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8

洛夜: 重生 41-完

第四十一章

  有拍戏顺利的时候,就会有拍戏卡壳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辛洪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一向就不是一个容人克己的导演。尤其在拍摄片场,如果达不到他要求的话,任你是哪个明星大腕也是会遭到他的痛骂不已。
  这次挨骂的是贺虞,一场打斗戏拍了好几次都没能过关。
  “你在拿自己当新人惯着?”辛导丢开了手里的导演剧本走到拍摄区中去,周围的人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新人也没你这么丢人吧!旁人在身边一招一式地教着,学不像抡不成事儿也就罢了,连手脚都是软绵绵的,难道全他妈把劲儿使在女人肚皮上了?!”
  这话说得过分地奚落,但是周围的演员和工作人员连大气都没敢出一声。
  贺虞比苏慕彦仅仅晚了两三年的时间成名,在A.E也算得上是当家一代的前线男星了,如今被辛洪源这么难听得呵斥着,即便是心中不豫,也只得咬牙忍下,然后在面子上仍然是一副虚心接受教训的样子。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出道十多年的演员来说,个人的演技水平和演艺风格已经臻于完美。刚刚的几次NG,如果不是导演要求太过严格的话,一次性Pass的话,也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这部戏的导演辛洪源,实在是一个把“完美”二字刻在心里的人。
  接过助手送上来的凉茶喝了一大口,辛洪源喊过来了动作指导,寒着脸说,“戚杀这个人的性格,刚猛自大,一出手必然是一往无前的舍我其谁,怎么会像你刚才的花拳绣腿?你再好好把握一下,跟程师傅过过动作!”
  然后,“战火”便波及到了一旁安静地看着剧本的邵逸辰身上……辛导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阿辰,你给我过来!”
  “来了。”邵逸辰扔下剧本走来过来,还没站稳就听到导演没好气地安排道:
  “别以为没说到你就没你什么事儿!过来好好看着一块反思!”
  “……哦。”邵逸辰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贺虞就觉得自己面子上很挂不住了——他是邵逸辰的前辈,在这种情况下倒像是在被当成反面教材了。于是,想都不想地马上就反驳道,“导演,我刚刚过那几遍动作上一点失误都没有吧?您到底不满意在什么地方?!”
  辛洪源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俯身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钢管递给了动作指导,简单地说,“拿稳了!”
  然后,右臂向上狠狠地格挡过去,在刚一碰到钢管就停在了那里,“这是你的。”
  紧接着又是同样的动作做了出去,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肉体撞击到硬物的钝响声,“……这是我想要的。”
  贺虞张了张嘴,又闭了上去。
  现场的气氛,就有点凝滞了起来。
  “好疼……”邵逸辰轻轻地说,并不太大的声音却打破了开始凝重起来的气氛,“我这样看的话,都觉得好疼。如果到银幕上放映出来,观众一定会更加感同身受吧?”
  辛洪源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冷冷地说道,“我知道贺虞你是演电视剧出身……但是,再拿你混偶像剧时取巧的那一套来糟蹋我的电影,这部戏的主演我就不劳你大驾了。”
  微微地低着头跟着导演往拍摄区之外走的邵逸辰也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心里想的是,自己这不小的年纪居然来装嫩扮幼稚做可爱状实在是……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地起出一层鸡皮疙瘩啊。
  但是,总要有个人来打圆场吧?
  再喊“Action”的时候,贺虞的拳脚动作果然大开大阖了起来。
  如果说演技的话,电影的确比电视剧对此要求得更高。一般说来,演技水平由高向低地排列的话,会是电影、话剧/舞台剧、电视剧……
  所以,辛导的最后那句话,才算是真正地激起了贺虞的争强好胜之心。
  正想好好地看一下这场打斗戏怎么拍,以便好为自己的下一场打斗戏提供一些借鉴,结果还没看上两分钟,肩膀上就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他扭脸过去,发现是白唯。
  打了个手势让他保持着安静,白唯示意邵逸辰跟着自己向外走。直到离开了拍摄区好长一段距离之后,才说明了叫他出来的原委,“有的人想见你,我认为,你还是去见他一面比较好。”
  邵逸辰笑着说,“是影迷?难道会是你的朋友想要见我?”
  白唯用右手中指推了推镜架,很认真地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真是的,居然会以为白唯这种人会开玩笑,邵逸辰想,难道是刚才装天真装上了瘾了吗?
  走的路并不算远,就是拍戏所在的大型别墅的后门处,那儿停了一辆很陌生的加长车驾。把人领到地方之后,白唯转身就走,临走之前还不忘嘱咐说,“按照辛导的效率,你最好把会面时间控制在10分钟之内比较妥当……逾时了的话,我会来叫你的。”
  迟到的话,会被辛导痛骂的吧……邵逸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伸手去开车门。
  “……是你?”

  尽管迟疑着,邵逸辰还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自从一个多月之前的那次记忆深刻的“赌场两日游”后,他再也没见到过自己的这位名义上的表哥——就间隔的时间上而言,这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因为在以往的经历中,杜卓阳总是喜欢隔三岔五地就邀约一次,不管是否被拒,都会“矢志不渝”地时刻准备着下一次的邀请。
  前些天的时候,邵逸辰对最近少了杜卓阳的“约会邀请”还有过不解,随后想到大概是这人的热情退散了,于是就很快地对此释怀了。
  更何况上一次还承着他的人情……邵逸辰甚至想到,如果杜卓阳这次是邀请自己一起吃个晚饭,哪怕现在就要立刻出发,他也会想办法跟辛导请个假,同意这个要求的。
  但是,他想的这些都没有发生。
  在邵逸辰打开车门之前,驾驶座上的阿基就已经开门出去了。而在他关上车门两分钟后,杜卓阳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专注。
  不过是一个月没见,男人就已经显得很是疲惫的样子,沉默着不说话的样子像是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他不说话,邵逸辰也不说话。一时之间,只有两个人的车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紧贴在耳边响起。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杜卓阳,他前倾了一点身子,低声说,“……逸辰,你跟我走,好吗?”
  邵逸辰不知所然,先是礼貌地笑了一下,接着问道,“去哪儿?那我先跟导演说一声,请了假才好走,今天下午还有我的两场戏。”
  杜卓阳用力地看着他,就好像哪怕眼睛移开一瞬间之后,坐在他对面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邵逸辰的笑一向很好看,在某个大型门户网站搞出来的“艺人评选——你眼中最性感的演艺明星”中,Fans提到他时反复强调的重点就是:邵逸辰的笑是最性感的。
  所以,杜卓阳看着他的微笑,自己也慢慢地笑了起来,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逸辰,我要走了。”
  邵逸辰终于察觉到奇怪的地方了,他皱了下眉,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去星条国,”杜卓阳耸了下肩膀,“……大概以后想要回来,就得靠偷渡了。”
  “什么时候走?”邵逸辰想了想后,又问。
  没有问为什么要走,这让杜卓阳觉得轻松了很多,所以他笑着说,“很快,大概今天晚上就得滚蛋了……不过,你没法送我。”
  又是一阵沉默,只不过沉默的时间比较短。
  邵逸辰想起了近一年来对方的持续纠缠——抛除开方式上的令人难以接受,从诚意的层面上来说,他能感受到对方确实是认真的,虽然这种认真想要被发现并且得到认可还比较困难。
  他上辈子很少遇到过这样的追求者,很多人刚萌生出对他的爱意的时候,就已经被邵总“防范于未然”了;剩下的那部分被他直接冷硬地拒绝了几次之后,也都很知趣地主动离开。
  ……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他不是邵逸辰的话,接受对方也并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如果他不是邵逸辰的话,杜卓阳还会这样喜欢……或者说,爱他吗?
  这个问题邵逸辰从来没有去深想过,既然没有在最根本的原则问题上切入一步,这场爱情的追逐战,杜卓阳在一开始就已经站在了失败的位置上。
  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可以有很多种的表现方式,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流于表面的发自内心的、虚与委蛇的真情实意的……这些都是“好”。
  这些“好”,在一开始的话可能还会因为形式和出发点的容易混淆,很难分得清到底哪个是哪个。但是时间是最好的检验手段,是不是用心的好自然也能被心体会出来。
  邵逸辰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心软这个毛病就从来没改过——也许这不能被称作毛病,但是他的确是并且愿意从“善”的立足点上去做出自己的选择和判断。
  比如说,在这种时候。
  宽大舒适的沙发虽然挤占了车内的不少空间,但是却不显得拥挤。
  邵逸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杜卓阳面前,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盖在了杜卓阳的手上。
  他很认真地说,“……卓阳,对不起。你……我知道的。是我的原因,我只是……只是不想展开一段感情。”
  ——所以,在一开始就没有留给你一点点的机会……不止是你,任何人都是。
  杜卓阳反手就拉住了他的手,手指一根根地挤了进去,指节亲密地挨着指节,掌心毫无缝隙地贴紧着掌心。用句不太恰当的形容来概括的话,就好像凭借着这样一种方式,两个人的心跳都能被互相感知。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杜卓阳一连说了三声,而且还带着一种类似于轻松的情绪,“……我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个马子都把不到?”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攥在一起的手也紧了紧,然后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我爱你,邵逸辰。”
  这句只有六个字的话被他说的如此之轻,以至于邵逸辰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他问他,“什么?”
  可是,被问的那个人只是笑了笑。
  邵逸辰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抽了下自己被握住的右手,但是根本一点点都动不了。只好看着自己和人十指交扣在一起的手,说,“以后不会没机会再见面的,我说不准还会到美国拍戏。”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被男人死死地抱在了怀里,脸侧磨蹭着脸侧,肩膀重合着肩膀,胸膛里的空气也慢慢地消失着溢出。
  “别动,逸辰……给我抱一下。”男人小声地说,根本不见之前狠厉到冷漠的样子,仅仅只是一个寻求着拥抱的普通男人。
  邵逸辰僵硬着身子被人抱住,心里想自己脸上还上着妆,而且穿的也是戏服……真是太……
  真是太什么了?想到这里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拥抱的双方都没了时间观念——对于杜卓阳来说,多长时间什么的都无所谓,关键是这个拥抱的本身。
  他松开了抱住邵逸辰的手臂,再细细地看了他好几眼后,才笑着说,“皮肤真好……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显得好看。”
  邵逸辰道谢不是,拒绝也不是,刚刚当机的头脑还没有正常运转起来,就被男人摸了一下后脑勺,然后顺手还在腰上吃了一把豆腐。
  “该回去拍戏了,”手还没有离开人家腰间的杜卓阳笑着说,绝口不提刚刚那句“逸辰,你跟我走,好吗?”而是一副从容淡定地样子继续说道,“走吧。”
  但是,除了这两个字以外,却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邵逸辰下了车,一眼都没有回头看那辆车和车里的男人,而是想:……从实际年龄上来说,明明是自己比他大了好几岁吧?居然被当做小孩子一样的摸了摸头发。
  他觉得有点轻松,但是又多了点儿不明不白的什么东西,想要去细细地琢磨一下,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琢磨起。
  眼看着就要走进别墅了,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跑步声,还有小声的叫喊,“……辰少爷!”
  邵逸辰站定了脚步,认出了来人是常跟在杜卓阳身边的一个男人,好像是叫作阿基。
  阿基腼腆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犹豫一转而逝,然后就飞快地拿出来了一张照片,双手举高了恭恭敬敬地递到邵逸辰面前说,“辰少爷,我不知道杜少他有没有跟您说清楚……他今天这一走,怕是永远都不能再踏入华国一步了。您……您能不能给我签个名,也好给杜少他留下个念想。”
  邵逸辰接过照片一看,发现这并不是公司里准备给fans用的偶像照片,而是一个月前他和杜卓阳在一起时被人偷拍下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他正笑着听男人说话,侧着的半张脸上的笑容标准得像是黄金比例;然后对面男人眼里的那一抹深情,却是尽然摄入画面。
  阿基急忙解释说,“辰少爷我就拍了这一张真的,没其它的照片了,您要是不信我,我……”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邵逸辰打断了。
  “笔呢?要我签什么?”
  这两个问题,前者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后者则是完全没有被给出一个字的答案。
  邵逸辰握着笔想了想,想了好大一会儿后,才在照片的背后写下了五个字。
  他写的是:“给卓阳,逸辰。”


  第四十二章

  杜家在突然之间的撤离具有非常高的效率,甚至在绝大多数人刚刚知晓事情的苗头的时候,杜卓阳已经在一干耆老的迎接下,在徐徐海风的吹拂中,一步一步地从甲板的舷梯上走了下来,正式地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上。
  他走下船的气度洒脱、步伐沉稳,举手投足间的气势根本看不出是一场出逃,反倒是更像一次居高临下的巡视。
  至于那个所谓的“收网行动”,却再次重蹈了历史的覆辙,戏剧化的场景又一次地上演在所有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的人眼前。
  ——在逮捕令正式下达的前一天夜晚,一直被情报局特工密切盯梢的杜卓阳,在东八区区时接近凌晨零点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
  是的,是突然消失不见的。
  而为了获得这次名为“斩首计划”的成功,一应行动推进得细腻而又耐心。但是,在遭遇到了这次意外的失败之后,才猛然发现整个杜家早已蜷缩回了自己的主要爪牙,循序而又悄然地从八处港口分批撤离远逃。
  换句话而言,那张巨大的军火交易网络,现在仍然掌握在杜家手里。
  杜卓阳是先搭乘直升飞机,到了公海上后再登上了一艘自家的远洋游轮顺利脱身的。
  他在刚上飞机之后,站在座舱舱门前一脸平静地看着地面的缓缓远离……螺旋桨带来的强烈气流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一点暗红色的雪茄亮光却是在越来越凉的大风中,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吹灭。
  男人扬起了手,松开手指,暗红色的小点在快速下落的过程中转瞬而逝。
  “没有人,”他说,“没有人能够坐稳我走后留下的那个位子……合久必分,要大洗牌了。正好,隔海观火……人生寂寞啊!”
  转身离开舱门,杜卓阳形象全失地伸了一个大懒腰,“我爷爷扔了毒品生意,我扔了赌场生意……啧啧,看,我们祖孙三辈里,最没有建树的其实是我老子,我真是替他死了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而感到忧心忡忡啊……”

  杜家的突然撤离给整个Z市乃至华国的地下世界留下了一个措手不及的真空地带——权力的真空带。
  就像是光亮之下必有黑暗一样,号称象征着阳光的民主自由的政府背后,同样存在着以地下规则作为基本支撑的黑道社会。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如果不那么严格的划分,其实黑道组织也是非政府组织的一员。而这个世界上的组织,无非就是政府组织和非政府组织两种。
  与杜家不同,邵家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而且还是当属不让的名门望族。虽然邵夫人的确是杜家的女儿,但是所有人都把她看做是邵家的人。
  动了杜家没有关系,有句话叫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但是邵家就不同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家世渊源的人其实属于同一个利益共同体。动了一个邵家,就等于动了所有经过了世代传承之后还存在着的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
  而且,邵家的动作很快也很有诚意。非但一应与杜家有关联的生意早已全部干净处理,就是手下的所有艺人,只要有明显的证据证明与杜家有所牵连的,也都迅速处理干净。其手法、其力度、其决心、其行动力,堪比这个国家最为著名的任何一次严打。
  旗下的传媒公司更是言真意切地做出了一番严肃的自我剖析,“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感动的行业自律精神啊!”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赶着通告拍戏忙到快要拿吃饭的时间来补觉的邵逸辰,也知道了杜家发生的事情。
  ——虽然他知道的时候,距离杜卓阳和他告别的那天,已经过去三天了。
  “这……”邵逸辰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看着饭厅里的壁挂电视。42寸的标准屏上,漂亮的女主播在播报着新闻速递。
  “……警方近日破获一起特大恶性涉黑案件,摧毁了一个重大黑社会性质组织团伙。据悉,该团伙……”
  邵钧哲用餐刀挑着新鲜的乳酪往自己手上的面包上涂抹,闻言抬眼看了一眼电视上的新闻播报,咣当一声就把刀子扔到盘子里去,嗤笑了一声,说,“哟,撕破脸皮了还真……”
  “原来是……”邵逸辰叹了口气,“原来真的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他这话原本只是一句很随意的感慨,只是听在某个人耳朵里就显得很不是滋味了。
  咬了一半的工厂面包被重重地砸到餐盘中,连盘子里原有的那把餐刀都一并砸飞出去,在白色的桌布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污渍。
  “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可惜唇角上沾着的一小点白白的乳酪让他的气势大打折扣,“不是告诉你别跟他接触?这种敏感的时候你还敢去见他!如果被狗仔队拍到了一身的麻烦都甩不开……”
  ……想都不用想,“忠实”地汇报三天前那次碰面的,只有自己那位总是一本正经绷着脸的经纪人大人。
  “他这不是要走了吗?”邵逸辰端起一旁的果汁喝了两口,然后伸手又拿了一片面包。他今天有一场重头戏要拍,所以一定要吃得饱饱的……而且,刚出炉的德式工厂面包外脆内软,口感很好。
  “他走让他走他的!”邵钧哲拍了一下桌子,“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就别再回来最好!”
  邵逸辰在面包上均匀地涂上黄油奶油,“可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他放下餐刀,用腾出来的右手点了点自己右边的唇角,“有奶酪,你自己舔一下。”
  饭厅的窗户开得很高,明亮的玻璃透射入清晨初升的太阳光线,盛夏之末的阳光澄亮而又淡薄……侧对着窗户而坐的邵逸辰整个人都沐在这一片柔和的阳光中,质感的优雅。
  邵钧哲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刚刚还勃发着的怒气就像是被扎了一个小口子一样的消散了下去。他想,自己才不用跟那谁谁一般计较,好歹自个儿这还不是在天天守着的?
  “……我是说,擦掉……”邵逸辰说出口这几句话后,就觉得自己刚才最后说的那个句子有点不合时宜的亲密——要相信,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固执的而且无处不在的,何况又是“强化”了十年的习惯。
  嗯,有“你自己舔一下”,对应的就是“我替你舔一下”。
  邵钧哲于是心情大好,拿起来被自己扔在一旁的面包咬了一口。自得其乐地嚼了半天后,才想起来这片面包已经和桌布有了“亲密接触”,“呸”了一声后,重新拿起一片新的面包。
  只是大少爷他“糟蹋”了自己的餐刀之后,也不去喊佣人来换上新的餐具,而是胳膊一伸,抓起来邵逸辰的刀子就理所当然地使用了起来。
  ……当然,他唇角上的那点小小的奶酪已经被成功地“毁尸灭迹”,用舔的。
  邵逸辰皱起了眉头,他用指尖敲了几下果汁杯,突然问邵钧哲道,“杜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妈不可能不知道吧?如果她知道的话,怎么到现在都不回来?”
  邵钧哲“嗯”了一声,算是对前半句的回答。对于后半句,则完全就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态度了。
  虽然很想继续问下去,但是考虑到眼前这个男人和母亲关系一直都比较冷淡,邵逸辰也就没再开口说什么,而是喝完了手里的果汁,起身去盥洗间收拾一下自己。
  邵家老宅的大门外,乘坐着保姆车过来的白唯已经在兢兢业业地等人了。

