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逃亡之旅
由朱棣亲自率领的北军,与铁铉率领的南军第一次正面交锋一触即退,朵颜三卫折损近百人,陷身火药阵内,尸骨无存。
一场狂风暴雨成了最大的助力,朱棣要趁势攻城,铁铉却当机立断,将大军一举撤入济南。
外有磐石般的城墙,内有二十万朝廷兵马守城,济南城几乎成了不可攻陷的要塞。
但朱棣的性子不同于寻常将领,盛庸,铁铉,李景隆耗得起,他耗不起。当天下午,朱棣调集了全军的神武大炮,对着济南城一通猛轰滥炸。
“你把弹药都耗在此处,来日攻打应天府时怎办?!”
炮声震耳欲聋,朱权几乎是贴着朱棣的耳朵在喊。
“四哥!围城之计方是上策——!”
朱棣右手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在震天炮声中眼望济南,无数炮弹从己阵飞出,轰在墙头,炸出漆黑的硝烟痕迹。
后阵炮兵仓皇来报,朱权听了,又转而朝朱棣吼道:“炮口太热了!不能再强攻了!”
朱棣冷冷道:“不能给盛庸时间修城。”
“火炮会炸的!”朱权勃然大怒,揪着朱棣的衣领大喊道:“四哥!听我一言!”
“城里还有李景隆的二十万兵,你就算把城墙轰塌也没用!万一展开平原战,争取到的时间也足够把城墙修完……”
正说话间,己方后阵发生了一阵连环爆炸,炮口过热,填充火药时终于达到了极限,数门神武大炮一并爆炸,摧去小片营地。
朱棣一把卡着朱权的脖颈,将他按在身旁树上,吼道:“闭嘴!今日老子就是要将李景隆拖出来凌迟!有这时间啰嗦不如回去想办法袭城!滚!”
朱权未料今日朱棣浑然不似以往的作战风格,又急又怒,当即袖子一拂,悻悻离去。
拓跋锋失踪,己方损失了一名得力战将,要派人趁夜入城偷袭亦没了办法,外加云起生死不明,无法向徐雯交代,朱棣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眼看济南城墙一点点垮塌,城楼高处更是破瓦,碎砖横飞,朱棣估计再连续炮轰两个时辰便可将城墙轰破,然而己方火炮已到了极限,不能再不冷却,遂吩咐下去,全军暂休,等待迎接城破后的平原会战。
“朱权呢?”朱棣等了许久,不见朱权前来。
属下来报,宁王三刻前离了营地,率领两百名亲卫朝西面去了。
“那□的。”朱棣咬牙切齿道:“又去何处?”
炮营休整完毕,朱棣再顾不得朱权,匆匆接了朵颜军权,将大军排布于济南城外,朗声道:“铁铉可在!如今你济南城危在旦夕,速速降了本王爷,便饶你全城百姓性命!”
那城楼上现出一人身影,正是铁铉。
以朱允炆为代表的朝廷军,与以朱棣为代表的北平叛军,终于有了第一次正面交谈的机会。
朱权去了一上午,此刻终于回来了,恰巧赶上两军对阵的场面。
朱棣不问朱权去了何处,朱权也不吭声,只问道:“你要招降?”
朱棣眯着眼打量远处立于城楼上的铁铉,缓缓点了点头。
“我来。”朱权捋袖子道。
“不用,王爷来。”
“我来我来,铁铉出了名的刻薄,你吵架不是他对手……”
“我来!”朱棣怒道,伸手又要卡朱权脖子。
朱权只得让道:“王兄请……”
铁铉朗声道:“燕王身为藩将,手握重兵,不服朝廷辖制,反兴兵作乱,祸起萧墙,置我大明于水火之中,如今还有何面目来见!”
朱棣冷笑道:“朝有奸佞……”说着朝北拱手道:“本王爷乃是奉了太祖皇帝遗命,发兵靖难,朝中佞臣一日不除,本王便没有收兵的道理。”
两军静了片刻,那招降不过是几句场面话,朱棣自不抱太大希望,然而铁铉却沉默不语,少顷见其颀长身影立于城楼高处,衣袂在风中飘扬,随手取下背上一物,正是把半人高的长弓。
铁铉当着数十万人的面遥遥拉开了长弓,朱棣身周亲兵大惊失色,两军相聚近四百步遥,铁铉要做甚?!
只见弓如满月,箭如飞星,噌一声那长箭离了城楼,携着万钧强弩之力朝北军飞来!继而钉在朱棣车辕上,箭尾缚着一张纸条。
铁铉朗声道:“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评说,尽忠报国,唯肝脑涂地,济南全城宁死不降!”说毕跃下城楼,不见身影。
手下取了那箭上信条,呈予朱棣,正是:《周公辅成王论》。
朱棣埋头看信,脸色阴晴不定,朱权便笑道:“那小子唇舌工夫向来厉害。”
朱棣念道:“周公见召公……兄弟,这个字怎么念?”
朱权讪讪道:“奭,召公奭。”
朱棣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将那信揉成一团扔了,吼道:“不降算了!大炮轰爆他□的,开炮!”
朱权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白瞎了铁铉满腹才学,做学问做到狗身上。
那时间千炮并发,如神雷贯天,济南城城墙再受不住连番炮击,终于渐渐坍塌下去,不到片刻,城墙高处架起一面“朱”字大旗,竟是又有对策。
朱棣不管不顾,只下令猛轰,待得铁铉亲手挑着一物,再次走上城门,上千门神武大炮竟是一并哑了。
朱权捧腹大笑,朱棣却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铁铉手中挑着那物,竟是朱元璋的神主牌!
“燕王乃是奉太祖遗命前来?!”铁铉声传遍野。
朱棣登时不敢再轰,传令停了炮,举棋不定。
大炮一停,铁铉身后又举起数人牌位,自朱元璋之父朱七一,至马皇后,已薨太子朱标等人,一家人神主牌摇摇晃晃,霎是热闹。
朱权已笑岔了气,道:“四哥,你再开不得炮,否则定要受尽天下万民唾骂……”
朱棣仿佛被隔得老远扇了个耳光,眼见济南城告破在际,铁铉来了这一招,真可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终于遇上个比自己还流氓的了。
朱权笑够后方正色道:“不妨,我方才想到另一计,三日内济南可破。”
朱棣这才想起日间朱权不告而别,问道:“你早上去哪儿了?”
朱权早间离去,却是沿路寻上黄河支流,在堤坝处埋下无数火药,并派亲兵严密看守,只待朱棣这处久攻不下,弹药耗尽便炸堤淹城。
朱棣略一沉吟,道:“这法子只能吓人用,不能真的引水倒灌济南城,否则就算老子当上皇帝,死了这许多百姓,皇位也坐不安稳,来日定会被史官们骂到臭头。”
朱权微笑道:“随你,自己看着办。”
朱棣沉思良久,吩咐道:“这样,先放水淹一次济南城,再把堤坝封上,不可尽数炸开。”
十一月,秋风萧瑟,大明湖畔。
拓跋锋一手捧着云起下巴,让他俯在自己膝上,手指推拿其后背要穴,云起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腥血。
拓跋锋把云起放在地上,去取了行军时缚在马背上的木碗来,到湖边舀了满满一碗泥水,撬开云起的嘴灌下。继而再次在他背上一路按下去,云起又吐得酣畅淋漓。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云起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拓跋锋方静静地看着他,眼眶里满是泪水。
“好点了么?”拓跋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云起筋疲力尽地埋头在拓跋锋身上,昏了过去。
拓跋锋一手握着云起的腕,将他小心地抱起,放在马上,一手搭在云起背上,另一手牵着马,缓慢地走着。
大明湖水位涨得难以置信地高,拓跋锋一身血污与泥泞,在水线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目光涣散,嘴里哼着歌。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
云起疲惫的声音续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还记得师娘唱的曲儿。”
“嗯。”
拓跋锋脚下不停,盲目地走着,呆呆问道:“好点了?”
云起含糊答了,拓跋锋大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令云起想起小时候,徐雯哄他入睡时的抚摸。
“什么时候了……”云起艰难地直起身子,道:“湖水咋涨这般高?”
破败的荷叶浮在水面上,随着冷风一漾一漾,飘向桂花树的树干,水直过马膝,拓跋锋涉水哗啦哗啦地走进树林,茫然道:“师哥没用。”
云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有吃的么?饿死了。”
拓跋锋摸摸自己肚子:“没有,火折子湿了,生不起火,寻几只青蛙生吃?”
云起险些又吐了,忙道:“算了,当我没问过。”
拓跋锋耳朵动了动,警觉地听到了点声音,道:“在这里等着。”
拨开树枝,一汪茫茫水面上,立着一处楼阁。
楼阁中丝乐传来,笛声悠悠地沿着水面荡开,拓跋锋攀在枝杈上眺望片刻,无声无息地入水,朝亭子泅了过去。
楼内显是设宴,四周划开五六条小船,船上俱有亲兵把守。楼上,楼下分为两间,下间有教坊女子吹笛,上间则是数名官员设宴饮酒。
拓跋锋湿淋淋地在看守死角处钻出水来,抹了把脸,一个闪身躲进屏风后。
吹笛女子险些便要尖叫出声,拓跋锋迅速将其嘴捂住,继而缓缓放开。
拓跋锋微笑道:“春江花月夜,谱子上有一处错了。”说着两手环过那乐娘粉颈,修长指头于乐谱上一点,拉着她纤手按在笛孔上。
“姑娘请继续。”
乐娘脸泛微红,见这俊朗男子没有恶意,便继续吹起长笛。
拓跋锋抬头,轻轻一跃,攀着横梁,将身子贴在天花板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李景隆唏嘘:“铁大人好本事!只可惜被那奸贼逃得命去。来来,敬大人一杯。”
铁铉答道:“不得已而为之。”
拓跋锋蹙眉,心想莫非朱棣也被算计了?
