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求不得
崇昭皇帝冷了冷脸,道:“其实太师心中已有答案,不论朕如何解释,你都不会相信。你一直认为是朕害死了她,是朕不想让她生下有皇族血脉的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难道不是么?”徐守拙道,“谢弈,你可知,先帝那么多皇子当中,从性情到手段,唯独你跟他最像。”
徐守拙直呼其名,已然是最大的冒犯。崇昭皇帝眯了一下眼睛,原本沉稳淡定的目光中忽然杀出一股深沉的狠戾。
疾风骤雨吹打着明晖殿的窗棂,豆大的雨珠砸得哗啦啦作响。
“当年宋观潮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先帝虽对之重用信任,却又不得不防着人心易变。他需要一个人去制衡宋观潮,钳制裴承景,这才肯抬举臣上位,所以尽管我们徐家只是贱民出身,先帝还是准了你跟念青的婚事。”
说罢,徐守拙坦然地看向崇昭皇帝,从崇昭皇帝这张面容上依稀可见当年他父亲贤王的影子。
当年的贤王确实有着过人的英明与睿智,他心系百姓疾苦,愿不拘一格降人才,写反诗的宋观潮,卑贱出身的徐守拙,他都敢重用;不过他到底还是出身于帝王之家,天生会玩弄人心与权术,他们懂得如何去驾驭手下的臣子,为了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就可以不问人情、不择手段。
将孟元娘许配给宋观潮,或者同意崇昭皇帝娶徐念青为侧妃,都是他笼络制衡臣子的手段。
崇昭皇帝比他父亲,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宋观潮逝世以后,裴承景又不是个喜好争权夺利之人,原本只是作为棋子去制衡二人的徐守拙却逐渐成一家独大之势。
崇昭皇帝登基那年,徐守拙时任礼部尚书,座下门生三千。
他就像一根参天大树一样扎在朝廷的泥潭当中,也像一根尖刺一样扎在崇昭皇帝的心中,而且越扎越狠,越扎越深。
徐念青身为崇昭皇帝的静妃,为四妃之首,协理六宫,又在崇昭皇帝登基这年怀上了龙裔。
一时间,徐家在朝堂上炙手可热。
徐守拙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还曾提点妹妹徐念青,在龙裔平安诞生之前,定当谨小慎微、谦逊守礼。
可没过多久,徐念青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崇昭皇帝给徐家唯一的交代便是静妃娘娘难产而亡。
徐守拙本就多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
他暗地里找来徐念青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一查问,他们一开始不肯说,徐守拙用上了刑狱逼供的手段,那些宫人再不敢隐瞒,方才道出事实——
静妃娘娘出事当晚曾去见过皇上,人也是在明晖殿动了胎气,像是撞到哪里,才会小产而亡。
六宫中谁人敢在皇上面前戕害嫔妃?倘若真敢,又如何查不出祸首来?
除非,那害死徐念青的人就是崇昭皇帝自己。
“先帝能为握住权力而重用微臣,你难道不会因为权力而害死臣的妹妹?”徐守拙紧紧握住了扶手,恶狠狠地盯着他。
“朕要害她?朕登基之后,念青便位列四妃,她难产而亡,朕又追封她为皇贵妃,以示哀思,后又擢升你为太师,总领六部。朕自问对你们徐家仁至义尽!”崇昭皇帝怒声喝道。
徐守拙道:“那是你心中有愧!”
“朕确实心中有愧。可太师来责问朕之前,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当初为什么非要将她嫁入王府,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
他话音刚落,外头又是一阵暴戾的惊雷炸开,拖着沉闷的滚滚余响,重重地碾过徐守拙的心头。
崇昭皇帝知道自己戳到了徐守拙的痛处,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肯让徐家人以皇亲国戚自居,锦麟每每入宫,连一声姑父都不敢叫,满朝文武都以为是你徐守拙不敢居功自恃,但朕知道,你在羞愧,因为你们徐家的荣华富贵是用徐念青的命换来的!”
怒到极致,反而会是一种平静,徐守拙攥紧的拳头一松,怪异地冷笑了两声:“事到如今,皇上还以为臣是为了荣华富贵?也是,在你们谢家人眼中,宋观潮的忠心,念青的痴心,在权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徐守拙似乎已经很是疲惫了,道:“或许臣真的做错了。”
宫殿外雷声滚滚,一些混乱的叫嚣声隐隐地传到了明晖殿,动静越来越乱,混乱声也越来越清晰。
殿外,郑观大呼:“护驾!护驾!”
不一会儿,郑观便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大惊着对崇昭皇帝说道:“不好了,皇上,宫里生事了!是、是肃王!”
崇昭皇帝早就料到,徐守拙不会贸然前来,必然做足了准备,他脸上也并无惊慌之色,只道:“慌什么?难道痛哭流涕,他们就会放过你?”
他语调很沉,沉得像巍峨不动的山,紧实地压在郑观乱跳的心脏上,他稍稍平静下来,道:“御林军还能抵挡一阵儿,皇上,奴才护送皇上出宫!赵都统、裴小侯爷或许已经在归京的路上,只要他们……”
“来不及了。”崇昭皇帝看向徐守拙,道,“太师,你想用什么法子杀了朕?”
郑观一惊,方才他不知殿中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太师并不知情,但依崇昭皇帝的话来看,这一切都是肃王和太师联手所为。
此时,一队士兵已经杀入明晖殿中,为首的人正是肃王。
肃王提着淌血的刀,脸庞上也溅了星点鲜血,他这般威风凛凛走入殿中,目光如虎狼一般锐利阴狠,紧盯着崇昭皇帝。
徐守拙慢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殿外,口中对肃王说:“此处就交给王爷了。”
徐守拙离殿,肃王转头再看向崇昭皇帝。
崇昭皇帝了然,低低一笑:“原来是想教我们手足相残,太师这招杀人诛心,看来是恨透了朕。”
肃王听着他这话,竟还似有挑拨离间之意,讥笑一声:“手足相残?皇兄,你真当过我是你的兄弟么?当年你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就敢毁了我的儿子,把他幽拘十年!你既做得出来,也该料到有今日。”
崇昭皇帝道:“想要皇位,光明正大地来争来抢就好了,何必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切与孩子无关。”
“少惺惺作态了!你以前就是这样骗过父皇的么?”肃王拿刀指向崇昭皇帝,“否则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曾经犯下那样的弥天大错,害了宋家,害了孟家,父皇还是要选你继承皇位?”
