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30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19 - 122

【第119章】 我想杀了她

    如果恶魔没有了神明赐予的镣铐,会怎么样?
    谢清呈就是贺予的镣铐,是能缠绕住魔龙,限制住他发疯发狂的那个同类。
    但谢清呈倒下去了。浑身是血是伤,就那么倒在贺予怀里。
    他的血成了让魔龙暴走的火光,勒住贺予的锁链蓦地断了,碎做了齑粉——
    贺予的双眸都如血了。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谢清呈放下来的。
    他只记得谢清呈很重,靠在自己怀里时,沉甸甸的热度就那样敷在他心口的伤痕上。而当他把他靠着岩石放下来时,那一点用以麻醉疼痛的温热也没有了。
    没有了……
    没。有。了!!
    他冰冷地走向易阿雯,在此之前,易阿雯很像一只厉鬼,可现在,她在贺予的衬托之下,简直就像听着上帝笛声长大的绵羊。
    贺予无疑是要她死的。
    易阿雯:“你……你要干什么?!你——”
    他一言不发,却仿佛化出森然龙翼,生出棘尾獠牙,朝这个女人猛地扑了过去,在她举起土枪前就以粗暴到恐怖的力量将她猛按在了岩壁上!
    霎时间,他扼着她的手筋骨耸突,拳脚暴起砸下!他的眼瞳缩着,眼珠子黑如点墨,里面映出易阿雯被他折磨到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模样。
    她在尖叫,在怒骂,在一刻不停地反抗。
    他都像是听不到。
    他疯了。
    他的心,连同他的人,都被谢清呈的血炼了修罗。
    此时此刻,魔龙的耳中,始终都只能听到他唯一的同类刚才的那句话。
    苍龙释然般地对他说:贺予,那一枪,我还给你了。
    其实谢清呈无论嘴上怎么讲,脑海最深处,还是记着当时贺予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吧……
    所以会所里,他没有离开,后来发生了那么多荒唐的事情,他也没有真的杀了贺予或打死贺予,他们一直纠缠不休,贺予一次一次地要他,他却选择了自暴自弃般的把自己的肉体献祭,麻木地去敷衍打发贺予,没有动用任何极端的手段去结束这段病态的关系。
    谢清呈厌憎他的种种行为,但或许谢清呈潜意识里,始终觉得有一件事亏欠了他。那件事与性命有关,压的谢清呈的灵魂透不过气来,而谢清呈又是极度不愿意亏欠别人任何东西的人。
    他也许一直在找一个机会,能把他欠他的那条命还给他。这样谢清呈才能安安心心地,彻彻底底地与他一刀两断。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贺予眼里没有易阿雯了,他看不到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哭喊也好,咒骂也好,扭曲的尖叫也罢,他都听不到。
    鲜血四溅,暴雨磅礴。
    他在极其残暴的打斗中,缴了她的枪,反手夺了她挣扎着刺向自己的刀,刀刃一转,凶器落到了他手里,他持着刀,眼也不眨,猛地朝着她的手掌心扎了下去!!
    “啊!!!!”
    凶徒发出了犹如从地狱中传出的惨叫。
    贺予脸上溅了一簇血,他沾血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却比她看起来更像厉鬼。
    “这一刀。”他森然道,“是还你刚才踩在我手上的那一脚。”
    “咔哒。”他说完,一手扼着易阿雯,一手单手拆掉了土枪的弹夹,把子弹从里面全部抖落出来。
    这女人也真是杀了人心发虚,随身会带着这样的东西。
    而现在,刀和枪都归他了,他要从中选取一样,结束这个伤害了谢清呈的女人的性命——!!
    杀了她……
    杀了她!!!
    他没有选枪。他把枪拆了之后径直扔在了泥浆中。
    那是伤害过谢清呈的东西,他不想再碰。
    更何况,用枪终究太能给人善终了。他只想生生将之折磨到死。
    贺予不甚在意地感觉到她的挣扎由剧烈到微弱,由充满希望到绝望。
    她是他掌心里扑棱着翅的蛾。他觉得它妄想要扑向他的火,扑灭他的光,于是他捉住了它,在让它深尝剧烈的苦痛后,他要审判它一般,结束它的性命,哪怕蛾子的浆汁四溅,爆出来辱脏了他满掌也没事。
    他把那沾血的刀刃贴在易阿雯的脖颈上。
    轻声道:“这一刀,是我送你下地狱去的。”
    他的眼眸比染血的刀更红,比刃更锐。
    他幽森道:“结束了。”
    寒光一闪!
    眼看那一刀就要落下割喉!!
    然而——
    就在这时,有个很轻的,沙哑的声音得到了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到了他的鼓膜。
    “贺予。”
    贺予一怔。
    他混乱如季风过境的脑颅内,忽然起了些清明。
    “——贺予!”
    魔龙的锁链又开始化形,从无到有,从点点齑粉,化作无限明光,重新于半空中凝聚成锁链的形状——勒住了那个即将扑向阿鼻地狱的少年。
    贺予的意识猛地被唤了回来。
    他蓦地扭过头去。
    谢清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靠在岩壁上,捂着左臂,身上都是血,轻轻咳嗽着。
    “贺予……”谢清呈喘了口气,沙哑道,“……不要杀她……”
    “她已经没有还手的能力了…你再打下去就是防御过当。别去做凶手。别和她一样。”
    “……”
    “过来……听我的话……不要代替法律去审判任何一个人……”
    谢清呈说到这里,皱眉剧烈咳嗽着,然后他仰起头来,呼吸滞闷,胸膛一起一伏。
    “你身上已经都是血了。”
    “……”
    “贺予,放下刀。到我身边来。”
    “打报警电话。让警察来带走她。你自己……”谢清呈说到这里,伤口又疼起来,他皱起眉,“你自己不要再动手。”
    倒在血泊里的易阿雯听到这句话,反而露出了比面对死亡时还要恐怖的眼神。
    “别…别报警!我宁可你们现在就杀了我!别报警!!!”
    她的状态很疯狂。
    看得出来,她和她的母亲卢玉珠终究还是差了许多能耐。卢玉珠当时是把他们逼到了绝境里,但易阿雯不一样。她就像她偷偷搞来的那一把土枪,有一腔火药,但到底只是村里人作奸犯科。
    所以哪怕她不交代,谢清呈也知道,易阿雯不是那个组织的人,她和他们在查的RN-13犯罪案,没有任何的关系。
    “贺予……快过来。”谢清呈沙哑道。
    贺予没动。
    谢清呈又要再说话,但他刚摔下来时撞到了肺部和后脑,此时虽然苏醒,但说多了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咳得连眼前都在阵阵发黑了,蓦地呛出一口血来。
    “谢清呈……”贺予呢喃着,慢慢回过神。
    谢清呈的命令没有能让贺予听话,但他的虚弱可以。
    恶龙沾血的臼齿终于离开了人类的脖颈。
    贺予一身是血,却起身,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一步一步。
    尖刀从他掌心滑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谢清呈……!!”
    巨龙收起羽翼,在谢清呈身边栖落下了。他如梦初醒,他紧张地扶住他,他抱住他:“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
    谢清呈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然后轻咳着说:“去报警。”
    女人:“不要报警…不许报警!!你们杀了我吧,你们直接杀了我!别报警…”
    谢清呈:“易阿雯,你杀了人……!”
    “……”
    脸颊沾血,眸色凌厉:“在阁楼书柜后面,嵌在墙里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对吗?”
    “……”易阿雯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扭曲,配上她满脸的血,就更是恐怖到令人胆寒。
    她喃喃地说:“是他活该……”
    “你们不懂!!都是他活该!!!”
    轰隆一声雷响。
    空谷中震颤的雷声,犹如绿皮火车启动时巨大的动静。
    时间仿佛随着这轰鸣倒回了五年前。
    清骊县火车站月台。
    “滴——!隆隆隆隆——”
    车笛长鸣。
    易阿雯背着两个旧蛇皮袋,头也不回地上了深夜驶达他们小村的绿皮火车,她眼睛里装载的是对过去的不甘,不屑,是对未来满把满把的兴奋与期待。
    没有念完高中的易阿雯做了和她继母一样的事。
    她要逃出这个人类废品回收站似的村子。她要到城里,到新的花花世界去。
    易阿雯是个很勤快的女人。年纪轻又擅干活,而且姿色还不错的姑娘,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是不愁找一份工作的。甚至,也不愁找一个男人。
    她在一家商场里做销售,卖床单被套,一个月2000的工资加提成,到手马马虎虎能够到三千出头。这样的薪水在很多城里人看来实在太低了,但对于易阿雯这种刚从农村家里逃出来的打工妹而言,已经足够。
    商场包吃包住,三千块便全可以用来成全她自己的梦想。
    市中心的美式咖啡馆,她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三十几元一杯的咖啡喝进嘴里有些苦,但她捧着它坐在那些带着笔记本电脑码字的年轻人之间,俨然也能幻想自己是都市剧里的女主角了。三十元买一个穷姑娘的梦,似乎也没有太过奢侈。
    摩天大楼顶端的回转寿司店,一顿下来人均两百多,月薪高一些的人是看不上的,他们更爱去清幽雅致,隐藏在弄堂里不起眼的某某素食店,单人花上千元去吃一套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时蔬套餐。但那样的寿司店却给了易阿雯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一次在楼顶睥睨都会繁华灯火的机会,从而蛊惑着他们在这个城市扎根下去,把青春的血肉献祭给这片热土,鼓舞着他们往上爬,往前走。
    还有那些连锁的,亮堂的快捷酒店。你只需支付一晚上三百不到的房费,就能够获得容纳爱意的地方,易阿雯当然也羡艳那些披着厚重皮草,裸露着香肩,踩着周仰杰细高跟,扭着曼妙腰肢,巧笑嫣然与“成功男人”们出入高档酒店的女人,她走过那些宾馆门口,就连门堂处吹出来的风都是香腻的。
    但她住快捷,住招待,也觉得很知足。
    她不是不想要那样奢靡的生活,不过她看到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往往要与肥头大耳的男士作配,便也觉得自己的日子才最好,毕竟——
    她的男人,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英俊啊。
    是的,在易阿雯来到城里落脚后不久,她有了个男友,很俊俏的一个大学生,她第一次去理发店,面对店员孜孜不倦的推销,既耻于说自己囊中羞涩,又完全无力掏个几千块去办那昂贵的美发卡时,是那个坐在她旁边的客人替她解了围,还真诚地和她说:“你不用烫卷,现在这样的直发已经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互换了微信,一来二去,便在一起了。
    男生是x大的会计学生,本地人,母亲是国企中层,父亲是警察。
    在很多女孩子看来,这样的条件也算不了太优渥,并不会滋生什么不安全感或恐惧感。但易阿雯不一样——她第一次与他接吻后,看着他疏朗英俊的脸,身上披着他脱给她的羊绒外套,她忽然涌上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出身,自己从小到大遭遇的一切,她耻辱地哭了出来。
    他怔愣地问她怎么了,自己吻技难道有那么不好?
    她擦了脸上的泪,勉强拾掇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第一次恋爱,我很高兴。
    她终究还是向他隐瞒了身份,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清骊县最穷最嗜赌成风的那个鬼村子逃出来的人,家里有个赌棍父亲,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两个母亲,一个早已逃去了天涯海角再不回头,一个则是贪污受贿锒铛入狱的罪犯。
    “卢玉珠的女儿!罪犯的女儿!易阿雯,你亲妈是蹲大牢的!你后妈是小三臭婊子!”
    连村里人都这样看不起她,辱骂她。
    她怎么敢和男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交待?
    她便骗他。
    在他面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在x大隔壁的那所学校读书,为了圆谎,她还特意去那所学校问毕业生买了一套教材,约会时常常像模像样地放几本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做出刚刚下课就来找他的样子。
    他也从不起疑,学生们的恋爱往往干净,他没有去调查过她的任何背景。
    但学生不会一直是学生的。
    男友毕业了,拿了学位证书的那一天,他约她在那家对学生而言不算太便宜的市区楼顶回转寿司店,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见见我的家里人?
    她又惊又喜,又是慌张。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吹得鼓胀的气球,她就要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可她又随时担心自己会撑破了,会爆炸,砰地一声响,所有人都会发现她的内里是空心的,什么也没有,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其实在这时候向男友坦白,也未必就会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易阿雯太自卑了,她胆怯了,她很爱他,因为太爱了,便极度的患得患失,什么也不敢说。
    她最终花了自己四个月的积蓄,去商场买了一整套像样的行头——毕竟她曾和男友说,自己家里是世代书香,父母都是报社记者,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是富足的。
    她打算把谎言继续撒下去。
    为此,她要在他父母面前尽可能地把自己装点起来,像无良小店的店主用彩纸包裹住有些虫眼的苹果,企图蒙混在果篮里卖给不细心的客人。
    见他父母那天,她扎了精神靓丽的马尾,穿着纯白的过膝连衣裙,披着一件休闲女款小西装,踩一双西班牙进口的小羊皮鞋,脸上施了温婉尔雅的淡妆。她还特意买了一套进口洗护用品,想要给男友的母亲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男友的父母带他们去附近的西餐厅吃了一顿饭。
    那是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大餐厅,在此之前,她去过最好的也不过是一些价格中高的连锁西餐牛排馆。
    在餐厅里面对那一套繁复的餐桌礼仪而慌得手忙脚乱时,她抬眼看到男友母亲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易阿雯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地生出某种预感。
    她知道,苹果上的虫眼被这个见过了太多世面的女人瞧见了。
    那顿饭之后,男友有一阵子没有联系她。
    她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似的,尽管心里万分痛苦难受,但心照不宣地,忍耐着没有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发了烧,躺在和室友合租的破旧钢丝床上,想着他,流着泪,终于忍不住给他发了一个消息。
    她说:“亲爱的,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男友没有回。
    她把手机贴在心口,在她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她也没有受到他的任何一条消息。自然而然的,在第二天一早,手机上也没有等来他的一句回复。
    分手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安静,不会闹得太难看,彼此都留些颜面。
    但她哭了,躺在宿舍床上哭得特别大声,她觉得她努力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在那一刻碎的四分五裂,裸露出来的依然是那个穷村子里出来的赌鬼的女儿,罪犯的女儿。
    她后来在路上又遇到过他。
    他身边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姑娘,戴着她或许工作一年都买不起的围巾,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雪白贝齿,脸上有着她怎么伪装也装不彻底的从容,娴静,优雅。
    他们没有看到她,而她走过去时,恰好听到他们背对着她,面对着橱窗在说话。
    她听到他说:“我刚才那样和柜员发火,你可别当我是歧视那些农村里来的,我实在是被骗怕了,我和你说过我前女友的事情,我爸后来让派出所的人调查过她,她全是在骗我的,她是个村里来打工的人,爸爸欠了二十几万赌债,亲妈居然还是个劳改犯,我现在想到她我就恶心,我不知道人心怎么可以这么险恶……”
    那一天她真的特别特别地崩溃。
    她是真的险恶吗?
    她知道自己无疑是做错了的,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除了爱情之外的东西。
    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倒是她花的钱比他更多,因为她想着自己年纪大,又是已经在赚钱的人了,而且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的。
    她因为爱得太深,太胆怯,太自卑,所以犯了糊涂,撒了一个谎之后,又不得不用更大的谎言去包裹它。
    做出这样的选择,简直是她被锻炼出来的本能——只要她每一次坦诚地告诉别人她的真实情况,人们就或是虚伪地安抚她,或是直白地鄙视她,她从小到大受够了这样的目光,她恨极了她的父亲也恨极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人们对于一个人的判断,永远不能只是针对那个人自己的?
    为什么总要带上家庭,带上父母,带上抽屉里的房产证,存折卡里的理财和余额?
    易阿雯想不明白。
    她那么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原生家庭任何一点正常的牵引和关爱。
    她见到的父亲是猥琐的,兽性的,懒惰的,她对于生母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从别人的口中,她听到的全是关于那个女人的贪婪,无情,狠辣……
    她是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所以她一出生即为恶果。
    是她不配拥有光明。