另一苍老声音道:“铁大人为保我全城军民性命,率众诈降献城,此事但凡换个聪明人俱不能相信,朱棣狂妄自大,来日定将落败。”
铁铉放下酒杯,答道:“不。”
“朱棣愿意屏退手下,仅带五十亲卫进城受降,并非狂妄,而是信我所言。他认为铁铉是个读书人,不会行诈降这等下三滥之举。今日之事,若换了李大人投降,朱棣是断然不会相信,也不会进城的,因为若李元帅降敌,城中还有我与盛大人,作不得数。”
拓跋锋明白了,席间便仅铁铉,李景隆,盛庸三人,铁铉诈降诱朱棣进城,又以毒辣计谋算之,然而朱棣福大命大,还是逃了。
李景隆被不冷不热刺了句,怀恨道:“先前便说过,放千钧大石在城门上累赘得很,不如用弓箭射敌来的快。铁大人仍是失算了。”
铁铉淡淡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幸此次济南之围已解,下次再来,多半得拖到明年开春时了。”
拓跋锋眉毛一跳,朱棣打济南打不下来,回去了?
盛庸见铁铉马屁不受,软硬不吃,忙打呵呵道:“那位徐监军……”
铁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动,揶揄道:“人是李元帅要杀的,折子也是李元帅要递的,杀不掉,来日还请元帅多担待着了。”
李景隆打了个寒颤,想起徐云起居然没被算计死,万一过几日哭爹叫娘地跑回南京告御状,自己可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朱允炆派铁铉前来时,本交代的是将云起押回京师,再作打算,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铁铉又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要如何交代?
盛庸插嘴道:“哎,大家都是为朝中效力,来日定将尽心竭力,除了那祸害,按老夫说,不如今日歃血为约,誓死守住这济南城,日后大军得胜,圣上问起,一同担了干系,也就是了。”
铁铉喝了口酒,淡淡道:“既是盛老有言,自将遵命。”说毕取来桌边银刀,划了手臂,滴入酒中,李景隆却是冷笑不动,显是又想到了争功邀赏之事。
李景隆道:“罢了,本将一人做事一人担,徐云起确是……”一句话未完,竟突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我”字来。
李景隆发着抖,手臂朝胸前回摸,铁铉眉毛一扬,吩咐道:“盛老请后退些许。”说着端着酒站起,将盛庸挡在身后。
盛庸只觉事情不对,却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从矮案前站起后,方发现李景隆胸口透出一截雪亮的刀刃。
楼下乐娘吹曲子吹得婉转入神,只觉脖颈处温热,探手摸去。
绣春刀锋刃微微一转,喷了楼下乐娘满头血。
“杀人拉——!”女子大声尖叫,弃了乐器朝楼外逃去。一声起,另一声落,轰的一声二楼木板被一拳击出个洞!
拓跋锋轻身跃出,抽了绣春刀潇洒一甩,血如雨落,溅于铁铉杯中。
宝刀归鞘,李景隆尸身软倒,垂进洞内,砰的一声摔下楼去。
铁铉淡淡一笑,反手与盛庸碰了酒杯,仰脖喝干,掷杯道:“拓跋锋?”
拓跋锋正眼也不看铁铉,目光投向酒案。
铁铉眼角余光瞥向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弓,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剑拔弩张的气氛令空气近乎凝固。
二、一。
拓跋锋动手了!开始收拾桌上酒菜!
“……”
铁铉愣在当场。
拓跋锋以无比娴熟的手法解下上衣,抛在地上,继而于短短瞬间辨认出桌上哪些是肉,哪些是菜,选择性地取了烤鹌鹑,八宝鸭,银丝卷,鸳鸯五珍烩,四套宝。而对红嘴绿鹦哥,小葱拌豆腐等云起不爱吃的菜肴视若无睹。
只见杯盘疾影,碗筷交错,电光火石的瞬间拓跋锋已将战袍打了个结,朝背上一甩,负好,战靴将案几一蹬,脚尖挑起个咕噜噜转的海碗,稳稳当当扣在脑袋上。
拓跋锋一手将海碗朝上推起些许,露出双眼,蔑视地打量着铁铉,冷冷道:“铁铉?后会有期。”
继而转身朝楼下一跃,跑了。
“来人——!有——刺——客!”铁铉几乎是抓狂地喊出了这句话。
“呼哧,呼哧……”
“追——!”铁铉大嚷道。
潜心修炼多年,铁大人终于在这一刻破了工。
拓跋锋半身浸在水里,左扭又扭,矫健地避开身后飞箭,一手按着脑袋上那海碗,上了岸,夹着尾巴朝密林内仓皇逃去。
“哈哈哈——”云起捧腹大笑:“你脑袋上那玩意儿是什么……”
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包袱朝马背上一甩,翻身上马,长脚险些将云起扫下马去。
“快走!我杀了李景隆!”
云起先是一愕,转头望去,见到密林外的一双眼。
数名亲卫划着小船,于大明湖上轻飘飘打了个旋,铁铉站在船头,那旋力将其带得面朝密林内的二人。
箭上弦,弓被拉至一轮满月。
铁铉凝神,与云起对视。
云起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手,袖子一抖。
利箭“嗡”的一声离弦,准之又准地朝拓跋锋后背飞去!
蝉翼刀闪着雪亮白光迎上。
那一箭的劲风激得沿途桂树一颤,无数桂花离了枝头飘来。
漫天花雨中,冰蚕丝缠上了木箭。
拓跋锋吼道:“驾!”
冲力一扯,蝉翼刀回转,将那木箭切割成碎屑,云起笑着喊道:“铁大人!待我回去告御状,定诛你九族——!”
战马大声嘶鸣,离了密林,朝北方狂奔而去。
铁铉再架一箭,奈何已寻不见二人踪迹,只得叹了口气,吩咐道:“发通缉令,沿途封锁上北平的道路,别被他俩跑了。”
“孤军无援,徐云起,拓跋锋,这次再抓不住你,我铁铉纵是被诛九族又有何妨?”铁铉阴冷地笑道。
拓跋锋亡命飞奔,本想带着云起,尽快与北军大部队汇合,然而山东以北方圆千里,却寻不到朱棣的半点足迹。
近十万北军竟是一夜间失踪了般。
南军领地上哨所则严加盘查,拓跋锋无奈只得调转马头,奔向西北。
云起倒也不介意,俯在拓跋锋背后颠来颠去,睡睡醒醒,直至拓跋锋终于寻得喘气时机,确认摆脱了铁铉派出的追兵,方疲劳地寻到偏僻处歇息片刻。
拓跋锋把马牵到一处树下,倒头便睡,近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又全身带伤,实在是累得很了。
云起却已睡了个足,见拓跋锋挺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无聊得紧,肚子又饿,遂趴到其身旁调戏道:“师哥不疼我了?”
“疼。”拓跋锋迷糊道,把云起抱在肩旁拍了拍,哄小孩似地说:“师哥歇会儿,不成了。”
月色如水,人疲马乏,云起从不断咀嚼的马儿嘴里扯了根草,去戳拓跋锋,拓跋锋打了个喷嚏,果真睡着了。
云起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拣来海碗,在那包袱里翻选,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由得心情大好,装了一碗便吃了起来。
“连碗筷都没忘收拾……这傻子。”云起情不自禁笑道。
此处正是德、宁两州交界,接近朱权地盘,再朝西北走,便是朝廷逐犯一类的流放之地,云起小时候听蒋瓛说过,塞外风沙茫茫,冬天严寒,夏日酷暑,被流放的罪犯通常都活不了几年,官宦之家子女更易早夭。
云起吃着烤鹌鹑,十分满意,脑袋又东张西望,只坐不住,见大路对面有间农舍,牛棚里养了只牛,院子里又有口井,遂一拍外衣,起身。
这一起身,拓跋锋登时惊醒,紧紧抓着云起的手,峻声道:
“你去哪儿!”
云起反被吓了一跳,讪讪道:“菜太咸了,去讨点水喝。”
拓跋锋吁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显是头疼难受,屈起一脚勉力站起:“我去,你别乱走。”
“那儿有头牛,要牛奶喝。”云起很明显是在无理取闹。
“哦。”拓跋锋应了,蹑手蹑足翻进农舍栅栏内,云起道:“用的着么?你敲门就是……”
拓跋锋“嘘”了下,小声道:“危险。”
拓跋锋靠近牛棚,牛闭着眼,悠哉游哉嚼着干草,拓跋锋于是把空碗放在地上,蹲了下去,伸手到牛腹下去挤奶。
摸了个空。
拓跋锋朝侧里挪了些许,摸到了,用力一挤。
“哞!”那牛瞬间停了咀嚼,双眼一睁。
拓跋锋漠然道:“你是公的?”
“云起快上马——!”
说时迟那时快,那牛勃然大怒,转身一角挑破了棚栏,拓跋锋拔腿就跑,吓得朝云起飞奔而来。
“……”
云起还没明白发生过什么事,拓跋锋已被牛追得疲于奔命,好容易冲到树边,拎小鸡一般抓着云起上马。
“哞!!”
“驾!”
“怎么回事!”
“快走啊——!驾!”
马缰还绑在树上,拓跋锋忘了。
“什么人!”
“偷牛贼!”
连番叫喊已惊动了农舍主人,那时间屋内匆匆有名农妇奔出,抡了屋前锄头便尖叫道:“当家的——!有偷牛贼!”
“我们不是……哇啊!”云起仓皇大叫。马匹受了惊吓,不住猛挣,将云起与拓跋锋甩了下马,摔成一团。
战马瞬间挣断了缰绳,飞也似地逃了。
这下好了,云起甫一起身,便又被冲过来的牛吓得大叫,拓跋锋忙抱着云起让他上树,好一番忙乱中,云起赫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我家……”
“张勤?”云起讶道。
屋内又奔出一名农夫,手持镰刀,将女人护在身后,此时听声音便愕然道:“云哥儿?还有……头儿?你们怎到这处来了?”
农妇躲到张勤身后,张勤急急忙忙出来,赤着脚,穿着过膝的麻裤,上前牵开牛,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起与拓跋锋。
——卷三 呼风唤雨符 终——
卷四 玉扳指
37) 征夫浊泪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张勤躬偻着去点了油灯,豆大的黄火将微弱的光投在他的头发上。
一别数年,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竟是长出了零星白发,云起怔怔地看着张勤未老先衰的模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耗子吱吱叫,从蓝沫脚边窜过去,蓝沫低声骂了句,操起墙角的木棍敲打数下,将它打得逃进了墙角的小洞里。
拓跋锋目光游移,四处扫视,屋顶角落还开了个洞,拓跋锋歪着脑袋张望,见到天边一颗闪亮的星。
蓝沫搬了个小木凳,推门出院,坐在井栏旁,手里织着毛线。
张勤取来两个瓦碗,放在油腻的桌上,提起壶,往里注了点清水,云起借着油灯,看到水面泛着一层油花。
拓跋锋道:“你不是渴了么?”