  对于杜卓阳的离开,邵逸辰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其实这很容易理解,尽管在几天前的最后一次会面中,两个人相处时的气氛很融洽很舒服。但是对邵逸辰来说,这其实只是一种特定情况和特定时间下突如其来的一种特定的感动。
  这种感动很小很短暂,在转身回去还没有投入到拍戏之前,就已经归于一片平静了。
  人的感情最是难以捉摸。虽然在一些情况下,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会爱你;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爱上了你所以我会爱你。
  不太恰当地举个例子:这就像是磁铁的S极和N极互相吸引,S极和S极互相排斥一样的自然。

  在Z市的戏份拍完之后,整个剧组便“转战”到边境线最南端的C城继续着拍摄的进程。
  A.E财大气粗,连导演到演员再到场记,包括各种规格的专业器材,直接包机赶赴了目的地——随机人员中,甚至包括了一位专业营养师。
  辛洪源是一个很少依赖特技的导演,不管是怎样的动作场面都是务求演员的本色演出。一遍不过两遍过,两遍不过三遍 ,三遍不过等着被骂吧……被辛导那样骂一顿,不会的也会了。
  C城的拍摄进度耗时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其中一场在海滩上的火拼戏份整整拍了一周的时间,两个主演在一个比一个还要高的海浪砸压下还要保持着动作的漂亮无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很多情况下连动作的到位都很难完成。
  浪头一旦打了过来,随着“Action”的命令,拉好了架势就专等着浪打人……水的压力和阻力下,平时一个很简单的动作,都需要花上以往两到三倍的工夫。甚至还会经常出现站立不稳狼狈跌倒的状况……没关系,倒下了就再重拍好了。
  在这种密集的、高强度的连轴转一般的拍摄要求下,每个人都全力以赴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精力和时间上都没有什么空间留下给私心杂念。
  邵逸辰很喜欢这种生活状态,他只需要每天考虑怎样把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更加完美更加出彩,什么Z市什么邵家什么杜家的……都不用分心去考虑。
  邵钧哲言出有信,拒绝了他搬出去住的要求后,还承诺了给彼此空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除了每周周末固定地来一个电话,闲聊几分钟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缠人的举动。
  10月月中,结束了在C城的拍摄后,剧组稍作休整便打算返程回Z市,进行影片最后的收尾以及补拍工作。
  工作即将完成的心情是夹杂着放松和满足的成就感的,尤其是在回到Z市之后,老板还亲往机场迎接并大方地宣布接风洗尘的安排,更是让所有剧组人员大呼“老板万岁”。
  《暗流》这部戏里两个主演都是男人,女性的戏份占得很少。于是为数不多的两三个女演员就成了众星捧月一样的存在,其中一个是比邵逸辰早两年出道的季娅,人长得漂亮嘴又甜,眼神一勾简直就是风骚入骨……很符合时下走红的条件,欠缺的只是时间而已。
  一群人吃了饭之后还余兴未尽,趁着邵总有急事中途离席,浩浩荡荡地奔赴了KTV继续High
  大大的VIP包间里大家坐的七零八散,麦霸们抢话筒抢得不亦乐乎。灯光很暗,浓郁的女性香水味道混着呼吸的热气,还有酒精的微醺……刚从繁重的拍摄任务中解脱出来的所有人,都无所顾忌地放纵了起来。
  这样的场合邵逸辰一向是极其不愿意参加的,他也很想像辛导一样,安排两句“好好玩儿”之后,潇洒地挥挥手提前走人。只是,在一开始就被贺虞拽住了盛情邀约,不管如何拒绝硬是把他拖来到这种地方。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挑了一处最不显眼的角落之处,希望等周围人都不注意自己之后再偷偷地抽身离开。
  但是,还没等他安静一会儿,身边就硬凑过来了一个柔软的身体。
  不得不承认,女人是最神奇的生物。邵逸辰清楚地记得,在吃饭的时候,这个女人还是一身浅白色的淑女裙,脸上略施淡妆,装扮上的清纯和骨子里的风骚矛盾地结合在一起,很是吸引眼球。而现在则是换成了以金色为主色调的烟熏妆,紧绷在上身的黑色抹胸式上衣已经快要拉到了乳沟下面了,再加上纱质的短裙和细格网眼袜……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换的这身衣服?
  “阿辰你不喜欢K歌吗?”季娅喝了不少酒,开口就有一股酒精味道,惹得邵逸辰又往里面躲了躲,但是却让她得寸进尺地又挤了过来。
  “……我五音不全。”邵逸辰忍了又忍,还是受不了对方贴在自己身上连扭带蹭,终于冷冰冰地来了一句,“对不起,请不要用你的文胸非礼我。”
  季娅的媚笑就有点挂不住了,她往外撤了一点点的距离,却递过来了一杯酒,“不唱歌又不喝酒,一起玩儿就要放得开嘛……来一杯芝华士吧?”
  邵逸辰摇了摇头,已经想叫白唯一起走人了。
  只是女人意外地坚持,而且整个人都随着这杯酒再次贴了上来,大有对方不喝酒就绝不罢休的气势。
  万般无奈地接过酒杯,邵逸辰皱着眉说,“我喝了你就离我远一点?”
  说完,也不看季娅的脸,仰头把琥珀色的酒液灌入了口中,然后站起身来,把空酒杯塞给身边的女人,就有点费力地在房间里的一大堆人中找寻着白唯的身影。
  灯光太暗,正在放着的摇滚乐太过嘈杂,还没等他找到想找的人,就被人从后面搂着腰拽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包间最里面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也许有人往这里看了一眼,但是也只看到了邵逸辰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这个举动很正常,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而,事实上在邵逸辰的身子和沙发形成的视线死角中,女人已经紧紧地缠了上来。
  衬衫被人拉开,潮热的指尖挑逗地摸了进去,背后的哈气暧昧而又情色,紧紧贴附过来的身子在缓缓磨蹭……
  邵逸辰觉得有些反胃,他捉住女人摸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指,低声说,“季小姐,请自重。”
  然而,却被人隔着衬衫舔了一下,明明有着布料的阻隔却让人有一种滑腻的感觉,很不舒服。
  挣了几次都让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全身都僵硬着绷紧起来的邵逸辰用力地掰开了女人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狠狠地甩开之后再次站起身来。他已经决定了,不管白唯在哪里在做什么,自己是一定要非走不可了。
  但是,刚刚迈开了半步,脚底处就升起了一种软麻的感觉,像是潜伏在血管中窜出来那样迅速,循着血液的流转,飞快地传遍全身……
  这一次,却是身不由己地跌坐了下去。
  头顶上的装饰灯闪烁得频繁,红黄蓝紫绿的频闪已经混成了一团光雾,耳边有人在一声接一声地喊着“阿辰”……邵逸辰觉得口舌发干发麻,他喊了一声“白唯”却被人扳过肩膀去,堵住了唇。
  ……有唇膏粘腻的味道。


 四三章 我爱你

  如果说哪个圈子里的黑暗和污垢最多的话,提名娱乐圈的话非但不会过分,而且还有极大的可能性稳拔头筹。
  举个例子来说,娱乐圈里津津乐道的趣事之一就是最近几年风头正健的女星胡曼斐,凭借了邵夫人一句“小姑娘长的不错,挺讨男人喜欢”的评价,就从一部必然要大红大紫的武侠大片中成功地夺走了女主角,自此平步星云、星光灿烂。
  ——这是娱媒上津津乐道地作为“造星”故事来宣传的事情:一步登天,从此星途平坦。这是多么具有话题性和炒作性的素材啊,不管是读者还是fans大抵都乐于关注这样的娱乐新闻的。
  但是,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呢?
  在这部胡曼斐赖以成名的《仗剑天下》拍摄过程中,成名之后以“高贵典雅”的淑女形象示人出镜的胡曼斐和自己的姐姐胡曼颖,从导演暖床到策划——而这些事情,知道底细的都不会说,会说出去的都不知道。
  而在《仗剑》热播的时候,胡小姐跟着当时已经有了“太子”之名的杜卓阳到南方印加海的某艘豪华游艇上转了一圈,陪得杜少爷的合作人痛痛快快地续签了一份较为重要合约。回来后不久,就在一部都市爱情轻喜剧中担纲了女主演……
  如果说,十年前的那些明星们出名主要依靠了自己的演技和努力,“天道酬勤”这个词还在娱乐圈中占据了主流态势的话;现在速成的明星们,则是大多依靠了自己的脸蛋和身体,在这个日益混杂的圈子里博得自己的出名之机。
  当有了捷径可走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拿来交换的。

  在这个KTV的大型包间里,其实不止一处黑暗的角落中已经开始上演了某些荒唐的行为。所以,当有人发现季娅压住了邵逸辰在沙发上亲吻的时候,非但没有上前阻拦或者出言提醒,反而是心知肚明的一阵窃笑,甚至还有人在扼腕叹息被他人抢占了先机。
  ——不过是一起玩玩儿,大家都是在一个圈子里混的,highhigh地寻个乐子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该看到什么不该看到什么的,更是约定俗成的你知我知。
  在这个时候,白唯在哪里?
  答案是,楼下接邵总。
  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能够出现,就是那样的巧合。
  因为之前的承诺,邵钧哲不敢对邵逸辰的行踪多问半句,所以绝大多数信息都是从白唯这里旁敲侧击得来的。
  而在一群人商定要来KTV的时候,白唯正在接一个广告商临时打来的电话。挂上了电话之后,已经过了反对拒绝的时候。等到了包厢里之后,他还特意把邵逸辰拉到了角落里坐下,倒了一杯矿泉水给他,缓声安排了他两句诸如“这种场合不要多来”,并要求他必须很快就和自己一起离开。
  毕竟,在将近一年的相处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带着的这位艺人虽然在才华和演技上都非常出众,但是在很多地方……都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
  ——是的,天真,就是那种因为被保护得过多而带来的天真。不过,结合到他的出身和背景,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由于包厢里太吵,所以当邵钧哲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白唯没有顾得上跟邵逸辰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地出门去接电话了。
  听闻自己的宝贝弟弟跟着一帮子年纪相仿的演员们去了KTV这种地方,邵钧哲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过来接人。而因为所在的地方离这儿比较近,所以他便直接安排白唯在楼下等着自己。
  但是,车子在行驶到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个街口的时候,十字路口突然发生了一起因为酒后驾驶而引起的车辆相撞事件。因此不可避免地,邵总的车子就在肇事路口被堵住了一点时间。
  而见到了白唯后,邵钧哲又因为某件比较私人的事情在楼下的停车场里多说了两句话……
  所以,在推开包厢门的时候,已经是距离白唯离开那会儿的半个小时开外了。
  包厢外面的走廊上灯火通明,在推开门的瞬间就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内部。
  “你们继续,”邵钧哲在推开门的时候比较随意地说道——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看到邵逸辰在哪里,“我来接了逸辰就走。”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整个包间里就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只剩下大屏幕里的歌手在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着,“爱死了你才不——再继续爱,不离不弃就是——我的表白……”
  “我一来就冷了场子?”邵钧哲往里面跨了一步,眉头就皱了起来。
  在他的扫视之下,竟有人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脸上的神色也都尴尬极了。
  邵钧哲心中有些不妙的感觉,当即就沉了下脸,突然提高音量喊了一声“逸辰”。
  邵总的脾气之坏是整个公司的人都熟知的事实,所以他这一声“逸辰”喊出口后,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让出了一条道过来。
  邵钧哲慢慢地眯起了眼睛,这个动作让他显得危险性十足……正在播放的歌曲早已被人按了暂停键,只是荧幕上的光线亮闪闪烁烁地亮在房间里,更增添了一种压迫感。
  季娅在门被邵钧哲推开的瞬间就从邵逸辰身上跳了下来,此刻被人用眼神冷冷地盯视住,便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样。
  怒到了极致的表现,有时候是歇斯底里,有时候是一派冷静,冷到手脚发凉那种。
  和邵逸辰不同,邵钧哲对这个圈子里的胡乱荒唐知晓得彻彻底底,所以一眼看过去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身边的人随着他走过去的动作不住地后退,竟是一个人敢出声劝阻的都没有……直到走到了季娅面前,邵钧哲才停下了脚步。
  “啪”地一声脆响在包间中响起,女人的整个身子都被这一个耳光甩得飞了出去,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衬衫的已经被解开了一半,苍白的脸色和脖颈上印下的红色唇印对比得如此鲜明,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间显示出他此刻正在处在绝对不舒服的状态之中。
  邵钧哲操起一旁已经空了酒杯放在鼻端闻了一下,头都不回地问道,“你给他喝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冰冷,跟平时勃然大怒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性,但是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有一种背后发冷的感觉。
  女人跌倒的姿势很不雅观,单手捂住被掌掴的脸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再次被逼问了一句后,才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只是……催情用的……很普通的……引起兴奋……”
  “那他喝下去以后该是这种样子吗?!”邵钧哲咬牙切齿地问,一边问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住人之后,小心地抱在了自己怀里,“……逸辰是过敏体质,有过严重的过敏史……我不知道他现在这种状态是因为药物的原因还是体质的原因,我只知道,”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坐在一旁的女人,“……你完了。”
  若是论到威胁层级上来说,“你完了”这三个字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话语。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男人用这样一种冷漠的语气说出口,简直就像是乌云压顶过来一般的沉重。
  “带上杯子走。”邵钧哲边走边说。
  这句话是对白唯说的,第二句话则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了,“你们,我都记下了。”
  大门被“砰”地一声甩上,五分钟前还是一片靡靡之音的欢乐场面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包间里留下来的除了冰冷就是冷汗。

  “病人本身就是过敏体质,”收拾起了注射器材的医生叹了口气,“为什么还不能多加注意呢?……情人之间的情趣其实不一定非要依靠药物,这对身体很不好,下次记得了。”
  邵钧哲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又乖乖地闭上后一言不发。
  他刚把邵逸辰搂进了怀里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有点高得不同寻常。于是,就急急忙忙地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家里的医生有其它事情抽不开身,所以只好大半夜地打电话给房书平借了他家的私人医生过来。
  在谨慎地对酒杯中残留液体进行辨认之后,医生诊断出由于病人第一次接触这种刺激性催情药物,再加上本身的体质原因和饮入酒水的浓度稍高,导致对药性反应太过敏感,并引发了一些不太严重的过敏症状。接着,在邵钧哲的要求下为他注射了缓解药物,同时还留下了一些口服片剂。
  至于白唯哪里去了?当然被邵总迁怒后赶了出去。
  尽职尽责的医生在临走之前,再一次地叮嘱道这种调情手段以后坚决地不能再用,“……过敏体质的人平时需要多加注意,同样一种药物你用了完全没事儿,但是到了他身上可能就能要了命……你听说过一碗海鲜粥都能够杀人吗?如果实在是想借助这种情趣方式,可以微小剂量试用,确定无碍之后再循序渐进的使用。我这里就有一些推荐,价格对于您来说也不太贵,不知道邵总您……”
  邵钧哲坚决地把医生快速地送出门外,反手关上大门的动作干脆得毫不拖泥带水。
  他想,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自己怎么会和有着这种私人医生的某某人成为了朋友的呢?简直是太侮辱自己的品格了。
  床头的小灯拧得很暗,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洁白的床单上,灯光下的男人闭合着双眼,脸上的表情也很是放松,不像是刚被放到床上时的那样虚弱多汗。
  邵钧哲换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打湿了以后一点点地擦过他的额前,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在掌心里。
  接着,才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回想一个小时前看到逸辰衣服凌乱地躺在那里的场景,更不愿意想如果自己今天晚去或者不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害怕失去的心情太过迫切,就连假想一下都会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固执地潜伏在那里。
  ……越来越胆小了,面对着你。
  邵钧哲用手指一遍遍地轻轻触过邵逸辰的眉眼轮廓,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觉得有一种莫大的满足和喜悦在心里,一点点地堆积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无处排遣也不舍得排遣,简直就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在过去的长长的一年里,他无数次地在夜里无法安睡,心间的伤痛让自己觉得苍老得毫无水分,一触及到就会碎成漫天的粉末……那种空无一物的感觉太过难受,也从未想过要从中解脱出来,像是一场自我的赎罪。
  但是,现在……现在,他竟然能够再次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躺在那里,仅仅是闭上眼睛的样子,都觉得是那样幸福的满溢。
  而且,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慕彦——或者说,不管是慕彦还是逸辰,他是自己爱上的人。
  在没有确定慕彦还活着的时候,他曾经惶恐于自己对自己的弟弟动了心。那个时候,他对自己的厌弃和不齿已经升到了极点……但是,后来无意中发现了逸辰还在国外时寄回来的照片,和当时的逸辰相对比之后才醍醐灌顶一般的明悟。
  一个人,无论变化成什么样子,内里的灵魂和外在的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更何况是,这是自己最熟悉的爱人。
  邵钧哲敢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人能认出来苏慕彦,那就是他自己。
  但是,接下来的却又是讽刺到极点的事实:爱人变成了弟弟,活下来的变成了爱人。
  尽管兄弟间的亲情一直很单薄,关系也很紧张……但是,毕竟是同一血脉下的亲生兄弟。这其中的取舍,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的话,是无法体会出来那会是怎样一种的撕裂。
  可是,他必须承受下来,接受下来,坚强下来……已经习惯了以保护的姿态守护在爱人身边的模式,如果连他都无法承担下来这一切,那还有谁能为逸辰承担下来?
  ——说到底,慕彦、逸辰、自己,都不过是受伤害的人而已。
  当一个人受伤太多的时候,一点点希望和温暖的出现,就足以支撑他继续坚持下去。
  对于邵钧哲来说,从小母爱和亲情的缺失,让他比常人更渴求一份感情的出现。在刚和苏慕彦在一起的时候,他猜忌过、怀疑过、退缩过……可是,到了最后,还是投入了全部——他所能支配出来的感情的全部。
  一朝落空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是,上天还留下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希望。
  所以,这一份“失而复得”的期待,让他拿剩下的还有的所有的全部来换,都是毫不犹豫的。