崇昭皇帝笑了笑,“如果你能想明白,那么坐在这张龙椅上的人就是你了。”
“又跟我摆出这副样子,好像这世上只有你谢弈才是真龙天子,别人就什么都不是!”肃王冷道,“不见棺材不掉泪。谢弈,我们兄弟一场,今日我亲自送你一程,到了地下,你去告诉父皇,你有今日的下场,皆要怪他当初选错了人!”
肃王走到他面前,雪亮的刀刃扬起。
郑观的手被两名士兵死死地踩在脚下,动弹不得,眼见那刀逼近了崇昭皇帝,惊慌地大喊道:“皇上!!”
崇昭皇帝竟也没有再躲,仿佛早在等着这一天似的,就那刀刃即将砍向他的头颅时,一粒石子“铛”地一声击在刃身上,力道之猛,震得肃王手臂一麻!
刀身一翻,锋利的刃削了几绺崇昭皇帝的头发下来,却未伤及他分毫。发丝轻轻飘飘地落在案上。
众人皆为这陡然间的变故一惊。
从龙椅的屏风后走出一个身影,穿着最寻常的布衣,戴着一面斗笠,却也遮掩不住那潇洒风流的身段。
那人摘下斗笠,用左手抽出腰间的长剑,冲肃王一笑,“肃王爷,这一场闹剧也该收场了。”
肃王看清那人的面容,一时震惊道:“赵昀?你怎么会在这儿!”
看着这意外出现在宫中的人,他心中不免一慌。
他在太师口中得知赵昀或许与当年走马川一战有关,太师疑心赵昀的身份,想等京中局势定下之后再好好查问,在此之前,他派了张宗林前去截住赵昀,省得这厮闹出什么麻烦。
想必是张宗林办事不力,没能拦得住他。
但肃王也只是慌张了那么一瞬,京中内外已经被他们牢牢控制住,倘若赵昀带了兵马前来,他们必定早就收到了风声。
这就说明,他是孤身前来。
“你一个人么?”肃王轻蔑道,“赵昀,就算你是剑神转世,一人还能抵得过这千军万马?”
赵昀道:“谁说我一个人?”
“毛头小子,少来吓唬本王,京中兵马调动都要等太师的手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本王的斥候军也早来报信了。你哪里来的人?”
“肃王爷,这京都当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只不过你从来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罢了。”
叛军此次来得猝不及防,皇宫西门有效忠肃王的,擅自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皇城,御林军仓促应战,颓势渐显。
忽然,又从皇宫的西门中外杀进一股来路不明的势力,不是什么受过训练的士兵,看着更似寻常百姓。略好一些的,手中拿着破枪烂剑,还有更不像样的,棍棒菜刀都带了上身,只凭借一腔的胆勇,来势汹汹地冲入皇宫当中。
陆老翁的儿子就混迹在队伍当中,手中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剑。他虽然没有盔甲与利兵,但因有些功夫底子在身,带着人冲锋在前,见到叛军就一顿乱砍乱杀。
皇宫中,三股势力交织在一起,彼此间杀得你死我活,在风雨飘摇当中,这场厮杀愈演愈烈。
明晖殿中,气氛还在僵持着。
崇昭皇帝与肃王一样意外赵昀竟出现在此,问他:“是谁来救驾?可是正则侯回京了么?”
“小侯爷还在路上。外头这些人么,是臣从前认识的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们也是皇上你的子民。”
赵昀说话的口吻风轻云淡,然则字字却似落石一般,沉沉地击在崇昭皇帝的心潭。
赵昀不再多言,回身抬剑,剑身当中呼啸着一股杀气冷冷地指向肃王。
他懒洋洋地笑道:“千军万马我是敌不过的,不过杀你一个绰绰有余。”
肃王一下警惕起来,握着刀一步一步向后退,对身后的士兵喝道:“杀了他!得赵昀首级者,本王重重有赏!”
“杀!”
明晖殿中局势一触即发,刀光剑影中杀声震天。
赵昀将崇昭皇帝护在身后,未回头看他,只微微一侧首,说道:“退后。”
崇昭皇帝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恍惚间想起谢从隽来,一时失了失神。
赵昀未再多言,起势的剑中似有搅弄风雨的力量,飞身杀上阵前!
……
这风雨虽急,可肃王府中却仍旧被压抑在一片沉闷当中。
参宴的人都被牢牢地看押住了,有刀剑挟持着,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一名将士身影如飞箭一般跑进府中,到正堂当中拜见谢知章,附在他耳边急匆匆地说了两句话。
谢知章轻轻眯了一下眼睛,道:“没有圣旨,裴长淮还真能搬来救兵?”
那将士回道:“正则侯毕竟在大梁素有威望,‘裴’字还是好使的。”
“我一早就说过,留着他始终是个祸患。”谢知章有些咬牙切齿,但很快给出了对策,“宫中还没有传回事成的消息,别让他坏事,你亲自带兵去城墙严防死守,阻止裴昱进京。”
那将士即刻领命去了,谢知章思索再三,还是不能放心,召了一名死士来见,吩咐道:“你亲去正则侯府,直接将裴家人抓回来,其他人都能杀,裴元劭那个孩子一定要是活的。”
“是!”
那本在侧堂当中茫然无措的徐世昌听到这么一句话,当即回过神来,一时暴跳如雷,冲到谢知章面前,“谢知章!”
谢知章左右的护卫连忙将徐世昌摁住。
“放开我!放开!”徐世昌挣扎着骂道:“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将人请来也就罢了,你敢在侯府杀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谢知章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竟似为了裴昱都要发疯一样,哼笑一声:“徐世昌,坏了大事,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如今我不过是想个办法,好让裴昱听话一点,这还是看在闻沧的面子上。你爹早就想让他死了,否则也不会给宝颜屠苏勒献计,让他派出鹰潭十二黑骑去截杀裴昱!”
“你胡说!我姑姑是皇贵妃,我爹对大梁忠心耿耿,他不会这样做的!”
徐世昌听后,立刻反驳了一句,可越想他就越虚心,比之刚一开始得知真相时的震惊,他现在心里只有悲愁和愤怒。
“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以后、以后让我怎么再去见长淮哥哥?”
谢知章看他这副样子,只觉得烦躁无比。
裴昱,又是裴昱,人人眼里都是裴昱!
徐世昌、谢从隽、谢知钧,就连那个赵昀也是!
