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正的凶手,不可能容许她所杀掉之人,重拾当时记忆,为掩盖其罪,她定会伺机而动,寻找方式将人除掉,以求一劳永逸。」
狴犴说着,凤仙很专注在听,专注到完全忽略掉手腕的刺痛。
他语句中的「她」,是指她吗?
他说,她是来杀雯鳐的?
可是,她没有呀!
那么,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不知道。
又为何露出利爪,划伤雯鳐?
她真的不知道。
若狴犴没有及时赶到,现在又会变成什么状况?
「我是……来杀她的吗?」
这问题,由她口中问来,相当可笑,可是她需要有人回答她,给她一个答案。
只是,谁都不开口,一径沉默。
然而,投来的眼神,全数在说:你是!
「原来,你说的试探,就是这个?……一个假的凤仪姊姊、一段假的凤族舞,还有……假意待我的好,让我误以为你已经愿意信任我,以为……你对我改观了……」凤仙一开口,眼泪纷纷滚落,完全脱离掌控。
他的耐心十足、他的细微体贴、他为她布房结巢、为她添衣做鞋……都只是「试探」的一部分。
他没有相信过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冤枉你了吗?」狴犴看见她流泪,胸口怒火未能被浇熄,反倒更恼、更气。
她竟还有脸哭?!
竟有脸……哭得满腹委屈,仿似在控诉,控诉他欺骗了她。
她才是骗子!
她甚至连按捺几日都不肯,一得知雯鳐是凤仪转世,便挑同日下手,心急坏事!
他既然决定「试探」她,预防的后续自是做妥。
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监视之下。
他曾经在心中暗暗希望,一切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更曾相信,笑容纯净的她,喜与怒皆藏敛不住的她,不会踏进他设下的陷阱……
他错了。
夜深人静,她的身影离开了房间,他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咽喉,冀盼她只是急欲解手,而非他所「料想」的……
他屏良,屏了良久、良久,一口气不敢吐出。
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越靠近鱼侍房,他的心,越凉。
她踩在珠玉长廊的步伐,践碎了他最后一分信任。
结果,毫无意外。
该死的「毫无意外」!
「若非你心存不良,我试探与否,又有何差别?!」对,就是这几句,让狴犴愤怒,说了出口,才听见自己是用吼的。
兽般的狺声,发自于他的嘴,怒极,愤极,咆着巨响:「你要是真如你所说,她是『凤仪』,教你欣喜若狂,你纯粹抱持着,与她能重温姊妹情缘之心,我的试探又能改变什么?!」
狴犴从她眼中,看见片片怒鳞在他双鬓及脸腮间暴生,面目狰拧。
「我试探的,是你的恶念!是你恐惧于——她会指控你为凶手,所以你二度对她,痛下杀手!」
如果她没露出马脚,他也能继续以「试探」为名,理所当然对她好——
因为,对她好,是如此容易。
不用假装、不用勉强,源自于内心。
她知足,施以小惠,便可以换取她最满、最艳的笑容。
一件衣、一碗热汤、一句问候,都能使她动容,还以十成的回应。
她常乐,完全不似一个被囚禁数十年之人,她清丽明亮的小脸蛋上,阴霾不曾存在。
她没有满心怨恨、没有敌视于他,数十年的牢狱之灾,让她维持纯良、天真,近乎……惹人怜爱。
可惜,假的。
那时的她,有多可爱,此刻,便有多可恨!
「明知自己有罪,还敢扬声喊着无辜?!你是我见过,最寡廉鲜耻之徒!」狴犴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
心里那股受伤的感觉,从何而来?
何以如此强烈?仿佛剜着心上的一块肉,痛楚剧烈,教他难以忍受!
凤仙句句反驳不了,她仍是茫然,厘不清眼下状况,混沌耳畔又听见他说话,一字一字,说得恁重。
但,那并非最冰凛的部分……
他的眼,才是。
他看着她,眸里尽是痛苦神色。
是她让他这么痛的,是她,悖逆了他的信赖。
天呀,她伤了他……
「狴……」
她想唤他,却听见他低咆一声,甩开她的手,猛烈决绝,像排斥腐臭之物,连碰触到都嫌脏。
他沉沉撇首,抛下她,旋身便走。
要追上去!向他解释……
凤仙正欲动作,右足跨出。
解释什么呢?你要如何解释,他的每一句质疑?
她又顿住,无法动弹。
她要如何解释,她不清楚自己今夜为何走出房间,来到这处鱼侍房,更不清楚她锋利的爪子,为何朝雯鳐落下?
明知自己有罪,还敢扬声喊着无辜?!你是我见过,最寡廉鲜耻之徒!
她突觉毛骨悚然。一股恶寒窜上脊骨,她开始发颤。
会不会在她不知情之下,她确确实实——
是杀害凤仪的凶手?!
*** *** ***
凤仙不敢再信誓旦旦,说自己清白无虞。
她开始心生疑虑,重新审视当年情景……
狴犴并没有囚禁她。
她以为,他会。
她仍住在树屋内,行动未受限制,出入自由,就连膳食也是雯鳐按时送达,顿顿不缺。
只是……
狴犴不再来了。
他,不愿再见到她。
凤仙好失落,混乱的脑子里,除了思忖那团迷雾外,泰半时间,便是想着狴犴。
想他离去时,难掩的怒色,想他对她失望透顶的神情;想他铁鳞横生的姿态;想他狠狠说:「你是我见过,最寡廉鲜耻之徒!」……
想着想着,一夜无眠。
她睁着干涩的眼,呆滞仰望,连雯鳐送来早膳的呼唤,也没听进耳里。
「这个臭老七,他竟然把你绑起来?!实在太超过了!」
尾随雯鳐身后,大摇大摆进房的参娃,爬上巢床,发出惊呼。
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凤仙影踪,加上听闻凤仙企图杀人的传言,参娃早就忍不住想来瞧瞧,没料到,这一瞧,瞧见七龙子的残暴行径!
参娃的喊声,震醒了凤仙。
凤仙先是一怔,目光随参娃落向自己手脚,才明白参娃所指为何,她连忙摇首。
「不是的,与狴犴无关!是我拜托雯鳐,取来绳索将我手脚绑起来,不要误会狴犴……」
凤仙句句属实,不是袒护。
「的确是仙儿姑娘自己要求。」雯鳐亦颔首证明,凤仙束缚了手脚与七龙子无关。
「绑成这副模样,是要怎么睡呀?」参娃无法想像,又道:「现在可以松绑了吧?」
「是。」雯鳐为凤仙解开绳索。
参娃一起帮忙,嘴上念着:「你干嘛自己绑自己呀?」有这么怪的癖好哦?
凤仙螓首低垂,小脸黯淡:「那天,我为何会去鱼侍房?又为什么想伤害雯鳐?我完全不知晓,我明明记得我睡着了……再醒来,却是被狴犴捉住了手……」
提到狴犴的名,她的心口刺痛了一下。
她稍稍停顿,喘口气,再说:「我怕,不绑着手脚,会不会哪时清醒,才又发现我去伤害了谁……」
那样的情况,她不想再发生第二回。
「这事儿我听说了,那几只龙兄龙弟,已经讨论好些天。」参娃听烦了,才想来听听「被讨论」的她,说法如何。
「讨论?狴犴他……有说什么吗?他有没有……很生气?」凤仙支吾问。
参娃歪脑一想:「他说了不少,我一时也记不起来。至于生气嘛……好像没有耶,我瞧他还跟兄弟们有说有笑,约好了用过早膳后,要比武过招哩。」
只是,那一脸龙鳞,嵌在他脸上,色沉如铁,阴郁、不讨喜,也不把它们藏回皮下,全露出来吓人——这些,参娃漏了说。
「没有很生气就好……不要因为我,把自己气坏了。」凤仙小松口气。
「你气色看起来比他糟糕得多。」参娃中肯比较。
「这些天姑娘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少。」雯鳐茌一旁道。她已经改口喊凤仙「姑娘」,而不再以「仙儿」称呼。
虽说雯鳐是奉命行事,但欺骗凤仙的歉疚,让她自觉无颜,不敢再喊得如此热络。
她真的难以置信,温柔可人的凤仙,会是恶徒……
所以,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仍不愿一口咬定,判凤仙的罪。
「我不太饿。」凤仙回以轻笑,笑中犹带一些愧意。
想起自己险些伤害雯鳐,雯鳐还日日前来,照顾她、关怀她,她就很想挖个坑,将自己给埋了。
「你前几顿也这么说。不饿仍要吃一些。」雯鳐已布妥早膳。
凤仙离开巢床,捏着微微酸疼的手腕,来到桌旁。
「他……吃过了吗?」
他,自是指狴犴。
「七龙子吃过了。」雯鳐回道。
参娃凉凉补上,她是见证人,眼见为凭:「吃得可多了,一早胃口超好,和睚眦他们大口吃肉、喝酒,他吃得不比小九少呢!」咬肉时,啮齿声说有多响,就有多响。
凤仙一听,浅吁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安心。
他若气到食不下咽,她哪可能好好用膳?决计不会有食欲的。
雯鳐斟满一碗海豆汁,暖热不烫手,递来,她接过,小口小口喝起来。
参娃也讨了一碗,咕噜灌下,配口藻团,边说:「你那晚,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凤仙轻点头,应了声「嗯」。
「睡迷糊了,梦游吗?」到目前为止,参娃听见的,全是控诉凤仙「原形毕露」,可她怎么看,都不觉得凤仙是坏东西呀。
连睚眦也嘱咐她,不可以和凤仙走太近,生怕她一不小心,被切了当参片。
「如果是梦游……梦到想去杀人,未免也太可怕了。」凤仙自嘲苦笑。
「你跟雯鳐有仇吗?」参娃问得直接。
「没有,绝对没有。」凤仙想也不想,便回道。
这几日的相处,她已视雯鳐为姊妹,最初是因为「凤仪」的容貌,使她好感倍增,之后虽知容貌为假,雯鳐仍不曾敌视她,待她细心,让她感激不已。
她怎可能仇视雯鳐呢?
「那,实际上……你很讨厌叫『凤仪』的凤精啰?」参娃又抛来问题二。
「这更不可能!或许无人愿意再信我,但我心里清楚,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凤仪这位姊姊!」
一连三次「真的」,尚不足以道尽她内心的强烈。
「既然都没有,那你没理由去杀她们嘛。」参娃思绪单纯,看待事物直率、不曲折。
有仇报仇,没仇……谁有闲工夫去找碴?
