有一股不容直视的威严。
谢知章垂首道:“太师,您想想,赵昀在雪海关入伍,又与裴文关系匪浅,偏偏有两招剑法那么像清狂客,说不定就是跟谢从隽学来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证明,他当年参与过走马川一战……这些往事,他可曾告诉过您?”
徐守拙眯着眼,沉默不言。
“赵昀有意隐瞒着这些过往,是何居心?他千方百计攀附上太师府,说自己想要升官,想要为他兄长报仇,可他一早就见过裴文,要报仇早就能报了,何必等到今日?或许他根本不是为了报仇,只是为了接近您。”
徐守拙若有所思着,再次端起那半凉的茶盏,垂首饮着茶。
谢知章唯恐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再道:“他很可能在走马川一战中知道了什么内情,所以才伺机来到您身边,想要探查当年的真相……”
徐守拙将最后一口茶水饮尽以后,没有回答谢知章这些猜测,抬首看向会客厅外,问道:“张宗林何在?”
张宗林一直在外头侯着,听到徐守拙传,就立刻进来听命。
徐守拙手指一搭一搭地敲在桌子上,敲了很久很久。他兀自沉默着,其他人也没敢说话,空气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越扯越紧。
终于,徐守拙道:“你以前还是裴承景一手提拔上来的兵,方才说愿为本太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当真么?”
“老侯爷仙逝多年,”张宗林道,“如今还有机会为太师效劳,乃是下官的荣幸。”
徐守拙将一副铁令牌交给张宗林,道:“北营都统赵昀居功自恃,私怀不臣之心,在边关图谋叛逆。由你领兵将之缉拿,他倘敢不从,格杀勿论——!”
张宗林一脸错愕,完全不知自己这一出堂一进堂的工夫怎的就忽然变了风向。
他却也只好领命:“是。”
一旁的谢知章敛起手中折扇,轻轻一笑。
不久,谢知章离开会客花厅,柳玉虎还在外头等候。
见谢知章出来,柳玉虎上前小声问道:“公子,那个王四该如何处置?放他回乡吗?”
谢知章掸了掸身上的飞尘,漫不经心地说:“活人的嘴巴不严,去送他一程。做得干净些,别惹出什么麻烦。”
他说得足够轻描淡写,柳玉虎心下一惊,却依旧低头领了命:“是。”
谢知章抬首望着这晴好的天,愉悦地笑了笑,摇着折扇走过绿荫走廊时,正撞见徐世昌。
徐世昌手里提着个鸟笼,笼子里装着两只“金衣公子”。
这两只鸟似是受过训练,见着人就仰起小脑袋啾啾啾地唱歌,瞧着甚是喜庆。
徐世昌看到谢知章,不由地惊喜道:“谢大公子,稀客稀客,怎的今日记得来太师府上走动走动了?”
谢知章从容地回答道:“哦,我最近正寻些孤本,听说太师收藏过不少典籍,就想借来观摩观摩。你呢?这是从哪儿得来的鸟,怪可爱的。”
谢知章拿折扇敲了一下鸟笼,那两只金衣公子被惊了一下,扑腾着翅膀乱蹦乱跳。
徐世昌哈哈一笑,道:“雪海关大捷,长淮哥哥为咱们大梁打了那么漂亮的仗,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回京了,我想着给他寻些喜庆的小玩意儿贺一贺。这不正巧在花鸟市上看到这小东西,怎么样,大公子,你看好玩么?”
“这方面你是个好手,送的东西自然不会差。”谢知章轻眯眼睛,神态儒雅柔和,低声道,“你有这份心,怕是正则侯府的人都比不上你挂念裴昱。”
徐世昌笑得有些痴憨,道:“他待我好,我就该待他更好些。”
“待你好的人那么多,但你跟裴昱就格外亲近一些,”谢知章听他这话,若有所思片刻,微笑着说道,“瞧着比亲兄弟都更胜一筹了。”
徐世昌满脸的理所当然,道:“那是,我跟长淮哥哥一同长大,在鸣鼎书院时就是同窗,平日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家兄弟还长呢,情谊自然比旁人要深一些。”
说着,他又想到这次赵昀也受旨去了雪海关,听闻从边疆传回的捷报上,长淮哥哥还亲自为赵昀请了功,皇上看了之后龙颜大悦,在朝上直言要大行封赏。
自从在辛妙如口中得知苍狼主要派鹰潭十二黑骑去刺杀裴长淮,徐世昌的一颗心就日夜悬着,有好几次他都快忍不住告诉父亲了,但倘若给父亲知道,他定会追查到底,届时再牵连出辛妙如来,那就更不妙了。
好在这场风波已经过去,徐世昌心底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原先赵昀和裴长淮在北营针锋相对,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下可好,总算是一团和气。
往后有赵昀做桥梁,太师府和正则侯府就算一条船上的,等裴长淮和赵昀回来,他就跟他们一同去饮酒纵马踏春风,投壶听曲逛花楼,样样都要玩个痛快!
