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神兽录 龙子之卷七
【简介】
龙骸城又出大事啦!
这回有人在城门口击石喊冤,拦轿告御状
状告七龙子诬陷忠良、冤枉好人,毁她清誉……
什么七龙子明辨是非、秉公而断?全是谎言!
明明人不是她杀的,这坏蛋却硬是诬赖她
一句话都没问,也没听她解释,手一指就说她是凶手
害她不但受族人非议唾骂,还遭囚深牢不见天日
不甘被扣上莫须有的污名,把她的人生弄得一团混乱
越狱出逃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海找他洗刷清白……
可恶!他善恶不分、冤枉无辜却死不肯认错
还认定她故意用眼泪营造荏弱假象博取他人同情
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她照了窥心镜也吞了吐实丸
把从小到大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他
这下他的态度果然有了明显转变,对她好温柔喔——
原以为他愿意信任她,也对她改观了
怎知他的温柔体贴只是试探的一部分,不是出自真心
在他心里,她依然是那个虚伪可憎、寡廉鲜耻的女人……
楔子
「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体甚大,展翼达数尺,羽五彩,斑斓如虹,见则天下安宁,是为祥兆……」
少年口中喃喃,吟念这番叙述。
镶在稚俊脸庞上,灵活而深邃的眼,望向蓝天之中,盘踞飞舞的巨鸟——与方才嘴里所述,完全吻合的鸟。
「名曰凤凰……」
鸟中之皇。
皇者,特别大也。
少年脱口,道出心中真正想法:「好大只的……鸡。」
「什么?」领在前头的老者,两豆塞耳,听得不甚清楚。
怎么能再重复说一遍?尤其……老者正属凤凰同类?
那个「鸡」字一说出口,群凤绝对翻脸,围攻过来。
「既是如此圣祥,又为何要找我来此一趟?」少年面不改色,转开话题。
老者露出苦笑:「实不相瞒,栖凤谷里发生了件大事,我们找不出解决方法……无计可施下,不得不求助仙界,从他们口中知悉,关于龙子事迹,能解我凤族眼前困扰。」
老者边说,不由得多觑少年两眼。脑海中,同时响起仙人语浅声轻,娓娓诉来,眼前这年轻男孩的传闻——
「龙生九子,排行第七,其父贵为龙中尊主,其母则是神兽獬豸。」
少年眉心一道浅红,黑发梳至脑后,全数系成长辫,一丝不苟,不见半绺凌乱,正颜厉色,五官长得极俊。
左耳独配一只银饰,简单的圆环状,缀点一抹耀芒。
「龙子之中,唯一一位龙角不成双。虽为龙,亦存獬豸本性,『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
青涩的面容,犹带稚真,却已能预见,不出几年,他将何等出类拔萃。
与其同龄的少年,难有此番沉稳……
「这位龙子,能辨善恶,任何谎言与狡辩,皆逃不过他的眼,他能从一群疑犯中,看见真正有罪之人。」
真有这种能力?
不会是仙人们……夸大其辞?
「他所指出的罪犯,未曾出错,没有冤枉过任何一位。你们若找他帮助,千万不要质疑他,也不用追问他是凭何认定,那是他的天赋。」
少年一袭长袍衫,笔直曳地,领立衣整,淡淡银丝,绣有龙纹,裹在精瘦身躯上,带股遗世自傲的清高,声尚未沉哑,清亮好听:「所谓大事,是指?」
老者抚着五彩鲜艳的羽胡,摇首,叹息回道:「说来惭愧,我们族里出了个孽辈,竟然毒杀同类,这是我们难以容忍之罪,更是族中大忌……」
凤,既为羽禽之首,又是祥鸟,德行与节操,自然不逊于任何人,他们自律甚严,对外如此,对内更亦然。
弑同类,简直是无可饶恕之罪。
「偏偏当场逮捕五只疑犯,只只都不认罪,再三辩称她们并非凶手。我们不愿错杀,但也不想纵放——」这便是困扰凤族人之处。
个个喊冤,个个说不是我做的,也个个有嫌疑。
「我明白了,要我找出真凶便是。」少年淡淡道。
老者连连颔首。
「听说,七龙子天赋异禀,只凭一眼,便能分出善恶,就算犯人罗织谎言,也瞒不过你。」
面对赞扬,少年不见喜或傲,仅是朝老者所领方向,继续缓行。
直至踏入一处林子,繁树密密,圈起一座广厅。
老者请他稍坐,才命周遭族孙:「带那五人出来。」
「是!」
「等会儿,再有劳七龙子。」老者对接下来的发展充满好奇,想知道这只龙子,如何揪出凶嫌。
广厅里,除少年与老者外,尚有数十位族中长老,早已落坐,并对少年投来注目,以及窃语私谈。
「你们准备如何处置真凶?」少年随口问。
「终身监禁。即便身负重罪,我们也不杀同族。」这是祖训。
少年不再发言。
别人家务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须臾,族孙押解嫌犯而至。
