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4

非天夜翔: 锦衣卫 41-45

41) 南京陷落

  锦衣卫大院内空无一人。
  云起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时,下意识地捂住怀里那几张银票。然并不回头,捏着炭条,在大门上落笔。
  “你何时回来的?”
  “外头正打城,荣哥儿,你不去守着皇上?”
  荣庆道:“云哥儿,朝廷上下都说你叛了,真叛了?”
  云起略一沉吟,点头道:“允炆赐毒酒要杀我,不叛,像我爹那般站着等死么?”
  云起笔力遒劲,挥洒自如,将字留在门板上,继而微微低下头,看到朦胧的雪夜之光,将荣庆的影子投在脚边。
  荣庆一手按着刀,右手微微发抖。
  “你既叛了,何苦回来?”
  “放不下你们。”云起漫不经心答道:“我不在的时候,允炆对你们如何?”
  荣庆答道:“和从前一样。”
  云起吩咐道:“你去把锦衣卫的弟兄们唤回来,大家在院里歇着罢。”
  荣庆应声,却不见挪动脚步,四周安静无比,唯有小雪飘落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远方传来大军交战的呐喊,大炮齐鸣,一道火光席卷了半边天幕,将京师的夜染得昏红。
  “荣哥儿。”云起并不转身,空旷的院落中,景物忽地模糊了些许,而后恢复清晰,如同缺血带来的眩晕感:“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荣庆紧张地问道。
  云起疲惫道:“当年蓝玉的事。”

  拓跋锋张开双臂,犹如雪夜中的一只灰鹰,在房顶间纵跃,徐辉祖紧追不舍,一身白袍于雪中飘扬。
  剑锋到了背后,拓跋锋一手按地,翻了个跟斗,两脚划出漂亮的弧度,武士靴激起纷扬雪粉。
  反手,亮剑!
  铮铮铮三声响起,一气呵成,徐辉祖手臂酸麻,被震得退了三步,拓跋锋抖开七星沉木,一股大力粘着徐辉祖的膂劲,将其横甩出去!
  拓跋锋唰唰两剑刺去,嘲道:“城破在即,二舅不去守狗皇帝,反缠着我做什么?”
  徐辉祖挽了个剑花,柔剑秒到毫厘地抬手一圈,绵力化去拓跋锋刚猛剑式,喝道:“擒贼先擒王,投鼠忌器,今日拼着宣德门告破,也须先拿下你!”
  拓跋锋双目沉静如水,单手前伸,挑衅地朝徐辉祖招了招。
  徐辉祖勃然大怒,正要挺剑前追那瞬间,一炮离了城外炮口,呼啸着冲进城内,将二人立足之地轰得粉碎!
  二人身前隔着一间燃起大火的民宅,宅邸内哭喊之声不绝。
  拓跋锋答道:“锋不过是个侍卫,没人在乎,想抓我当人质,太也抬举我了。”
  徐辉祖沉声道:“我那小弟在乎你便足矣。”
  拓跋锋问道:“你说什么?”
  徐辉祖怒道:“仅云起一人,心系你性命便足矣!”
  拓跋锋正是想听徐辉祖再重复一次,当即大喜道:“二舅说得好!”
  “……”徐辉祖无言以对。
  徐辉祖正要冲上前,拓跋锋却覷这空荡转身便跑,开足马力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锦衣卫是皇上身边最受倚仗的亲信。”云起认真道:“从太祖皇帝到允炆,有何不方便交予臣下的事,俱是锦衣卫去办的。”
  荣庆答道:“不过是群狗腿子罢了。皇上的事一向令锦衣卫树敌众多……”
  云起道:“所以如果要构陷臣子,这事儿定是不能明着来的。只能靠亲信去做,比如说蓝玉案。”
  荣庆沉默不答,云起又问:“先帝在位时,办蓝玉一案,遣我与老跋去查,其中机关繁复,颇费了我俩一番脑筋……”
  荣庆忽道:“所以你将勤哥儿放走了?”
  云起嘴角略翘了起来,并不正面回答荣庆的问题,反饶有趣味道:“皇上要陷蓝玉谋反,派人埋下伪证,再派锦衣卫正副使前去查明,于是抄了蓝玉全家,株连两万余人……”
  “那不是挺正常的么?”荣庆打断道:“有什么蹊跷?”
  云起漫不经心道:“按道理说,当时我与老跋是先帝的亲信,那么,先帝派去陷害蓝玉大将军的人,又是谁?这便是蹊跷。”
  荣庆退了半步,踏在雪中,发出“沙”的一响。
  “云哥儿,你说锦衣卫弟兄里有奸细?”
  云起一哂道:“奸细二字,言过其实,太祖疑心病重,连我与老跋,蒋师也信不过,可以理解,不过是个暗桩,做臣子的小心本分,不触到逆鳞,也没什么打紧。私放张勤,本是云哥儿的错,但师哥蹲监牢里,赐下来那杯毒酒,我可就想不明白了……”
  “……再细说起,先帝仿佛把这暗桩留给了黄太傅,或者说是皇上?”云起冷冷道:“荣哥儿,这些年里,你便一点也没察觉么?”
  荣庆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没有,你怎知道先帝将那眼线交给了皇上?”
  云起缓缓道:“因为允炆要杀我时,铁铉手里捧着锦衣卫的尚方宝剑。”
  “我离开京师那会,将尚方宝剑交给了谁?”
  “荣庆!”
  云起一声怒喝,转过身,荣庆瞬间拔出腰际绣春刀。
  云起右手掷出那炭条,左手一翻,拔出佩刀,反手挥去,与荣庆“叮”的一声,双刀互碰,迸出火花。
  荣庆咬牙喝道:“云起!跟我去见皇上!”
  云起横刃斜掠,洒出一片雪亮的刀光,荣庆起刀挡架,云起勃然大怒道:“果然是你!”
  云起刀式与拓跋锋大相径庭,拓跋锋刀路大开大阖,以膂力劈砍,走的是刚猛之路,云起刀招却是诡异多变,起刀,落刀时角度刁钻蛮毒,荣庆登时不支,连连败退。
  荣庆吼道:“云起!你身为臣子,不忠不义!你父是开国功臣……”
  云起干净利落地一挥,收刀,借着巨大冲势侧肩,将荣庆撞得飞出院外。
  荣庆两脚猛地一蹬,摔到树旁,翻身时手中却多了一把火铳,指着云起。
  “随我去太和殿。”荣庆喘息稍定,道:“太傅知道你会回来。”
  云起手腕微微反转,荣庆便威胁道:“别动!收起你那劳什子暗器!否则杀了你!”
  “识相的便走在前头……走啊!”荣庆勃然道:“别妄想再逃!”
  云起冷笑道:“皇孙还想见我一面?”
  荣庆答道:“这时间还想着皇孙会饶你?实话告诉你,徐云起,太傅要将你捆到午门外……千刀……”
  “……万剐。”拓跋锋平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荣庆手指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脑后重剑挥出,面前一片雪白的蝉翼刀飞来,前后夹击,冰蚕丝缠住火铳,遥遥一扯。
  “砰”的一声枪响,火铳朝天而发,荣庆眼前一黑,被拓跋锋敲中后脑,昏倒在地。
  云起抹了把冷汗,道:“别杀他。”
  拓跋锋收剑回背,淡淡道:“舞烟楼外面埋伏了探子,都知道咱俩回来了。”
  
  大火吞噬了南京的主街道,厮杀呐喊不断接近,云起知道城破了,朱棣,朱权两兄弟已攻至内城。
  “走罢,去与大军汇合。”拓跋锋伸出手。
  云起静了片刻,道:“二哥呢?我想去午门外看看。”
  烈火沿着皇城一路烧来,长庆宫,慈延殿,养心宫接二连三垮塌,太和殿外筑起了三道防线,午门卫于内城门口拼死抵住朵颜三卫的冲杀,一道巨大的铜闸拦在午门外,广场上则是四十七名锦衣卫,整了队列,一字排开,各个佩绣春刀,穿飞鱼服。
  再朝内递推,朱允炆站于台阶最高处,身周围着密密麻麻的太监。
  黄子澄嘴唇颤抖,惊恐地看着那扇门,铜闸乃是朱元璋亲自监工浇筑,足有两千斤重。
  朱允炆反而平静下来,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曙光再有半个时辰便要降临南京,又是新的一天,然而他的人生,马上就要结束了。
  云起与拓跋锋一路穿过后宫,在御书房外停下了脚步。
  “看什么?”拓跋锋歪着脑袋,左看右看。
  御书房正中央挂着一副字,首书: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
  云起忽道:“先帝死时的最后一句话,你猜他说的什么?”
  拓跋锋茫然道:“不懂。”
  云起喃喃道:“他说,刘基的烧饼歌……”
  拓跋锋道:“这副字就是烧饼歌?”
  云起点头道:“昔年太祖用膳,刘基得召入宫,太祖以碗覆一物,令刘伯温掐算……”云起转身进了御书房,站在题字下仰望:“这该是胡惟庸的字,胡惟庸是太子朱标的老师。”
  “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拓跋锋笑道:“便是烧饼?”
  云起点了点头,道:“碗里便是先帝咬了一口的烧饼。”
  “防守严密似无虞,只恐北燕飞入京……”
  云起不禁背脊汗毛倒竖,退了一步:“师哥,你记得这字是……何时挂在这里的?”
  拓跋锋道:“自我们小时候便有了。”
  云起颤声道:“刘基……竟是都知道了!这可是数十年后的事情啊!”
  “北燕……北燕飞入京,说的便是燕王!”云起这么一说,连拓跋锋亦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寒意。
  云起与拓跋锋的目光下移,见那题字上又有数句:“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
  “一院山河永乐平?”云起疑道:“什么意思……”
  拓跋锋心中一动,伸手去揭那字,云起正要制止,却见题字被揭开后,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暗格。

  火海淹没了皇城宫群,一阵狂风吹起,摧向御书房的大火被刮得偏移开去。
  铜闸外厮杀声渐低,传来朱权的声音。
  “撞柱呢?撞柱在哪?”
  “众将听令!撞柱擂门!”
  朱允炆深深吸了口气,黄子澄颤声喊道:“逆贼便要进午门来了,呼延柯统领……料想已战死,请陛下入内暂避!”
  朱允炆摇了摇头,道:“不,我要见四叔。”
  “砰”的第一声响,千斤铜闸微微撼动,四周门缝落下细碎灰石。
  黄子澄拔出长剑,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大伙儿护着皇上,今日与那逆贼拼了!”
  