原以为太师养了一条好用的狗,没想到这厮就是一只深藏不露、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不知中了什么魔障,竟连命也不要,在柔兔舍身救下裴昱。
若不是他,眼下也不必再担心裴昱来坏事。
谢知章沉了沉心头的无名火,看着失魂落魄的徐世昌,说道:“事已至此,谁都没有回头路,不是正则侯死,就是你爹爹死!锦麟,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不要节外生枝。”
徐世昌脸上一片茫然,心中混沌,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了。
*
谢知章先前派来正则侯府请人的将士此时正林立于府门外。
他们手持着长矛,这漫天的大雨将泛着冷泽的矛尖洗得雪亮。
侯府门前有两樽镇宅麒麟,神兽面目狰狞而形态威武,镇守在门前,似乎与府门外的这些将士在长久地僵持着。
没多久,侯府的管家打了伞出来,随他一起涌出来的还有正则侯府的侍卫,侍卫也拔出来兵器。
双方矛对着矛、刀对着刀,腾腾的杀气逐渐弥漫开来。
侯府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转答道:“我家大夫人说了,府上公子抱恙,不便参宴。肃王与肃王妃想邀客,送张请帖来也就罢了,可眼下派士兵围住侯府又是何意?倘若正则侯在京,你们也敢如此放肆么?”
那肃王府领头的将士回答道:“不敢,不敢。只是王爷盛情相邀,正则侯府与肃王府又是多年的交情,若是不去,岂非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好意?”
仆人将这话再次传回侯府的正堂中。
大夫人和二夫人端坐于正位上,听了此话,二夫人先冷笑了一声:“肃王府的话难道是圣旨不成?天子之下,你我皆是臣民,谁也不比谁高贵些!想当初二郎为梁国战死之时,肃王府从主子到奴才还只在京中享乐呢,现在瞧我们是孤儿寡母好欺负,派几个兵痞子来,连下马威都敢使了!”
大夫人比她性情温顺一些,声音也柔和,但说出的话却尽不然:“你尽管去回,他们胆敢踏入侯府半步,提刀杀了就是。”
“是。”
仆人再一路小跑出去,附耳对管家说了两位夫人的意思。
管家听后点了点头,又朝向那为首的将士,道:“诸位请回罢。”
那将士在这外头淋了大半天的雨,耐心早就被磨光了,眼见这侯府上不过几个女人孩子,也敢给他吃闭门羹,一时恼羞成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把门撞开!”
“你们敢!”
侯府侍卫大都是追随过老侯爷的,为裴家竭诚尽节,岂能容忍别人欺凌到侯府头上来?
眼见这些来路不明的将士拿着枪矛冲上来,仿佛真要冲入府中拿人,他们当即愤然呼喝一声,奋起杀上去!
两波人马犹似对冲的黑色洪流,惨烈地厮杀起来,在风雨中激荡起一片又一片片血雾。
侯府侍卫始终严防死守,舍命不渝,不放任何一人闯入府中。
外头死斗着,哀嚎声、怒喝声、砍杀声此起彼伏,越传越近。
侯府两位夫人才意识到这肃王府或许是要造反,否则他们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直接对侯府下手。
大夫人权衡再三,提议道:“元劭还小,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弟妹还是带着他先走一步,等长淮回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二夫人很快摇摇头,道:“侯府是我的家,也是大郎和二郎的家,他们以前就算死也没有逃过,我也不会。”
大夫人一怔,眼中似有泪意,点头道:“好。”
二夫人定了定心神,去吩咐仆人道:“元劭在哪里?将他找来。”
此时寻春正陪着元劭在房中扎风筝。
裴长淮离府以后,寻春就被指派过来照看小元劭。
原本府里上下知道寻春以前是芙蓉楼中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大都嫌恶他出身不干净,也不让他太多亲近元劭。
后来有一次,元劭要给娘亲和哥哥烤肉吃,没想等得时间太久了,迷迷糊糊地犯困,整个儿往烤肉的火炭炉里跌。
寻春在旁第一个发现他的异样,想也不想扑身接住元劭,到底慢了一步,炙烫的炭火还是烙伤他的手臂,大块皮肉都烧烂了,留下大片狰狞的疤。
若不是他,这疤或许会烙到元劭的脸上。
二夫人为此事亲自来谢他,奉上白银千两,寻春拒不肯收,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还小侯爷当年在芙蓉楼的救命之恩。
二夫人看他虽然出身低贱,却知感恩、有情义,就准了他在元劭身边照顾。
寻春从前在芙蓉楼伺候贵人,经过调教,比一般奴仆都要有耐心。元劭天生有些痴傻,有时一着急就说不清楚话。
寻春陪着他,一点一点引着他慢慢说,元劭听他腔调温柔,再焦急的心也能渐渐安抚下来。
久而久之,元劭也爱跟他亲近。
侯府外闹起事时,两人还在一起学着扎风筝,元劭时不时就抬头说一句“三叔要回家了”,寻春听着也高兴,描画风筝的花样儿描画得很仔细。
没一会儿,二夫人就派了仆人过来,要他领着元劭过去。
寻春一手牵着元劭,一手给他打着伞,领着他去前府。
刚经过一处庭院时,从高墙外越入数个黑影,他们轻功极好,脸上都戴着夜叉面具,铜墙铁壁一般堵住了寻春和元劭的去路。
正是谢知章派来的死士。
其中一名死士看了一眼那躲在寻春身后的小孩儿,道:“裴元劭?”
寻春紧张又惊恐地退后一步,将元劭牢牢地揽在怀中,颤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侯府?”
看他反应就知这孩子确系裴元劭无疑,不由分说,那些死士冲上前就要捉住裴元劭。
寻春大惊失色,一把抱起元劭,拔腿就跑!
侯府侍卫也注意到这边的异动,即刻提刀阻止住这些死士的步伐。
这一下侯府内外彻底陷入混乱当中。
一名死士率先摆脱纠缠,直接朝寻春和裴元劭逃跑的方向追去。
元劭吓得嘴唇青紫,但怎么都哭不出来,只瞪大一双眼睛,在寻春的怀中颠颠荡荡。
他能清楚地看见后面,看见那名死士越追越近。
元劭急得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想要喊寻春,可因为太着急,嘴里根本发不出声音。
“春、春……”
挥起的长刀卷起凛然杀气。
忽然间,元劭眼前一红,滚烫的鲜血溅到他的眼上、脸上,吓得他浑身一抖。
那刀深深地砍入寻春的后背,寻春仿佛脊柱都断了,连疼都觉不出,浑身如失去知觉一般重重跌在雨水当中。
他没抱住元劭,元劭也摔在地上,但他连忙爬起来,去拉扯寻春的右手,想要拽他起来。
寻春整个人伏身埋在雨水中,身下那一汪雨水越来越红。
元劭拽不动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口里只会啊啊地大喊。
“快跑,二公子,快、快跑……”寻春气若游丝,轻轻拉了一下元劭的手,“别管奴才……”
元劭始终不肯放手,他看那死士一步一步逼近,剧烈的恐惧笼罩过来,元劭从自己随身挂着的小布袋里抽出一把小巧的木质小剑,双手紧紧握着,对向那死士!