凤仙突地伸来手,纤荑腕间红痕鲜明,按上参娃手背:「参娃,帮我……」
嗓,濒临哀求。
「唔?」参娃双颊吃鼓鼓的。
「参娃,你主意多,又懂许多新奇玩意儿,兴许你会有方法,可以助我……我想知道,几十年前究竟发生何事?」凤仙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将参娃握得扎实,仿佛紧抓浮木。
参娃感觉到一股微微颤意,覆盖在她掌上,她抬头望,看见凤仙双眸里的坚定。
「虽然,我心里有丝恐惧,害怕真相、害怕自己……是真凶,但无论实情为何,我仍要得到一个答案,这正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龙骸城,最终的目的。」
狴犴气她、恼她,决计不可能再助她,她必须自己去挖掘实情,证实自己清白,或……有罪。
无论答案为何,她都想知道,不要这样含混而过。
「办法哦……我想想,城里古怪的宝物很多,有哪些是可以回溯过往……」参娃很专注思忖。
凤仙耐心等着,眸儿直觑向参娃。参娃苦思良久,还没想出能用的东西。
「不如去求龙主相助?」一旁的雯鳐出声,提供意见。「龙主心肠软,见识又渊博,法力也……嗯,不糟,龙子妃和姑娘觉得可行吗?」
参娃立即点头,「对厚,有理。走,找龙主老爹去!」
参娃拉起凤仙,飞也似赶去,不给凤仙迟疑的机会。
只是没料到,人踏进龙宫殿,龙主在,几只龙子也没缺席,正商讨要事。
凤仙看到了狴犴。
他坐在厅间,她不确定他是否也瞧见她,因为他敛下长睫,挪走了目光,啜饮温茶沫。
神态怡然、身姿慵闲,不为她的到来而有改变。
凤仙不敢明目张胆地瞧,余光悄悄瞟,没瞟见他的注视,只瞟见他与五龙子说了什么,扯开的淡淡一笑。
被他冷瞪时,心会痛,现在,遭他视若无睹,又是另一种疼痛……
见两人闯入,场面一瞬间静默。
二龙子跳出来,打破沉阒,手一探,把参娃捞回怀里。
「不是要你离她远点吗?!不怕变成参片!」简直拿凤仙当凶神恶煞。
「她才不会伤我哩!凤仙不是坏人!」参娃替凤仙说话。
九龙子不带恶意,纯粹嘴坏:「半夜不睡,偷跑到别人房里,爪子一亮,企图抓花别人的家伙,还不算坏?小参二嫂,你这等胸襟,真是阔比海深呀。」
凤仙头低低,自惭形秽。
还以为,这种满满指责、鄙视、不谅解的目光,她已经习惯了……
原来,仍是会难受,会想胆怯逃开。
「我不跟你们争论,你们一只一只,耳根子又臭又硬!我们也不是来找你们的!」参娃哼声,拍开睚眦的铁臂,重新挽起凤仙的手,往龙主面前带。
参娃嚷嚷:「父王爹爹!我们有事相求!帮帮我们——」
主座间的龙主,没有其他几人的严厉眼神,他面容慈善和蔼,在参娃眼前,就像个溺爱儿女的蠢爹爹。
龙主向来疼爱参娃,她是头一位儿媳,为龙骸城带来活力。
「你啥时跟我这般客气过?有事相求?要我帮什么,说来听听。」龙主喝茶润喉。
参娃本欲开口,被凤仙捺下。凤仙以眼神说:
这是我的请求,该低声下气,好生拜托的人,是我。
不该连这个,都由参娃帮她。
参娃瞧懂了,点点头,让凤仙去说。
凤仙神色端凝,不敢有所轻慢,福身道:「我想求龙主,让我回去那一日……凤族发生惨案的那一日,我希望亲眼看看,当时……所有一切。」
此语一出,不屑看的、不想看的、懒得看的,以及刻意不看的眸光,全数往凤仙身上挪。
其中,最凛冽的那道,轻微眯起,黑瞳闪过一道隐忍。
「逆行之术吗?那类时光倒退、错颠时序之术,可是禁法。」龙主回道。
凤仙忙摇首:「不,不是时光倒退,只要能『看见』往昔,看见当时……我们几人睡去之后,发生在凤仪身上的事。」
「只是要『看见』?」龙主再问。
「对,只是要看见。」无论以任何形式,梦境、幻境,或是显现在任何东西上。
「不怕看见自己行凶的瞬间?」四龙子嗤声笑着,笑声很冷。
参娃叉腰,指他:「臭老四!睚眦,你去把他的嘴——」
凤仙的答覆,回得更快:「如果真是我所为,我也想亲眼看见,我是如何……动手。」她的神情虽有疲态,但眼神清明、炯亮,嗓,轻软软的,却也能那样坚定。
狴犴双眼凝定,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底,暗暗立誓的那句话——关于她的事,他再也不看、不听、不管——早已忘却。
还不死心吗?
想垂死挣扎?
想佯装无辜?
没有用。她这样做,不过是剥去假象,露出丑态,更加鲜血淋漓。
何必呢?
坦率认了自己的错,滚回栖凤谷去,还能勉强留些尊严,不至于出更大的糗、丢更多的脸。
「若只是想『看见』,倒不困难,随便一想,就有十数种方式,不过,都需要准备些器具,你明日再过来吧。」
「谢谢龙主。」凤仙发自内心道谢。
龙主摆摆手。这声谢,谢得太早,他苦笑道:「我这不知是帮你,或是害你呀。」
答案,谁也不知晓。
若她清白无辜,自是大大帮忙;若她确实是真凶,那……
凤仙感激龙主答允,及淡淡怜悯的吁叹。
厅内的沉郁,教人难以喘息,她想逃,逃出道道锋利的眸光,颔首致完谢,便要离——
「你给我等等!」
吼声急促而响亮,却不是喊住凤仙。
是二龙子,制止参娃跟随她的脚步。
「放开我啦!」小小参娃被抱回他腿上,箝紧,无法动弹。
「叮咛你多少回,别与她一块儿鬼混,你还想追上去?!你也顾虑我的心情,好吗?」二龙子臭着脸。
「什么心情?」参娃很迟钝。
二龙子叹气,用扎人的胡髭,磨蹭她粉嫩脸颊,口气软下来:「担心你出事的心情。」
「哎哟,干嘛这么婆妈啦?像个娘儿们!」参娃非但不动容,更啧啐了声,只是脸儿悄悄泛红。
「留在这儿陪我。」二龙子继续蹭,蹭得她好痒、蹭得她心软、蹭得她乖乖点头。
参娃咯咯轻笑起来,笑声银铃一般,清脆。
「好啦好啦,我在这儿陪你。」参娃只好重色轻友,朝凤仙吐舌一笑,唇形蠕着「我晚些去找你」。
凤仙会意,回以颔笑,自行退出大厅。
她羡慕参娃,有人关怀、有人疼爱……
临走前,凤仙忍俊不住,偷觑了狴犴的方向,他的眼神已然移远,她看见的是他的不屑一顾。
微乎其微的叹气,由她唇瓣轻选出来,叹息化为水沫,缓缓飞升,然后破散消失。
她孤寂落寞的身影,让狴犴又气恼起来。
*** *** ***
「采用哪种方式最好?」待凤仙离去,龙主便与儿子们相互商讨着。
「最快的一种,直接走一趟地府,借调凤族亡魂,听她亲口说出凶手是何人。」四龙子抢先开口。
「也得该条魂魄,尚未重入轮回。」三龙子倒不乐观。
过多少年了?早不知投胎到哪儿去了吧?
「就算调得到魂,要魂魄与凤仙对质,凤仙若存心耍赖,打死不认,也是白工。」九龙子把凤仙想得很恶劣。
「哪用对质?借孽镜台一照,把她自娘胎落地起,鸡毛蒜皮的大小事,全照在镜里,要她百口莫辩。」四龙子冷哼。
「谁不知道黄泉之主有多刁,文判又有多难商量,向他们借孽镜台?……呼,咱们得付出多少珍宝做为代价呢?」五龙子最务实,吁吐着香火,说出这么做时,所会面临的问题。
没错,别人有求于己时,使劲压榨、贪婪索讨,是黄泉之主的做「鬼」原则,哪怕只是举手之劳,他也能像施了天大恩惠般,要你倾家荡产以报。
「何须去让他们敲诈呢?我家小乖的干哥,手里不是也有一罐『孽镜台水』,拿来用用就好。」五龙子又道,笑容浅浅,眉弯唇扬。
「你是说勾陈呀……」龙主拈胡,同时,也拈着心头的秤。
是,比起黄泉小子……勾陈更好按捺。
「不过,孽镜台只有死人看得到呀,凤仙又看不到,难不成先扭断她的颈子吗?」四龙子心直口快。
五龙子晃晃手中烟管,笑吁道:「你忘了呀?我看得到,鱼姬也看得到,我们能将眼中所见,转移到其余水镜上,让大伙也瞧清。你们若不信任我,找鱼姬一块儿来,她善良诚实,总不会骗人吧?」
五龙子与鱼姬皆曾死而复生,算是死过一回,得以看见孽镜台里浮现的一景一幕。
「我不希望她看到血腥的场景。」鲜少发言的六龙子,只在扞卫爱妻时,会主动开口。
「再不然,我吞几颗吐实丸,这样总行了?」五龙子一叹。
谁叫他素行不良,有过戏弄兄弟的恶例,才让人无法完全信服。
「老五的提议不错,既方便又迅速,向勾陈借物一事,由老五去办……」龙主吩咐下去,见五龙子点头,他转觑狴犴,「老七,你有没有意见?」
狴犴谁也不瞧,敛眯的眸,好似还倒映着那道垂头丧气的身影。
「我需要有何意见?」口吻淡淡,毫无起伏。
「再怎么说,你先前还挺关心她,更将她好生喂养,不是吗?父王以为,她的事,就是你的事。」
屋外,刚离的凤仙,又折返回来,嘴里喃喃说着:「真糊涂,龙主说明日过来,却忘了问清楚,明日几时方便……」
来到厅外,听见狴秆的声音,冷然,不带半丝情感,过度的风轻云淡:「假的。只是作戏,要松懈她的戒心,等她自露马脚。」
差点,假戏真做!狴犴对此深深自厌,犹难消气。
差点,像个傻子,被她耍得团团转!