  “哈嘎嘎——”
  撞门声停,朱棣与朱权在门外得意地哈哈大笑。
  “锦衣卫各部属听令!”
  朱棣冷不防听到云起声音,长一收,骇然道:“云起怎在里面?!”
  “我操了!快撞门——!内弟怎跑皇宫里去了!”这下换朱棣大吼道。
  “云哥儿!”
  “徐正使回来了!”
  锦衣卫们纷纷激动地大喊,一窝蜂涌了上来。
  朱允炆难以置信地转身,看着殿内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人。
  拓跋锋冷冷注视着朱允炆,云起行出殿外,朗声道:“荣庆除名,锦衣卫八队四十七人接令!”
  四十余名锦衣卫轰然应声!
  “听命拓跋正使,现全卫撤入太和殿内!黄太傅领军守护午门!”
  那时间刀光闪烁,锦衣卫们护着朱允炆躲进殿内,拓跋锋反手关上殿门。
  满身血污的呼延柯狼狈不堪,冲进殿来,咆哮道:“让我也进去——!本统领忠心耿耿——”
  拓跋锋稍一用力,两扇大门将呼延柯脑袋夹住。
  “你……”呼延柯咬牙切齿道,脖子被夹,一张脸涨得通红。
  云起哭笑不得道:“放他进来。”
  “你们守着大殿,不可开门,尽量拖延时间,听老跋的。”云起吩咐道:“皇孙,请跟我来。”
  朱允炆此刻已神智恍惚,被呼延柯搀扶着一路踉跄朝殿后行去。
  “那杯毒酒是你给我喝的?”云起淡淡问道。
  “我没有!”朱允炆悲恸难抑,抓着云起的手臂,埋在他的肩头大哭道。
  云起半抱着朱允炆,将他带到书房外,朱允炆那难过,绝望之情终于爆发出来,大声恸哭,犹如当年被欺负的小皇子般无助。
  云起闻之心酸,不忍再听,抱着允炆,让他站到烧饼歌前。
  云起低声道:“允炆,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朱允炆眼中噙着泪,怔怔地看着那副字,云起道:“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看。”
  云起修长的手指划过烧饼歌上数行字,喃喃道:“你爷爷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我想便是让你来读这副字。”
  “他给你留了点东西,你打开看看?”云起掀开题字,现出墙上的暗格,又道:“一切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呼延柯忙道:“对!皇上不可放弃,此时说不定还有转机!快打开……”
  朱允炆打开暗格,两手哆嗦着取出内置的一个包袱。
  包袱抖开,灰尘四起,云起与朱允炆猛咳数声,俱是愣了。
  包袱中放着一把剃刀,一面僧牒,以及一袭袈裟。
  泛黄的纸条上所书:朕早年于皇觉寺为僧,后应汤和之约起义,入韩林儿军,得吴国公位,七路十三军北进中原,成就帝业。
  然得天下易,守江山难,子孙后人若有危难,当谨记从何处来,归于何处之道。
  云起万万料不到朱元璋留给孙子的竟是这么几件出家行当,一时间如中雷殛,不知该说何言。
  朱允炆却是万念俱灰,捧着那物,道:“爷爷……”话未完,又是大哭起来。
  大殿前,铜闸砰然倒下,燕王军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云起心头一凛,只想大殿万一告破,捉拿朱允炆的军队便要冲进宫内,忙胡乱抖了袈裟,套在朱允炆身上,道:“快走!”
  朱允炆哭得半昏半醒,紧紧抓着云起不放,呼延柯手持火把,二人逃出御花园,到得玄武湖边,云起甩手勾来一小船,朝呼延柯道:“秦淮河西面水道没封,你护着皇孙,朝那堤坝上写了‘云’字的出口走,没人盘查。”
  朱允炆大哭道:“不——!别扔下我!”那手紧紧抓着云起袖子不放。
  朱允炆哭得天昏地暗,抓着云起袖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
  云起焦急道:“快走啊!我不过是个锦衣卫,保不住你!”
  朱允炆还要再说什么,呼延柯插嘴道:“徐云起,你呢?你回去与逆贼死战?”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去……带领锦衣卫弟兄们……那个。”
  说话间云起抽出绣春刀,朝袖上一割,呼延柯荡桨离岸,朱允炆抓着云起半截短袖,大哭着飘离了岸边。
  云起挠了挠头,小声道:“对不起了,呼延狗……你才是真正的……忠犬,我是要回去带领锦衣卫……投降。”
  朱允炆哭声渐远,云起叹了口气,跪在玄武湖岸边,朝小船磕了三个头。
  
  朱棣大军如洪水猛兽,撞垮了外城门,砍瓜切菜般地放倒了午门外老幼妇孺,冲进来了。
  撞完铜闸撞太和殿门,只撞了三下,大门便垮了,太监们作鸟兽散。黄子澄被轰然倒下的大木门砰地压在了下面。
  “锋儿!”朱棣大吼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舅爷呢!”
  “乱臣贼子——!”黄子澄被那大门压着,门板上又踩着个朱棣,朱权率领上百人匆匆奔入,几百号人俱是一起踩在门板上,黄子澄吧唧呕出白沫,昏了过去。
  “等等等!都下去!”朱棣忙吩咐道:“别把太傅挤死了,要留着凌迟的,拉起来拉起来。”
  众锦衣卫打了个寒颤,拓跋锋紧张地握着绣春刀,颤了好一会,方道:“云起……让我在这守着。”
  朱棣又是一声咆哮:“反了你们!把刀都收起来!”
  涂明眼见大势已去,然而云起又吩咐拖延时间,此时绝不可硬拼,只得率先收了刀,朝朱棣道:“王爷……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求王爷念在旧日的交情上……”
  朱棣叉腰冷笑道:“旧日的交情?什么交情?踢毽子,挤墙角的交情?对了,荣庆那小子呢?!上回挤我的事,王爷还没找他算账!跑哪去了!”
  云起扶着后门喘了片刻,听到这句,方一整袍服,走上大殿。
  “这些都是臣的部下,管教无方,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云起命令道:“锦衣卫!跪!”
  众锦衣卫齐齐抽了口冷气,云起率先跪下,绣春刀纷纷入鞘,殿内跪了一地锦衣卫。
  朱棣眯起眼,打量云起片刻,答道:“起来罢,国舅爷。”
  朱棣一声长叹,抖开王袍宽袖,殿外日辉朗朗,流金万道。
  云起又道:“二十二卫,锦衣为首,代正使荣庆告假,徐云起率拓跋锋以下,锦衣卫五十人,恭迎吾皇。”
  朱棣沉默不答,殿中静得可怕,数万午门外的将士注视着他走向龙椅。
  “乾坤黯淡!日月无光!乱臣贼子!秽乱朝纲!”方孝孺一身鲜血,被强按着跪在午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想我大明竟要奉一贼子当皇!朝廷百官!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朱棣转过身,左手摘下右手上玉扳指,拉过云起的手,放进他的掌心中。
  朱棣玩味地嘲道:“朝中奸佞当道,皇上受贼人所掳,不知所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本王暂摄其位,待寻得皇上下落后便即归还,方大学士有何异议?”
  方孝孺拼尽气力,嘶声喊道:“九五之尊,你凭何上位!”
  朱棣冷喝道:“九五之尊,朱允炆又凭何上位?!”
  朱棣朗声道:“文人误国,就凭养了你们这群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磨嘴皮子功夫之辈?!若北元来犯,今日打进京师的是塞外军,你又该如何应对?!”
  “连我朱棣也拦不住,凭方大学士这三寸不烂之舌,能将元人赶回万里长城以外?!”
  “终我一生,大明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朝晖初升,南京城内四处俱是败瓦残垣,秦淮河之水滔滔南去,小船所经水道,竟是无一人把守。朱允炆脸上挂着泪痕,身披僧袍,坐在船头。
  水闸处迎着旭日那一面,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朱允炆抬头望去,犹在梦里。
  水闸上写着潦草的“锋、云”二字,在朝阳的照耀下,犹如两只展翅相伴的凤凰。


42) 四海求凰

  南京陷落的第二天,雪停了,现出晴朗的冬季天空。
  “二十二卫名册在这,除却孝陵卫一直在守皇陵,锦衣卫无人……仅一人死,其余侍卫队中各有损伤,午门卫更是全军覆没,正使呼延柯畏罪潜逃,臣临时从王府军内调集了人,填入侍卫队里补缺,等明年武选,再作后续安排。”
  “锦衣卫拨一半人,六班轮换,每班四人跟随皇上,有何吩咐,直接与他们说。”
  “宫中执事,宫女被火烧死许多,臣把剩的人召集在一处,因不知哪些是太傅心腹,便撤了所有的司监头领,让他们前去与宗庙内的公公们调换职位,太庙里都是侍奉先帝爷的老人,换回宫里先让皇上使唤着,也是暂时之计,后年大选再换新人。”
  云起又问道:“皇上,依臣所见,不如宫内上下都让三保管着?”
  战后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朱棣尚不知成皇有这许多麻烦,光是宫中繁复礼节,人事调动便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朱棣道:“你说了算就是。”
  云起又道:“先帝定了规矩,马姓不得入朝堂,这一当司监头领,就是一辈子的……事?”
  徐雯道:“给他改个名罢,赐姓。”
  云起点了点头,随手记下,朱棣又道:“禁军城防安排得如何?”
  云起漫不经心道:“那不归臣管,得问拓跋锋。”
  “一百四十二间宫殿,被大火烧剩七十间,字画,古董,建筑损毁已派人去算,午时工部会送上清单,诏狱里关着十六名罪臣,都是皇上亲口吩咐的……”
  朱棣警觉地问道:“派人守着了么?”
  云起答道:“剩下一半锦衣卫轮班守着诏狱,只有皇上亲临才可进入,其余人等一律不许探视——包括我。”
  朱棣道:“只抓了十六人?”
  云起答道:“不,人太多了,诏狱关不下,十六人都是朝中结党之辈,六科给事中乃至六部,涉嫌有党派的共七百七十三人,这还未曾动用先帝定下‘瓜蔓抄’的甄别法,臣只抓了党首,昨晚上都打进了刑部大牢,见圣旨才能提人……”
  徐雯疑道:“七百七十三人?何处来的名单?我怎不见?”
  云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朱棣失笑道:“他在京城当差这么多年,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徐雯啼笑皆非道:“这也太多了点,抓这么多人,只怕有的人也没做什么,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杀七百多人……”
  云起又道:“君子群而不党,既拉帮结派,头头倒了台,一同打入天牢就是活该的。谁叫他们结党呢,是不?”
  朱棣驳道:“女人就是心软,莫插嘴,内弟这事办得最是干净,甚得朕心。”
  徐雯讪讪笑着,打了个呵欠,朱棣道:“你回去歇着。”
  徐雯转身离去,云起认真道:“臣以为,处理完这些就算了,只要他们不太过分,这些人的妻小,家人也是无辜……”
  朱棣打断道:“锦衣卫里死了一个人?”
  云起淡淡答道:“荣庆。”
  朱棣耸然动容,失声道:“荣家的小子死了?!怎么死的?”
  云起躬身答道:“那夜皇上入城,拓跋锋将荣庆打昏至于御花园内,翌日再去寻……人已是不见了。”说着云起打量朱棣脸色。
  事实上荣庆去了何处,连云起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大活人,想是便跑了,该与朱棣没多大关系才对,然而云起依旧怀了警惕之心,端详朱棣表情,期望能寻到点蛛丝马迹来。
  万一荣庆的身份是双重间谍,八成逃不脱被朱棣灭口的下场。
  朱棣微有不快,片刻后冷冷答道:“炮弹不长眼,想必也是尸骨无存了。”
  云起点了点头,提笔将名册上荣庆之名划去。
  朱棣又道:“荣家给点抚恤。”
  云起点头道:“按一等侍卫战死的份例……”
  朱棣沉声道:“你不在南京时,荣庆是代正使?”
  云起哂道:“那按照我死的份例抚恤……”
  “臣的事儿完了。”云起实在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朱棣讨论了半天荣庆的问题,他折好奏章,放在朱棣面前。
  朱棣道:“去哪?”
  云起舒了口气道:“回去睡觉,从前天晚上和师哥入城,一直到现在都没睡过,给你卖命两天两夜了,我的姐夫。”
  朱棣看了云起一会,笑道:“还好有你,否则非得被折腾疯了。”
  云起转身告退,朱棣又道:“方孝孺被关诏狱还是天牢?朕现便去与他谈谈。”
  云起答道:“放回家了。”
  朱棣登时蹙眉,云起道:“他不会跑的,正在家里等死,再说就算跑了,上万禁军去追个瘸子,还怕追不到?”
  云起行出大殿,朱棣又喊道:“弟,谢你拉。”
  云起疲惫不堪,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头也不回道:“不谢!御书房里有刘基的烧饼歌,你去看看罢!”
  云起深知朱棣的那一句,并非仅指从入主应天起,一切由自己打点完毕的感激,更多的则是率领锦衣卫在殿上的那一跪。
  朱棣的帝座得来颇不光明正大,坐上去时则有种不安,那警惕的眼神仿佛看着所有靠近的人,并勒令他们噤声,不得发出丝毫质疑。
  云起下了狠手,一夜间为他收拾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反对的声音。