  指尖停留在唇侧微微颤抖,邵钧哲迟疑了又迟疑,还是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悸动——像是有一把小锤子一样敲击在那里——他慢慢地探身过去,把自己的唇小心地印在指尖曾经停留过的唇侧……
  印上去的力度很小,几乎不全神贯注的话就无法感触到唇下柔软。但是,却有一种越来越膨胀起来的满足。
  在这一瞬间,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三个字——
  我爱你。


四四章 信任危机

  当上帝为你打开一扇门的时候,也会为你关上另一扇门。
  对于邵逸辰来说,他这一辈子的运气着实坏了许多——除去了在演戏生涯上的一帆风顺之外。
  半夜里醒过来一次,头脑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只知道口干舌燥得十分难受。
  窗外的月光很柔和,房间里影影绰绰得很是陌生……他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人压得有些发麻了。
  原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男人因为他轻微的动作很快地醒了过来,随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床上躺着的人,“……怎么醒了?是要喝水吧?”
  这样低声说着,男人便有点摇晃地站了起来。可是在转身去开床头灯的时候不慎被坐着的椅子绊了一下,然后就失去平衡地跌磕在了床沿上。
  邵逸辰急忙伸手扶住了他,可是因为手腕的暂时无力,倒显得像是在主动地投怀送抱。
  男人却笑了笑,抬手理了理他的发丝,接着俯身下去在他眼角轻轻地亲了一下……态度很自然,双唇也很柔软。
  “……。”邵逸辰怀疑自己这次晕倒之后再次穿越到了异次元空间,也许是平行空间——不然的话,两个人之间弥漫着的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情的氛围又是怎么回事?
  方口的玻璃杯里的水温正适合饮用,时机恰好地缓解了喉咙间火辣辣的干渴。邵逸辰转着手里的杯子,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头脑里也渐渐理清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既然自己在这里,他也在这里,那就说明并没有发生什么难看的事情……否则的话,依照钧哲一贯的糟糕脾气和行事作风,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应该不至于这么“和平”。
  ……居然会被人下药,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情。毕竟在他前一世的演艺生涯中,不要说一同去KTV这种娱乐场所,就连在“庆功宴”这种必须要出席的场合,半途离席甚至压根从不出现的情况对于他而言,都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
  一开始是不喜欢和不愿意,到了后来就变成了顺水推舟的“个性”之举。再加上邵钧哲的关系,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的人,自然是少之又少。
  床头灯的灯光是不甚明亮的柔黄色,硬纱质的灯罩让原本就不太亮光线更是显出一种朦胧的昏暗……在这种明暗的光影之下,半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他的男人的大半个身子都隐藏在阴影里,眉眼也浮现出了一种模糊的倦意。
  把水杯递了过去,邵逸辰想了想说,“……一起睡吧。这么晚了,回家或者再开个房间,都不太现实。”
  他看着男人脸上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喜悦,翘了下唇角,扯出来了一个微笑。
  ——即便是看出来了对方是在有意为之,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让他就这么半趴在床边迁就一晚上,或者直接说“你去睡沙发”吗?……对彼此的脾性都了解得太过彻底,就连对方一举一动的目的和自己接下来的应对都像是早已安排好的剧本。
  身边的床柔软地下陷了一点点,然后是灯光的熄灭和一声轻轻的“晚安”。
  “晚安。”邵逸辰说。
  这样一种同床共枕的亲密姿势,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尽管是后背相对的状态。
  邵逸辰有些话想要问他,比如:他是什么时候去KTV的,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住酒店,自己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姑娘他想要怎么处理……但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开口去问。
  因为现在的气氛很是微妙,也许开口问出一句话之后,后面的聊天对话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控和所要希望的了。在现在这种……比较敏感的相处模式下,还是老老实实地以不变应万变比较明智。
  就在邵逸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睡意的时候,身后的男人突然悄悄地环了手臂上来。先是试探性地轻轻搁置在腰间,迟疑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下整个手臂的重量,最后再小心翼翼地用手摩挲了一下确认掌心下的实感。
  邵逸辰带着黑线地想:……搞什么吗?我还没睡着呢。
  然而,这样想着的话,却很快地睡着了。
  
  又是一个晴到连心情都可以变成瓦蓝色的好天气——考虑到秋天惯有的天高气爽和天气晴朗,“又是”这两个字就稍微有些重复和多余了。
  第二天起床时,并没有出现诸如你躺在我怀里我把腿压到你腰上,同时以一种好像要掐死对方的姿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情况。
  当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着装完毕,正站在窗前压低了声音接电话。
  “早……”邵逸辰觉得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舒服,从脖子到脊椎僵硬得发麻,所以连这一声招呼都打得不情不愿。
  当然,这很可能是心理作用。
  等他简单地洗了一个淋浴走出来之后,才发现早餐已经被客房服务送到了房间里了,同时送上来的还有几份报纸。
  如果是不谈感情的话,邵逸辰还是很愿意和邵钧哲相处的,毕竟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是磨合得不能再进一步磨合的互相适应了。
  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种相处模式本来就是恋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了。
  “对了,”邵钧哲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咖啡杯,而且还因为咖啡不合自己口味而皱了皱眉,“今天你不用去拍戏,我让白唯帮你请假了。”
  “这样不太好吧?” 邵逸辰一边随意地翻着报纸一边说,“过敏的话,不是昨天就已经没事儿了?”
  “说到过敏,”邵钧哲加重了语气,“你自己也应该注意一下。等这部戏拍完之后,好好地去检查一下过敏源去……不,下午我就带你去。”
  “没这个必要吧?”因为对方转移话题的企图太过明显,邵逸辰在回答的时候也很不客气,“你公司里没事情可做了?这种事情,安排一下黄医生就好了。还有,你以后不要替我请假,这样子随便打乱剧组的安排影响很不好。”
  “谁敢说我影响不好?”邵钧哲不以为然地反驳说,随后又急忙解释道,“……妈回来了。”
  关于邵总这声“妈”为什么喊得如此顺流如此亲切,其实是可以做出来一篇深度剖析的……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不要给邵总留下任何封杀的借口。
  
  在从酒店回家的路上,邵逸辰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
  对于邵夫人,他一方面很想见到她,但是同时又不想见到她。从私人感情和个人经历上来说,他自然是不愿意和她有什么过多的接触的;但是相处以来对方表现出来的母爱亲情和“邵逸辰”身份上限制,又让他对这个女人有着一种类似于牵绊一样的感情。
  他这种心神不宁表现出来,就成了一种坐立不安了。
  邵钧哲看着邵逸辰一会儿翻杂志,一会儿拿报纸,还没看两眼又去找手机,就笑着说,“虽然我理解你的紧张,但是你这样是不是也太迟钝了点儿?又不是第一次‘丑媳妇见公婆’了。”
  “这个笑话说得太拙劣了,”邵逸辰淡淡地说,“你等下在妈面前注意点儿自己的言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邵钧哲应了一声,语气语调皆是可有可无。
  “都过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和妈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改善一点?”在快到家的时候,邵逸辰带着试探性地问道。
  “都这么多年这样相处着,不也过得挺好的?”邵钧哲把车子慢慢地驶上碎石路,沉默了一下,才又说,“……都习惯了。”
  
  一下车子,邵逸辰就看到了从台阶上连跑带滚地窜过来了一条毛色油亮的小猎狗,十分期待地做出了“等待投喂”和“等待扑倒”的准备动作。
  作为一只始终被娇生惯养的、从来没有被忽视过、在邵家的人气远远高过了大少爷的波音达,波宝儿一直是有所求必有所得的,尤其是在邵逸辰这里。
  只是,这次它注定要收获失望了。
  仅仅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连拥抱都没有给一个,更别说愿意被亲得一脸湿哒哒的狗口水,邵逸辰脚步停都没有停地向客厅里走去。
  台阶的第一层上,跟随着邵夫人“失踪”了小半年的袁叔已经恭恭敬敬地等着他的到来了。
  “少爷您昨天晚上没能回家吧?”袁叔轻轻地说着,话语里的指责语气却表露得毫不掩饰,“夫人晚上等了你很久。”
  邵逸辰开口想要解释一下,比如自己昨天出了点儿意外,再比如自己并不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但是,到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邵钧哲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去,而是拿了一块牛肉干来回地逗那只肥壮了很多的小猎犬。但是却甩来甩去得很是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被波宝儿咬住袖子硬生生地扑了一个踉跄……等到回神过来,手里的牛肉干和两颗碎钻袖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伸手戳了戳奋战食物的波宝儿,邵总阴森森地问它,“你,有没有吃不该吃的东西?”
  波宝儿囫囵地把肉干整个叼在嘴里,迅速地抬爪转身,扭着胖屁股留给了邵总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和此刻楼下比较轻松的氛围不同,二楼邵夫人的卧室里却是一番几乎可以称得上凝重的气氛了。
  半靠在床头上闭目养神的女人在房门刚被推开的时候,就像往常一样打起了招呼,“逸辰,回来了?”
  邵逸辰站在门口,呆立了好半天后,才不敢置信地问道,“……妈,您……您这是怎么了?”
  在他的记忆里,邵夫人的每次出现都是盛装出席的,繁琐而又华贵的服饰再加上盛气凌人的态度——这个女人总是当之无愧的目光聚焦点,光彩夺目近乎一种明目张胆的逼迫。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之后,邵逸辰才发现哪怕是在日常的生活中,她依然是以一种几乎称得上苛求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和身边人的完美——和她在一起,是会连末端神经都会不自觉地绷起来的那种紧张。
  可是,现在,斜靠在床头上的女人虽然仍然有着淡淡的妆容和梳理整齐的发型,但是眉目间却透着一股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灰白色调……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像是盛开到极点后走进了五月份的牡丹一样。尽管花瓣的颜色依然鲜艳,绽放的花型仍然保持着完美,但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它其实已经进入衰败着凋零的时候了。
  只是邵夫人哪怕是在病恹恹的时候,仍然是邵夫人。
  她缓了两口气,才轻轻地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彻夜不归让家人担心,难道第一句话不应该是说‘我回来了’,或者解释一下昨晚的去处吗?”
  邵逸辰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走到邵夫人床前,半蹲了下来拉住了她的左手,低声道歉说,“对不起,妈。回来得晚了……昨天晚上和剧组一起去吃饭,不小心被灌了点酒,被朋友送到就近的酒店里迁就了一夜。”
  邵夫人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反手覆在邵逸辰手上,有些不悦地说,“这事儿得好好说叨一下白唯了,放任自己的艺人被灌醉是他的失职,太不应该了。你也是的,下次被人劝酒的时候,不想喝就直接拒绝,看有谁敢难为你?……身子是你自己的,不注意怎么行呢?”
  邵逸辰心里明白,邵夫人说不定早已回家几天了,但是那时正赶上他赶戏最忙的时候,所以就没去打扰自己。而邵钧哲即便是知道,也不会主动为自己讲这件事。就连昨天去酒店暂住一夜,恐怕也是他在拖延和母亲碰面的时间罢了。
  其实,他很想对母亲说一下拍戏以来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被表扬的被臭骂的,顺利的和反复NG的……就连昨天晚上那一场闹剧,他都想对她说一说。
  可是,在看到带着浓重的倦意的母亲时,心里面那些想说的话语,就全变成了一句话——
  “妈,我最近过得挺好的,就是您总是不在身边……”
  
  到底是精力不济了,所以简单地说了一会话后,邵夫人就摆了摆手,笑着说,“我得休息一会儿了……你去找波宝儿玩会儿吧。”
  邵逸辰轻轻地从枕边拿下一根灰白色的发丝,然后悄悄地缠绕着收在掌心,也回了一个笑,“好,我叫黄医生过来……等下,再来叫您吃饭。”
  ——他必须找出来一个这样或者不管什么样的动作来掩饰一下自己,才能勉强出来一个微笑。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半年前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与灰白色完全相反的黑。
  一步一小心地退出房间,反手轻轻掩上卧室的门后,站在房门前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邵逸辰都找不到自己的脚步应该落到哪里。
  她说,“脑子里长了一个东西,不算什么大事儿的,大概是之前操心太多了的缘故……”
  她说,“你不用劝我去做什么手术,我都这个年纪了,何苦再去遭这样一回罪呢?……”
  她说,“去年你刚出事的时候查出来的吧,所以当时我一点都不担心你醒不过来。天塌下来的事儿,还有我能陪着你呢……”
  她说,“保守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也就想开了很多。上次去法国跟人谈生意,无意中发现凯旋大道上的梧桐树非常的漂亮……我就想,我来来回回欧洲那么多次,怎么就没发现夏天的梧桐树叶是那么的绿呢……”
  她说,“后来,就想瞒着你,和老袁出去好好玩儿一下。我们带着波宝儿,从威斯敏斯特教堂走到了希腊的巴台农神庙……”
  她说,“我留了很多照片给你……”
  邵逸辰收紧了掌心再收紧,觉得手心里那团细软的发丝简直像是有了重量一样,在皮肤上留下一种火辣辣的锐痛感。
  ——也许,不是发丝。但是,他情愿认为这是发丝的重量。
  楼下的客厅里传来波宝儿的叫声,和幼犬时总是“呜呜”的哼唧不同,已经变成了清亮的吠声。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波宝儿时的情景,那时候它小小的一团乖乖地趴在身穿着香奈儿套装的邵夫人怀里……年过韶华却仍然可以用“明艳”二字形容的女人举起了它的一只前爪,笑着打招呼说,“逸辰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好陪我去遛狗。”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得知自己患染恶疾的消息了吧?
  邵逸辰突然很想大声地哭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邵夫人哭还是为了邵逸辰哭,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酸涩的东西慢慢地膨胀起来,拥挤得呼吸根本都接续不上。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袁叔在半个小时之前的指责,究竟含有了多重的分量。
  那是一种,无力的沉重。
  
  短短两层楼梯的距离,邵逸辰觉得从未走得这样漫长过。
  他搭在楼梯的扶手上,掌心和金属的质地缓缓摩擦过,像是直接摩擦在心里——一点点地消磨着柔软。
  邵钧哲刚结束了一个通话,安排了Amelia几项代办的事务,一转脸就发现邵逸辰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你早就知道的吧?”邵逸辰问他,“妈她……”
  “也不算早吧,”邵钧哲想了想说,“几个月前她出国那会儿。”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邵逸辰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声音已经不知不觉地冷了下来,“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劝她去治疗去手术?”
  “她又不是你……”男人说了一半的话生生地改了口,“……不是你一个人的妈……难道我不知道关心她?”
  “你就是这样关心她的?!”邵逸辰退后了一步,压低的声音里怒气勃张,“这……这和看着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邵钧哲被他这通指责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没回神过来,就听到他自嘲一般地说,“……邵钧哲,我看错你了。”
  被他这么一说,邵钧哲的脾气也上来了,上前一步就扣住了他的肩膀,“你看错我什么了?……劈头盖脸的一通撒气,撒完了心里就舒坦了?!”
  男人用力地扣紧他的肩膀,硬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不论出了什么事情,不管这些事情里有没有错,都是我的错吗?!你……你回国这一年多以来,难道还不明白她什么脾气吗?我说的什么话她曾采纳过?她做出的什么决定我能改变过?!……说到底,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不值得被信任的那一个吗?!”
  这段话说完之后,争执着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长久以来存在着的,一直潜伏在他和他之间的,两人关系中的最大隐患……终于被一方直接地加以了挑明:
  ——信任危机。
  只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不管是谁,都不愿意这种危机的挑明以这样一个事件作为诱因。


四五章 董事长兼任总裁

  对于邵逸辰来说,整个12年都是比较难过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他出过车祸,被知晓了身份,被人下过迷药,又得知了母亲日益加重的病情……但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所有的这些,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实际上,12年这一年,即便是对于整个邵氏来说,也是十分难过的。
  10月份的月末,邵夫人召开了A.E的股东大会,正式宣布将董事长的位置交给邵钧哲来做。这个公示一经披露出来,就在商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各个传媒实体都对这件事情进行了不同角度和不同深度的载文报道,随便选取一本财经类点评周刊上的评论,就能看得出社会上对这一事件的大致看法:
  “……董事长和总裁都由同一个人来担任,就意味着将有可能出现邵董任命邵总这种比较容易成为谈资的话题。众所周知,邵夫人在担任邵氏总裁一职之时,董事长是由她的先生邵建承担任的;而在邵先生不幸辞世之后,这两个位子的主人则分别变成了邵钧哲和邵夫人……董事长兼任总裁这种情况的出现并不少见,但是在如今的这一次人事更迭上,却没有看到邵逸辰的影子。笔者认为,如果邵逸辰担任了邵氏的董事长,恐怕A.E的股票就要出现一段时间不短的下跌了……”
  
  外界的猜测和评论有时候永远触及不到事情的真相。
  在股东大会召开的前一天,邵夫人把邵逸辰叫去了她的房间,简单地讲述了一下自己将要在明天宣布的事情后,就停下了话语,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邵逸辰被她看得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在她期待着听到什么的目光中,才轻声开口问道,“妈,今天您觉得身体怎么样?”
  董事长给了谁又不给谁,跟他有什么关系?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一点都不愿意成为“邵逸辰”。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就是“邵逸辰”也不错的想法。
  ——至少,可以在这个时候,尽量地多陪陪这位母亲。
  然而他这种回答却让邵夫人流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去用指背轻触他的脸颊,勾起的唇角显得那样的柔和漂亮。
  邵逸辰抬起手握住她的手指,慢慢地收拢在掌心里,努力地想让自己笑得轻松一点……这一点,不是有了演技就能够轻松做到的。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逸辰。”邵夫人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轻轻地笑着说,“你不想接手公司,我知道的……不过没有关系,妈妈给你留下了20%的股份。”
  放在一年多之前,苏慕彦一定不明白这句话中的“20%”指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的邵逸辰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在A.E百分之百的股权中,掌握在邵家的股权占到了61%——这个数字在经历了前段时间的吞并案风潮和杜家撤离事件之后,可喜可贺地增加到了67%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邵逸辰手中的这20%的话,邵钧哲就无法在股权控制上得到绝对的控制权。
  