五名嫌犯皆为女子,身着凤族服饰,黑衫、黑裤,肩披五彩短帔,与凤羽色泽相同,短帔下缘滚缀一圈红羽绒,柔软轻扬。
她们发梳小髻,素简地簪上一只金凤篦,凤翅因其走动,微微颤动。
五人相当年轻,虽披枷带锁,面有倦容,仍是豆蔻美丽,难以想像,当中竟有一人,犯下杀嫌。
少年的眸光,直勾勾瞟去,将五人觑了一遍,然后,紧锁其中一人身上。
「果然,长相仅供参考……那副无害模样,谁能猜到她敢做出弑族大罪?」他低低自语,浓眉略拢。
面善心狠之人,他见多了,意外吗?并不。
「七龙子,人已带到,需要听听她们的辩白之词吗?」老者,亦是凤族族长,转向他问道。
「不用,我不是以言词来判断真伪,再者,她们会说什么不难猜到。」
难脱「我是无辜的」、「人非我所杀」……云云之类,听或不听,对他毫无意义。
「所以,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问话者,是厅内其余长老。
少年坚定点头。
修长的指,不带迟疑,直直伸去。众人目光,随长指方向瞥去。
「她。」
淡淡一字,说得好轻。
被指中的女孩,眼儿浑圆,一脸无辜,似乎不解眼前状况,不知大难已临头,还怔怔看着那位指向她的年轻男孩。
「……是她?!」
「竟然是她?!」
「没想到她这么心狠手辣!」
厅内响起一阵喧哗,有惊讶,有斥责,有人鼓噪谩骂,更有长老威声大作,喝制众人嘈杂。
不过,这些全与少年无关。
他没看完后续,当凤族人吵吵闹闹,斥骂凶手之际,他起身离开此处。
他说出的话,无人质疑,也毋须质疑。
因为,他不曾错指,不曾冤枉。
他所看见的,是围绕于周身清晰的邪闇。
无论外貌多天真单纯、无论言语多亲切可人,恶念,永远无法掩盖。
他能见人所不能见。
他能嗅人所不能嗅。
他的能力,更胜獬豸。
龙的血脉,将獬豸的殊能发挥到极致。
他是龙子。
龙子,狴犴。
第1章
「去找老七来评理呀!看他是推你,还是推我!」
「一定是你!你刚根本使诈!」
吵到最后,两声吼叫,绝对有志一同,合而为一——
「老七——」
自小到大,诸如此类的嚷嚷,狴犴听得太习惯。
不管是兄弟间的争执、芝麻小事的胜负,吵不出结果、打不出输赢,最终一定是以「老七——」做结。
还没踏进龙骸城,已先听见四龙子吼吠声,响如巨雷。
被喊得全城尽闻,当事人忍不住一声低叹:「我才方从仙界回来,不能让我喘口气先吗?」
岁月使少年褪去了青涩,抽高了身形,宽广了双肩。
当年稚拙模样、清亮嗓音,已不复见。
唯一不变,是梳整的发辫,丝毫不乱,以及一身凛凛端正的长袍。
狴犴脚尖落地,刚踩上城门前阶,就想转身走人,到外城去找间客栈,花钱住两晚,换取清静。
但速度不够快,两名兄弟追上来。
「老七,评评理!」
看来,是不能了。
无奈,吁叹,狴犴回头苦笑。
「二哥、四哥,你们又在争什么?」
四龙子难得赢一场,却被诬蔑毁谤,气恼磨牙,双颊红鳞发满满:「这家伙打输了又不认账,说我耍手段!你跟他说!说我有没有?!」
「你那第四招明显做了手脚。」二龙子难得输,也输得很不痛快。
一手一个,搭搭哥哥们的肩头,狴犴重申:「到底要我说多少回,你们这种比试的胜负,不归我管,等哪一天,你们两位受冤屈了、被诬陷了,我保证,一定替你们洗刷冤情。」很够兄弟情谊吧。
说完,准备进城门,这回换他的双肩,让两位龙子一人搭一边,不放他走。
「你看我们两个,谁在说谎?!」两人换另一种问法。
「……没有,两位哥哥正气凛然,光明磊落,两人都说了实话。」
所以高抬贵手,放开我,容我回房补眠,好吗?
「总有一个人说谎吧?!」两人都不信。
「所谓谎言,是指不实之言,心存欺骗,藉以想谋取好处,嗯,你们这叫……各说各话,并不算说谎。」狴犴嘴边的笑,已经有些僵硬,看得出勉强。
他看似脾性温和,面对兄长们有问必答,实则耐心有限。
他嫉恶如仇,嫉「啰唆」,亦然。
「睚眦,呦厚——」远远地,听到参娃吆喝,声先到,身影迟了些。
双髻鲨驮载参娃和红枣,一路游来,参娃在鲨背上挥舞着手。
「你们两个怎么越打越远,打到城门口来了?」
见惯了龙子兄弟互殴……不,是切磋武艺,所以两个女娃打从一开始,坐在远端亭间,边喝茶,边看两人动手,也不阻止男人的乐子——流血流汗的乐子。
哪知打着打着,兄弟俩远离了视线,她们担心出差错,才乘上双髻鲨跟了过来,怕两人不懂拿捏,出手太重。
「我这次赢了!」四龙子很骄傲,向爱妻红枣炫耀。
二龙子马上啐声:「胜之不武。」
「我凭的是实力!」四龙子朝他龇牙咧嘴,恶狠狠地。
「你也有十粒哦?」参娃瞟他,怎样也在四龙子身上找不出「十粒」玩意儿。
「这什么话?!我当然有实力!」四龙子被看扁,很是不爽。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参娃摸着脑袋瓜,默默数起数,尔后一声嘿笑,忍不住面露高傲:「二十!我有二十粒!」
二十粒人参果,高挂乌亮青丝间,鲜红欲滴,结实累累!