差点,就要信任了她……
「她的事与我无关,你们想帮她、不帮她、如何帮,全随你们的便,不用问我。」狴犴说得仿似他此刻只是闲来无事,坐在这里喝茶,别把他列入共商对象。
不想再管她的事。
管再多,也改变不了她涉案的事实,管再多,只是在泥淖之中,踩得更深陷。
凤仙手绞衣襟,紧紧收握,指甲陷入掌心,却不知疼痛为何物。
明明是这么轻的话语,为何……沉沉地撞击心坎?
比他这几句更狠、更严厉、更决绝的言词,她都听过了,也没有这种……天昏地暗的晕眩。
像呼吸被谁给夺走,胸口窒碍,难以喘息的感觉。
偷听是不对的,必须赶快离开……
她也害怕,还会再听见更多伤人字句。
可是双脚动不了,生了根一般,伫立原地。
「反正,无论你们用哪种方式,所看见的结果都不会有异,凶手,永远就是凶手。」
参娃不赞同,气呼呼反驳狴犴:「我相信凤仙是无辜的!她完全状况外,一点也不像演戏。你知道吗?她夜里睡觉时,把自己的手脚缚绑起来,就怕会误伤人——」
他知道。
雯鳐告诉过他。
乍闻之时,他分不清楚瞬间的屏息和蹙眉,囡何而来。
「就算她自断手断,也不代表她清白无辜,充其量,演技高竿罢了。」当时,他亦是如此回答雯鳐,此时答案不变,冷冷重复。
「你怎这么说话?!」参娃磨着牙,狺声。
「不然,该如何说?」狴犴没磨牙,嗓音听来却带一股低吼。
「好歹等帮完她这一回,看结果如何,再来断言吧。」
「若帮完了,发现结果仍是这样,发现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热忱,不过是笑话一桩,你要我连本带利,向她讨回来吗?」
「这……」参娃压根没想到这里,只一心一意认定了凤仙的清白。
龙主制止两人:「停,都别吵。情况如何,明日便可见真章,到时,是狴犴错,或是参娃看走眼,一切就明了了。」
「要是结果证明你大错特错,我定要教你跟凤仙好好赔罪!」参娃撂下话。
狴犴这回静默,不与她争辩。
若她真无罪,要我以命相赔,我都情愿。
情愿,她是受人冤枉……
第6章
翻来覆去,睡意仍旧不生。
心中的忐忑,满脑子的杂思,让凤仙静不下心绪,在巢床上躺平,闭眸待睡,却不成眠。
再不久,答案即将揭晓,干扰她许多年的困惑,便会有了结束。
到底是她、非她呢?
刚踏进海底城时,还自信满满的自己,现在,竟也无法笃定了。
发现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热忱,不过是笑话一桩,你要我连本带利,向她讨回来吗?
「希望……不要是我,不要让他对我失望……」
凤仙喃喃低语,轻蠕的唇,重复好些回。
夜,好静。
没有风声拂窗,只有海潮流动,她梦呓般的自语,轻声一叹,混杂其中,幽然了海夜,浑然未觉一道颀长身影,默默踏入房内。
她正合上眼,双腕间鲛绡束得死紧,泼墨长发散在枕间,像一匹浓夜色的绸,而她静躺这片黑绸间,身形更显纤弱、娇小。
又一记翻身,手脚的束缚,勒得不甚舒服,凤仙蠕动着,寻找合适睡姿。
无意间的睁眸,床见床缘伫着黑影,她「唔」地抽息,吓了一跳。
看清是他后,才松口气。
狴犴俯望她,好半晌,只是沉默,高深莫测的面容,凝了冰霜。
黝黯深眸,落向她手腕鲛绡绳结时,似乎颜色改变,变得浓沉。
凤仙正欲出声唤他,他比她更早开口。
「起来。」不带半丝暖意的嗓。
「呀?」
「我送你离开这里。」他说话时,眉心聚拢。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
「此时不走,你想等明日,在众人眼前丢尽颜面吗?!」他凛眸,语气严厉。
不是说,不想管她的事了吗?
竟因为……想像着她明日所面临的情况,忍不住到她房里来,要抢先一步,把她带离。
你疯了吗,狴犴?!
数不清在心里,痛斥自己多少回!
理智,要自己退远远的,不管不理;身体,却难以克制。
「丢尽颜面?……为何这么说?」凤仙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他用了好重、好重的四个字……
「你不是央求我父王,让你亲眼看见案发当时?你以为,你会看见什么?」
她摇首,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会看见什么。」
所以,提着心、吊着胆,无法安眠。
「无论是什么,绝对不会有利于你。与其众人明白真相后,对你冷颜相待,不如自己先行离开。」狴犴务实道。
明日,有多少人等着要看热闹,当巨大水镜一开,重现当日情景,她的所作所为,再无法掩盖,曾经信任她的参娃、鱼姬、珠芽……如何看待她?
她,受得了那样的眼神?
受得了……遭到背叛后,参娃她们投来的愤怒目光?
「你还是不相信我……」
凤仙的眸,凝满痛楚,直勾勾望入他的眼。
原来,他今夜的到来,仍旧不改他的坚持,他一样咬定她有罪,只是担心她明日丢脸,要她自觉形秽,趁夜潜离。
他不信她……
她的喃语,狴犴选择不回答,只催促:「快,马上走。」
「走去哪?」她还能去哪儿?
「凤族别回去了,陆路之大,天空之广,能容你之处,还怕没有吗?」
凤仙咬着唇,忍住胸口刺痛,因他每一句、每一宇,扎刺在心上,密密麻麻的痛。
「你要我带着一辈子的困惑,身负嫌犯污名,躲躲藏藏过一生?」
「若事实结果,明摆在眼前,何必再去掀开它,让众人对你嗤之以鼻。」狴犴并不乐见她二度遭受伤害。
凤仙一眨也不眨,与他相视,她的面容,反而更加平静。
「不,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结果』。」
「你妄想会有奇迹吗?!」别傻了!
「有或没有,很快便知,我只想求个心安理得。」
闻言,狴犴浓眉深锁。
我怕你求到的,不是心安,没有理得,只有无止无境的……绝望!
「明日……你会来吗?」凤仙问他。
有他在,至少让她安心,说不定……事后证实,凶手非她,她会欣喜如狂,抱着他旋转。
「不会。」斩钉截铁。
他不想看见,已能预见的情景。
不想看见她的崩溃、她的痛哭、她的天摧地塌。
「……我希望你在。」她小小声说,他听见了。
「我希望你走。」
看来,两人难有共识。
「我希望你走,别留到明日。」这回,狴犴说来像叹息,嗓音好浅、好轻,近乎自言自语。
是她的错觉吗?听起来,竟似恳求……
「狴犴,你……」是担心我吗?
「再问你一次,走,或不走?」
他大可直接击昏她,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带她走,偏偏这时的理智,清晰明白,制止他涉入太深。
凤仙凝望着他,那双美丽的黑眸,在那片瞳海之间,看见了忧心忡忡,虽然缈小、虽然深敛,却真实存在。
心,因察觉了这个,而温暖起来。
在他深信她犯有杀嫌之际,他还愿意为她担忧?
这对原则坚定的他来说,多自相矛盾,悖逆着他向来的认知?