【第120章】 不杀亦诛心

    易阿雯后来又有过几次非常短暂的恋爱,她不想伪装了。君子坦荡,她也想试着做一回君子。
    但结果都很惨淡。
    没有人会愿意买一只赫然长满烂虫眼的苹果,不管这只苹果多么“诚意贩售”,“特大甩卖”。
    当那些男人得知她的家世后,都会编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最终换得一个离开她的结果。
    易阿雯从一开始的伤感,不忿,到最后麻木,心冷。
    然后有一天,她坐在凌晨四点多的酒吧里,看着一个个喝的烂醉的女人被居心叵测的男人们捡尸回家,她忽然意识到,其实这里,和她的村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肮脏,遵循着一样的潜规则在运行着,那规则无非就是,你有钱有势,就无人敢欺你赚你,你贫寒卑微,便一辈子都只能等着别人挑挑拣拣,指手画脚。
    彼时她收到一封信,是妹妹寄出来的。
    这个与她并非同母所出的小妹,是世上唯一一个能理解她的人,她因比她更弱小,受的苦楚更多。
    小妹在信上说很想她了,想她回家。说她们的爸爸想把她嫁了,嫁给隔壁村丧偶的那个瘸腿男人。
    易阿雯读完,出离的愤怒。
    那个瘸腿男人已经五十岁了,她妹妹才几岁?她当然知道那个被她们称之为“父亲”的人在打什么算盘。
    瘸腿男人虽又病又丑还老,但至少在村里经营着一间父亲经常去的小赌坊,父亲输光了钱,便想把女儿当做赌桌上的筹码。
    她当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把失望和创伤留在了这座城市,带着一颗冰冷的心,和在城里学到的积攒的各种见识和经验,回到了清骊县。
    她找到父亲易强,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想要钱。
    其后——
    其后的结果,便是在易家村那个荒瘠的土地上,又开出了一家被黑暗滋养出的罂粟花。
    阿雯美发店开业了。
    易阿雯终于从一个受害者,变为了施暴者。她把她的不幸归咎于贫寒的家境,懒惰的父亲以及犯罪的母亲。
    她改变不了后两者,但她认为只要她付出灵魂的代价,便能改变前者。
    一切本就该那么继续下去的。
    如果不是易强越来越膨胀,想要的越来越多,而他的小女儿又越生越漂亮的话。
    ——易强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娱乐城的大马仔。
    马仔里的头子,因为可以狐假虎威,也是倍受讨好的。
    那马仔享受够了城里的灯红酒绿,想图新鲜,偶尔打一打乡野牙祭。易强于是把马仔带回了村里自家的洗头坊。
    那天易阿雯正好不在店里,只有露露管店,马仔瞧了一圈,谁也瞧不上,正要发怒,便看见了出水芙蓉似的易露露。
    那天晚上,易露露在亲父的默许下,在易强的袖手旁观,不敢得罪下,被那个男人侮辱了。
    她没敢和易阿雯说,直到后来竟怀了孕,纸才包不住火。
    易阿雯气得浑身发抖,她带着还那么小的女孩去了镇上的医院,妹妹被推进手术室前,拉着她的衣袖怔怔地问了她一句:“姐,我们要是有妈,是不是就不会过的这么难了……”
    那一瞬间,易阿雯心窒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回了家,打开了店里的监控录像,调到自己不在的那一天,手脚冰冷地看完了整个过程。
    她原本想找个理由宽宥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
    可是她亲眼看到的,是那个男人事前对马仔卑躬屈膝的讨好,事中漠然站在门外,仿佛听不到少女的哀呼,事后他收了马仔一大笔钱,竟还双手合十,眉花眼笑地向对方鞠躬致谢。
    她木然看着。
    直到屏幕漆黑,录像结束,她也一动不动。
    很久后,她看到黑屏倒影里的自己。
    她看到了一张属于魔鬼的面庞。
    “我杀了他。”易阿雯最后对他们说,“如果我不结束掉这个家庭腐烂的根,我和我妹就没有办法把日子重新开始。我没的选择……”
    她说:“我根本没得选择。”
    “你们懂什么呢……你们衣食无忧,自作聪明地来调查一些真相,我见惯了你们这种人,回去之后把所谓的真相写成一篇篇夺人眼球的文章,别人的血肉就成了滋养你们生活下去的腐败养料。”
    当初只是一篇不负责任的报道,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自以为是的正义,最后竟长成了这样错综复杂的魔鬼网。易阿雯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了和当初那个记者一样,来农村挖掘一些报道的人。
    她说着说着,仰头笑起来。
    “你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我们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供你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罢了!”
    谢清呈没有和她解释太多,易阿雯是他们在调查RN-13案中遇到的一个意外。他们看到了卢玉珠家庭破碎二十载后,丈夫和女儿的结局。
    这时候,远处山道忽然响起了警笛。
    易阿雯听闻此声,咬紧嘴唇,脸色顿白。
    ——“你们报了警?!”
    谢清呈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报警。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就那么看着警车沿着山路呼啸而来。
    易阿雯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似乎是冥冥中注定,她和她的母亲都非常地厌恶警察。只不过她的母亲是因被陷害,而她则是因为第一段满腔热血的爱意被浇熄,前男友的父亲身为警察,把她的家世,把她的秘密调查得一清二楚。她觉得自己像被脱光了放到无影灯下检视。
    那种羞耻感,直到今天还消褪不去。
    “姐!姐姐!你怎么样了!”警车很快就驶到了他们附近的山道上,易露露从警车上冲了下来——
    说来讽刺,最后及时报警的人竟然是易阿雯的妹妹!
    小姑娘不知道父亲已经被易阿雯杀死了,更不知道易阿雯为了掩人耳目,将那个男人的尸体砌进了墙体里。在她眼里,她姐姐还是那个善良的、无助的好人,见到她姐和其他人产生争执,她便认定了是别人的错,是别人要欺负她们姊妹俩。
    易阿雯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谢清呈是不想与她说话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对这个既可悲又可恨还可怜的女人说些什么。
    但贺予不一样。
    贺予可不是圣父,谢清呈不让他杀人,他便不杀,但他满怀仇恨与恶意地,在警察过来后,当着易露露的面,忽然说了一句:“等一下。”
    “我还有话要和她讲。”
    易阿雯:“……”
    贺予缓慢地走近了,像食肉动物踱步向前,露出猎杀的獠牙。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个伤害了他的同类的女人片刻,睚眦必报地——陡地开了口:“易小姐,你觉得你很无辜,很无奈,所作所为,皆是身不由己是吗?”
    易阿雯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惶然扭头。
    贺予在众人面前,仿佛说着正义憾人的字句,但易阿雯与他目光对上了,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青面赤目的恶魔。
    他在报复。
    这个衣冠禽兽,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报复!
    贺予寒声道:“但你现在,和那些曾经欺凌过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想让你的妹妹蒙受那样的羞辱,却为了摆脱自己的命运,为了赚钱夺势,做了些什么?你把一个个女孩搜罗到你的店里做那些皮肉营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们的感受?”
    他要当着她妹妹的面——当着她唯一一个还在乎的人的面,撕开她全部的伪装。
    易阿雯怕了,她惊恐地摇着头,贺予拿捏人心就像屠夫拿捏鱼肉一样狠准。
    她一边看着易露露从茫然到愕然的神情,一边对贺予道:“别说了……你别说了……”
    贺予哪里管她。她既然让他听到了谢清呈说出“我还你了”那样诛心的话,他便也要她尝同样的刺痛。他知道,那是比真正的杀戮还要残忍的东西。
    贺予森然继续:“你因为家庭不幸,因为受不了其他人称你为罪犯的女儿,赌棍的儿子,你就让别人做这样的事情。”
    “她们是自愿的!自愿的!我没有逼迫她们!!”
    “但你想过她们的女儿,父亲,是不是也愿意这样?她们以后有了孩子,那些孩子也会和你以前一样在这个村子里被指指点点,谈一个男友会受到对方家长的嫌弃,你想过吗易阿雯?你心里只想着你自己!”
    “你这些年,也再没有关注过你母亲的下落吧?”
    “……”
    “只要你敢承认她是你的妈妈,不要躲避她,只要你多去看一眼关于她的报道,你就会发现,早在很多年前,你亲妈——卢玉珠,她就已经平反了!当年对她的审判是一起冤假错案,检察官亲自去沪州找到了她,向她登门致歉,给她冤屈昭雪。”
    易阿雯听到这里,蓦地一抖,抬起眼来,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像是见了鬼一样。
    “你根本不知道。而我一点也不奇怪。”贺予一字一顿道,“因为你太自私了,你心里只想着她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贪官,在你眼里,你母亲首先是一个官,然后才是你妈妈。你不会想要去了解她的过去,你不会想要知道她曾经回过这个家里,却被完全认不得她的你,以及另结新欢的你的父亲伤透了心,这才永远地离开了你!”
    “这些事情一点也不难被打听到,但你为什么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想打听。你在知道她是个贪官是个罪犯的那一刻,你就以她为耻,你恨不得她从来没有在这世界上出现过,所以你完全不会去自己主动了解哪怕一点点你母亲的过往。”
    “……”
    “如果你打听了,你就会知道,你们这个鬼村子,唯一一条像样的路,是她在任的时候亲自规划的。你就会知道,你们县至今尚在的那所希望小学,是她当书记时为这个县城里渴望读书的孩子建造的。你如果打听了,你就会知道你母亲曾经遭受的侮辱,痛苦,折磨,构陷,你如果打听了,你就会知道她终于得到了沉冤昭雪,你如果打听了……”
    贺予顿了一下。
    他原本是出于报复才说的这些话,为的就是在众人面前,在易阿雯珍爱的妹妹面前,把这个女人的面具摘落,让她尝受被喜爱的人用失望的眼神看待的心情。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眼前当真浮现了当时广电塔里那个仰头大笑又捂脸大哭的女人的模样。
    实话说,如果不是立场不同,贺予那个时候,或许是会怜悯卢玉珠的。
    因为直到广电塔案发那一天,直到卢玉珠决心为组织赴死的那一天,那个母亲还是会为再也不得见面的女儿感到心痛。
    当谢清呈问她:“天上的眼睛你看见了吗”的时候,她还是能和素未平生的周木英产生某种身为母亲对孩子所共有的感情,还是会因此而犹豫,而不安。
    贺予其实没有那么厌恶卢玉珠。
    他说到这里,便真的有了几分叩问真心的意味:“你如果打听了,易阿雯,你但凡把她当做你的妈妈,相信她,去问问过去的真相,她就不该是你的耻辱,而应该是你的骄傲,应该是你跋山涉水也要救出来的你的母亲。那么一切,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她和你,都来得及。”
    “可你知道,因为你们对她的漠视,你妈背负着不属于她的罪孽,最后在外面做了什么吗?”
    “她去了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洗发坊,为了活下去,她去当一个发廊女。而那个洗发坊的老板或许也和你一样,有着各种各样身不由己的苦衷——你在这里利用这些女孩为你的幸福谋财的时候,你母亲却和你手下的那些姑娘一样在‘心甘情愿’地卖命。而你原本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只要你了解过她一点点,只要你别耻于把一个罪犯当做自己的母亲,你就能在知道了冤屈之后去到她身边。”
    “也许,还能带上你的妹妹一起。”
    “她不会进入恐怖组织,你不会堕落至此,你的妹妹也不必担惊受怕。至于你的父亲——”
    贺予停了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那个让周围所有警察和易露露悚然色变的真相:“也不会被你报复杀害,残忍地封存在你店铺阁楼上的墙体里。”
    易阿雯之前原本强撑着想要站起来的,此时又颓然倒在了地上。
    “你曾经有一把可以改变你们家所有人命运的钥匙。只要你愿意真正地,心平气和地,去了解一点你的亲生母亲。”
    “但,你一眼未看,便把它丢了。”
    惊雷从天穹奔踏而过。轰隆隆的闷响。雷声如盛大协奏曲的最后一击鼓点,终于在这一夜,将广电塔事件续曲,画上了尾声。
    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警察终于上前,在易阿雯手腕上咔擦落了手铐,女人低头走过她妹妹身边时,易露露惊惶不定地含着泪,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姐……我,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她无语伦次,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易阿雯不敢看她,一直低着头。
    她最终也成了亲人的羞耻,她很怕看到擦肩而过时易露露那种极度失望的神情。
    直到她要被押上车了,易露露才蓦地回过神来,她挣开旁边扶着她的警察,踉跄着向她奔过去——
    “姐!姐姐!”
    警员:“干什么!”
    “拦住她——”
    可是领队的那个警官摇了摇头,阻止了他们的动作。
    易露露大哭着扑到易阿雯身后,紧紧抱住她:“阿姐,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害怕,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宠我,你是为了我好……我在这世上从前就只有一个家人,今后也只有一个家人,阿姐,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阿姐!”
    易阿雯心头大震,蓦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她在那一刻,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那个江湖不见的母亲,当年离开易家村时的心情。
    那一刻,卢玉珠是不是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对她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人们交口称赞的卢书记也好,喊冤入狱的女囚犯也罢,她始终是她们的母亲,是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当时,或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家的。
    她那时候想要的很少。
    她也许,只是想要她男人喊她一句太太。
    又也许,只是想要她女儿唤她一声妈妈。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给她这样的安慰。
    所以她走了,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她都再也没有回来。
    易阿雯哽咽着想和妹妹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跟在警察后面,离开了……
    贺予看着她的身影被关上的警车车门阻隔。
    然后他回过头,刚要和谢清呈说些什么,就见谢清呈已经背靠在石壁上,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
    贺予才稍微松了些的那口气,又一下子提了上去,他失声道——
    “谢清呈!!”
    “……”
    “谢清呈!你怎么样了……你——”
    谢清呈没有回答他,狠力的撞击加上手臂枪伤,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透支了全部体力。他沿着石壁,脸上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就那么垂着头闭着眼睛,慢慢地滑倒下去。


【第121章】 你又叫我小鬼了

    一天后。
    清骊县卫生站。
    贺予坐在谢清呈的病床边,低着头,默默地削一只苹果。
    易阿雯虽然不是那天夜里那个神秘的女人,但他们了解到了更多关于清骊县的事情,也看到了这样一个家庭的结局。
    易阿雯被带走了,警方也从洗发店阁楼里找到了易强高度腐烂的尸体,易露露现在正在警局接受着心理疏导和配合调查。
    而贺予就这样一直守在谢清呈旁边,他其实不会削苹果,削的歪七扭八,一半果肉都连同皮一起进了垃圾桶,但他还是通红着眼,把果子削好了,递给谢清呈。
    他现在一点也看不出在山道上想要杀人的可怖模样了。
    谢清呈已经醒了,却没什么力气吃,又不愿意让人喂。
    贺予:“我给你切成小块……”
    谢清呈一只手在挂水,另一只打着绷带,哪怕切小块的苹果吃起来也不方便。他轻轻咳嗽着,对贺予道:“你自己吃吧。”
    贺予正想再说什么,医生来病房了。
    谢清呈运气甚至都不是E,而他妈的是F,机车当时飞出去,把两人甩在山崖上,他撞到了头和肺部,现在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咳嗽时还带血,更别说手臂上的枪伤了,他比贺予倒霉的多——
    “伤到了筋骨。”医生看了看病案簿,和他们总结了一下情况,“治疗结束后,这只手臂的力量也没法和以前一样了。而且你的身……”
    谢清呈听到这里却忽然打断了医生的话。
    “我知道。”谢清呈说,“您不用再说了。”
    “……”大夫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
    谢清呈:“我自己也曾是个医生。”
    大夫沉默一会儿:“那,注意修养吧。”
    “好,谢谢。”
    贺予听他们俩对话,居然这样就算完了,他哪里肯让医生走?之前他面对别人什么刻薄冰冷杀人诛心的话都能说的逻辑通顺眼皮不眨,现在一听到医生说谢清呈那只手的问题,就蓦地站了起来,思绪完全就乱了,几乎是蛮不讲理地:“你什么意思?他的手臂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是什么意思?我这个位置也中过枪,为什么我好好的他却不能?你们是医术不行还是——”
    “贺予。”谢清呈厉声呵斥他。
    贺予蓦地失了声,紧咬牙根,硬生生把后面越来越暴躁的情绪勒住,红着眼圈,胸腔起伏着。
    大夫倒是没有生气,对他说:“你去城里看也是一样的。哪怕是同一个位置,差一点也会造成不一样的后果,而且说句实话,他年纪比你大很多,他的恢复效果和你完全不同。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希望你能冷静一点。”
    “……”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帮助的,随时按呼叫铃。”
    医生走了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就是贺予坐下来又拿一只苹果开始削,削的断续而焦躁,无助而崩溃。最后他把苹果直接发了狠地丢到了垃圾桶里。“砰!”的一声重响。垃圾桶都被砸翻了。
    谢清呈掀起眼帘瞥了一眼,说:“你这算什么本事。”
    贺予没理他这句话,他望着谢清呈,红着眸,竟似愤怒,但又饱含着极大的伤感,过了好一会儿,他道:“谢清呈,你说你现在该怎么办。”
    “……也就是一只手而已,何况又不是不能用了。”谢清呈倒是很淡然,“还是尽快查清楚真相比较重要。另外,请你把我房间的垃圾桶扶起来。”
    “也就是一只手而已?”贺予根本不想管什么垃圾桶不垃圾桶的,他重复谢清呈的言论,声音变得很古怪。
    病床上的人没再应他。
    贺予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谢清呈,你一直让我自珍自爱,那你自己呢?”他倏地起身,厉声道,“你自己做到过这一点吗?”
    “你有什么指教?”谢清呈虽病得厉害,抬起眼来,却也不怒自威。
    贺予被他气得都骂脏了:“我他妈哪儿敢!”
    “你是个学生,别在我面前说脏话。另外,我情况和你不一样。”
    贺予怒极:“有什么不一样?”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没立刻再说什么,看上去像是想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但是贺予不饶他。
    “谢清呈,你说啊!”他咬牙道,“你和我,我们到底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
    “你和我都是人吧?”
    “……”
    “你和我都是精神埃博拉患者是不是?”
    “……”
    “那你就不要再把什么自己是个精神病所以命不值钱这种话拿到我面前来说,因为……因为你在自轻的时候也轻了我!”
    贺予越说,情绪越激动,他眼睛通红地看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道:“谢清呈,算我求你了……真的……把自己当回事吧……”
    “你知不知道,在山崖上……如果那一枪打的不是你的肩膀,而是心脏,那你就会那样死在我面前,我真的……”
    我真的会疯的。杀人放火,分尸屠戮,我什么都干的出来。
    “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自责。”谢清呈却很清醒地说,“因为你是陪我来的,所以保护你就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
    “而且我也不可能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有性命危险,然后袖手旁观。”
    贺予:“可那是拿你的性命来做交换!”
    “……交换也没什么,我算是你的长辈,我有义务救你。好了,别说这个了,我也没死不是吗。”
    贺予觉得和谢清呈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往自己的心上再洒一把盐。
    他隐隐地感觉到谢清呈性格里有种比他更可怕的东西,仿佛完全是把自己的生命当一个物品,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而自毁,也可以用来交换什么,只要他觉得合适。
    贺予沙哑道:“你根本就是在轻视自己的性命……”
    谢清呈终于被他惹得烦了,抬眼看着他:“我没有自轻。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你大了十三岁,我是第一个能控制住精神埃博拉病症情绪并战胜它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是在轻视自己?”
    “——我的手,负伤了就是负伤了,无法恢复全部的力量就是无法恢复,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就要学会接受。”
    他非常冷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机械地说。
    “我只是已经接受了这些事实,仅此而已。我希望你不要再妄自揣测我的内心,贺予。你还太年轻了,而且你和我只是生了同一种病,却并不是一路人,你并不能真正地理解我。”
    贺予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忽然就脸色铁青,不作声了。
    过了好久,他才近乎是伤心地开了口:“……谢清呈,你能不能别觉得我无法理解你?”
    “你和我……我们都是最特殊的一类人,我从知道了这个真相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地接近你,我想要了解你的心,想要明白你是怎么思考的……”
    “可是你总是不停地嫌我年纪小,你嫌我不够冷静,你甚至……你甚至还想着要把肩上那一枪还给我。”
    “谢清呈,你是有多不想要我,多希望和我两清啊?”
    贺予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你……你为了不欠我任何东西,就非要做到这一步,然后说我无法理解你,把我做的一切努力都用一句‘咱俩不是一路人’打发掉,是吗?”
    谢清呈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样委屈的反应,愣了一下。
    “……我也不是这意思……你这是在闹些什么。”
    谁知道贺予被他刺激得太厉害,情绪一下上了头,听他这么讲,更是无法接受。
    他红着眼睛瞪着他:“你看,你现在什么都还清了,果然就能对我这样说话了,哪怕我是在关心你的情况,你也可以嫌弃我是在闹了。”
    “……”
    谢清呈本来轻微脑震荡就有点犯晕,这下更是头疼不已。
    “你先坐下吧,我好好和你说。”
    “我不坐!反正你看见我你也觉得我幼稚,反正你觉得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你觉得我不能理解你,我坐着又能干什么?”
    “……”谢清呈头疼欲裂,“……那你走吧。”
    贺予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就知道你又要赶我走!你现在什么都不欠我了,你想要我走就要我走。我连留下的权力都没有了是吗?”
    谢清呈觉得他接触过的最娇气的女人都没贺予这么难琢磨难懂:“……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贺予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就那么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了头,撑在他的病床上,过了片刻,他低眸,似垂泪,吻过了谢清呈缠绕着绷带的手臂。
    “我不知道……”贺予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些沙哑与湿润。“我不想你还给我。”
    “……”
    “但是……但是现在……你已经都还给了我了。”
    “……”
    “我现在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谢清呈,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吻着他的手臂,最后去吻他的颈,吻他的嘴唇。他的手紧紧地揪着谢清呈的床单,他的泪堕下来。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你为什么不能待我好一点呢,愿意欠我一点呢……”
    他亲着他,吻着他,最终克制不住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
    “你为什么不能把我看成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呢?”
    谢清呈被他这样拥吻着,却觉得非常的不自在,他不知道贺予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床上关系,床上关系结束了,便也只是两个不幸罹患了同一种疾病的病友,他觉得贺予对他的依赖实在是过剩了,对他肢体上的亲热接触,则好像是一辆惯性之下尚未停止的列车。
    他吻着他,最后近乎是伤心地问他:“谢清呈……你能承认我吗?你能……你能抱一抱我吗?就像我抱你一样。”
    “……”
    “能吗?”
    贺予等待了良久,良久……
    可到了最后,自然而然地,他也并没有等到谢清呈的一个拥抱。
    男孩把年轻的面庞埋在男人的肩窝处,慢慢地,慢慢地在等待中,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没事。
    没事的,早知道就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吗?
    谢清呈都已和他两清了,又怎么还会纵着他,又怎么还会为了哄他而抱他……
    没事。他已经习惯了。其实,从来也没有报有这种希望罢了。
    只要谢清呈不挣脱,就已经足够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微弱的滴答声,还有他们俩的呼吸声。
    贺予就那么固执地抱着他,抱了很久,谢清呈实际上并不明白他在这时候求一个拥抱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贺予的情绪太脆弱了,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他什么。
    因此他没有推走他,过了好一会儿,谢清呈才对贺予说:“你放开我吧。”
    “不要。”
    “……热。放开我。”
    “不行。你再让我抱一会儿。”
    “……”
    贺予说着,就真的没有放手,好像单方面的拥抱他也能坚持很久。他甚至把他抱得更紧了,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填补对方没有投入在这个拥抱里的力量似的。
    他喃喃:“谢清呈,现在你不欠我了。”
    “那我欠你的呢?”
    “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谢清呈感觉少年隆盛的心跳紧贴在自己胸膛口,那种热切,以及那种执着的追求,终于让他有了些莫名的混乱。那种混乱感令他更不安了,他试图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推开他:“贺予,没有什么怎么办的……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翻页了,你只要别再来打扰我的私生活,别再和我扯一些有的没的,过去那些事情我就不想再和你追究了。现在,放开我好吗?你真的很重,而且很热。就像……”
    就像一只大型犬似的。
    一只特别麻烦的大型犬。
    贺予:“你嫌我重……”
    谢清呈:“……”
    他妈的。他不说话了还不行吗?
    可想是这么想的,忍却也忍不住,谢清呈是真的被少年弄糊涂了:“不是,贺予,我没有明白你现在对我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我没打算再和你翻旧账了,你还有任何的不满足吗?我给你挡枪,也是因为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自己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没有想要和你一刀两断再不见面的意思。你现在这样……你一个男孩子,小姑娘一样腻腻歪歪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如果把贺予换成一个女性,谢清呈就能立刻明白,贺予现在对他的这种感情,叫做“喜欢”。
    可惜贺予是个男的。而且还是之前和他水火不容的一个男孩子,贺予处处刁难他,折磨他,甚至羞辱他,谢清呈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贺予的感情往喜欢这方面去想。至于那些性经历,二十左右的男孩子好奇,这种身体上的事,自然也不能当真。所以谢清呈才会这样问他。
    贺予收到了这样的问题,却无法坦诚地给谢清呈一个答案,因为他知道谢清呈的回复会是什么。
    于是他那句“谢清呈,我喜欢你啊”,只能被他丧气地堵在胸臆间,喉咙里,闷得他满眼炽热与委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最后只得沉闷道:“因为我在这世上只对你一个人,可以完完全全地说一些心里话了。所以我不想你死。”
    “谢清呈,你答应我吧……你答应我好吗?以后,一定不要再为别人伤害自己。”
    “一定不要再为任何人,牺牲你自己。”
    “因为……因为你的命也是命。”他顿了一下,“你的命,是用秦慈岩的命换回来的命。你想一想吧……你想一想好吗?”
    谢清呈原本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句话,身子才轻微地颤了一下。
    贺予无疑是感觉到了,他把后半截话说了下去——
    “谢清呈,你应该……你应该不要再辜负他的性命。”
    “……”
    谢清呈背脊紧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松下来,再也没有反驳贺予的话。
    贺予也终于松开了他,直起身子,凝视着谢清呈的眼:“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
    见他不答,贺予就自说自话下去:“从今往后,你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谢清呈,你是初皇,是秦慈岩的徒弟,我相信你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你的手脚,你的器官,你的性命,都不应该被你这样轻视。”
    “我不许你再为任何人牺牲。”尽管知道血蛊在谢清呈身上近乎无效,贺予还是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在再次低头与谢清呈交换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时,他轻声对他说,“你要乖乖的,要听话。这是我的命令。”
    谢清呈闭上眼睛,抬起手,在那个腥甜的吻结束后,拍了拍贺予的脸颊。叹息道:“小鬼,你真是有中二病。”
    只是那么一句话,贺予的心便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蓦地起身,转过头去,不让谢清呈看到那一瞬间自己的神情。
    谢清呈:“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叫过我小鬼了。