  云起穿过午门外,停下脚步,看着那冰天雪地里齐刷刷跪着的言官们。
  一个个视死如归,午门外跪了不下两百人。
  云起叹了口气,道:“改朝换代了,先生们还不懂?趁早回去罢,别连累了妻小。”
  无人应答,俱是死死盯着大殿。
  云起又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打入刑部大牢!妻女充教坊司作妓!”
  言官们瞬间炸了锅,为首之人吼道:“徐云起,你有何权收押我等!朝秦暮楚的狗腿!卖主求荣的奸贼!”
  云起那一声令只是为了唬人,见为首言官接口,道:“庄麓?当年你在殿上挨先帝廷杖,你媳妇儿可是递了银钱进宫与我师哥……”
  庄麓登时色变,身后追随者们议论纷纷。
  云起又道:“来人!”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远处巡查禁卫应声而来,单膝跪地道:“国舅爷有何吩咐?”
  云起道:“这群言官手上都有笏板,且都收了,拿去太常寺查出住处,抄他们的家,把祖宗牌位取来,到舞烟楼去……”
  一句话未完,众言官登时面如土色。
  “……给舞烟楼的姑娘们每人发一个,着她们天天晚上抱着那牌位睡……喂!不是忠肝义胆的么?跑什么啊你们!”
  云起得了便宜还卖乖,对着逃之夭夭的背影喊道:“不是要死谏的么?回来啊!皇上快出来了!”
  “给脸不要脸。”云起嘲道。
  舞烟楼……云起站在空旷的午门外,忽觉得十分寂寞。
  “小舅爷。”
  “三保?什么时候来的?”
  云起忽地转身,审视马三保,三保已换上了一身青色锦服,腰间系着靛蓝绣纹带,不自然地拉扯衣领,笑道:“刚来,见你教训言官呢,真绝了。”
  云起笑道:“这可当大官儿了,大司监马三保。人模狗样的。”
  三保讪讪笑答道:“王爷……皇上赐三保姓郑,单名一个和字。”
  云起点了点头,三保又道:“小舅爷,皇后娘娘让小的传话,让你好好歇着,今儿晚上摆家宴。”
  云起问道:“姐没说别的了?”
  三保答道:“小舅爷,三保不过换了个名字,这名字里的三保,还是你的小厮……”云起蹙眉打断道:“这话不可乱说,提防宫内话多,学着点。给我备辆车去。然后就忙你的罢,晚上我若没来,让他们先吃。”

  连场小雪初停,地面湿滑,马车开出京城,云起拨开车帘,张望良久,寻不见要找的人,大声问道:“拓跋统领呢?!”
  城楼上士兵一见是皇宫的车,忙答道:“统领大人出城去了,请国舅爷的安……”继而下来奉迎,云起放下车帘,微有不快,吩咐那车夫:“出城,上紫金山。”

  紫金山上笼着一层皑皑白雪,云起在山腰下了车,抬头眺望直通向山顶的青石台阶,选了另一条路,朝山谷中走去。
  谷内是一片墓园,这时节空空荡荡,唯有某个坟前跪着个高大的男人。
  云起气息一窒,认出那人正是拓跋锋。
  拓跋锋身穿精铁将军铠,手持三炷香朝那墓碑磕头。
  云起躲在树后,遥望拓跋锋。
  拓跋锋凝视墓碑,墓碑上刻了一行朱字:温月华之墓。
  拓跋锋低头去提酒坛,朝墓碑前的空杯斟满酒,跪了片刻,等香燃尽后方起身离去。
  云起看得既是心酸,又是幸福,待拓跋锋离开许久,方上前磕了几个头,两天两夜未曾合过眼,此刻脑中昏昏沉沉,再扛不住,下山回了皇宫,入房倒头便睡。
  锦衣卫大院内冷冷清清,凡是当值侍卫连日俱高疲劳轮班,偶有人回院,都是直入各房补眠,不多时夕阳西照,天色昏黄,云起房门方被“吱呀”一声推开。
  半睡半醒间,只觉拓跋锋的手臂温柔地抱住了自己。
  “困得很呢,别弄……”
  “师哥疼你。”
  “疼你个头……”云起迷迷糊糊答道。
  拓跋锋笑了起来,伸手去摸云起心口,摸出那从不离身的麒麟玉佩,确认还在,低下头,把两片玉佩拼在一处确认完好。
  “今天是你生辰,云起。”拓跋锋小声道,继而拿了件物事,在云起面前晃来晃去,道:“喜欢不?”
  云起清醒些许,被逗得笑了起来,接过那物,见是套薄薄的牛皮,以几十根竹签绷着,牛皮里又有些小物件,云起莫名其妙道:“这啥?多少钱买的?又乱花钱?”
  拓跋锋道:“你坐好。”
  云起一头雾水地被拓跋锋推到床榻靠墙那处,拓跋锋转身关了门,挑亮些许油灯,拉开薄牛皮蒙板。
  “什么鬼东西……”云起莞尔道。
  拓跋锋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表情活像个得瑟的大男孩,蒙板两边支好脚架,端正放在桌上。
  拓跋锋伸手取了油灯来,放在牛皮蒙板后,灯光将他的侧脸剪影投在薄牛皮上,高挺的鼻梁,转折的唇角,英俊得令云起屏息。
  云起不说话了,专注地看着拓跋锋,拓跋锋将油灯端近些许,继而低头去数竹签。
  一根,两根……分好竹签,拓跋锋两手十指夹了些五颜六色的小玩意,侧过头,露出脑袋,问:“看着么?”
  云起笑了起来,发现拓跋锋脸上微有点红。
  拓跋锋转过脑袋,将手里玩意朝着薄牛皮蒙板戳了戳。
  云起惊呼道:“皮影!师哥你从哪儿买来的?!”
  那物正是皮影,拓跋锋把一只小蝴蝶皮影晃来晃去,云起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拓跋锋躲到蒙板后,道:“开始。”
  云起哭笑不得,道:“就你这口才还演皮影……”
  “这是个姑娘。”拓跋锋傻乎乎的声音从牛皮后传来,屏上现出一个女子,脑袋晃来晃去,拓跋锋力气一大,那“姑娘”胳膊掉了。
  云起以手捶床,登时笑岔了气。
  拓跋锋拣了“姑娘”胳膊,接不上,丢到一旁不管,又端起另一个小人,接着说:
  “姑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里很有钱,有一天,她爹宴请很多很多宾客……”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画屏上跑过去,拓跋锋把那堆看也看不出的玩意从左边推到右边,便算是“宾客”们打酱油过场,没了。
  云起笑得眼角飙泪。
  拓跋锋竖起一个小人,指了指,道:“这个才是正主儿。”
  “姑娘的爹说,这个人会弹琴,弹得很好。请他抚一曲,这人便弹了首……忘了。”
  “……”
  云起嘴角抽搐,好奇道:“这些人都没名字么?你好歹给人取个名字……”
  拓跋锋不答,放下皮影,取出怀中竹笛,煞有介事吹了起来。
  笛声清越嘹亮,仿佛呼唤着什么,云起心内唏嘘,这二愣子给自己过个生辰也不容易,又说又奏的,心中颇为感动。
  拓跋锋吹毕一曲,又持起皮影上俩小人——缺胳膊姑娘和那“抚琴男子”,道:“很好听。”
  云起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附和道:“对,真好听。”
  拓跋锋低声道:“姑娘听完琴,便喜欢上这小子了……”
  真是太俗烂了,太狗血了,云起心想。
  拓跋锋的声音中却带着一股摄人的磁性,接续道:“小子当天晚上拿了几百两金子,来找姑娘……”
  俩小人越靠越近,然后粘到一起,拓跋锋腾出一手,去拿别的竹签。
  “……侍婢。”
  “?”云起莫名其妙。
  拓跋锋拿着“侍婢”晃过去,认真道:“买通侍婢,让他见姑娘,说我们私奔吧。”
  云起只觉得逻辑随着拓跋锋一起混乱了,相爱不会提亲么?好好的私奔干嘛?
  “小子带着姑娘到了家里……”拓跋锋这才说出私奔的理由,道:“姑娘才发现小子家里穷得很,只有一把琴。”
  云起同情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不就和你一样么,嗨真是的。”
  拓跋锋笑了起来,答道:“差不离。”
  拓跋锋又缓缓道:
  “才子说,我没权没势,家中一贫如洗,唯有对你,是一片真心……姑娘,你生气我骗你么?”
  云起代那缺胳膊姑娘答道:“不生气。”
  拓跋锋点了点头,代那男子道:“那咱俩就成亲了。”
  接着,拓跋锋做了件很邪恶的事。
  他将那缺胳膊姑娘平放,又将男子小人压在“姑娘”身上,抖了几下,把那“姑娘”的另一只胳膊也给抖掉了。
  云起笑得直抽过去。
  拓跋锋笑了笑,续道:“他们生活拮据,越来越穷,连饭也没得吃了,但还是每天恩恩爱爱在一起,从不吵架。”
  “……直到姑娘饿得不行了……”
  云起心想,姑娘简直就是个杯具,断胳膊掉腿儿的,饭也没得吃,跟着这小子,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姑娘就把小子的房子给卖了,俩人去开了个客栈,后来姑娘的爹知道了,拿了点钱来接济小俩口,日子就好起来了。”
  “没了。”
  云起笑道:“真有意思!”继而昧着良心拍了拍手,只觉这皮影戏实在乏味至极,换了个大舌头说都比拓跋锋效果好。
  拓跋锋笑道:“还有呢,他俩的事儿没了,这还有别的。”把小人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另外的竹签。
  云起正要求他别再说了,忽见拓跋锋手指灵活一错,双手端起似乎是非常繁复的物件,于那灯屏上一抖,登时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云起惊叹一声,道:“真漂亮!”
  屏上俱是花羽,火红长尾一展,映得满房红彤彤的霎是烂漫,拓跋锋低声温柔地唱道: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曲调正是先前拓跋锋所吹的笛曲,云起抽了口气,怔怔看着花屏上的皮影。
  彩凤展开双翅,红羽纷扬,拖着长尾缓缓掠过,另一只金凰飞来,凤与凰彼此追逐,在灯屏上轻轻相触,又缓慢分开。
  拓跋锋低沉的嗓音唱道: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起跟着拓跋锋低唱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拓跋锋放下两只凤凰,道:“好看么?”
  云起仍沉浸在那段歌中,微笑道:“好看,才知道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凤求凰。”
  拓跋锋想了想,道:“对,卖我皮影那人就说是凤求凰。”
  拓跋锋收拾起皮影,道:“累得很了?师哥抱你。”
  拓跋锋上榻来,云起一手摸着他的侧脸,另一手去解他衣领,笑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拓跋锋半抱着云起,二人嘴唇抵在一处,呼吸交错,拓跋锋小声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起搂着拓跋锋的脖颈,那一夜是他最为渴望爱情的时刻。
他们褪去衣服,云起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拓跋锋进入。
云起喘息道:“师哥……”
拓跋锋专注地吻着云起,炽烈的情欲从吮吸间化开,俱成了难以遏制的火热,瞬间的疼痛过后,云起彻底沦陷在拓跋锋的插入中,他跨坐在拓跋锋的腿间,竭力使那滚烫的硬物深深进入,直坐到根部。
拓跋锋抱着云起的腰,野兽般在他锁骨上轻咬着,云起咽下眼角抑制不住的泪,把头埋在拓跋锋肩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拓跋锋转过身,将云起放躺在床上,伏身下来,昂挺的那物不受阻碍地深入到底。
“啊——!”
拓跋锋霸道的吻封住了云起的唇,云起几乎要窒息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后庭被拓跋锋顶开,深入,并缓慢抽动的惬意快感,自己胯前的阳根被压得贴在拓跋锋健壮的腹肌上,敏感的阳筋在他的腹部反复摩挲,不住颤动并流出清液。
云起竭力配合着拓跋锋的动作,拓跋锋的唇一离开,云起眼角蕴着泪,发出呜咽般地哀求。
“呜啊……师哥!”
拓跋锋整根抽出,看着云起的双眼,急促地不断喘息,云起失神的双眼恢复焦点,忍不住笑出声,知道拓跋锋情热难耐,在自己的刺激下险些射了出来。
拓跋锋亲了亲云起:“太想师哥了?”
云起含糊地“嗯”了声,拓跋锋将云起翻了个身,伏在他背后,手肘半支着自己身子,道:“抬高点。”
云起趴着略微跪起,抬高下身,感觉到拓跋锋阳根正抵在自己的后庭上,云起闭上双眼,期待地直起身子,让拓跋锋进入,被捅开的兴奋与刺激感令他再次大声呻吟起来。
“啊……别摸……要射了!”
拓跋锋一手在云起胯间轻轻套弄,笑道:“今日怎这么听话?”
云起侧脸贴在枕头上,呻吟道:“想你……师哥。”
拓跋锋捞着云起的腰,抽来靠枕,垫在他的小腹下,继而将全身压在了云起的身上。
起初还是缓慢地抽插,那幅度逐渐加快,云起闷在枕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大叫,感觉拓跋锋的肉囊撞在自己后庭下,那硬直长根更连番猛捅,捅得云起连声呐喊。
随着拓跋锋的冲撞,云起胯下硬到极致那阳物更反复摩擦着柔软的枕头。
拓跋锋紧紧抱着云起,反复抽动,轮番快感的冲击下云起已再忍耐不住,竭力撑起身子,求饶道:“别……压着,要射了……”
拓跋锋放慢了抽弄,顺着怀中人起身之势,二人侧躺在床,拓跋锋伸出一臂让云起枕着,另一手环抱着他,略弓起身子,将云起一脚架在自己膝上,继而屈起长脚。
“云起。”拓跋锋迷恋地吻着云起的脖颈。
“嗯……”云起略侧过头,眼里带着迷蒙的雾。
拓跋锋拉着云起的手,摸到二人张开的腿间,引着云起的手指,摸上他的硬根捅开云起后庭之处,接着缓缓抽动。
“啊……啊……”云起手指摸到拓跋锋阳根,并清楚地感觉着他的反复抽出,插入,那一瞬间涌来的情欲登时冲垮了他的意识。
拓跋锋感觉到云起微微痉挛,喘着气要去箍他身前,却终究慢了一步,云起“呜呜”呻吟,断续射出几股白液,拓跋锋索性猛然开始抽插,发出“啪啪”的声响,并失神地抱紧了云起,并发出压抑的咆哮,在他体内注入灼热的体液。
云起抬起手,摸了摸拓跋锋的脸,舒了口气。
拓跋锋拉过被子,又插了数下,云起忙不迭地求饶道:“别动了!”
拓跋锋笑着将被子覆在二人赤裸的身躯上,窗外飘雪,一室春意,云起生命中的又一个年头过去了。
较之那求凰的凤,上天仍是无比地眷顾他俩,一辈子仅有五年的时间不曾相识,在那空白的童年后,他们便彼此相伴,纵使天各一方,心仍是在一处的。