云起忙摇手道:“我又不渴了。”
拓跋锋喝了水,云起只得跟着喝,水里一股泥沙味,参杂着馊油,令他又想吐了。
“还没孩子呢?”云起微笑着问道。
张勤笑答道:“没,我爹生前倒是想要个白胖小子。”
云起静了下来,而后道:“张老逝世了?”
拓跋锋“嗯”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听说你娘过得挺好,回老家山西了。”
张勤点了点头,云起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叹了口气:
“这些年,过得还对付罢。”
张勤苦笑道:“也就这样了,那天走得匆忙,忘谢你们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给拓跋锋云起磕头。
“哎别!”云起忙扶起张勤,怒道:“自家兄弟,说这什么话呢。”
云起简单解释两人目前的处境,张勤心不在焉地听了,而后道:“明儿是十五,我把牛牵去集上,换匹马来给你俩。”
“我这有钱,买就是……”云起正要掏钱,拓跋锋一手将云起按住。
院内传来蓝沫的讥讽:“泥菩萨过江,自个还吃不饱……”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张勤勃然大怒道。
云起抚额不忍听,只想撒袖子走人。
拓跋锋却拉住张勤,认真道:“别这样,媳妇的话要听,她是为你好。”
张勤重重出了口气,道:“听她的?她就是在放屁!”
张勤又朝院内吼道:“不想过就趁早滚!别他妈跟着老子,委屈了你!”
云起那恻隐之情几乎要化作眼泪流了下来,任谁也想不到,当初传遍京城,私奔的这对金童玉女,竟是过成了糟糠泼赖。
那家徒四壁的生活,夫妻间脸红脖子粗的争吵,颇令云起有种绝望的陌生。
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锦衣华服的勤哥儿?
张勤那脸已再不复英武的模样,长年塞外艰苦劳作,一日三餐的压迫,已令他皮肤粗糙,变得如同小老头般,更微微躬着背脊,想是常被蓝沫训的结果。
云起忽然对今夜的重逢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张勤收拾了床铺,埋头道:“云哥儿和头儿并个铺,先歇着,明天我去买马。”
云起忍不住道:“你睡哪?”
张勤讪讪道:“后院还有间房,我睡那地,别理她,让她坐着去。”
“这怎么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怒道。
云起拦着张勤,拓跋锋又朝院内道:“弟妹,对不住了,叨扰他晚,明天赶早就走。”
蓝沫不答,云起低声道:“兄弟,你存心让老子睡不安稳呢。我俩睡后院,走,带路。”
张勤见云起坚持,只得将二人带到后院,那处却是间柴房,张勤又叹了口气,道:“那成,自己弟兄,也不说了。”
张勤与云起彼此拥抱,云起忍不住抬头,在张勤头上摸了摸,安抚道:
“太祖驾崩,皇孙继位,等过段日子回去,不管谁当皇帝,只要云哥儿得了势,第一件事就派人来接你,依旧当咱的锦衣卫……先委屈着再呆几天,别和你媳妇吵架,好好过日子,啊。”
张勤默默点头,云起只觉脖颈旁有点温热的眼泪,不知该再说什么,放开了张勤,拓跋锋欲言又止,似是也想给张勤点鼓励。
然而张勤转身便走了。
柴房内静悄悄,剩拓跋锋与云起二人。
拓跋锋忽道:“师哥以后不骂你,不大着嗓门和你说话。”
“……”
云起哭笑不得:“别说傻话,睡罢。”
拓跋锋蹲在地上,捡起张勤带来那块破布抖了抖铺好,躺下,乖乖伸出一臂,等着云起来枕。
他们紧紧拥在一处,前院传来蓝沫尖锐骂声与张勤压抑着怒气的讥讽,彼此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云起低声道:“我姐当年也不是这样来着……”
拓跋锋侧着身,看了云起好一会,小心地在他眼睫毛上亲了亲。
云起喃喃道:“那年我爹死了,大姐被赶出家来……师娘让我赶紧回去……你陪我一起出宫,记得不?”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将军府里扔出个小布包,脂粉,钗儿叮铃当啷摔了一地。”
云起道:“我还记得她一边哭,一边拣地上那些物事,真他妈的是造孽呐,那时太小,不懂她哭的啥,这会儿想起来心里真疼得难受。”
“姐夫那时还是个闲散王爷,在京师每天乱逛,没差事,也没俸禄,王爷一个月二两银子,攒了四年,全给爹填法事,买棺用了,身上穷得一个子儿没有……要说穷,说丢人,其实也跟勤哥儿这模样差不离。”
“大姐要去典当金钗首饰,被姐夫拦了,还是他自个去工部支了下个月的钱,给咱俩买了两把牛皮糖,又带着去八仙楼海吃了顿,才送到宫门口。”
云起叹了口气,道:“你那儿还多少钱?”
拓跋锋木然道:“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云起险些声音便要高了八度,怒道:“乱花钱!花那儿去了!”
拓跋锋惴惴道:“都趁你睡觉那会……塞你钱袋里了,没有乱花,一共七个月,十四两银子,外加上肥……上回把猪十七当女人卖的十两,那十两是银票,本来我只要了五两想让他给现银,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开……”
云起往身旁摸去,摸了钱袋,恍然大悟:“我说咋变重了呢。”
拓跋锋道:“给他多少?”
云起道:“都给他罢。临了藏他枕头下,免得伤感情。”
拓跋锋释然,点了点头。
二人这才安心入睡。
一夜无梦,那是自拓跋锋逃出京师之时起,云起睡得最安稳的一宿。
日上三竿,阳光从柴房外照入,投在云起安详熟睡的脸上,他睁开眼,身上盖着一块破布。
拓跋锋已起身,洗了二人衣服晾好。
西北阳光炽烈,晾在两根竹竿上的外袍轻轻飘荡,衣袖飞舞,仿佛要情不自禁地互相抱在一起。
拓跋锋打着赤膊,正专注地练着太极拳:“你去吃早饭,我吃过了。”
云起眼望拓跋锋伤痕累累的背脊,莞尔道:“亏你好意思,就穿条衬裤,与人家媳妇坐一房里成什么体统。”
拓跋锋愕然道:“她不是嫁人了么?”
云起知这愣子的一贯思维是:成了亲的人就没有性别了。遂也懒得跟他说,敲了敲窗台,笑道:“弟妹,讨点吃的成不?”
蓝沫心情比之昨夜,似乎好了些许,答道:“穷人家也没啥好的,真对不住云大哥了。”说着便开了后窗,递出一碗一碟来。
清粥小菜,正合了云起胃口,云起一面吃,一面与蓝沫闲聊几句,忽道:“这处是什么地方了?”
蓝沫答道:“德宁二州地界,再朝西北走,便是西凉府。”
云起筷子定在唇边,道:“西凉府?荣亢大将军的辖地?”
蓝沫道:“是呀……我爹当年与荣将军交好……他儿子不就是那啥来着,与你们同朝当差的,那时荣府……”
蓝沫语气唏嘘,充满掩不住的向往,云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蓝沫忽地扔了手上活计,转身便凑到墙角去吐,拓跋锋吓了一跳,道:“弟妹你没事罢。”
云起兀自沉吟他事,道:“荣庆他爹?”
“弟妹,叨扰。”云起几口把稀粥喝完,朝房内道:“我想到门路了,现便走,免得拖累了你俩。”
蓝沫扶着木盆大口呕吐片刻,听得云起此言,脸色惨白,嘴角也顾不上擦,忙奔来开了后房门,焦急道:
“这怎么成?大哥要去哪?张勤大清早便去集上,这时间算一算,也该回来了,万万不能走!再等一会儿吧,吃了午饭再说。”
云起正要说句什么,拓跋锋已明白其意,打断道:“要找荣将军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他回来,告个别再去。”
云起只得敷衍点头,蓝沫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关上房门时那手微微颤抖,被眼尖的云起一眼瞥到。
蓝沫回到房内不再吭声,拓跋锋把钱袋偷偷塞进窗格里,又拉过帘子掖好,小声道:“这够他们买好几头牛了。”
云起只越想越不对劲,道:“ 你到前院去看看,那牛还在不。”
拓跋锋蹙眉道:“你连自己兄弟也起疑心?”
云起催促道:“去就是。”
拓跋锋爬上院墙,俯身到前院遛了圈,回来后道:“不在。”
云起只觉蓝沫那表情煞是不正常,今日态度又变得太快,索性单手勾住屋檐一翻,上了房顶,朝远处眺望。
隔壁十丈外有另一户农家,云起又朝拓跋锋招手道:“你来看看。”
云起指那邻家牛棚,牛棚里养了两头牛,问:“左边那头,像张勤家的牛不?”
拓跋锋左看右看,满脑袋问号,任他武功再高,眼力再好,也看不出此牛是彼牛。端详半天后道:“我看不像。”
云起低声道:“我怎么看怎么像。”
拓跋锋漠然道:“别疑心生暗鬼。”
蓝沫仍不住朝后院窥探,此时不见了拓跋锋与云起,又仓皇推门出来,道:“徐大哥!拓跋大哥?!”
“在呢。”云起站在屋顶上,笑道:“塞边天气好,上房看看风景。”
蓝沫站在后院里,一脸迟疑,道:“下来成不?屋顶禁不住踏,前些日子才补过。”
云起道:“成,这就……”话未完,拓跋锋紧紧握着云起手腕,只握得他生疼。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举目眺望。
天如水洗过一般的蓝,绵云雪白,大漠千里,黄沙如画。
一望无际的远方,戈壁堆上有队官差蜿蜒而来。
领头之人农夫装束,骑马疾奔。
云起站在屋顶上,低头与院内蓝沫对视,蓝沫双眼中尽是怯意,哀求道:“大哥下来喝口水,风沙重。”
“成。”云起冷冷道:“这便下来。”
“你们要去哪——!别走啊!哎!”
官差破门而入,云起与拓跋锋闪身到了后院,为首之人吼道:“莫走了钦犯!”