  从邵夫人的房间中出来之后,邵逸辰就去了三楼的大书房。
  男人带了工作回来做,笔记本电脑和各种文件夹铺展开了一整个桌子,正在一边接电话一边翻着手中的几张纸张,同时不断地给出大大小小的指令。但是在他看到邵逸辰推开门走进来之后,立刻简短地挂断了电话。
  在前几天的争吵后,当天晚上两个人都有了一个比较深入的交谈——至少诚意上来说,是足够的。
  隐藏病情是邵夫人的意思,她只是想出去放松地看看自己之前错过的那些风景,并不想自己和儿子都因为病情彼此牵挂得打乱到原本很正常的生活节奏。
  但是,在邵钧哲已经逐渐成为了这个家里实际上的主人之后,想要在这件事情上隐瞒他,就显得比较困难了。
  “……你知道的,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满意,”男人在那天晚上说,“好像她对于我的意义,就是为了把我生下来,然后不断地告诉我在任何事情上都表现得有多糟糕。坦白地说,我想过很多次她能离开我的生活——很多次。可是,现在……”
  他笑了笑,弯起来的唇角里有一种很浅很淡的悲伤,“她昨天下午甚至还拿着架子地对我说,希望我以后能长进得出息点儿,虽然她并不抱什么希望。”
  “我……”男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唇边的笑容更淡了。
  
  “有什么事吗?”邵钧哲把手中的话筒放回到电话机上,手指还未曾离开话筒,“……她跟你说了什么?”
  邵逸辰反手关上了门,半靠在门板上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直到男人的耐心将近耗尽的时候,才开口说道,“她说给我留20%的股份。”
  邵钧哲挑起了眉尖。
  “只是她说的,”邵逸辰把插在裤兜的手拿了出来,做了一个送出去的手势,“我会还给你的,这本来就是你的。”
  “不不不,”邵钧哲抓起手边的一份文件,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是你的……我不需要这个,我只需要你就够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再加上20%如何?——这些数字,只要是邵姓的人拿着,就可以了。……能帮我倒杯水来吗?谢谢。”
  走出书房,很快地带回了一瓶矿泉水的邵逸辰,把水瓶放到男人的右手边,然后又帮他拧开了瓶盖。
  “还有什么事吗?”邵钧哲再次抬起头看了他一下,“你有话要对我说。”
  “没错儿。”邵逸辰用指尖下意识地敲着木质的桌面,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后,很平静地说,“……我打算结婚了。”
  “好啊,”邵钧哲一边在一份意见书上打了一个嚣张无比的大叉,一边端起水瓶往嘴里送,“马萨诸塞还是加利福尼亚?……算了,美国的话还是不要去了,我们去荷兰。”
  邵逸辰没有回答,沉默地站在那里。
  喝水的动作停滞了下来,邵钧哲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过去的眼神里是一片浓厚的黑色,就像是因为寂寞太久而荒芜下来的地带。
  “……,”他慢慢地说,“你再来告诉我一遍。”
  邵逸辰抬起轻敲桌面的手指,看了一眼因为刚才敲击时过于用力而有些发红的指尖,然后和男人平静地相视着,“我说,我打算结婚了。”
  邵钧哲拍案而起,动作幅度很大地拉开身下的靠椅,“又是那个女人?她……”
  一把拉住怒气值正在急剧上升的男人,邵逸辰和他错着肩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兴师问罪’吗?”
  他慢慢地放开拉着邵钧哲手腕的手,“我想,我能了解你当初决定要结婚时的心情了……但是,我跟你不同的是我会坦白地告诉你。虽然我现在并没有什么义务来……”
  “闭嘴。”邵钧哲转过身来,轻轻地说,“一个字也别跟我多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和你再吵架了。不过,结婚这种事情,你最好想都不要想……你能爱上一个女人吗?能和她做爱吗?——即便是你‘能’,我也不会允许的。至少,我还是你哥哥。”
  “我不能。”邵逸辰直接地回答说,“但是,我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拒绝一个母亲的要求。选择A还是选择B的问题,不是吗?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一瞬间,邵逸辰以为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已经走向了僵局,他甚至在想,大概等下就要争吵起来了。
  可是,邵钧哲只是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再次开口说道,“这不可能是她的要求的……我有足够多的经验去了解她有多爱你——或者说逸辰。她从来没有要求你做过什么事情,你甚至连什么都不做都会是‘非常好’、‘非常棒’的,至于会做错什么事情那更是不可能的。你不是我,所以根本不用去做出什么选择。”
  邵逸辰怔了一下,然后像是在苦笑一样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为什么?”邵钧哲按住了他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为什么要结婚?”
  “我不知道,”邵逸辰没有拒绝他的动作,“……我只是,想做一些让她稍微开心一点的事情。”
  在被拥抱进熟悉的怀抱里的时候,邵逸辰也没有推拒开,而是放松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钧哲,我在面对她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可耻……我偷走了她的儿子,占据了她儿子的位置,可是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哪怕家世上不合适也没有关系。我……我想,如果结婚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
  他抱着他,一年多以来第一次以这种相互依赖和相互扶持的态度拥抱着——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够替他们彼此分担还留存在血脉中的一些东西。
  一些温暖的,一直存在的,情感化了的东西。
  “听我说,亲爱的,”邵钧哲抱着他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儿僵硬,他还有着自己刚刚是在“轻举妄动”的自知自明,“你知不知道,逸辰他当时在Johns Hopkins Hospital的时候,呼吸心跳都……停了。医院里都已经开始准备下死亡通知书了,是妈坚持要求继续抢救的。如果,如果那天逸辰没有醒来的话,你以为妈会怎么样?”
  ——她说,“去年你刚出事的时候……当时我一点都不担心你醒不过来……还有我能陪着你呢……”
  邵钧哲收紧了自己的手臂,附在他耳边轻声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上天过……你能活着,对我、对妈来说,都是……都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遍遍地吻着唇下柔软的发丝,像是在珍惜和确认。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经过努力而将之改变;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只能去承担着接受的。
  比如说,生老病死。
  这些词语背后的涵义如此之深之大,有时候甚至会成为一个人生命中酷寒的冬季,无可逃避、避无可避。
  但是,好在,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还能存在着一些温暖的东西,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话,就能互相支持着度过眼前让人骨髓里都忍不住在发寒的冬季。
  
  拥抱在分开的时候多少有些触手不及的味道:书房的门被人礼貌地敲了两下后,随即就被人用力地推开了。
  这个过程发生的十分迅速,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拥抱着的双方并没有太关注于身外的事物。
  站在门口处的是家里的管家——在这个家里,能够直接推门进来的,除了他之外,还有邵夫人。
  但是在现在,无论如何来看,袁叔的出现是二选一里最好的那个选项了。
  头发灰白面容冷峻的管家手扶着门把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时间在他身边都失去流动性,被他周身的气场凝固成了透明的“冰山”。
  邵钧哲故作姿态地用指节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在召开股东会议。
  ……天知道,半秒钟前,他还是一脸满足相地搂着自己的弟弟。
  邵逸辰大为尴尬,局促不安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毕竟,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邵总一样那么的厚脸皮。
  袁叔松开了扶在门把手上的手指……谢天谢地,时间又开始流动空间也开始解冻了。
  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对着邵逸辰说道,“少爷,一楼有您的电话。”
  在邵逸辰离开书房之后,袁叔又冲邵钧哲点了下头,“大少爷,夫人喊您去她房间一下。”
  邵钧哲转身把笔记本电脑合上,然后跟着他往外走。
  当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邵钧哲很不经意地问道,“你刚才……”
  “我不会让夫人为难的,”袁叔侧了一下身子,示意对方先走,“我刚才看到的就是您希望我看到的……希望您也不要让夫人为难。”
  怎么可能?邵钧哲想,对于她来说,我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就代表着“为难”或者“麻烦”两个字吧?
  可是……
  可是,至少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一点不愿意她为难。



四六章 管家

  电话是白唯打来的,他一板一眼地通告了接下来的进程安排,用语简明且概括。
  邵逸辰一一应下,略一迟疑之后,便说道,“你刚刚安排的那些通告,只拣选一些重要的给我。剩下的……剩下的就先推掉吧。”
  白唯有些讶然,“有什么理由吗?……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给你乱接广告或者节目。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会认定为你是在耍大牌的——这一点非常不好。”
  “我的母亲,”邵逸辰轻轻地说,“最近身体非常不好。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多陪在她身边一点时间。”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简单地回答说,“好的,我知道了。”
  
  挂上了电话之后,邵逸辰看着话筒上的镏金花纹有点走神。
  他想,自己真的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很多……如果放在以前,为了家人放弃工作什么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父母早亡,个性又比较淡漠,再加上一心扑到了自己的事业上。所以到了最后,跟他走得最近的说到底也只有同性恋人一人了。
  但是,即便是这样,在他记忆中的十多年中,和对方在一起过生日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印象中较为深刻的一次争执,就发生在07年的冬天:他在自己24岁的生日那天,赶去参加了一个国际电影节的颁奖活动;而推掉了所有事务专程从日本赶回来的邵钧哲自然扑了一个空。
  那一天的会场喧闹得人声鼎沸,经纪人急匆匆地挤了过来,塞给了他一支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执着地跳动个不停。
  “喂,钧哲。”获得了最佳男配角提名无疑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所以电话那端的男人也能轻易地感受到爱人的好心情,“有什么事情吗?”
  电话里传来一声悠长而又缓慢的深呼吸,就像是在压抑着一些负面的情绪,“……你在哪儿?”
  “慕尼黑啊……哦,对了,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不过没关系啊,反正你现在人在大阪。”苏慕彦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向冲他打招呼的人微笑,“等你回国后,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话筒里的声音已经带了薄怒,“……我专程回国不是为了听你说自己在慕尼黑的!”
  皱了皱眉,苏慕彦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通讯工具,“抱歉……我是说,我不应该忘记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你一下,这毕竟是我们协商好的。但是,我不是故意在你回国的时候出国的——你明明告诉我你在日本的,而且……”
  “听着!”男人打断了他的话,怒气勃发,“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会回来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今天是你24岁的生日!我推开了会议瞒着所有人连夜搭乘飞机回来准备生日蛋糕润滑剂安全套不是为了听你说‘我在慕尼黑’——这太他妈的惊喜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会突然回忆起这段记忆来,但是随着回忆的进行,邵钧哲不禁微笑了起来。
  他想: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哦,对了,他说的是,“我很抱歉亲爱的,但是我无法出现在你面前。典礼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你可以打开电视,收看现场转播——也许这些德国佬们会给我几个镜头,然后我会搭乘明天第一次航班回去见你,ok?”
  男人的反应是干脆地挂断了电话,毫不拖泥带水的。
  正在这么想着,身边就传来了一声带着问询意味的称呼,“少爷?”
  邵逸辰转过身去,唇边的微笑还没有完全散去,“袁叔。”
  精瘦干练的管家极有礼貌地半躬下了身子,“不知道,我能不能请您陪我散一下步?……人老了的话,总会想和年轻人说点什么?”
  邵逸辰点了点头,然后在对方的示意下向着门外走去。
  这里是位于邵氏老宅侧院的一处小花园,石质的矮桌周围盛开着大簇大簇的西洋鹃,在秋季的阳光下分外得艳丽动人。
  桌子上铺放的桌布有着繁复华丽的人工刺绣,上好的瓷器反射着阳光的样子像极了顶级的玉石……袁叔一手背在身后,单手执起茶壶,以一种非常绅士的举止标准向自己对面的茶杯里倒入香馥醇厚的红茶。
  “这是夫人近几年来的习惯,”他解释着,然后笑着说,“谢谢您愿意陪我这么一个无趣的老人聊天。”
  “因为我认为你是想和我说一下我的母亲,”邵逸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味道不错……不是吗?”
  “自从您回国之后,您变了很多,”袁叔把一旁搁置着的水果塔拼盘往邵逸辰的方向推了推,右手上带着的白色手套一尘不染,通体的纯白色有一种能够割绝视线的刺痛错觉,“像是一下子成熟了起来,这让夫人和我都觉得很欣慰。”
  邵逸辰拿不准他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隐藏含义,所以干脆一句话不说地等着下文。
  “夫人的状况非常不好,”袁叔很平静地说道,“她每一次入睡都有无法再次醒来的可能——在我们回国前,夫人她每天都在头疼,视力和感觉也都在减退。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再多陪在她身边一些时间吧,您知道她有多重视您。”
  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邵逸辰又补充了一句,“我会的。”
  “她是这么的爱您,”袁叔重复地说,“我想,她现在最放不下的也是您了……有些很久之前发生过的故事,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一下?”
  邵逸辰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会是什么事情,他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夫人对您的偏心几乎已经成为了邵家的标志。”袁叔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要从源头说起了,因为虽然是和您切身相关的事情,但是您肯定已经不记得了。让我想一下……大概是在差不多2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大少爷也才刚刚十二三岁,正是疯玩爱动的年龄。那一年发生了一起意外,”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主楼方向,“家里发生了一起火灾,虽然不太严重,但是却也忙乱了好几天……不小心做了错事的男孩子躲在外面很久都不敢回家,根本就忘记了自己留在那里的还有一个不足周岁的弟弟。我相信,那时候的钧哲少爷根本没有做哥哥的自觉,毕竟您那时候还太小。老爷认为,意外发生的责任在于家中佣人的疏忽和失职——他一向是很喜欢钧哲少爷的,但是夫人却认为是钧哲少爷没有担当起该有的责任。夫人她……年轻的时候比现在严厉多了,于是亲自接下了钧哲少爷的管教工作。两年后,邵家又出了一起绑架事故,被绑走的是夫人和两位少爷。当时在和绑匪的周旋下,对方同意接受一部分赎金然后释放两个人。夫人以钧哲少爷是继承人的理由,带着您先安全地脱身开来……这么多年来,夫人和钧哲少爷之间的关系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糟糕,但是如果说到源头的话,还是这两起事件。”
  午后的风和阳光都带着秋天特有的高洁明亮,怒放的西洋杜鹃和青翠的绿叶互相映衬……老管家叙述往事的声音像极了在朗读晚间入睡故事,干净得不沾染一点私人的情绪。
  他往邵逸辰的杯子里添加了一些茶水,“这些事情,如果非要评价是非对错的话,其实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但是,夫人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我想,你还是知道一点比较好。”
  “我明白了,”邵逸辰慢慢地说,“……有时间的话,我会和他谈一下的。”
  袁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再继续说什么。
  沉默像是大片的空白,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了一种单色调的空白。
  邵逸辰慢慢地喝着手中的茶。说实话,他不太愿意继续这场聊天了:对方的资历和经验都沉淀堆积在那里,总有一种动一下就会被看透个彻底的感觉。
  所以,话题什么的,还是不能跟着他继续走。
  “你对我妈妈,”邵逸辰有点突兀地开口,却说了一半就停在了那里,剩下的留白颇有深意,“……。”
  “对我来说,夫人永远是夫人。”袁叔很平静地说,“如果夫人不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希望能向您和大少爷辞去管家的职位——夫人还有很多地方想去而没有去,我会替她一一走遍。所以,您不用担心夫人辞世之后,我还会留在家里给您和大少爷带来一些不便。”
  邵逸辰再次语塞了,他想说自己和邵钧哲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去。
  “我只有一句话想要提醒您,”袁叔欠了欠身子,“夫人她最看重的,第一是您,第二是邵家……我想,您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邵逸辰说。
  ——可是,是真的明白了吗?
  