【第122章】 被觉察了的私情

    贺予在谢清呈睡下之后,走到卫生院外面,给自己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贺继威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疲惫。
    贺予:“你能给我介绍一个治外伤的医生吗?”
    “你又受伤了?”
    “没有。”贺予不想和他说太多,“我就是…之前广电塔受的伤,现在有些不舒服,可能还没完全恢复。没什么大事儿…您知道这方面最靠谱的医生是谁吗?…哦好,您一会儿发我一个电话,我回头自己联系。”
    贺继威正在燕州的别墅里,他结束了和贺予的通话后,就联系了一个熟悉的美国私人医生,把对方的号码又发给了贺予。
    吕芝书:“出什么事了?”
    “是贺予。”贺继威没有看她,淡淡地回了一下,“手臂的伤复发了,想找个医生看看。”
    吕芝书听在耳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怎么不去问一问安东尼,好歹是他的医生……”
    “安东尼只是他精神方面的医生,他不问他很正常。”
    吕芝书却不那么认为,她觉得贺予这个人非常的独立,如果不是遇到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是不可能请求父母的援助的。她似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句:“贺予最近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
    “不知道。”
    吕芝书:“……”
    贺鲤在旁边听着母亲那么关心贺予,感到万分不是滋味,尽管他被贺予戳着太阳穴威胁过,但这会儿还是脑子一热,幽幽地来了句:“爸,妈,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哥他是不是背着你们在搞对象啊?”
    贺鲤说的这个可能性,吕芝书也不是没有想过。
    她作为一个女人,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她之前在剧组就觉得贺予不太对,总是心不在焉的,和他吃一顿饭,他能看三四十次手机。而且听黄志龙说,贺予在剧组莫名要求换房间,她特意让黄志龙看了一下那房间情况,发现没什么女的在隔壁,也没有小姑娘进入贺予的屋内,这才稍微宽了心。
    可这时,她听到贺鲤这么说,心里又有些打鼓。
    段总虽然好像目前对贺予管的很松,并没有让她时时刻刻盯着贺予,可是如果贺予都谈恋爱了,她还不知道,还没有及时和上面汇报,那段总很有可能会对她产生一些不太好的想法。只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吕芝书也不敢打扰段总。她需要做的是尽快确认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吕芝书先查了贺予最近的去向。
    这是非常容易就能查出来的信息。信息显示贺予去了清骊县,而同行人是谢清呈。
    看到消息反馈,吕芝书一愣——
    清骊县?
    那不是卢玉珠的老家,还有黄志龙假借建校之名替组织收罗合适的人体实验者的地方吗?
    清骊县是个被组织笼在阴影之下的“基地”,他们去到那里,段总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但他似乎没有太在意,好像笃信贺予并不可能从那个县城的一砖一瓦中捕捉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只是贺予他们为什么会忽然前往清骊县……?难道他们俩已经发现了那个地方有什么问题了吗。
    吕芝书正胡思乱想着,替她查消息的人又回复她了。
    “吕总,贺少去清骊县之前,好像去美育私人病院看望过一个叫谢雪的女孩。”
    吕芝书脑中像擦亮了一根火柴。
    谢雪……
    尽管她贵人多忘事,但仔细想一想,这个名字还是能在她脑中勾勒出一个女孩的样貌的。
    那是一个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是谢医生的妹妹。可能因为太穷,所以不得不用阳光灿烂来填补她自己,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空空荡荡。
    吕芝书不喜欢这样天真浪漫与世无争的傻丫头,谢雪那种仿佛没有任何尘垢的笑容,会让她想起一些非常刺痛的往事。
    是以从前她几次见到谢雪,都是淡淡的。
    吕芝书还告诫那时候尚在念初中的贺予,离这个女孩远一点,她注定和他们不是一个阶层。
    当时贺予是什么反应来着?
    吕芝书想起来了。
    贺予很抵触。
    他没有在她面前掩藏他对这个女孩的好感。
    ——所以,就是她,是吗?
    吕芝书为了进一步确认,让人查了贺予最近的消费记录。
    富二代消费记录多的三天三夜也看不完,但吕总查的很有针对性。她只让人查某些固定用品。
    几个小时后,她收到了反馈。
    贺予在去年,曾经去过空夜会所,消费了168万,费用中包含了避孕套和润滑油。
    从这之后开始,贺予在沪大便利店买过很多次套,明显是有了固定交往对象,而且和那个人发生了不止一次性关系。
    吕芝书青着脸捧着手机坐下,沪大…那个小姑娘也在沪大教书…
    八九不离十,就是她了。
    她本想打个电话调空夜会所的监控记录,但时间隔的太久了,一家会所的记录不可能保留近一年,所以查空夜是毫无意义的。
    那要不然查一查沪大……?
    吕芝书沉吟良久,给组织上能调动沪大关系的人,发送了请求长期监控查询的消息,专查贺予买了避孕套的那几天的监控。监控很快传回来了,显示贺予除了上课,也没和谢雪有什么接触,只和谢清呈单独见了几次面。
    真是奇了怪了……那他的避孕套用去哪儿了?
    吕芝书想要找人跟踪他。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了。
    贺予这人警觉性很高,派人跟踪很可能会被他发现,要是被他发现了,那之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这种事儿吕芝书暂时不敢做。
    没有办法,她只得请对方把监控调的更具体些,尽量别有死角,这样做工作量会很大,但她等得起。更何况她觉得只要贺予和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穷酸姑娘继续约会,早晚就能让她发现确凿证据,不必急于一时。她这样想着,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调查等待。
    *
    几天后。
    谢清呈的伤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贺予的手更是没什么问题,易阿雯踩他那一脚检查出来没伤到骨,只是让他脱了臼,早就接好了。两人便一同回了沪州。
    到了地儿,谢清呈打算先去把调查出来的结果和郑敬风做了一个对接——刑侦系统里明显是有内鬼,而现在他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就是郑敬风。但贺予不放心,想陪他一起。
    谢清呈觉得不必:“他和我父母是过命的交情,如果连他也不能信任,整个警局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贺予的脸黑了半天,才没好气地说:“谁管他是黑警白警。”
    “那你跟着干什么。”
    “……因为你的手。”贺予的脸色更难看了。
    谢清呈:“我的手怎么了?”
    “你手臂现在这样能开车吗?”
    “我坐地铁。”
    “……你要死啊,地铁都是人,挤来挤去的,你胳膊还要不要了?”
    谢清呈静了片刻,他虽然知道贺予是在关心自己,但这种关心对他而言未免太过奇怪。
    事实上他觉得贺予最近一直就很奇怪,如果是陈慢做这些事,或者谢雪做这些事,他都不会有这种怪异感。可这是贺予。贺予不是个特别善良的人,他面热心冷,对任何人都是淡漠的,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关心,谢清呈不知道他这次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个点的地铁不会挤,小少爷,你该有点常识。”
    贺予怔了一下,继续恶声恶气地:“是吗?那挺好,那干脆我也坐地铁回去好了。”
    “……”
    “走吧。”
    谢清呈懒得管他了,虽然觉得贺予的种种行为十分奇怪,但谢清呈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也就由着他去了。
    沪州站出来虽然可以直接搭乘的士,但前往郑队所在的警局还是地铁五号线直达比较方便。
    贺予的家却不一样,地铁到不了,哪怕在离的最近的一个站下了,还得打个起步价的车。
    谢清呈刷卡进站的时候还是和他说了句:“你也不嫌麻烦。”
    贺予卡在进站口了:“…怎么进?我刷二维码没用。”
    “……刷地铁码。”
    “地铁码在哪里啊?”贺予这人真是绝了,他几乎没有坐过地铁,最近一次还是在大约十岁的时候,那时候地铁还没采用移动出行码。
    见他这样,旁边的大妈都忍不住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小伙子,我来教你用手机哦。”五十岁的大妈戴着老花镜,手把手地教国际黑客排行榜前五的二十岁小伙子用手机,“你呢,先打开卡包,哎,对,很好,真聪明,然后再点这个,地铁出行卡,绑一下你自己的身份信息……”
    谢清呈已经过闸了,站在那里过不来,就那么淡漠地站着,看着这场荒诞剧。
    大妈最后教完了黑客如何使用手机乘坐地铁,黑客很虚心地谢过了,终于刷了码进了站。
    谢清呈甚是无语:“……好玩吗?”
    黑客:“别提多有趣了。”
    “小鬼嘴真硬。”
    他叫他小鬼,他又高兴起来。只是脸上不表现出,偏着脸把头转到一边。
    进了站内,贺予发现不对了。
    “谢清呈,你不是说人少吗?”
    谢清呈也没想到这个点地铁站的人会这么多。
    其实这也是凑巧,这附近刚好在举办一个漫展,这会儿刚散了场,小姑娘小伙子们都往地铁站里涌。
    其中还包括一些穿着二次元Cosplay衣服的,让谢清呈看了就很想替她们家长让她们在外面披一件外套的小姑娘们。直男癌大家长觉得,小姑娘穿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她们穿的这什么?”谢清呈皱眉。
    贺予:“这是cosplay。”
    “什么?”直男眉头皱的更深了。
    贺予一顿,忽起了点坏心,他故作淡然地:“角色扮演,很有意思。你要是想了解,我下次准备一套警服一副手铐,你来我家,我慢慢地教你玩。”
    谢清呈觉得怪怪的:“……不用了。”
    贺予想象了一下谢清呈穿淡蓝色制服,戴着铐一脸隐忍的情景,轻声道:“真可惜。”
    谢清呈不知道他在可惜些什么,这时候他们等的列车到了,两人和那些小姑娘一起进了车厢。
    这种小姑娘大露胳膊大露腿的景象在谢清呈眼里不像话,在坐地铁的很多男人眼里却是不可错过的美景,于是这趟班车男士玩手机的比例大幅度降低,手游里的美女哪儿有现实中的美女好看呢。
    贺予也没玩手机,不过他也没看那些漂亮姑娘。
    他上地铁时就有些不舒服了,觉得这地方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似的,连气都透不过来。而上了地铁后,谢清呈又是不争不抢的性格,自然也捞不到什么好的位置。别说是坐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个好的。
    贺予看着谢清呈为了避让一个整个人赖靠在钢柱上的油腻男,不得不换那只受伤的手在人群中拉住最上面的吊柄,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也不管别人骂骂咧咧,挤过去站到谢清呈身边,把手搭在了谢清呈身边,将他整个人笼在自己手臂间,让别人碰不到他。
    贺予这个姿势虽然是保护的姿势,但是不太明显,因此谢清呈也没有注意到,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站着。
    地铁越驶往市区,上来的人就越多,车厢内就越拥挤。
    在这摩肩擦踵的环境下,贺予却渐渐觉出地铁出行的好来了——这要换作在别的地方,他哪儿有机会离谢清呈这么近呢?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谢清呈的背脊就贴在他的胸膛,完全零距离,谢清呈也没有在意,而是闭着眼睛养着神,打发这漫长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他居然还浅寐了,额头靠着自己的手臂,隐约露出一截手腕上的文身,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个叔叔好帅哦……”
    忽然,贺予听到旁边有两个女孩在悄声对话。
    “是啊,好有男人味。”
    “他一上车我就在看他了,感觉人也很绅士,一点也不和别人去挤。”
    “怎么办,我好想去要他的微信……”
    “那你去呀,加油!”
    俩女孩踟蹰半天,最后其中一个还真的壮着胆子来到了谢清呈身边。
    小姑娘很漂亮,穿着JK制服,年纪瞧上去比贺予还小。
    她抬起嫩葱似的手指,刚想戳一戳在浅寐的谢清呈,忽然一条胳膊就挡住了她。
    “哎……”
    贺予朝她笑了一下,拿自己的手机打了几个字,出示给她看。
    小姑娘莫名其妙地望去,充满震惊地抬头。
    屏幕上的那几个字是:“抱歉,他是我男朋友。”
    小姑娘大受震撼,飘着回去了。
    她朋友问了她几句话,那朋友似乎不怎么信贺予说的,在那儿和她姐妹嘀咕。
    “怎么可能呢……你看他俩那年龄差,那都是舅舅辈的了,什么男朋友,逗你呢那是。不信你再去问问——”
    不用问了。
    贺予心道。
    他瞥了那俩女孩儿一眼,低头看着谢清呈,闻着他领口处隐约散出来的冰冷的消毒水气息,心里却越来越滚烫,这时刚好地铁到站停靠,人们拥挤更甚,贺予见那俩女孩又要过来,于是借着周围人的推搡,低下头,似是不经意地,在谢清呈颈后红痣上吻了一下。
    一吻灼心,百般诱惑。
    他抬起眼来,朝着那两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女学生展开一个有些危险的笑。
    似乎在问,信了吗?
    俩小姑娘觉得万分尴尬,干脆挤到一边去,换了个车厢待去了。
    贺予不是意识不到谢清呈的魅力。这男人又高又帅,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很重,气质更是沉稳平和,虽说想与一个二婚男结婚的人没几个,但想和这种叔叔谈恋爱的小姑娘却不少。
    他早知道谢清呈站着就能勾引女人,但真的遇到了这事儿,他心里还是免不了发酸,占有欲膨胀。
    瞎了眼呢,来要谢清呈的微信?看不出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别说吻谢清呈的后颈了,只要谢清呈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车厢内拥他吻他甚至玷污他,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他被他入的时候比女人更漂亮,腰那么细,腿那么匀长,还有那隐忍着的沙哑嗓音……
    他是个变态,这样想着,那种强烈的渴望甚至让他又开始变得焦虑,隐隐有发病之兆。
    但贺予最终还是竭力压制住了自己的这些念头,就像他曾经渴望嗜血时,却选择了伤害自己一样。
    他到底只是在男人没有意识到时吻了他,然后就把隐隐拉着血丝的眼眸转开了。
    谢清呈在靠近警局那一站时终于醒来了,他看着闪动的站标说:“我快到了。”
    贺予:“……嗯。”
    谢清呈动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贺予。
    这个距离太近了,贺予觉得自己一低头就能吻到他的嘴唇——真要命,他不得不花极大的毅力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偏偏那薄唇还气死人不偿命地和他说:“你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出站?”
    贺予:“……我是个黑客。”
    “你是个不会进站的黑客。”
    还撩呢?贺予真想咬断他的脖子,吻他的热血。
    他赤红着眸瞪着他,用只有他们俩人听够听见的,极轻的声音道:“谢清呈,你够了啊。你再说,我就在这里把你衣服脱了搞你了。”
    “……”谢清呈觉得他最近太乖了,不太记得獠牙啃入血肉的疼,于是只把他真心实意说的疯话当做胡言,抬手拍了拍贺予的脸,“小鬼清醒点,你也快到站了。”
    地铁停靠,谢清呈说:“走了。”
    “……嗯。”
    贺予想跟又不能跟,只得一直阴沉又可怜,凶狠又痴迷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地铁门重新合拢,缓缓启动。
    他看不到他了。
    他把手握在谢清呈方才握过的那个把手上,上面还有一些属于那个人的余温。
    贺予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当真是喜欢他喜欢得太过凄惨了。
    谢清呈……谢清呈。
    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怎么会越来越喜欢你……
    “哎呀。”就在这怅然若失,满心爱恋时,贺予忽然听到旁边站着的几个学生传来了惊讶的喧叱声。他往他们那边瞥了一眼,发现他们正对着地铁电视上播放的一则新闻瞠目结舌。
    贺予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备受病症煎熬,于是也把目光转到了那个让乘客们纷纷侧目的电视栏目上。
    一听之下,他怔住了。
    是沪州最新的城市速递消息。有个人被发现惨死家中,应该是被杀害的。
    而那个人,贺予还认识。


    小剧场:

    今日地铁剧情。
    贺予在晋江:如上文所示。我虽然很想表示占有欲,但我不过分。
    贺予如果在起点:卧槽这些漫展回来的女孩子好看,萝莉脸御姐身大长腿黑丝袜身材曼妙凹凸有致,是心动的感觉!
    贺予如果在海棠:地铁play,抹布文学,10000字纯动作描写。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15 - 118