他想着想着,又记起辛妙如来,便问谢知章:“大嫂嫂近来还安好吗?之前我有个香囊袋坏了,因是别人送的,我珍惜得很,几次去府上拜访,想顺道找她请教些女红方面的事,可府上的下人说她抱病,不宜见客,不知近来可好些了?”
谢知章道:“妙如入春后就一直病着,请太医去诊治,情况好转不少,但也见不得人。”
徐世昌盘算着说道:“既还病着,那就算了,我再找找别人。”
谢知章一笑,望着他手中两只黄莺,沉吟片刻,才道:“锦麟,你的性情与你那些哥哥们都不大一样,难怪太师总那么担心你。”
徐世昌以为他在讥笑自己不上进,面上有些不太好意思,道:“好哥哥,怎么连你也替我父亲说教起我来了?我老爹总担心我不成器,可我上头的哥哥们能成器就够了,好竹也会出歹笋呢,我认命了,我天生不是一块读书做官的材料。”
“别多心,我只愿往后能如裴昱一样跟你亲近,怎会说教你呢?”谢知章笑得谦逊温和,又道,“再过不久就是闻沧的生辰,他与你也有同窗之谊,届时请你定要过府一聚。”
徐世昌虽不怎么爱跟他们肃王府的人混迹在一起,但京都的名门世家大都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永远免不了这些人情世故。
他只好应承道:“放心,我一定会去。”
……
走马川,雪海关。
自从在郑观的密信中得知崇昭皇帝生病以后,裴长淮就看出赵昀有些心神不宁。
崇昭皇帝素来赏识赵昀,于他有知遇之恩。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赵昀向来重情义,他心中挂怀着皇上也是在所难免。
何况裴长淮也一样担心,近来大梁正值多事之秋,水患瘟疫战乱接连不休,京都保不定会出什么动荡。
不过皇上希望赵昀赶回京都的话只是出自郑观的一封密信,公不算公,私也不算私,赵昀没即刻动身,只想尽快处理好北羌诸事,再与裴长淮一起启程回京。
这天赵昀应邀与周铸比试,一开始以打代教,指点了一下周铸的刀法。
周铸不多时就学得融会贯通,自信满满地说道:“这次来真的了,赵都统你且小心,看刀!”
裴长淮坐在台上观战。
赵昀善于笼络人心,裴长淮原以为赵昀利用这次会故意放水,不让周铸在自家兵崽子面前丢脸,不成想赵昀三下五除二就将周铸撂了。
胜下比武以后,赵昀潇洒地高举起银枪,笑着接受众人的喝彩,一身得意的骄气。
裴长淮看周铸输得实在太惨,不由地扶额叹息。一旁的万泰还纳闷:“小侯爷,我们都统胜了,你难道不高兴?”
裴长淮无奈地笑道:“本侯当真高看他了。”
这人脾气有时候跟孩子似的,在输赢上一点也不肯让。
周铸虽输在赵昀手上,但心底钦佩他,直称赞他是英雄豪杰,勾住赵昀的肩膀要拉着他去痛饮三碗好酒。
赵昀也不忸怩,同他喝过酒,又将一套他自创的枪法教给周铸,这套枪法简单却扎实,用于练兵再好不过。
待周铸一门心思都在钻研这套枪法时,赵昀才趁机溜回帅帐去找裴长淮。
赵昀怀里抱着一坛酒,大步流星走进帐中,仿佛炫耀似的放在裴长淮面前的书案上。
他道:“小侯爷,尝尝,这从周统领手里赢来的酒就是格外的香一些。”
裴长淮搁下毛笔,摇头笑道:“周铸以后还要在雪海关领兵,你下手也不知留些情面?”
赵昀歪倒在一侧的榻上,晃荡着坠子,回答道:“比武就是要赢的。何况小侯爷还在看着,我可不想在你面前输给任何一个人。”
裴长淮放下手头的公务,走到赵昀身边,伸手捉住他垂落在胸前的辫发,道:“你不知收敛,还怪在本侯的头上?简直是无理取闹。”
赵昀一仰首,笑吟吟地看他:“我无理取闹,侯爷想怎么罚?”
“让本侯想想……”裴长淮仿佛还真在思考一般,拢着赵昀的下巴望着他,而后低头他唇上温柔地吻了一下,“罚你回京去罢。”
赵昀一怔,目光错愕地看着他。
“比武时我就看出你心不在焉的,可还是在忧心京都的事?”裴长淮微笑着说,“雪海关公务缠身,我离不开,南方近来又发了瘟疫,从前我二哥治过几次水害,写过一些经验手札,我知道这事拖下去,受难的总是那些贫苦的百姓。我打算处理好北羌的事就向皇上请命,乘船南下,去疫源地看一看,所以一时半刻回不到京都去。我心里挂念皇上,卫福临也还在京都,就只能罚你先回去,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替我去侯府探望一下。”
赵昀蓦地笑起来,顺势将裴长淮带到自己怀里来。裴长淮没想他说动手就动手,不防地跌到他身上。
他们之间仿佛无需再做其他解释。赵昀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似叹似笑:“知我者,唯裴长淮也。”
裴长淮给他挟抱着,两人姿势实在没个体统,赵昀又跟个哈儿狗似的在他颈间乱嗅乱闻,半晌,他说:“可我答应过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裴长淮笑道:“难道还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不成?”