  《暗流》的后期和特技处理非常麻烦,以至于拍摄工作都完成了一个月,但是距离上映还有着一段不短的时期。
  在这段空档期,邵逸辰除了一些必须要出席的活动以外,推掉了其他的一切邀约,包括几支让圈内人艳羡不已的广告邀请。各种媒体上已经出现了诸如“耍大牌”之类的评价,而且日益增加……只是,当事人都完全置这些于不顾。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家庭里的伤痛露给外界看的。更何况,即便是在耍大牌又怎样?他并不是没有这个资本。
  ——无论在什么时候,亲情都是最大的那一张牌。
  11月初的时候,中心医院一间长期病房的病人醒转了过来。
  时过境迁,也许很多人都记得《极速传说》中热血的情节、经典的对白,有很多人在沉浸在据此改编的赛车游戏中,也有很多人购买着曾经出现在影片中的服饰鞋帽……但是,还记得这部影片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做颜安宇的演员的人,恐怕已经寥寥无几了。
  时间推着每个人匆匆而过,流水一般从你我的人生中冲刷而过,最后留下的印迹却少之又少……
  A.E24期艺训班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教程,这一期艺员中的佼佼者已经开始接拍一些小有名气的平面广告;而第23期毕业的艺员中,发展最好的邵逸辰已经接拍了三部大制作的影片,少女人气组合“SweetHeart”已经拿下了亚太音乐节上的最佳新人组合奖……发展最差的,也已经开始接拍青春偶像剧了。
  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光环成就中,却始终没有颜安宇这三个字的出现。
  尽管在半年前,他还常见于大大小小的媒体报道中,人们纷纷津津乐道于他与邵总之间若有若无的绯闻,比较他与苏慕彦之间的异同点,猜测他在石氏电影中的表现……可是,现在,几乎没有人能记起来他的名字。
  因为动手术的关系,男人先前乌黑亮泽的头发已经被全部剃去,新长出来的发茬在头顶上显露出来是一层薄薄的淡青。
  邵逸辰推开病房门走进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就是颜安宇低头翻阅报纸的样子。
  “嗨。”他随意地打着招呼,然后在一把距离病床不太遥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像是用力地辨认了一下,颜安宇慢慢地看了他几秒钟,才扯着唇角笑了笑,“……辰少,好。”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邵逸辰回了他一个微笑,“出了这么大的车祸,没有毁容也没有留下什么永久性损伤,真的是很幸运。”
  颜安宇向他身后看了看,又看了看病房门口,然后微微低下了头,“谢谢公司和……邵总了。”
  ——他能够在这家用费不菲的医院得到长期和周到的治疗,不用说,也是有着A.E在买单。所以,在刚刚醒来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过一点点的幻想。
  只是……
  邵逸辰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多少有些不知道如实相告的感觉:一直承担起对颜安宇的治疗工作,这并不是出于邵钧哲的意思,而是他的要求。这个男人在自己弟弟醒来那一瞬间,脑子里的指针已经从“事故结果”跳跃到了“事故追究”上,根本就没有在意同时受伤住院的另外一个人。
  只是,对于邵逸辰来说,他还做不到撒手不管而已。
  “你和A.E签了五年的合约,公司不会放任你不管的……”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邵逸辰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干脆很直接地说道,“演艺圈这条路你如果想要走的话,我可以保证邵氏会给你相应的……”
  “原因呢?”颜安宇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现在的我,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即使是拿身体来换。”
  邵逸辰微微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
  “是我想得太天真,还是小少爷你想得太天真了。”颜安宇笑着说,唇角处笑容有点灰败,“……也是,依您的条件,天真这种奢侈的东西,拥有了也没什么关系。我知道,我现在最好一脸感激涕零地接受你的好意,殷勤但并不令人讨厌的讨好地笑着,抓住递到自己面前的每一分机会——我们都是这么干的。在这个圈里,想要出名,想要走红,就得舍得拿出自己所有的东西来换。”
  “但是,死了一次之后,”颜安宇停顿了一下,继续慢慢地说着,“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很累很压抑——也许睡了一觉之后,我就会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不想再勉强自己去做去听去说那些恶心透顶的话。我只想说,邵逸辰,我嫉妒你。”
  邵逸辰觉得自己不管是说“抱歉”,还是说“关我什么事儿”都不太合适。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停了下去。
  作为一个从2月份沉默到11月份的人,他想,对方的倾诉欲应该得到满足。
  颜安宇把自己的脸埋到双手之中,喃喃地说道,“我这辈子,就嫉妒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苏慕彦……”
  邵逸辰继续保持沉默。
  “不不不,应该是苏慕彦。”颜安宇抬起头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这种小少爷,又怎么知道在娱乐圈里,想要出人头地有多么的不容易?这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明星中,能真正称得上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艺人,也只有他一个人了……陪一杯酒,一百万;陪一晚上,给你投资一部片子;陪玩儿一些……游戏,追加投资一千万……你陪吗?你不陪有别人陪,你不想红有别人想红。你出身邵家,很多东西都是信手拈来,根本不算的什么。可是苏慕彦呢?他出身平常,但是运气却很好,刚一出道就有人一路护航,那些肮脏的、被迫的、私下的交易,他一点都不用沾染……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话,就太好了。”
  “这世界上,”邵逸辰见他不再说话了,便开口说道,“只有一个苏慕彦。你为什么不去做颜安宇,非要做去苏慕彦呢?”
  颜安宇笑了一声,笑声中的嘲讽非常明显,“颜安宇?颜安宇是个什么东西?”
  “你说的很对,”邵逸辰站了起来,慢慢地说道,“娱乐圈里的这些黑幕……我的确不够了解,以前不够了解,现在也不够了解,但是以后会了解。但是,你自己也说,我出身邵家。所以,有些东西,是我所能改变的。”
  他转身走到了门口,然后停住了脚步,“苏慕彦能走到那一步,说到底还是他的演技。只是,他不用去妥协什么罢了。所以,我希望以后,至少是在A.E,运气好的,不止是苏慕彦一个人。”


四七章 殇

  对于颜安宇来说,这次的谈话开始得很突然,过程也很短暂。
  而且,在邵逸辰离开病房的下一秒里,颜安宇就已经后悔了起来——自己刚刚是说了些什么啊,难道从2月份“睡”到11月份,脑子就开始不清醒了吗?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罢了。
  劫后余生之后,除了有重获生命的喜悦,伴随而来的还有难以忽视的挫败感:事业刚刚有了最初步的开头,就被残酷地打回原型,甚至低于曾经的起点;同期的艺人都已经取得了大大小小的成就,而眼前这个名气正在如日中天男人……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是和自己一起竞争同一个角色的。
  想到这儿,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的身份,进而带来的不平几乎连停顿都没有的就占据了整个思维……接着又想起了那个A.E里至今还未被超越过的男人,苏慕彦。
  其实,当时是有一种不可明说的阴暗心理的:即便你是邵家的少爷那又如何?如果放在同一水平的条件上,你未必能有他做的好。
  一时情绪失控导致的口不择言让颜安宇很是追悔莫及,因而对于邵逸辰后来说出口的话并未加以太多的注意——如果是换了媒体人员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对那简单的几句话如获至宝,回头便能做出一篇爆炸性新闻来。

  一向以“独裁”风格掌控着公司和家庭的邵夫人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用褒义词来形容是“主见果断”,用不太客气的话来概括就是“刚愎专伐”。
  在邵逸辰的多次居中调解下,邵钧哲在态度上最先做出了软化,但是却仍然在一个问题上产生了极大的争执:他托了几乎所有的关系,寻找国内外知名的脑外科医生,想要为母亲寻求最佳的治疗方案。
  岂料到,邵夫人一句话就回绝了全部,“没有这个必要。死在医院里的话,太过难看了,何况死之前还要给人当猴耍看?”
  邵钧哲被这句话噎得半天反应不过来,“您就不能顾及一下做儿女的希望父母健康长命的心情吗?!”
  “心领了。”邵夫人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短短几句话的聊天就让她脸上充满了倦意,“……如果有这个心思,希望不要败坏了你父亲留下的家业,就已经足够了。”
  门被重重地摔上,巨大的回响让整个宅子都陷入了令人战栗的静默中。

  12年还没有走到最后一个月,丧讯就从邵家传了出来:邵夫人于1124日深夜,病重辞世,终年54岁。
  葬礼定在了11月的最后一天,地点是东娱会所。
  A.E旗下所有娱乐场所停止营业一周,所有正在拍摄中的影视节目暂停进程三日——就连A.E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新艺城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以表示对这位传奇般的“娱乐女王”的哀思和尊重之意。
  次日,邵家召开新闻发布会,在公布了夫人去世的消息之外,还宣布了邵逸辰将会为了悼念母亲,息影三年。
  一时间,整个娱乐圈都为之震动了。
  《人物》用了一期大封面对邵夫人进行了纪念文章的刊发:
  “……在这个时代,和以后的时代中,恐怕再也没有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人能够对娱乐界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了。这个走出杜家的女人,凭借着一部二流电视剧的配角走入了大众的视线,收获了和邵氏总裁的完美爱情并顺利嫁入豪门。在邵氏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89年,是她挺身而出,用了5年时间将A.E重新推上娱乐公司的第一把交椅;在96年的大股灾中,是她出面牵头了整个商界,共筹得千亿数量的资金进行救市护盘;她曾经第一个致力于娱乐圈产业链的良性发展,曾经第一个将华语电影带出国门,曾经第一个成功并购国外院线……在她身上,每一个元素的构成,都充满了梦想和传奇。
  ……对于A.E来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初冬的季节,空气冷薄,月色高远。
  从新闻发布会上回家的邵逸辰觉得满心疲惫,“二少爷”的身份让他不得不和所有人打交道,接受着对方或者真诚或者虚伪或者半真诚半虚伪的“哀痛”和“节哀”。
  这些事情,按理说应该是他和邵钧哲一起分担的。但是“丧母”带来的打击对于那个男人来说,似乎显得更为沉重。
  从昨天邵夫人辞世到邵逸辰今天下午出门之时,邵钧哲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一步不出、一言不发。
  陪他出席发布会的白唯也显得很是劳累,但是他仍然难得地笑了一下,安慰自己的艺人说,“以退为进有时候也是一项很好的策略,毕竟这样就会在舆论上占据主动权。息影三年,对于任何一个艺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但是对于你却不是。只要邵氏在的一天,你随时都可以在国内红得如日中天。我想,经过三年的沉淀和造势,你复出的时候,就是你踏上国际舞台的时候。”
  “我现在不太想说这个,”邵逸辰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交给你来做就够了。”
  他推开车门走下去,面前的别墅里一盏灯都没有亮起,在夜幕中有一种冷冰冰的距离感,毫无人气。
  袁叔在早晨的时候,就已经带着波宝儿离开了。对于邀请他参加葬礼的要求,也是婉言拒绝。邵逸辰想,也许他是在不愿意承认她已经真正不在人世的事实。
  就好像只要旅途在继续,过往所有的一切都会延续。
  打开客厅的灯,一步步地走上楼去。
  主楼里的佣人们已经全部被赶了出去,一个人影都没有的房间里显得分外空荡,连脚步声都显得很寂寞。
  ……离开了这个世界的邵夫人,好像连带着还带走了一些别的什么的东西。
  没有行迹,却能感受得到。
  邵逸辰走到邵钧哲卧室门前,抬手刚敲了一下,没有锁上的门就应声而开了。
  “……回来了。”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低声问道。
  反手关上门,阻隔断房门外面的光线,邵逸辰在一片还没有适应的黑暗中摸索着走到男人面前,然后蹲下身去,把手搭在他膝盖上,叫了一声“钧哲”。
  邵钧哲背抵着床坐在地板上,沉默得几乎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放在邵逸辰的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后,低声问道,“……发布会还好吧?”
  “你放心。”邵逸辰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想了想后,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更好。
  “呵……”邵钧哲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用一种很压抑的声音说,“她死了,不再出现了,再也没有了,永远不……”
  邵逸辰一把抱住了他,男人的下巴硌在锁骨上,真实的微痛。
  “她不喜欢我。”男人的声音被压在肩窝的地方,闷闷的带着衣料和皮肤的轻颤,“不管我做什么,怎么做,讨好地做,费尽心力的做……拿到她面前,全部都是轻视和指责。”
  “我做什么都无法让她满意,”肩膀被压得很沉,沉得让人一动都不敢动,“可是现在她死了,我连个让她满意的可能都没有了……一直得不到认可,一直做得不够好,一直都是这样……慕彦,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活到现在,连一句‘不错’都没有从她那里听过……”
  “……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嫉妒逸辰。逸辰永远不会做错事情,我永远都是做不好事情……”
  “……只有在和她争吵的时候,她才会多看我两眼……”
  “……我只是……”
  就这么拥抱着,邵逸辰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在他的所有印象中,都没有见过男人这么脆弱不安的样子,从未有过。
  他想:我需要为他做点儿什么……
  然后,就做了。
  整个过程中,两个人甚至都很少说话。黑暗中情欲的味道很淡,隐藏的东西很多……只剩下动作、喘息和低低的呻吟声。
  在高潮来临的时候,邵逸辰伸手去摸男人的脸,指尖处有淡淡的湿意。
  ……一遍又一遍的单调重复里,绝望的意味在慢慢变淡,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出来。
  情事结束后,邵逸辰淡定地安慰自己:我这不过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又有什么事情改变了。
  当第二天的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生活仍然还在继续。比如,对于邵钧哲来说,除了丧母之痛外,有一桩和好莱坞谈生意的合作案必须要做……他已经把这件事情拖了两天了。
  临走前,他转过身去看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清晨的阳光灿烂,透过半拉的窗帘照射过来,连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都有一种柔和的光亮。
  他突然有一种巨大的恐慌,害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睁开眼睛再闭上眼睛后就会再次失去……
  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一样,他走回到床边去,拉开被子的一角后,低下头去在裸露的肩膀上吻了一下——唇下的皮肤柔软而又温暖,有着错落其上的淡淡吻痕。
  很温暖。
  沉浸在被自我放大后的幸福和安静中的邵总被一巴掌狠狠推开,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后,邵逸辰很不耐烦地说,“关门,冷,滚。”
  此人有浓重的起床气,一直以来就是如此……如果之前从未提及,那么现在补上一笔。

  1130号那天的阳光很灿烂。
  邵家是有名的大家族,邵夫人的交际又极为广泛,因而尽管限定为家庭和亲友的私人追悼活动,前来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社会知名人士和世家名流。
  肃穆的礼堂里,水晶棺中的女人一如生前那样高贵明雅,在棺外的白色雏菊花和白蜡烛烛光的映衬下,容貌宛若常人。
  在葬礼举行到一半的时候,有负责接待的人员过来向邵钧哲请示着什么。而邵钧哲听都没听完整句话,立刻回答了三个字。
  他说,“赶出去。”
  邵逸辰闻言看了他一眼,却看到男人向他摇了摇头,表示无需他来操心。
  自从那一次发生在黑暗中的缠绵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且脆弱——原先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被轻易打破,而新生的关系却还未界定。
  或者说,是邵逸辰在单方面逃避这个问题。
  他对他说,“……抱歉,我还没有释怀。换句话说,我对和你保持长久的、稳定的关系不抱有任何信心。”停了停后,又说道,“那天的事情,只是个意外而已。”
  ——去他妈的意外,邵钧哲想。
  然而,却无计可施。
  葬礼从上午10时开始,全程参与其中对于亲友而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之前的通知亲友、应付媒体、选定墓园、确定葬礼流程……种种繁琐之事,凡事亲力而为之下,不是一句“劳心劳力”就可以简单概括的。
  在致悼词的时候,传闻与母亲一向不合的邵钧哲整个过程中都面无表情,却在低头向母亲遗体鞠躬之后,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泪痕蜿然。
  12时整辞灵出殡,从东娱出发,扶棺行至北郊吉阳墓园下葬。全程由A.E出动六架摄影机随同拍摄,所经路线由市政府特意进行交通管制以予方便,参与人员严格限定,谢绝任何记者的访问报道。
  整个葬礼结束后,接受过亲友再次的追思哀悼之后,整个墓园里已经是人烟稀少了。
  邵钧哲站在石碑前沉默不语。从早晨到现在的日近薄暮,他和邵逸辰两个人都是滴水未沾、粒米未食。但是,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饥饿或者干渴。
  “走吧,”邵逸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然妈又会嫌你没出息了。”
  邵钧哲默默地转过身来,拉着邵逸辰的手就向外走。邵逸辰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便任由他握住的动作反握了过去——男人的掌心仍然很是干燥,但是却凉凉得没什么温度。
  墓园很空寂,大部分人都处于永远的沉睡中……小道两边的高大乔木挺立在那里,脚下有厚沉的落叶堆积在一起,寂寞和寂静的气息无处不在。
  “一年多之前,”邵钧哲慢慢收紧了攥在手中的手指,“我一个人……待了一晚上,风很冷。”
  邵逸辰没有接话。
  “还好,今天有你在。”邵钧哲喃喃地又重复了这一句,也不再说什么。
  开车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进行什么交谈。有着什么东西,随着葬礼一起从生命中被割裂了出去,有着钝钝的但是持续的麻痛。
  被斩断了,被割裂了,被分离出去了,从此失去了的什么东西。
  ——自此往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指责你把一切事情做得糟糕,可是,也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你把事情弄得真正糟糕的时候,来为你收拾残局。

  车子行到驶出环路后的第二个街口停了下来——这里已经属于私人住宅区了,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沿路过去的也是大片大片的别墅宅子。
  “怎么了?”邵逸辰开口问道,因为在车子停下之前,曾经狠狠地颠了一下。
  “不知道,好像是轮胎出了什么问题。”邵钧哲皱起了眉,“你在这里不用下车,我去看看。”
  车门被打开了,男人黑色的风衣在车窗上快速地闪过,然后便传来了低低的咒骂声。
  “怎么了?“邵逸辰又问了一遍,接着就推开了自己这侧的车门。
  “轮胎被扎破了,没事儿,能撑到家里。”邵钧哲拍着手直起身来,“谁他妈这么缺德!”
  “没带备用轮胎吗?”邵逸辰拿起了了一瓶水,下了车后向前走了两步。
  但是,还没等到把矿泉水递给邵钧哲,就被男人连人带水地扑倒在车驾旁边,后脑勺撞在坚硬的地面上,火辣辣的生疼。
  “砰——砰——砰——!”
  三声枪击声响起在耳旁,一声清脆,两声沉闷。
  在听到枪声的瞬间,邵逸辰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在薄薄的皮肤下冻成冰渣一样的寒冷。他下意识地伸手反搂住男人的腰身,却在掌心下感到了一片滑腻的湿润……带着人体的温度。
  这种触感让他很快地清醒过来,一边小心地坐起身来,一边去查看男人的伤势:一枪穿过了肩胛骨,一枪击在了腰侧……子弹,是从斜前方射过来的。
  他抬起头来,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里已经走下来了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向着自己再次举起枪来。
  “他受伤很重,”邵逸辰慢慢地说,因为担心自己的声音会惊吓到对方而尽可能放轻柔嗓音,“请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打急救电话。”
  前半句话刚一出口,就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说,“……不,我不是要杀他的……他怎么样?……你醒醒钧哲……”
  邵逸辰慢慢地把手伸进衣兜里,但是刚一动作就被一直指着自己的枪口威胁地比了比。他无奈地举高了双手,“……我只是想拿手机,他一直在流血,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话。从枪口位置来看,可能是伤到了心脏或者肺……”
  女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双手拿着枪颤抖地指着他说,“你离钧哲远一点儿……快!”
  邵逸辰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生怕自己的动作会刺激到她。
  他刚离开一点距离,女人就扑上去抱住了邵钧哲,用一种让人发毛的娇柔语气说,“钧哲你怎么了?你一定又是在骗我了……我没有开枪打你,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可是你怎么总不听我的呢?……我偷偷告诉你,我爸爸和我哥哥都死掉了,他们给我留了一大笔钱,都是你的这都是你的。可是我爸爸死的时候你怎么不来看我?今天我去看妈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会陪着你的不要担心……”
  邵逸辰慢慢地说,“……请先给医院打个电话,他需要医生和急救……”
  “不用你管!”女人的声音尖利得像是指甲刮过玻璃一样难听,“这是我的男人!……”她把搂着邵钧哲的一只手重新挪到枪支的扳机上,“都是你不好,你们全在跟我抢钧哲……我先杀了你再去救钧……”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身边原本一直都一动不动的邵钧哲突然扑上了她右手里的枪,枪口抵在他的右肩上开出了一朵狰狞的血花。
  ——砰!
  女人尖叫了起来。
  邵逸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那里,心跳的声音和血流的声音在耳边混杂成了一片苍茫——
  神智明显不清的冯凌嘉已经被击昏在一边,自己什么时候出的手、怎样出的手全都没有了任何印象,只剩下怀里浑身是血的男人。
  邵钧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瞳孔里毫无聚焦地发灰,他努力地用力抓住他的手,但是无力的手指却仍然在一寸寸地往下滑落……
  “……别怕……”男人的声音很低,并且很快地飘散在风中,迅速地零落成破碎的声调。
  而随着风漫延开来的,是温柔的残酷。