43) 香消玉殒

  永乐元年三月十七。
  春雨淅淅沥沥,带着黏人的劲儿,睁眼那时,仿佛全身的懒都从骨子里钻了出来,令人不愿起床。
  “什么时辰了……”朱棣挣扎看几下,将被子蹬开。
  徐雯倚在画屏外,手里拿着份折子,没好气道:“卯时三刻。”
  “怎不叫朕上朝!”朱棣骇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起来,喊了几声,那老态龙钟的太监方进来侍候更衣洗漱。
  朱棣一面扒拉自己外袍,一面悻悻道:“老子自进宫来就没件顺心事……我说……皇后!”
  徐雯怒道:“叫你上朝?!昨夜回来可与我说半句话了不曾?”
  朱棣这才记起连续数月,政事繁复俱是忙得天昏地暗,回殿时已是半夜,遂倒头就睡,竟是忘了与徐雯招呼。
  朱棣自知理亏,“呵呵”一笑,上去牵着徐雯小手,赔笑道:“皇后在看什么?”
  徐雯将折子朝桌上扔了,吩咐道:“用早膳罢。”
  御膳房早已侯着徐雯之令,此时开了饭,朱棣看了那折子一眼,奇道:“这官宦家闺秀名单……皇后要选宫女?”
  徐雯只懒怠吃,用调羹拌了拌鸡粥,答道:“给云起锋儿办婚事,高炽也到年纪了,别的不说,房里总得指个人……”
  “嗨!”朱棣放下碗:“不是早便说了,让你别操心么?”
  徐雯忿道:“皇上,先前便与你提这事,你定的可是进了应天再说。”
  朱棣怕了徐雯,忙道:“好好好,不过你最好得与内弟说了这事,再好的女人,他不愿要,你也不……”
  徐雯蹙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他愿不愿有什么关系?皇上,你太宠着云起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儿怎能由得他自个说了算?”
  朱棣一时语塞,徐雯打量朱棣片刻,朱棣嘴角微微抽搐,道:“那个……单子我看看?”
  徐雯按着名单,忽觉胸口发闷,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斥道:“皇上也想纳个妃?”
  朱棣叫苦不迭,忙帮徐雯抚背,答道:“看来朕还是把龙嘴闭上的好。”
  席间静了下来,只听碗勺轻碰,夫妻二人俱是心情不太好,徐雯叹了口气,道:“应天这鬼天气,闷得人难受。”
  朱棣知道徐雯这是变相地给台阶下,笑着顺杆爬:“要不……你先回北平去?”
  徐雯不答,朱棣三两口把粥喝完,重重出了口长气,道:“京师的事没忙完,还得过段时日才能考虑迁都之事,不是朕要拖……”
  徐雯蹙眉道:“为将之人,最忌专断独行,况且你只一人,忙得殚精竭力,这怎么成?仔细累病了。”
  “将事儿放给大臣们做多好,现皇上都一力揽着……”
  “皇后!”朱棣怒了。
  徐雯不作声了。
  “走了走看,午饭自个吃,不了,待会让云起陪你吃。”朱棣又吁了口气,接过茶水漱口,便匆匆起身。
  “皇上起驾——”

  朱棣自入主南京,便忙得没日没夜,从未做过皇帝的他坐到金案前,才发现这皇帝,原来也不是个轻松的职业。
  朱元璋在世之时一日批阅奏折三四百封,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朱棣还未登基祭天,甫一接手,又遇战乱方停,无数军报,民生之事雪片似地扑上来,几乎就要把他埋掉。
  铁铉还在山东,济南军未荡平,随时可能反扑。
  小舅子还把朱允炆放走了,放走也就算了,但万一朱允炆与铁铉汇合,再打过来,该多麻烦?!
  北元得知大明燕王篡位,蠢蠢欲动了。
  江南上表朝廷,请赐谷种。
  大明水军毁去近半,需拨款重建。
  宫廷被火烧了八成,拆的拆,修的修,要妥善处理。
  前朝乱臣仍有余党,城内散播谣言,要斩草除根。
  能用的大臣们在闹脾气躲着不见,不能用的大臣们闹哄哄。
  外加竹马成双的小舅子,干儿子在搞断袖,干柴烈火,皇后还硬要给他俩配媳妇……
  朱棣大叫道:“我他妈的——”
  朱棣欲哭无泪,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金案一脚踹翻,大吼道:“老子不干了!”
  云起站在一旁,善意地劝解道:“皇上,你身为天下表率,不能开口闭口他妈的……”
  朱棣道:“国舅爷,朕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锦衣卫不是禁止插嘴的么?”
  云起打趣道:“侍候允炆的时候,臣也经常插嘴。倒不怎么掉脑袋。这就是三朝老臣的好,仗着自己服侍的皇帝多,怎么着?”
  朱棣疲劳无比,脑袋靠在龙椅上,连日高强度的工作,睡眠缺少令他心情烦躁,云起柔软的手指按在朱棣太阳穴上,轻轻按摩,令朱棣舒服了些许。
  朱棣舔了舔嘴唇,只觉嗓子有点干,坐起身,云起手里的杯已凑到朱棣嘴边。
  朱棣喝了口冷茶,精神了不少,咂吧舌头,正觉嘴里有点淡,云起手指已拈着参片,喂进朱棣口中。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云起递来的朱笔,继续批阅奏折。
  “我算是知道了。”朱棣忍不住好笑,只觉没了这狗腿侍卫确实不成。
  云起道:“当年先帝更忙,御书房里折子多得要叠在地上。”
  朱棣唏嘘道:“我打进应天来干嘛……当这皇帝真是自讨苦……”
  “皇上。”云起沉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又问:“允炆从前也这么着?每天这么多奏折?”
  云起答道:“不,有太傅,方孝孺与齐泰帮着批折子。”
  “下了早朝,黄子澄便来御书房里把奏折领回去,大学士们凑一处批了,午后再拿回来,由臣或荣庆帮着盖玉玺。”
  云起笑道:“允炆连拿玉玺都嫌手酸。”
  朱棣沉吟片刻,而后道:“还是得分下去做。”
  云起淡淡道:“文官们虽然嚣张,但在处理民生,政事方面,还是颇有本事的,像方孝孺,他就善于从奏表上的行文,来判断一个人的作风,带起来的人,通常都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棣忽道:“朕原以为你是最想杀他的人。”
  云起答道:“国家没了这些人不行。况且把他的俸禄扣光,让他给皇上打一辈子白工,臣以为,比杀了他更惨。”
  朱棣大笑起来。
  书房内静了,云起知道朱棣在思考,遂不作打断,朱棣又道:“你姐也常催我,让我把事分下去,看来我得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帮着批折子。”
  “……为这事,还吵了好几次架。”朱棣道:“你觉得谁信得过?”
  云起答道:“五月份便是科举。”
  朱棣明白了:“对,让方孝孺带几个新人,教看折子……国舅爷,咱俩换换罢!当皇帝不容易呐!回家还得挨骂……”
  云起忍俊不禁,朱棣又道:“你去与皇后说说话,吃了午饭再来,换个人侍候。”
  云起躬身道:“既是如此,臣先告退。”