数十骑兵马将张勤家团团围住。
“勤哥儿,出来说句话。”云起浑然不惧,以自己与拓跋锋的身手,这几十个菜鸟还留不住他俩。
拓跋锋双目赤红,抽出腰间绣春刀,拦在云起身前,显是动了杀念。
蓝沫大声尖叫,朝后院角落爬去,张勤躲在房中,并不答话。
“朝廷锦衣卫正使徐云起,反贼拓跋锋?”为首那捕快手里拿着张通缉令,对照二人面容,而后冷冷道:“跟本官走一趟。”
云起对那捕快视而不见,一手按着拓跋锋拔刀的手,上前两步,问道:“勤哥儿,你这是何苦来?”
张勤终于答道:“云起,我快有儿子了,不想让他跟我俩吃苦。”
云起静了片刻,隔着窗格与张勤对视,看到那双充满内疚与愤恨的眼,缓缓道:“也罢,我们走了。”
“一起上!给我拿下!”
拓跋锋与云起背靠背,绣春刀甩出一道闪亮的白光,蝉翼无声无息地在空中掠过,那率先扑上前的官差登时尸横就地!
血液喷得满院,蓝沫尖叫着逃进了房里。
“快走!”
云起一声冷喝,登时又有官差不要命地冲上来,拓跋锋一面左砍右劈,一脚踹开后院紧锁的木门,护着云起逃出院外。
张勤手中端着一把火铳,此刻终于破釜沉舟,扣动机括。
“轰”的一声巨响,铁丸将木窗炸为碎屑,拓跋锋色变,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云起仓皇转身,肩背被铁丸击中,登时口喷鲜血,扑倒下去。
“云起——!”拓跋锋疯狂地大吼。
“走!”云起咬牙道。
张勤瞬间放下火铳,再次填弹,奔出院内,举枪瞄准了拓跋锋。
拓跋锋抱起云起,顾不得再转头,只拼了命般跃上院墙,云起堪堪伸出一手,在墙顶捞到块石子,揉到指间。
云起目中满是遗憾与悲悯,与张勤对视,张勤闭上双眼,再发一弹。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
天地唰然远退,无数景物模糊不清,视野中唯剩一个黑黝黝的,半寸见方的小孔。
云起扣指一弹,石子嗖然飞出,无声无息地堵住了枪口。
火铳爆开,张勤发出痛苦的咆哮,一臂被炸得粉碎,朝后飞了出去。
拓跋锋跃下院墙,在茫茫大漠上拖出一道血迹,亡命飞奔,到得戈壁边缘,脚下便是黄浊的河水。
“跳,别怕。”云起带血手掌迷恋地摸了一把拓跋锋的脸,拓跋锋紧紧抱着云起,二人一同跃了下去,消失在滚滚河流中。
38) 厚禄加封
云起在最开始时便犯了一个错误,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从这步盲棋演变为二人致命的麻烦,以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重伤逃亡的狼狈下场。
他日回想起,一切悲剧都源于最起初的这个错误。
这个错误就是:锦衣卫打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不知道,并非所有的牛都有奶。
朱漆剥落,字迹褪色,棕红三字刻于漆黑的石碑上。
“无定河”
云起背上的伤口被水冲刷得泛白,拓跋锋将他推了上岸,咳出数口沙水。
“云起!”拓跋锋将云起摇了摇,云起虚弱道:“找个地方,将……弹丸剜了……”
拓跋锋颤抖着将云起的肩伤挖开,小心地用绣春刀将铁丸挖了出来。
风沙起,老天爷的脸一瞬间沉了下来,留在无定河边依旧不安全,拓跋锋吐了几口清水,将云起负在身上,野狼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
狂风肆虐,卷着沙尘掩住了他的足迹,云起昏昏沉沉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连番逃亡,受伤,中毒,云起的身体已濒临极限,再支撑不下去,几次一口气接不上,便要死了。
拓跋锋干涸的嘴唇龟裂,流出鲜血,却依旧茫然地走着。
“云起,不会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拓跋锋喃喃道。
“嗯。”云起答道。
他甚至忘记关心背上的云起是死是活,连日来的遭遇已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仅仅是盲目地走,不停地走,像是想走出风沙,找块岩石歇下,然而路过遮风点时却又看也不看一眼,继续走下去。
“要去哪……”
“不知道。”拓跋锋咬牙答道,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灰暗的沙暴中出现了一间小屋。
拓跋锋肩上抗着云起,从后墙外翻进,两人一同摔在地上,俱是昏死过去。
狗汪汪地在前院里叫嚣,屋内主人挑着一盏灯笼,见两个高大的小伙子满脸是沙,倒在自家院子里,当即吓得不轻,忙将二人拖进房内。
“是你?”
“这可怎了得,唉……给徐大人喝点水。”
拓跋锋朝云起嘴里灌了点水,云起猛地咳了起来,先前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脸浮起一阵红晕。
拓跋锋自顾自地喝了口水,吻着云起,喂了下去。
云起的呼吸逐渐平复,许慕达唏嘘道:“相濡以沫。”
拓跋锋叹了口气道:“他跟着我就是受苦。”说着转过头,问:“你怎会在此处?我记得你被蓝玉牵连,没被诛九族?”
“为何叫我恩公?”
许慕达将油灯放在木柜上,寻了张板凳坐下,答道:“小的那年受蓝玉将军牵连……兵部的老爷们被诛了九族……小的本以为这回完了,孙大人带着锦衣卫弟兄们来宣旨,说徐大人在圣上面前求情,绕了小的一命,只发配从军了事……”
拓跋锋疑道:“云起为你求情?”
拓跋锋只听云起把许慕达蹬了下水,与许慕达亲口所述完全不是一个版本,听得一头雾水,又道:“孙韬怎么说的?”
许慕达浊泪两行:“孙大人说,全因锦衣卫,小人才有今日,让小人牢牢记着……当初只想到宫外去给徐恩公磕个头,奈何当天便被押去从军……”
“……”
拓跋锋瞬间表情变得极是古怪,肩膀不住颤抖,云起却一直在装睡,此刻忍不住以手指狠狠在拓跋锋掌心捏了一把,拓跋锋那抓狂的笑声登时憋住了。
许慕达摇头唏嘘道:“拓跋大人不计前嫌,饶了小人与妻儿一命,大恩大德小人一直惦记着……”
拓跋锋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也知道,当年孙韬幸灾乐祸,说的八成是:“你之所以有今天,全赖我们徐副使安排,现给小爷记得了”云云。
然而许慕达却自动理解为本应抄家灭族,因徐云起求情方躲过一祸。
这糊涂鬼,若是被抄斩了下地府也不知冤在何处。
房外风声呼啸,屋顶四沿仍不住落下细碎的沙来,许慕达披了张羊毛毯子在地上睡了,拓跋锋为云起包裹好肩伤,虚虚地将他抱着,一同躺在床上。
“痛么?”拓跋锋将唇贴在云起耳旁,紧张地问道。
云起以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张勤忘恩负义,许慕达却救了你我的命……这世道……”
拓跋锋小声道:“我听到房外有马声……”
“不能杀他。”云起忙峻声道:“这家伙是个直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兵部与你打起来,先看看再说。”
拓跋锋又不放心地看了许慕达一眼。
“师哥……你手往哪摸。”
“哦,疼你。”
“……”
云起呼吸急促了些许,掩在那漫天的风号声中。
“我发现你总喜欢在……的时候……别摸后面……不能摸那里,啊……”
“你别动。”拓跋锋低声道:“脚抬起来。”
云起苍白的脸上现出难受的红晕,拓跋锋拉过云起一脚,架在自己腰际,扯开云起裤带,手指便探了进去。
拓跋锋一手抱着云起,另一手在云起后庭处缓慢按揉,直按得云起难堪至极,胯间那物硬挺难耐。
拓跋锋修长手指一路深入,插了进去,云起终于忍不住低声喘息起来,后庭被拓跋锋肆意插弄,身前那物却是昂挺高涨,更流出水来。
云起薄裤被褪下近半,隔着拓跋锋与他那物互相抵着,云起舒服得小声呻吟道:“别……不能从后面来。”
拓跋锋手指在云起后庭抽弄不停,双目专注地与他对视,低声道:“知道。”
云起怔怔看着拓跋锋英俊的脸,拓跋锋眉毛先是微微一动,继而锋硬的唇紧闭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云起眼里噙着泪水,求饶道:“轻……轻点。”
“笑你浪。”拓跋锋微笑着低声答道,把云起紧紧抱在怀里,二人胯间阳物抵在一处,彼此摩挲。
云起面红耳赤,倦意袭来,身后却又遭拓跋锋食中二指深深捅入,直没至指根,云起难堪地一阵呻吟,全身痉挛。
拓跋锋忙抽了手,喘着气吻住了云起的唇,以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彼此阳物,云起感觉一阵湿腻,眼皮渐重,亲了亲拓跋锋刚毅的侧脸,道:“不成了……困死了。”
“睡。”拓跋锋疲惫道,这许久天压抑的情欲终于得到些许释放,云起受了伤,拓跋锋也不敢再如何折腾,只心疼得紧,一臂轻轻搂着云起,在他剑眉上仔细亲吻,另一手则探出被褥,去扯长袍来揩拭。
外袍放得太远,被许慕达搭在火炉旁,怎么办呢?
云起显还醒着,忽嘲道:“揩被子上。”
拓跋锋尴尬至极,善后工作没完成,忽见床头桌上放着个碗,装着大半碗清水,于是略抬起身子,把手在那碗里洗了洗,不管了。
云起竖了一背鸡皮疙瘩,咬牙道:“你这么整还不如揩被子上……”
拓跋锋忙道:“睡睡睡,啰嗦得你……”
奔波整整一日,二人俱是疲惫无比,渐渐睡去。
许慕达守的乃是边关哨所,这处已近西陲最边缘处,沙暴足足刮了一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慕达掀开毯子起身,推门出房。
拓跋锋立即警觉地睁开了双眼。“当——当——当”
大钟敲响,马匹嘶鸣,声音在风中远远传了出去。
拓跋锋瞬间翻身跃起,反手抽出绣春刀,破门而出。
“元人——!”