「我不走,我要知道真相。」
我要知道,我有没有权利,光明正大讨着要你的赔偿。
我要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失而复得,拿回你的信任,让你……再对着我,面露微笑。
见她态度坚持,无惧无畏,狴犴无话可说,短暂沉默,最后,离开。
临行之际,他头也没回,背影直挺,仅留淡淡一句。
「既然,你决定留下,后果……自己承担。」
随即步履飞快,消失在她眼前。
再不走,他真的会敲昏她,强行带走。
*** *** ***
「准备好了吗?」
龙主一句问,唤回失神的凤仙。
她正以目光在寻找、在搜索狴犴的踪影。
他果然没来……
既然,你决定留下,后果……自己承担。
留下这句,以及隐隐听闻模糊的低叹,让那失眠的夜里,她脑中所思、所想,全是他的音容。
此时,该要心无旁骛,不能左顾右盼……
「好了。」凤仙正襟危坐,要自己专心一意。
周遭,围绕许多面孔。
熟悉的……狴犴的兄嫂弟妹,排排坐好,参娃脸上雀跃,充满信心,九龙子则是备妥零嘴,边吃边看。
陌生的……红发显眼,姿容绝艳无双,噙着笑,静坐一旁,轻易成为注目中心之人。还有,厅侧窗棂外,一些鱼模鱼样的闲杂入等,探头探脑,等着要看结果揭晓。
与墙同高的大水镜,此刻仍是余波荡漾,不见镜中有物。
大水镜前有张小几,几上摆放一个空钵。
「开始吧。」
龙主命令一出,五龙子由红发艳人手中接过翠玉瓶,打开瓶口,将瓶中之水倒入空钵。
水声淙淙,小小的瓶,倾倒了许久,水仍源源不绝。
鱼姬则来到她面前,轻轻说了句「别怕」,动手梳弄凤仙的发,取下几根丝细。
水瓶终于倒尽,凤仙的发丝,化入了水钵。
五龙子与鱼姬各自围着水钵,两人四目,专注凝望那泓水光。
水钵间,碎银波潋,投映着光,镶染他与她的脸庞。
「来了。」五龙子和鱼姬异口同声,眸光转为认真。
钵中之镜,仅有五龙子及鱼姬能见,而落入他们眼中之物,转映至大水镜上,使众人亦可瞧见。
墙高的大水镜,逐渐晕开颜色,渲染出迷蒙景色……
大片翠林,碧如青玉,头顶的蓝天,那般纯湛,不见云丝掩蔽。
「是栖凤谷……」凤仙对这一草一木,无比熟悉。
谷里,凤声悠扬,热络悦耳,那些和鸣曲调,凤仙都能跟着吟上几十句。
美丽的凤族少女,舞动五彩霞帔,个个轻灵若飞,曼妙迷人,每张容颜花儿般娇俏。
凤篦摇,翼欲翱,衣袂飘飘,春风吹拂而过,似乎仍能闻到,少女发梢的芳香;仍能听见,清脆的银铃笑声……
「这是你的回忆,你的过往,你曾见的事物,借由孽镜台水重现眼前。」红发艳人弯着赤眸,神色趣然,为她说明。
是的,水镜内,满满都是她的回忆,记忆犹新,仿佛仍是昨日之事。
大伙辛勤忙碌着、快乐舞唱着、在天际飞翔着。
「凤玉、凤采、凤光……」她逐一喃念,水镜之中,映照的年轻少女,她们咧嘴大笑,爽朗开怀,无比无虑的芳华青春。
「还要多久才开始杀人放火?看这种唱歌跳舞,久了很腻耶。」九龙子吃完一大包蜜渍草干,尚未看到「精采的」,难免发出怨言。
「这事急不得。」五龙子要他按捺性子。
九龙子啐声,只好再开另一袋食物,把嘴给塞满,才没空抱怨。
记忆太过美好,萦回盘旋,充塞她心中,同样在那片水镜间,反覆上演。
「这女人的心里,未免太没有黑暗面了吧?」四龙子按按眼皮,咕哝。
一片光明灿烂、美丽祥和,瞧得他眼睛好痛。
众人暗暗附和,有人更是打起呵欠,开始感到无趣。
只有凤仙,脸上的微笑渐渐敛起。
一曲尚未舞毕,镜里,有人先跌个踉跄。
好熟悉的情景……
「好痛哦……」摔跤的少女,痛得直掉泪。
「凤光,你怎么了?」几人慌张围来,搀扶她坐往圆石。
「我的脚……好似扭伤了……」
「我去请师傅过来替你瞧瞧!」其中一人伶俐反应。
「凤采,你快去。」
剩下的几人,为受伤的少女拧来冷巾,擦拭沁血的膝。
「凤光,有没有好些?」
「……我好渴,可以替我拿些水来吗?」
「好,我去!」
是凤仙的声音,义不容辞,充满话力。
「凤仙,我同你一起。」
「五哥,你让水镜跑快一点嘛。」
又是九龙子的声音。他一开口,代表刚开的零嘴,又全进了肚里,嘴巴一空,就想埋怨。
「两个女娃取水,也能磨蹭这么久,拜托,她们还去摘水果……拖拖拉拉的,不会要咱们一直看这种玩意儿,看到明日吧?」
连珠炮的不满,随三龙子递来一篓果物,而又销声匿迹。
「我想,应该……即将发生些什么了吧?」五龙子淡觑凤仙的脸色,她几乎不眨眼,小脸苍白,目光不离水镜。
镜中少女取回水,几人各自饮下,受伤女娃的脚踝亦已治疗包扎,她们在树荫底下,乘凉,闲聊,小憩。
「凤仪是获选的『凤妃』,恭喜你。」
「凤仪姊姊,太好了,你一直很心仪凤主,能在他身边伺候他,是你的心愿。」名唤凤采的丫头,笑容甜美。
「别说了,好羞人哪……」凤仪红了脸蛋。
「凤仪那么美、心地又善良,凤主当然一定挑你。」凤香倒不表惊讶。
「凤主俊俏英挺,哪个凤族姑娘不喜爱他呀?」凤光也属其一。
「凤仙就不。」凤采一说,众人皆注目而来。
「凤仙不想成为凤妃吗?」凤仪不解问。
「唔,我不知道耶……」
「凤主算是全凤族中,最美、最有权势的雄凤,没有比他更合适为伴的雄性了。」凤采如此说道。
「凤主是很美、很好看没错啦,但……我对凤主,没有遐想耶……」
「凤仙还小,凤主不也说了,你仍是个孩子,待你再长大一些……」凤主后头没说全的,她们多少都明白,凤主是中意凤仙的,只是觉得她尚嫌稚嫩,再过几年,养出了姑娘的娇媚,再来钦点也不迟。
「嘘嘘,大伙瞧,凤香睡着了耶……」
「方才还在说话的呢……」一切,显得稀松平常。
众人以为还得浪费时间,再看这群凤族姑娘睡完午觉,只有凤仙绞紧了衣裙,屏息以待。
「若不想看这段记忆,用手搅乱钵内水镜,便可跳过。」红发艳人出声,带着笑意。
「这种事早点说嘛!」四龙子瞪他。
勾陈这狐孽,摆明是故意迟讲。
「慢着,这里……」凤仙连忙阻止,嗓微哽,仍坚持说完:「事情……就发生在这里。」
她一说完,全场瞬间静默,道道目光紧锁向水镜。
水镜的景色,随当年的「凤仙」闭目睡去,而变为一片的黑。
黑,却隐约听见痛苦的申吟。
水镜再度照出,衬着树梢嫩绿、缀有丝丝白云的苍穹,那是仰躺于绿茵间,所看见的风光。
随着仰望的眸光挪动,湛蓝的天景,被一张张少女的面容所取代。
她正看着熟睡的凤族姑娘们。
她,是凤仙,当时的凤仙,但现在的凤仙,记忆中并无这一段。
突兀的申吟,仍旧持续。
清晰的目光,缓缓瞟去,发出痛苦申吟之人……是风仪。
美而清丽的芙颜,因剧痛扭曲苦狞,涕泪交错,爬满藏青色的双腮,凤仪张着嘴,像要开口求援,更似大口喘息。
可是喉间仅能发出一种含糊的、粗砾的,吞咽声。
她朝向凤仙,伸出求救的手。
水镜所代表的那道视线,眨也没眨,动亦不动,与其说是迟疑,倒更似……赏玩。
赏玩凤仪的痛苦,看那美貌崩坏消失的奇景。
「别看。」六龙子几乎是立刻出手,捂盖住鱼姬双眼。
几名龙子马上跟进,把爱妻按进胸口,不让她们看见接下来的残酷血腥。
「睚眦!你做什么?!我看不到了啦……」参娃哇哇叫,却敌不过压在脑后的大掌力道。
凤仙多希望,也能有谁遮住她的眼……
但,即便眼能遮,已发生的现实,又如何能遮?
水镜照出她那双柔荑,缓缓地,恢复成凤爪形状,爪尖如匕,不带迟疑地往凤仪脸上,耙下。
五指撕扯,皮开肉绽,藏青色的肤,顿时鲜血淋漓,每道爪痕下,几可见骨。
她并未停手,爪子落下再提起;落下,再提起,爪尖带起血珠子,一串串坠跌在地,溅开一朵又一朵,红梅般小小的血花。
直到将花容月貌抓破,脸肤俱烂,面目全非,凤爪才停下攻势。
镜面上,两爪十指,染得血红。
镜中视线开始移动,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来到湖畔。
清澈湖水上,映出一张容颜,似笑,非笑,带丝天真无邪。
是她,是她的脸。
若不足十指仍在滴血,谁能将她与行径凶残的凤爪,加以联想?!
她仔仔细细清洗双手血迹,湖水晕开淡淡的红,逐渐冲淡。
狞狠尖锐的爪,又回复为少女软嫩小手,干干净净。
她重新回到树荫底下,其余姑娘无一被扰醒。
她躺平,凉风拂动青丝,云朵轻轻,天,兀自湛澄。
眸,闭上。
水镜再度回归黑暗。
第7章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心狠手辣……」
「不,最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下,还装出一副清白无辜,才是真正恐怖之处。」
「你看,她最后完全傻住,无话可说。」
「还能说什么?事实胜于雄辩,大伙都瞧见她下手,难不成她想狡辩,那不是她,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路人吗?」
两名鱼婢沿途走来,讨论着城内目前最热门的话题。
「结果,是七龙子正确,从头到尾都不改己见,说她是凶手。」
「七龙子血脉里留有獬豸天性,恶徒绝对逃不过他双眼。」
「听说,也不是用『双眼』看的吧?好像是……感知?」
「怎样都无妨啦,名不虚传就是了。」
声音渐行渐远。
诸如此类的说法,狴犴一整日内,听到的次数,数之不清。
「果真,还是演变成这种状况。为何不听我的话,早早离开……」
非得身败名裂后,被人说成如此不堪,才愿意走呢?
笨蛋。
「不准去!」另端的廊道,传来二龙子斥喝。
「她都要走了,去道一下别,有啥关系?!」是参娃的顶嘴。
「跟那种恐怖家伙,有什么好道别的?!叫她快滚回牢里去!」
「你嘴很坏耶……」这绝不是娇嗔。
「嘴坏总比心坏好!」二龙子一脸骄傲。「看来你很闲嘛,有时间陪我玩上整日,嘿,我今天可以好好补一补了。」
吃参,补身。
他最喜欢把她从头吃到脚,连参须都不放过,吃完神清气爽。
「放开我!手不要乱乱摸……睚眦!我跟红枣她、她们约好……」
「放心,她们也会失约。」他的兄弟们,不可能任由爱人去见「危险人物」。
「凤仙就要离开龙骸城,一个人落寞地走,好可怜……」参娃挣不开,已经被抱进粗膀间,脸蛋惨遭口水袭击,啾得满脸唾印。
「省省你的恻隐之心吧,也不想想她做了啥丑事。」
「我没看到,你那时遮了我的眼!没眼见为凭,我不信!」
二龙子故意在参娃耳边,吼得震天价响:「要我说多少次?!她抓花那个女人的脸!像疯子似的,用锋利鸟爪,把人家一张好好的脸蛋,耙个破破烂烂!」看能不能将这些话敲进她脑里,让她清楚记下,她口中「可怜的凤仙」有多可怕。
狴犴听见了,字字清晰,震耳,欲聋。
并非头次听闻,为何每听一回,仍有一种……
疼痛。
疼什么?痛什么?
这两字,根本不该在此时出现。
他既无病,也无伤,何来的痛感?
像是有谁,用着细针,刺进心坎,钻探着。
众人提到她时,指责、不屑,便是那针,一字一针,扎心钻骨。
狴犴深吸口气,将无以为名的疼痛,以及突如其来的抑郁,忽略无视。
他迈步走着,下意识想找个地方,找个听不见关于凤仙作为的地方。
不去听,便能佯装不知。
岂料,这一走,竟走到了她的房外。
连双脚,都自己选择了想去的方向?