几只雄性只能无言,红枣倒给逗笑了,笑颜清妍。
「没人比你多粒啦!」四龙子赏她白眼。
「你凭十粒赢睚眦,我凭二十粒赢你!」嘿,妻报夫仇。
「光听你这么说,全不来劲了,啧!今天到这里算了,改天再比一场!喝酒去!」四龙子摆摆手。筋骨动一动,还可以多喝好几碗!
「既然如此,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喝,慢慢聊。」狴犴适时开口,不陪两对兄嫂闲话家常。
二龙子和四龙子的手仍旧扣在他肩上,没有放过他的迹象。
「一块儿去呀,老七。」
两人又异口同声,这种时候兄弟显得特别友爱。
「我到仙界去,替他们解决三十多件疑案,现在我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狴犴很想伸手抹脸,抹去一脸倦意。
「解决疑案?」参娃眸子一亮,脸上光彩四射,摆明对这四字充满好奇。
「不,全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拜托,千万不要感兴趣,他不想一件件重提。
「说来听听嘛!」参娃当他是谦虚,出言鼓励他。
他就是最怕这五个字!
「对呀,说来听听嘛,一边喝酒,你一边说,咱们一边听。」四龙子迳自替他做决定,与二龙子合作,将他架着走。
*** *** ***
小亭幽静,海景优游,坐落于紫红海草间。
亭柱为绿碧珊瑚,通体翠玉,亭檐悬挂珍珠,海潮拂动,光影变化,宁谧中,洗涤心灵。
隐约听闻远端箜篌清音,时而悦耳,时而崩坏,不难想像,远在那处的箜篌,除了大龙子拨奏外,还有颗小蚌搞起破坏。
「所以……你真的光凭双眼看,就能看出坏人哦?」
参娃嘴咬海果,配口茶沫,咀嚼有声。
听完故事的娃儿,总要发表一下感言,提些疑问。
「书籍上曾记载,獬豸见人起纷争时,会以独角顶向理屈的一方,是非常公正耿直的祥兽。」红枣就其见闻补充说道。
「可他是龙子耶,也会这样做吗?」
「老七是独角龙,这点倒有些獬豸的味道在。」
「独角龙呀……角是长在左边右边?」参娃又好奇了。
「正中央啦,只长左边或右边,不是很畸形?」四龙子啜酒,回她。
参娃盯向狴犴,瞧了一会儿,咽下嘴里果肉,再问:「你从来没有判错过吗?」
狴犴淡淡觑她,虽淡,眼神对她的疑惑,仍能看出些许嗤鄙。
「不曾。」他仍是好声回答了「二嫂」。
「一次都没有?」
「不曾。」同样是那两个字。
「万一有呢?」
「不曾。」这次语气加重,已有微微火气。
「说不定有哪个倒霉鬼被你冤枉过,而你毫不自知,自以为自己次次皆对。」
「不曾!」狴犴皱眉,瞪她,管她什么二嫂,照瞪。
「若曾呢?」话干嘛说得那么死、那么硬呀?!
「……」这回连拨冗回她,都不屑了。
「我家老七,在这方面真的是无人能及,娃儿,你别再诬蔑他,惹他发脾气就糟了。」二龙子出言,管管自家那口子。
「纯粹假设嘛……才不会以后真发生了,他措手不及,不知怎样应付嘛。」参娃一开口,没几句好话。
「有道理,防患未然。」四龙子倒赞同参娃说法,连连点头。
真是够了!
他浪费宝贵的补眠时间,坐在这里,「讲故事」娱乐他们,还要遭质疑能力?!
狴犴一口饮尽杯酒,喝完搁下杯,宁可回房滚绡被。
这回,没被两位兄长拦下,他成功走人。
「干嘛一脸严肃呀……」参娃噘嘴。
二龙子揽揽参娃的肩,唇抵在她耳边,声量不大,但嗓音清楚:「他呀,有龙的骄傲,及獬豸的严谨,每次被请去办案,皆非信口开河,胡乱了事,他可是赌上性命。」
「咦?赌上……性命?」参娃满脸惊讶。
「獬豸一旦判错,误致无罪人丧命,其角将脱,角断者,死。」红枣轻轻喃道。
「他又不是獬豸……他一判错,也会断角吗?」参娃问,换来两只龙子耸肩。
「至少可以肯定,他活得好好的,角没断,命还在,表示他之前所做的每一个判断,皆属正确。」二龙子很乐观。
「难怪,他敢说得笃定,原来指错了……代价这么大?」参娃啧啧说道,「我要是他,才不去帮人指凶手哩,弄个不好,自个儿的角断了,多划不来。」
「关于这点,他又像獬豸多一些,心存勿枉勿纵的信念,拒绝不了别人的请托。」
虽然偶尔也有龙的惰性,不过论及善与恶,狴犴大多都会点头答应,出出力,帮些小忙。
「要是真的哪天判错了……」参娃又在乌鸦嘴。
「呀,二龙子,四龙子……」蟹将行色匆匆到来,即便已在两人面前停下,揖身,所有蟹足仍是急乎乎地不停舞动:「刚不是还看见七龙子也在这儿……」
「他先回房去了,找他有事?」
又是哪有纷争,需要老七调解吧?