  云起走出御书房,转身关门时,却发现朱棣仍在看他,二人视线对上,云起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摇头离去。
  “笑什么!你放肆……”朱棣那声音被关在御书房内。
  云起走了几步,正走进御花园,忽一名太监脸色苍白,风风火火冲来,一 路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云起被吓了一跳,喝道:“站住!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那太监几乎是直奔着云起而来,扑倒在地上,满脸是泪,大叫道:“皇后娘娘不成了——!”
  云起登时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天旋地转,扶着墙,问道:“何事?!不要慌张!说清楚……”
  那太监连哭带喊,远处又有一人奔来,半路摔了一跤。
  云起认出摔跤那人正是三保,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三保离着近十步便失声大叫道:“舅爷——!”
  刹那间御花园东面乱成一团,三保连滚带爬扑到云起身前,仰头大哭道:“皇后娘娘不成了——!”
  云起刹那间眼前漆黑一片,靠在宫墙上,艰难道:“什么事……别慌别慌,三保?”
  三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
  “皇后吃过早饭胸闷……传御医来看诊,用错了药……一剂服下去就不成了……现正躺床上喘……”
  云起茫然道:“你……三保,你带我去……”
  云起到的时候,徐雯已经死了。
  所有人俱是措手不及,无人料得到她竟会在此时死去,云起只觉双眼时而失明,时而恢复视力,周围的景物一闪一闪。
  他跪在徐雯的床前,发着抖,去握她早已僵硬的手。
  “姐……姐……你怎么了。”云起喃喃道:“姐,醒醒啊!”
  徐雯的身下漫了一滩紫黑色血液。面容现出安静的苍白,甚至连遗言还来不及留,便已撒手西去。
  “那御医是黄子澄引荐的人,现都招了。”拓跋锋沉重的声音缓缓道:“皇上可以亲自去问……皇上!陛下!”
  “来人!”拓跋锋焦急地喊道:“皇上不好了!”
  云起呆呆地跪在床前,不知跪了多久,拓跋锋将他抱了起来,之后云起彻底晕了过去。
  
  入殓。
  “云起!”
  云起大哭,喊道:“不——!姐啊!”
  “快拉住国舅爷!”朱棣大吼道。
  云起扑向徐雯的棺木,声嘶力竭地大哭。
  “云起!人已经死了——!”朱棣狠狠抓着云起的衣领,将他扯回身前,不由分说地抱住,在他耳旁大喊道:“人死不能复生!云起!”
  云起神智恍惚地跪了下去,抱着朱棣的一脚,放声大哭道:“姐没了!怎么就扔下我了——!姐啊——!”

  守灵。
  孙韬道:“云哥儿醒了么?”
  涂明答道:“嘘……让他再睡会儿,老跋守着。”
  孙韬低声道:“老跋不用睡觉的么?白天陪云哥儿,晚上守灵……这么连着七天,铁打的也吃不消……”
  云起推开门,孙韬忙上前拾了孝带为云起系在额上。
  “起来了?”拓跋锋回了大院。
  云起疲惫道:“你睡会儿,我去……”
  拓跋锋两眼布满疲惫的红丝,走上前去,孙韬自觉地让开,拓跋锋为云起系了孝服腰带,搂着他的肩膀,二人并肩走向灵堂。
  灵堂中空空荡荡,云起疲惫地倚在拓跋锋肩头,二人安静地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
  拓跋锋困得不行了,脑袋磕了下去,云起哽咽着将他抱在怀里。
  “别哭……师哥陪着你。”拓跋锋喃喃道,趁着势儿,侧枕在云起脚上,睡着了。
  
  头六,登堂。
  “三躬告慰外戚——”礼官唱道。
  朱棣带着披麻戴孝的高炽,高煦与拓跋锋跪下,朝着棺木磕头。
  云起站在棺旁,怔怔看着,朱棣磕最后一个头时,额头杵在地上许久,起身时吐出一口血,歪倒下去。
  “皇上——!”
  “爹!”

  数月后。
  朱棣与云起并肩坐在皇陵外的台阶上,孝陵卫端上茶,云起接了,双手捧着。
  长空万里,青山如黛,紫金山下沃野连绵,秦淮河如丝锦般铺展。
  皇陵的大门砰然合拢,云起眼角的泪再次滑下来,滴在茶盏中,溅起水花。
  朱棣侧头,看着云起,继而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人都会死,云起。”
  云起哽咽着点了点头。
  朱棣又道:“你姐走的时候很平静,应该不怎么难受。”
  云起出神道:“御医用错了药,肚子里怀着小孩,可能疼的时候就那么一阵,过去了,就没知觉了。”
  朱棣问道:“你与那大夫谈过?”
  云起点头,朱棣又道:“他还关在大牢里,姐夫过几日抽得空了,再亲手诛他九族。”
  云起吸了口气,却被朱棣按着肩膀。
  朱棣道:“弟啊,哥都安排好了,这样。”
  “不杀他,先把舌头割掉一半,防他咬舌自尽;让他坐在刑场上,然后将他的亲人挨个牵来……在他面前凌迟……”
  云起瞬时打了个寒颤。
  朱棣语气平静:“朕觉得,杀完后,更不能让他死,得将那御医四肢砍了,眼睛挖了,耳朵刺聋,装在一个瓮里……”
  朱棣掸了掸袖子站起,云起跟着起身,那一瞬间,脑中再次涌起眩晕,四周景色黑了下去。
  朱棣忙扶稳云起,搂过他的肩膀,将他抱在自己怀中,一手拍了拍云起的背脊,认真道:“哥一直都是你的亲人,云起,回去好好休息。”

  永乐元年八月,京师皇宫前南元街,设六尺高刑台,一丈见方。
  齐泰,练子宁,卓敬,陈迪,凌迟,灭三族。
  御医黄渊,妻,子,父,母凌迟,诛九族,其人收押终生。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妻女充教坊妓。
  黄子澄年逾五十,不堪凌迟重刑,一千六百刀时气绝,余两千刀,分由其父、母、子、承刑。
  百姓围于皇宫外,评头论足,指点不休,宫内停着朱棣的九龙金车。
  拓跋锋一手按刀,在烈日下听着车内传来的对答。
  “朕把你二哥放回钟离去了,赏了些田产,颁了张铁券。”
  “臣谢主隆恩。”
  “朕顺路着人将你家供着那张,老头子颁的也一并取来,当作你爹留给你的一点念想……云起,你看。”
  “这张是老头子的,上面写着‘开国辅运’,给了你爹的……”
  “嗯……”
  “这张是哥给你的,‘奉天靖难’,你用不着,且收好,来日给你后人用,不可弄丢了,这朝中就只四张,你、朱能、姚广孝,张玉为我战死了,也给他儿子一张……”
  “臣谢主……隆恩。”云起听着皇宫门口的惨叫,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皇上,臣想回去了。”
  “成,回去,休息好再来上朝。”
  云起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手里握着朱棣给的铁券,站了片刻,拓跋锋摘下头盔,扣在云起的脑袋上。
  云起茫然抬头,视线被那战将盔挡着,看不到路。
  拓跋锋笑道:“儿臣送徐正使回去歇息。”
  朱棣冷冷道:“去罢。”
  拓跋锋的声音:“铁券是什么意思,师哥还没见过……”
  云起的声音:“免死金牌,分你一张,喏,这张太祖皇帝的给你,过时货……”
  朱棣掀开车帘,目送拓跋锋牵着云起的手,二人渐行渐远,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按下了话头。


44) 断耳之辱

  云起小时候想吃很多东西。
  譬如说乌衣巷的麻杆儿糖,譬如说六胡同门口的葱花拌面,譬如说什么酥什么糕什么糖葫芦。
  七岁时小拓跋锋牵着他,在金陵走大街钻小巷时,想吃又舍不得买的玩意。犹记当时年少,小拓跋锋买回零嘴来自己往往是不吃的,给小云起双份。
  一份小云起当场吃了,一份偷渡回宫,讨好允炆用。
  允炆若不吃,才轮到拓跋锋。
  然而现在说起吃零嘴,怎就一点也不稀罕了呢?
  玄武湖畔,桂香如海。
  云起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身后太监先以银筷试过,继而恭敬退下。拓跋锋微有点不满地瞪着那家伙,对试毒这一工序满腹牢骚。
  “吃。”拓跋锋命令道,并剥了颗花生糖递给云起。
  云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下次让宫里管事的出去买就是。”
  拓跋锋端起茶喝了口,漫不经心道:“他们记不得你爱吃什么。”
  云起正色道:“让他们买的,不用花钱,算宫里花销帐上。”
  拓跋锋笑了起来,随手拾了颗糖枣,口中“嗬”的一声,把枣弹出湖上,秋鱼正肥,一窝蜂地涌上水面,争抢那枚枣子。
  云起看得有趣,随拾随弹,两手连珠弹发,源源不绝地将一盘花生以漫天花雨手法,撒出湖上。一时间湖面洒完一波又是一波,满湖花团锦簇地荡了起来,四处俱是锦鲤之色。
  拓跋锋喝道:“好!”继而又拾了颗糖枣,看也不看乱弹一气,把走进亭来的姚广孝额头上弹了个大包。
  “……”
  姚广孝大声呼痛,云起讪讪道:“这这这……国师,我俩狗眼没看清楚,真是……”说着忙不迭地出亭来赔罪。
  姚广孝摆手道:“不妨。”入席坐了,莞尔道:“国舅爷与大统领倒是好兴致呐!”
  姚广孝语气中颇有点唏嘘,云起知道这和尚出身的家伙,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以眼神示意拓跋锋不可怠慢,方笑道:“国师今儿也好兴致。”
  姚广孝点了点头,拣了根糖葫芦,打趣道:“方才到御书房瞻仰刘基大师天机,感触良多,正想到此处一抒胸臆。”
  拓跋锋给姚广孝斟了茶,淡淡道:“看了烧饼歌?有什么感触?”
  姚广孝摇头道:“未知‘秃顶人来文墨宛,英雄一半尽还乡’……”
  云起答道:“秃顶人说的便是姚大师?‘尽还乡’该是说朝中大臣,走的走,死的死,被散得差不多了。”
  姚广孝点了点头,凝视云起,仿佛还有话想说。
  云起明白了,姚广孝定是为了朱棣的反常,方来与自己商量对策。
  “皇上近来心情不太好,姚大师,这事我也没办法。”云起放下茶杯,又道:“化戾气,解血灾,当是你们佛家的事。”
  姚广孝起身,行至亭畔,负手而立,沉思片刻后道:“皇上之结乃是心魔。”
  云起道:“国师何时进宫的?与他谈过?”
  姚广孝微笑答道:“未见到圣上,听说今日他早间出宫,去了城南。”
  云起蹙眉道:“城南?”
  拓跋锋道:“方孝孺。”
  云起醒悟过来,方家正是在应他府南门处。自朱棣大肆屠戮前朝文官后,方孝孺便禁足于府中,半步不出,关了府门,隔绝与外界的一应交流。
  此时朱棣前去,当是想请方孝孺上朝……云起思及方孝孺那脾气又臭又硬,说不定不到三句便会激怒朱棣,遂忍不住道:“国师可是想……让我前去走一遭?”
  姚广孝答道:“方大学士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此人腹中经纶可造天地纬业,国舅爷若能请动其入仕,化解君臣宿怨,实是造化万民的福祉。”
  云起沉吟片刻,的头叹道:“我尽力。”姚广孝狡黠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
  