元劭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要……杀、杀他!”
死士一心将元劭带回去交差,也不管地上的寻春是死是活,伸手欲要将他抓过来。
元劭吓坏了,闭上眼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小木剑。
下一刻,元劭听见面前的死士发出一声沉沉的痛哼声,但他不敢看。
他看不到,一柄长剑贯穿了死士的胸膛,淋漓鲜血顺着剑尖往下淌。
虽然那死士还带着面具,可仍能从他眼中看出震惊与恐惧之色,他想要回头看一眼杀他的人。
那执剑的手白皙修长,轻轻一转,剑刃在他心腔里翻绞。
死士疼得呼喝起来,随着那剑利落地抽出,这死士也似失去最后的支撑,重重倒在地上,痉挛片刻就死了。
元劭还在乱挥着手中的小剑,不肯让那死士再伤害寻春,直到一双温柔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抚上元劭的脸颊时,元劭才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裴长淮的面容,他一双温柔目注视着他。
“三、三叔……”元劭呆愣愣地放下小剑。
裴长淮用袖口替他擦去脸上的泪与血,道:“元劭,别怕,三叔回来了。”
元劭方才一直哭不出声,这下见了裴长淮,扑到他怀中,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嘴里一直喊:“寻、寻春,坏人……杀……寻春……”
裴长淮抚着元劭的后脑勺,看到那伏地不起的寻春,起身将他从血泊中捞起来。
寻春从寒雨中翻过身来,仰在裴长淮的怀中,裴长淮见他的脸唇青白,眼瞳涣散,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死气。
“寻春。”裴长淮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听到裴长淮的声音,寻春才从麻木与混沌中醒了片刻的神,他有些开心,笑了笑道:“侯爷,您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裴长淮武袍上染上了大片鲜血,都是寻春的血,眼见是救不活了,裴长淮心上如遭针扎,低声说:“对不起,本侯来晚了。”
“不晚,不晚……二公子没事,他没事,就好了。”寻春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努力想要看清裴长淮的样子,说道,“奴才没关系的,我、我知道,我一直就是个小人物,什么都帮不上侯爷。没人会记着我的名字,我的死活,可当初在芙蓉楼是侯爷、是侯爷你救了我……侯爷,我这样,算报恩了吗?”
“你救了元劭,救了本侯的亲人。”裴长淮眼眶有些红,带着罕见的郑重,道,“多谢。”
寻春隐约看见裴长淮眼中有盈盈水光,由衷地笑了起来:“好,那、那就好。”
一直僵挺着的后颈在裴长淮手臂上一沉,他的气息一点一点飘散在这雨中。
裴长淮闭了闭眼睛,咬牙压抑住泪水,随后放下寻春,将痛哭的元劭抱到怀中来,乌沉沉的眼中腾升起一股森然的杀气。
*
裴长淮带着卫风临和万泰等人去京都周围的城池请援,纠集两万兵力入京勤王。
城中还有将军府的卫福临以及北营武陵军的人做内应,破开城门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一入京,裴长淮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侯府,来时,阖府内外已然杀得腥风血雨。
不幸中的万幸,裴长淮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才救下裴元劭。
前府,万泰和卫风临带着人,很快就平定那些在侯府作乱的叛军和死士,又护送两位夫人来见裴长淮。
裴长淮站在走廊当中,元劭伏在他肩头,因受了不小的惊吓,这时昏睡了过去。
见二夫人满面焦急地走过来,裴长淮解释道:“嫂嫂别担心,元劭只是睡了。”
二夫人心中一阵阵后怕,接过元劭就牢牢抱在怀中,又是亲又是吻,眼中也有了泪水,她对裴长淮说:“肃王这是造反了?!”
大夫人说道:“今天肃王府的人来请我们去参宴,来势汹汹的,我看着情况不对就没答应,结果他们竟敢直接杀了进来。这么明目张胆,怕是去肃王府参宴的官员以及女眷都凶多吉少了……元茂呢?你见着他没有?”
“让两位嫂嫂受惊了,元茂还在雪海关,一切都好。”裴长淮道,“京中的情况我都已经知悉,我会留一队士兵在侯府,保护你们周全,余下的事,交给我。”
他尾调沉稳而坚定。
两位夫人点了点头:“好。”
裴长淮安置好侯府,即刻向府外走去,卫风临、万泰二人紧随其后。
裴长淮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他额前碎发有些凌乱,没有了头盔遮掩,一双俊眉修目越发清晰。
他有条不紊地下命令:“万泰,你即刻带上武陵军火速入宫,与赵昀汇合,助他一臂之力。本侯这就带人去肃王府,捉拿反贼。”
万泰垂首:“末将遵命。”
“卫风临——”裴长淮沉了沉声音,道,“在宝鹿林,赵昀曾对本侯说过你的真名。”
卫风临抿了抿唇,遂低头道:“请侯爷准许,让末将跟随您去肃王府拿人。”
裴长淮将怀中头盔抛给他,微笑道:“一切听从指挥,切忌轻举妄动。”
卫风临道:“遵命!”
万泰领上武陵军,一行兵马如同放闸的洪水,奔腾过长街,闯破午门,气势好似能摇山振岳,狠狠冲向宫中本就乱成一团的厮杀。
随赵昀一同进宫的市井百姓虽说都是有些胆勇和功夫,但敌不过受过正统训练的叛军,他们也只会以命相搏,能拖一时是一时。
混沌的局势也随着武陵军的加入一下扭转,逐渐变得明了起来。
此刻赵昀已将肃王一行人打到明晖殿外,他那一手剑法比这风雨还要密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昀持着剑,一步一步从玉阶上走下来,俯视着节节败退的叛军。
肃王望着这人,没想到多年图谋竟功亏一篑,他心有不甘,狠狠咬住了牙,可眼下的境地容不得他思考太多,身侧的士兵簇拥着他且战且退。
此刻,崇昭皇帝走出殿外,看着眼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场面,一双阴沉的眼死死地盯向肃王。
他沉默了一刻,吩咐郑观道:“拿弓箭来。”
郑观扶了扶头顶的帽子,惊魂未定,反应了一会儿才忙躬身点头,从御林军手中取来一把弓箭,恭敬地递给崇昭皇帝。
那弓箭少说也有六十斤重,但崇昭皇帝拉弓搭箭,一举一动,看似都不费吹灰之力,锋锐的箭镞已然对准了叛军从中的肃王。
一股冷冷的杀意自上方袭来。
霎时间,肃王几乎已经预感到某种危险,但已来不及了。
一根冷箭咻地划过长空,刺破雨幕,穿过万军从中,直接射穿肃王的肩膀!