蟹将有问必答,喘归喘,态度仍是恭敬:「有人在城门口击石喊冤,拦轿告御状,正好拦到龙主的大鲸轿……」
「有冤情?要老七去帮忙瞧瞧,是吧?」四龙子很顺口接下去说。
「不……」
蟹将猛摇头,支吾了会儿,脸上表情复杂,仿佛自己也深觉难以置信。
「那人告七龙子,诬陷忠良、冤枉好人,毁她清誉——」
*** *** ***
那人,字字泣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正哭着控诉。
「我跟他无冤无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冤枉我……呜,他一句话都没问,也未听我解释,手一指……就说我是凶手,吭——」痛痛快快擤鼻涕,擤完,继续哭。
「他诬赖我!毁我清白,害我……被关了好久好久,吭——」
狴犴被蟹将请来,尚未踏入厅堂,便听见指责,浓浓冤屈,如泣如诉。
他像个恶人——这是他走进厅内,由数人眼中所感受到的指控。
因为哭诉的「那人」,太娇小、太荏弱、太楚楚可怜,嗓,清甜而无辜,挟带泣音,哀哀似雏鸟——而恻隐之心,同情弱方,本属天性。
「我根本没有杀人……我怎么敢……尤其还是同族姊妹……」
五彩织纹的肩帔,随其说话时,微微颤着、抖着。
色彩鲜艳的短帔,很是眼熟。
狴犴脑中的记忆,逐渐清晰。
黑衫、黑裤、五彩短帔,凤羽一样,艳丽的颜色……
「这真是……太可怜了……」龙主赶快撇开脸,偷偷拭去男儿泪。
「呜……吭——」擤鼻声附和。
「只为我家老七一个字,你被监禁至今?」龙主转回头,鼻头还红通通的,没留意到狴犴来到。
小脑袋瓜点了点,小髻间,随其摇曳的金凤篦,羽翅欲飞……狴犴完全想起来她是谁。
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凤族凶嫌。
一面之缘,他却在想起的瞬间,记忆鲜明。
是因为……她几乎没有太多变化?
除了瘦削些许、憔悴不少外,她的容貌、她的身形,与当年……很遥远之前的当年,全然无异。
仿佛,在她身上,岁月冻结。
「你别哭,我一定叫我家老七给你个交代——」
「要交代什么?」狴犴出声,走近。
「老七!」
龙主及那只雌凤精,同时转向他。
两人皆是鼻眼红红,这一刻,竟有些神似……神似于弃犬的表情。
「就……就是你?!」
很明显,凤族丫头已不识得他,毕竟年代太久太远,少年已长,变化恁大,不是当时模样。
她揉揉布满水光的眼,努力瞧清他,眸儿眯得好细、好细。
「好像……不太一样,没那么高,声音也……」她咕哝,试图回想,做起比较。
「距离我前去凤族,迄今已有数十年。」狴犴淡道。
数十年,人类婴娃不仅会跑会跳,成家立业都有可能。
她抽了口凉息,大大震惊:「我、我被关那么久?!」
她以为,在牢中的日子,不过三四年左右。
这问题,无人能回答她。
谁也不清楚,她被狴犴指为凶手之后,所遭受到的对待。
「你就是七龙子?!你就是到凤族去……胡说八道的那个人?!」她从椅上跃起,一箭步逼近他。
小拳抡紧,揪绞他的衣襟,忿忿不平,激动颤抖着。
「我既不认识你,也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
狴犴静默,觑着她,她眼里蓄满泪水。
他的眼瞳是深邃的黑,很纯粹,没有掺杂其他,同样的,眸内没有一丝反省,或歉意。
对,就是这双眼,就是这眼神,她认得,而且永不会忘!
「我害你?我不过是就我所见,指出真凶。」狴犴口吻浅浅,波澜不兴,拨开她的手,整整衣襟。
「我不是真凶!你看走眼了!」她气得跺脚。
「我没看错,你是凶手,我很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你见我动手了吗?!你见我杀人了吗?!你可有证据?!」
「毋须那些,我也能知道真凶。」
左一句凶手,右一句真凶,字字像针,深扎她的痛处。
就为这两字,她受族人非议、唾骂,遭囚深牢,不见天日,不知时间流逝,与世隔绝,孤单、无助、委屈……
想起来,都会掉泪。
她摇晃了一下,有些晕眩。
她想,定是气极攻心,被他的态度所恼,又忙于替自己辩解,才会这样。
她稳住,深吸口气:「我不是……我根本不是……你乱说!你若真有本领,你就不会指控我,因为我是无辜的!我有没有杀人,我自己一清二楚!」
没人比当事者的她,更加明白她清白与否。
这只龙子却信誓旦旦,无凭无据下,不改对她的谬解。
「我要是真凶,怎还可能逃出深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急着找你,要你替我澄清,洗刷冤情?!」
对,她是逃出来的。
趁送膳族人的疏忽,由深暗牢中,逃了出来。
逃狱,是不对的。
自视高洁的凤族人,即便获罪,也会认命顺从,将该受的惩罚受完,不敢擅自从牢里脱逃。
但,她心有芥蒂、有冤屈、有不解,不懂自己没做之事,却要付出恁大代价?