  姚广孝的马车便停在皇宫后门,锦衣卫大院外,上车时,云起才知姚广孝是有备而来,忍不住笑道:“我俩还是中了大师的计。”
  姚广孝忙谦道:“不敢,普天之下,谁敢算计国舅爷呢,这不是贼孙子想偷贼爷爷么?”
  马车到得城南,还未掀开车帘,朱棣那熟悉的嗓音便令云起一个趔趄,险些摔下车去。
  “你奶奶的,方孝孺,别给脸不要脸……”朱棣手执马鞭,一身龙袍,站在车上喝道:“朕现就派人在你家外围着,别想让掏大粪的进去,我看你全家撑得住几天……”
  云起扶着马车下来,怒道:“皇上!”
  朱棣疑道:“你俩怎么来了?锋儿,来得正好!传两百名禁卫,把这房子围了,只让他媳妇出来买吃的,千万别让掏……”
  云起哭笑不得道:“皇上稍安勿躁,交给臣。”
  云起想起方孝孺一家在大粪堆中挣扎的景象,不禁背脊发毛。
  云起走上前去,端详紧闭的两扇红漆门板,见上面还留了浅浅的炭痕,转念一想便心中有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锦衣卫正使徐云起登门拜访,请问,方誉在家么?”
  朱棣疑道:“方誉是谁?”
  方府院里响起清脆的一声童音:“啊——”旋即被妇人训斥了几句,便不再作声。
  云起站了片刻,问道:“方誉,记得年初一那天,你家门板上有个字么?”
  府内传来小孩对答声:“你是谁?”
  云起微笑道:“韭菜肉饺子……方誉爱吃么?”
  小孩答道:“爱吃呀。”
  云起莞尔道:“我叫徐云起,门板上的‘云’字,是我写你家门上的。”
  小孩好奇道:“写门上做什么呀?”
  云起正色道:“坏人看到‘云’字,就不会来你家。”
  小孩“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而后女人之声传出,方孝孺妻子紧张道:“谢徐正使救命之恩。”
  云起再不答话,朝朱棣使了个眼色,君臣二人立于方孝孺府外,过得半晌,府门缓缓开了。
  方孝孺之妻蓬头垢面,显是在家中多月,粮米耗尽,男人再无俸禄,生活过得甚是艰苦。
  云起掏出一颗糖,递给方誉,又摸了摸他的头,躬身道:“陛下请。”
  朱棣出了口长气,打量四周,缓缓行进院中。

  方孝孺家徒四壁,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书。
  到处都是书,东一本,西一本,发黄的线装书页散发着纸张陈腐的气味,阳光从中庭照入厅内,粉尘翻滚不休。
  拓跋锋守在院外,低头看了方誉一眼,方誉好奇地绕到这大个子背后,伸手去拽他背上的佩剑。
  拓跋锋索性蹲了下来,用手指戳了戳方誉的鼻子,漠然道:“你,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云起的?”
  方誉煞有介事道:“勾搭?”继而哈哈笑了起来。
  拓跋锋俩手指钳着方誉腮帮子,扯来扯去,冷冷道:“快说!”
  方誉嘴巴里还吃着糖,被拓跋锋捏得流口水,嘻嘻哈哈地伸手来反击,也捏上拓跋锋脸,一大一小,在前院内捏得不亦乐乎。
  朱棣与云起行至厅内,方孝孺之妻便朝楼上喊道:“老爷——”
  方孝孺吼道:“不见!谁也不见!”
  继而一大箱书从二楼狠狠掼了下来,摔得七零八落。
  朱棣躬身拾起一本《春秋》翻了翻,在天窗下静了片刻,笑道:“哎,弟呐,我记得!从前我给你姐念过这本,书上的大道理却是一条不记得了。”
  霎那间云起忽又有点晕眩,眼前漆黑一片,继而恢复了光明,他按着朱棣的手腕,让他放下那本书,低声道:“陛下,上楼去罢,刘玄德尚且三顾茅庐,陛下今日的胸怀,来日定会记在史书之中。”
  朱棣不见喜怒,抖了袍襟,缓缓上楼,又回头朝云起道:“弟,待会你先说,你说不赢他,朕再出杀手锏。”
  云起啼笑皆非地点头。
  阁楼中地方狭小,光线昏暗,方孝孺背坐在窗前,挡住了大半面窗户,脸上看不清表情,活像个惧声惧光的麻风病人。
  “方大学士,皇上来看您了。”云起拱手道。
  方孝孺冷笑道:“皇上?恭喜徐正使赤胆忠心!终于寻得皇上了!朱棣那奸贼下场如何?快快说来与我听。”
  朱棣谦虚笑道:“都是大家给的面子,朱棣那奸贼……登基了。”说着四处张望,见地上堆着几摞书,便朝那本《论语》一屁股坐了下去。
  “哎皇上!”那摞书一歪,朱棣险些崴了脚脖子,云起忙扯着朱棣衣领,随手抽来张朱熹画像,垫在朱棣屁股下,这痞子皇帝才在铺满灰尘的地上盘腿坐稳了。
  方孝孺坐得略高,朱棣坐低了一头,此刻仰头,认真道:“大明一日不可无方先生,还请方先生助我。”
  方孝孺讥讽道:“大明不是亡了么?孝儒只知有建文之大明,建文帝崩,大明江山沦丧,此时是谁家天下了?”
  云起淡淡道:“云起今日并非来说此事,有三句话,想请教方先生。”
  方孝孺沉默不答,云起又道:“我想收方誉为徒,待他长大后,令他接任锦衣卫正使,方先生你说成么?”
  方孝孺浑不料云起会把话题岔了几万里,扯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先是一怔,而后冷冷答道:“休想!”
  云起胸有成竹,笑道:“为何?方誉定是继承了方先生一身正气,若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他朝肃清宫闱指日可待。”
  方孝孺静了片刻,哂道:“方誉心性单纯,不宜出仕。幼时体弱,更不宜习武。”一口回绝了云起的提议。
  云起蹙眉道:“方先生觉得他不适合?”
  方孝孺嘲道:“那是自然,非阿谀谄媚,卖主求荣之辈,是断断坐不上此位的。”
  卖主求荣?!朱棣瞬间鸡血沸腾,又要开骂,云起忙按着朱棣肩膀,笑道:“方先生意思是……锦衣卫正使并非说给谁,谁便适合的。”
  方孝孺冷着脸,嗤笑一声。
  云起笑吟吟道:“那一国之君,便是生来适合的么?”
  方孝孺正要发怒抨击,云起又道:“且勿动怒,请问先生,第一句话:先生认为,只要生而为嫡,便定是能担当君王大任的么?”
  方孝孺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云起再道:“第二句:若允炆能胜任此职,今日燕王还会在此,与方先生长谈么?”
  方孝孺道:“乱臣贼子……”
  云起冷不防道:“第三句:先生知道李世民么?”
  方孝孺之言登时被噎住,阁楼中静了许久,朱棣一声长叹起身,正色道:“当日大殿上我问先生一句,今天还是问先生这句:北元要是举国来攻,朱家人将忽必烈家族赶回塞北,比起全国交代在元人手中,大好山河沦丧,孰优孰劣?”
  方孝孺冷笑道:“奸贼僭越,比之赤眉匪寇入京,孰优孰劣?!”
  朱棣戟指怒道:“放肆!”
  说完朱棣转头问云起:“他说的什么意思?”
  云起险些摔下楼梯,扶着那把手,上气不接下气道:“他说王莽篡汉……”
  朱棣勃然大怒,继而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
  纸上三个大字:杀!手!锏!
  朱棣展开那纸!王霸之气威震四方!
  云起十分紧张,正要为方孝孺求情时,朱棣却对着那纸念道:“先生!我不过是效周公辅成王罢了!”
  “……”
  云起看到那纸上正是朱权字迹,于是风中凌乱了。
  方孝孺大吼道:“成王安在!”
  朱棣照念道:“已自焚!”
  方孝孺喝道:“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照着纸上答道:“国赖长君!”
  云起登时便要喝彩,君臣对答如流,朱权竟能抢先料到方孝孺的心思!好本事!
  方孝孺质问道:“何不立成王之弟!”
  朱棣答道:“此事乃是天子家事,纵位极人臣,焉能涉天子家事?!”
  方孝孺哑然。
  朱棣收起那纸,道:“治国,立诏,决事,非先生不可,切莫如此固执了。”
  方孝孺不答,朱棣又道:“况且先生拖家带口,纵不愿出仕,妻儿如何糊口?坐看她们饿死不成?!”
  朱棣上前一步,又咄咄道:“听闻方先生老家,上有八十岁老母,宗族中举仕更众,方先生就不怕连累了一家人?!”
  那话中隐隐带着一股威胁,云起暗道不好,方孝孺此人脾气倔强,吃软不吃硬,这么一恐吓,只怕要坏事。
  方孝孺却安静不答,仿佛想起了何事,片刻后道:“听说徐皇后是被庸医害死的?”
  云起蹙眉,知道方孝孺听说了那名被凌迟诛九族的御医。
  朱棣深深吸了口气,未知方孝孺为何提及此事,方孝孺却缓缓道:“徐云起,你又断了一件冤案,凶手其实另有其人。”
  “什么?”云起与朱棣同时失声道。
  云起推开朱棣,箭步上前,揪着方孝孺衣领大吼道:“是谁!谁害死了我姐!”
  方孝孺一脸冷漠,云起颤抖着将方孝孺松开,方孝孺示意云起凑上前来,嘴唇动了动。
  朱棣拉住云起的手,将他护在身后,目光打量方孝孺,沉声道:“请先生赐教。”
  方孝孺低声道:“御医黄渊……”声音渐小。
  朱棣侧过头,将耳朵凑到方孝孺唇边。
  方孝孺狠狠一咬,朱棣瞬间发出一声咆哮,推开方孝孺。
  “姐夫——!”
  阁楼上书架倾倒,乱成一团,朱棣耳根被血淋淋地撕开,现出一条寸许长的血口子!
  “方——孝——孺!”朱棣疯狂地怒吼。
  方孝孺喝道:“莫说诛九族,十族又如何——!”
  云起已吓得懵了,朱棣捂着被撕开的半边耳朵,大声咆哮,踉踉跄跄地扑倒在云起的怀里,二人俱是一头一脸的血。
  “先帝呐——!”方孝孺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哭。