 四八章 临危受命

  124日,上午九时,交易所的大门刚刚打开营业,就看到邵氏的股票像是跳水一样地往下狂跌不止……一条拉低无比的绿色曲线在屏幕上几乎是一探到底。
  因为,就在这一天,Z市乃至整个华国的各大报纸、杂志、网站上都披露出了这样一条爆炸式的新闻:邵氏总裁遇刺危在旦夕,邵家二少被迫临危受命。
  其实,在传出邵夫人丧讯的那一天,邵氏的股票已经有了下跌的趋势。但是出于对邵钧哲一贯的信心,再加上邵氏启动了和美国Starlight的谈判,导致投资者热情不减反增,反而令股票在甫一下跌就止住了跌势,进而甚至小小地攀升了一把。
  ——Starlight是好莱坞五大巨头之一,掌握着全美电影近20%的发行权,同时还拥有着国际市场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这次邵氏能够和对方签订下合约,那就意味着它能够拥有更为广阔的市场份额。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股经纵横》是一期在午间播放的股票点评节目,因为其大胆的言论和精准的预测一向大受股民们的追捧和肯定。在4号中午的节目中,一位人气颇高的分析师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侃侃而谈:
  “大盘今日大幅低开,盘中最低下探已经低至3271点,如果在下午仍然呈现出下跌趋势,那么全天波动将有望冲破150个点。其中,在一片绿线中,跌幅最大、堪称引领了潮流风向的就是A.E的股票了。来,让我们来看一下……曲线相当得平滑优美。
  这种情况的出现,与邵氏总裁被爆出的意外事故有关,再加上前任董事长的离世,和投资者们对邵氏现在的掌舵手的信心不足而引起的资金撤离,恐怕这支股票在短期内难止颓势——毕竟,昏迷四天仍然未见醒转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而邵氏的临时总裁邵逸辰恐怕还无力承担起一个娱乐王国的正常运作。众所周知的是,他对于家族事业可谓一窍不通,何况A.E的竞争公司们一向虎视眈眈。让我们回到股票上来……由于这种不确定因素而导致恐慌性抛盘,在短时间内是很难停止下来的;但是目前大盘的反抽趋势又是比较明显,所以我对此给出的观点,还是多看少动比较好。”

  “二少,”Amelia战战兢兢地说,手中攥着的报纸被生生地折出了大道大道的折痕,被苍白的手指和鲜红的蔻丹一映,更显示出一种破坏的无力,“……都是我和公关部没有尽力,让外界得到了这个消息。”
  “没什么,”坐在总裁位子上的邵逸辰淡淡地说,“能瞒得住三天的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
  ——只是,在这三天里,你为什么不能够赶快地醒过来。
  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敲了两下,深呼吸着努力恢复平时神态的Amelia放下手中的报纸,迈步不太稳当地去开门。
  邵逸辰把视线落在她放下的报纸上,一版的头条上用了血红的字体颜色标出了硕大无比的标题:《恩怨情深出豪门,前任夫人行凶案》。再往下翻翻,还有诸如《不幸频频发生,A.E群龙无首》、《影星临危受命,A.E如履薄冰》……
  他把视线转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Amelia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过来,然后放在他左手边上原本就堆积得不低的纸页上,“二少,这是需要总裁审阅批示的文件。”
  邵逸辰拿了最上面的几页纸张下来,看了两行发现是一份投资审核表;再拿了一份下来,发现是一份月末总结书……粗粗地翻了过去,大抵都是这些与商务紧密相关的东西。
  Amelia察言观色,再联想起这位少爷以往的风评,只得一边低声道歉着自己的逾矩,一边把文件全部拿到自己面前,一份份地飞快地过着,再细分为好几大类地摆放在他面前,“二少,我简单地帮您分一下类,排在前面的是必须您亲自处理的,后面的可以再分派到各部门酌情自行决定。只是这样子的话……”
  她停住了话语,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不太懂管理行策的少爷解释。
  ——只是这样子的话,就等于把总裁的权力下放了下去。一个处理不好,就极有可能形成架空总裁决策权的局面。
  邵逸辰摇了摇头,说道,“这种决定不是我能下的,我只是在钧哲不方便的时候替他处理两天的事务。钧哲是极为信任你的,这些……就烦请你先为我解释一二了。”
  在这种时候,他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待在这里,因为一份份对自己而言根本就是外行的文件为难……他想待在医院里,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来。
  但是,消息走漏出去之后,他必须在邵氏,坐镇在这里,表示着邵家对A.E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掌控权。
  ——哪怕,哪怕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对他能否胜任这一工作产生着极大的怀疑。
  心像是被撕裂成了三块,一块惦记着至今仍然在ICU病房中昏迷不醒的男人,一块操心着外界的各方反应和舆论的风吹动静,还有一块被一堆数字、表格和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云里雾里的方块字弄得头昏脑胀。
  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演技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的。尤其是,一直站在你身后作为支撑的力量突然倒下的时候。
  在邵夫人之后,邵钧哲实际上已经成了邵氏唯一的一根支柱。
  很多情况下,很多时候时,你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生活得能够如此舒坦、如此省心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
  而当你知道的时候,却是在这种存在已经消失的情况下。
  因为习惯,而产生了忽视。这是人类的通病。
  四天以来,邵逸辰几乎没有踏实地睡过觉。他一旦合上眼睛,就会看到自己怀里的男人浑身是血,逐渐发灰的眼眸看着看着他……
  他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我有罪。
  他说,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他说,我爱你。
  他说,还好,今天有你在。
  他说,慕彦,我什么都做不好……
  他说, ……
  他说,别怕。
  这些他说过的声音一直一直一直地回响在他脑海里,执固地一遍遍地响起,像是盘旋过来一样的遮蔽,昏天暗地……到了最后,能够清楚地想起来的,竟然只有“别怕”两个字。
  邵逸辰想对他说:你在说些什么呢?时间过得太久,就连回忆起来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模糊……如果你能醒过来,再说一遍,我一定会认真地听。
  他想:自己在出事的时候,你又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状态怎样地度过呢?
  想得稍微深入了一点,就有些走神了,直到身边的女助理轻声地唤他回神过来。
  “二少,”Amelia用纤细细长的指尖点着邵逸辰面前的文件,“这份您如果同意的话,需要在这里签章,”指尖移到了一侧,“再在这里签字……您放心,在邵总不在的时候,您的签名具有和他同等的效力。”
  邵逸辰点了点头,拿起了一旁的印章。
  Amelia看着邵逸辰签好文件,就极其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少,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邵逸辰“嗯”了一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邵总他……究竟有没有大碍?”Amelia问了之后就很是忐忑,可是不问又始终放不下心来。
  邵逸辰沉默了半天,才说道,“没事,你不要太担心。”
  Amelia“哦”了一声,俨然是不太相信。
  怎么会没事儿呢?邵逸辰闭上了眼睛,医生的话还犹言在耳:
  “伤势比较严重,三枪中有两枪都击中了要害……”医生抽出了一张片子,招呼着他过来看,“你看这个,由于腰侧的这一枪是伤者倒地之后才被击中的,所以子弹从这里进去,打断了这一根肋骨之后——‘砰’,击穿了肺部。再来看这一张,子弹从肩胛骨下缘穿进来,从这边射穿皮肤出来,擦过了脊椎骨……跟这两处比起来,他右肩粉碎性骨折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肺部损伤首先会引起大出血和呼吸困难,失血严重时可导致休克和呼吸衰竭;而脊椎骨的损伤如果伤及到了神经,极有可能导致下肢截瘫。”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邵逸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希望他能尽快地醒来。”这是医生的回答。

  Amelia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二少,我多嘴一句,如果邵总伤势较重……您就要小心董事会了。”
  邵逸辰猛地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像是无机质一样冰冷。
  在他的眼神下,女助理壮了壮胆子,还是颤抖着声音说,“……二少,从现在起,您就要小心有人套您手中的股份了。这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公司一旦在资金上出了什么问题,股份的转让和出卖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而……一旦董事会要求选定新任总裁,那么一切就麻烦了。”
  邵逸辰慢慢地低下头去,手指慢慢地攥紧,“……好的,我明白了。”

  好不容易将亟待需要处理的事务稍加处理,邵逸辰皱着眉头站起身来,但是还没等他吩咐着人开车去医院,就又被急冲冲赶来的Amelia叫在了原地。
  “二少,”拿着资料夹快步小跑过来的女人气喘吁吁,“您等一下……突然下了一个临时通知,下午……下午在电影局有一个会,您必须要参加。这里是一些有关资料,您赶快看一下先,是有关明年电影题材配额的会议。”
  邵逸辰原本想要拔步逃离的动作停了下来,同时心中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电影题材配额,好歹是自己知道的东西了,不会像上午那样几乎是一无所知的跌跌撞撞。
  刚一走出公司的大厅,就见了不顾保安的阻拦守在门口的记者们蜂拥而至,闪光灯一片银花花地狂闪乱拍,无数支话筒举了上来配合着无数张嘴开开合合地问出无数个问题。
  “请问,邵氏现在的总裁是由您来暂任的吗?……”
  “传闻邵钧哲总裁伤势过重,主治医生表示‘不容乐观’,这是事实吗?……”
  “今日A.E股票大跌,市值大幅缩水,请问您将会采取什么措施救市呢?……”
  “凶手现在身在何处?邵家将会采取何种报复方案?……”
  “一年前贵公司艺人苏慕彦先生也曾遭枪击身亡,您认为,这次会不会又是一起‘苏慕彦事件’?……据传,邵总和苏先生之间情缘深厚,请问您是否知晓此事?……”
  “您潜心半年拍摄的影片《暗流》,还未上映就遭遇了母亲身亡和兄长遇刺,请问此部电影还会有机会和观众们见面吗?”
  “……”
  无数的声音汇在了一起,像是突如其来的洪流,狰狞而又汹涌着扑了过来,一层层地推挤过来想要择人而噬。
  邵逸辰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A.E的门口都可以被记者堵住了?”
  听到了这个反问句后,所有的记者都窒了一息。而就趁着这个空当里,白唯已经喊了剩下的保安过来,用身体的力量在人群中硬生生地挤出了一条小道。
  邵逸辰挺直着脊梁走了出去,每一步的迈出都显得坚定而又峻拔,就像是走在国际大奖的红地毯上一样……他的气势过于强盛,以至于让刚才还将现场搅浑成一片混乱的记者们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
  ——所有人都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不是银幕上的“简昱”,也不是银幕上的“吴亚则”;他是邵家的二少爷,是邵夫人的儿子。
  走到了门口停放的宾利车前,邵逸辰转过身去,对着所有的媒体用不大的声音说,“‘自邵氏建立之始,三个世纪以来,三百年间,皆屹立不倒……过往不曾,日后亦然。诸君而今之所作所为,我暂为钧哲一一记下。’——此句话,烦请撰文刊写。”
  冬季的寒风中,长相清隽的青年长身而立,眼角和唇侧的冷厉像是泼上去的浓墨,在寒冬的苍白背景里,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这一幕被在场的记者们拍摄了下来,在往后的时间里,几乎成为了一个经典性的存在留传在名为历史的时刻表中。
  但是,现在,说完了这句话的邵逸辰在坐进车中关上车门后,手掌心的细汗才开始渐渐泌出,胸腔里的心跳也才开始慢慢地跳动着迅速加快。
  “二少,你太帅了!”跟着邵钧哲多年的女助理迅速地发出了惊叫,并且给出了从未给过自家BOSS的评价。
  “示人以强,确实是你现在该做的。”发动了车子的白唯评价道,“外界对你在管理邵氏的评价上已经低至了谷底,如果再示人以弱,恐怕就等于把可乘之机送到了对手手里。”
  邵逸辰只是摇了摇头,连苦笑都未曾给出一个。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刚才那番效果,除了有自己的演技之外,更为关键的不过是仰仗了邵夫人和邵钧哲的积威所在,但是好在能给出外界一些蠢蠢欲动之人一点警告……再不济,也可以虚张声势地拖延时间。
  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带领好A.E——如果把有关影视方面的东西交给他来做,那绝对是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这是一整个公司,一个部门庞杂利益纠葛的娱乐帝国,涉及到娱乐业、房地产业、金融业等行业的跨国集团。
  ……这不在他的能力之内,也不在邵逸辰的能力之内。
  但是,却唯有……
  撑着。

  电影局的会议费时并不过久,而面对一些出于各种用心的询问,邵逸辰一律回答说“情况正在好转,多谢大家关心。”
  在结束表面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会议之后,邵逸辰率先一步离开了会议室。
  他现在满心的疲惫,头脑里的思维也近乎麻木……但是却还挂念着病房里的那个人今天的情况会是什么样,有没有好转。
  ——不,应该是一定会好转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心尖上拉了一根细弦,牢牢地拴在了那里。一头系在心上,一头系在了那个人身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距离的远离,甚至能够感到这根弦在不断的拉展和绷紧:颤巍巍地细线存在在那里,固定的疼痛随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凝结在一起。
  可是,哪怕是这样疼着,疼得抽痛,也情愿就这么疼着……
  因为,一旦断开了,就是万劫不复的冰冷。
  他走得很快,白唯和Amelia跟得也快,但是还有一个人追得更快。
  在刚刚走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邵逸辰就被人喊住了。
  叫住他的是边珹,新艺城的现任总裁。
  “二少,借一步说话,如何?”单身赶来的边总笑得人畜无害。
  邵逸辰看了一眼白唯,白唯点了点头后,就带着Amelia先上了车子。
  “有什么事吗?”邵逸辰跟着边珹走了两步,便在一旁方柱的后面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这位新艺城的总裁,为人处世一贯的狠辣到不留余地,因此并不认为在这个时候他叫住自己只是简单地为了叙叙旧而已,至于施于援手,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和邵总谈一笔生意,”边珹笑着说,“不知邵总意下如何?”
  “那你需要等钧哲醒来了,”邵逸辰淡淡地说,“你放心,不用等太久的。”
  “别这么不解风情,”边珹点起了一支烟,脸上的微笑明明看似标准,却让人看了心底都发着冷,“‘邵总’,喊得可不就是你吗?……我可是听邵总说了,邵氏‘屹立不倒,过往不曾,日后亦然’。好口才,好魄力!”
  邵逸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点热度,“边总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容我先行告退。否则,我哥哥醒过来时不见我在身边,总不太合适。”
  “把和Starlight那笔生意让给我,”边珹压低了声音,很突然地说道,“我保你邵氏不倒。”
  “边总开玩笑了。”邵逸辰转身过去,“大白天的做梦,还是回家抱着枕头比较好。”
  他刚迈开一步,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肩膀,淡淡的烟草味道从耳边暧昧地传了过来。
  “……太不温和了,真是的。”男人的声音在刻意的再次压低后,说话间带着气流的回旋,“邵逸辰,你好好想想看,你们邵家没了杜家的撑腰,没了女王大人的保驾护航,现在连一个能当家作主的邵钧哲也快没了……你拿什么跟我斗呢?演技吗?不如,你连人带邵家的一起投奔我,我好好地捧你,你乖乖地演戏,怎么样?”
  邵逸辰一个错身,抬手一拳就揍了过去!
  拳头擦着男人的发丝重重地落在旁边的方形墙柱上,砸得指节生疼。
  邵逸辰慢慢地收回自己的右手,“边总,不必再送了,再见。”
  说完这句话,他就快步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背后男人的低笑如影随形。
  ——神经病。
  刚刚拉开车门,白唯就递了一只手机过来,“逸辰,电话。”
  邵逸辰接过电话,想都不想地脱口问道,“是钧哲醒来了吗?”
  他的声音很急切,听上去就像是一种仰望着的姿势,用着全身心地在等待着消息的确认。
  话筒里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想起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那人低声但是清楚地说道,“逸辰,……是我。”
  杜卓阳。
  邵逸辰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力量一样,放松整个身体仰靠在车子的后座椅上。
  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撑了四天的时间,到了现在却像是撑过了所有的精力……坚持和不断的坚持几乎成了信念一样的东西。
  一直撑着一直挺着……一直的……找寻不到确切的尽头,最后残留下来的仅剩惶恐。
  杜卓阳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得到对方的任何回答。
  他抓紧了手中的话筒,然后再次慢慢地说道,“逸辰,是我,我是杜卓阳。如果你需要的……不,我现在就回去。”


 四九章 “…我很怕…”