她要求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释。
于是,她凭借「避水珠」,潜入深海,在茫茫无际的潮洋里,寻他。
「也对,没有真凶这么蠢吧?还上门找人理论……」旁侧开始有声音,与她同一阵线。
「而且,不远千里来到龙骸城,又不是吃饱太撑,绝对是非常冤枉、非常想扞卫清誉,才走上这么一遭呀……」
「若是凶嫌,逃出牢狱,早溜得不见人影,谁会傻傻送上门?」
「怎么瞧,也不觉那小丫头像凶手。」
「我看这一回呀……七龙子出错了。」
嘀嘀咕咕、细细碎碎,越来越多怀疑,怀疑狴犴的判定,她因而更有气势,但也仅仅一瞬间,如回光返照。
「我比你更肯定,我清清白白,我才会不甘心、才会不情愿,被扣上莫须有的污名……」晕眩感再度涌上。
这一回,不只身躯晃动,眼前更闪过了黑。
那浓而重的颜色,就是她在深牢之内,所能看见的色彩,唯一的……
她怕黑,怕极了那个颜色。
怕极了被黑暗包围着、侵袭着,只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不要……」不要吞噬我,走开……
她以为自己是尖叫出声,但并非如此,虚弱的嘤咛才是。
「老七!快接住她!她昏过去了——」
她听见龙主大喝,传入她耳中,已经变得好缥缈、好含糊……
她说软就软,像化掉的糖饴,绵绵无力。
狴犴距离她最近,加上她倒下的方向,也是朝着他来,他出于本能,左闪一步,避开她倒进胸口,两根指头「拈」住她的帔襟,把她提起来。
「你是在拈虫子吗?」龙主没好气道。
哪有人这样接人的?!龙主眼神示意鱼婢快快接手,搀扶小凤精。
「不然,我该如何做?」狴犴也回得毫无恭敬。
鱼婢一靠过来,狴犴立刻松手,让她们慌忙抱住她,安置回椅间。
「父王才想问你,这件事儿,该如何做?」
这件事儿,当然是指「冤枉无辜」。
「该如何做……把她送回凤族,凤族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不用他们龙骸城大伤脑筋。
「你当真笃定她是真凶?万一出了差错,她受你冤枉,这只小凤精送回凤族,给人砍下脑袋,那你……」会跟着角断命丧!
遥想当年,爱妃便是这般死法。龙主哆嗦着。
「当初你母妃……就是判错了人,赔上性命一条,你可别像她……老七,这事儿先观察一阵子,好好调查,不急着送她回去,我瞧她不似撒谎,其中或许哪儿不对劲——」
他可不要儿子步上爱妃后尘。
事事审慎些,不吃亏。
「再怎么调查,都不会改变我的判断。」狴犴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还是一样。
龙主对他的态度,有些无力、有些恼怒。
「你这小崽子,嘴干嘛这么硬?!姑且不管她清不清白,重点是,你拿自己命在玩!小心谨慎点,总不会有错!」
狴犴没太大反应,连挑眉都没有,置身事外。
倒是龙主,没他不动如山,便匆忙替他做决定。
掌一拍,拍板定案——
「查个清楚之前,暂且将她留在龙骸城,确定她嫌疑虚实之后,再做定夺。」
第2章
「为何把她搬到这里?」
狴犴的口气勉强算平静,没有高扬,没有咆哮,像问着「今日菜色,由四道变五道?」般,云淡,风轻。
只有瞄向贝床之上,昏昏沉睡的女子时,一双剑眉才稍稍蹙紧。
他的床,躺了那只凤族丫头。
昏睡中的女人,没有半丝美感,尤其她一脸痛苦,连失去意识还是眉脸苦皱。
扶人进房的鱼婢们,几人忙着为她脱鞋宽衣,由其中一位代表,恭恭敬敬回道:「龙主吩咐,说是让七龙子与她多些相处机会,有助于发现她是否心口合一。」
「即便如此,也不用将她留在我房里。」从他嗓音中,总算听见些微不快。
「龙主说,若摆在七龙子看不见的地方,您连瞄……都不会去瞄她一眼。」鱼婢再道,已经很贴心,修饰了龙主说法。
知子,莫若父。
狴犴确实会这么做。
也已经打算这么做。
鱼婢将人安置好,福身告退之前,那名回话的婢儿,补上几句:「对了,她叫凤仙,先前她亲口告诉龙主的。」
狴犴只是沉默,不答腔。
何必多此一举,特地告知他,她的名?他又不在意。
「奴婢们先退下了。」鱼婢们优雅屈身,退出时,掩上贝扇门。
一室静默。
几声申吟,痛苦的、沉喃的,由她口中逸出,破坏安宁。
「呜……」
她手绞着襟口,纤瘦手背上碧脉清晰,正受恶梦侵扰。
一阵铿锵声,引他目光望去,在她双踝上看见一副脚炼。
果真是逃狱出来的。
「好吵,而且,好臭。」
她身上那股罪嫌的臭味,旁人嗅不着,可是他闻得一清二楚。
狴犴面露嫌恶,一手拎起她,一手捉了颗鲛绡枕,走到窗侧,那儿摆放着鳗形长椅,将人抛上。
附赠一个枕给她,仁至义尽。
他动作不轻不柔,仍没有惊醒她,她双眸紧闭,在做着梦,他方才的拎抬、抛掷,似乎也不及她梦中所经历的可怕。
「……我不是呀……相信我……我没有……爹、娘……仙儿真的没有……不要把我关起来……求求你们……呜……」
像猫儿淋了一夜的雨,再也叫不出任何喵呜,气若游丝,唇儿蠕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身欲走,衣摆却遭她紧握。
他以为她醒了,但没有,她兀自受困梦境中,求着谁相信她。
他可以轻易震开她的手,不用去管是否会震伤她的筋骨、指节,不过他只是伫立,俯视她满脸的泪。
若是凶手,何以有脸露出这种神情?