【第115章】 我们去按摩店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两人再要歇息时,夜已大深了。
    因为他们今晚共同分析了许多事,谢清呈看贺予的眼神,终于没有了之前那么重的抵触。
    “早点休息吧。”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贺予:“还冷?”
    谢清呈:“没事。我再喝点热水,休息一晚就好了。”
    他说着,拢着衣襟走到桌子前,那里放着未喝完的水,尚有余温。
    谢清呈就靠在桌边,一边又重新翻了翻资料,一边慢慢地把水喝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谢清呈显得比之前更疲倦,也不知道是不是烟抽多了,身体不好,贺予和他重逢以来,只觉得他的体能是在肉眼可见地逐渐消退着。
    那种病态感,在谢清呈高大英挺的身上覆盖着,就像覆了一重雪色的纱,硬气的男人味儿里,有了一种晨雾似的又冷又易逝的美。
    贺予原地站着看了一会儿,看着这个薄雾一般握不住的人,渐渐地,就有些失神。
    谢清呈回过头:“怎么了?”
    贺予说:“没什么……我出去洗个脸。你先睡。”
    他便出去了,还裁了些布料,将手腕缠绕,以免睡着后让谢清呈看到他自伤的痕迹,然后才返回了屋内。
    等回来时,谢清呈已经闭着眼睛在床上睡着了,贺予安静地看了他好一阵子,眼睛里的情绪似温柔又似危险。
    他知道自己对谢清呈,其实有比王剑慷那些罪犯更极端的念头。
    王剑慷他们杀人,组织卖淫,他觉得他们太低级了,这种单纯为了钱权名利的犯罪,就像泥潭里打滚的狗一样丑陋愚蠢,不堪入眼。
    他虽精神异样,却对他们做的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他骨子里的那种变态心理,让他想做的其实是把谢清呈雕琢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艺术品。
    而所谓雕琢,就是蒙去他的双眼,让他只能跟着自己前行。
    如果他不听,那就一片一片扯掉他的龙鳞,扒去他的龙筋,然后完完全全地把他血肉模糊的身子按在自己心口,与自己紧紧贴合,让他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借着热血和再生的肌肤,严丝合缝地粘合在一起。这样他就能得到他了。他就与这世上自己唯一的同伴,呼吸与共,心跳同源了。
    贺予站在墙旁品了一会儿心中的血腥气,然后叹了口气,走到床边。
    ——谢清呈这一次给他留了一边的床。
    但他不敢睡了。
    贺予垂睫慢慢地脱了衣服,选择在地铺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
    在他闭眼之后,谢清呈却睁开了眸,眼珠斜睨,目光于黑暗中落在了贺予脸上。
    这人是在干什么?他之前不愿和他一起睡,贺予偏要挤上来。现在他无所谓贺予睡哪儿了,甚至见他没有妄动,便给他留了床,省着孩子冻感冒。但孩子又不睡了,真是太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贺予忽然又睁开眼。
    谢清呈:“……”
    贺予:“……”
    床上的人枕着靠枕,与床下的人目光交汇。
    “……”贺予的声音显得有些浑沉,像是镇压着恶兽的浮屠钟声。“在看什么?”
    谢清呈说话做事都很直接,既然他问了,也不拐弯抹角:“你怎么又睡地了。”
    “床太硬,你太瘦,躺着抱着都不舒服。而且你身上还有烟味。”
    “……”
    贺予:“我嫌弃你。”
    “那你最好一直嫌弃着。”谢清呈把灯关了:“睡觉。”
    四周黑了,屋里复归黑暗。
    贺予把被子拉过了脸,用对方并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谢清呈,你好笨。我是骗你的。”
    谢清呈就睡在他身边,他却在被中拿出了手机,无声地点开了谢清呈的微信界面,输入几个不会被他真正发送出去的字。
    “谢哥,晚安。”
    然后他退出页面,点开了那张谢清呈侧颜的照片,轻轻吻了一下。
    他只能这样宣泄一点点自己汹涌的情绪了。否则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压制住的病态,就会卷土重来。
    贺予无所谓自己做不做畜牲事,反正他在谢清呈眼里的形象本就已经是个畜牲。
    但他有所谓谢清呈还受不受得了。
    即便谢清呈是他见过的最坚硬,最勇敢,最强大的男人,贺予依然觉得,一个人的承受能力,并不是无穷尽的。
    谢清呈已经经受了太多,他不希望他的欲望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谢清呈和贺予向借宿的农家打听了卢玉珠前夫的住处。
    “他家应该是在县城中心。”农妇不那么确定,扭头问自己丈夫,“是在那边吗?”
    丈夫:“是啊,好像是在县城北街吧,我不熟,不确定,不过差不多就是那样。”
    男人说完,热心地招呼他俩:“你们要去那里吗?我正好捎你们一程。”
    他捎带他们的交通工具,自然又是那辆酷炫拉风的拖拉机。末了还对贺予笑道:“小帅哥,你和我这拖拉机有缘分啊,昨晚上才刚坐了去给你哥哥买小炒,睡一觉就又要坐了,哈哈哈。”
    村里人心直口快,贺予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抬手无奈地扶额。
    谢清呈在旁边听了,明白过来。
    他微微皱起眉,看着旁边的男孩子。
    虽然昨晚的小炒一看菜色,他就知道那多半是贺予给他去买来的,但实实在在得到了印证,那种感觉就更微妙了。
    谢清呈倒是给谢雪,李若秋,陈慢这些人这样的照顾过。但他没有——也非常不习惯反过来被照顾。
    这种感觉甚至让他有些不舒服,而且他也不明白贺予这是想干什么。
    毕竟,他们俩抛开都是孤例症患者的这层纽带,就是一段已经结束的床伴关系而已。
    贺予:“我散心,随手买的。你别再盯着我看了行吗?真瘆人。”
    谢清呈:“……上车吧。”
    虽然现已是21世纪20年代,但走在清骊县县城路上,仍随处可见旧时代的碎片。
    副食品商店门楣上写着八十年代气息十足的红漆字。美发店玻璃橱窗上掉了一撇或者一捺的价目表。校园门口穿着藏蓝色工厂服卖炸串,年糕的小卖铺店主在懒洋洋地剔牙。小卖铺门口挂着成串的劣质塑料玩具,跳跳糖,薯片,花色糖果。
    贺予是千禧年之后出生的,他对于这些八零九零甚至七零色彩感浓重的事物虽有了解,但接触很少。
    谢清呈就不一样了,他走在清骊县街头,眼里多少流露出了些怀念的意味。尤其当他看到了清骊小学门口一家在沪州早已绝迹的唯新食品店,他的脚步甚至还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绳绊了一下,忽然变得有些缓慢。
    贺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吃了一惊:“珍珠奶茶2元一杯?”
    谢清呈:“以前就这价钱。”
    贺予:“……以前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
    谢清呈想了一会儿,手插在口袋里,往唯新食品店走:“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贺予:“……”
    他们俩进了店内,店内充斥着一股复炸油和人工奶精的气息,那味道让贺予眉头紧皱,但居然让谢清呈眉头舒展。
    “老板,两杯奶茶,另外我想向您打听个地方。”
    贺予低声道:“打听地方就打听地方,你买这奶茶干什么。两元一杯能喝吗?”
    谢清呈:“两元一杯喝不死你。”
    店主很热心,把卢玉珠前夫家的具体地址写在了一张油腻腻的便利贴上,递给了他们。过了一会儿,奶茶也做好了。
    谢清呈尝了一口,觉得很满意,那奶茶是以前的味道。
    他也有年少的时候,也曾经穿着校服走在回家的道路上。谢平和周木英工作都很忙,他上小学那会儿,他们每天给他五块钱零花钱,让他放学之后自己先买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等两位警官回来,谢清呈可能已经快饿死了。
    珍珠奶茶这种饮料,是在谢清呈小学五六年级,出现在他们学校门口的。
    当时那是特别洋气的东西,两元一杯的价格对于当时的小学生而言不算太便宜,毕竟炸小里脊一块钱能买四小串,但人人都要赶着新鲜喝一杯,开业之初的队伍排了足有十多米长。
    谢清呈当时很喜欢去奶茶店,因为奶茶店有提供给学生们坐下写作业的地方,店家兼卖各种炸串,烤肠,贡丸汤。谢清呈就点一杯奶茶,一些小吃,安安静静地把作业写完。一来二去,他爸妈也都知道下了班得先去校门口的奶茶店看看,没准谢清呈作业还没做完,就在里面待着,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顺道带他回家。
    后来沪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小店就像街头的纸屑一样,逐渐地消失不见了。
    两元一杯的珍珠奶茶对于谢清呈而言,其实并不仅仅是奶茶那么简单,而意味着春夏秋冬里,谢平的自行车铃在店门外响起——
    店主招呼道:“谢警官,来接儿子啦。”
    男人应了,笑着走进来,头拍在谢清呈头上:“走啦,天天就知道喝奶茶,回家吃饭了。”
    ……
    “噗咳咳咳!!”
    谢清呈的回忆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他转过头,面向声音的源头,见贺予尽管有所忍耐,但脸色已经微微发青,少爷把奶茶放下,一副马上就要进火葬场的样子。
    谢清呈:“……怎么了。”
    贺予当着店主的面不好意思说什么,拉过谢清呈就往外走。一到外面他就忍不住了:“这东西能喝吗?”
    “我从小喝到大。”
    “……”
    贺予:“你、你……”
    谢清呈:“算了,我和你有代沟。你是无法理解我的。”
    贺予在“理解谢清呈”和“不喝毒砒霜”之间,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后者。他把奶茶扔了,并且很科学地认为喝了这么个东西并不能打通任督二脉理解谢清呈。这玩意儿李若秋肯定喝过,她年纪那么大了,她能没喝过吗?
    那她理解谢清呈了吗?
    没有。
    那么显然,这毒药就没必要喝。
    谢清呈倒是喝得很落胃,他一路饮着珍珠奶茶,居然连烟都不抽了,两人按着店主给的地址,一路寻过去,在谢清呈吃掉了最后一颗糯米珍珠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商住两用的店面门口。
    二位大爷看着这店铺名字,再对着地址门牌号,来回看了几次,才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那店铺拉着厚厚的红色幕帘,污脏的玻璃门上随意写着“按摩”,“美发”,“洗脚”等字样,但都没有标明价格。
    最上方是该店铺的名字:“阿雯洗发”。
    很显然,这是一家做“那种”生意的发廊。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卢玉珠的前夫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谢清呈略微迟疑,才上前敲响了门。
    过了十多分钟,就在两人怀疑这里面没人的时候,发廊的帘子被拉开了一点点,玻璃移门也打开了一条缝。
    帘子后面站着一个少女,非常年轻,瞧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少女先是警觉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一番,然后似乎得出了某种判断,一言不发地就要将门关上。
    谢清呈把门抵住了:“请等一下。”
    少女木然看着他。
    谢清呈:“请问易强在吗?”
    易强是他们打听来的,卢玉珠前夫的名字。
    少女听到这个名字,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你们不是警察吗?”
    贺予实在无语到了,哪怕是警察,她这么问,警察也不会承认吧。
    但他还是回她:“不是。我们是来找易强的。”
    “我爸爸出去好几个月了,不在家。”
    贺予一怔,爸爸?
    难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卢玉珠和易强的女儿?
    可她长得完全不像卢玉珠,看上去也弱不禁风的,如果昨晚那个女孩是她,贺予完全不可能让她成功逃离,更不可能把她认错成卢玉珠本人。
    “你是易阿雯吗?”
    少女麻木地答道:“那是我姐姐。我叫露露。”
    原来她是易强和再婚妻子生的女儿。
    见两个男人不是来找茬的,露露的警惕略微放松了一点,但她还是紧盯着他们的脸:“你们找我爸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要不在就算了。对了。”贺予故作不经意地说,“我们能不能见一见你姐姐。”
    露露往后面缩了缩,整张脸几乎都隐在了帘子后面,只从一道缝里看着他们。
    “我爸不在,我姐也不在,你们走吧。”
    谢清呈:“我们不是警察,也没什么恶意,你能不能……”
    露露已经把门关上了。
    谢清呈待要再敲门,贺予将他拉住,摇了摇头:“先走吧。”
    两人离开阿雯发廊门口,贺予说:“我们这样问不出任何东西。将心比心,这种环境下生存的人,戒备都会非常重。”
    “那你说该怎么办。”
    贺予:“等晚上再试试。”
    谢清呈到了晚饭过后,总算是弄明白贺予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小伙子问借宿的农家要了几件当地人会穿的旧衣服,胡乱搭配着穿上了,然后又剪下些头发,仔细地粘成胡子模样,往脸上一贴,最后对着镜子上了些从清骊县日化小商场买来的劣质古铜色散粉扑在脸上。
    化妆易容课是传媒学院的选修专业,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贺予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吓了谢清呈一跳。
    眼前这位哪里还是之前那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男大学生?分明就是个风吹雨淋形容邋遢的村民。
    贺予笑道:“怎么样?”
    “……完全认不出来。”
    “不错,那我给你也化一个吧。”
    谢清呈眯起眼睛:“你打的什么主意?”
    贺予说:“晚上去发廊还能去干什么?”
    谢清呈:“你不会是想……”
    “那个露露说话的时候,我往门缝里看了看,里面坐着好几个女孩子,具体有多少我看不清,但四五个总是有的。这家店做着非法营生,我们大喇喇地去打探消息,肯定一无所获。”贺予拉起谢清呈的手,把他往洗手间带,“得装作是客人。来,我给你化个妆。口径我都编好了,就说是附近村里别人介绍来的,想找点乐子,但又怕被发现,不想在自己村里做这事儿,所以才一起来光顾她们生意。”
    谢清呈觉得这人有时候真是乱七八糟地胡来。
    可转念一想,虽然这个主意确实很糟糕,但现在好像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贺予给谢清呈化了妆,他做这些需要静心耗时的事时,喜欢听一些音乐,手机里飘着随机播放的曲目。
    音乐放着放着,切到了一首对贺予而言非常熟悉的歌。他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哦,这是电影《调音师》的配乐。
    贺予的化妆刷忽然顿了一下,有个点子浮上心头。
    “谢清呈。”
    谢清呈睁开眼:“嗯?”
    “你介不介意戴一下隐形眼镜?我行李箱里正好有可以用到的款式。我有个想法,或许能让那些女孩在接待我们的时候,更放松些戒备。”


【第116章】 见到尸体

    晚上八点多,阿雯发廊的门口出现了两个客人。
    客人眼生,不过瞧衣衫容貌,应该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其中一个还拄着盲杖,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无神地睁着。
    他们敲开了发廊的玻璃门。
    和白日里需要漫长的等待不一样,夜晚的阿雯发廊一下子就开了店门,门口站着的还是露露,露露端详了他们一番,说:“二位洗头吗?”
    贺予虽然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但他毕竟聪明,试探着回答道:“按摩。”
    “哦……先坐吧。”
    露露引着贺予在一张廉价的美发凳上入座,贺予扫了眼地面,地上一根头发也没有……
    他的余光开始仔细观察这家发廊。发廊分为内外两半,有楼梯,看来楼上还有隔间。他们现在所在的外间是非常正常的理发店模样,不过那些剪刀看上去都已经生锈了,显然完全就是摆设。
    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慵懒地坐着一排女人,容貌并不算太好看,但衣着十分挑逗暴露。她们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时不时抬眼往他俩身上看。
    “这位也是要按摩吗?”露露开始打量谢清呈,视线在他戴了灰白隐形眼镜的眸子上徘徊。
    贺予说:“是啊,他是第一次来。你们可千万别吓着他。你们这儿‘肩颈’和‘全套’的价格分别都是什么?”
    他也是临时从网上搜来的暗语,内心没有多少把握,但脸上装得很淡定。
    露露静了片刻,在这寂静的时间,贺予的心逐渐紧绷。
    最后露露笑了一下:“肩颈80,全套200。你们看是要哪位姐姐给你们做呢?”
    贺予也真是野,想了想,朝露露绽开一个伪装的非常到位的,猥琐的笑:“能不能玩双飞?”
    露露:“那要各加五十哦。”
    贺予:“这么贵啊,姐姐没道理啊,我这不还给你们省房间了?”
    露露:“刺激嘛,没什么人愿意这样玩的。不信你换别家问问。”
    贺予还真是一个十足的穷鬼样:“那便宜二十吧。新客人,给点面子,下次还来。”
    “十块。”
    “成交。”
    “……”谢清呈没想到贺予这兔崽子这么会装,当然他自己也不遑多让,戴着《调音师》里盲人般的隐形眼镜,他走路的时候谨慎小心,先拿盲杖在地上碰一碰,然后慢慢地往前。
    贺予要了两个看上去最弱质的女孩,其中一个女孩上前扶他:“哥,小心些,这楼梯窄,我来带你吧。”
    四人一起上了楼。
    二楼是一些木板隔开的小间,那些木板比纸厚不了多少,隔音可想而知。
    这个点了,县里没太多娱乐活动,八十元起跳的解压对于村民而言虽然并不便宜,可毕竟是刺激的,能很好地安慰到那些单身汉。所以店里已经有了几位客人,男欢女爱的声音从里面不加掩饰地传出来。
    带他们上楼的女孩年纪都很小,却像是对这种生活麻木了,一点害羞或窘迫也不再有。
    进了门,落了栓,隔间内是两张床和两张人造绒的红色沙发。
    女孩:“请两位哥哥把衣服脱了吧。”
    贺予笑道:“哎哟,我这朋友没来过这种地方,你们慢一点,别吓着他,先按一按肩吧。”
    这行当做久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能遇见。女孩们见惯了这种第一次来,还有些拘束的男人,因此也不以为意。
    服务业,总是要以顾客为上。
    两个女孩因此让他们在猩红色的扶手沙发上坐了,扶手沙发正对着穿衣镜子,能看到整个屋内的景象。
    女孩们开始给客人按摩。
    说是按摩,但来这里的人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用指望小姑娘能有什么专业手法,无非聊聊天,来点肢体接触,再一点一点地把男客们的局促融化掉。一句“大哥,你是哪里来的呀?”打开局面,一声“大哥,想要舒服跟我说”抛出暗示。每一行都是有流程的,她们也不例外。
    谢清呈全程不怎么说话,长睫毛遮垂着灰蒙蒙的眼,一手支着侧脸,只淡淡听着他们的对白。
    贺予这个人,学习能力确实是厉害,在这地方住了没几天,居然已能操着点方言和对方沟通了。
    女孩们在他诙谐幽默的言语中,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个新客,一边按摩,一边开始无意识地漏出了一些信息。
    她们两个人,居然曾经都是在仁恒中学念过书的,只是时间都不长。
    但当贺予问及她们为何退学时,一个女孩不说话,另一个则在沉默须臾后,淡淡笑了一下。
    “家里要我嫁人了,就不念了。”
    “那你……”
    “我老公喜欢赌,这里男人好多都喜欢赌,地下钱庄赌得大,一晚上能输掉二十来万,家里全部积蓄拿去赔也不够。”女人轻柔地捏着贺予的肩膀,“我老公就让我出来赚钱。”
    这事儿虽然听来匪夷所思,但贺予读书多,见多识广。他知道在一些地方,尤其是偏远农村,这种可悲的事情时有发生。丈夫游手好闲,便让妻子去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有的甚至是丈夫亲自去拉皮条,至于赚的钱,自然是归男人所有,女性不过就是一个得用血肉骨头去滋养这个家的工具罢了。但真的直面这样的受害者时,内心的震颤仍然很大。
    一个女人垂着眼,顿了一会儿,说道:“大哥……”
    她们无论年纪大小,都管客人叫大哥。
    “一会儿你做的时候,能不能轻点。”女人大约是看贺予好说话,终于忍不住透出了些软弱,“我其实都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贺予更是吃了一惊:“那你还来这种地方?”
    “不来没有钱了。家里一点钱也没了,还得还他欠的债款。”女人说的淡然,但眼眶里已隐约有泪。
    贺予骤然无言。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卢玉珠。
    当年卢玉珠也沦落到了风尘里,日复一日,直至麻木。在那样的绝境中,是那个幕后黑手,多问了她一句“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太温柔太关切的话语,也许那个男人和自己现在一样,只是随口一问。但卢玉珠被当做牲畜太久了,这样一句话,竟能让她想起来,她原来还是个活人。
    贺予说:“…算了吧,那要不然就——”
    女人闻言,好像受了什么惊似的,未等他把话说完,忽然扑通跪下来。
    她这举动把除了谢清呈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谢清呈因记得自己是个瞎子,所以便木然坐着,一动不动。
    女人拉住贺予的衣角:“大哥,别换人好吗?你,你当我之前什么也没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这几天刚回来工作,我长得不那么好看,没什么要我,要是你再换人,那老板娘一定会对我好失望,我、我……”
    她说到最后,竟是无语凝噎。
    贺予:“…我是说,要不然就算了,你今天帮我按一按肩,陪我聊聊天就好。”
    女人一愣:“啊……”
    “我本来就是想和我朋友来散心,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啊,没钱,没媳妇,没什么女人愿意和我们说说话。所以这次不做什么也没关系,大家都不容易,算交个朋友,等下次方便了,你私底下再给我便宜点嘛。”
    女人红了眼眶,又是感动,又是不安:“那,那怎么好意思?我…我要不给您用手…”
    贺予:“没事,就聊聊吧。哥,你说是吧?”
    谢清呈靠坐在红丝绒沙发上,淡淡应了一声。
    贺予笑着指了一下谢清呈,对女人说:“看,这个大哥他本来就不怎么想要,硬被我拖来见识的。”
    谢清呈:“……”
    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他们与那两位姑娘的距离无形间便拉近了些许。接下来贺予再问些事情,她们便答得更详细了。
    几轮对话之后,他们大致掌握了这个县乃至这个店的情况。
    清骊县底下,有易家村,庄家村,段家村三个大村,居民大多好吃懒做,民风不堪,尤以易家村为甚。整个县城的官僚系统也非常腐败,村里的学校和主干道都还是卢玉珠当县委书记时拨款修建的。
    家中男人不干活,回到屋里还打老婆,女人们或是默默忍受,或是冒险出逃,或是像这两个女孩一样,不得不靠出卖自己,来赚一点养家糊口的费用。
    在这个县城里,像“阿雯理发店”这样的发廊还有好几家,其构成方式都特别的畸形。
    拿阿雯理发店来说,店主是卢玉珠的前夫易强。
    当年卢玉珠被诬陷入狱,易强便在与卢玉珠还未办理离婚手续的情况下另结新欢,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同居。
    卢玉珠出狱后,亲生女儿已经不认识自己,而那个年轻女人登堂入室,俨然以女主人的姿态面对这个“阶下囚”。伤心之下,卢玉珠离开了清骊县,这之后的那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
    易强与新老婆过了几年日子,两人诞下一女,便是现在的露露。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易强并不是什么勤快人,当年和卢玉珠在一起,那是卢玉珠强势,管得很严苛,易强因此不敢偷懒。可小老婆哪儿有卢玉珠的半分气势?
    慢慢地,易强身上那些被卢玉珠镇住的缺点开始死灰复燃。他游手好闲,沉迷赌博,输了便打妻骂女,赢了则风流宿娼。家里的那些积蓄,很快便亏空了。
    小老婆是个非常软弱又极度自私的人,她受不了这种生活,在一个丈夫未归的夜晚,她抛下亲生的露露以及卢玉珠所生的阿雯,一个人登上了前往大城市的列车。她是要过好日子的,但自己又没有本事,带着娃儿不好勾搭男人,她便决定把过往一笔勾销,佯作是个从未嫁过人的农村打工妹,以她的姿色,在大城市里并不愁没有一个靠谱的老实男人上钩。
    妈跑了,只剩下一个狂性大发的父亲。
    易强又恼又恨,终日借酒消愁,对两个女儿非打即骂。大女儿——也就是卢玉珠的女儿,这时候已经长大了,她也想脱离这苦海,于是和她后妈一样,她也买了张车票,去到最近的城市里寻工作。
    但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学识有限,还是因为她过不习惯那样漂泊的日子,一段时间后,她又回来了。
    回来之后,阿雯性情变了不少,她找到她父亲,对他说:“你要躺着赚钱是吧?我有个主意,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把祖产买了,我们去换一间商住两用的楼。地方我都看好了,你听我的,一准来钱快。”
    就这样,阿雯理发店开业了。
    易强是大老板,拿走店内大多数的收入。阿雯和她妹露露,则负责打点店里的姑娘。
    钱越赚越多,易强买了车,购置了最潮流的手机,心安理得地花着这些污脏的钱,一脚油门去镇上,去村里,去更高端的夜场,更豪华的地下钱庄消费。
    他对两个女儿也渐渐好了起来,之前满口“生女不如男”,现在知道闺女也能赚钱养他了,提起女儿就满面堆笑,直夸自己女儿是两个宝——至于那些在他店里卖命的姑娘,他当然知道她们也是某个男人的女儿,甚至是妻子。但那又如何呢?
    她们的劳动可以换来他赌桌上的筹码,换来怀里香风习习的美人,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受着。易强在清骊县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和过去村里那些朋友大多淡了,他穿上了潮牌,戴上了名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也突飞猛涨,小乡村容不下他这只金凤凰了。他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流连在城市里,和城里的女人调情,几乎忘了自己的出身。
    ——只要女儿们记得定时给他打钱便好。
    贺予听完了,觉得很是恶心。
    他因自己家庭不幸,便极厌这种养孩不如养狗的父母。
    他问:“那现在易强常住在外面是吗?”
    “是啊,他都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贺予又问:“阿雯呢?”
    “雯姐倒是每天都来店里转转,不过她来得通常很晚,哥哥是要见见她?”
    贺予当然是要见一见易阿雯的,只有见到她本人,他才能知道昨夜的那个神秘女人究竟是不是她,如果是她,又为什么要这样给他们悄悄送档案,以及那档案究竟从何而来。
    不过听完了她们的叙述,他忽然觉得易阿雯很不简单,而且在洗发女的描述中,易阿雯的人生有一段非常诡异的断层,那就是她第一次逃去城市的那段经历。
    在她逃去城市前,听上去她是个相对无助,不太敢在父亲面前硬气的人。可她回来之后,却能对易强发号施令,并且诱导易强变卖祖产去做这样的生意——她在外面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贺予想知道更多关于易阿雯的信息,只可惜洗发女郎们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
    他看了眼谢清呈,尽管谢清呈此刻戴着灰雾隐形眼镜,别人瞧不见他眸中任何的明光,但贺予对谢清呈太熟悉了,他能从谢清呈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坐姿、气场中解读出一些对方的想法。
    他意识到谢清呈此刻的心思和他也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过了几分钟,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静静聆听的谢清呈忽然开了口,说了句:“借用一下洗手间。怎么走?”
    小破理发店的每个隔间里并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洗发女郎仔细给他指了路,末了有些不放心:“大哥,要不然我搀您过去。”
    贺予起身,笑道:“他那个……可能还是不好意思,还是我陪他吧。”
    女郎很少见到这样拘谨的客人,噗嗤一笑,便替他们把门打开,又一次把路线重复给了他们,就让二位爷出去了。
    “我们哪怕见到了易阿雯,她也未必会和我们说真话。”谢清呈在确定两位发廊女没有跟来之后,冷静地,低声地和贺予吩咐,“所以趁现在,先在这屋子里看看有没有任何线索。仁恒的档案袋是对幕后黑手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这份档案是真的,昨天那个神秘女人又确实是易阿雯,那么他们之间就绝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时间不多,分头去查。”
    贺予看着他灰蒙蒙的眼睛:“你怎么戴着隐形,还这么锐利?”
    谢清呈抬手碰了一下眼睑,微微皱眉:“是装的不够像吗?”
    贺予笑了:“没有,很像。我只是说你气场没变。还是像个条子。”
    “……”谢清呈没时间与他多侃,说,“快去吧。”
    两人便分头行动了。
    阿雯理发店二楼的几乎全是隔间,谢清呈走了一圈,没有见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但当他走到尽头时,他发现那里还有一段窄小的楼梯。
    这屋子有阁楼。
    阁楼不大,里面摆着一张书桌,几排书架,一些杂物乱七八糟地堆叠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呈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而且还散发着一股子时隐时现的臭味,以他一个学医人的经验,他立刻判断出这是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谢清呈仔细在屋里找了一圈,意识到是哪里古怪了——
    尽管腐臭味浓重,但这阁楼里什么食物类的东西都没有,除了纸张,就是金属,或者就是木头。这些东西之中没有任何一样能够滋生出这样的臭味。
    这味道是哪里传来的呢?
    谢清呈慢慢地往后退,退到阁楼入口处,从门口打量着整个房间,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了这个阁楼更诡异的地方……
    墙。
    虽然有书架挡着,但是站在门口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最靠里的那一面墙的颜色明显和其他两面不一样。油漆粉白,看上去是新刷过的。
    谢清呈走向那面墙,把书架挪开一半,然后——就像黑暗剧场拉开缓缓地拉开帷幕,他看到那面明显是刚刚粉刷的墙体有很大一部分潮湿起皮,就像生了某种诡吊的苔藓。待他把整个书柜移开,再退回大门去看时,谢清呈整个人都震住了。
    那个湿痕……
    竟模糊是一个人形!
    某种可怕的念头从他脑海里窜出来,谢清呈看了看腕表,从他离开包间已经过去近十分钟了,但如果现在不取证调查,再要折回来几乎就是没有机会。于是他当机立断,上前沿着那个模糊的人形敲了敲,果然在底部找到了一个空鼓。
    有空鼓的地方很容易撬开,谢清呈从办公桌上找了一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把外面的粉漆刮落,发现底下是一块临时封上的木板,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那木板凿开了,拿手机的光往里面一照——
    与浓重恶臭同时迎向他的,是一双棕褐色的男士牛皮鞋,鞋子上方连着一截已经高度腐烂的脚脖子……
    那墙里果然有一具尸体!!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幽冷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你在看什么。”