隔着窗,水与无水的交界,看见她,站在植着树的屋内,神态疲惫,仿佛倦了好久好久,没能安稳睡上一觉,眼窝底下浅浅的黑影,眸里的星光黯淡。
除了倦,没有泪,没有激动,贝有些许为难,伸手解下她的五彩短帔,交给屋内一名虾兵,再乖乖平举手臂,让另一只蟹将搜身。
「不是我们要为难你,是大臣们担心,你临走前,会盗取我们城内宝物,所以命我们注意,任何一件不属于你的东西,你都不能带走。」
虾兵翻遍了短帔,使劲抖几下,看看会不会抖出几颗海珍珠来。
「我什么都没有拿。」她小小声说,有气无力。
短短几字,像耗完气力,当然,便没有剩余力量,去阻止蟹将在她身上,由上摸到下。
狴犴站在左侧窗外,额际突出几条青筋。
「谁还信你的话?口说无凭,转过身去!」蟹将很无礼。
她真的照做。
这种时候,乖巧什么呀?!那只蟹将快摸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挂的珠子是啥?龙骸城之物?!」虾兵眼尖,看见藏在襟口内的避水珠,如获罪证一般,声音高扬。
「不是,这是我的珠子……」凤仙本能用双手护拢避水珠。
「拿下来我看看!」这种态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来我就不能……」
虾蟹两将哪肯听她说完,动手要抢。
「住手!你们做什么?!」雯鳐喝止声来得及时。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凤仙避水珠遭抢,后果不堪设想,连那两只一脚踩上了奈何桥而不自知的虾蟹,恐怕也将死于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满布沉铁色的鳞,抬在半空,蓄势待发。
连手也……
狴犴瞪着那只手,指尖还凝聚杀气,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阵又热又刺。
「我们奉命来盯着她,看她离开龙骸城。」虾兵说。
「还怕她手脚不干净,取了不该取的东西。」蟹将也补充。
雯鳐好气恼,夺回虾兵扔在脚边的彩帔。
「也不该这么无礼!再怎么说,她是个姑娘,哪容你们上下其手、胡摸乱碰?!你们要看她离开,随便,到房外等着去!」
虾兵蟹将相视,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摸摸虾须,退了出去,守于房门口。
雯鳐拂净彩帔,为凤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结,理好皱痕。
「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别同他们生气。」见雯鳐气愤不休,凤仙反过来安抚她。
雯鳐叹了口气,「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离开龙骸城后,接下来的打算是?」
「回凤族,回我该回去的牢里。」凤仙连稍稍的迟疑都没有,回答得坚定、笃定。
「你要回去受罚?」雯鳐讶问。
「他们没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领罚。之前逃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是该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关上一辈子,你要不要干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雯鳐不忍,遂如此提议。
回去了,下场一清二楚,没有转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何必自投罗网?
虽然不够光明磊落,总比一生受困于地牢,与阴冷黑暗为伴,来得要好。
「不可以。」凤仙螓首一摇,「我不可以这么做,误认自己遭冤而逃,与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样的,前者情有可原,后者厚颜无耻,有违凤族族训,所以,不可以。」她还能面带微笑,语声轻却有力说道。
看完水镜那日之后,凤仙变了。
变得不爱哭,变得坚强,变得连笑……都好累的样子。
「姑娘真傻……」
雯鳐曾到凤族——目的是扮演好「凤仪」,不露破锭,好骗过凤仙——与凤族人短暂相处过,凤族人都有颗死脑袋,根深柢固的观念一旦成形,便难以扭转。
「龙子妃们恐怕无法来送行……」雯鳐口吻为难。
雯鳐方才在途中,撞见四龙子阻止四龙子妃出房,其余几位,情况应该相去不远吧。
「不……大家都别来,我觉得好丢脸,不知如何面对她们,请替我向她们道谢……还有,道别。雯鳐也别来,让我自己走。」凤仙脸上充满羞惭,眼眶泛有水气,薄薄氤氲,但没有凝成泪珠。
她不哭,她没有资格哭,因为太过可耻了,加害者哭什么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凤仪,心中的不甘,又该如何发泄?
狴犴看着这般的她,脆弱的坚强,强忍的懦弱,还有不原谅自己的罪恶感。
他宁愿她哭,疯狂失态地哭,像之前那样泼洒泪水,至少,可以控诉她虚伪可憎,用眼泪当武器,企图营造荏怜假象,而不是眼前……无泪可流的这一个。
「雯鳐,你介不介怀……怕我这罪人之物,会带给你困扰?」
「嗯?姑娘怎么这般问?」
凤仙取下发髻上的金凤篦,「我想把这支凤篦送你……这是我学会换形时,族长送我的『成人礼』。」变成人形的赏礼。
「这太贵重、太具纪念价值,我不能收。」雯鳐立即摇首婉拒。
「这是我仅有之物,谢谢你照顾我。你若不嫌弃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强。
「我不是嫌弃,而是它对你很重要吧?」
「我用不着了,在牢里,簪不簪它没有差别,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凤仙瞧得出来,雯鳐的迟疑不为嫌恶。
她感激她,在此时此刻,还愿意给她温暖,仍肯赐她友情。
凤仙将金凤篦置入雯鳐掌内,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还好,那时没伤害你,还好,狴犴及时出手阻止;还好……若伤了你,我一辈子良心不安,会恨死自己。」她真诚说着,脸上笑颜若哭。
「姑娘……」雯鳐哭了,泪水滑下,哽咽,不过,她很快找回声音:「我也回送你一样,你说牢内黑暗,我这儿有颗海明珠,夜里能发光,你带着,把黑牢照亮。」
「这不好……我不能拿城里之物……」
「这是我的东西,我爱送谁就送谁!凭谁来管?!」雯鳐扬声,故意说给门外虾蟹听。虾兵蟹将默不吭声,无法多嘴。
雯鳐补上一句,似嗔、似威胁:「你不收珠子,我也不收凤篦哦。」
凤仙鼻儿酸软软的,心却热呼呼。
收下雯鳐的礼,感动了讦久,想像着,掌心间这小小的光亮,将化为星辰,在黑阒牢中陪伴她……
凤仙无语凝咽,惹来雯鳐破涕为笑,按按凤仙的手,雯鳐又说:「我再送你另外一样东西,别急着拒绝,不是真的『东西』,我同你说件事儿,我觉得……比起收到海明珠,你还会更开心。」
凤仙瞠着乌灿的眸,不解觑她。
「那一日,七龙子领着我,前往凤族……」
那一日,狴犴将雯鳐带往凤族,向凤族长老说明来意,无可避免地告诉了他们,逃出暗牢的凤仙,正在龙骸城作客。
凤族人一听,无不咬牙切齿,个个义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龙骸城去?!凤明、凤德!找几个能潜海的人,逮她回来!」长老们中气十足,吼得很响、很威严。
「稍慢。」狴犴语气淡淡温醇,与凤族人的暴躁火气,天壤之别。
「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没发生过一件!」
「我所言的来意,长老没听清楚?」还是光听到「凤仙」两字,理智和注意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呃……」是有点忘了。
「她在龙骸城内,并无再逃的迹象。她认为蒙受冤屈,抱着洗刷罪名的干劲,才前往龙骸城,找我讨公道。」狴犴平缓叙述。
「真是太失礼了!还敢质疑龙子本领,是我们教导无方,在此向龙子致歉。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
雯鳐似乎看见狴犴皱了下眉心。
「她某些说词煞育介事,加上态度磊落,仿佛真有蹊跷,我决定试她一试,厘清当中的矛盾,这便是我今日前来的用意。」言谈之间,狴犴并未泄漏过多私绪,仍是儒淡温浅。
「原来……龙子也有出错的疑虑?对自己指认过的凶手,产生不确定?」一旁,窃窃晒笑。
「当初指认凤仙时,那种自信满满哪去了?」
雯鳐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儿站有八九人,却不知哪几个口出酸语。
狴犴毫无动怒迹象,比起方才,长老那句「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还换来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对他的嘲讽,他恍若未闻。
「央请长老暂时将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缉捕,待查明疑云,我会亲自给凤族交代,把她带回。若当年是我出错,我难辞其疚,送她回到栖凤谷时,亦愿自请其罪。」
反之,狴犴却只字不提。
「既然龙子开口了,当然是没问题。」凤族长老不会不卖他面子,再怎么样,交好总比交恶强,只是心里很困惑:「是说,龙子心里认为,自己有错判的可能吗?」
狴犴静默良久,才回道:「心里,并不认为错判。」
「那何必浪费时间……」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说。
信与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当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脉,就会狠狠敲醒他。
每当不信着她,又好似听见自己责备着自己,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她茫茫待援的声音.怎还能一口咬定她是凶手?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龙子当时的神情,你真该看一看。」
雯鳐说出这段过往,本是想令凤仙开心,让她知道,狴犴待她并非完全无情无心。
可惜,凤仙听罢,心中灰蒙蒙,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要与七龙子道别吗?」
很想,非常想,无比心痛的想。
这一走,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凤仙激烈摇头,长发散乱。
「不,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她没那个颜面,而他,也不愿意吧?
她做过的坏事,多少传入了他耳内,他却不曾来质疑她、来斥骂她。
可见,他连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见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该端出何种神情,面对他……
只是,好遗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际,不能将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温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忆,能带入牢内,细细回味。
这回,她在牢里,不会再骂他,她只会……
想他。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们两只不是闲闲无事,跟你们这么耗上了。盯着她离开后,我们还得去巡逻!」房外,蟹将不耐烦嚷嚷。
雯鳐正欲顶话回去,凤仙阻止了她,轻轻摇头,不让他们再起冲突。
「我确实该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里迷路。」凤仙一笑。
海,太宽、太广,东西南北全生得一个模样,若离开龙骸城,没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你一程。」起码雯鳐是海城人,对海的熟稔远胜过凤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凤仙背过身去。
雯鳐眼眶红着,默默滑下一串泪,凤仙举步朝虾兵蟹将走去,不容自己迟疑。
「保重……仙儿。」
这一声「仙儿」,使凤仙停步,讶然回首,雯鳐抿着唇,已经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这声「仙儿」,尽数囊括。
凤仙绽放笑颜,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拥抱雯鳐的冲动,也忍住泪意,离开房门,心满意足。
这一趟来到龙骸城,虽然真相令人难过,但幸好来了,才能得到这么多、这么美好的回忆,带进牢里,伴她度过漫漫岁月。
凤仙虽有遗憾,但不后悔。
别了,龙骸城。
别了,狴犴。
*** *** ***
那抹身影,落寞、孤独,远扬离去,已是数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来与走,激起的涟漪,短而易逝。
几日过去,无人再提及、无人再想起、无人再评论着,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龙骸城的原貌。
「七龙子,您近来婉拒了仙界请托,不去替他们判案,龙主问,是不是身体有恙?需不需唤魟医前来,替您诊诊?」
雯鳐奉来茶沫,也奉上关怀。
「只是没那兴致。」狴犴意兴阑珊,手上书卷暂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黄的、碎灿的,来自于雯鳐发髻间那支金凤篦。
它舞动双翼,薄平的佥片,组成一根根的羽,鲜活,细致。
狴犴望着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觉得……它很像鸡,喙尖羽蓬,再配上黄澄的金子色,多似雏毛未褪的稚鸡。
有好几次他都想坦言,也几乎能想像,有人会发出强烈抗议,嘴噘得半天高,用软绵绵的声音,说……
我是凤凰,不是鸡啦!