赵昀一本正经地反问:“怎么就不能?你还想跟我分开?”
他的口吻强硬起来,裴长淮看他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认真地回答他:“揽明,我们的心近在一处,天涯海角都不算分离。”
从前两人调情,只有裴长淮招架不住赵昀的份儿,现在赵昀也险些招架不住他。
“小侯爷这蛊惑人的本事越发见长。”赵昀按住裴长淮,与他痴缠着亲吻,“我们不单是心近,身上更近。”
赵昀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荤话,哄着他行欢,齿间衔着裴长淮的手指又吮又咬,指尖上的酥麻一直传到他心里去。
裴长淮耳尖都红了,半晌才憋出一句:“狗东西……”
赵昀抱着他,笑得张扬肆意:“骂得好。”
*
翌日,赵昀准备启程,他将万泰等一众暗甲军留给裴长淮遣派,自己则率领三百轻骑,与卫风临一起南下回京。
赵昀离开以后,大梁进入雨季,就连雪海关也接连下过好几场雨。
裴长淮这日处理公务到深夜,身心有些疲惫,往常有赵昀陪着,耳边总没个安生,他似有说不尽的风流话,即便不说话,也会习惯性地晃荡他的玉坠子,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听着雨声滴滴答答,裴长淮抬头欲问赵昀要不要喝口茶水,恍然发觉他不在身边,才知寂寞。
他取出赵昀送他的短笛,吹了一首《金擂鼓》,乃是他与赵昀在芙蓉楼初见时他听的那一首曲子。
曲至中途,营帐外忽然传来周铸的声音:“小侯爷。”
不等他准见,周铸就火急火燎地带着一个人闯了进来,道:“你看,谁来了!”
来人虽然披着蓑衣,但浑身还是被雨淋得湿透,头发、袍角都滴着水珠,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煞白的脸,他声音都在发抖,看着裴长淮唤道:“三叔。”
裴长淮一时惊疑不定:“元茂?你怎么来了?”
裴元茂冷得瑟瑟发抖,见着裴长淮,似乎这一路辛苦都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上前抱住裴长淮,放声大哭道:“三叔,终于见到你了,三叔……”
裴长淮摸着他身体像块冰,恐他生病,拜托周铸备一碗驱寒的姜汤来,又拿出自己的衣裳给裴元茂换上。
裴元茂抱膝坐在小凳子上,裹上裴长淮的披风,捧着姜汤喝了小半碗,身子才渐渐暖过来。
裴长淮拿手巾擦着裴元茂湿漉漉的头发,见他情绪平复下来,适才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裴元茂不知该如何说起,恍惚了一会儿,才将前因慢慢道来。
自从雪海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京都,正则侯府上下都在等裴长淮回来。
上次元劭在太师府不慎落水,弄丢了裴长淮送给他的风筝,得知三叔就快要回府,元劭就软声软语地来求裴元茂,求他帮忙扎个一模一样的风筝,以免三叔知道他弄丢风筝会生气。
纵然裴元茂再三跟弟弟解释裴长淮绝对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可元劭乌溜溜眼珠里全是愧疚,委屈得直掉眼泪,裴元茂拿弟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个风筝,裴元茂只记得一个大概的样子,那日他去集市中,专门找了一位扎风筝的巧匠请教学习。
他在坊间学做风筝一直学到黄昏时分,正准备乘轿回府时,一个戴帷帽的女子忽地闯进他的轿子中。
裴元茂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刺客,侯府的侍从也立刻擒拿住了那名女子,欲将她扯下轿子,审问来历。
待听到那女子痛呼的声音时,裴元茂就马上让他们放手了。
帷帽之下是一张清丽的脸,形容极其憔悴,正是数月不见的辛妙如。
她神色恐慌,也没想到竟这么巧,直接撞上裴元茂。
辛妙如似是捉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裴元茂的衣裳,急喝道:“救我!求你帮我传个信给尚书府,让我爹爹来救我!你告诉他,我没有疯,也没有病!”
裴元茂先是愣了一下,又苦笑一声,反问道:“谢夫人,你这次又想怎么坑害我?”
辛妙如见他眼中全是防备与怀疑,不由地急切道:“不是的,裴元茂,你相信我,我没想坑害你……谢知章,那人、那人就是条疯狗!”