【第117章】 哥你真的很会开车

    “……你在看什么。”
    ——门外的人问的却不是谢清呈,而是贺予。
    贺予调查完自己那一边,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走到长廊尽头看见了那个通往阁楼的楼梯,正准备往上走时,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立刻回过头,那是一个与卢玉珠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但绝对不是昨夜出现的那个“神秘人”。贺予怔了一下,尽管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想,还是问了句:“你是……易阿雯?”
    “是我。”女人回答,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找我有事?”
    “我……”尽管对这个答案非常失望,贺予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并且思维敏捷地回答,“没什么事,这不是阿雯理发嘛,您一看就是老板。”
    易阿雯不买他的帐:“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我朋友,他去洗手间了,半天没回来。我担心他是找错地了。”
    两人离阁楼不远,贺予故意提高了说话的声音,这样上面的谢清呈就能听得很清楚。
    易阿雯:“洗手间在楼下,不在楼上。”
    “哦哦。”贺予回答,“那我去楼下再找找。我这儿第一次来,不熟。”
    易阿雯仍然没有放松戒备:“你是哪里人?”
    “隔壁庄家村,来走亲戚的。”贺予一边装出特别随意的样子,捯饬出猥琐的笑,一边对易阿雯道,“姐,你这店里的姐们儿真不错,会来事。不像我们那边,100起步,态度还不好,都不带陪聊的。”
    易阿雯听到这里,总算露出一个机械的,浅淡的笑,但看着贺予的眼神里又隐藏着一些轻蔑。
    “玩得开心就好。”
    两人正对着话,阁楼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易阿雯一惊,顿时目露凶光,朝楼上看去——
    首先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截半旧的盲杖。
    盲杖虚虚地点着台阶,谨慎而娴熟地探了好久,然后一只脚才迈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踩在木阶上。然后盲杖再往下探……
    楼梯上灯光很暗,直到那个男人摸索着走下来,面容从阴影中浮现,易阿雯才看清了他的样子——那是一个除了身材高大挺拔之外,其余地方都平平无奇的农夫,是个瞎子,眼睛泛着灰白色,无神地睁着。
    她在发现他是个盲人的时候,浑身绷紧的肌肉略微放松了些。但她仍是紧紧地盯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男人长得普通,脸色蜡黄,声音却非常好听,沉静得像一池无风吹皱的水:“我听到这里有人……洗手间是在楼下是吗?不好意思,我走错了地方……”
    易阿雯还未答话,贺予已经抢了上去,将谢清呈扶过了。
    “这是我哥。”他对易阿雯解释道,“我刚不说找人吗?我就找他呢。”
    说完立刻对谢清呈道:“哥,你说你,找不着地儿你回来问我啊,自己在这里逞什么能耐。来,我带你下去。”
    谢清呈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别看他平时挺冷淡的,演这种角色糊弄人居然也一点都不违和,摆出一副倔强兄长的样子:“不用,我自己能行。”
    “你行,你进了房间在姑娘面前行起来就可以了,跟我在这儿犟什么,小心点,还是跟我走。”
    谢清呈半真半假地冷道:“你别扯我。”
    “不好意思啊,雯姐。”贺予和谢清呈拉拉扯扯地往楼下走,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和易阿雯点头致意,“打扰了,打扰了。”
    易阿雯见谢清呈使用盲杖的姿态,残疾人的倔性都很自然,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她甚至想,幸好自己在这时候回来了,要是让这个眼睛不瞎的上去,保不准会发现些什么。
    于是她敷衍地朝他们点了下头,但还是立刻转身上了楼,想要确认一下安全。
    谢清呈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嘴唇微动,用轻微到只有贺予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先离开这里。她杀了人。”
    贺予握着谢清呈胳膊的手骤然收紧。
    易阿雯来到了阁楼。
    屋内还是照旧摆设,那盲人似乎只是来过这里,摸索了一下,发现地方不对,就又下去了。
    她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她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想法让她浑身的血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心跳骤然飙到一百八十迈,颅内似乎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拦住他——拦住他们!!
    不对!不对劲!!
    易阿雯瞳孔紧缩,她反应过来了——那个盲人有一样绝对不该在失明之人身上出现的东西……
    腕表。
    他戴着腕表!
    他刚刚下楼的时候,她就一眼看到了,但是她那时候只是感到轻微的不舒服,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戴着腕表干什么?给谁看?
    易阿雯冲到书柜边,状若疯癫地把柜子挪开。
    然后她看到了。
    被她修补过,嵌入易强尸体的那一面墙,被敲开了一个洞,从那个洞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父亲腐烂的脚……
    血流如潮涌,易阿雯惊怒至极,猛地返身扑向大门,往楼下冲去!!
    楼下停了一辆摩托,是易阿雯的,和往常一样,她这个点来店里巡视一圈,稍坐便走,是以摩托从不上锁。
    谢清呈上了摩托,对贺予道:“上来。”
    贺予:“……你会开?”
    谢清呈:“警摩我都开过。”
    易阿雯已经追过来了,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门口,而她妹妹像是不知情的人,紧张仓皇地问她——
    “姐姐,你为什么……”
    易阿雯没有回答她,像猎鹰追捕猎物一样扑过去。
    几乎是同时,贺予坐上了摩托后座,谢清呈低低一句:“抱紧,坐稳了。”
    贺予人还没缓过来呢,他谢哥一脚油门已经驾着咆哮的机车冲进了夜色里。
    贺予上了谢清呈的车才意识到这男人是真的野,车技是真的好,那么坎坷泥泞的黄土山路,他飙得风驰电掣如履平地,但因速度极快,又非常刺激,在几个陡坡甚至开出了跳楼机的失重感。
    仪表盘上的红色指针在疯狂地上窜,早春犹寒的风吹得衣服飒飒作响。
    贺予在最初的紧绷过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紧抱着谢清呈的腰。
    尽管这是危急关头,但贺予这人精神病,他的大脑倒是没有完全被生死时速所占据。
    他还能清醒地想:这好像是会所之夜后……不,应该是谢清呈离职后,他第一次被谢清呈主动要求抱住他。
    虽然是为了逃生。
    “再抱紧一点。”
    “啊?”
    “抱紧我。”
    贺予简直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如果不是下一秒摩托忽然扬头腾空而起,借助强大的惯性冲力腾越过一道废弃的路障,且差点把贺予甩下来的话。
    贺予:“你小心——”
    心字的尾音还没掉下来呢,摩托已经飙出百米开外了。
    贺予:“……”
    谢清呈摩托车技简直和专业骑警没有区别,贺予都怀疑他当初拿这技术泡过妞,不然怎会练成这样。
    他自己虽然开车又稳又快,但那是跑车豪车,握方向盘的那种,摩托这玩意儿太运动了,也不够斯文,贺予并不擅长,甚至压根就没开过。
    转眼间,两人已驶入村外荒山。
    清骊县的荒山是真的荒,和南方那种还能见到都市灯光的小土丘不一样。一座座山峦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夜风一吹,林木萧瑟,像是野兽们发出的低沉叹息。
    谢清呈回头冷冷一瞥,当他不想装瞎的时候,灰白色的隐形竟也无法完全遮住他刺刀般锋锐的视线。
    他看到身后的山道上有另外一束摩托的光。
    ——易阿雯毕竟是本地人,晓得抄近道,已经找了辆车追过来,并且发了疯似的在后头紧咬不放。
    两辆车和玩山地越野似的飙出十几公里,天公也开始凑热闹,之前一直阴沉沉的苍穹忽然电光闪动,紧接着轰隆雷鸣,惊蛰的第一场雷雨在此时瓢泼而下。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把他们脸上的化妆洗去大半,也把崇山峻岭之上的浮尘洗去大半。
    山路迅速变得泥泞,越来越不好开,而他们所驶的地方也越来越偏,举目只见宏伟壮观的天幕以及无穷无尽的荒原,周围不见半点人烟。
    但这地方对于原住民易阿雯而言,显然还是熟悉的。
    她又不知从哪个坡路抄了近,追得更紧了点,现在贺予他们已经能够清楚地听到她摩托的引擎声了。
    贺予不禁问谢清呈:“你认路吗!打算去哪里?”
    “镇上派出所。”
    贺予绝望了:“是往这边吗?”
    谢清呈:“是。这几天我观察过。”
    他居然记路!
    易阿雯显然也看出了谢清呈的意图,她催动马力,更极速地释放摩托的动力。贺予回头看了她一眼,女人被摩托的前照灯所笼罩,仿佛一个燃烧的火球在迅速向他们逼近。
    越来越近了,她把手往下伸,单手从腰后摸出一样东西。
    距离尚远,雨又大,光也刺眼,贺予并不能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他颅内的神经像是忽然被扯了一下——这个动作,在沪大广电塔地下室,那个与易阿雯有着几分相似的女人也做过,当时她是从腰后摸出了一把……
    贺予猛地反应过来,厉声道:“谢清呈,小心!她有枪!!”
    几乎是在同时,“砰”的一声枪响!回荡在山谷之间,和她的母亲一样,易阿雯举着袅袅冒烟的手枪,向贺谢二人射出了一发子弹。
    那子弹一射,谢清呈就意识到易阿雯手里的应该是一把土枪。声音非常噪刺,射速也远不及真正制造精良的枪支。
    这种枪的存弹量非常少,一般三发就差不多要换膛了,谢清呈有了这个判断后,身子猎豹般弓前,催动马力将摩托开出S形路线,这是躲避射击最好的行进方式,哪怕连专业的警察都不一定能瞄准目标,命不命中大概率看运气。
    易阿雯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暴雨中,她也不瞄了,这个女人虽然并没有由卢玉珠带大,但血缘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她的基因里仿佛有和她母亲一样的性格元素,危急时刻,母女二人的反应竟是如出一辙——
    她们都开始不管不顾地开乱枪。
    砰砰砰!
    “砰砰砰!”
    仿佛与档案馆地下室的枪声重合。
    仿佛一切都在与当时并轨。
    然后,竟也和当初一样。
    某些方面运气非常好的卢氏母女,竟然同样在乱枪中瞄中了某些方面非常倒霉的两个男人——!
    只听得轰的一声刺响,谢清呈的摩托车轮居然真的被易阿雯击中了。
    车胎瞬间失压,极大的惯性和极大的阻力爆破力相抗衡,就像深海中的恶龙相搏,巨兽厮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而后摩托彻底失控,将车上的两人甩了下去,自己则溅着暴雨泥点轰然冲出,从盘山路的边缘掉下去,直直地坠落……坠落……
    “轰!!”
    一定是机车摔下时撞到了摩托汽油桶,在车子掉下去的十几秒过后,山坡下面忽然迎风冒雨地冲上一团爆炸火光!紧接着黑烟滚滚而上,像是要把大雨都绞杀在焦雾里。
    谢清呈摔在山道陡石边,正好撞着了脏器,呛咳出一口血来。
    他把血狠狠擦了,抬起一双极冷静的眼来,直到他发现贺予被甩的更偏一些,贺予被离心力甩到了山体边,底下就是万丈悬崖,他是被一棵斜松挡了一下才没有掉下去。
    贺予挣扎着,抓住那棵松,想要爬上来,然而泥水四溅,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一双女式黑色软皮靴停在了他面前。
    贺予抬起眼,逆着风雨,对上易阿雯非常恐怖冰冷的眼神。
    下一秒,易阿雯就抬起脚,朝着贺予攥着松树的手背狠狠踩了下去!!