许慕达爬上哨楼,朝着东面大声喊叫,远处军关得了消息,不到片刻,木栅洞开,上百骏马冲了出来。
沙暴自西往东南刮,边防将士被吹得睁不开眼,北元人凶残无比,提刀便杀,明军将士一面交战,一面不住败退。
许慕达下得哨楼,要去牵马,军马却早已被拓跋锋扯了过来,兵道一侧冲来无数边防军,拓跋锋一抖马缰,汇入了守军的大队内。
拓跋锋吼道:“跟我来!”继而以长刀横劈,干净利落地撞上了北元军前锋部队,将数名敌人劈下马去。
云起也醒了,慌忙爬起身,推开门,一阵干燥的风刮得嗓子难受,遂端起桌上水碗喝了几口,边问道:“许慕达,有弓箭么?”
许慕达被拓跋锋抢了马,正站在原地张望,一听此言,忙入内取了弓箭来。
这水怎有股怪味道……云起一想起昨夜之事,登时炸毛,把水喷了许慕达一身。
“真是自作孽……”云起哀嚎道。
许慕达愕然道:“怎么?”
“没,拓跋锋儿子飞你身上; ……”云起抓狂地接过长弓,匆匆登上哨楼,迎着黄沙万里,漫天风尘,堪堪拉开了那把铁石大弓。
肩上伤势未愈,拉弓时左臂不住颤抖,拓跋锋带着上百卫士横冲直撞,挽回了一面倒的战局。
云起第一箭如流星般飞至,将拓跋锋身侧冲来的北元人射下马去!
霎时间连珠箭飞出,哨楼高处犹如一个夺命的炮口,数十柄利箭后发先至,穿透黄沙,北元骑兵纷纷落马。
拓跋锋回头看了一眼,策马奔来,云起肩伤再度迸裂,忍痛攀着哨楼木梁,节节跃下,落于拓跋锋背后。
“别射箭,心疼。”拓跋锋沉声道,双脚一夹马腹,弃了马缰,左手持绣春刀,右手紧握七星沉木,一刀一剑舞开,元军被杀得大溃。
云起甩出蝉翼刀,二人共乘一骑,如入无人之境,前方,背后元军尸体铺了满地,侵略者不敢再战,纷纷拔马便走。
“逃了。”
拓跋锋吁了口气,侧头审视云起肩伤,云起将拓跋锋脑袋扳过去,正色道:“还没有,现才是死战。”
拓跋锋愕然一顿,只见风沙中的西北向,现出一座黑黝黝的炮口。
明军登时大惊,各个高喊:“撤——!”于是战马慌乱,朝后忙不迭地逃了。
“不能逃!”云起吼道:“逃了必死!”
孰料那大炮却并非元兵援军,炮口疾速右转,弃大明边防军于不顾,瞄准了仓皇北逃的元人骑兵。
炮口“轰”的一声发出黑烟,炮弹借着风力呼啸飞来,将逃跑的元军轰死近十人。
拓跋锋与云起见过无数阵仗,俱明白炮弹飞在空中不容易杀敌,只有落地后方造成杀伤的道理,此时数人正在大炮射程圈里。
“那是什么人?”拓跋锋侧耳倾听,辨出风里古怪的音节,道:“回部也掺和进来了?”
“去看看。”云起道:“不知是友是敌,太危险了。”
二人朝敌军中的大炮不住逼近。
百丈,五十丈……兵发出听不懂的叫喊,拓跋锋猛然勒停了战马。
“怎么了?”云起紧张得不住发抖。
拓跋锋策马缓缓行进包围圈内,那掌炮敌首是个裹着白色头巾的少年,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匆匆奔来,喊道:“安拉在上!小舅爷!可算寻着你了!”
“三保?!”云起失声道:“你怎到此处来了?!”
自云起与拓跋锋失踪的那一天起,马三保便奉了徐雯命令,撒网搜索北平至济南沿路战场。
是时北军奈何不得铁铉把守的济南,大部队回撤,无形中为寻人添加了不少阻力,三保带着上百人西来,路上又颇经堵截,好几番恶战后,朱棣派来的亲兵几乎尽数阵亡。
无人保护,三保只得乔装改扮为商贩,雇来脚夫押着一门大箱,又购了上百把火铳一路往西北查看。
当接触到沙漠回部时,三保以其特殊身份得到了消息:云起与拓跋锋正在这一带逃亡。于是号召北回诸部,借了兵马,便打算闯进西北边防一探究竟。
三保一见云起,全身力量俱是使尽了般,哭道:“总算寻着小舅爷了。”
说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来,跪倒便磕头,周围包着头巾的回兵又一并哗然,各个大声呱噪起来。
三保转身对部属狠狠骂了一句,那数百名回兵方纷纷跪下,大漠中跪了满地白衣战士,场面蔚为壮观。
“什么意思?”云起忙道:“行了没事,三保起来罢。”
“是小的错,小的顾着送信……没想到舅爷,小的该死!”
三保满脸是泪,大叫道:“小的该死啊!!”
说着便抬手要打自己耳光。
云起道:“好了别哭,早知你过来,我俩也不用东躲西藏的。”
话未完,马三保一头栽在地上,疲惫交加,竟是昏了。
云起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未料三保忠诚至此,自玳瑁戒一事后,他多少有点防着三保,如今这小厮没日没夜地寻找自己,多少令云起有点内疚。
“师哥会说回话?”云起问道。
“略懂。”拓跋锋谦虚道。
突厥语与回言都是中东语系,拓跋锋结结巴巴勉强能沟通。
云起抱起三保,将他放到马上,道:“传话带他们走罢,再将许慕达带上,朝东走,这便启程。”
沙暴散尽,商旅马车响着银铃之声,缓缓行进于戈壁滩上,地平线上隐约现出几点绿。
马三保睡了许久,醒过来时方断续交代军情,云起万万不料自己与拓跋锋离开数日,北军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
朱棣引黄河之水倒灌济南城,铁铉率众献城,提出唯一的要求,燕王必须单骑进城受降。
朱棣不虞有诈,仅带了数十亲卫便乘车进济南,待得入城时那一刻,城墙高处守军齐声山呼“恭迎燕王”,放下千斤大石,朱棣早有防备,抽身而退,拉车马匹被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王爷说济南城万众一心,再攻不下,写信问王妃有何妙计……”
“那八成不是姐夫。”云起嘲道:“应是宁王假扮姐夫入城受降。”
三保笑道:“舅爷真聪明。”
“我姐又怎说?”
三保道:“王妃那封信,是我亲手送的,信上便仅一句话:打不下济南,不会绕道么?”
云起放声大笑,心想这还真符合老姐的一贯作风。
许慕达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徐正使在说何事?燕王要打济南?朝中出了何乱子?”
云起心中一凛,暗道居然忘了还有个许慕达在,斟酌许久,还未出言,三保已抢先答道:“圣上被朝中奸佞把持,先是要削藩,又赐我家小舅爷毒酒,燕王爷率兵清君侧,此次是靖难之役,已打到济南了。”
许慕达悚然动容,心内一印证,正把云起拓跋锋逃亡之事对上,骇然道:“这可如何是好?徐正使身份特殊,现要回应天府,还是去入了燕王军?”
一时马车中数人都静了,目光投向云起。
云起透过马车窗格望去,只见远方绿洲如一块巨大的毯子,温柔地遮没了黄土。
清澈的大河从高山奔腾而下,银缎般穿过绿洲,向东流去。
“那是何处?”
拓跋锋漠然答道:“克鲁伦河。”
云起道:“是你家?回去看看?”
拓跋锋沉默了。
三保忽道:“小舅爷,听说你被赐了毒酒,王妃哭得……”
云起呆呆地看着远处绿洲。
“王妃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保的声音渐小了下去。
许慕达插口道:“徐副使,男儿建功立业,忠君报国,如今奸佞横行……”
“现在是徐正使了。”拓跋锋放下架在窗栏上的脚,唰一下扯过了车帘,挡住了云起的视线,端坐,认真道:“云起,你要去哪,师哥都陪着你。”
云起点了点头,吩咐道:“想明白了,大家一起回北平。”
与此同时。
南京方面,一封奏折递到了朱允炆面前。
李景隆元帅遭到刺杀;徐云起与凶手拓跋锋仓皇逃出济南,足迹于宁州一带出没。
叛贼朱棣久攻济南城不下,收兵回北平。
“前线大捷!铁大人乃是国之栋梁……”
“皇上节哀!李元帅为国捐躯……”
朱允炆精神恍惚地看着那两道奏折,黄子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唾沫四溅,朱允炆听到“徐云起”三字,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道:“太傅说什么?”
黄子澄愕然道:“臣请奏,率军围捕徐云起那逆贼……”
朱允炆将那份军报压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下,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般,喃喃道:“放他们走,朕累得很了,不想管了。”
黄子澄蹙眉,这叫什么话?当初不正是你派那妖孽当监军的?说不管便不管了?
朱允炆挥手道:“铁铉劳苦功高,以一人之力退去十万大军,派钦差前去封赏去罢。”
“朕要回去……”朱允炆起身,忽地静了。
朕要回去做什么?回后宫?找云哥儿说说话?
徐云起已离开了他,就如他的生命永远地缺了一角。
“不。”朱允炆道:“太傅,派兵前去追捕徐云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前线:
“济南都指挥司使盛庸,平北兵马大元帅铁铉接旨——!”
半月后,钦差大臣抵达济南,在给铁铉发封赏的同一天,朱棣率三万朵颜部,绕过山东,横扫陶渡河两岸,矛头直指东阿。
“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铁铉跪拜于地,领着济南上百官员拜伏,双手过头,在艳羡的目光中恭敬接过圣旨。
“报——!”城外探马仓皇冲进了城主府。
“大事不好!铁大人!盛大人!燕王克东阿,进军徐州!朵颜三卫已逼至徐州城下!徐州布政使飞鸽传书,恳请出兵解围!”
铁铉这方接了圣旨,北军的信报却令他呆在当地。
“徐州……东阿……”铁铉深深吸了口气,吼道:“派平安率军前去解围!同时发信通知扬州徐辉祖!快去!”