真觉委屈?还是……
作戏?
「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是否无辜……」
狴犴眉心红痕,逐渐加深了色泽,由肤间裂开一道角形银芒,从红痕裂缝中钻突而出,伴随脸颊边沉铁色龙鳞……
明亮有神的眼,此刻更显炫煌,视周遭如无物,只看着她,眸光几乎要望穿她。
眉,狠拧。
方才一瞬间,浮现的心软,全数化为乌有。
这一次,他毫不考虑震离她的箝握,迫她松开他的衣摆。
挫骨的麻疼,凤仙吃痛惊醒,双手颤刺不已,十指抽搐。
「怎、怎么这么痛?……我梦见蚂蚁爬满满,咬我的手指……难道不是梦?!」凤仙喘着气,手指好疼,眼泪啪答掉不停。
定睛看去,手上没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呀!
察觉一道冷冷目光,散发迫人寒意,如冰,似雪,朝她射来,教她无法忽略。
是他!
「你——」唔!一时不查,手按在椅面上,加剧了刺痛,她险些软倒,痛得泪花飙坠。
「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狴犴脸上龙鳞未敛,铁般的鳞色,更显他双眸冷厉。
「什、什么意思?」她怔怔问。
「你心里有数。」他连多跟她说一句都嫌多余。
「我心里有数?……我不懂你的语意,说清楚些……喂!你别走——」凤仙见他转身,急欲追上:「什么叫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再信?」
「因为你说的每一个字,皆是谎言。」狴犴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冷淡传来。
他开启心眼,去看,去瞧,所见所觑,只看到「真实」的她。
一身杀孽,加倍清晰的她。
「咦?」凤仙愕然,神情傻乎乎。
「在我面前,毋须伪善,佯装无辜更是毫无用处。」他已经把她看透透了!
那副天真容颜,哭诉自己冤枉的纤弱,全是造假。
他不会再受骗。
方才的心软,瞬起瞬灭,本来就不该有,他还为她开启心眼,想弄清楚是否他真的误解了她。
那个自己,真蠢!
「不是——我没说谎!我每个字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杀人!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信我?!」
「别靠近我,否则,我捏碎你颈上的避水珠。」
凤仙一听,仍痛颤的双掌,忙不迭护住锁骨间的圆珠,双脚也立刻停顿,不敢躁动。
这颗湛蓝半透的小珠子,是她的保命符,让她跃入海中仍能顺利呼吸。
若捏破珠子,非海中族类的她,马上就会淹死。
为了入海寻他,为了换取避水珠,她可是尝尽苦头。
这种时候,贪死怕死,人之常情,对于一只凤凰精来说,也是同样的。
她还是别拿性命,去赌这只龙子脾气……
她到这儿来,是想证明自身清白,而不是送上门让人宰杀。
眨眨浑圆眼儿,看着他,走回有段距离的内室。
无数水沫,宛若道道珠帘,遮蔽了、朦胧了他的身影,更划开了她与他之间深刻的鸿沟。
「为什么不信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我脸上有写着『我是凶手』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她咕哝着,备感委屈。
单薄的身躯缩回长椅上,凤仙埋首于膝间,似极虾米一只,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我不会退缩的,我一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你冤枉好人……不,是冤枉好鸟!到时,要你跟我道歉……说一千次的『对不住』,我才会原谅你!」
可惜,连呛声也很瘪弱,含糊口中,丝毫没胆量放大。
她声音虽小,狴犴听得逐字不漏。
演技真好,难怪骗倒一群家伙,真当她是小可怜。他冷嗤。
他躺上贝床,背对她,彻底忽视她。
背后窸窸窣窣声,没有间断过,一会儿,是她细碎的嘀咕,说着——
「等你认了错,我一定要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这样那样,她说得声如蚊蚋,有听没有懂。
「把我的清白还来……」
「囚禁几十年的青春,也还来……」
「还有,一日三顿,在深牢……好几天才吃一顿,一年少吃一千顿有……几十年就少掉一万顿……把我没吃到的,还来……」很认真地计算过。
狴犴锁眉,那些埋怨,像夜里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若是夜蚊,还容易解决些,一掌拍死,干净利落。
偏偏海中无蚊,但有她。
再一会儿,自言自语没了,取而代之,是扰来的恶梦,嘤咛啜泣……
「这里好暗好黑好可怕,呜……」
狴犴决定——
明天,把这只鸟精,打包丢回去给父王!
管父王要如何处置她,别留在他房里,都好!
*** *** ***
下一步,该要替自己洗刷罪名。
可是,如何做呢?
她要怎么证明,自己与杀人案,没有半点干系?
凤仙才在思索这难题,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想好了办法,连用具也一应俱全。
谁说世上没有好人?她这不就遇上了吗?
还一次遇上五个!