【第118章】 谢清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一脚跺的又重又狠,而且易阿雯穿的靴子带一点小高跟,贺予只听得自己手指发出格拉脆响,显是有骨头断了,血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所幸贺予从小疼习惯了,这种程度的折磨对他而言竟根本不算什么,他依旧紧紧抓着松树树干,咬着牙往上爬。
    易阿雯眯起眼,暴雨中,她看到了贺予真实的面容:“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是乔装了来老娘店里的……你想干什么?”
    贺予心想,这女的也太损了,她都要把他往悬崖下踹了,还指望自己和她坦白交代?她妈妈的情商都没她那么低!
    但为了不让她再继续踩下去,贺予道:“我是来调查你妈的事情的!”
    易阿雯:“你妈的!死到临头了你还敢骂我?”
    贺予:“……谁骂你了,我说我来调查你妈妈的事情!你母亲!”
    易阿雯这才愣了一下:“我妈妈?”
    随即又像挣出蚕茧的蛾一样,急于与过去做个交割。她的神色变得愈发凶狠:“不,我没有妈。”
    “我说的是卢玉珠!”
    “……我不管你说的是谁,她们哪个都不是我妈……哪个都不是!”人在戾气上头时,一双眼睛里就能装一个阿鼻地狱。
    易阿雯把贺予纳入她的地狱里,一字一顿道:“算了,我不在乎你是想来干什么的。既然你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你们就得死!”
    她说着,再一次举起了枪——
    那确实是一把土枪。
    她将土枪举起来,抖落里面的弹片,换了一个新的土质弹夹推进去。只听咔嚓一声,土枪上膛,易阿雯弯下了身,把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了贺予的额头上。
    “不好意思,小弟弟,我得送你见阎王去。因为我想过好日子。”
    手指屈起,扣下扳机。
    “砰!!”
    电光火石之间,易阿雯忽然被人猛扑在地,霎时泥水四溅,女人手里的枪打偏了,没有将贺予一枪毙命。
    按住她的人是负伤爬起来的谢清呈。
    谢清呈身体素质虽然没有以前好了,但格斗技巧却依然很强,他屈起长腿就把易阿雯压制在了泥泞的水洼中,一道雷光擦破天穹,在这中原大地,黄土坡上,天高地廓,自然景象远比城里来得更惊人。那道霹雳仿佛要将宇宙一剖两半,又像一把重剑直刺深渊。
    谢清呈的面容被这闪电照亮了,易阿雯在一瞬间与之对视,就像她的母亲当时在档案馆初次看到谢清呈时一样,她的心也经不住猛烈一颤,哪怕戴着隐形,这个男人气势全开的时候,还是有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轰隆隆……
    雷声滚过云霄,似在给她本就颤抖的心脏更添压强。
    而在这电闪雷鸣的惊蛰风雨中,命运的轮盘仿佛转到了一个与过去交汇的点,就像过去,谢清呈按住卢玉珠拿着枪的手那样,这一次,谢清呈也按住了易阿雯拿着枪的手。
    女孩的手在颤,在挣扎,她在最初的被震慑之后,猛地记起自己要做的事情——她的身影与她母亲的身影重叠。
    她试图把那只被紧按着的手抬起来。
    但谢清呈的力气很大,她一时挣脱不能,绝望间她的目光向贺予那边望去,当她看清贺予情况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猛然一缩,然后忽地仰头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
    易阿雯狰狞道:“你最好赶紧松开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谢清呈意识到不对,蓦地侧过头去。
    是贺予。
    贺予抓着的那颗松树本来就不算特别粗虬,被阿雯击了一枪,半空心的树干开始迅速出现裂痕,那裂痕简直像是在冰面上蔓延的,哪怕是个真的快失明的半瞎,也能看出这棵树快要断了。
    贺予就抓着那摇摇欲坠的松树,一声不吭地望向他们这边。
    ——必须抉择。
    如果谢清呈这时候去拉贺予,易阿雯就会趁机爬起来,她一定会再向他们开枪——她一定会向谢清呈开枪。
    而如果谢清呈继续和易阿雯缠斗下去,那么贺予很可能就撑不住了,他会和那一截断木一同坠入深渊。
    答案是根本不用思考的。
    谢清呈这个人,在自己和别人之间,永远,永永远远,都会选择,把自己的命排在别人后面。
    更何况,在这须臾间,他耳中还好像响起了档案馆地下室的枪声,响起了那时候贺予唤他名字的声音。
    那时候,贺予还是他的小鬼呢……
    那个小鬼抱住他,替他挡去了卢玉珠的一枪。
    那时温热的血好像混杂在此刻瓢泼的雨里,又流回了他心上。
    谢清呈最后看了眼在泥浆中疯狂大笑的易阿雯,直起了身子,手松开——
    “谢清呈!”一直没有说话,并不想提醒别人注意到他险境的贺予见状,终于喊了起来,“你神经病!你管我干什么!我最讨厌你!你也最讨厌我!!你别管我,你先把她的枪夺下来!!”
    但谢清呈知道,来不及了。
    松树又咔嚓断得更开。
    贺予已是命悬一线,他倒是没有看树干,而是双眼微红地看着谢清呈固执地朝着他的方向,迎着风雨,迎着危险,甚至是迎着死亡而来。
    他的心像是被重重地锥伤了。
    他看到谢清呈脸上并没有丝毫对他的爱,可那个男人还是奔赴向自己,那是出于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善良,烙在血液里的责任。
    也就是说,今天哪怕换成任何一个人,谢清呈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贺予知道自己不是特殊的。可是,此时此刻贺予彻底地明白了,谢清呈在他心里……永远都会是最特殊的。
    这条特殊的异龙,在逆流之中也要保护别人的性命……而那个时候……在广电塔案结束的那个时候……他竟真的相信了那个视频……
    他真的相信了这个不断鼓励着他靠自己的双脚走出黑暗的人,会说出那样轻视人命的话。
    他怎么就……信了呢……
    贺予蓦地闭上眼睛。
    雨水从脸庞滑落,不知为何,却好像是温热的……
    “砰!”
    一声枪响,让贺予倏然又睁开双眼。
    是易阿雯。
    易阿雯果然又一次开枪了。
    谢清呈也不是傻子,他要救人,但也不想自轻性命,他运用着躲避射击的知识原理尽量闪躲着女孩的攻击。
    第一枪落空。
    第二枪也擦着他的身边飞过……
    枪声忽然停了。
    易阿雯没有开第三枪。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她不用急着现在开枪。
    谢清呈不是要救贺予吗?在这个男人把手伸给男孩,拉他上来的那一刻,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而她也完全可以凑近了击杀他们。
    她节省了她这个弹夹内的最后一颗子弹。立在雨幕中,如幽灵一样森冷地看着他们。
    而贺予作为一个阴狠的人,他甚至不用一秒钟,就能明白易阿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的脸色都白了,刚才易阿雯拿高跟鞋狠踩他的手时,他都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对谢清呈喝道:“谢清呈!你他妈别过来!你想我们俩一起死吗!”
    贺予除了在床上,是几乎不说脏话的。但是他现在说了,他说的很急,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淌着大雨,眼里却窜着火。他是真的不想让谢清呈再靠近自己了。
    可是谢清呈还是走了过来。
    谢清呈的脚步不重,每一步都像是在他心里引发了地震般的颤动。他离得越来越近了,贺予看到他的脸,知道谢清呈也早已明白,在他俯身去把少年拉上来的一瞬间会发生什么。
    他还是这样坚定地去做了。
    贺予颤声道:“谢清呈……”
    终于,谢清呈来到了贺予面前,男人屈身而下,暴雨如注中,他紧紧地,用力地攥住了贺予冻得冰冷的手——
    像贺予曾经为他挡枪时那样不假思索。
    像贺予在摄影棚里把他推到最后一方高地时那样不容抗拒。
    谢清呈说:“我拉你上来。”
    与此同时,易阿雯在男人身后缓缓举起了枪——她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很狰狞,似是愉悦,又是讥讽,但似乎,也带着某种程度的困惑,痛苦,以及羡艳……后面所有的这些情绪栖息在她手上,让她的手隐约有了些颤抖。
    “砰!!!”
    第三声枪响,终于回荡在了山野间。
    顿时,鲜血四溅……!!
    惊蛰的雷光电闪还在不断撕扯着浩瀚黑夜,好像给那漫长的夜晚提前带来了些黎明时才有的光华。
    “!!!”
    贺予睁大了眼睛,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面庞上。
    谢清呈痛得闷哼一声,顿时整张脸都白了。尽管早有戒备,知道易阿雯最后会这么干,他在帮贺予上来的同时,微侧了身子,余光也在不动声色地盯着易阿雯,就在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尽力地偏过身去。可是他只能避开这么多了,如果他不放开贺予,他只能闪开,不让枪弹打中要害,但完全避开在这个距离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是易阿雯的第三发子弹,正中了谢清呈的左上臂——
    和贺予当时负伤,非常相似的位置。
    命运像是打了个环扣,让他们在此刻宿命交错,注定清还。
    贺予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就那么怔忡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血,他的脸,他所做的这一切……
    谢清呈……谢清呈……
    他的谢医生。
    他还是不离开。
    他还是……要救他……!!
    贺予内心震颤,瞳中光晕紧缩,他看到这个伤横累累的男人紧蹙着眉头,硬生生撑住了疼。他看到这个男人左胳膊上都是血,却还是不肯放弃。然后这个男人忍着剧痛——咬着牙——用了最后的力气,把他狠拽上来!
    这个动作撕裂了谢清呈的枪伤,也加重了他摔倒砸在岩石上时的内伤,谢清呈不禁重重咳嗽起来,嘴角有了些血渍。
    他再也撑不住了,在贺予被他救上来的那一刻,他身子一软,扑通往前倒去。
    贺予在暴雨中一把抱住他。
    “谢清呈……”他喃喃,“谢清呈……!!”
    掌心中全是血。擦伤的,摔伤的,还有手臂处不断涌出的血。
    贺予是个很嗜血,不畏惧血的人。可是在这一刻,他心慌了。
    他的眼眸像被血色浸染,嗓音也像是被血液浸哑了:“谢清呈!!”
    大雨滂沱,谢清呈在失去意识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贺予,那一枪,我……还给你了。”
    贺予心中大恸,竟恨不能自己方才坠下悬崖死去才好。
    他抱着他,紧紧抱着他,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尤其是他借着那雷鸣电闪之光,看到了谢清呈在那一瞬间时的神情——那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种,仿佛终于可以将过往一笔勾销,尽数偿还的神情。
    终于将少年的心,也在一瞬间撕裂扯碎震为齑粉,然后——
    彻底掏空了。
    雷霆大震,山谷华光,贺予抱着在不断失血的谢清呈,慢慢抬起眸来,瞳赤如烧,目光如刺——锥向了易阿雯!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11 - 114

【第111章】 我们有了线索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就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上时,贺予的手机铃声响了。
    Celine Dion清冽的歌声蓦地把贺予从欲望的迷障中唤回,那种暧昧的魔法被打破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蓦地坐起身来,胸口犹烫,一起一伏,目光却从谢清呈英俊的脸上移开了。
    “咳……我接个电话。”
    谢清呈也狼狈地坐了起来。
    他的额发散乱,眉眼之间沾着寒意,那铃声惊醒的并不止贺予一个人,谢清呈刚才被贺予那样看着,竟然也会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倒不是说他心软了,而是他觉得贺予的状态很不对劲,在被那样凝望的时候,谢清呈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再说一个不字,这个男孩子就像会失去生命似的。
    但他随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这种近乎雏鸟似的眼神,这种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依靠的眼神,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谢雪给与他过。
    贺予是什么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和谢雪不一样。那么能耐的一个孩子,离了谁不能活?
    自己怎么就差点误会了……差点又被这人蛊着了……他妈的。
    谢清呈烦躁之下就又开始摸烟,摸了半天,没有摸着,这时才想起最后一支烟已经在刚才抽完了。
    “……嗯,好,我知道了。”
    贺予还在听电话,时不时应几句。
    谢清呈打算下车了,他觉得今晚真他妈荒唐,幸好来了这通电话,要是他和贺予今天搞了车震,那他这辈子的脸都算是丢光了。而且这种行为对贺予和对自己都是完全不负责任的。
    他解了安全带就要走。
    但贺予突然按住了他,一边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一边皱着眉,严肃地听着电话。
    贺予的声音虽然还带着些情欲里的沙哑,但语气已经非常沉稳平静,外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刚才还在车上准备要脱他前任心理医生的衣服,准备要把人推在后座激烈地亲吻,准备要和一个都可以做自己叔叔的人上床。所谓衣冠禽兽,大抵如此。
    “行,没有问题,等我一会儿过去。”
    挂了通话之后,贺予就转过头,和谢清呈道:“你和我一起去趟宝山疗养院吧,有个人想见见我们。”
    谢清呈:“谁?”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贺予道,“就是之前你和那个姓白的小姑娘相亲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叫庄志强的老人。”
    宝山疗养院是贺家的产业。
    但这一块贺继威已经全权交给了贺予,一切都由贺予亲自掌管运营。成康精神病院事件后,无家可归且罹患精神疾病的庄志强老人就被贺予安排到了这家疗养院进行关照护理。
    时间一晃过去了这么久,刚才疗养院的护士长打电话过来,说庄志强不行了,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但老头子临终清醒,回光返照,思路忽然变得很清晰。他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救助到这里来的,说想见见那几个年轻人。
    贺予和谢清呈驱车赶到宝山疗养院时,庄志强正躺在加高的护理床上,半眯着眼睛,似寤非寤。
    “老爷子,我们贺院长和谢先生来了。”护士轻轻地唤醒了庄志强。
    老人从浅眠中悠悠醒来,目光在两人身上聚焦。
    “啊,是你们。”庄志强的胸腔像是一台老式散热器,在费力地运转着,往外散发着最后一点活人的气息,“是你们啊……”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被贺予阻止了。
    “老爷子,您躺着就好。”
    老人嘴唇颤颤的,每一次呼吸都很沉重,他似乎有非常多的话想对他们说,但话还未出口,热泪就盈于眼眶内,继而潸然滑落下来。
    “我……我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贺予说,“我们正好在外面有事,还没睡呢。”
    庄志强像是稍微安了些心,他擦了擦泪,紧紧攥着贺予的手:“……唉……我知道我快不行啦,我……我请你们过来,实在是……实在是很想和你们说一声谢谢。”
    “我来沪州好几次了,在外头流浪了那么多年,想着自己一辈子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临老了,过得那么难受……我这心里真是苦……”老头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重重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抹泪,“真的苦。要不是遇见你们这些好心人,我可能……可能连个最后歇息的地方也没啦,可能就死在马路边,凉亭里……过好些天,尸体才能被人发现。”
    庄志强越说越伤心,情绪也逐渐激动。看样子,他简直是想爬下床来,给最后收容了他的人叩两个响头。
    贺予立刻把他按住了,扶他重新躺下,谢清呈也是。
    庄志强的头脑是比先前清醒很多了,这也意味着他的生命确实即将走到尽头。老人一生都过得很坎坷,只在人生的最后一程遇到过难得的善良,他淳朴的品质让他一定要在离世前亲自和他们道一声谢,好像这样做了,他才能与这个世界两清,而后安心离去。
    谢清呈和贺予陪了他好一会儿,老人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问:“那个……那个小姑娘呢?”
    他说的是谢雪。
    而谢雪此刻躺在另一家私人病院接受着罕见病的阻断治疗。
    谢清呈说:“她工作上有些事,不在沪州。不过您有什么想和她说的话都可以告诉我,我会转达给她。”
    “唉……不敢再麻烦啦。”庄志强咳嗽着,缓慢地摇了摇头,“真的不敢再麻烦了。”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就想请你们……你们以后见到她,和她说一声谢谢……谢谢这个小姑娘……她、她叫什么名儿啊?”
    “她叫谢雪。”
    “谢雪啊……”老人一直蒙着层迷雾的眼睛像是透进了一束光,丁达尔效应出现在了一个垂死长者的眼睛里,“哦……她的名字里,原来也有一个雪……这真是……这真是……”
    贺予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
    他问庄志强:“老爷子,我们那天遇到您的时候,您说过您有个闺女,您来沪州,是来找她的。但是当时救助站的人和我们说,他们去调查过,您老家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那时候我们认为您或许是产生了幻觉……”
    “什么?不是幻觉!”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她怎么会是幻觉呢?她叫赵雪,你们当然查不到她……因为……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的养女啊——!”
    接下来,庄志强便躺在病床上,和他们讲述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庄志强生活的地方非常贫穷,这种贫穷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天高皇帝远,这片难以长出庄稼的土地却滋生着各种各样的荒诞无稽。卖儿鬻女,童养媳,早婚早育,乃至配骨这样愚昧的事情都会发生。
    庄志强的母亲就是这般习俗的受害者,她在十四岁时就被卖给了庄志强的父亲,受尽了窝囊男人的拳打脚踢。
    在庄老头儿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每天见到的都是伤痕累累的母亲在抹泪,这给了他幼小的心灵很大的触动。
    庄志强父母去世后,他一个人离群索居,和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粗鄙凶悍的男人们都不多往来。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对他缺乏了解。他也没有娶妻,村里人娶老婆就像卖女儿养儿子一样,索要完高的离谱的聘礼,又上演一出出荒唐丑陋的婚闹,把倍受折磨的女孩送到一个她或许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床上。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拼命哭闹,还要承受住宾客们油腻的,不用背负任何责任的骚扰。
    庄志强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愿意这样对待一个姑娘。
    他在这个蒙昧的村子里,兀自活得清醒,然后打了一辈子光棍。
    但庄志强并非没有亲近之人。
    隔壁村里有个漂亮聪颖的小姑娘,叫赵雪。
    有一天,庄志强干完农活回家,听到他家屋子后头的草垛子里有呜呜的动静,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动静是黄鼠狼闹出来的,拎着棍子过去,才发现那是个姑娘。
    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赵雪。
    大概是庄志强身上透着一股子很强的正气,小姑娘在最初的迟疑和惊吓过后,怯怯地跟着庄志强回到屋内,忐忑地喝几口飘着油星子的热水,然后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嚎啕起来。
    她说,叔叔,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嫁人。
    饶是在这种穷乡僻壤见惯了陋习的庄志强也吃了一惊,因为赵雪太小了,看上去都还没完全发育,哪怕是他们村里,都罕见给这样的小女孩婚配的。
    庄志强细细盘问了她情况,得知事情原委后,他愤怒地头皮都麻了。
    赵雪是几里地外赵家村的姑娘,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另外三个全是母亲和继父生的男孩。
    她继父人面兽心,对她怀有不堪心思,母亲虽孱弱,却在一次继父喝醉了酒想要骚扰她时保护了她,被继父打成了重伤。不久后,母亲便去世了。
    这荒陋农村打女人的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见惯不怪了。只要不是当场打死的,就很难界定凶手是不是那个披着人皮的丈夫。
    赵雪母亲下葬之后,赵雪被迫停止了学习,回到家给继父和三个哥哥煮饭做菜。
    出了妻子死亡这事儿,继父倒是暂时不敢再骚扰她了,但不过多久,他就因为有个大户出了大价钱的聘礼想“买”赵雪,欣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对方给的礼金太多了,多到足够他挥霍好几年的。
    因此,他当然不会管那大户的儿子是个白癜风还有精神病,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嫁过去的又不是他。
    赵雪吓坏了,连夜从家里逃了出来,翻过一座山,从赵家村,逃到了临近的庄家村……
    庄志强听完她的讲述,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旱烟,看着跪在他前面的女孩,最后下了个决心。
    他对赵雪说:“这样,女娃,如果你能放心,那今天你就在叔家里住一晚。明天叔带你去县里,那里有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可以住宿的,我们试着和校长说说情况,要是他们能收留你,那你就不用回去了,你就留在县城里,别再回那鬼地方去。你愿不愿意相信叔叔?”
    赵雪的运气很差,但也很好。
    她不幸生在了那样的家庭,却幸运地遇到了庄志强。
    那个希望小学的校长也是个特别善良的女人,不但收下了这个学生,还在之后的许多年给了她坚定的守护。
    赵雪平时都住在学校里,跟着女校长一起,而节假空闲时,则会坐车回到庄家村,去陪庄志强干活种地。
    赵雪把老庄认做了父亲,一口一个老汉地叫他,叫的庄志强眉花眼笑。但是见过赵雪的人不多,知道他们这段养父女情谊的人则更少,赵雪毕竟是从隔壁村逃出来的,庄志强不希望她的生活再被打扰。
    日子就这样过着,赵雪从小学升入初中,而后升入高中……
    她没有辜负庄志强和女校长对她的好,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县城里一所新落成的高中。
    那学校也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但基础设施,教学软硬件都比寻常希望工程好了不止一点。学校甚至还设有各种艺术培训专业,致力于让山区里的孩子又拥有更多的机会,能够走向繁华都市。
    “她后来和我说,她被选中去当艺考生了。”庄志强回忆道,“我不知道什么叫艺考生,她就和我解释说,以后是要当电视上的模特,明星……所以她得去沪州学习专业课……”
    老头说到这里,又颤巍巍地拿纸巾擦了擦泪,哽咽道:“我那时候特别高兴,我想沪州是大都市啊,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地方立脚。但我闺女能去…我闺女了不起……”
    庄志强顿了一顿,忽然悲切地大哭起来:“可我直到现在也再没有见过她了……她来了就和消失了一样,我去问学校,学校也什么都不知道,给我的地址我顺着找,什么也没有,都搬掉了……我找不到她了啊……我找不到她了……”
    老人不住地抽噎着:“我不是疯子……我是真的有个闺女……我闺女已经不见好多年……我想她……”
    “我临走前,我最放不下的还是她。”
    “她去哪儿了……她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吗……”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了被面上。
    贺予和谢清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陪着这个像孩子一样哭泣的长者。
    也许是这个场面太过可怜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贺予最后还是说:“老伯,我帮您想想办法吧,您有没有任何关于赵雪最后去向的信息?比如当时是哪些人来招她到沪州的?”
    “我问学校了,学校说时间太久,他们也没有记录了……”
    “那赵雪到了沪州之后,有没有和您联系过?”
    “只有在一开始……”庄志强回忆道,“一开始,她高高兴兴地给我打电话,但她那时候,也只说了沪州特别好看,她见到了很多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东西,没有再说其他的……因为她和王书记签了一个什么…保密合同…”
    贺予内心咯噔一声。
    尽管这世上姓王的一抓一大把,但联系“艺术培训”,“神秘失踪”,“犯罪”这些元素,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
    他问庄志强:“那个王书记,赵雪和您说了他的名字吗?”
    “说,说了,但我当时也没留心,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王…王什么……慷的……”
    如同一道惊雷劈落。
    贺予和谢清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难看的脸色——
    王剑慷。
    沪大广电塔杀人案里的第一个死者。
    赵雪的失踪,竟和他们有关!并且成了他们追查成康案和广电塔案的意外线索!