45) 众叛亲离

  “轮到你来抓我拉!数一万下!”方誉格格笑。
  拓跋锋双臂垫在眉眼前,伏在墙上,数道:“九千九百九十九……九千九百……”
  方誉左右张望,提着衣襟躲进前院外的一口空水缸中。
  阁楼上传来朱棣的咆哮与方孝孺的大笑。拓跋锋警觉地转头,一手抽出背后木剑,要走进房内,却见云起连滚带爬地下楼。
  方孝孺时哭时笑,披头散发坐在阁楼上,活像个丧心病狂。
  “可知你妻为何而死——!燕王,便是你亲手杀了她!”
  云起护着朱棣匆匆行出大院,此刻心头一凛,朱棣停下了脚步,喘息片刻,转头遥望二楼的方孝孺。
  方孝孺似哭又似笑,长声道:“这天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燕王,你可切身体会到丧妻之痛?!你造的杀孽应于徐王妃之身,是你杀了她!你朱家列祖列宗势必在地底不得安生!”
  “是你杀了她——!”
  “闭嘴!”云起大吼道。
  朱棣推开上前来迎的拓跋锋,缓缓道:“守好方府,任何人不许进出。”
  
  朱棣离去,云起登上天子座驾,临走时与拓跋锋对望一眼。
  那一瞥中,心有灵犀,拓跋锋瞬间明白了云起的意思。
  云起放下车帘,周遭上百名侍卫各按佩刀,涌入方家前院,大声疾喝道:“谁也不许动!都到房里去!”
  方誉好奇地顶开缸上木盖,露出乌黑发亮的眼睛朝外张望。拓跋锋将七星沉木斜斜搭在缸上,将那盖子压了下去。
  “你们到后院去找他儿子,你们几个,守着二楼,别让他跳下来了。”拓跋锋吩咐道。
  前院众禁卫散了,拓跋锋从水缸中提出方誉,小声道:“对街玉店门口等我,待会接着玩,别吭声。”
  方誉似懂非懂地跑了。
  片刻后拓跋锋寻了个由头离开方府,背着方誉穿过乌衣巷,哼哼道:“韭菜肉饺子,云起爱吃吗……”
  方誉好奇道:“云起?”
  拓跋锋“唔唔”几声,在巷子口买了点芝麻糖,收进怀里。
  “不是给你的。”拓跋锋瞥了方誉一眼,道:“走开。”
  方誉瘪着嘴,拓跋锋只好又买了块给他,牵着他的手,走进舞烟楼大门。
  “哎哟,这位是统领大人?这可是稀客——”
  原本或坐或倚,在花厅内弹琴的姑娘们尽数眼前一亮,纷纷围上前。
  拓跋锋脸上微红,木然道:“不找乐子,寻春兰来的。”
  姑娘们登时作鸟兽散,眼望拓跋锋把方誉带上了二楼。
  朱棣坐在床沿,双眼通红,没有焦点地看着殿外。周围太监们忙得团团转,接水的接水,漂布巾的漂布巾,一盆血水涤完,朱棣的耳根伤口才开始泛白。
  “留三保侍候,其他人都下去。”云起吩咐道,伸手到摊在案上的麻布口袋里抽了根针,又道:“三保去取酒来。”
  “穿针。”
  云起将银针折弯些许,放在火瓶儿上烤了片刻,三保端着酒瓶过来,朱棣看也不看,接过便喝了口。
  “不是给你喝的。”云起哭笑不得,劈手夺了瓶子,喝在嘴里,朝朱棣侧脸上喷了口。
  烈酒浸湿了朱棣的伤口,朱棣登时抽了口冷气,云起忙按着他的肩膀,道:“忍着。”
  云起一手按着朱棣耳下穴道,另一手开始缝朱棣的半只断耳。
  朱棣紧咬牙关,死死地抓着云起手肘,云起低声道:“不痛,很快就完了,陛下别动。”
  云起持阵那手竟是丝毫不抖,短短片刻,手起针落,便将朱棣耳根缝上,收针那时,云起捏着针尾,只怕铁器触碰伤口引起感染,便凑近前去,咬着线微一拽。嘴唇贴着朱棣的侧脸,将那线咬断了。
  朱棣尚且感觉得到云起温暖的气息在耳边,此刻顺势侧过脸来,云起双眼中俱是茫然,道:“好点了么?”
  朱棣蹙眉,抬起一手在云起面前挥了挥,云起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目中恢复清澈,笑道:“还疼不?伤口碰不得水。”
  云起短暂的目盲恢复后,只发现朱棣凑得极近,二人的唇几乎要挨到一处,便尴尬地转过了头。
  朱棣长叹一声,缓缓道:“云起呐……”
  云起心头一酸,知道朱棣在想徐雯,安慰道:“皇上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朕对不起她……她死的那天,朕还与她吵架……云起……”
  朱棣涕泪横流,坐在龙床上大哭出声,那神态再不似当初的痞子王半分,仅像个失了爱人,肝肠寸断的少年郎。
  天色渐黯,朱棣侧躺在龙床上,枕着云起的大腿,闭着眼低声道:“雯儿……带你回北平去。”
  云起叹了口气,小心地拨开朱棣鬓发,露出他刚缝好的耳朵。
  朱棣的头发已夹杂着几丝花白,然而眉眼仍停留在云起初认识他时的模样。这尚且是云起第一次见到朱棣软弱,曾经他以为朱棣的痞子作风,是无论遇见什么挫折都不会倒的。
  顶多便是嘿嘿一笑,放弃反抗,只把身后的徐雯与云起护着,任人打骂——那是种近乎无赖的安全感。
  
  朱棣睡着了。
  他的眉头,自登基以来便时刻皱着,此时终于渐渐松了下来。
  云起端详片刻,想起史官们对朱棣身世的寻根问底,据说朱棣生母是朱元璋的一名高丽妃子?
  高丽人的皮肤通常很好,朱棣只继承了其母的白皙肤色,那性格却与朱元璋像得不能再像。
  云起从沉思中惊醒,转头与殿外拓跋锋对视。
  拓跋锋一手卡着三保的脖颈,将他推开,走进寝殿。
  云起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拓跋锋停下脚步。
  云起以口型示意“出去”,并不悦蹙眉。
  拓跋锋站在原地,略有点不安,想开口说句什么,云起忙示意其噤声,拓跋锋在殿外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朱棣闭着眼,喃喃道:“锋儿回来了?”
  云起“嗯”了声,吩咐道:“三保传人来,侍候皇上歇下。”
  朱棣拉着云起的手,云起低声道:“皇上,姚大师还在外头等着,待会午门外指不定又有言官来跪了……”
  朱棣道:“成,你跪安就是。”
  云起躬身告退,行出殿外,拓跋锋大步追了上来,不满道:“方才在做什么?”
  云起没好气道:“给皇上缝耳朵。”
  拓跋锋道:“哦,用脚缝?抱着缝?”
  “……”
  云起岔话道:“方孝孺家里怎样了?”
  拓跋锋将把方誉带到舞烟楼中之事交代了,云起点头,叹道:“待姐夫明儿起来,姓方的多半就完了。”
  拓跋锋对着云起端详片刻,云起不悦道:“看什么?”
  拓跋锋忽道:“想要个儿子。”
  云起愣住了:“这叫什么话?”
  拓跋锋想了想,显是极难措辞,片刻后云起质问道:“要成亲了?”
  拓跋锋斟酌良久,跟着云起一边走,一边说:“没……对了,云起,你姐死了,你二哥回乡,不孝有三,无后……”
  云起想起徐雯,又红了眼圈。
  拓跋锋忙摆手道:“不说了,师哥错了。”
  云起道:“那你自个成亲去,让我静一静。”
  “你听我说……”
  “走开!”云起炸雷般的大吼。
  拓跋锋呆在原地,云起随手甩出蝉翼刀,扯住殿间雕栏狠狠一扯,刹那间半条回廊内瓷器,木架乒乓作响,倒成一片,碎了满地狼藉。
  响声惊动了无数宫女管事,数十人奔来,见是锦衣正使与禁卫军大统领二人吵架,都不敢上前,只隔得远远地看着。
  拓跋锋目送云起走远,当着那许多下人的面喊道:“云起!别走!”
  云起身影转过拐角,拓跋锋又喊道:“我是想让你成亲,生个儿子……云起!”
  云起没有听到,他一转过走廊,便开始大步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在另一个人身前,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
  云起两眼发黑,听到朱权的声音:“云起?!”
  云起艰难地撑着膝盖,摆手,喘息片刻,感觉到肩膀被朱权揽住。
  “怎么了?”朱权关切地问道。
  云起按着额头,倚在亭柱旁缓缓坐下。
  朱权问道:“方才听说你与皇兄去了方家。”
  云起道:“方孝孺只怕要被抄家灭族。”
  朱权吸了口气,道:“我正与姚大师说了此事,这就去劝皇兄。”
  云起道:“不用劝了,他活不了,谁去也是一样。”
  朱权认真道:“方孝孺是全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云起冷笑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的种子,可是能把皇上耳朵给咬掉半边。”
  朱权自觉地闭嘴了。
  