太感动了,凤仙一杷鼻涕,一把眼泪,泪珠滚烫,纷纷滴坠,全是窝心的眼泪。
「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因为我被关进牢里,害我的亲人……遭全族指指点点,他们早就不想认我、不愿再理睬我……谁都不敢跟我……沾上关系……」
她伸手接过红枣递来的绢子,喃了声抱歉,擦擦泪,再用力擤鼻。
「好了,不要再哭了,把力气留下来做正事吧。」参娃率先进入正题。
「嗯嗯。」凤仙抽抽鼻,力图振作。
「我先问你一句,你真没杀人?」
「真的,我没有杀人。」凤仙目光炯然磊落,没有半分闪烁,举手立誓。
「好,冲你这句话,信你了!」
「这、这么简单?」大概是遭质疑太多回,无论喊冤千万次,从来无人信她,参娃一个拍肩,一句相挺,反而凤仙愣住了。
「你都特地跳进海里,要老七还你清白,这举动还不够证明吗?再说,本来就该先『无罪推定』,再去找罪证来说你有罪,而不是一口咬定……」
「等、等等……」凤仙按着酸软眼头,泪泉哗啦啦倾泄,完全关闭不住,心头一整个大暖。
让她先哭一下,呜呜呜。
「你也太爱哭了吧?!」厚!不是才刚哭完吗?!
「应该是心中感触万千吧。」红枣替她说话,又掏了条绢子递上。
凤仙直点头,嘴里呼噜噜地,语意不清,唇儿蠕蠕,咿咿呜呜说话,根本没人听得清。
「好啦,你爱哭就哭啦,耳朵拉高点,别漏听我说话,我继续——」参娃指向石桌:「这满满一桌,全是我们挖来的宝物,有龟心镜、咒杀草人、吐实丸、翻滚丸、说谎会肚痛丸……」
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用的,当然还有更多瞧不出端倪的玩意儿。
「咱们先用龟心镜——」
「窥心镜。」延维纠正参娃。
「哦。龟……窥心镜的功能,就是看穿人的内心,这镜子一照,任何谎话、坏心眼全藏不住,你可以拿它去照照其他疑犯,包准连他们的肠呀胃呀,全给看透透!」
「看穿他们的肠呀胃呀要做什么?」珠芽失笑。
凤仙恭敬接过窥心镜,模糊黝暗的镜面,朦胧地映出她的容颜。
「……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呀?好像没什么变,不是已过数十年吗……」她好久好久没照镜,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我记得窥心镜的用法,是镜面对着人,然后提出你想知道的问题。」延维补充道。几人当中,就属她跟窥心镜最熟。
当初,可是险些吃过窥心镜的亏。
「真的吗?来玩玩!」参娃跃跃欲试。这玩意儿她只听过,没用过。
「像这样。」延维以镜对着参娃:「窥心镜,将参娃心中最重要之人,映入镜面。」
「哇!哇哇哇——」参娃尖叫:「是睚眦耶!」
几个女娃似乎忘却正事,玩了起来,窥心镜照照鱼姬、照照珠芽……
她们在镜里,都照出了心爱的男人,凤仙好生羡慕。
她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
亲情,淡薄了;友情,蒸散了,这数十年来,逐步失去……
「把凤仙心中最重要的人,照出来!」
参娃玩上瘾,窥心镜拿来乱用,这一回,轮到了凤仙。
「我没有啦……我没有重要的人……」凤仙摇着头手。
结果,镜面一片的黑。
凤仙毫不意外,虽有些小沮丧,但这本就是已知的事情,她才不会去期待,期待镜中能出现谁。
「我就说嘛……我被关太久,久到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
「咦?!出来了出来了……」几个女娃好奇凑近。
窥心镜逐渐变亮,如黑夜远去,白昼降临。
一道身影,清晰可见。
当身影的面容越发鲜明,引发女娃们尖叫,而其中叫得最惊骇、最震撼、最久久不断的,是凤仙。
「怎么会是他?!」凤仙一整个傻眼。
他,狴犴。
年少的狴犴,青涩犹存,面容稚俊,刚入栖凤谷那时的风姿。
「抽高了耶,『他』在镜子里……长大耶。」参娃惊呼。
没错,镜中的少年,年岁渐增,成熟洗练,趋近于……现在的狴犴。
延维唇角一抹艳笑,兴味盎然:「在你心里,狴犴……很重要?」
凤仙一听,脑里热烘烘的,使劲摇头,结巴起来:「不……不是的,我意思是……因为我一直想着,要找他澄清,满脑子全是这念头……才在镜、镜里浮现出他……对,是这缘故……」
正因天天想、夜夜思,把这只害她吃苦、陷她入罪的龙子,摆进心坎,怨呀怨、骂呀骂,才被窥心镜误会,误以为她很重视他……
这不是重视,是怨念,对,很深很深的怨念!
「参娃是问『心中最重要的人』,而非「心中最爱的人』,所以出现了狴犴吧?」鱼姬猜道。
「那么,再来一次,把凤仙心中最喜——」参娃准备改变问话方式。
凤仙连忙阻止,嗓音哀求:「别、别玩了,换其他东西吧!」
反手盖上窥心镜,凤仙自己也不懂,像在抗拒着、害怕着,去挖掘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异愫。
「狴犴这家伙,对家人与对外人的态度相差千里,家人面前,有说有笑,可是一站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石化了、僵硬了,皮肉皆不笑,真不可爱。」延维故意试探,闲话家常般提及七龙子。
果然,有人马上上钩,听得好专注,仿佛关于狴犴的一切,她都有兴致了解。
「……他也会笑哦?」凤仙根本想像不出来。
记忆中,他看见她时,都是同一款神情,不是太欢愉的那种。
「比起老六,他算话泼了呢,也挺好相处。」珠芽道。
比上,不太足;比下,很有余。
几人有志一同,全望向鱼姬。
鱼姬完全无法反驳,只能苦笑。
「哪里好相处?我倒觉得他太严苛。」延维嗤哼。
「严苛?」珠芽不解其意,凤仙也一脸困惑,很想问个清楚。
「他用他那双眼,把好与恶分得太清楚,不容别人犯些错误,不给别人机会去改过。所以他迄今,没喊过我一声五嫂!」说到这,延维就有气。
对啦,她以前是很坏,但现在乖很多了呀!