钦差略张着嘴,仿佛面前发生了一场闹剧。
然而朱棣却实实在在地摆了铁铉一道,德州兵守平安当天下午便率领四万军队出发,急行军至淝河,遭到姚广孝率军伏击,前锋部队被轻易击溃,平安只得掉头寻求大军支援。
与此同时,铁铉留守济南城,盛庸带着大部队朝徐州进发。
先行军朱权在徐州城外展开平原会战,以三万朵颜部对阵徐州军五万人,将徐州城守军打得落花流水,徐州都指挥司使紧闭城门,不敢再应战。
铁铉坐镇济南,军令一道接一道发出,熟知各城军力的铁铉判断清楚形势,只要徐州不陷,盛庸的平北军定能追上朱棣。
然而朱棣比铁铉更狡猾,北军在与姚广孝汇合后,不再留恋徐州城,反而再次绕过铁乌龟般的徐州城,挥军南下,冲向扬州。
而此时,扬州唯一的大将——徐达之子徐辉祖,接到了铁铉的军报,正在北上,赶向救援徐州。
徐辉祖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扑向徐州,扬州城内空了。
朱棣则与徐辉祖擦肩而过,老实不客气地前去占领大舅子地盘。
此刻徐云起,拓跋锋在半路得到消息,大吃一惊,只得快马加鞭调转方向,赶往扬州。
此刻盛庸带着二十万朝廷军疲于奔命,追着朱棣尾巴跑个没完。
另一队大军则从北平开出,徐雯挂帅,于淝河沿岸设下天罗地网,上万把火铳发到兵士手中,等候盛庸一战。
此刻朱允炆还在后宫御花园伤春悲秋,揽镜自照,形容消瘦,并颇为唏嘘那咫尺天涯的爱情,对皇帝而言,从来便是件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此刻朝廷众臣弹冠相庆,尚不知燕王已打到了家门口,破了扬州,渡江北上便是应天府。
京师军力空虚,风雨飘摇,垂手可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9) 阵前换将
建文元年腊月廿六。
徐辉祖兵横长江,筑起一道强力防线,朱棣终于迎来了他造反之路上最强大的对手。
然而“最强大的对手”刚在长江对岸建了点防御工事,积木还没搭完,就被朱允炆调回京城了。
一道黄锦轻飘飘飞来:
京师要地,不可无将镇守,徐辉祖大将军即刻回防,守护天子。兵部尚书齐泰接管扬州军,诸爱卿尽忠报国,在此一战。
徐辉祖望江兴叹,拂袖而去。
朝廷大臣争这次出战机会可谓是争得不亦乐乎,盛庸率军南下,京师有徐辉祖扬州军二十万,朱棣驻军江边,腹背受敌。
只需拦得他一时三刻,伙同盛庸夹击北平军,还怕打不下?
徐辉祖被一群争功的大臣们宣回京城,名为守护天子,手中只有二十二卫近四千人,还有一半鼻孔朝天,不听使唤。
朱棣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几乎突了出来,结巴道:“什么意思?朱、朱、你说我那皇侄儿派谁来了?”
朱权冷冷道:“别得瑟过头了。”
朱棣大笑道:“不妨不妨,齐泰是个蠢材,虽有战船四百,却指日可破,三天内老子必能废他二十万军。”
朱权道:“只怕未必,四哥,骄兵必败。”
朱棣起身踱出帐外,朱权跟在其身后又道:“上百战船,弓箭手四万,你要如何破?以盛庸脚程,第七日定能赶到,到时我们就得两面作战,形势颇不……”
朱权絮絮叨叨的声音瞬间哑了下来。
朱棣捧腹大笑,朱权讪讪道:“这……”
齐泰将四百艘战船挤在一处,架起跳板,船与船牢牢相接,密不可分。
战船于江心一字排开,侧舷朝着对岸,犹如一道以木船筑起的坚固壁垒,庞大的水上军事要塞。
建文元年腊月廿七:
“这是天底下最坚固的防线!”齐泰站在船头,羽扇纶巾,意气风发地宣告道:“只需守住长江六日,盛庸将军便将来援,到时定可大破燕王部属!”
“船上全是火药,靠得这么近,他就不怕被火攻么?”云起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记得上回听姐夫说书,就有这段来着。”
拓跋锋看了片刻,低声道:“应是忘了这茬。”
云起又道:“不是说我二哥在守,怎换了齐泰?你去打听消息。”
“汪!”拓跋锋快乐地去了。
云起与拓跋锋得到朱棣占领扬州的消息,弃马雇船,顺江直下前去扬州,然而到了半路却发现齐泰封守水道,只得再次上岸,混进了齐泰的军队,
拓跋锋身材本就高,戴着个小兵头盔,朝廷给兵士配备的又是矮小滇马,拓跋锋两只长脚垂在座骑旁,几乎要踩到地上,手里端着铁枪就像根牙签,颇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拓跋锋出外转了几圈,回来了。
“怎么说?”
“你二哥太抠门,每顿只给士兵吃俩馒头就咸菜,军里差点兵变,狗皇帝把他调回京城去了。”
云起哭笑不得道:“二哥就特会过日子。”
拓跋锋嗤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投奔他那会儿还没咸菜吃呢。”
云起霎那间心酸无比,泪流满面,扑进拓跋锋怀中大叫道:“这可怎生了得!”
拓跋锋一手在云起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慰。
三保也回来了,拎着一小包米,几尾活鱼,又有牛羊肉等从运粮队中顺来的食材,几人远离后备军营,在岸边生了堆火,野炊般地煮起午饭,倒也自得其乐。
云起眼望遥远对岸的军营,朱棣大旗在寒风中猎猎飘荡,心想今年注定是无法与徐雯团聚了,二哥辉祖与大姐各属对立阵营,令他心内有股说不出的唏嘘。
“找我二哥过年?”云起出神道:“仔细算起,跟他都十多年没见了。”
拓跋锋一面给云起舀鱼汤,并小心挑掉刺:“听说你二哥是你们全家最能打的。”
云起又瞥了江岸一眼,懒懒道:“江南武功第一,儒生将军徐辉祖,你估计不是他对手。”
云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端详拓跋锋半晌,忍不住道:“你想和他练几招?”
拓跋锋不答,给云起夹了菜,云起给三保倒了汤。拓跋锋屈着脚,不舒服地捧着碗蹲到云起身旁。
正各自开动那时,炮声轰地一响,千门神武大炮并发,云起与三保同时把鱼汤洒了拓跋锋满身。
“混账——!”云起气急败坏,朝对岸骂道。
拓跋锋怒了,满身汤水要去杀炮兵,云起忽地意识到什么,忙将拓跋锋紧紧拉住,道:“这便打过来了?!抢艘船过对岸去,太好了!”
拓跋锋怒吼道:“不好!”
对岸无数小船扯起帆,乘着隆冬北风朝船阵箭似地射来。第一艘小船狠狠撞上了舰阵腹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黑烟连天,烈焰沿江,船上跃出北军将士,跳进水中,载满火药与干草的小船纷纷撞上南军船阵,哭嚎,爆炸震天动地。
寒风无情地吹来,揭起船阵着了火的白帆,铺天盖地的朝岸边飞去,犹如染了血的红云。
朱棣不费一兵一卒,便毁去了南军过半船只。
极目所望,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幕;断桨四散,飘橹满江,南军大船一艘接一艘地沉没,发出木料折断的声响。
直至滔滔江水将四百艘战船尸骸与数不清的士兵尸体卷向下游,江边再度恢复了平静。
北军没有渡来一名兵士,南军的所有家当,自洪武元年至今的十万水军兵力,一千二百门神武大炮,在短短数个时辰中,便这么没了。
腊月廿八。
一艘从南京前来的官船乘风破浪渡过长江,朝对岸驰去,朱允炆派出了他的议和信使——寿春公主。
唯有朱家的人,才能拖住朱棣最后前进的脚步,寿春公主奉命议和并拖延时间,等候率军勤王的盛庸抵达。
朱棣打量寿春公主许久,而后道:“四哥颇久没见过你了,过得好么?”
寿春公主年近三旬,夫家却仍未有着落,朱允炆也不为寿春公主指婚,便这么将她晾在宫里。
“好得很呢。”寿春公主接了茶杯,撇去浮叶,抿嘴笑道:“哥哥这是何苦来?都是一家人,回去罢。”
“允炆亲口答应了。”寿春公主俯身铺开那黄锦,嫣然道:“朝廷奸佞已伏诛,齐泰年后便将在午门外斩首示众,四皇叔靖难之心,与日月同辉,君侧既清,还请皇叔依旧为我大明镇守北平,保我万里江山。”
“真他妈的累死姑奶奶了,朱棣我告诉你,下次别想再让老娘带兵……”徐雯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徐雯摘了头盔,抛到帐边,寿春公主登时哆嗦着站了起来。
“四嫂。”寿春公主惴惴行礼。
朱权忙让出朱棣身旁的座位,徐雯蹙眉道:“六妹?”说着便朝将军榻上坐了,当着朱权与朝廷来使的面,径自卸甲除盔,一头青丝瀑布般泻了下来。
“允炆派你来的?四嫂正有话要问你。”徐雯峻容道:“把头抬起来!”
帐内静了片刻,朱棣方双手按着徐雯的肩膀,于背后为她推拿按摩,又道:“六妹回去罢,告诉允炆……”
徐雯冷冷道:“什么也别说了,你且去问我二弟一句,当年老头子杀我爹……”
寿春公主针锋相对:“四嫂,这话不可乱说。当年的事口耳相传,有几成作得准?再说了,允炆那时才几岁?”
徐雯喝道:“几岁?!他赐我小弟一杯毒酒那会,可是懂事了不曾?”
寿春公主见谈判破裂,只得起身叹道:“四哥知道京师坊间怎么说你的不?”
徐雯冷笑道:“说你四哥怕媳妇?”
朱棣“哈哈”一笑,朝寿春公主正色道:“怕媳妇乃是人之常情呐!六妹!”
“女孩儿年轻出嫁,坐于房里,象尊菩萨;生下子嗣,护子心切,像头雌虎;待得人老珠黄,威严仍在,又如佛经所言,吸人精气的冬瓜鬼。”
“菩萨你不怕么?老虎你不怕么?鬼你不怕么?”
徐雯本在思念云起,心情抑郁,此刻被朱棣一逗,扑哧笑了出来,继而笑得花枝乱颤,心情好了些许。
朱棣眯起双眼:“老十七,送六妹出去,这靖难未完,只怕君侧,还得清一清,明日待我亲自过江,与允炆谈谈。”
寿春公主一面走一面埋头思索,与另一欢呼声不绝于耳的士兵队擦肩而过。
她瞥见了极为熟悉的一个人,愕然抬头。
“拓跋锋?!”
云起警觉地一手遮着拓跋锋的脸,转身道:“公主殿下?你来议和的?”