「那支凤篦……」
「是凤仙送我的。」
「不适合你。」味道不对。
金鸡……金凤篦还是配那只凤精,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眼,说起话时,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着飞舞,仿佛活了起来。
说得真狠。
雯鳐苦笑,但无法反驳。
海城有海城的衣着、发髻、打扮,她佩戴金凤篦确实突兀。
「雯鳐不怕龙子生气,有话便直说了。虽然,众人对凤仙不谅解,但我纯粹以相处过后,凤仙给我的感觉,我所看见的她……我真的不认为,凤仙那么坏。」
雯鳐娓娓而道:「她很单纯,也没有心眼,像个可爱的妹子,我无法讨厌她。她送我凤篦留念,这心意我希望能时时记着,将凤篦簪起,算是怀念凤仙……」
「我并不是要你别簪。」狴犴没这么独霸,不会干涉。
只是实话实说,不适合,非常的不适合,而且……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凤篦的正主儿。
明明离开了,身影和面容也该随之淡化,却留下一支凤篦,赌物如见人……阴魂不散。
「凤仙应该回到栖凤谷了吧?……不知有没有遭受为难?」雯鳐看杯已见底,又动手斟满,嘴上喃着,忧心忡忡。
「她一回凤族,就要关进牢中,终身监禁。凤精的寿命不算短,代表着凤仙得吃那么久的苦……」雯鳐又是一叹。
「斟完茶,你可以下去了,别在这里扰我清静,坏我心情。」狴犴开口,没有与她闲谈的兴致,而是赶人。
雯鳐也非不识时务之辈,话题就此打住,抱着茶壶,揖身退下。
临行之际,莲步顿下,转身,补充几句:「龙子的心情,在雯鳐来之前,就已经很糟了,并非雯鳐所坏,龙子不妨去照照镜。」
说完,健步如飞……飞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么?」她到来之前,他好端端在读书,轻松怡然,无人干扰,何来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镜,要看看雯鳐凭何乱说……
他被镜里之人,吓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为自己平静如昔,不受谁人影响,兀自优闲览卷,貌似与世无争,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这模样……
漫生的鳞,铁沉沉的颜色,覆盖他的肤,每一分、每一寸,都没有遗漏。
他的鳞色没有大哥金灿,不若老三莹白,更不似老四鲜红,浓灰黯淡,沉闷闷的。
兄弟总爱戏称他「铁面」无私,不笑时,加倍严肃。
难怪,雯鳐说他心情糟。
「冒出来做什么呢?」他摩挲着鳞,自己也不解。
鳞,光芒冽寒,片片坚硬,固执地伫立肤上,不愿沉下。
「没有愤怒、没有亢奋、没有狂喜,一片片抢着浮上来,原因为何?」
他自问,鳞当然不会回答他。
多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此时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随即知道……低下头,准备重入书中天地,才察觉书竟是拿反了,从最初一开始……
「这样也能读?真厉害。」
「当然不能。」狴犴应道,将书翻转回来。
以为上一句话,是自己心底之音,刚回答完,却见火般的红发,在眼前飞扬。
「狐神大人,怎有空来?」狴犴扯唇,客气招呼,实际上,敬意无存。
狐神大人,勾陈。
陆上生物,跑龙骸城像跑自家厨房一样勤。
「别顶着满脸鳞对我笑,很狞耶。」
「等我龙鳞听话些,乖乖顺从,藏回肤下不作乱,我再捎请柬,邀狐神大人大驾光临。」狴犴皮笑,肉不笑。
「甭这般客气,凭你我交情,请柬什么的,可以省省。」勾陈皮肉皆厚,狴犴的嘲弄,佯装听不懂。
交情一,他与狴犴的母妃,恰巧是老友,勾陈「妹子」满天下,她也恰巧名列其中之一。
交情二,勾陈虽爱认妹子,但妹子就是妹子,绝对无关「我爱你,你爱我」这类情愫,偏偏有人傻傻分不清,误以为勾陈待她有意,硬想跨越界线,换来勾陈绝情回意。那女子索性诬赖,硬指控勾陈欺陵了她,毁她清白,要勾陈负责。
当时,为勾陈证明清白者,便是狴犴。
有獬豸血脉的他,轻易指出撒谎的一方。
自事件过后,两人算是成了朋友……辈分混乱的朋友。
勾陈解释他出现在城内原因:「我来找参娃妹妹,取回孽镜台水。上回五龙子开口借用,要照照凤精的行径,参娃瞧了新奇,硬要多玩几日。」
几名娃儿中,仅有鱼姬能看见孽镜台水中呈现之物,于是参娃想玩,定要拉着鱼姬才行。
结果,参娃玩过头,累着了鱼姬,这下子惹恼六龙子,喝令他快快来拿回水瓶。
「二哥的楼子,离我这儿很远。」要找参娃,方向根本不同,就算是顺道途经,都很牵强。
「我一路跟众妹子寒暄,刚好『寒』到这附近。」勾陈媚眸弯弯,笑意填满满。
只要是雌性,全是「妹子」,别人的娘亲,叫妹子;别人的孙女,也是妹子,全然无视长幼。
「可惜,我这里没有『妹子』。」所以不用「寒」太久,可以走了。
「再怎么说,你是我妹子的儿子,来瞧瞧你过得好不?」
看来,好像不太好哦。
妹子的儿子?
那当初,我还是小幼龙时,唤你一声「勾陈干舅」,是谁一掌打向我的脑袋,又用指节「夹」我的脸,逼我改口,不许把你唤老了?!
狴犴心里嗤哼,被伤害过的幼小心灵,很难痊愈。
「上回你怎么没来看戏?我一听见有好玩的事,马上跟随五龙子来,绝不错过。果然,很有趣。」
勾陈口中的「戏」,自然是凤仙主演的那一场。
「何来有趣?」狴犴一脸淡漠,铁麟沉沉.更添几分凛冽。
勾陈噙笑,双眸红彩明亮:「看一个女娃,貌似乖巧无怕,被揭开假皮囊,对自己所作所为,哑口无言,无法狡辩,憨呆僵着,手足无措……啧啧,怎不有趣?」
「……」狴犴沉默。
感觉一股热恼,由背脊涌上,不用去碰触,也能知道,他的背此刻龙鳞暴突。
他虽不在场,但不难想像那时的情景。
她的脸上,何等惊惶?
「……脸孔与心肠,天差地别,看来天真单纯,实则手段凶残,让我再度重温教训……她这类的家伙,别太信任。」勾陈有感,喃喃轻语。
笑着说,说着笑,眼眸的红彩,却渐渐染上暗霾。
再度重温教训?
该趁勾陈说溜嘴,继续追问,然而,狴犴的心思,从来不在勾陈身上。
如果真是我所为,我也想亲眼看见,我是如何……动手。
若心里有鬼,谁胆敢这么做?!
明知自己所做的丑事,将会呈现在众人眼前,有点脑袋的家伙,都明白该要逃避。
他们没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领罚。之前逃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是该回去的。
手段凶残的人,怎可能说出这番话?
误认自己遭冤而逃,与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样的,前者情有可原,后者厚颜无耻,有违凤族族训,所以,不可以。
她的声音,不断回荡,那么轻、那么柔,说得那么……
「不过,拿那只凤精跟『她』相比,对凤精太失礼了。」
勾陈又悦着,提及「她」,嗓放得冰冷。
狴犴听得不甚认真,脑子里还是那声音,仿佛低叹,在说: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再怎么说,凤精行凶之际,眼神一瞧便知,她当时没有知觉。」
这一句,瞬间撞入狴犴耳内。勾陈到来迄今,仅有此句话得到狴犴所有专注。
狴犴眉宇一动,朝眉心锁集,沉然问:「没有知觉……是什么意思?」
第8章
勾陈的答覆,让狴犴再度踏入栖凤谷。
算算天数,凤仙已该回到此处,接受惩处,囚入深暗的地牢。
他想见她一面,好好问清楚,凤仪殒命那一日,究竟还有哪些蹊跷,是他与她都忽略掉的。
「凤精行凶之际,眼神一瞧便知,她当时没有知觉。」
勾陈莞尔道来。
「双眸涣散,眼里无神,大概是被下了术,连她自个儿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吧。」
别以为勾陈只纯粹看戏,看戏之余,他也是有费心思,多留意两眼。
「她是凶手,但可不一定是主谋。」
最末,勾陈呵呵两声笑,做了结束。
对话是结束了,在狴犴心中成形的迷雾,才刚开始扩散。
为驱散迷雾,所以,他来。
岂料……
「她,没有回凤族来?」
狴犴的声音,全是冷的。
「是呀……逃狱的凤仙嘛,没有呀,根本没见到她的鸟影。」
她跟雯鳐说的那些话,又是谎言?!
说什么不可以不回来、说什么要好好领罚……结果,还不是逃了?!
「龙子会跑到栖凤谷来,难道……是凤仙,也从海城里溜掉了?!」
狴犴恼而不语。
当初,真该亲自押她回来!