裴元茂真心喜欢过辛妙如,但经历前一遭事,他明白辛妙如心爱的人是那个叫王霄的死士,为了给王霄报仇,辛妙如甚至不惜以联姻为代价,跟肃王府的大公子联手来做局陷害裴长淮。
纵然裴元茂看到辛妙如楚楚可怜模样还是会心旌动摇,但想到三叔所受的那些苦,此刻也再难相信辛妙如。
辛妙如正想再解释什么,那肃王府的两个老婆子找到此处来,很快上前一左一右挟制住她。
其中一个老婆子认得裴元茂的样子,有些慌张地说道:“原来是正则侯府的裴公子,失敬失敬,我家夫人病中发了癔症,这才疯疯癫癫跑出府去,要是冲撞了公子,还望别见怪。”
辛妙如一下就不说话了,只拿乌黑的眼珠望向裴元茂,眼神里尽是求救的目光。
裴元茂不禁有些疑惑,他知道辛妙如素来是个心高气傲,不会准许下人这样拉扯她,疑惑间,裴元茂又注意到周围潜伏着几个带刀的人,正在远远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那些人的眼睛都如狼似虎,凶狠非常,隐隐间,腾腾的杀气仿佛如冷风一般袭了过来。
裴元茂后背莫名发凉,他到底留了个心眼儿,佯装整了整袖子和领口,不耐烦地说道:“真是个疯婆子。既然发了癔症就该看管在府里好好养病,跑出来做什么?”
辛妙如脸色发白,那两个婆子彼此对视一眼,忙跟裴元茂道了两句歉,架着辛妙如就走了。
裴元茂坐回轿辇中,惊魂未定,过了会儿,他掀起轿帘偷偷往外瞧了一眼,周围那些带刀的人也已经随着辛妙如的车马离开。
裴元茂意识到事情不对,趁夜乔装打扮一番,暗自拜访兵部尚书府,将今日得遇辛妙如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辛尚书。
大约两日后,裴元茂放心不下辛妙如,再去尚书府拜访。
当时辛尚书已经设法见过女儿,面对裴元茂的询问,他迟疑了好久,才将事情的原委说明。
原来,自从当初察觉到谢知章的异样以后,辛妙如就在暗地里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
随后辛妙如意外发现肃王府私下藏了一批兵器,其中的轻弩、铁箭等都是大梁明令禁止不许持有的,一旦私匿,便等同于谋反的大罪。
辛妙如眼见此事非同小可,就想偷偷告诉父亲,请他来帮忙参谋主意。
可不等她将消息传递出去,谢知章就发现了她的异样,以生病为由将她软禁在府上,不准她再出门。
辛妙如为了保命,只能扮作乖巧,后来趁着看守的老婆子松懈的时候,她跑出府去,一直跑到闹市当中,不料竟阴差阳错地碰上裴元茂。
要不是裴元茂还算机灵,看出这其中的异样,怕是尚书府还在以为辛妙如是真的生病了。
从辛妙如口中得知肃王府私囤着大量兵器,辛尚书就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近来太师徐守拙把持着朝政,以防疫为由封锁京都,严进严出,不论是谁,进出城门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偏偏裴长淮等人还远在雪海关。
最近就连尚书府周围都多了一些耳目,辛尚书手边没有可调动的人手,只能拜托裴元茂去想办法,将京都这些暗潮涌动传到边疆,尽早召回裴长淮。
这样的大事,裴元茂托付谁都不放心,只能亲自赶来雪海关。
好在他是正则侯府的大公子,守城门的士兵不敢太过为难,平常又因他太不成器,托词说要出城去澜沧苑游玩,也没人怀疑什么。
一听肃王府私匿兵器,裴长淮不由地沉思起来。
他一时还不能确定这其中真假,毕竟皇上下旨明令他留在雪海关,仅凭尚书府不知真假的一面之词,就要他冒着抗旨的风险领兵回京,此事实在需得慎重考量。
裴元茂环视着四周,兀地问道:“三叔,赵昀呢?”
裴长淮问:“你问他做什么?”
裴元茂道:“来时我走的官道,正撞见一群官兵模样的人北上。期间听他们说,赵昀拥兵自重,要谋反,他们奉太师之命去缉拿赵昀。可、可他不是刚刚为我们大梁立下战功么,为什么说反就反了?三叔,你可知道这件事?”
裴长淮眉头紧锁,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他都有些措手不及。
太师要缉拿赵昀?
蓦然间,裴长淮想到以万泰为首的暗甲军,心思一动,一下确定了什么,道:“不好,肃王和太师要反。”
他站起来,即刻去取放在兰锜上的宝剑,对帅帐外的卫兵喝道:“传万泰来见!”
方才裴长淮还有些疑心,一听太师要缉拿赵昀,这才确定,京都恐怕要生变。
京中兵权表面上由崇昭皇帝总领,但除了北营以外,实权大都握在太师徐守拙和兵部的手上。
但裴长淮远在雪海关,北营的兵力无人能调动;肃王府只要拿住辛妙如,就能钳制住兵部尚书。
崇昭皇帝又生了病,如此一来,皇城内外尽数处在太师和肃王的掌控之中。
太师封锁京都,肃王府私匿兵器,或许都是在为谋反做准备。
但这周全的准备之外,唯一的变数就只剩下赵昀以及他统领的暗甲军。
一直以来,人人都以为赵昀是太师的门生,但早在皇上提拔赵昀入京时,他就已经直接效命于崇昭皇帝。
先前太师一直以为赵昀与他在一条船上,经北羌一役,徐守拙或许看明白赵昀与他并非一条心,这才贸然安下一个谋反的罪名,要将赵昀格杀在京城外,以免他耽误了这一场风云大变。
此事定是瞒着崇昭皇帝的,他们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杀害一名大将,如此无法无天,那就意味着离起事不远了。
此刻,万泰大步进到帐中,抱拳问道:“小侯爷有何吩咐?”