冲力与疼痛都令肃王膝盖一软,狠狠地倒跌在地。
肃王受伤,惊慌失措的情绪在叛军中激荡开来,原本混乱的局面在瞬息之间就失了控。
赵昀找准时机,飞身闯入敌阵当中,一剑如游龙行空,掠过重重叠叠的乱影,落势时这一剑就已经刺入肃王的喉咙中。
血溅三尺,肃王双目瞪得好似要炸开,连哀嚎声都发不出了。
浓郁的血腥味在弥漫。
这遭变故一出,叛军中有人痛声大呼:“王爷!”
万泰带着武陵军的士兵将这些叛军团团包围住,他们手中的兵刃上都沾了血,高举起来,冲着叛军一声又一声雄浑地大吼起来。
叛军在这样的威吼声中逐渐溃散。
赵昀横剑下令,厉声道:“逆贼已伏诛,降者不杀!”
沉默着,僵持着,叛军终于有一个人率先丢下了兵器,当啷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仿佛宣告着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残余的叛军也相继丢下了兵器。
天地间有狂风奔雨,似乎都将要收梢在赵昀的三尺长剑当中。
风雨逐渐平息。
万泰抱着头盔,快步冲到赵昀面前,行礼道:“都统。”
赵昀看到他就安心了,道:“小侯爷可真是及时雨,他还好么?”
万泰道:“侯爷正带着卫风临去了肃王府,清剿叛党余孽。”
“难为他了。”
赵昀似叹非叹,将剑收入鞘中。
万泰跟着赵昀登上玉阶,到御前复命,见着崇昭皇帝,万泰、赵昀跪地行礼。
“微臣赵昀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崇昭皇帝亲自将赵昀扶起来,大笑道:“好小子,你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赵昀道:“臣在立州得知肃王与太师起事生变,情急救驾,于是假传圣旨,命正则侯调兵入京,这一切皆罪臣一人擅作主张,请皇上责罚。”
正则侯以裴家的忠名游说各方都城起兵入京,虽是为救驾而来,却难保风波过去以后,朝臣再翻旧账大做文章。崇昭皇帝又是多疑多心、多思多虑之人,倘若真要追究起来,于正则侯府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崇昭皇帝知道裴昱不是莽撞无知之人,此次多半是他与赵昀合谋共计,只不过赵昀愿一力承担后果。
不知怎的,看赵昀跪在面前,崇昭皇帝就想起多年前从隽出征时请求他的话。
“请皇上保全正则侯府,善待长淮。”
他低叹一声:“朕在你们眼中,难道就是如此……”
他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此时,前去各处搜查的御林军统领也回来复命。
他道:“回禀皇上,没有找到太师的踪影,有宫人看到一队叛军从南宫门逃走,或许他们是护着太师一起逃了。”
崇昭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赵昀,道:“你亲自带人去追,别让人折辱了他。”
赵昀抱剑道:“臣遵旨。”
他点上万泰等人,转身就要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崇昭皇帝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赵昀。”
赵昀回过头,对上崇昭皇帝那一双复杂且深沉的眼。
崇昭皇帝哑然片刻,方才说:“爱卿,你多加小心。”
赵昀笑容很淡,恭敬地点了点头:“多谢皇上。”
*
从宫中撤出的叛军来肃王府报信,只说宫里头形势大溃,肃王怕是不成了;京都外,正则侯率兵赶到,以破竹之势攻入城中,相信过不了太久就会杀到肃王府来。
谢知钧一听说肃王在宫中遇险,一下怒到极致,喝道:“我父王没回来,你们回来做什么?不行,我要去救父王。”
说着,谢知钧就要提剑杀到宫中去。
谢知章闻此噩耗,茫然了一阵儿,见谢知钧提起剑来,连忙拦腰抱住他,喝道:“闻沧!闻沧!别轻举妄动!”
那将领焦急地解释道:“世子爷,如今回去也已晚了!我等听从肃王的命令,护送两位公子离开,先逃去扬州躲一阵子,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我们还存有不少的兵力,未来不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素来知道世子爷是个固执的人,轻易劝说不动,他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大公子谢知章,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公子,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谢知章几乎在瞬间就下了决定,拽着谢知钧说道:“从密道走。”
谢知钧一把推开谢知章,一双凤目狰狞狠戾,道:“要走你走!没见到父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
说着,谢知钧转身就走,谢知章给那将领使了一个眼色。
那将领趁谢知钧心慌意乱、不加防备之时,一记手刃砍在他后颈处,眼疾手快地接住他倒下来的身子,将他背伏到身上。
谢知章冷静得似无情一般,道:“接上王妃,走!”
为了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他们还留了一小部分侍卫在肃王府,以命相搏,拖住裴长淮。
裴长淮率兵围住肃王府,那些人出来迎战,裴长淮指挥先压了一波箭雨,单是弓箭手就杀了数十人。
随后武陵军撞破肃王府的大门,从四面八方杀入肃王府中。
卫风临一人率先翻上高墙,飞檐走壁,在中庭中找到那些被困的朝廷要员,一问才知肃王府两位公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卫风临回来,向裴长淮禀明道:“除了袁家一位公子被砍去了手臂,其他参宴的人并未受伤,但没找到谢知钧、谢知章二人的下落。”
裴长淮拧了拧眉,道:“金蝉脱壳,该是往城外逃了,追!”
裴长淮连马都没来得及下,一扯马缰,带着卫风临以及武陵军往城门外追去。
有一队士兵留在肃王府负责善后,众人从他们口中知是正则侯回京,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看到武陵军旗帜的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徐世昌看到那杀入王府中的士兵都穿着武陵军的武袍,一时又惊又喜。
纵然知道是自己的父亲谋反,可他还是害怕裴长淮出事,害怕谢知章真对侯府不利,他想,倘若元劭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裴长淮如何能经受得住?
徐世昌拽着一个士兵追问:“是不是长淮哥哥回来了?!你去,告诉他快回侯府,元劭有危险,是——”
以前但凡是北营武搏会,徐世昌都会参加,对于武陵军的士兵来说,他不是一个陌生面孔。
正因如此,不等徐世昌把话说完,那士兵反手拧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压制住他,直压得他单膝跪到地上。
徐世昌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粗鲁的对待,一时痛叫起来:“——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那士兵此刻对他痛恨至极,怒喝道:“太师伙同肃王起兵造反,你知不知道害死了我们多少兄弟!反贼,现在还敢来攀附我军主将,拿元劭小公子说事,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徐世昌听士兵这一句控诉,如遭当头棒喝,连挣扎都忘记了,恍惚道:“我是反贼……我攀附你军主将……?”