【第112章】 我抱着你

    几天后,庄志强去世了。
    老人临走前仍然没有见到失踪多年的闺女,但至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与陪伴。
    贺予和谢清呈安排了他的后事,然后两人准备一同启程,前往庄志强的家乡。
    “清骊县庄家村。”
    虽然他们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庄志强的籍贯,但并未查到那么细,此时仔细一看,发现庄志强竟然是清骊县的人,都有些意外。
    谢清呈:“那是卢玉珠就任过县委书记的地方。”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谢清呈摇了摇头。
    贺予:“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我们的速度要快一些,不能再像沙宏事件一样,再被对方抢先毁灭证据了。”
    这是不用贺予多说的事,两人各自请了假,于当天夜里就登上了前往目的地的班机。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着落,他们包了个车,驶向清骊县庄家村。
    到达村庄时,正值拂晓,天色蒙蒙亮,两人找了当地的招待所住下,进屋之后,饶是贺予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了好一把。
    贺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的旅店,房间内散发着一股霉味,连地毯都铺不起,嵌地的是一块块劣质的砖,洗手台生着霉花,镜子污渍斑斑,就连床单也不是干净的,上面沾着可疑的淡褐色旧渍。
    贺予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了。
    谢清呈:“……你干什么。”
    “我受不了这种委屈。”
    “就凑合一晚上。”
    “我不要。”
    “那你住哪里?”
    “我露天睡草垛我都不要住这种地方。”
    谢清呈原本想不管他的,千金大小姐似的真娇气,但再一想,贺予也是为了追查线索,早日顺着藤蔓调查到谢雪当时服用的药剂,所以才会跟着自己来到了这种穷乡僻壤。于是也只得作罢。
    “……好了,别闹了。”谢哥哄大小姐,“我再想想办法。”
    谢清呈后来找了一户村子里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农家,给了对方一千块钱,说想借宿两晚。农家见这两人相貌英俊,谈吐不凡,再加上人民币的光辉,便欣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尽管收拾出来的屋子不算大,而且只有一张床,但至少是干净清爽的,女主人特意从柜子里抱了两床新弹的棉花褥子给他俩铺上,末了还很客气地给他们泡了两杯茶送到房间里来。
    贺予站在这屋里,还是不那么自在。
    谢清呈:“你坐下,喝点茶。”
    贺予走过去,低头一看,那茶杯里的水很不纯净,煮熟之后仍然散发着一股黄土气,他又和只高贵的猫儿似的走开了,宁可渴死也不喝的样子。
    得亏谢清呈行李箱里还有两盒舒化奶,他递给了贺予。
    贺予接过了,瞪着他:“你就给我这个吗?”
    谢清呈的耐心到了头:“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喝就算了,还给我。”
    贺予翻了个白眼,这才勉勉强强地拆了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起了这种被他嫌弃的,不够纯天然的加工奶。
    两人安顿下来,稍微缓解了一些舟车劳顿的辛苦,然后就出门开始着手调查赵雪的案件。
    他们先去了赵雪曾经就读过的高中,但那所学校已经被腾空了,里面荒草丛生。学校的大铁栅门紧闭,上面挂着粗锁链子,那链子已经锈蚀,像一条赤蛇留下的蜕。
    “仁恒中学?好几年前就关停了,资助人撤了资,当时闹得好多学生没地方读书啊。”附近小卖部的人见他们打听这所学校,边磕花生边说道,“确实挺可惜的。”
    贺予问:“那您知道校长是谁,现在在哪儿吗?”
    “校长?最早那个女校长没几年就离开了,后来的校长也是城里来的,学校关了之后,他也走了,他在村子里的时候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读书人嘛,就有那么些清高。我们对他都不了解。不过你们可以去前面易家村问一问,那边有一所九年制农村中小学,之前和仁恒中学有合作,没准他们的人会更清楚。”
    谢清呈听到“易家村”三个字时,心里就已起了隐隐的不适感,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两人按着小卖部老板的指路,走了两里地,来到了清骊县下的另一个小村,村口有一颗参天大树,树下有好几搓棘皮老翁在打牌,附近还有一间两层楼的泥瓦楼,楼里传来麻将洗牌和骰子摇盅的响动,明显是一间地下赌场。
    而就在赌场旁,竖着一块石碑,碑上造作地写着三个大字——
    “易家村”。
    贺予轻易就从眼前景象中解读到了这个村子嗜赌成性的风气,他冷眼瞧着那些半截脖子都已经埋黄土的老头儿还赌得那么激烈,颇有些鄙夷,回头对谢清呈道:“这地方实在是……”
    话未说完,目光触及了谢清呈的脸。
    贺予顿住了。
    他发现谢清呈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
    他愣了一下,几秒钟后,聪明如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易家村,姓易,穷乡僻壤,嗜赌,村口的小赌坊……
    一个名字骤然从脑海中浮现——
    “易北海。”
    这是杀害秦慈岩的那个凶手住过的地方!
    谢清呈从报纸上看到过易家村的照片,秦慈岩事件发生后,有不少记者都涌到了易家村,拍摄了易北海的旧居。直到现在那个黄土房子还没拆,只是大门紧闭,蛛网密集,一副断壁残垣之态。
    谢清呈走到那个老房子外,盯着那一砖一瓦。
    慢慢地,他的眼眶就红了。不知道是恨的,还是伤的。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手腕被人攥住,是贺予。
    谢清呈:“你——”
    “走了,这么难看的破房子,别看了。看多了晦气。”
    贺予说着,另一只手覆在了谢清呈的眼睛上,强制性地把他的脸转开,不容置否道:“你快跟我一起去那所学校吧。”
    贺予的态度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蛮不讲理。
    “……”
    谢清呈无法给他的行为一个准确的定性,贺予最近实在太奇怪了,总是这样硬邦邦地和自己说话,好像自己欠了他五百万的项目似的。但贺予确实也没再做过和从前那样混账的事儿。
    贺予:“走吧。”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腕从贺予掌心中抽出来了。他非常不喜欢被人控制着,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男孩子,但他知道贺予的引导是对的,于是他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袖扣,平静下来,说道:“没事。我可以自己走。”
    他就真的靠着定力把目光从易北海的老宅上移开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眉眼凝肃,还行在了贺予的前面。
    贺予望着他的背影——
    男人尽管转身时面色难看,但他身姿依旧挺拔、高大、坚强,仿佛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他。
    谢清呈……
    贺予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追了上去。
    两人来到了易家村希望学校。
    该校在赵雪就读时,曾名为易家村希望小学,后来改制合并,成了九年制一贯教育,小学初中合为一体,因此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谢清呈一看到接待他们的校长,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了。
    校长非常年轻,也就三十不到的样子。显然不是当时帮助过赵雪的那个老校长了。而当他们与新校长进行了一番简单的交流之后,他们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老校长已经在好多年前就去世了。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流动量也很大。
    来农村里支教的教师大多不会留太久,待上五六年的屈指可数,而这些人当中接触过仁恒高中负责人的,一个也没有。
    “档案也无法查阅了吗?”贺予问。
    “村里本来是有个档案馆的,但是几年前失了火,仁恒的资料也都储存在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失火的档案楼。
    贺予和谢清呈听到这里,更确定这一切都和成康精神病院、沪传广电塔案有着紧密的关系。这一系列作案手法实在是太过相似,很难说是巧合。
    但问题也已经很明显了:对方没有留下任何可被追查的线索。
    随着时间的推移,知情的人已如大浪淘沙,再难找到了。
    一天下来,谢清呈和贺予几乎算是一无所获,到天黑时,两人一起回了农家。
    农家准备了些饭食,谢清呈吃了一些就回屋休息了。
    贺予看着他疲惫的侧影,只是一个身影就能瞧出心事重重。
    他想了想,问农妇:“阿姨,这附近有好一些的餐厅吗?”
    “有一家还不错的,但是有些远,走过去要三十多分钟呢。”妇人有些担心,“是晚饭不对胃口吗?”
    “啊,没有。我吃的很高兴。”贺予笑笑,“只是我朋友他身体不太舒服,我也怕打扰您,所以才想去餐厅买一些吃的给他补补。”
    妇人理解了,又问:“那位先生是你哥哥吗?”
    “……算是吧。”
    “小伙子对你哥真好,你看你们俩,兄友弟恭的。”
    贺予笑而不语。
    妇人很热心,刚好她家男人要去田里,说能顺路捎贺予一程,贺予欣然答应了。
    结果男主人开的是拖拉机。
    贺予:“……”
    在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有拖拉机坐,总比一个人走无灯的夜路三十分钟要好。
    贺予于是成了一个坐着拖拉机去给他谢医生千里买外卖的总裁。
    得亏那家店做的菜肴确实色香味俱全,虽然店面小了些,但可贵在干净清爽。贺予点了几份炒菜打包,想起谢清呈最近总是咳嗽,又请店家帮忙熬了一份冰糖炖梨膏,然后坐上拖拉机回去了。
    他一回屋,就看到了谢清呈已经睡下。
    屋内就一张床,谢清呈显然不想和他一起睡,于是打了个地铺。
    贺予回家的动静让他从浅寐中醒来。
    “你去哪儿了?”
    贺予走到桌前,把塑料袋里的打包盒一样一样取出来,屋内刹时充满了食物的香味。
    “晚上我吃不惯,去附近餐馆随便买了点,你吃不吃啊?”
    谢清呈:“……不吃。”
    贺予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有些阴沉:“我点多了,你不吃我全倒了。”
    “你能别这么浪费粮食吗?”
    “那你倒是起来陪我吃点啊。”
    谢清呈没办法,咳嗽着,从地铺披衣起来,坐到了桌边。
    但他一看桌上的菜色,就微微皱起了眉,然后目光上移,落在了贺予脸上。
    “怎么了?不合胃口?”
    “没有。”
    哪里是不合胃口。分明是太合胃口了。
    椒麻鸡,麻婆豆腐,番茄牛腩浓汤,清炒蕃薯藤……
    虽然都是一些家常小炒,但全是谢清呈会喜欢吃的菜。并不是贺予会喜欢吃的东西。
    贺予这人很娇气,海胆要撒丁岛的,生蚝要爱尔兰的,牛肉澳洲的都不吃一定要日本的。而且他不吃辣,不吃麻,也没那么喜欢吃蔬菜。
    但以谢清呈对贺予的了解,贺予是不太可能会专门给他去买些加餐的。
    这个念头一直坚持着,直到贺予从纸袋里拿出了一罐冰糖梨膏,板着脸推到了他手边。
    谢清呈:“……”
    贺予:“看什么?我是怕你晚上咳嗽吵到我睡觉。”
    谢清呈瞥了他一眼,他这人倒也直接,不喜欢扭扭捏捏,既然贺予确实是专程给他买的,他便磊落地说了句:“谢谢。”
    他磊落,贺予却心思不纯,别过头去:“你慢慢吃吧,我去洗漱了。”
    农家洗漱的地方也实在简陋,贺予看着就浑身不舒服,勉强凑合着洗了一下,立刻穿上衣服回到了屋内。谢清呈已经把东西收拾干净了,靠在窗边,一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原野,一边病恹恹地喝着梨膏。
    贺予走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从后面抱住这个人细瘦的腰,然后吻他的颈后朱砂,颈侧青脉,垂眸顺着他伶仃的下颌,最终吻到他淡薄的嘴唇。
    他想吻他,他想要他,千遍万遍。
    但贺予知道那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他喜爱谢清呈,却也不想迷失自我,更不想让这种喜爱对谢清呈造成更多的伤害,谢清呈承受的感情已经够多了,贺予觉得随便再在他的身体里灌注些沉重的东西,就会将他压垮,碎到分崩离析。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谢清呈回过头来,轻轻咳嗽,高大强悍和脆弱易碎在他身上竟能奇迹般糅合:“不早了,你睡吧,明天还要接着调查。”
    贺予刚想应了,却在看到谢清呈另一只搭在窗棂上的手时,整个人一愣,而后骤然沉了脸色。
    ——真要命!谢清呈还在抽烟!而且是一边喝止咳梨膏,一边抽烟!
    年轻人喝着枸杞茶蹦迪,更年期老男人更绝,他能在喝着止咳膏同时为国家的烟草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贺予着实是被他惊着,也被他气着了。
    他走到窗边,劈手把谢清呈的烟给夺了。
    “你抽什么?”
    “……万宝路。”
    “谁问你牌子!我说你抽什么抽!”
    贺予把烟径直在墙边嘶啦按灭了,丢到了外面,他嫌弃谢清呈嫌弃得不得了:“你身上都是烟味,难闻死了。不许你再抽了。”
    谢清呈也不和他闹,他推开贺予:“不抽就不抽吧。睡了。”
    贺予说:“你打地铺干什么,这是张双人床。”
    “……”谢清呈觉得现在的小年轻是真的随便。
    他为什么打地铺这还用问吗?
    他都和贺予上过那么多次床了,之前那些他还没有觉得特别有所谓,要命的是最后一次,那一次他竟然在和贺予的交颈缠绵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这种“前所未有”是货真价实的,意思是之前他无论和李若秋,还是自己解决,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想起来自己在那一晚和贺予做的事情,尤其想起自己主动时的样子,他都觉得太荒谬,也太危险。
    他简直觉得贺予是给他下蛊了。不然事情怎么会演变成那样?
    在他第二天醒来,抽着根事后烟,看着男孩靠在他颈窝边安睡时,他心中就警铃大作,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和贺予发生这种关系。
    那不发生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减少不必要的接触。
    谢清呈清醒而冷静地看着贺予:“我们俩不适合睡一张床,原因是什么,你那么聪明,应该很清楚。”
    贺予:“……”
    “你年纪小,床让给你,我要休息了,谢谢你的晚饭。”
    谢清呈说着就想躺下歇息,但小年轻手脚比他快,已经占了被窝。
    “我不至于和叔叔抢床。”贺予阴沉着脸说,“我可是学生会主席,尊老爱幼是我该做的。您睡床吧,您年纪大了,回头别伤了腰。”
    谢清呈见他实在执着,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何况他心事本就重,确实也没什么力气再和贺予拉扯了。
    他就把床上的被子又给了贺予一张,然后叹了口气,脱了外套,在那张空荡荡的双人大床上躺下。
    “睡吧,我关灯了。”
    “好。”
    然而静夜里,两人均是无眠。
    贺予不用说了,年轻人本来就睡得迟睡得少,谢清呈则是因为事情太多,心思太杂,黑暗里辗转反侧,轻轻叹息,竟是怎么也睡不安稳。
    谢雪的病虽然暂时没有大碍,但只要那个新药没有找到,她就随时可能会有危险,他根本放心不下。
    还有易北海……这是易北海的家乡,又是卢玉珠的家乡……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却翻起了惊涛骇浪,他们全都出身于这个偏远的清骊县,难道真的会是巧合吗?
    继而他又想起了秦慈岩。
    谢清呈的心不可遏制地抽疼起来。
    他紧闭着双眼,却怎么也无法沉入睡眠当中。
    夜半时分,窗外开始飘雨,雨下的滂沱湍急,风闯进屋内都带着湿冷寒气。
    被子薄了,谢清呈咳得更厉害,越咳越重,不可停歇,昏昏沉沉间,他隐约听到身后有动静,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一阵熟悉的温热——
    贺予上了床,从背后抱住了他。


【第113章】 我看到了谁?

    谢清呈微微僵了一下。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开。
    他自然不愿与贺予共枕眠,但他的状态太差了,也实在不愿与贺予起争执。
    贺予感觉到了他忽然紧绷的身子,知道他还没睡着,于是在他耳畔低声说:“哥,让我挤挤,我冷。”
    “……早说了,让你睡床。”谢清呈想起身。
    “你别下去,我冻得都快受不了了。”
    “……”
    “真的,谢清呈……我就抱抱你,我什么也不做。”
    谢清呈见他确实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虽然觉得年轻男人身上如火炉,贴在自己后背都很烫,所谓的“冻死了”很像是在说谎,但终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由他去吧。
    谢清呈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在年轻人挨着自己睡时带来的暖意中,让自己放松下来。
    贺予毕竟才二十岁,血气足,他的背脊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男孩子的心跳和热度。逐渐的,他不再冷得发抖了,慢慢地也有了些困意。
    只可惜身体松下来了,心却松不下来。谢清呈一坠入梦中,面前就是易北海举着菜刀,仰头疯狂大笑的样子。而秦慈岩的尸身像断了线的偶人,从窗口坠落……坠落……
    蓦地化作了无数浮游的海月水母,水母飘浮在夕阳里,飘浮过布鲁克林街头的咖啡馆和蔬果店。
    那个如同他父亲一样的人抱着一纸袋的食物从店里走出来,笑了笑:“小谢啊……”
    笑容在瑰丽的夕阳中渐渐模糊了,夕阳化作了鲜血,血水从破碎的尸身下不断涌出,又被雨水冲刷变淡。
    周木英和谢平躺在车祸现场,瓢泼大雨中警戒线拉起,肇事的自启货车在剧烈地燃烧着,火光冲天…
    火光如鬼舌舔舐天穹。成康精神病院内,江兰佩轻轻哼唱着:“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他冲进去,他来迟了,地上是谢雪支离破碎的身体……
    “咳咳!咳咳咳!!”
    “谢清呈!谢清呈!!醒醒!你醒醒!!”
    桃花眼蓦地睁开,瞳仁仍在紧紧地收缩着,谢清呈一身冷汗,喘息着,涣散的目光中映入贺予的脸。
    贺予俯压在他身上,一手撑在他枕头旁,一手轻拍他的脸,焦急地:“醒醒,你做噩梦了。”
    噩梦仿佛还在延续,谢清呈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思绪还在混乱中没有抽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贺予的面庞,那阴柔与英俊并存的容颜与会所之夜的贺予重叠。
    这一刻他仿佛又躺在了那张黑牛皮沙发上,下一秒贺予就会把殷红的烈酒浇在他的胸膛。
    谢清呈立刻起身,强硬的,决绝的,一下子把贺予推开了。
    “别碰我,咳咳……你……离我远点。”
    身体因病因梦而脆弱,但,眼神凌厉。本能地抵触。
    “……”
    贺予不是什么真正好脾气的人,他一片好心却被谢清呈推拒,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他随即看到谢清呈苍白的手在微微颤抖,脸庞埋入掌心时,连指尖都在觳觫。
    贺予骤然沉默了。
    他知道,那噩梦里,一定也有他的一份。
    男生的脸色慢慢地变得沉郁起来,他意识到现在的每一次触碰,都会让谢清呈的潜意识里想起曾经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对于谢清呈而言,无疑是一段段不愿回首的记忆。
    他哪怕再是好心,再是渴望,再怎么想抱一抱谢清呈,去安慰他,谢清呈都不可能需要。他的存在好像只会加重他的病情罢了。
    贺予的目光又热又凶无措,就那么无声地望着他半天,最后还是生生按捺住了那种想要接近这个男人的欲望,沉着脸,缓慢地下了床,推门走了出去。
    谢清呈一个人坐在床上,床上是两个人缔生出的温暖。
    那温暖渐次冷却了,他把头往床头架上一靠,仰起了线条脆弱的脖颈,而后,男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管贺予出去是干什么,兔崽子受伤了或者嫌他烦了,他都无所谓。
    他曾经想过要把最后一点热血给予贺予,但在会所那一夜,是贺予亲手把这捧热血倾倒了。
    哪怕后来他们又一同经历了生死,谢清呈内心深处也无法再如当初那样接受贺予这个人。
    他始终无法接受……
    谢清呈就那么独自冷静着,却没想到不过多久,门忽然”吱呀”一声复又推开了。
    他更没想到的是,贺予端了杯水进来,那水是新烧的,还冒着袅袅白烟。
    男孩把水递给男人:“喝了吧。”
    “……”
    贺予垂眸不看他,兀自说道:“我以前一个人在家,做了不好的梦,就喝一杯热水。会舒服很多。”
    确实是这样的。在寒夜里,在噩梦的余韵中,很难抵抗这样一杯热水的诱惑。
    谢清呈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道了声谢,接过了杯子,又从床头的药盒里拿了两枚白色药片,就着热水吞服下去。
    “这是治疗你精神埃博拉症的药?”
    “嗯。”谢清呈把药服下了,又喝了几口水,慢慢地缓了过来,嘴唇上也总算有些血色了,他见贺予想要拿起药盒端详,便抬手制止了他,“不是你吃的那种。你不能用。”
    贺予:“你确定这药真的有效吗?我觉得你身体还是很不好。”
    谢清呈抬眸看他:“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行,你是医生,行了吧。”贺予把药盒松开了,又转身往外走。
    谢清呈:“去哪里。”
    “我看你好烦,一会儿惊醒,一会儿又冷得发抖的,我不伺候了,我要去外面看星星。”贺予随便丢了一个蹩脚的理由给他,然后就离开了。
    贺予显然并不会去看星星,他是又心疼,又心热。
    谢清呈惊醒的样子,让他想拥抱住这个男人安慰他,谢清呈睡梦中不自觉地皱着剑眉微微颤抖的样子,又让他免不了勾起天生在床上就有的那点变态施暴欲,让他想和他激烈地做起来。
    而当贺予每次压抑自己的情绪,转移强烈的欲望和感情时,自己的精神都会受到一定的损伤。
    内耗是很磨人的事情,何况他还要在谢清呈面前做出非常镇定的表象。
    贺予走到田垄无人处,拿一枚随身携带的冰冷刀片贴在自己的手腕上——那上面是长久以来,他自我折磨时留下的疤痕。
    他这个病,不是伤人,就是自伤,没有鲜血和痛苦为祭,是绝不可能平息的。
    他现在不想伤害谢清呈,因为同为异龙的谢清呈受的伤已经够多了,那么他能伤害的,最终就只剩下了自己。
    血流了出来,但他的痛感却越来越麻木。
    贺予最后扔下了刀,微微痉挛的手埋入自己漆黑的发中,他抱着自己的头在原处,以心灵无声地呐喊着,他痛苦极了,却解脱不了。
    他有时甚至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在会所里对谢清呈做出那样的事情,现在一切会不会都变得不一样?会不会有个好一点的转折?
    “沙沙……”
    夜晚的风声回荡在黄土坡上,吹着枯槁的沙枣叶,贺予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内心。
    忽然,他听到有窸窣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贺予抬起熬得猩红的眼,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裹着防风巾,看不清脸。
    不过瞧对方的身形,应该是个偏瘦的女人,并不是这家的农妇主妇。
    那个女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了他们落脚的这户人家,在窗口处踟蹰徘徊,几次踮起脚尖想往里看。
    贺予有些怔住——
    因为她张看的这扇窗,正是他和谢清呈居住的客房窗户!
    贺予定了定神,立刻起身。
    在这个诡异的清骊县,似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易北海,卢玉珠,庄志强失踪的女儿赵雪……他们全都来自于这里,清骊县像是有一张瞧不见的黑色巨网,网罗着各种命案,失踪事件,黑恶势力。
    而他和谢清呈两个外乡客,在调查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时,不可能不被觉察发现。
    说句实话,哪怕有人奉命来干掉他们,他都不会觉得奇怪,所以自打到了清骊县的地界,贺予的戒备心就非常高,哪怕是入睡了都还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是的,他不怕杀人也不怕见血,只要对方露出一点想要动手的苗头,那便正好是往他的枪口上撞。
    ——他心里有很多的病潮要宣泄。
    那些罪犯如果要拿他们开刀,有了正当防卫的理由,他甚至能将他们开膛破肚,掏心挖肺。
    贺予紧盯着那个还未发现他的红衣女人的身影,凝神屏息,慢慢地向之靠近……
    他猩红病态的眸映着女人鬼祟的身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贺予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
    那个女人把手往后面一背,似乎打算掏出什么东西。
    一时间,成康命案,广电塔命案,包括后来《审判》剧组的命案,一系列杀人不眨眼的情景都在贺予脑中闪过!
    难道是枪?!
    他在暗她在明,他动作比她更快。女人的手才刚一触到她腰后的那个坚硬的东西,就有一柄尖刀抵上了她的后背心。
    贺予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别乱动。”
    女人纤细的身子猛地一颤。
    贺予的刀尖一点一点地沿着她的脊椎,滑到她藏在防风服底下的那只手旁。
    “把东西放下。”
    女人:“……”
    贺予寒声重复,危逼更甚:“放下。”
    女人开口了:“……看来我没得选择是吗?”
    “你没得选择。”
    片刻沉默。
    这个女人像是自己也判断出了在这个状况下,自己除了听话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
    于是一声闷响,一样重物落了地。
    只是天色太暗了,贺予并不能看清那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但他现在也并不急着看。
    “很好。现在,手举起来,转身。”他命令道。
    “……”
    “转过来。”
    女人没有办法,依着贺予的要求,缓慢地回过身。夜色中,贺予看到一双非常熟悉的眼睛——他一定在某个地方与这双眼睛长久的对视过。
    “把你的面纱摘下。”
    “……”
    “快点。”
    远处传来几声深夜犬吠,成了这两个人在山村对峙时诡谲的背景。
    女人用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贺予,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抬到自己的防风面纱边,再然后——
    她忽然反手一个擒拿格挡,力气大得惊人,用完全不是她这样体型的女人该有的力度推开了贺予的压制,接着一记鞭腿扫过,逼得贺予不得不瞬间拉开和她的距离。女人趁着这个机会往前跑去,而贺予暗骂一声,一把拽住她的斗篷袍角。
    女人嘶哑地:“放开!”
    贺予没有放手,袍角在两人的猛力拉扯之下被撕坏了,过大的力度让她的面庞露了出来。
    饶是贺予心中有千万种猜想,再是淡定,不畏惧各种各样的凶手,但当朦胧的光线洒在那个女人脸上时,他还是一下子怔住了——