  12月的寒风被阻隔在车窗之外,黯淡下来的天色渐渐地成为了路灯逐一亮起的背景……在广袤的钢铁都市里,高大的建筑物和涌动的车流都充满了让人却步而止的疏远冰冷。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身体很近心很远,有时候却身体很远心很近。
  邵逸辰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手机,保持着仰靠在后车座上的姿势一动不动,车窗外的街景从眼角处一掠而过,然后在视野的边角处连成了一片络绎不绝的灰。
  没有人问过他这四天来是怎样度过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局势的糟糕让所有人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到了病床上至今还未有任何苏醒迹象的男人……不仅仅是A.E,就连外界的社会都在看着他要如何应对这一切,如何撑起来这样一个庞大的娱乐王国的正常运转。
  ——如果做不到的话,想必乐意插手一二谋得一份不小利益的人,绝不在少数。
  但是,现在,有人对他说“我现在就回去。”
  邵逸辰勾了勾唇角,在电话那端的男人几乎等得耐心全无的情况下,才缓声回答,“没什么的,卓阳。”
  杜卓阳沉默了一下,便开口解释道,“前几天,在姑妈的葬礼上,我没有出现,不是我对她老人家不尊敬,而是我出席的话……可能会对邵家带来一些不太好的影响。”
  “现在呢?”邵逸辰问他,“现在你回来的话,就能有好的影响?还是说,华国这边,对你下的追杀令,已经被撤销了?”
  “……”杜卓阳又沉默了一下,就在电话那端笑了笑,说,“总有办法回去的。”
  男人的笑声很低,通过了跨洋的电波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片低沉的模糊。但是,每一个字却又都是那么清晰和自信,就好像是他在贴着你的耳边认真地诉说一样。
  邵逸辰也笑了起来,然后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说,“你听我说,卓阳……这个时候,你能打来这个电话,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我虽然不太了解你现在的情况,但是也知道万事开头难,你在美国,要应付得事情肯定不比我少。而我这里,还撑得住,钧哲也撑得住。如果……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话,常给我打来电话好吗?”
  远在大洋彼岸的杜卓阳看着窗外黎明将起的薄亮,心里那一点点的莫名柔软的情绪就像是即将升起的朝阳一样,渐渐地在最遥远的天际线处慢慢扩散而来,进而占据了整个心头。
  他一直以来都很关注邵逸辰的消息,但是由于时差的原因,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邵家出事的讯息……几乎思考都没有思考的,就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更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现在就回去”。
  ——有那样一种爱恋,哪怕你已经知道它无望得连自己都已经早就放弃了,却也不能阻止那个人成为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就像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每次想到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平静的想念。
  “逸辰,”杜卓阳在最后慢慢地说,“……去找房书平。”
  邵逸辰有点惊讶地问了一句,“什么?”
  “我不回去可以,”杜卓阳又重复着一遍这句话,“去找房书平,他现在就在Z市……他是姑妈的干儿子,还是邵钧哲的狐朋狗友。”
  “……好。”邵逸辰说。

  信任是个很需要勇气来支撑的词语。
  在邵钧哲出事之后,邵逸辰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公司的事务该如何应对。他需要信任的人,但是却不敢轻易地信任别人。
  对于房书平这个人,邵逸辰了解得并不太多。这很好理解:因为一方面来说,房书平和邵家或者说邵夫人走得很近;另一方面来说,他并不想过分地参与到爱人的私人交往中去。
  当然,一起吃饭或者娱乐还是有过的,只是并非深交而已。
  ——为了所谓的家产争夺,亲兄弟之间尚且可能会反目成仇……那么,对于这个“义子”和“友人”,能给予到何种程度的信任?
  好在的是,白唯又给过来了一条好消息,这次是真正的好消息。
  “刚刚我还联系了一下家里的佣人,”看上去正在专注于面前路况的白唯很轻松地说道,“袁叔回来了。”

  在挂了邵逸辰的电话之后,杜卓阳半靠在身旁的博物架上靠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黎明已经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在整个北美的上空投射下明亮的光线。
  然后他再次拿起话筒,拨出了一串号码。
  电话“嘟嘟嘟”地响了三声就被人接了起来,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熟悉得让杜卓阳牙根止不住地发痒。
  “嗨亲爱的……”男人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显得十分清晰,而且听起来心情相当的不错,“虽然吧我昨天才从你那儿回来可是你就已经这么思念我了真是的,不过这种行为还是很值得表扬和肯定的,以后要一定要多多益善才好……”
  杜卓阳难以自制地抽了抽唇角,对着电话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说完就在对方一连声的“喂喂你不准挂电话挂了我会打回去的我靠我真的会打过去的喂喂”中,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铃声几乎就在下一秒中响了起来……在“接”和“不接”中天人交战了将近十分钟后,杜卓阳还是叹了一口气,拿起了电话。
  “……阿娜达,”电话那端男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可怜兮兮,“你怎么忍心这么久不接我的电话?要知道我一分钟可是千万上下的啊……”
  “闭嘴,我一分钟千万美金上下!”杜卓阳冷冷地说,“房少,跟您相比,我真的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的品行端庄得不得了。提醒您一句,如果还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比较愉快地进行,就请不要再说出某些愚蠢得让我想不认识你的话了。”
  “可是,”房书平委委屈屈地说,“人家真的是‘将心托明月’啊!”
  ——“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满沟渠。”
  “……OkOk……”满意地过了嘴瘾的房总见好就收,态度端正地转换了话题,“这个时候,你应该刚起床吧?……有什么事儿需要我效劳的?”
  ——脑补无罪,YY有理。押一根黄瓜赌房少在说到“刚起床”的时候,丫的又想歪了一咪咪。
  杜卓阳从1数到10,再从10数回1,确信自己已经恢复到风度翩翩的风范后,才说道,“你回国之后,应该知道邵家出事的消息了吧?”
  “报纸上那是相当的连篇累牍、铺天盖地,”房书平笑了笑,“而且,连你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你这是什么嬉皮笑脸的态度?!”杜卓阳当即就怒了起来,“你明明知道……”
  “冷静冷静,亲爱的,”房书平硬生生地截断了他的话,“你这么着急,总不会是为了你表哥吧?……放心吧,祸害活千年,他没那么容易死的;而且,被爱情滋润的男人的战斗力和生命力都是超强的,他肯定舍不得挂了之后让他老婆成遗孀。”
  杜卓阳愣了愣,还没能完全接受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话筒里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所以说,你表哥有你表弟关心,我是不是该有你关x——”
  电话又被撂下了。
  房书平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手里的手机,抬起另一只手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烟晶墨镜。
  ——不得不说,明明是同一质地同一样式的同一款墨镜,带在不同人脸上还真有不一样的风格:搁在杜卓阳那儿,就是一个暗黑气场强大的黑暗BOSS;搁在这位这儿,就是一个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时尚雅痞。
  “逗炸毛了又。”房书平如是说,其中蕴含的语气与其说是遗憾或者反悔,倒不如是得意洋洋。
  这种人,有着一个统一的称呼,叫作:贱人。
  没事儿捞摸对方两爪子,专挑对方不爱听的话说,然后再幸灾乐祸地在一旁“嘿嘿嘿”地得瑟傻笑……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说,很久之前,杜卓阳对邵逸辰态度其实跟这个也差不多。
  所以难道说,一山还比另山高,贱人还得贱人磨?
  只是,需要提醒的是……杜少在邵逸辰这儿,可是碰了一个超级大的钉子。

  邵逸辰赶到医院的时候,离开了好几天的老管家已经守在门口迎接了。
  不过是一周又余的时间,原本就十分精瘦的袁叔就已经显得有些憔悴,而花白色头发和剪裁合体的长款风衣的组合,却又让他看起来刻板且可靠。
  “三少已经有家里的佣人照料,还请您不用担心。”袁叔一边做出请邵逸辰先走的动作,一边用平淡的语调说着。
  “三少?”邵逸辰大为不解。
  “波宝儿。”老管家笑了笑,“夫人曾经开玩笑地说过。”
  邵逸辰不再说话,然而在心中却不免猜想着这位忠心耿耿的管家……对邵夫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少爷您还请放心,”袁叔按下了电梯的楼层数后,说,“冯家小姐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妥当……这类事情,还是由我这种人来做最为合适。我向您保证,您将不会听到、或者看到、或者得知她以后的任何活动了。”
  邵逸辰猛地转过头去看他,“……我以为,她被警方带走了。”
  “哦,”袁叔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每个大家族背后都有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东西,显而易见地,您还并没有掌握住这股力量……不过,您只需要知道,我所说的就是最直接的意思就好了。”
  电梯平稳地停了下来,邵逸辰在走出电梯后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有些事情应该放在即将踏入的病房外面去讲——他一点都不想在邵钧哲面前说一些别的、其他的、与双方都无关的话题。
  “房书平这个人,”他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道,“你了解得多吗?”
  “不太多,”袁叔想了想说,“但是夫人很信任他。”
  “这样啊。”邵逸辰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不再说些什么。
  袁叔察言观色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我会在今天晚上和他打一下交道,然后约他明天上午跟您碰个面,您看如何?”
  正要反射性地对此拒绝,邵逸辰却在走进病房门的那一刻,想到了杜卓阳那句话。
  ——他说,“去找房书平。”
  于是,原本拒绝的话语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好。”
  和负责医师交谈了之后,邵逸辰微皱着眉头走到了病床前。
  被各种医学仪器包围着的男人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只有床边的监护仪上不断跳动的心电图才能为他增加多一点的生命迹象。
  他慢慢地坐下去,拉过男人的手握在双手间——微凉的、干燥的、熟悉的……
  是的,熟悉的。
  他曾经无数次地和这双手交握在一起,也曾无数次地被这双手拥抱。手腕的力度、掌心的温度、指节的形状甚至是指尖上的指纹,都已经熟悉到几乎到了用灵魂记忆的深度。
  他们彼此相爱过,彼此争吵过,彼此伤害过……彼此有过相伴一生的奢望,又彼此疏远着步步远离。
  一个人一生的感情其实并不算十分丰富,有些记忆有些情感已经耗尽了很多的热情,然后固执地存在在脑海中,成为了像是纪念碑或者勋章一样的东西……被固化成了坚硬的实体,难以磨灭。
  曾经沧海和物是人非……到了现在,其实一直紧抓着不愿意放弃和坚持着过往的,其实只有病床上的这个男人而已。
  邵逸辰想,有时候“背叛”这个词语真的很难给出公允的定义。比如,他和邵钧哲之间,究竟是谁背叛了这段感情。
  他甚至想到,如果是自己先看到了冯凌嘉,会不会想都不想地就愿意用身子为对方遮挡枪击?
  他甚至想到,在去年五月里的那个夏夜里,如果邵钧哲还陪在自己身边,会不会也会像这样说着“别怕”,拿自己的生命来换自己的安全?
  他不能确认,但是却情愿相信。
  医生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病人需要尽快的清醒过来,否则就需要做最坏的打算了……如果他有什么最为挂念的人,可以尝试着进行一下‘唤醒’。坦白地讲,这种时候,其实就是病人意志力和伤势的一场拉锯战了。”
  邵逸辰把男人的手慢慢地拉到自己唇侧,唇瓣和皮肤的摩擦非但不能带来安慰,反而会有一种莫大的恐慌。
  他看着男人紧闭的双眼,双手的力道就渐渐地握紧了起来。
  男人的手在自己的手心中渐渐地捂暖,然而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邵逸辰把自己的眼睛埋在男人的手中,低低地轻声说道,“……我很怕……”
  ——我怕自己无法带好A.E,我怕自己会把你和邵夫人费劲了心血而留下的这一切,都全部搞糟……
  ——我怕你会放弃和我之间的所有,我怕你会无法醒来……
  ——我怕这样一别就是永远,过往的现在的以后的所有日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回忆……
  ——我……我甚至怕你醒来后,却换了另一个灵魂,就像是我一样……原来,熟悉的陌生人是这样一种感觉……
  ——说到底,我原来最怕的还是“失去你”……
  所以,所以你既然对我说了“别怕”,那么……
  好歹也在行动上表示一下啊!


五十章 第一场雪

  “管家”这个词语来自于法国,在经过英伦成套的老派宫廷礼仪规范后,成为了一些大家族的有力襄助。
  他们能够分辨出不同年份的佳酿的细微差别,能够游刃有余地组织好一场大型宴会活动,能够完美地接待着家族的外来访客,能够知晓着如何管理佣人、如何养护房屋、如何处理主人的私人关系、如何选购奢侈品和艺术品、如何让宅子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宠物在内都做到各司其职……他们比master们更清楚和适应所谓的贵族间的游戏规则,而在新旧任的主人更迭过程中,又往往充当着指引者和引导者的职责。
  比如说,邵逸辰不过觉得自己刚刚坐下一小会,时间短暂得甚至都无法让心情得到完全的平复,袁叔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然后在他耳边小声而又恭敬地说道,“少爷,房少表示他希望在稍后能和您有一个会谈,您看在什么地点比较方便?”
  “就在这里,”邵逸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么多天了,他也该来探视一下朋友了……还有,袁叔,你去请Amelia过来。”

  房书平来的时候仍然架了他那副烟晶墨镜,雅白色打底的浅灰色云纹大衣、同色系的羊绒围巾,再加上一双小羊皮手套……整个人都骚包到不行。
  邵逸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来探望病人的?”
  “是,”男人摘掉了自己的墨镜,镜片后的眼睛有着锐利的黑色,“只是来得有些匆忙所以没来得及换衣服……耿老爷子家的公子今儿在北郊玩儿聚众赌马,我是直接从那里过来的。”
  纨绔子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成“玩酷”子弟。
  要想在这个充满了二世祖和高干子弟们圈子中混得如鱼得水,除了要有自家老子的官阶军衔作为支撑,还得会玩、敢玩、能玩出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样来。
  在这两条所谓的标准中,房书平无疑都是其间的佼佼者。
  小羊皮手套被摘下来放置在了一旁,大衣也被随意地甩下扔给一旁的袁叔,穿着白色暗花衬衫的男人多少总算有了点儿“靠谱”的影子。
  他走到病床前看着床上的好友,十分不着调地感慨道,“……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狼狈。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你在以为你是医生吗?”早已看不惯他这一番作态的邵逸辰不无讽刺地反问道。
  “不是,”房书平笑了笑,此人的脸皮已经厚到了对他人的冷嘲热讽毫不动容的地步,“我只是在事情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的时候,坚信它会往好的那一方面发展——事实上,它们的确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他边这样说着,边伸手拍了拍邵逸辰的肩膀,在得到了后者明显的躲避回应后,仍然矢志不渝地继续拍了上去,还一连拍了三下,“……我说,你没必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戒心的,我是钧哲这一国的。”
  “除了看上去不太可靠。”邵逸辰毫不客气地说。
  ——看起来,似乎当伴侣出了什么意外的时候,另一方的烦躁易怒好像是一种通病?
  “你不用担心,”房书平有些无奈地耸了一下肩,“……听着,你可能还不知道,但是干妈是知道的,我手下的‘天一基金’里,有钧哲至少40%的份额。所以,在资金上你不用太担心,我随时都能为你抽调出来这个数。”
  男人比出来了一个天文数字,然后勾着唇角带出来了痞子一样的笑,“至于公司事务,我想钧哲那小子应该不是很乐意我插手进去。所以,你尽管放手大胆地去干吧!反正赔多赔少、赚多赚少,都算钧哲的。”
  邵逸辰想,杜卓阳到底为什么让他来找房书平?难道是来听他废话的吗?……好吧,至少他说的话中,还有一句有用的话。
  就在他想要“送客”的时候,本该早点到来的Amelia才推门进来,“少爷,房少……”
  她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明显带过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了?”邵逸辰站了起来,“到外面谈吧,别打扰到钧哲。”
  “搞不好说到他公司他会醒来诶,”房书平笑着说,“要是他还醒不过来的话,也许唤醒睡美人的方式可以拿来试试?”
  病房附带了一个极小的会客室,但是隔音效果很好。
  “是这样的,”Amelia一手摊开了资料夹,一手急急地在其中寻找着相关文件,“按照原定计划,今天美国时间的上午十时应该是和Starlight签订合约的时间:邵总会亲往洛杉矶和合作人共同召开新闻发布会。但是,邵总出了意外之后,这项协议的签订就暂时搁浅了下来。可是,我刚刚得到了消息,Starlight已经和边氏启动了私下谈判……极有可能的是,Starlight会拿着我们开出的价码跟新艺城谈条件,然后再拿着对方给出的条件要求我们让退原本已经谈好的分配利益。”
  邵逸辰皱了皱眉,伸手去接Amelia递过来的资料。
  然后,却在半道上被房书平按在了桌子上。
  “让他们去谈,”房书平用手指弹了弹被自己拦下的资料,“谈出来的条件越高越好。”
  男人脸上的笑容变得不怀好意起来,“早在钧哲和那帮子美国佬谈合作的时候,鬼佬们就已经找上了边氏,现在不过是更加明目张胆了起来。”
  Amelia先是睁大了漂亮的眼睛,随后便小声惊呼了起来,“房少,难道说您……”
  “你这丫头,”房书平凑近了过去,伸出手指轻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这些年来还真没白跟着钧哲。”
  “这桩合作案其实是您在负责吧!”因为猜对了真相而兴奋不已的女助理并没有发现自己被占去了小便宜,“不……这其实是一桩合并案吧?跟三年前那次差不多对吗?”
  “太聪明了,”房书平大为感慨,“你说你,跟着钧哲还真是便宜他了!不如到哥哥我这儿来跳槽怎么样?我……”
  邵逸辰沉着脸,随手抓起旁边的青瓷方口茶杯重重地磕在了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咔嚓”一声,从杯子底部慢慢裂开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缝隙,然后迅速地爬满了整个杯壁。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很多。
  Amelia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二少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我毕业后就一直在A.E做,邵总一直对我照顾很多所以我是不会受那个不靠谱男的挑拨做出什么对不起公司对不起邵总的事情的!”
  房书平的唇角抽了一下,干笑着说,“Amelia,你先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去,既然知道我在负责这个合并案,而且你三年前还跟着我做过一次,那么就应该知道自己该去准备些什么……你家少爷这边,由我来解释好了。”
  看着连连鞠躬道歉的女助理离开了会客厅,房书平不禁在心中连连摇头:
  ……太不经逗了真是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已经翻脸了?跟杜少爷还真是没得可比……
  邵逸辰把右腿翘在左腿上,仰靠在身后柔软的桌椅上,眼神冰冷地几乎能让室内的气温连降10个摄氏度。
  “解释。”他简短地说。
  “简单地来说,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合并案,或者说吞并案也好。”房书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舒服地把自己陷进沙发的靠背中去,“你应该知道的,好莱坞五大娱乐公司中的Washburn是由意大利黑手党控制的——电影这个东西,能洗钱,能滚钱,能制造舆论,能输出文化……好东西。所以,我们想拿下Starlight。卓阳、我、钧哲我们三个,差不多从大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做这件事情了,而卓阳那边已经拿到了在美华人社团的全力支持。所以,如果钧哲不出这个意外的话,差不多两个小时后,他和Starlight那边的谈判就会宣告全盘破裂;接着Starlight的股票就会在纳斯达克来一次大跳水,弄得全盘飘红、红到发黑;然后,卓阳会在尽量不触动洛杉矶那边所有既得利益集团的情况下,吃掉Starlight。军火、娱乐、金融……”他伸手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三角型,“这以后,就是我们的。”
  “现在,”男人单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微微地眯起了眼睛思考着,“虽然情况出现了一些小变化……但是,基本上不影响大局。”
  “我还以为,”邵逸辰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大段的解释就变得和颜悦色了起来,“房少您是过来游手好闲地观光旅游来了……”
  “啊哈哈……”房书平打起了哈哈,“这只是你的偏见……偏见,绝对的。”
  “是吗?”邵逸辰也笑了一下,只是紧绷着的唇角明显表示这并不是一个缓和气氛的微笑,“‘你尽管放手大胆地去干吧’、‘反正赔多赔少赚多赚少都算钧哲的’……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让人放心地去信任?”
  房书平轻笑了起来,“你啊……这个脾气还真让我想起来一位故人了。是这样的,逸辰。经营公司这档子事儿,靠我教你或者我指导你是学不来。你必须要在不断的成功和不断的失败中一点点吃透了这里面所有的经验……你还年轻,没有经验,但是有资本去犯错误和在错误中学习——我是指时间上的资本和金钱上的资本。所以,在处理公司事务上,你尽管放手大胆地去干。”
  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后,又说道,“在金融领域里,提起我房书平,恐怕很少有人没有听过我的名字。但是我在17岁做第一笔投资的时候,我老爹整整给了我一千万,并且对我说:‘什么时候赔干净了,什么时候算你懂得了一点点规则’。幸运的是,我比他期待得聪明那么一点点,而且运气好了那么一点点:在几乎赔干净的时候,我遇到了钧哲。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可以给你拿出一个一千万、两个一千万……甚至更多的一千万给你赔。而你,只要放手大胆地去干就好了。”
  “不是你为我拿出,而是这本来就是钧哲的钱吧?”邵逸辰毫不给面子地打破了房书平的自我美化,“……而且,经营公司什么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兴趣。”
  房书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是说,如果钧哲他……”
  “他会醒来的。”邵逸辰慢慢地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缓慢而且坚定,“我不管什么事情的好的方面或者坏的方面,我只知道,他一定会醒来的。”
  房书平换了一个审视的姿势看着他,“逸辰,钧哲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邵逸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房少爷,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向你说过:你这种把什么事都拿来玩儿而且玩儿过头的性格,非常地不讨人喜欢?”
  “有!”房书平严肃地回答,“苏慕彦。”
  邵逸辰闻言大惊:有过吗?……想了半天后,才发现……还真有。