这若是换作从前,看到徐世昌被如此屈辱对待,定有人会为他解围鸣冤;但此刻一听是太师谋反,众人眼神或怨毒、或惊讶、或冷漠,谁也没有替他说话。
徐世昌低下头,头发凌乱,雨水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蓦地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苍凉,吼道:“原来我是反贼!原来我在攀附裴昱!”
他将所有的冤屈和愤恨都吼出来,眼泪也随之淌了下来。徐世昌缓缓地低下身子,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缩成一团,又哭又笑道:“原来我是反贼,我是反贼啊……”
*
这一场雨大有连绵不绝之势。
疾驰的马蹄踏过水洼,溅起一泼泥泞。
谢知章等人逃了两日两夜,裴长淮就带人追了一天一夜,每每他们以为甩掉了裴长淮的兵马,可下一刻他就又咬了上来,当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肃王府的兵力在这场追逐中逐渐消耗殆尽,他们又拖着肃王妃乘坐的马车,比不上裴长淮的行军速度,形势逐渐恶劣。
谢知钧醒来时,他们已经逃过了立州城。
眼下大势已去,肃王妃又在他身边,日日以泪洗面,谢知钧不能再舍下母亲,贸然返回京城,只好与谢知章一起护送着肃王妃往扬州去。
短短两日,他们的兵马多次被裴长淮追上,双方有过交锋,虽然最终都得以逃离,但所有人清楚,再这样下去,裴长淮捉到他们不过早晚的事。
这夜,谢知钧、谢知章一行人马在林野中休整,谢知章倚着树干睡着了,谢知钧守在篝火旁,借着火焰的光芒,将剑擦得雪亮。
他们的兵马仅仅逃了两日,就已然出现疲态,士气不振,而裴长淮所率领的武陵军却是锐气日盛。
谢知钧从不惧死,却惧裴长淮这般赶尽杀绝。
明明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倘若换了谢从隽来,说不定他就会手下留情了。
思及此,谢知钧冷笑一声,抱定破釜沉舟的念头,将剑收回鞘中。
他走到谢知章的身边,屈膝蹲在他面前。
谢知章睡得不深,眼前人影一晃,他就醒了,不及他反应,谢知钧已经点上他的麻穴。
谢知章大惊道:“闻沧?”
谢知钧声线很冷峻,“大哥,带着母亲回扬州去,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吃苦。父王是为了替我鸣不平才会走这一条路,我不孝,从来都没有让他顺心过。”
“闻沧。”谢知章四肢犹若蚂蚁啃咬,连发出声音都有些艰难,“别做傻事!”
往常谢知钧一笑,罕见的漂亮和邪气,神采飞扬的;如今他也笑了,谢知章却只在弟弟的神情中看出失魂落魄。
谢知钧道:“裴昱欠我的,我去取他的命。”
说罢,不及谢知章再劝,谢知钧一声短哨,唤来一匹快马。
他翻身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策马闯出野林,折返回去。
*
连追三日后,裴长淮的兵马也在荒野山林中里落了脚,饮马整军,等前去探查叛军踪迹的斥候传回消息,他们再追。
卫风临和裴长淮一同坐在篝火旁,裴长淮将烤好的兔肉递给卫风临,卫风临对之摇了摇头,他没有任何胃口,唯独眼神严厉,蕴藏着深沉的杀意。
裴长淮道:“我们会追上他们的,不必急于一时。”
“爷跟你说过一样的话。”卫风临冷声说,“但我跟大哥等了太久了。”
裴长淮不勉强他,目光放在他手中那一把匕首模样的兵器上。
早在宝鹿苑,裴长淮就见过这把兵器,当时林家身份暴露,卫风临打算冒险刺杀谢知章,当时他所带的就是这把兵器。
此刻,他还紧紧握着它,这兵器用陈旧的布条缠绕包裹着,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匕首,但看得出卫风临甚是珍爱。
卫风临也注意到裴长淮的目光,低声解释道:“当年小絮受辱,就是用这把匕首割腕自尽的。”
他声音更加冷了几分,道:“本来我将它留给小絮,是要她防身,可我做错了。”
裴长淮最能明白卫风临的感受,卫风临无法不自责、不愧疚、不后悔,即便明知做错事的人不是自己,还是会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做得再好一点。
是以他没有劝卫风临别去责怪自己,而是说道:“你还有为她报仇的机会。”
卫风临听了此话,愣了片刻,将匕首再次藏回怀中,接过裴长淮递给他的兔肉,说:“多谢。”
正值此时,林野间负责放哨的士兵忽然叫嚷起来:“什么人!”
裴长淮耳朵一动,一下就听到那又快又轻的破风之声,似是利箭袭来。
裴长淮反应迅捷,一手拉住卫风临躲开锋芒,一手抽剑反手一劈!
那支从暗处袭来的羽箭被裴长淮的箭从中心寸寸劈裂,散成两段,“哗啦”掉落在地。
裴长淮双眼寒若冰霜,握紧剑柄,抬首望向暗箭飞来之处。
在浓郁的夜色与树影当中,一人高高立在骏马之上,虽看不真切面容,但一双凤目冷冰冰、黑沉沉,在夜色中泛着寒光,似乎盛着难以消解的凶狠与暴戾。
裴长淮一下就认出了他,“谢知钧。”
匆匆一瞥,谢知钧调转方向,纵马狂奔,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卫风临正要起身去追,裴长淮仿佛已洞悉谢知钧的来意,道:“他自己一个人来的,你领人继续去追谢知章,把他交给本侯。”
卫风临抿唇道:“是。”
裴长淮旋即骑上马,带上一队士兵朝着谢知钧离开的方向追去。
谢知钧却没有跑太远,他始终在这群山峻岭中兜圈子,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既让裴长淮能时时刻刻追上他,又似游鱼一般让他捉不上手。
裴长淮很快指挥人马至各方堵截,一直到翌日午时,才将谢知钧逼到一处没有前路的断崖处。
这是座不知名的青山,因为近日连绵不断的雨,浓浓的雾气像白雪一样覆压在山顶,空气稀薄,透着湿重的寒意。
谢知钧眼见前头已无路可走,只好弃了马,拔剑转身,冷冷地看着围追上来的裴长淮。
裴长淮抬手叫停身后的兵马,责令他们不许轻举妄动。
他孤身下马,走到谢知钧面前不远处,道:“世子,你逃不了了。”
“我也没想逃。”谢知钧将一直护在领口里的两枚狼牙金符都扯了出来,沉声道,“裴昱,我是来杀你的。”
星子一样的金光轻微闪烁,裴长淮皱起眉来,一时明白过来,问道:“你去过北羌?那当铺的商人难道是你杀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去北羌,也不打算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将我送你的东西轻易转手他人,却只想着质问我是不是杀了他?那人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关系!”谢知钧觉得可笑至极,极尽嘲弄地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剑越握越紧,“裴昱,你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啊?”