裴长淮挂上宝剑,道:“整兵备马,去追赵昀!”
出发前,裴长淮将裴元茂交给周铸照看,随后翻身上了马。
裴元茂也看出这事或许没那么简单,急声问他:“三叔,赵昀没有要谋反,是么?”
裴长淮没时间再解释,道:“留在雪海关,周铸会保护你,等事情平息以后再回去。”
见裴长淮就要策马离开,裴元茂追了两步,扬声道:“三叔,太师府摆寿宴那天,元劭失足落水,是赵昀冒着危险救了元劭。我知道,他以前算计过咱们侯府,但一码归一码,他对裴家有恩,如果他此回真是冤枉的,请三叔一定要救救他。”
裴长淮心脏一时跳得厉害,不知是因对赵昀的感激,还是因对前路的恐惧。
他紧紧握着缰绳,对裴元茂说:“放心!”
……
赵昀率领一干轻骑赶回京城,一路上昼夜不休,这日至深夜,他们刚到立州城外,兵马都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
赵昀打算去城中驿站食宿换马,稍作休整,翌日再启程。
他派士兵去叫开城门。
不久,城墙上接连举起几根火把,随后传来守城士兵遥遥的质问声:“城下何人?”
士兵高举令牌,高声道:“检校右卫大将军、北营都统赵昀在此!我等奉旨回京,取道立州城,劳烦兄弟打开城门!”
“原来是赵大都统。”守城士兵确认赵昀的身份,敬了一声。
城门缓缓打开,赵昀率兵进城,随后直奔驿站。
至驿站门口,赵昀翻身下马,甫一转头,就瞧见门内立着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人影。
见是个熟面孔,赵昀眼睛一弯,手下把玩着马鞭,唤道:“张大人?好巧。”
张宗林微微笑着,道:“来立州办公差,不想会碰上你。赵都统,淮州府一别多时,您现在的官职都快比本府要高了。”
“大人抬举,我一介武夫,向来登不上台面。”赵昀道。
张宗林侧身让道,“都统请,今夜咱们可要好好叙叙旧,一醉方休才是。”
“好啊。”赵昀应得十分爽快。
他随张宗林踏入驿馆当中,见此处虽灯火通明,但周围安静得很。
路过中庭时,赵昀停下脚步,对张宗林说:“张大人稍等。”
赵昀转身对随行的卫风临打了个手势,道:“明日还要入京,你看着他们喂好马,别耽误行程。”
卫风临眼色一沉,抱拳回道:“是。”
赵昀再看向张宗林,微微一笑,抬手道:“张大人,请。”
张宗林与赵昀同入驿馆的大堂中,役夫备上好酒好菜。
席间,张宗林无非是奉承两句赵昀近来的功劳,赵昀笑吟吟地受用着,毕竟好话谁不爱听。
酒过七巡,赵昀渐有醉意,伏在桌上也不太动了。
张宗林本就在装醉,见赵昀没有了动静,尝试着唤了他两声,没醒。
张宗林左顾右盼,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心下不由地紧张起来。
徐守拙吩咐他带人前来诛杀赵昀,张宗林便在回京的必经之地守株待兔,驿站内外都设下了天罗地网,占尽先机,只待赵昀落入圈套。
但想到赵昀的功夫实在高超,张宗林没有把握能一击致命,只好又给他灌些烈酒,趁他浑浑噩噩之际,直接杀了他。
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张宗林没有多心,只当是自己布置缜密。
正当他高高扬起匕首,准备刺烂赵昀的后背时,手腕蓦然被一只手擒住。
卫风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面上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五指如铁一般强硬,死死地钳制住张宗林,反手一拧。
张宗林大惊,胳膊吃痛,手中匕首瞬间落地。
在他痛苦嚎叫之际,伏在桌上的赵昀坐起身来,眼睛漆黑且清明,分明没醉。
“大费周章摆了个龙门阵,就是想杀我?”赵昀拨弄得酒盏乱转,然后将酒盏拿捏在手中,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张宗林,“这种小花招我从前不知见过多少,你也太小瞧本都统了。”
自从他在驿站见到张宗林时就起了疑心。
如今淮州水害瘟疫不休,远在雪海关的裴长淮都在挂念此事,身为淮州知府的张宗林不好好处理这些公务,却突然出现在立州,实在不合常理。
驿站的墙头上又埋伏着弓弩手,但都是些普通的士兵,不知隐藏气息,赵昀过中庭时就听到些微动静,用手势命令卫风临带人去肃清周围。
此刻,卫风临挟制住张宗林,随后以哨声下令动手。
随赵昀一同回京的轻骑提前摸准那些弓弩手埋伏的位置,待得卫风临一声哨令,他们旋即一拥而上,将这些弓弩手一齐拔除。
直到听见回复的哨声以后,卫风临才对赵昀说道:“清了。”
张宗林也接连听到几声惨叫,大约知道那些埋伏的人也没能得手,他捂着疼痛的臂膀,面上更加惊恐,“你、你们!”