  有了天一基金在背后的支持,再加上已经玩儿熟了股票市场的房书平的暗中操控,A.E的股票在经过了连续两天的大跌之后,终于缓慢地止住了下跌的幅度,然后以一种更加缓慢地速度反弹回升过去。
  外界对邵逸辰是否能够掌控A.E的怀疑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因为这位年轻的代理总裁接连在几项投资案上出现的一些简单和低级的错误,而变得更加甚嚣尘上……但是,让一些人担心和另外一些人期盼的A.E资金断流现象,却始终没有出现。
  《企业家聚焦》对此做出了一个简单而又中肯的评价:“……每一个优秀经营者的出现,都需要大量的失败和再失败。笔者相信,对于邵逸辰来说,面对家族里出现了这样糟糕的一个意外,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只是,仍然非常不够罢了。毕竟,上帝不会大方到给你两个gift,而他的演技我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12月很快地走了过去,就连元旦那一天都在邵逸辰的完全不知不觉中悄然过去。
  值得庆幸的是,邵钧哲在任职总裁的近十年以来,对A.E在企业制度上的改革取得了非常具有实质性的成功。最基本的效果就是,这让它在一个半吊子都不懂的人手中还能坚持着运转下去。
  13年的13日,邵逸辰从一堆让他头疼到死的繁忙事务中抽出身来,在Amelia的陪同下疲累地赶往中心医院去。
  医院——公司——医院,再加上偶尔地回家,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生活轨迹。
  新一年的新一场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纷纷扬扬地降落了下来,在整个铁灰色的城市中留下了一抹亮色的粉白色。
  邵逸辰透过车窗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花和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不禁就在想:他们的背后都会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又都会不会牵挂着一个人。
  ——这个人,也许还不够好,也许有着很多的毛病比如说脾气暴躁,也许做过一些很糟糕的事情,也许不断地在犯着错……可是,哪怕他是这样的不完美,或者说就因为他是这样的不完美,才让自己……这样的牵挂。
  人类的感情,真是一件奇妙的事物。
  拉上车窗窗帘,邵逸辰靠在后车座上闭目养神。
  ——你,都已经空缺了12年的整个12月份和我一起度过,也空缺了13年的元旦……现在看来,恐怕连13年的第一场雪也不和我一起度过了。
  ——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有等待,那么就会有希望;只要有希望,那么有幸福的资格。所以……
  副驾驶座上坐着的Amelia突然转过身来,小声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少爷,有您的电话。”
  依然半闭了眼睛休息的邵逸辰伸出手去,攥住递到了自己手心中的电话放置在耳旁,疲惫但是礼貌地说道,“你好,我是邵逸辰。”
  在经过了短暂的两三秒钟后,手机从他手中脱落下来,砸磕在车内柔软的羊毛地毯上,一点摔碰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然而,在手机的听筒处,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内显得是那样的清晰:
  “……喂,请问您听到了吗?邵钧哲先生刚刚已经在两分钟前醒转了过来,希望您能尽快赶来医院……”
  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给天地间……都染上了一片漂亮的粉白色。


 完结章

  手机屏幕在咖啡色毛毯的绒毛中一明一暗地闪着微弱的光亮,就像是什么可以看到但是一伸手触摸就会消失成碎片的虚幻,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邵逸辰看着落在自己脚下的手机,对手机中传来的声音完全地置若罔闻。
  他慢慢地俯身下去,把手机捡在手里……金属的外壳贴熨在手心中,贴合得那样地紧密无间,微凉的、坚硬的、质感的紧密无间。
  然后,挂断了电话。
  Amelia紧张地看着失态的邵逸辰,因为距离的关系而完全没能听清楚从话筒里传来的那两句话在说什么。
  她看着最近变得愈发少言寡语的邵逸辰微微偏侧了头地盯视着手中的手机,终于忍不住地想要出声询问一声。
  但是,还没等她找到合适的言语来“打头阵”,就看到邵逸辰抬起了头,随后轻轻地对她说了三个字。
  他说,“……他醒了。”
  Amelia一声惊叫被紧紧地捂住了半声……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不这样做的话,就会失声尖叫起来——事实上,她已经尖叫出了半声。
  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后的Amelia脑海里充满了“表扬”和“加薪”等字样,并且迅速地为自己设定了诸如“公司元老”、“职场强人”和“功劳显赫”等一系列标签……而等她从这种轻飘飘的情绪中回神过来后,才发现与自己相比,辰少爷的反应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控制不住唇角处的上扬,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少爷”。
  邵逸辰抬起头来跟她对视,眼底是一片没有对准焦距的茫然,接着就像是在黑夜中的最遥远处燃起了一簇星光一样,渐渐地聚起了光亮和色彩。
  有句话叫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其实这句话说的不仅仅是希望后有可能带来的失望,还指的是希望越大的话,与此同时带来的患得患失也会越大。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就像是笼罩过来的阴影,无法摆脱也无法规避……以至于当消息来得太快和太没有防备的时候,就连呼吸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冻结成了空白。
  ——是的,他不敢相信,就像是害怕一样的不敢相信。
  ——但是……他醒了。
  所以,真是太好了。

  邵家的家庭医生黄佑和今天总算可以大舒一口气了。自从雇主出事以来,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待在了中心医院里——邵家一向很大方,大方到他可以为之去做最基本和最繁琐的看护工作。
  但是,今天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比雇主转危为安然后再开出一大笔酬劳再美妙的事情了!
  所以,他现在正心情很好地站在医院门口等着自己的另一位雇主的到来。
  黑色的宾利车驶了过来,精准地停在了医院的大门前。
  黄医生快走了两步,拉开车门请人下车后,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您路上有些堵车吧?邵总是在下午5点差2分时醒转的,初步的诊断结果十分良好。而且,我和主治医生也对之后的Rehabilitation达成了基本的共识……”
  “Rehabilitation?”邵逸辰皱了下眉头,“你是说?”
  “是的,”黄医生点了点头,“复健。”
  复健和恢复虽然仅仅差了一个字,但是在含义上却有着天壤之别。
  简单地说,复健的对象是因伤病而造成的功能障碍或者能力受损的病伤残者,目的是通过各种疗法使之得到最大限度的恢复;而恢复则是指健康回复到正常水平。
  “我想对于邵总的伤情,您已经了解得十分清楚了,”黄医生一边说一边在自己右肩上比划道,“右肩肩胛骨粉碎性骨折,您知道的,粉碎性骨折的致残率相当之高。在刚才进行的初步评定中,他的右臂不能举高过头部。同时,暂时无法站立。”
  邵逸辰猛地转过头去看他,“……暂时无法站立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通过复健治疗,有可能重新站起来行走。”黄佑和笑了笑,“跟右臂一样,都属于神经性损伤。”
  当电梯在目的地楼层停下来的时候,邵逸辰觉得自己是机械一般地走出电梯门的。
  其实,黄医生所说的这些情况,之前都曾经被主治医生说过“有可能将会”。但是,“可能”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
  他想,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骄傲得那么极端和嚣张,从来都没有过什么东西能被他看在眼里。
  走到病房门外时,邵逸辰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他还记得刚才黄医生对他说过的话,“……复健治疗包括言语治疗和心理辅导治疗,所以希望您在和邵总相处的时候,能够给他一种积极放松的氛围。”
  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病房里的医护人员刚好结束了全部的检查。一见到黄医生回来,就将他一起邀请走,以就之后的复健评定和复健计划进行洽谈和协商。
  邵逸辰想了很多种男人醒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自己又会把哪句话作为第一句话。
  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他才发现之前的全部设想或者说方案根本都顾不上任何回想……脑海里第一想到的也是唯一想到的,就是好好地看着他。
  尽管卧床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由于身边一直都有人周到地照顾着,所以邵钧哲并没有出现那种头发和指甲一起疯长情况的出现。从外貌上跟之前相比,也只是显得消瘦些、苍白些和憔悴些。
  从邵逸辰进门之后,他的视线就一直追着邵逸辰转,没有什么灼热的热度也没有什么迫人的压力,但是却如影随形地存在在那里。
  ——他不是在用眼睛看着你,而是在用整个人表示着需要你。
  等到黄医生和医护人员们边走边谈地离开了病房,宽敞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人这种生物,总是习惯了拿着什么东西来隐藏自己。比如说,在邵钧哲还是昏迷中的时候,邵逸辰可以拉着他的手轻言细语,可以为他更换衣服甚至偶尔和护工一起帮他擦拭身体,也可以在应付各种危机到身心俱疲的时候伏在他肩膀上装死人……但是,这是他全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或者说,这是在他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醒了过来,看着你,能够跟你说话,也能够冲着你微笑……
  于是,就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邵逸辰在病床前坐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合适。想了半天后,却仍然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他想说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担心和牵挂,想说这一个月来公司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想说自己搞砸了很多公司里的生意很对不起,想说一下男人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想问出口自己之前的担忧和不安。
  只是,这么多的话都堆在了一起,缠成了一团,到了要说话的时候,却只说出口了三个字,“我……不……你……”
  在这三个字说出来之后,邵逸辰干脆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邵钧哲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慢,慢到能看出来这个笑容是先从他眼睛里开始,渐渐地漫了上来,扩延到眼角、眉梢和唇间,再一点点地浸润到空气中去。
  然后,他笑着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邵逸辰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酸胀的涩,他扭过头去看窗外的光亮,不去看男人的笑容。好像自己眼中此刻涌上来的透明色液体,是因为窗外的阳光太刺眼了一样。
  ……我怎么可能会哭呢?他想。
  可是,男人却还在低声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这么久。
  “闭嘴!”邵逸辰说,除了带了点儿鼻音,其它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气势十足。

  旗下有着传媒公司,就意味着掌握了舆论的工具。
  15号那天,A.E旗下的华彩传媒公布了邵氏总裁醒转并逐渐恢复健康的消息:图文并茂、客观详细,并且迅速而又广泛地被转引到了几乎所有的传媒载体上去。
  配文刊发的照片整整占据了报纸的半个版面,照片中的邵钧哲虽然是半靠坐着的姿势,但是精神和气色都显得非常好……或者,换句话而言:如果不是身后的病房背景和男人身上的病号服,即便说他正在自己办公桌前着接受采访也是非常可信的。
  股价是最敏感也是最容易受到利空或者利好消息影响的,所以当这条消息反映到股市上来的时候,就很直接地表现为A.E当天的股票低开高走,开盘不多时便已经冲到了涨停价……相当的惊人。
  原因无它,邵钧哲在接受自家记者采访的时候,语气肯定的表示将会“全权接过总裁职责”——虽然这个宣言在记者走了之后,就招致了大大小小医护人员的一致反对和批评。
  所以,当房书平咬着一根雪茄晃晃悠悠地飘进病房探视好友的时候,正看到邵逸辰坐在床边,低声地读了一段手中的文件,然后就停了下来等待思考中的男人给出决策。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轻微的花香,半拉开的窗户外透射进来的阳光聚拢成光束,有着澄亮的温暖和透明,沐浴在冬末阳光中的两个人相处得是那样自然,就连偶然的眼神交汇都有着交融在一起的温馨……
  站在病房门口的房书平突然觉得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场景——
  “太他妈碍眼了……”
  房总如是说。
  “抽烟的出门右拐直走,”邵逸辰听到了房书平的声音后说,“有洗手间。”
  房书平一口烟气呛在了喉间,咳得十分狼狈,“……不用表现得这么敌意吧……”
  “不是,”邵逸辰心平气和地说,“一根雪茄相当于一整包香烟带来的有害气体,你一个人慢性自杀就够了,不要连累旁人。”
  房书平看了一眼邵钧哲,但是后者明显地对他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
  “世情冷漠,人情淡薄啊……”边掐灭雪茄边伤心的房书平哀怨地说。
  “我记得你,之前很少抽雪茄的。”在好友控诉的目光下,邵钧哲想了半天后说出了一句话以表示自己看到了他的到来。
  “‘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房书平哼了几句歌词,“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精神追求的。”
  “确实不能,”邵逸辰点了点头,“但是可以从你刚才这几句歌中,了解到房总实在是太五音不全了。”
  房书平举起右手做出了“停止”的动作,“……我不过说了一句‘碍眼’,你们俩就拿这么多句话挤兑我,狼狈为奸、夫唱夫随啊?……说正事说正事,钧哲,真是遗憾,你醒来的太晚了,我们亲爱的小表弟已经在上个月月底就拿下了Starlight。策划了那么久,最后采摘果子的是别人,请问邵总你有什么想法?”
  邵钧哲一边在邵逸辰递到他面前的文件上签字,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也总好过有些人跑前跑后地给他人愿做犬马,结果拿下了收购案之后又为对方拱手奉上了全部。”
  “……你怎么知道?”房书平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只是一点点,“我不过是……嗯,你懂我的。”
  右手臂毕竟带着旧伤,所以邵钧哲在写到“钧”字的最后一笔时,笔尖因为手指的无力而在纸面上向下斜拉而去……但是,刚刚划出了半道笔痕,就被人托住了手腕,制止了污痕的进一步扩大。
  “都说了不要勉强,”邵逸辰从他手中抽出了笔,在旁边写下最后一个“哲”字,“我等下叫Amelia找你之前的签名做一个签章过来。”
  “嗯,”邵钧哲反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好。”
  “我靠!”房书平极其不爽地叫道,“……不要拿我空气好不好?!要知道我抽出来时间来看你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一分钟可是……”
  “晚饭想吃什么?”把笔放在床侧,邵逸辰习惯性地双手按上了男人的右臂,轻轻地揉捏,“我等下让厨房做给你。”
  “都好,”邵钧哲拉下他的手,重新扣在手中,“你昨天不是想吃麒麟面?那就吃这个吧。”
  “……我说,”房书平无力地说道,“好歹,好歹也要拿我当个灯泡吧?”
  “那我等下打电话给袁叔,”邵逸辰笑了一下,“对了,他又跟我提想要飞去欧洲,我想多留他两天。”
  “也好,”邵钧哲对他说出来的任何话都是完全赞同,“你就告诉他,妈肯定希望有他在你身边照顾着。这样,他就不会再拒绝了。”
  房书平蔫儿了吧叽地站了一会,然后灰头灰脸地扭脸就走。
  他应该庆幸自己走得识趣。因为,在他走后不久,病房里的对话就变成了——
  “《暗流》还要差不多三个月的后期制作,到时候的首映式上,你要不要陪我出席?”
  “要。”
  “那你的腿要快点好起来。”
  “好。”
  “快点好起来的话,就能早点回家……回家的话,就做爱。”
  “……”
  “……唔……”

  自觉心灵遭受到了巨大打击的房书平站在医院门口就开始打电话,一连拨了将近十分钟才被对方接了起来,“亲爱的,我被伤害到了……”
  “你再打这种电话就会变成被我伤害了!”任谁在睡梦中被唤醒都会十分不爽的。
  “别别别,别挂电话,”已经非常熟知对方应对自己方式的房书平连声说着,“我打电话给你有事情要说。”
  “Starlight已经被收购了,所以你已经没用了。”电话那端的男人残酷地说。
  “不……我是说,”房书平停顿了一下子,才像是不太好意思地说道,“你雪茄……能不能少抽一点?对身体好像不太好。”
  男人的嗤笑声清晰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搞笑吧,你。”
  随后,就是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
  房书平暴跳如雷——好吧,也许用“恼羞成怒”这四个字会更加贴切一点——想都不想就打给了自己的大哥,“给我订一张去美国的机票……谁规定的刚回来就不能再过去?……现在就要,越快越好……行了行了我一分钟千万上下你能不能别在这儿耽误我的时间了?”
  好运,房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