见狴犴不答,凤族人当他默认了,纷纷气嚷:「怎还能放她逍遥法外?!长老,请快些下令,派我们去追捕她回来!」
「这一回,绝对要将她五花大绑!」
「到底……要丢尽多少凤族的脸?!」咬牙切齿的男人,沉痛、失望。与凤仙拥有神似的五官,若狴犴没料错,是凤仙的亲兄弟。
「要是她被捕时,胆敢抵抗,卸了她的羽翼!」
「对!」
「我愿领命击,天涯海角,无论她藏在哪里,我都誓必捕获她!」
「我也去!」
凤族众人尚未做下决定,严声讨论着下一步,狴犴步履一旋,往来时之路疾行。
不似那几只雄凤,吼来火气十足,咆哮着,对一族之耻深恶痛绝,要不是族规所订,不许残杀同类,他们多想除之而后快!
「我去。」
狴犴仅是淡淡说来,不带任何起伏,却完全不容反驳。
*** *** ***
城里人声鼎沸,热热络络地,群聚围观。
越是多人伫足,其余不知状况的旁人,亦会逐渐靠拢,人墙越围越雄厚。
凑热闹这件事,不只人类会,狗儿会,鸟类也会。
瞧,奋力往前方挪的身影,彩帔鲜艳,装扮与城民大相迥异,不是凤仙,又能是谁呢?
「原来……是审案子呀。」
咕哝的女娃音,被群众交谈声淹没。
从最外围挤入,左耳听一句,右耳听一些,差不多就能明白个七八成。
还以为是杂技团,在表演吐火、吞剑、胸口碎大石哩。
猜错了,是官府审起一桩弑夫案。
鉴于事关重大,牵扯人证众多,应城民要求,堂审挪出大厅,在外头摆桌布椅,灼灼耀日下,光明公开,审此谜案。
凤仙光听到杀人,浑身就颤抖,再加上严肃的氛围教人窒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遭审时的情景,本能后退,却给人群撞了回来。
她想挤出去,人墙的缺口又补满了,动弹不得,只好原地暂留,等人潮散去,再继绩赶路。
「真歹毒,莫怪人说妓娘无情,说得对极了!当初刘老爷为她赎身,耗金千万,迎回家里作妾,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最后命丧她手中。」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亏刘夫人不嫌弃她出身,度量宽大,容她共侍夫婿,姊妹相称,而且刘夫人待她极好,无论是上街买布制衣、挑选首饰,绝对为她多做一份。」
「刘夫人这份心肠,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换成是我,不把小妾当成死对头,绝对不可能。」
「不知感恩、不识好歹的女人……」
凤仙听着周遭种种细碎窃语,而众人口中那位不知感恩、不识好歹的「妓娘」,由官差押解到来。
她一身素灰,长发披散,虽脂粉末施,憔悴疲惫,五官仍能见其清丽。
公堂开审,威武噤语,所有交头接耳全都没了声意。
很静,静到连城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惊堂木落下,砰的重响,凤仙惊吓缩肩。
「干嘛突然吓人……」她拍拍胸口,呢喃。
凤族审案,没有这一招。
越是往下看,越多她没瞧过的招式,看得她瞠目结舌……
人类官老爷,面冷目严,不苟言笑,传了几人问话,问完,再问刘家小妾,过程中,最常出现的便是:「你招是不招?!」
问了不下十来回之后,人类官老爷终于大恼,又拍惊堂木:「来人呀!大刑伺候!」
凤仙先是听到「伺候」,还以为人类官老爷见犯妇孱弱,要人递上茶水,让她稍事喘息,岂料……
官差上前来,手里拿的不是茶杯,而是像栅的玩意儿,朝犯妇十指上搁……
「呀!」
发出惨叫的,并非犯妇,而是大惊失色的凤仙。
他、他们……
「公堂之上,不得大声喧哗!」惊堂木重敲。
「威……武……」
「行刑!」
所谓的「大刑伺候」,竟是这个?!
拶指酷刑,拶得犯妇涕泪齐下,冷汗湿濡了她的鬓发。
指骨遭受夹棍压迫,发出一种让人毛骨阵然的紧绷声。
「你招是不招?!刘宏是不是你所杀?!」
「呜……」犯妇忍住痛,吃力摇头,一颗颗的汗与泪,滴落在地。
「再刑!」
凤仙已经无法看下去,闭着眼,双手捂耳。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只要一眼,狴犴便可知道谁是凶手,不用大刑伺候,毋须让犯嫌吃尽苦头。
狴犴的「本能」,原来,如此慈悲……
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法确定。
捂牢双耳的手,始终不敢放下,眼睛也是紧紧合上,生怕又听到「行刑」、「你招是不招」,或是指骨欲碎的可怕声音。
堂审终止,犯妇还押,人潮散去,官差手执竹帚洒扫庭园,见仍有个姑娘闭眼掩耳,身姿微微蜷缩,他上前,摇摇她。
「喂!你怎么站在这?今日的堂审已经结束了。」
「咦?……结束了?」凤仙浑浑噩噩,这才惊觉,刚刚那么大一片的人墙,连个影儿都没剩。
「是呀,快走快走。」官差驱赶她。
「请、请问……刚被夹手指的女子,招了吗?」她错过最重要的结果。
「没。她昏死过去了,择日再审。」
「择日……还要再审?」然后再大刑「伺候」吗?
「当然,一定要她招了才行!」
「她……是凶手吗?」
为什么要用那种已经咬定她杀人,现在不过是逼她承认的口气
「八九不离十了吧。」
「要是狴犴在这儿,一切就容易多了。」凤仙忍不住又这般喃着。
「还嘀姑什么?!」官差板起脸。
凤仙被瞪出了县衙大庭,在门前伫足,嘴中说着同样一句: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她不仅嘴上喃着他的名,就连脑海里,他的身影也反覆出现。
她轻轻唤了几次,便想了几次。
想到……连幻影都成形了,在对街与她相望。
「狴犴……」
近来,时常在城镇中,与人擦肩而过时,误以为看见了他。
同他一样高的人、有他同样发辫的人、背影神似的人……仿佛随时随地,她都在寻找他。
往往走近了,才发觉、才失望,那人没他高、长发没他乌亮、背影没他宽阔。
可是,眼前的幻影,或该说,身影,特别像。
这幻影,好识趣,知道她想见他,所以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没消失、没不见,等着。
就算她一步步走近,也没变成一个「只是背影极似狴犴」的陌生人。
他一直在,眼眸落于她身上,那双眼,更像!
不,不只眼,还有鼻、嘴、脸庞、身形,以及皱眉睨她的表情,无一不像。
凤仙想看清楚些,步伐飞怏,穿过大街,与幻影更加靠近。
像!太像了!
是第十只龙子不,龙子明明仅九尾,所以不是狴犴的双生兄弟。
她满脑子乱想,独独没有一个想法……他是狴犴,货真价实的狴犴。
因为他不可能出现于此,不可能是来找她的。
直到——
「你为何还在这里?」
连声音亦像极了狴犴,平平冷冷,却独具韵味,那沉调,听了好软骨……咦?!
凤仙一呆,察觉不对劲,不敢再踏前,但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她转过身要逃,也逃不掉的程度!
狴犴擒住她的臂膀,轻易地将她扯回面前。
「你不是说,你要返回凤族去?!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他咬紧满嘴的森寒,一字一字,企图淡漠。
未曾预料,掌中所握到的,是过度的轻盈、纤细。
凤仙几乎飞腾了起来,身子被强烈力道拉扯,跌进他怀里,撞上厚实胸口。
扎实,温热,心律稳健。
不是幻影?不是因思念过度,而拟造出来的虚像?
「狴犴?」
怎会在人类城里出现?
她想揉眼,想捏捏自己的脸颊,想确定这一切是真的。
「见到我便逃,心虚?」他冷声问,没有笑意,皱眉瞟着她的一脸茫然。
「不……我……你、你怎么在这儿?」
「明明是我的质疑,你,怎么在这儿?」仿着她的疑问,却不模仿她的惊讶,语带嘲弄。
「我……我途经这儿,正准备要回栖凤谷。」
狴犴冷然觑她,眸里一片寒冰。
「用飞的回去,岂不更快?」他故意问。
凤仙一顿,逃避他的眼神,嗫嚅:「我想用走的……」
她不敢看着他,摆明便是贼人胆虚!
走个一年半载,也到达不了栖凤谷!
拙劣的缓兵之计!
「藉以拖延回凤族受囚的时间?」他娓娓说道,嗓音轻,听来非但不软绵,更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冷意。
他不介意她害怕、她想逃避的心思,但说一套,做一套,与雯鳐说着时,多么坚决、勇敢,一转身,却是一拖再拖,逃到这人类城镇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凤仙仍是小小声喃着,没有下一句解释。
「要不要我带你回凤族?花不到半日便能抵达。」
狴犴恶意试探,要看她露出马脚,要听她如何推拖。
「不麻烦吗?」她仰首,神情有些复杂。
他瞧不出来,那表情是松了口气,还是……思索推拖的办法。
「不麻烦。」连咧嘴微笑,都变得狰狞。
带她回去,并非他的来意。
只是去了趟凤族,发现早该回去的她,没了影踪,最首先袭进心头的,是她的安危,以为归途之中,她发生了意外。
寻着她的气息疾驰而至,却看见她悠悠哉哉,在人类城镇中凑起热闹,不见半点归心似箭!
凤仙再度垂下颈,呢喃回道:「那就——」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响彻云霄的声音,由她肚子所发出来。
她双腮大红,赤艳色泽,一路蔓延到达耳壳。
都、都是嗅到了饭馆的饭菜香昧,害她感到好饿……
太丢脸了,肚子叫得好大声……
她捂住肚子,想靠双手遮掩,减缓声响。
「那就麻烦你……带我回……」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声音只有更大,没有变小,手掌根本没用!
她被他扯动,他的手掌还提在她膀子上,当他开始有下一步动作,她只能像只雏鸟,由他拉着跑。
他是要带她,直奔栖凤谷了吧?
不知能不能半路看到树果时,暂停一下下,让她摘个两颗填填肚……不不不,不能给他惹麻烦,他一路飞回去,一气呵成,走走停停的话,他又要误解她是拖拖拉拉。
但回到凤族,定是漫长的责骂、训斥,再直接押回深牢,下一顿进食,不知是几日之后,呜呜,好饿……
「客倌,两位吗?楼上雅座请!」
热情招呼声,比扑鼻而来的香气,还要更快迎来。
凤仙定睛,才发现狴犴没有拎着她往天上飞,而是进了香味四溢、热气烘得好暖的……华楼大饭馆?!