赵昀不紧不慢地问道:“张大人,说说罢,你受何人指使,为何来杀我?”
张宗林压着声音中的颤抖,强作镇定道:“本官受皇上之命前来缉拿你,赵昀,你个乱臣贼子,居功自傲,还胆敢威胁朝廷命官,这难道不是谋反?!”
赵昀眼睛一眯:“你是说,皇上要杀我?”
张宗林道:“不错!”
“你确定是皇上要杀我?”赵昀不明所以地一笑,兀自低语了一句,“不过他想杀我也不是头一回了。”
张宗林没深思赵昀的话,还在威胁他道:“你以为本府就这些人么?赵昀,现在整个立州城的人都知你狼子野心,意图谋反,这地方你进得来,却走不出了!死到临头,本府劝你束手就擒,兴许还能为自己留条活路,否则……”
赵昀笑道:“死到临头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赵昀命贱,死就死了,不值什么,但能有知府大人陪葬,怎么看都是赚的。”
“你!”张宗林没想赵昀如此油盐不进。
卫风临拧着张宗林的手,力道更狠,张宗林顿时嚎叫起来,膝盖屈得更弯。
卫风临道:“说,皇上为何要怀疑爷谋反?”
正当此时,驿站外传来打斗之声,乱箭嗖嗖齐飞,有数支羽箭甚至都射入大堂当中!
本在外围收拾弓弩手的轻骑兵忽然遭到另外一波箭雨的袭击,逐渐被逼退到驿站当中。
赵昀提枪走出大堂,卫风临挟持张宗林做人质,紧紧跟在他身后。
赵昀手下的兵马都逐渐被包围在这驿站中,前后来了两路人,一路身着盔甲,乃是立州城的官兵;另外一路身穿利落的黑衣,戴夜叉面具,束银色护腕,这些人的装扮跟那日在长街刺杀赵昀的那群刺客如出一辙,都是肃王府豢养的死士。
张宗林忙喊道:“还不快救我!”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中一名死士讥讽地看了看张宗林,并不将他放在眼中,随后就将目光转移到赵昀身上,喝道,“杀害朝廷命官,你罪加一等。我等奉命捉拿反贼赵昀,倘敢不从,格杀勿论!夺反贼首级者,赏百金!”
十多名死士齐齐亮出明晃晃的弯刀。
张宗林急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快快先救本府!”
“原来是肃王府的人,张宗林,你上错了船。”赵昀一展手中长枪,对卫风临说道,“看来要打一场恶战了。”
卫风临面色凝重,道:“我掩护,你先走。”
“我在你眼里,还是那么的狼心狗肺。”赵昀看了卫风临一眼,道,“可是卫风临,我从来都将你当兄弟看待。”
他不再多言,率先提枪奔向阵前,口中以哨声指挥轻骑兵先去争夺制高点,而后一枪携雷霆之威,猛地扫向其中一名死士!
卫风临想着赵昀方才的眼神,咬了咬牙,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怒气。
他一把将张宗林推回大堂,将那些死士交给赵昀去对付,自己则领人去解决后排的弓箭手,以防他们暗中放箭。
赵昀的枪法造诣极深,凭借长克短的优势,牢牢压制着那些死士近前。
不过他们人数众多,赵昀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防他们近身,好在赵昀将剑法使入枪中,融会贯通,每一招每一式都变化莫测,神妙无方。
短时间,那些死士对赵昀奈何不得。
此刻卫风临回防,持刀横劈,砍杀一名死士,那滚烫的鲜血几乎瞬间就飞溅上卫风临的脸。
他对赵昀道:“我们一起走!”
赵昀深知不能久耗,与卫风临联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残兵仓促上马,往城门口奔去。
马蹄纷乱地踏在长街上,奔腾着,发出如雷一般轰鸣。
夜空中雪白的电光一闪,真正的雷鸣声随之滚滚而来!
转眼间,狂风乍起。
前路又有一波官兵高举着火把,呼喝着杀来,来势汹汹地堵住了赵昀一行人的去路。
赵昀不得不勒停马匹,回头望,追兵已至,前后包夹,将赵昀的兵马团团围剿。
见四面八方都没有了退路,赵昀在骏马上一挥长枪,厉声喝道:“杀——!”