他像是在问裴长淮,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裴长淮冷然答道:“从小到大,你始终如此。在鸣鼎书院念书的时候,我不过送给那书童一把折扇,你就将人活活打死,后来入宫做伴读,那个小宫女只是打翻一盏茶而已,又做错了什么,竟要被你用流言蜚语逼得自尽?如果你因金符一事怨恨我,我可以跟你解释,哪怕你还是气不过,来杀我也没什么,但是冤有头债有主,那个商人与此事毫无干系,谢知钧,一条无辜的人命,岂容你说杀就杀?!”
“杀他们又怎么了!”
谢知钧起剑,身若惊鸿,恶狠狠地刺向裴长淮。
他剑法凌厉刚猛,与他的情绪一样激烈,如狂风一般袭向裴长淮。
“我就是讨厌那些人,讨厌你对他们好,讨厌你总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货色一直与我作对!裴昱,你发过誓的,永远不跟我分开,你还说自己从不骗人,可处处躲着我的是你,当初谢从隽设计陷害我,你可曾相信过我一次么?只有我天真!我蠢笨!我一厢情愿,把你的誓言一直放在心上!”
裴长淮强势地接住谢知钧的剑招,一剑杀上,与谢知钧的剑相撞,磅礴的力量蕴藏于剑中,彼此较量,难分胜负。
两人四目相对,裴长淮不卑不亢地说道:“闻沧,你我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必非要勉强?”
“好一个‘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谢知钧漂亮的面容充满了暴戾,他咬牙切齿,又满腔委屈,毫不留情地出剑,捅向裴长淮。
他在道观苦练十年剑法,终究不再是泛泛之辈,这一剑怒恨交加,如挟奔雷走云,裴长淮堪堪躲过,可腰际还是被挑烂一条裂口。
他连退数步,然则谢知钧却穷追不舍。
他一边杀一边喝道:“六年前听说你在走马川遇险,我违逆圣旨,私自出观,哪怕事后皇上要砍头、要降罪都没关系!我一心只想去走马川找到你!那时北羌狗一剑刺进我胸口,我满脑子都在想,‘裴昱可也是这样受伤的吗?他最怕疼了。伤害他的又是哪一条北羌狗,倘若他真的死了,那就要把北羌狗通通杀光才能解恨’!我这样挂念你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么?我好不容易回到京都,在澜沧苑,你看到我身上的剑伤,连问都没有兴趣问一句!什么书童,什么宫女,他们都算什么东西?你要真拿我当朋友,就该只待我一个人好!”
裴长淮先前不知谢知钧胸口伤势的来历,谢知钧性格一向高傲自大,如果不是眼下已至穷途末路,他是断然不肯主动说出口的。
此刻知道了,裴长淮心中滋味一时错综复杂,连抵御的剑意都乱了。
“裴昱,你对得起天下人,唯独对不起我!”
谢知钧凤目狰狞,接连再递上数剑,裴长淮被步步逼至断崖边上,不能再退,只得反手还击。
往日种种仿佛自这刀光剑影中浮现。
一时是谢知钧扮作小乞丐,趴在裴长淮的马车上打滚耍无赖;一时又是在学堂上,谢知钧托着腮,在书案前不住地点头打瞌睡,掌教先生路过窗外,裴长淮就扯扯谢知钧的发辫,喊他醒一醒;一时是两人在澜沧苑,谢知钧将裴长淮送给的折扇抵在心口,两人并肩欣赏着怒放的玉兰花……
两人的剑纠缠得难分伯仲。
谢知钧剑法再厉害,到底不如裴长淮;裴长淮又不忍下杀心,只想将他带回去交给皇上处置。
正在此时,林野当中,弓弩箭镞上的一点星芒瞄准了裴长淮的后背。
裴长淮本就给谢知钧这一番话扰得心绪不宁,又要尽力抵抗谢知钧的杀招,感官不如寻常锐利,那箭猛然射过来时,裴长淮都没有任何察觉。
却是谢知钧突然出剑的手一收,抬左掌狠狠往裴长淮肩头推了一下。裴长淮猝不及防,身子一偏,那从暗处飞来的弩箭错过他,直接射入谢知钧的肋下。
鲜血溅到裴长淮脸上时,他蓦地一怔。
遥遥间,有谁在凄厉大喊:“闻沧!”
谢知钧目光中多了些震惊,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哪知一脚踩空,一下跌进万丈深渊。
裴长淮这时反应足够快,但也反应没那么快,仿佛也是出于某种本能,他伸手抓住了谢知钧。
奈何谢知钧坠力沉重,险些将裴长淮也拽入这万丈深渊。
裴长淮果断以剑刺入悬崖峭壁当中,这才堪堪止住下坠的势头,然而这剑再坚韧,也承不住两人的重量。
倘若裴长淮一人,还能使出轻功攀爬上去,然而他还抓着一个谢知钧,他上也上不去,松也松不开。
生死一线间,裴长淮已经计较不了那么多,硬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地拉住谢知钧。
“别放手!”裴长淮咬紧牙关,强撑着等悬崖上面的人救援。
谢知钧仰头望着他,望着裴长淮近乎痛苦的神情。
他肋下中箭之处还在涌血,那处像是被弩箭刺透了一个窟窿,嗖嗖穿回着凛风,谢知钧只觉身体都要冷了,唯独裴长淮的手温暖。
剑身摇摇欲坠。
“裴昱,你真会害人。既然不能做到,干什么要许那样的诺言?我当初做小乞丐,你就不该将发冠上的玉珠送给我,现在也不该舍命救我!”谢知钧轻轻嗤笑一声,“我本想拉着你同归于尽,可你这样的贱货,叛徒,也配与我死在一起!你也配?!”
谢知钧心一横,骨子里的偏激疯狂在这一刻化成决然的凶戾,他一挥剑,狠狠斩断自己的左手。
裴长淮手中蓦地一轻,眼睁睁看着谢知钧飞快地坠入浓雾云海当中。
他大惊失色:“谢知钧——!”
不待他多想,那剑承不住力,瞬间折断,就当裴长淮也要掉下去的时候,卫风临及时赶到,一把抓住裴长淮的手腕。
裴长淮借着卫风临的手,从悬崖跃了上来。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卫风临都有些恐慌,他赶忙上下察看着裴长淮:“小侯爷,你没事吧?”