【第114章】 我见过她

    “卢玉珠?!”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竟赫然是那个早就应该死在档案馆爆炸中的卢玉珠!!
    怎么可能?
    当时那场爆炸,是他和谢清呈亲身经历的,整个档案楼都被深埋的重重雷管夷为了平地,卢玉珠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从那里面全须全尾地出来?
    怔愣间,女人已趁机夺路而逃,她奔跑的速度也非常快,红色的裙袂在荒野间飘飘荡荡的,竟像一只回魂的鬼,很快就窜入荆棘乱木丛中,不见了。
    贺予待要去追,忽见得卢玉珠落下来的东西——
    那不是手枪,也不是任何的凶器。那居然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贺予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谨慎地拾起那个厚牛皮袋子,往回走的路上,他遇到了披衣而出的谢清呈。
    谢清呈:“怎么了?我听到外面有动静。”
    贺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全部,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卢玉珠居然还活着,而且还跟随着他们,来到了清骊县,然后深夜扒在农家的窗户上看他们。
    他拿着牛皮纸袋,对眉头紧皱的谢清呈道:“进屋说吧。”
    客房内。
    谢清呈听完了全部事情经过也很震惊,他轻轻咳嗽着,然后问:“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我没有看错。那就是卢玉珠的脸。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时在档案馆,我和她交过手,我没有感觉到她当时的力气有这么大,和人拆招时的反应速度也没有这么快。”贺予说,“你没看见她后来逃跑的样子,就像一道鬼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谢清呈缄默不言。
    贺予:“这不是我的幻觉。”
    谢清呈没置评价,他喝了口热水,面目被蒸汽熏染的有些模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记得当时在档案馆,卢玉珠和我们说过什么吗?”
    “什么?”
    谢清呈:“她说,她有个女儿。”
    贺予怔了一下,随即醍醐灌顶:“这里是清骊县,也就是说——”
    “刚才那个人,有可能是她那个没有再母女相认过的女儿。”
    贺予:“这样一来倒也说得通了,小姑娘的速度和力道与她母亲并不相同,如果她自幼在清骊县农忙干活,东奔西跑,那么身体素质肯定也比卢玉珠要好很多。”
    “明天再去细问一下吧。”谢清呈道,“仁恒中学没有查出什么线索,但卢玉珠前夫和她女儿,也是不能忽视的调查对象。”
    贺予点了点头。
    两个人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个牛皮纸袋上。
    贺予:“她当时从背后掏东西,我以为是手枪,结果最后她拿出来的是这样一个袋子。”
    谢清呈:“她如果拿着手枪,你该做的就是逃远点,还缴械干什么?”
    “……要你管。”
    谢清呈盯着他看。
    贺予拿过谢清呈喝了一半的水杯喝了两口,借以掩饰,然后说:“这牛皮纸袋总归是她鬼鬼祟祟落下的东西,先打开看看吧。”
    纸袋被两人小心翼翼地拆开了。
    借着客房顶上并不充足的光线,两人凑在一起,看清了里面掉出来的内容。
    结果他们齐齐愣住。
    那是厚厚一沓的……
    ——仁恒中学人员档案资料!
    “怎么会……这样?”贺予喃喃道。
    谢清呈也没想到,这个神秘女人揣在怀里,原本要悄悄塞进他们窗户里的,居然是这份他们一直在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档案。
    情况顿时更诡谲了。
    贺予:“谢清呈……你觉得这资料是真的吗?”
    “先看看再说吧。”
    窗外夜月如霜,谢清呈和贺予一起看起了那一沓档案,档案很厚,纸张破旧,翻了一半之后,他们的目光齐齐停在其中的一页上。
    贺予:“赵雪。”
    谢清呈也看到了。
    庄志强养女赵雪的资料赫然就在其中……
    赵雪果然有点像谢雪,都是非常甜美乖巧的小姑娘。表格上写了赵雪的详细信息,从她的家庭住址,到她在学校里获得的奖项。
    在表格下方“去向追踪”那一栏,负责人写了一笔简单的“去沪学艺。”
    但是具体去到了哪个艺术生培训班,上面并没有提及。
    谢清呈和贺予效率很高地翻了一遍表格,发现和赵雪一样“去沪学艺”的有十多个,都是女生,长得非常漂亮。并且这些女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父母近亲状态那一栏,几乎都是“死亡”。
    “也就是说,如果这些档案是真的。那么他们选去沪州学习的女孩子,不是像赵雪一样和家里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的,就是孤儿。而且全是长相标致的女孩…”贺予一边看,一边总结道。“刚才外面那个人,如果确实是卢玉珠的女儿,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们?”
    顿了顿:“而且她手里为什么会有这些老档案呢……”
    对于神秘女人问题,他们俩都暂时没有什么猜测的头绪。
    资料很快翻到底了。
    最底部是教职人员的信息。
    贺予和谢清呈看到了仁恒中学初建时的校长信息。
    尽管学校管理层的信息写的简单,没有学生信息那么详细,但最基本的姓名,籍贯以及照片还是有的。
    在正常想象中,做出这种戕害女学生事情的人,应该是个形容猥葸的男性。
    然而他们俩谁也没想到,摆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那个女人高颧骨,薄嘴唇,容颜美丽,气质孤冷,哪怕只是一张两寸照,都能看出她非常独立又强势的性格。
    谢清呈皱眉端详着她。
    贺予:“你是不是觉得……”
    谢清呈抬起眼来,正对上贺予的眸:“有些眼熟。”
    “我也是。”贺予道,“我觉得我见过她。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校长的名字叫金秀荷,档案是大约二十年多前的,当时她年龄那一栏写的是二十八岁,常住地是沪州。
    “等等。”
    贺予看到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这个人。”
    他说着拿出手机,输入几个关键词,按下确认。
    一些零碎的资料和照片出现在了他的搜索结果上,贺予用了十几秒匆匆扫了一遍,然后把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一看,“金秀荷”居然还有个词条。
    金秀荷,女,曾任沪州市妇联主席,1994年被评为市十大优秀女企业家……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婚姻状况那一栏,丈夫姓名那边,触目惊心写着三个字:
    黄志龙。
    贺予完全想起来了——
    “金秀荷是黄志龙的妻子!”
    如果仁恒中学是这样一个背后水深的学校,那么当年那些诓骗女学生前往沪州学艺的事情,很可能就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思忖着。
    学艺……
    黄志龙的妻子……
    艺术生……
    贺予意识到什么:“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当年那些学生失踪的案子,会不会和黄志龙的演艺公司有关?”
    他顺着这个思路,越思考越清晰,因为这一沓资料的出现,之前所有破碎的证据像是被一根链子给串联一气,他眼前如同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海域,真相犹如蛟龙出渊,从海里腾跃而起。
    贺予忽然抬起头对谢清呈说:“我有个推想。”
    “你说说。”
    “现在我们手里掌握的明确线索有这样几个。”贺予和谢清呈一一枚举道,“第一,在仁恒中学未关停时,王剑慷曾经来这里招收过一些学生,当时他告诉她们,她们将会前往沪州学习艺术,进行艺考,以后或许能成为电视上的大明星,走上演艺之路。这些人里,就包括了庄志强的养女赵雪。”
    贺予说着,点了点赵雪的档案资料。
    “这份资料上显示,她最后的去向是‘去沪学艺’,但是具体去了沪州的哪里,不得而知。庄志强在她初到沪州时,曾和她联系过,不过很快地,赵雪就变得杳无音信,老人到死也没有再见过她一面。可以说,赵雪是彻底失踪了。”
    他说着,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支笔,在赵雪的档案上标记了一个“失踪”。
    “我不认为失踪的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从这些资料里,可以看出来,只要是被选中‘去沪学艺’的,都是些家庭关系非常简单,甚至完全没有亲戚的孤儿。”
    贺予把那一张张资料像是牌面似的,在谢清呈面前逐一摊开。
    “明天我们可以去村委会调查一下,但我觉得调查的结果就和我现在预料的一样,这些人去了沪州,满怀期待地踏上明星梦的旅程,然后就都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认为现在这几位无人关注的人口,状态不是失踪,就是死亡。”
    “第二。”贺予用笔写了王剑慷三个字,同时也再次使用搜索引擎确认了一下。
    “百度资料上显示,王剑慷早在十五年前就进入了沪大工作,是负责学校对外关系这方面的人员。但是在成康案发生后,王剑慷被杀了。与此同时,学校档案馆被卢玉珠炸毁,里面的资料消失一空。”
    谢清呈:“你怀疑这些人当时去的艺术培训基地是沪大传媒学院?”
    “差了一点点。”贺予说,“据我对沪大的了解,这几年他们从来没有设立过任何高考培训班。但是——”
    他话锋一转:“官方的没有,打擦边的却满地都是。”
    “比如一些私立培训机构,会打‘沪大教授亲自教学’的噱头,再比如一些关系更硬的,他们会直接租用沪大的商铺当做招生培训中心,这样在外人看来,这些机构就显得非常正规,好像真的和沪大有直接联系,但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贺予接着说道:“我更倾向于王剑慷是把那些学生招入了这样一个打着沪大名头的私立培训机构,那么现在问题就剩下了最后一个——他招进来的那些学生到底都去了哪儿?”
    他把最后一张资料档案推给了谢清呈,屈指轻轻敲了敲纸面。
    “金秀荷。”
    “金秀荷是仁恒中学的校长,王剑慷会来这个学校招生应该不是偶然,他和学校的高层很可能是互通有无的关系。仁恒中学就像一个长期的供应链,你也知道,老师对学生往往是非常了解的,尤其是寄宿制的学校。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观察哪些学生是最好的下手对象,哪怕失踪或死亡了,也不会有人替之追求一个真相。”
    “既然王剑慷的行为是金秀荷默许的,甚至是助纣为虐的,那就说明王剑慷的所作所为,和金秀荷的利益脱不了干系。他们很可能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说到这里,连贺予都有些齿冷了。
    可以想象,如赵雪这样的姑娘,历经千辛万苦,十年寒窗苦读,她们渴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化为凤凰,飞离窠臼。她们背着破旧的书包,那些书包甚至是用旧衣物缝制改造而成的,她们揣着珍贵的梦想,走向学堂——
    可她们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慈善学校”,和她们曾经上过的“希望小学”不一样,等待着她们的是恶魔大张的嘴,要把她们的血肉骨头都吞吃入腹。
    “我认为这些失踪的人,很有可能,最后都和黄志龙的影视公司有关。而黄志龙的公司,又或许和成康精神病有关。”
    贺予说:“你还记得在成康病院,江兰佩曾说过梁氏兄弟好色,强辱于她吗?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这样假设,王剑慷在沪大就职的同时,因其职务之便,认识了金秀荷,两人一拍既合,从那些学生里挑出最佳人选,假借艺术培训的由头,将她们牢牢控制。”
    “这些学生遭受了类似于RN-13的药物试验,那种试验……”贺予说到这里,看了谢清呈一眼。
    谢清呈英俊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很刚毅,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曾经被病痛折磨到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不得不靠非法试药才能活下去。
    “那种试验不是一般人能够忍耐的。”贺予轻声说。
    过了一会儿,才接着垂眸道:“她们忍受不了,所以疯了,疯了的女人被送进了成康精神病院,成了他们的合作人梁氏兄弟用以做权色钱色交易的病人。她们在那个病院,如同被判漫长的无期徒刑,直到被他们压榨完最后一点价值。”
    “我甚至相信所有这些被移送到成康病院的人,都已经改头换姓了,时间过去太久,要调查也非常困难。或许沪大的档案馆里正是因为藏着这些蛛丝马迹,才要被他们在成康案之后迅速销毁。”
    谢清呈听完这一切,仔细思索了贺予说的所有话,最后挑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事情真的和黄志龙有关,那么胡毅的死是谁造成的?”
    “有可能是黄志龙自己下的手。”贺予说。
    “不太可能,审判剧组的投资非常惊人,出了胡毅死在道具柜里的事,整个电影拍摄都被喊停了,这对黄志龙而言损失巨大。我不觉得是他。”
    “那就还有一种可能性,黄志龙在为非作歹时,惹到了什么人——遭致报复。”贺予说,“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我觉得谢雪服用的RN-13现在有了些追查的眉目。我觉得往黄志龙的影视公司查,我们会有一个答案。”
    “查金秀荷吗?”
    贺予摇了摇头:“你对我们这个圈子缺乏了解。金秀荷这个人,无论她当年做过什么,无论我们能不能找到证据,现在她都是得不到审判的。”
    谢清呈扬起眉,是一种非常具有攻击性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不爽这种权势滔天罔顾法律的行径。
    “怎么,她是有多大的后台?”
    贺予淡笑一下:“特别大的后台。”
    “谁?”
    “阎王。”贺予说,“金秀荷早已经死了。我们要查,只能查黄志龙本人。但是我们在查之前,得先确认一件事——”
    他扬了下手里剩下的那些泛黄的资料档案。
    “明天我们得去卢玉珠前夫家看一看,搞清楚今夜出现的那个姑娘究竟是不是卢玉珠的女儿,如果是,那么我很想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会落在她手里。”


    小剧场《神奇宠物店2》

    神奇宠物店的狗狗龙跟随谢哥回家之后,发现谢哥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孩,那是谢哥的妹妹谢雪。
    “哇!好奇怪的小动物呀!”谢雪戳了戳狗狗龙的尾巴,“你是狗还是龙呢?”
    贺予把尾巴蜷起来:“我是龙!”
    谢雪立刻去网上查,龙应该怎么养?用什么喂幼龙呢?
    网上的回答五花八门:
    喂它吃饼干。
    最好是用羊奶粉啦。
    五岁之前的小龙不可以吃太咸的东西,纯天然的都没事,龙是很坚强的。
    谢雪一一记了下来。
    等谢哥上班去了,谢雪就抱了一堆食物来到贺予的小窝前。
    “奶粉?”
    “……”小龙没反应。
    “羊奶粉?”
    小龙不吭声。
    “犬用小奶糕?”
    贺予伸出小爪子,把奶糕打翻在了地上。
    谢雪很失望,狗狗龙什么也不吃,会不会饿死呀……网上说的一点都没有,难道是她漏看了?再仔细看看。
    第n楼:“龙乃神物,龙性本淫。幼龙小时候是不用投喂什么食物的,除非它对那个那个味道好奇。但是等龙长到它们的青春期之后,就得靠与喜爱之人交欢以满足它的生长需求…如果真的捡到一条龙的话,建议还是赶紧出售掉吧,不管小时候多可爱,长大了都是很危险的。”
    谢雪大震惊!等谢清呈回来之后,立刻把这个留言给她哥哥看。
    “哥哥,要不然我们还是把它放生吧……”
    谢清呈微微皱眉,正思忖着,腿忽然被热乎乎毛茸茸的爪子抱住了。
    他一低头,看到狗狗龙正耷拉着耳朵委委屈屈地望着他,纯真善良又可怜。
    “……网上胡乱回答的人很多。”谢清呈最后把手机还给了谢雪,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心上,“不用去在意这些。”
    “可是……”
    谢清呈发现了角落里的奶糕。他随手开了一罐递给贺予,指尖沾上了一点奶。他尝试性地问贺予:“吃这个吗?”
    狗狗龙走过去,乖乖地拿头蹭了他一下,把奶糕接过了捧在怀里,然后小小地舔了一口谢清呈的指尖。酥酥麻麻的,和小奶狗一样。
    是啊,怎么会不能养呢。
    谢清呈抬手,摸了摸狗狗龙的头。
    多年之后,当谢清呈被化形的贺予扯碎衣衫压在床上不得挣扎的时候,谢清呈忽然想起了当时谢雪给他看的那个帖子。
    他妈的,他当时为什么就没信?
    古人诚不欺人,龙性本淫,那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