骤雨洗着雪亮的兵刃,疾风伴着一阵阵的厮杀声,回应锋芒的便是鲜血与尸体。
卫风临始终追随在赵昀身边,护着他往城门外的方向杀去。
敌人近在眼前,赵昀长枪挥洒不开,已夺来一把长剑在手。
他背后就是卫风临,面对着逐渐围上来的官兵,赵昀轻轻喘了两声,侧首对卫风临说道:“你要是还想留条命为雪絮报仇,找机会就跑。”
“你呢?”
“你放心,我也跑。”赵昀横起剑,半玩笑半认真道,“我的命归正则侯所有,绝不能死在这里。”
“我也不是狼心狗肺。”卫风临冷冷道,“赵昀,你少逞一次英雄能死么?”
他并不相信赵昀的说辞,始终不肯逃跑,起刀再度向那些士兵杀去。
有名死士见他们还在负隅顽抗,夺来一把弓箭,飞至高处,一手拉满弓弦,猛地朝卫风临背后放出一箭!
赵昀比卫风临先捕捉到这支袭来的暗箭,下意识推开卫风临,再回挡已来不及,那箭直直射入赵昀右臂当中。
疼痛一下炸裂,赵昀不由地闷哼一声。
卫风临大惊着回望过去,赵昀身着黑色武袍,一时还看不出什么,雨水却卷着鲜血从他的指尖淌下。
“赵昀!”
卫风临霎时间勃然大怒,他似失去理智一般,不管不顾地杀向那射箭的方向。
赵昀急得大喝:“别去!”
那些死士见卫风临和赵昀分开,竭力先去围杀卫风临,赵昀要去帮忙,可却被眼前的官兵缠住步伐。
赵昀再道:“卫风临!回来!”
卫风临攀至房顶之上,一刀砍杀那放暗箭的死士,再转身时,数名死士已经围攻而上。
眼见一柄弯刀就要从后方砍下卫风临的头颅,从风雨中忽然斜入一柄长剑,足够轻灵,足够缥缈,却似四两拨千斤,将那砍向卫风临的弯刀一下挑飞。
刀身狠狠戗入地面,发出铮地一声,令众人都不禁一惊。
卫风临劫后余生,一时间还有些茫然,回首望去,见飞檐上持剑而立的身影,胜似仙人一般,正是裴长淮。
见到他,赵昀实在意外,却蓦然一笑,缓缓放下手中的剑。
裴长淮举起手中的虎头铁令,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威然怒喝道:“正则侯裴昱在此,还不快住手——!”
正则侯府满门忠烈,声名响彻梁国上下,纵然是立州最低末的官兵,也都知晓正则侯的威名。
他们仰首望着裴长淮的身影,一时都被他震慑住了。
死士见裴长淮竟突然出现在此,心知要坏大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拔刀向裴长淮杀去。
“侯爷当心!”
从低处飞来无数绳索,纷乱交叠,精准地套住那些死士的手脚。
绳索另一端是随裴长淮赶到的万泰等人,他们一下扯紧绳索,那些死士便如被黏在蜘蛛网上一般难以动弹。
裴长淮未再留情,翩然身影一起一落,挥剑将那些人的头颅尽数砍下。
刹那间,尸身、头颅,伴着迸溅的鲜血,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场景堪称残酷。
那些立州官兵常年守在城中,有的人甚至没见过真正的战场,不免被眼前的变故吓住,谁也没敢动。
裴长淮随后也落地,在风雨中,他展开剑,一步一步走过尸山血海。
雨珠冲刷着他剑上的鲜血,在地上汇成赤色的水流。
裴长淮道:“北营大都统赵昀隶属本侯麾下,不久前刚在走马川为大梁立下不朽战功,如今乃是奉旨回京,何人胆敢假传圣旨,污蔑忠臣谋逆?”
这些立州官兵只是听命行事,面对裴长淮的质问,没人能答上来。
裴长淮痛喝一声:“立州校尉何在?!”
不一会儿,立州校尉从一干官兵当中走出来,见着裴长淮当即下跪回道:“下官就是立州城校尉,参、参见侯爷。”
裴长淮没先理会他,而是剑指那些将赵昀围困住的官兵,道:“尔等还不收兵?”
那些官兵见校尉下跪行礼,也纷纷放下手中兵器,随之跪道:“参见正则侯!”
万泰走到裴长淮身边,为他撑上一把墨金纸伞。
“请侯爷容禀。”立州校尉神色紧张,说道,“这事都是淮州知府张宗林的意思,数日前他带着当朝太师的法旨,通知下官说赵昀意图在北边起兵谋反,他要在立州城设下埋伏,将叛贼捉拿,吩咐下官尽力配合。”
说着说着,那立州校尉也不禁恐慌起来。
他确实没亲眼见到圣旨,但太师徐守拙是何等权势滔天,他又是赵昀的恩师,连他都说赵昀谋反,难道还能有假?