拓跋锋眼睛被云起手掌遮着,茫然抬起英俊的脸,在日光下令寿春公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寿春公主眼里噙满泪水,满脑子里俱是拓跋锋……
“我的心肝……”
“啊——!!!”徐雯眼泪在风中汹涌而出,发出震撼全军的尖叫,压路机一般地冲来,将拦在面前的寿春公主撞得直飞了出去,揪着云起的衣领便往回拖,霎那间消失了。
腊月二十九:
云起正式回归北军阵营,徐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了帅帐内,从此寸步不离地守着。
“张嘴,啊——”徐雯春风满面,一手端着碗,一手拈着勺。
云起那表情既绝望又无奈:“姐,不用这么狠罢,还带把老弟绑着的。”
徐雯正色道:“绑着不好么?来日史官们要写,徐云起忠心护主,一马当先闯进敌营,落败被擒……这不是成全咱徐家的忠义名声么?造反啥的,最讨厌了,跟咱姐弟俩没半点干系。”
云起道:“别胡闹,先把绳子解了……人都来了,还怕我跑回京城去呢。”
徐雯嫣然道:“那简直是一定的。”
云起没辙了,又道:“二哥现还在城里,你这么杀过去……”
徐雯啐道:“别给我提辉祖那没眼色的。”
云起忽又道:“许慕达……”
徐雯打断道:“昨晚三保便带了那人来,与你姐夫见了面。待入主应天,再给他封个大点的官儿,我们徐家向来也是知恩图报的。”
云起又吃了口燕窝,忽有种恍惚感,似乎面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
“姐夫这就得当皇帝了?”
徐雯被问得也有点发怔,显是一路冲过来,不思前不顾后的,凭着那惯性收了脚,颇有点不敢相信。
“姐,你以后就是皇后了?”
徐雯放下碗,喃喃道:“弟呐,我也有点懵来着……这咋就跟做梦似的呢。”
云起与徐雯俱是笑了起来,片刻后,云起道:“进了京城,姐夫想怎么处置允炆?”
徐雯静了,云起试探地问道:“你朝他讨了人情不曾?若入京乱杀,二哥,舞烟楼,蒋师、师娘,还有我锦衣卫的弟兄们,他们咋办?”
徐雯悠悠道:“姐是个女人,云起,不能管这事。朱四本就是个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我只与你说……别的事能管,是他让着我,疼我爱我,唯独这等大事,姐是万万不能吭声的,这话可千万不能让旁的人听了去……”
拓跋锋站在帐前,漠然道:“我已经听到了。”
“闭嘴!”云起与徐雯同时斥道。
云起忍不住道:“舞烟楼是咱娘出来的地方。你不能说,我去说……”
徐雯与云起显然都把拓跋锋当成摆设,徐雯心内衡量,也知轻重,索性道:“罢了,姐去寻他,这点小事还是行的。”
“锋儿把燕窝喂小舅爷吃了。”徐雯将碗塞到拓跋锋手里,又作势要拧:“敢偷吃一口,仔细你的皮儿!”
拓跋锋咻一下闪到墙角,战战兢兢地目送徐雯离去,云起兀自喊道:“姐!你好歹让我出去走走!要憋死老弟么?”
“绳子不能解,吃完锋儿牵着他出去遛达就是……”徐雯那声音去得远了。
云起忙道:“快,我们去找朱权!”
“找宁王爷……做什么?”拓跋锋紧张起来,端着那燕窝就要朝云起嘴里塞,云起哭笑不得道:“不吃了!快把我绳子解了!想办法救师娘他们……”
拓跋锋停了动作,道:“你又要回去见狗皇帝?”
云起道:“不见狗……皇帝!我怕万一两边打起来看,三卫错手杀了师父师娘咋办?!”
拓跋锋面容迟疑,显是在天人交战,云起又道:“以师父那性子,大军进了应天府,你觉得他会躲着?!”
拓跋锋与云起俱是同时想到蒋瓛率领宫中侍卫,于午门外浴血死战的一幕。
拓跋锋下了决定,草草把燕窝给云起塞下去,拣起捆在云起手腕上的绳子,牵着他走了。
廿九夜,北风万里,携着细碎的雪花融进了江中。
长江波涛此起彼伏,永不封冻。
雪夜明亮,朱权难得地换上了将军战袍,肩上盔甲折射着寒冷的光辉。
云起与拓跋锋在朱权背后停下了脚步。
朱权并不转身,只望着江的那一头,打趣道:“小徐出来放风了?”
云起沉声道:“什么时候渡江?”
朱权答道:“明天早上,预计明晚可抵达秦淮河边。”
拓跋锋问:“盛庸呢?”
朱权微笑道:“盛庸永远不会到,他在路上已被四嫂伏击,损兵折将地逃回济南了。”
朱权扬起将军剑,遥遥指向对江,朗声道:“云起,你看。”
寒冬的白霜中,长江彼岸现出金陵的依稀轮廓,朱棣兵临城下,金陵城中依旧点着繁华的灯。
“十六岁的时候,四哥和我接了太祖藩书,玉册,同一天离开京城,他去北平,我去宁州。”朱权喃喃道:“宁州你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么?”
“大漠。”云起答道:“我从朝廷军中逃出来时,与师兄就到了德宁两州交接之处。”
朱权点了点头,云起又道:“寸草不生,风沙千里。”
朱权侧过身,朝云起微笑道:“那时四哥就拉着我的手,说:老十七,我们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明天我们便要回京城了,只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朱权语气平淡,云起却察觉到了一丝难明的意味在里头。
云起被朱权的心绪感染了,静了许久方道:“允炆本不是个坏人,错就在错在他坐上了那位置……”
朱权淡淡答道:“自古成王败寇,落败君王,俱得不到什么好下场。他从决定要削我与四哥的藩那一天起,就得准备面对这最坏的结果。”
云起道:“我要回京城一趟。”
朱权微笑摇头道:“你救不了他,没人能救他。”
云起道:“并非要救他,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人在京师中,皇宫对我的意义来说,与你们不同。”
朱权沉吟片刻,问:“你要救锦衣卫?”
云起想了想,道:“不止,还有许多与我有牵连的人。”
朱权道:“这我做不了主,云起,我们都是战场上的小人物,你到现在仍未明白?不仅是你、我,甚至四哥,在他打起靖难旗帜的时候,明天的决战就已经注定了,谁也改变不了。”
云起叹了口气,笑道:“虽知如此,但也要勉力一试。”
朱权微笑道:“你要怎么做?站在城头对我们大喊大叫?或是挡在我那皇侄儿面前,闭上眼,等四哥给你一刀?”
云起正色道:“你觉得这很可笑?小人物也有朋友,家人得保护,我阻挡不了你们攻进南京,更没法解决允炆和你俩的矛盾,但还是得做点什么。锦衣卫于我有情义,蒋师与师娘对我有恩,舞烟楼更是我娘出来的地方。”
朱权沉吟许久,转身要走:“你去找四哥,这我答应不了。”
云起拉着朱权的手,道:“大师兄,只有你能帮我。”
朱权年轻时曾拜徐达为师学习武艺,此时云起一声大师兄,正是逼得他无法再走。
云起道:“我得过江去,回京城一趟,等你们进城,答应我一件事,这并不难做到。只要照着做,就能把无谓的杀戮减到最小。”
“你们是要夺位,不是要屠城,大师兄。”
朱权终于点了头。
建文元年腊月三十,子时,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拓跋锋护着云起,搭上了渡江的小船。
朱权的身影逐渐在南岸变为一个小黑点,徐云起裹着毛毯,与拓跋锋依偎在一处,笛声悠悠,穿透漫江霜雾。
一曲“击鼓”在波涛中起伏,载着他们驰向靖难之役的终点,历史长河的彼岸,六朝古都——金陵。
40) 靖难终战
年夜。
金陵城中人心惶惶,漆黑一片,皇宫却依旧灯火通明,全城加强了警戒。
云起与拓跋锋对京城地形再是熟悉不过,于秦淮河畔入水,一前一后地泅进了城中。
“哗啦”一声水响,拓跋锋跃上河岸,转身将云起拖了上来,环顾四周,那处正是西水道口。商货船只已调集到城南,这处空空荡荡,唯余几艘腐旧的舢板。
云起喘息片刻,隆冬时节,被冰水冻得嘴唇发紫,拓跋锋除了外袍,将云起抱在怀里,二人贴着墙依偎了好一会,云起方逐渐回暖,上下牙关咬得格格响。
“分头行事?”
“不。”拓跋锋漠然道:“师哥离开京城太久,不记得路了。”
云起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拓跋锋仍是放不下心,生怕自己回皇宫去,只得道:“蹲着,肩膀借我用用。”
拓跋锋两手撑在膝上,微俯下身,云起跃上其背,取出怀中炭条,于秦淮河大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个“雲”字。
拓跋锋背着云起,呵出一口白色的雾气,一同穿行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中。
午夜的黑暗中,云起依稀辨认出街道的拐角,巷子深处是承载了童年时回忆的地方。
那处有挑着面担的老妪,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撒上葱花,递到拓跋锋手里。
拓跋锋接了筷子,再交给小云起,蹲在一旁看着他吃。
“战火一来,就什么都没了。”云起唏嘘道。
拓跋锋停下脚步,答道:“这些就像田里的麦苗,又会慢慢长出来的。”
云起直起身子,在一家人的门板上写下“云”字。
门外挂着“涂”字的灯笼,是涂明家。
乌衣巷外:
“你说一别京城六年,还这般轻车熟路的。”云起揶揄道。
拓跋锋微笑不答,再次停下脚步,那处正是舞烟楼前门。
舞烟楼早早歇了业,几名阿姑抽着水烟筒,凑作一桌打牌,雏妓们在另外一桌包着饺子,温暖的黄光从窗格外透出。
云起斟酌片刻,不知徐雯劝说得如何,还是在舞烟楼前门画下标记。
春兰嚼着颗糖,于那窗外依稀见到人影,忙弃了牌匆匆跑出。
“你……”春兰讶道:“你怎回来了?!朝廷重赏缉你人头呢!快出去!”
云起笑道:“明儿一切就结束了,记得告诉楼里的妈妈们,外头不管出了啥事,都别出楼一步,保你们无事。”
春兰裹着貂皮袄子,立于大门外,道:“你做什么去?”