她呆呆跟他上了楼,饭馆生意极好,二楼也满了,店小二领着两人,再爬上一层。
「坐环楼外廊可好?能眺望城景,视野宽广?」
「好。」
环楼外廊,是在二楼及三楼周遭,悬出一条廊道,形似走马楼,环绕饭馆一圈。
外廊边缘,围以精雕木栏,结实安全,摆放数张桌椅,以增加客源入座。
「客倌要点什么?」小二边抹桌,边笑问。
「两颗白馒头,一壶香片。」
「是,两颗白馒头,一壶香片。」小二伶俐记下,尚在等客倌接着点菜。
男客说完那两句之后,便不再开口,女客一脸傻乎乎,眼睛直盯向男客,也不理睬他这位小二哥。
「要不要来盅天山雪莲炖鸡?姑娘吃了养颜美容,少爷吃了精力旺盛?」小二肩负饭馆生意,立马推荐,笑容甜似糖蜜。
「白馒头,香片。」
「是,白馒头,香片,小二我记下来。还是来盘五柳鱼?鱼鲜肉嫩,铺有大量菜丝,吃了健康呢!」
「白馒头,香片。」狴犴仍在气头上,只愿意给她吃白馒头。
「呃……不来个牛肉片?能夹进馒头里,滋味更好。再不,炒个时蔬?」小二仍做最后奋战。
「白馒头,香片。」
男客不改坚持,女客也没有打算撒娇,央求男客多点几道菜上桌。
好吧,他非……常……确定,客人只要白馒头和香片。
「马上来,两位稍坐。」小二很颓败,惨淡退下。
狴犴不开口,凤仙也仅能僵坐,头压低低,细数桌面纹路有多少条。
小二又出现,送上白馒头和热茶。
「姑娘,这一小块豆腐乳,您抹着馒头吃,咸甜咸甜的。」小二可怜女客没口福,身旁男客贵气十足,出手却不阔绰,暗暗奉送小菜一样。
「谢谢……」凤仙对人类的友善,已经不陌生了。
狴犴没说开动,她不敢伸向白胖馒头,盯着它们猛咽唾。
「吃完就走。」
这四字,形同大赦,凤仙取了热馒头,咬进嘴里,香香暖暖,越嚼越甜。
她小口小口吃,一脸满足,对于仅有这项食物能吃,毫无怨言。
狴犴曾动念,要喊来小二,添几样热菜热汤,但最后忍下。
「狴犴,你来这镇上多久了?你有没有看见方才人类审的案?」
狴犴的答覆,是扬睫觑她。
凤仙准备将她所听所闻,关于杀人案的一切,全告诉狴犴,想知道被刑求的犯妇,是否真为凶嫌。
她张了口,话未能来得及说,狴犴放下茶杯,淡淡道:「她不是凶手。」
「咦?!」凤仙瞪大眼,无比讶然,狴犴下一句话,才真叫她震撼。
「刘家大夫人才是。」
他进入城镇,找到她时,她正在人群中,围观县官办案。他稍稍听闻了些许状况、几名证人说词,刘大夫人亦为证人之一。
她的说法听来合情合理,充满丧夫之痛,又不失怜悯小妾之词。
可惜,他的耳,不受浮华虚词所惑。
老调的妻妾恶斗,表面相敬如宾,暗地里想尽办法,要摘除眼中钉。
而夹在其中的男人,所有争斗的始作俑者,也许他的死亡,不在妻子计划之内,全属意外,但既然男人已死,干脆加以利用,除去小妾。
「刘大夫人……可、可是他们说,她是心胸宽大的人,对犯嫌情如姊妹……」凤仙根本就把大夫人排除在外。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我们快些去救人!」凤仙急忙站起,风风火火嚷:「她是无辜的!还遭刑求,好可怜……」
「证据呢?」
狴犴泼来冷水,似乎没有浇熄她的热意。
「你说的,一定对呀!你是狴犴!你身上流有獬豸的血,你可以辨明善恶!你不会冤枉人的!你说她不是,她绝对不是!」
这便是铁铮铮的证据!
凤仙非常坚信。
「这番话,去跟人类县官说,包准你被杖数十,驱逐出去。」打到小臀儿开花,几天几夜不能坐、不能躺,只能哀哀痛吟。
狴犴嘴上虽斥责,气恼着她的火气稍稍消减。
他竟然被她这般信任……
被她说着「你说的,一定对,你不会冤枉人」。
好吧,叫盅雪莲炖鸡给她暖暖身……鸡不好,像叫她吃同类一样。
「可是不替她洗刷冤屈,过几天,他们又要用小棍子夹她手指……」只见过一次刑求,人类的手段,却似在凤仙脑子里烙下了印痕,轻易地回想起当时犯妇的渗叫。
她双臂环抱,克制抖栗,努力让牙关不打颤,续道:「人好可怕,怎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逼人认罪?……若是受冤枉之人,生来就怕痛,为求不被用刑,全数认罪,太不公平了……我们凤族不会这样,野蛮、血腥……」
她再仰首看着他,眼神敬佩。
「我那时一直想,你若在场该有多好,她就能不用多痛、不用受人非议,你的一句话,便能救她。」
狴犴听着,又被她那双眼深深瞅着,念头强烈涌上……
再叫盘红烧蹄膀来喂饱她,顺便添碗白饭……
「只有你看得出来,大家口中的刘大夫人才是真凶,还嫁祸给小妾,她真是太坏、太可恶了……」
凤仙忘了敛低嗓音,一时义愤填膺,说得太响。
后脑杓突地被什么碰了一下,不痛,然后偷袭她的东西,掉到桌子上,滚了滚动。
一颗肉包。
被咬了一小口,露出内馅,满满葱肉,汤汁溢了一桌。
凤仙先是一怔,对照手里白胖馒头,肉包子皮薄馅多,硬是胜出。
「狴犴,有颗肉包子飞过来耶!是要给我吃的吗?」她双眼晶亮,欣喜捧起肉包,以为天降美食,莫名其妙赏她一颗。
「不,是有人拿肉包子丢你。」
狴犴所坐的位置,将发生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身后,出「包」击人的那一位……毛头小子气呼呼地右手权腰,左手捏着另一颗肉包子,打算再发动攻击。
毛头小子目测不过十岁,神情倨傲,虽然衣着缟素,仍能看出布料价高不菲。
他一开口,身份立曝:「不许你说我娘亲坏话!不许你胡乱控诉!我娘她不是凶手!」
毛头小子原来便是刘家小少爷,听凤仙说他娘亲……刘大夫人坏且可恶,他按捺不住,站出来扞卫。
第二颗肉包子,又丢了过来。
小毛孩的力道不足为惧,凤仙轻而易举接住了热包子。包子有些烫手,她左右手互换,以防被烫伤,包子香气,逼人津液汹涌。
「狴犴,我可以……」吃吗?她眼睛里全是闪亮光芒。
白馒头不难吃,面皮越嚼越清甜,但手上肉包沉甸甸,重量扎实。
「我等会买给你。」不要一脸馋相,难看。
毛头小子那双手,不知有没有挖过鼻,用膳前洗过没,他捉来丢人的包子干净不?还是别吃。
「喂!有没有听我说话?!你给我说清楚!凭什么咬定我娘是凶手?!」毛头小子仍是怒气忡忡,说起话来非常辣呛。
「你娘是谁?」凤仙反应迟钝,未能加以联想起来。
「就是你方才诬蔑的『刘大夫人』!」毛头小孩吼道,双眼红通通,仿佛快哭了。
「她是你娘……」凤仙惊讶掩嘴。
竟被孩子听见……他的亲娘是杀害爹爹的真凶……
「明明官爷已捉走二娘,我爹是二娘杀的,大家都这么说呀!我娘那日根本不在家!」
果然,毛头小孩说完,哇的一声便哭了,眼泪大颗小颗爬满脸蛋,一旁家奴连声安抚,却被毛头小孩挥开。
凤仙于心不忍,一想到冤枉的小妾,也觉得同情。
「犯错就是错,不能推给别人,你很伤心难过,受冤屈的一方,心中同样有多不甘,她也是会有……替她伤心难过的人在呀!」
「你还乱讲?!没人被冤屈!爹是二娘杀的!我亲眼看见,爹喝下她端去的茶,就吐血了!你再敢说一句我娘的不是,我、我、我我跟你拚命!」
毛头小子涕泪纵横,又突然怒急生威,朝凤仙飞奔过来,迎头就是一撞。
凤仙被撞得踉跄,还没站稳,那毛头孩子像尾巴燃上火药的小牛,鼻腔喷气,吭吭有声。
「这样很危险——」
凤仙勉强站稳,毛头小子的乱拳又来,几个家奴合力也抓不住。
狴犴正要介入,阻止毛头小子抓狂,但他错料了孩子的滑溜,以及扞护挚爱娘亲所爆发的蛮力。
毛头小子本就不高,加上身躯压低,从狴犴掌下窜过,使尽吃奶力气,狠狠推了凤仙。
这一推,两股力道冲撞,他自己歪踉一大步,凤仙亦被推得往后跌,后腰碰到了雕花木栏。
她本可握紧栏缘,止下倾偏的跌势,但她看见小小的身子,同样撞上另一端围栅,他人矮身子轻,随即翻了过去,往栅外掉……
「小心!狴犴——救他——」
凤仙只来得及大叫,自己也被坠倾的力道拉扯,跌下!
两相权衡,当然救小子,饭馆三楼,人类孩童摔下,不死也去半条命!
凤精不同,能飞、能腾,能翱翔于至高天际,直抵云霄,区区三楼绝无大碍!
狴犴拉住毛头小子,捉着他的衣领拎回廊内,刘家家奴连忙上前,搂抱脸色发白的小家伙,不停抚慰。
砰!
狴犴身后,巨大的撞击声,混杂着木板迸裂。
下方,嘈杂了起来。
人群,瞬间围上。
「有、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呀——」胆小些的姑娘,捂不住惊声尖叫。
「快救人!」
狴犴飞奔到她身影消失的栏边,视线向下。
倾倒的板车,车上好些木桶散得四处都是,软似一块布的身躯动也不动,看起来好渺小,埋没在杂乱之中。
她螓首歪软,四肢绵瘫,长发像泼散的墨。
原本只有黑,逐渐地,鲜艳的脂红,由她脑后濡染开来,和着发的黑……
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