裴长淮摇摇头,他手中还拿着谢知钧砍下的断臂,他不觉恐惧,只觉一股悲凉意久久回荡在胸腔中。
想起少时谢知钧以肃王世子的身份来侯府寻他,穿一身湖蓝水蟒箭袖,冠上攒珠带玉,天生是个鲜艳夺目的人物,一见着裴长淮,他凤目一弯,当即飞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阿昱,我来找你了!”
裴长淮出神片刻,才有些茫然地回答:“我没事。”
“小侯爷。”
随他来的兵马也逐渐围上来,大都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唯独有一个人发了疯似的拨开人群,口中大喊着:“滚开!滚开!”
见到卫风临来援,裴长淮也料到方才那暗箭是谁放的。
谢知章手里还拿着弓弩,看到裴长淮手中那截断臂,他顿时扔下弓弩,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闻沧!”
他一把夺过那截断臂,抱在怀中,跪行到悬崖边上,谢知章往下望去,除却层层云雾,哪里还有谢知钧的身影?
“闻沧!闻沧!”
他喊到喉咙嘶哑,心中一阵阵泛着尖锐的刺痛,仿佛毒刀翻绞,或许是急火攻心,或许是悲痛到极致,谢知章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见状,亦是一惊。
“都怪你!”
谢知章回过头来,他仰躺在悬崖边上,一手抱着谢知钧的断臂,一手出剑指向裴长淮,头发凌乱不堪,说不尽的狼狈。
谢知章泪流满面,对着裴长淮痛喝道:“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你害了闻沧,走马川杀不死你,鹰潭十二骑也杀不死你,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裴长淮沉默着。
谢知章怀里的断臂还有余温,他握住那手指,像捧住谢知钧的手,心碎得发狂,喃喃道:“闻沧,你不是来杀他的么,你不是来取他的命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我不是成心的,我不是,我不是……”
他闭上眼,又癫狂地说着:“不,不,都怪大哥不好,是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
他陷入极度痛苦当中,仰天哀嚎起来,一时只觉万念俱灰。
裴长淮吩咐道:“将他带回去。”
士兵听令,欲上前擒住谢知章,谢知章狂挥着手中的剑,脚蹬着地往后躲着,口中大喊:“谁也不许过来!滚!滚!”
他身后就是深渊,士兵不敢再逼上前。
卫风临冷着一张脸,却是没什么畏惧,他将自己的剑收回鞘,从怀中掏出那把被包裹起来的匕首,一圈一圈解开缠绕的布条,一步一步走向谢知章。
他问:“谢知章,你可还记得林雪絮?还记得你当年对她做过什么样的事么?”
谢知章早就知道卫风临、卫福临二人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是为报仇而来,但他此刻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谢知章嗤嗤一笑,往日的俊雅荡然无存,唯有尖酸刻薄,“谁会记得那种贱女人?”
卫风临脸色都变了,他咬了咬牙,飞身上前,按住谢知章的脚踝,狠狠往他小腿上扎了一刀!
匕首锋锐,仿佛削铁如泥,一拔出来,带出一泼淋漓鲜血。
谢知章顿时痛得大叫起来,但这叫声很快又变成一种狰狞的笑声。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如涌:“……但我记得我为什么会挑上她。林卫风,你别怪我了,要怪就怪他!”
谢知章恶狠狠地指向不远处的裴长淮。
“要不是那女人身上的一枚玉佩,像是裴昱以前佩戴的,我也不会对她有兴趣!”
卫风临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知章,他根本没有办法接受,死到临头,眼前害死林雪絮的罪魁祸首竟然没有半分悔意和歉疚,还一心将罪过赖在别人的头上。
谢知章仿佛洞悉了他的念头,怪异地笑起来,“怎么,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痛哭流涕,向一个我根本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女人认罪,好让你能心安吗?我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林雪絮,她就该死!谁让裴昱那么可恨,跟他一样的,就统统该杀!该死!哈哈哈哈哈——!”
说着,谢知章再度拿起剑,朝卫风临一刺,趁着他躲避之时,谢知章脱开他的钳制,往悬崖边上爬去。
“闻沧,闻沧,别丢下我!大哥来陪你了!”
见谢知章心中只有他的弟弟,他的亲人,临死前还要羞辱林雪絮,卫风临多年来积郁的仇恨难以释怀,全然化作一腔愤怒。
他不管不顾,再度上前压制住谢知章,失去理智一般往他背上连刺数刀。
一贯沉默的人一旦爆发,远比寻常人更加惊骇。
裴长淮看着,却并未阻止。
卫风临双目赤红,吼道:“只有你弟弟的命是命,小絮的命就不是了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每质问一声,他就捅上一刀,鲜血溅得他满身满脸都是,可不论怎么样,他都没有办法发泄出隐忍多年的仇恨。
谢知章却根本不在乎卫风临的叫嚣,也不在乎自己挨了多少刀,只直直地望着前方的悬崖,往前爬,不断地往前爬……
卫风临终于松了手,他低下头,抱住那柄匕首,恨得浑身发抖。
谢知章浑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干,他眼瞳溃散,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口里念念叨叨着“闻沧,别丢下大哥”。
他一头伏倒在悬崖边上,临死前还在死死地瞪着前方,仿佛有满腔的不甘与恐惧。
卫风临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意,他想要的从不是谢知章的命,他想要世间都给林家一个公道,给林雪絮一个公道。
然而公道总是来得那么不容易。
他跪地,忍着声音痛哭片刻。
谁也没有上前劝慰他,直到哭声渐小,卫风临才起身,但他腿脚仿佛虚软了一样,三番两次没能站得起来。
裴长淮走过去,伸手将卫风临从地上扶起来,“风临,本侯会向皇上请旨,彻查当年林雪絮一案。柳玉虎还活着,找到他,定能还林雪絮一个公道。”
卫风临听言,咬着后槽牙,单膝跪在裴长淮面前:“多谢侯爷。”
他将怀中淌血的匕首擦净,双手递呈给裴长淮,道:“属下擅自抗命,杀了谢知章,他日皇上若怪罪下来,属下会一力承担,绝不牵累侯爷。”
裴长淮看出谢知章方才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并未阻止卫风临,既然他都没有阻止,又何谈牵累一说?
他正想解释,目光不经意落在卫风临手中那把匕首上,心头蓦地一震。
裴长淮一下夺过匕首,细细看着那刀柄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花纹,花纹上又不知用什么东西歪歪斜斜地刻了一个“日”字。
这把匕首曾经伴随裴长淮很多很多年,名为“神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