是以他并未怀疑什么,一切都遵从张宗林的吩咐。
然则此刻见到裴长淮,见到那些死士连正则侯都要杀,他才意识到自己怕是犯了一个滔天大错。
那立州校尉生怕裴长淮降罪,连忙为自己辩解道:“下官以为,太师的法旨就是皇上的法旨,赵昀意图谋反,我等诛杀叛逆,是为国为君为民,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裴长淮冷声道:“天地可鉴?不见圣旨就敢动兵,险些戕害忠良,是你失职;受小人蒙蔽,不辨忠奸真伪,是你失察;连累自己人自相残杀,要这么多官兵无辜枉死,是你失责!身为立州校尉,你失职失察失责,即便一片忠心,亦是愚忠,本侯岂能饶你?”
那立州校尉满头冷汗,“万望侯爷开恩!”
此时还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裴长淮环视一圈,再问:“张宗林呢?”
卫风临此刻也已经走到裴长淮身边,回道:“侯爷,我把他留在驿站了。”
裴长淮看向那立州校尉,“捉拿张宗林,这是你唯一能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立州校尉从前还听说裴家一门三杰,少将军裴文、裴行都不是好招惹的,唯独三郎裴昱性子还算好些,如今看着才知传言根本不可信。这正则侯脸上分明也没什么大怒之色,但活似个玉面阎罗,一字一句都跟冰锥似的,令人胆寒。
他赶忙听命道:“下官这就去。”
他即刻起身吩咐立州官兵拿上兵刃,随他一同去驿站捉人。
一行人马整备后相继离去,长街之上,只余下赵昀的身影。
赵昀将右臂上的羽箭折断,一手捂着流血的伤口,笑吟吟地看着裴长淮,那目光里的欣赏与爱慕无法隐藏。
他称赞道:“小侯爷好神威。”
裴长淮拢了拢手指,似是在克制着什么,从万泰手中接过纸伞,低声命令道:“这里交给你了。”
万泰听令。
裴长淮朝赵昀走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手握住赵昀的手腕,拉着他在雨中奔走。
期间裴长淮一句话都没有说,赵昀也未言语,只任由他牵着。
转过一个巷口,裴长淮敲开一个药堂的门,撂下一锭银子,让大夫为赵昀拔箭疗伤。
好在赵昀没伤到要害,那大夫手法也利落,赵昀疼虽疼着,但见裴长淮脸色苍白如冰,也没像往常一样佯装喊疼。
待得伤口止血包扎完毕,大夫就退出房中。
赵昀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他忍出一身冷汗,步伐也有些虚软,看裴长淮还在不远不近地站着,道:“我这身上都要没一块好肉了,小侯爷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
裴长淮看着他手臂上扎着的绷带,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胸膛一起一伏,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而后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赵昀面前。
他一副讨债的架势,来势汹汹。
赵昀不明所以地小退了两步,后背正撞到屏风上。还不等他反应,裴长淮一把扶住屏风,将赵昀逼得退无可退后,闭目吻上他的唇。
赵昀听着裴长淮呼吸中有轻微的颤抖,才终于明白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是恐惧。
裴长淮似是要确认他的温暖,他的鲜活,舌尖逐着他的,吻得又疯狂又柔情。赵昀也趁势揽住裴长淮的腰,与他交缠着深吻。
不一会儿,裴长淮顺着赵昀的下颌亲吻下去,吻在他的颈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着意吮咬了两下。
赵昀后心一麻,邪火直冒,他忙按住裴长淮的腰,无奈地笑道:“长淮,饶命饶命,我可经不起这个。”
裴长淮没再继续,将头深深埋在赵昀的颈间,他抱着赵昀的手臂越收越紧,肩膀还在轻微颤抖。
好一阵儿,裴长淮才说:“揽明,我还在害怕。”
赵昀没有笑话他,抬手抚上裴长淮的后脑,轻轻摩挲他的头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不怕。”
“我怕我又要来迟一步了。就像当年去走马川一样,对父兄,对从隽,我一直都来迟一步,除了接受他们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赵昀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颈间有微热湿意,是裴长淮的泪水。
“这次没有来迟,不早不晚,正是最好的时候。”赵昀低声哄着他,“小侯爷救过我两回,这要是偿还起来,不仅这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得以身相许才能还清了。”
裴长淮不禁破涕为笑,道:“本侯一定记着你欠债的回数。”
两人无言拥抱片刻,待得平静之后,裴长淮才将京中的局势告知。
赵昀听闻是太师要杀自己,反而没那么意外。
他镇定地沉思片刻,说道:“立州的事瞒不了太久,如果肃王和徐守拙得知你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必定会提前动手,那时皇上恐有性命之危。事不宜迟,我需要尽快进京。”
裴长淮精准地捕捉到他的意图,道:“你一个人?”
“不错,太师已经以防疫为由封锁整个京都,一个人进京更容易。”赵昀道,“长淮,有一件事只能你去做,那就是以正则侯之名,尽可能地调动周遭城池的兵马,一同进京勤王。”
他们之间有无需多言的默契与信任,裴长淮握住赵昀的手,道:“我明白,你孤身一人切记谨慎小心,一定要尽可能地拖住他们,等着我来。”
赵昀神秘莫测地一笑:“放心,我不是孤身一人,入京后自有帮手,能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