云起笑着转过头,伏在拓跋锋背上,二人渐远,天空中飘起细雪。
六胡同:
蒋府门外的灯笼熄了一盏,云起跃下地来,照着灯光划了字,见拓跋锋抬头跳了几次,单手攀住院墙,忍不住道:“怎么了?”
拓跋锋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朝云起招手,师兄弟二人并排扒在墙外,朝蒋府中张望。
蒋府一应下人俱被遣散,厅中点着昏暗的油灯,蒋瓛负手立于厅内,苍老的侧脸朝着苏婉容。
苏婉容叹了口气,道:“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得去与朱家卖命,要让我自个走,怎走得心安?”
蒋瓛沉声道:“我还没老到拿不动绣春刀的那一日!云起那小畜生远走高飞,锦衣卫谁来带领?!”
苏婉容脸色苍白,紧抿着唇,抖开了飞鱼服,蒋瓛侧过身,穿好,苏婉容又为其系上腰带,低声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云起心酸难耐,叹了口气,正想跃下院墙,入内见蒋瓛时,拓跋锋却将其手腕握住。
蒋瓛接了绣春刀,低声道:“婉容,我这就去了。”
苏婉容笼着纱袖,闭上双眼,站于厅内,蒋瓛叹了口气,道:“大丈夫当精忠报国,婉容,委屈你了。”
苏婉容略睁开双眼,与院墙外的云起拓跋锋对视。
云起吓了一跳,险些摔下地去,只见苏婉容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云起强烈地预感到,即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蒋瓛低下头,一手撩起苏婉容的发鬓,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苏婉容抬臂,素手纤纤,干净利落地以手掌蒋瓛脖颈上一砍。
蒋瓛登时软了下去。
“师娘威武——!”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挥拳助威道。
苏婉容将其半抱着,怒道:“还不快进来帮忙?”
蒋瓛武功底子在,兀自留着一丝意识,苏婉容忙顺手捞来个前朝古董花瓶,朝老蒋后脑勺上狠狠一砸,哐当声响,瓷片碎了满地,这下彻底安静了。
苏婉容对云起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随口便吩咐道:“把你师父抬到后院去,抬上马车。”
“师娘你……要带师父去哪?”云起直起身问道。
“回老蒋家里……”苏婉容匆匆下楼,抱着几卷字画,提着一笼八哥穿过后院,问:“秦淮河水路封了么?”
云起道:“朝西水道走,那处我留了个门。”
苏婉容点了点头,面带忧色,将狗儿提了,甩进马车内。
“你不用走。”拓跋锋忽道:“在这儿住着吧,明天大军进城,不会来蒋府。”
苏婉容瞥了拓跋锋一眼,漫不经心道:“当年私造圣旨,送燕王出京你们还记得么?”
“师娘不走?你道朱四会容得下一个随时能私传圣旨的人留在京城里?”苏婉容温柔笑道:“这次是必须得走了。”
苏婉容将字画,票据等一束,拢作包袱,掖起两角,又拣出几张银票递给拓跋锋。
“喏。”苏婉容笑道:“大年夜的,师兄弟忙活一晚上也累得很了,锋儿领着云儿,门口面摊上买两碗面吃。明儿麻烦事还多呢。”
拓跋锋愕然,云起笑道:“谢师娘。”
“以后……”苏婉容拢着袖,站在后院外,安静看着漫天飘雪,交代道:“云儿,师父和师娘走了,锦衣卫一脉,便没人再能帮得了你。”
云起心中一凛,躬身道:“师娘放心去罢。”
苏婉容那话声如在梦中,喃喃道:“你与锋儿相依为命这许多年,以后也得彼此护持,朱四那厮并非易相与之辈,不可恃宠而骄。”
“是。”
“更得提防功高震主,知道么?”
云起与拓跋锋答道:“徒儿明白。”
苏婉容悠悠叹了口气,道:“师娘的戏唱完了,退了,徐云起正使,拓跋将军,苏婉容敬祝二位武运昌隆,当谨记造福黎民百姓。”
说毕苏婉容转身盈盈一福,拓跋锋忙拉着云起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苏婉容上了马车,一振缰绳离去。
“别磕了,师娘走了。”云起善意地提醒道。
拓跋锋低声道:“再磕几个……心里堵得慌。”
云起嘴角抽搐,问:“又不是见不着了,以后去看她就是。”
又见拓跋锋眼角竟是带着泪,云起这下倒是骇了,忙安慰道:“别难过,师哥,走,事儿都办完了,吃面去。”
拓跋锋抹了把泪,道:“拿这玩意买面,只怕找不开,都给你了。”把苏婉容给的银票交到云起手里。
云起笑道:“师哥真好,嗯这算咱俩一起的,我先收着……唷,有五张,师娘赏了多少钱……”
云起借着光端详那几张银票,京城福隆钱庄,联号花押,每张上俱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大字:
“一千两”
云起登时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杜胖面馆,年三十夜的最后一桌,小炭炉上煮着一锅五花肉,桌上摆着了两个小杯,一壶酒。
“师哥,你说这玩意儿能真的换到银子么?”云起拿着银票对着油灯抖个不停,只觉自己恍惚有点不识字了。
拓跋锋挠了挠脑袋:“你问好几次了。”
云起将银票一揣,道:“去换换看。”
拓跋锋忙将云起扯住:“这时间钱庄不、开、门。”
云起哀嚎道:“我坐不住呐!万一明儿兵荒马乱的,钱庄被劫了咋办!”
拓跋锋道:“你不是在福隆大门口写下几十个云字了……担心这做甚,况且是联号。”
云起两眼涣散,拓跋锋漠然道:“啊。”继而挟了一筷肉,喂到云起嘴里。
“跟师哥走吧。”拓跋锋忽然道:“钱也有了,事也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云起静了片刻,道:“成,吃完就走。”
拓跋锋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目中颇有丝难明的神色。然而下一瞬间,拓跋锋警觉地转过头,望向面馆门外。
门外走进一人,身影挡住了年夜的风雪。
“难得除夕之夜,还有城外来客在此饮酒。”那男人出现的时候,云起与拓跋锋登时紧张地放下了筷子。
男人一撩袍襟便坐,目中笑意盎然:“可愿让在下蹭顿饭?”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与拓跋锋交换了个眼色,按住了他的疑惑。
“请坐便是。”云起释然笑道。店小二添了杯筷,那男子便不客气入座。
男人举杯道:“两位小哥贵姓?”
“姓徐。”云起淡淡道:“兄台贵姓?”
男人微一错愕,笑道:“鄙人也姓徐,竟是本家。”
云起端详那男人的两道剑眉,唏嘘道:“本家!未曾请教兄台大名。”
男人喝了口酒,道:“在下徐辉祖。”
拓跋锋端着酒杯的那手不住颤抖,终于发现云起与那男子,包括徐雯三人的相似之处——剑眉斜飞入鬓。
徐辉祖与云起兄弟二人十余年未见,当年的云起还是个孩童,如今长大了样貌变化,徐辉祖自是记不清了。
云起见二哥最后一面时则是印象深刻,十数年来,徐辉祖相貌无甚大变,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然而兄弟血缘彼此呼应,徐辉祖仍是察觉出一丝熟悉,又问:“未知小兄弟名讳?来应天为的何事?”
云起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拓跋锋已截住话头:“师弟,你不是要去换银子?”
云起略一沉吟,心意相通,便知拓跋锋要自己脱身出城求援,便道:“如此便告罪暂辞。”说着不再耽搁,放下筷子,抽身而退。
徐辉祖阅人无数,自知面前拓跋锋才是高手,便任由云起离开,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道:“你唤何名?”
拓跋锋凝视徐辉祖,目光锁定了他全身的动作,嘲道:“见过二舅。”
徐辉祖终于觉察不妥,沉声道:“你是我大姐家的人?”
拓跋锋点头道:“好像是。”
徐辉祖眯起眼:“好像是?为何唤我二舅?”
拓跋锋拈着筷子,朝云起离开的方向点了点,一本正经道:“你最小的弟弟是我媳妇,所以唤你二舅,就刚才离去那个……”
“……”
徐辉祖彻底崩溃了。
云起一路奔跑,犹如白夜中的雪豹,时近二更,小雪铺满了京城要道,一行足迹在荒凉的街道中显得突兀而扎眼。
城门还未开,朱棣的大军更没有消息,蒋瓛已离京,该去哪里求助?
拖得越久,便越凶险,拓跋锋尚不知是否二哥之敌,然而两人若真打起来,拓跋锋必定留手不敢尽全力,而徐辉祖却是京城大将,要擒获或格毙拓跋锋方罢休。
云起在近城门的一条巷子内喘息片刻,听到民宅中传来女人与小孩的对话。
“爹还没回来……”四岁小孩儿奶声奶气道:“娘,这就包饺子了么?”
女人笑道:“你爹在宫里,陪着皇上,方誉乖,今儿就咱娘俩吃饺子了。”
“肉饺子,爱吃不?”
“肉饺子……”
“是呀,方誉爱吃吗……”那少妇一面包着饺子,一面哄儿子。
姓方的,方孝孺家?云起转身窥视房中人,方孝孺家徒四壁,简陋无比,年夜饭也霎是寒酸,仅一盆肉馅,妻子正擀着面皮。
方孝孺那独子却长得水灵可爱,云起看了一会,意识到不能再拖,于是摸出炭条,在方府门口写了个云字,转身朝着皇宫奔跑。
找锦衣卫弟兄来帮忙?云起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然不久前才被张勤背叛过一次,令他忐忑无比。
又或者是刺杀允炆?云起想到另一条可能的办法,若是允炆有危险,徐辉祖定会迫不及待回宫,如此也能解了拓跋锋之围。
该死的朱棣怎还不来?云起终于跑到皇宫后门处,扶着墙喘了片刻,心内叫苦,只要朱棣早一刻来攻城,徐辉祖便无暇他顾,势必率军迎敌,如此麻烦自解。
顾不得这许多了,云起翻上宫墙,唯今之计,只有先寻对策。
云起躬身,锦靴沾地瞬间,激扬起无数雪屑,继而背后远方传来“轰”的一声。
炮弹呼啸着冲进城内,酣睡中的金陵城在那一刻醒了。
朱棣兵临城下,万炮齐发,最后的攻坚战开始。
终于来了,云起松了口气,缓缓起身,掏出炭条,朝锦衣卫大院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