  马三保匆匆追出御花园,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云起知道是来回报朱棣状况的,便起身要走。
  “三天后,我在府里设宴。”朱权忽笑道:“请国舅爷与大统领喝酒听戏,来不?”
  云起出了口长气,问:“什么日子,怎这般有兴致……”话未完,忽然想起过几天便是中秋,遂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与你说。”
  朱权又道:“方孝孺完了?”
  云起颔首道:“别再想了,他完了。”
  二人于玄武湖畔,以这最后一句互别,各自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然而最令云起措手不及的是,方孝孺的下场不仅仅是“完了”,待得数日后,朱棣平复了心情,开始着手处理方孝孺一案时,云起方真正认识了截然不同的朱棣。
  “过完节便迁都,都退下罢。”朱棣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也不能再拖了。”
  御书房中一老臣仍道:“陛下!宗庙之事繁多,陛下请三思……”
  朱棣冷冷道:“那是你们现在该回去操心的事,再不迁都元人便要打过长城来了!滚!”
  数名文臣登时心头发悚,纷纷告退。
  朱棣嗤道:“文人误国。”
  云起看着桌上的折子发呆,上头写着北元残军频繁进犯北面疆界的军报。朱棣已派遣二十万军队开向北平,一月后更将以举国之力,迁都北平,亲自与忽必烈家族展开决战。
  也只有他才有这豪气,云起暗自心想,换了朱允炆,是决计不可能达到“天子守国门”这地步的。
  朱棣又道:“明年开春,朕准备御驾亲征,到时也带你去玩玩。”
  云起扑一声笑了出来,道:“御驾亲征便是去玩?”
  朱棣眼中蕴着笑意,淡淡道:“有朕在,你便是玩了。不成你还会打仗?”
  朱棣又道:“今年科举改在十一月,通告已发到全国,到时选拔点能做事的……建个内阁,便不用这般忙碌了。”
  云起会心一笑:“皇上胸襟宽阔,堪为天下人表率……”
  “不。”朱棣冷冷道:“朕原未打算赦免方孝孺。”
  云起心头一凛。
  朱棣微笑道:“如此人所请,朕要诛他十族。”
  云起打了个寒颤,道:“自古只有诛九族,哪有十族一说……”
  朱棣漫不经心道:“杀干净他的学生,凡是在他学堂中就学,挂名之人,一概杀头。”
  “皇上!万万不可!”云起骇得脸色大变,忙撩起前襟跪下,伏身道:“方孝孺桃李遍天下,此例一开,至少得死上千人——!”
  云起眼角瞥见朱棣龙靴有节奏地踏了踏,似乎在思考。
  “上千人?”朱棣语气显得十分有趣:“这么一来,朝廷便干净了……”
  “姐夫!”云起不敢抬头,额头磕了下去。
  朱棣抬脚,靴子垫在云起额头与地砖之间,云起那头便磕不下去。
  朱棣脚上轻轻使力,令云起抬头些许,不动声色道:“方孝儒的儿子失踪了?”
  御书房中,死寂般的安静。
  朱棣放下折子,提笔蘸墨,一脚仍支着云起的额头,云起不上不下的甚是尴尬。
  “国舅爷呐。”朱棣唏嘘道:“当锦衣卫辛苦,辛苦呐!还得为大臣求情。”
  云起不知该如何作答,把心一横,低声道:“皇上,方孝孺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朱棣冷冷道:“姚广孝也这么说,朱权也这么说。”倏然话锋一转,道:“让郑和帮你担点事罢,一个人扛着,终究是吃不消滴——”
  说毕朱棣以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又道:“乖,起来。”
  朱棣放下笔,温暖的手指摸上云起的脸,云起只得缓缓起身。
  朱棣随口问道:“晚上要去老十七家里吃饭?”
  云起答道:“是……陛下也去?”他忽对朱棣有种难言的陌生感。
  朱棣道:“你先去,朕批完折子就来。”
  “出去!”朱棣抬手虚赶,云起哭笑不得,还想再说几句,朱棣已变了脸色,云起只得讪讪走了。
  方誉那事朱棣知道了?云起一边走一边思考,让三保帮着担点事,什么意思?
  
  锦衣卫大院中摆了节饭的桌子,云起回到院内,拉住涂明问道:“老跋没回家?”
  涂明笑道:“老跋?我怎不记得老跋家在这儿,禁军统领该住宫外府邸才对罢。”
  云起瞥见桌上空置了三副碗筷,便嘲道:“还嘴硬呢你们,那碗筷摆给谁的?”
  有人便笑答道:“一副你的,一副荣哥儿的,一副勤哥儿的。”
  云起不知该如何对答,又有人高声笑道:
  “云哥儿,昨天宫里不都传大统领要成亲,这贺钱多少……”
  “就饶舌吧,都给我闭了啊。”云起没好气进了房,吩咐道:“弟兄们自个吃,我有事要出宫一趟。”
  锦衣卫们一时人声鼎沸,俱是放了筷子,满脸无奈。
  “几年没和弟兄们过节了,你自己说,云哥儿……”那时便有人端着酒来敬。
  云起拗不过只得喝了,锦衣卫们逾发闹哄,挨个上来敬酒,一人一杯逼着云起都喝了,这才放他走。
  云起空腹灌酒,又是佳酿,喝得脚步虚浮,孤零零地走到皇宫外,蹲在墙角边猛吐一番,又哭了片刻,方擦了脸,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地朝街上走去。
  这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云起只觉四周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又漆黑一片。初时只以为是劳累过度产生的目眩,如今靖难之役已过了大半年,目疾发作竟是频繁起来。
  
  朱权于府内设宴,只摆了一张桌,四个位,客位下首坐着姚广孝,云起一进来,厅内乐声便停了。
  “云起……”
  “哎,国舅爷——”姚广孝大声招呼道。
  云起点了点头,又眯起双眼,猛摇头。
  朱权见云起脸色不好,忙上前去扶着,云起胸口难受,哇地吐了朱权一身,便醉倒下去。
  姚广孝骇道:“国舅爷这是怎么了?”
  朱权摆手示意不妨,道:“大师请自便。”说着将云起扶入内间安顿。
  云起殚精竭力地过了这许久,再撑不住,躺在朱权床上便昏昏入睡。
  朱权一见云起便知是空腹饮酒,劳累过度,忙着人点了房内安魂香,又备好热水毛巾,解开云起衣领反复揉擦,喂了块参片入口,不知过得多久,云起头疼欲裂地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了?”
  朱权矮身望向窗外,道:“月上柳梢头,再歇会儿。”
  云起笑了起来,答道:“对不住,害你酒也没喝成。”
  朱权这才起身换了长袍,白衣胜雪,拉开房门,走出庭外,满园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瞬间涌了进来。
  “最近累狠了?”朱权立于院中笑道。
  云起吁了口气,答道:“心累。皇上来了么?”
  朱权道:“没有,锋儿也没来,厅内还是姚大师一人坐着,自斟自饮。”
  云起系好衣领,缓缓走出院内,是时一轮圆月当空,银光千里,群星隐曜,庭中桂花树随着清风缓缓摇摆。
  云起站在树下,探手折桂,喃喃道:“那年过节,我磨着师娘刻了根钗儿给我姐……用的就是这桂花枝的形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朱权微笑着从袖内取出一物,转身交给云起。
  云起接过那玉钗,点头道:“对,就是这根。”
  “云起。”朱权缓缓道:“我与姚大师,代这天下读书人,求你一事。”
  云起端详指间玉钗,脑中尽是已故徐雯的音容笑貌,轻声答道:“我办不到,他不是以前的姐夫了。”
  朱权忽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起道:“去哪?”
  朱权答道:“云游四海,随处为家。”
  云起蹙眉道:“你怎么能走?当年靖难时,你与他……”
  朱权一笑道:“我等他一夜,到现在还不来。他不来,便只好我走了。”
  云起忍不住道:“定是忘了,我回宫一趟。”
  朱权又问道:“你觉得他就算来了,会按照先前所言,将江山分我一半么?”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朱权又笑道:“本就没打算要他的江山,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如今想与他告个别,他也不来,倒生怕我讹他似的。”
  “长江边你求大师兄帮你个忙,我办到了,如今轮到大师兄求你帮我个忙,愿还不愿?”
  云起记起前事,便点了点头。
  朱权又道:“办完事,明日你要跟我一起走不?”
  云起一口回绝:“不了。”
  云起小声道:“师哥要娶媳妇……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成婚那夜,我不能不在。”
  朱权点头不语,把云起让进里间,亲手打开一个匣子:“这是瞒着他,从北平运来的。”
  匣子内是一袭漆黑的锦缎。朱权让云起坐在镜前,侧过头端详他的脸。
  云起明白了。
  朱权取出个小盒,道:“这也是四嫂用过的,待会不可哭,莫花了胭脂。”
  云起笑道:“不哭,过节怎能哭?”
  朱权微笑点头,以小指揉开胭脂,淡淡抹在云起脸上,又拈着唇纸,让他抿住。
  “你给你媳妇儿……也常这么描眉涂胭脂的?”云起揶揄道。
  朱权看着云起的双眼,笑了笑,取过墨笔,扯着衣袖轻轻勾勒,唏嘘道:“你们姐弟都是美人。”
  “待会知道该说什么不?”朱权又问道。
  云起闭上双眼,白皙的脸上现出胭脂所染的淡红色,睫毛在灯光下映着一层朦胧的光影。
  云起答道:“知道。”
  云起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眉,那眼,依稀便是徐雯的模样,他忍不住对镜笑道:“姐。”
  朱权按着云起肩膀的手微微一紧,云起又道:“去不为天下人做什么事,只为他做这事。”
  朱权问道:“为什么?”
  云起淡淡道:“我姐死的那天,他与她刚吵完架,这结终究得想法子解开,不能压在他心上一辈子。”
  
  云起上了淡妆,一头青丝如瀑,只以一根桂花玉簪挽着,全身漆黑锦服,衬得脖颈肌肤白皙似玉。
  马车在皇宫后门停下。
  “什么人!”
  云起隔着车帘递出牌子,那巡查锦衣卫正是孙韬,孙韬笑道:“云哥儿?怎出出进进的……”说着掀开车帘便要往上钻,与云起打了个照面。
  “鬼啊!!”
  孙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地爬下车去。
  “是我!”云起哭笑不得骂道:“别瞎嚷嚷!”
  孙韬心有余悸,看了云起一眼,又不禁直哆嗦,也不知是怕鬼还是怕徐雯,诧道:“你……云哥儿你这幅打扮……”
  云起下车,捋起袖子一叉腰,摇头晃脑道:“像不?我去吓皇上。”
  “鬼……鬼啊——!”
  “妈呀——!鬼啊!”
  “闭嘴闭嘴!是我!”云起斥道。
  云起作温柔贤淑状一路走过御花园,沿路太监宫女一见之下,登时鬼哭狼嚎,也不知多少人被吓尿了裤裆。
  
  “笑什么?”拓跋锋怀疑地看着孙韬。
  孙韬背倚宣武门,环臂身前,兀自好笑,答道:“老跋怎上这处来了?”
  拓跋锋反问道:“云起呢?找一晚上了,院里不见,宫里宫外都寻不着。”
  孙韬揶揄道:“老跋你要成亲了?”
  拓跋锋双眼一眯,孙韬登时打了个冷颤,只觉瞬间一股杀气袭来,哆嗦道:“云哥儿……嗯,在皇上那处,刚走不久,你现去还追得上。”
  拓跋锋再不理会孙韬,大步匆匆追赶。
  
  殿外两旁太监愣了神,云起比了个“嘘”的手势,交代道:“不用通传。”
  他站在寝殿门口,沉思许久,心中想着要说的话,继而推开寝殿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里没人,朱棣不知去了何处。
  云起挠了挠头,站在落地铜镜前,端详自己,忽然见到镜中映出门口的拓跋锋。
  殿外乌云蔽月,殿内空空荡荡,冷风穿堂而过。
  数日来二人俱未曾说过话,云起看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八成是在宫内找了自己许久,遂叹了口气,转过身,要与拓跋锋说话。
  拓跋锋呆呆看着云起,片刻后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云起:“……”
  拓跋锋哆嗦着全招了:“我……那个……大姐,娘,我真的……没打算娶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