狴犴却还是维持着疏远且不热络,以及「看在你是我五哥妻子的份上,我容忍你」的嘴脸,不经意之间展露出来。
「咦?他没喊过你哦?……他有叫我嫂子耶。」珠芽回想了一会儿。
「因为你在他眼中,是颗好蚌吧。」延维虽不甘愿,但不能不承认,珠芽生性善良,没有坏心眼,讨人喜爱。
「原来还有这回事呀……」参娃也努力回想,自个儿有没有被狴犴「尊称」过。
「那……我这辈子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翻身机会……」凤仙小脸转苦,一副哀凄惨样,「他昨天说……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再信……」
突然有种天崩地裂的打击感。
「他说,我句句都是谎言……」呜。
几个女娃瞅着她,看她垂眸时,几滴眼泪掉落手背上。
珠芽轻言安慰,红枣为她拭泪,鱼姬心生同情,延维静默不语,参娃最实际,一手搭向凤仙肩上,一手摇晃小药瓶。
「这种时候,你就需要这个——」
*** *** ***
西边,龙脊骨亭,一群龙子围坐圆桌,远远眺望她们的方向。
两处相隔数里,要看清她们的动静,对龙子而言不成问题。
九龙子眼力好,报告目前实况:「参娃喂她吃下吐实丸。」
「魟医新炼的药丸?据说吃下一颗,想说出半句谎言都不可能。」五龙子对这药丸不陌生。
上回,魟医要找人试药,大伙共推了老四出马,这一试……效果惊人。
四龙子那日,整整一天有问必答,字字诚实坦白,被大伙挖出不少「秘密」。
据说,吐实丸里,以「天地醉」为药引,食下后会有酒醉倾向,但非真醉。
「那鬼玩意儿!」四龙子啐声,表情嫌弃。
「现在去拷问她,所听到的全部会是实话啰?七哥,你还等啥?!快去!」九龙子认为机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时!
狴犴啜着茶,脸上神情带笑,口气倒显阑珊。
「去哪?」明知,故问。
「去找她问问案情呀。」趁她无法撒谎,好好逼问!
「没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虾,卡滋卡滋。
「为什么没必要?」
「……」因为自觉愚蠢,所以启齿之前,迟疑了片刻,不过,狴犴还是回答九龙子的疑问,嗓音淡淡:「我开了心眼,将她重审一遍,证实我并无冤判。」
「你为她……开了心眼?」众人皆愕然。
兄弟们清楚,鲜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动用心眼,他平时的「本能」已经很够用,各式奇案怪件,游刃有余。
会打开心眼,代表他对凤精这一案,多少是重视的。
狴犴扫视众兄弟:「你们一个一个全用『你错陷忠良,欺负弱小』的眼神,在控诉我,我开启心眼,便是想证明你们被她那副皮相所骗。」
他不疾不徐解释着开启心眼的原因,但听进众人耳中,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没有哦,我是站在七哥这边的,七哥说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时候的九龙子,嘴可是相当甜呢。
「我也没控诉你。老实说,那只小凤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该关到老死,皆与我无关。」
五龙子完全看戏的神态,恬然自得,以及……冷漠无情。
「对呀,她是好家伙坏家伙,我又看不出来。」四龙子没打算帮她说话,纯粹旁观者心态。
就算她是坏东西,别对他家小红枣出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二龙子的态度更懒散了,「我从头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参娃好似挺有兴致,说想替她伸冤,我才让参娃去玩玩。」
他们几兄弟,压根没有「控诉」之意,何来需要狴犴开心眼之说?
明明是自己想开心眼,还赖给他们?
跳过没打算发言的六龙子,狴犴问向大龙子,他为龙子之首,思绪亦较众兄弟缜密,意见值得参考。
「大哥信她吗?」
「我体内没有獬豸血脉,我看不出她的善恶。」大龙子清悦说道,稍顿,饮了茶,神态自若,续道:「但光就她此时与几个娃儿相处的模样,纯真、率直,被囚数十年,与世隔绝、不染尘事,丫头心性未脱,我倒认为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大龙子凭心而论。
远远望去,看见珠芽因凤仙一个稚气动作,而绽放微笑,大龙子的眉目随其柔软,嗓,似乎变得清甜。
「兴许,你应该闭上你的『眼』,以单纯之心,去看、去感受,说不定你会找到其余答案。」
「已知她内心为恶,再怎么闭眼,也不会有所改变。」狴犴如此回道。
大龙子双眸灿亮,眼神锋利:「那你方才何必问我『信她吗』?既然多此一问,不正是对自己的答案产生怀疑?」少少几句,一针见血。
狴犴无言,无法辩驳。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类,又隐隐感觉,她……不是那样的恶人。
他在反驳自己,反驳血脉之间,那一部分属于獬豸的本能。
开启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也说绝不再信她,为什么……
有一丝丝的迟疑,发出细小声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说着:
为什么不信我……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那细小声音,变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里,哀哀的叹息。
「小九说得对,眼下是好机会,她吃下吐实丸,说不出谎。吐实丸之效,你是见过的,你毋须揣测言语的真伪,去听听她如何说,不也正好。」
大龙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励他去试。
反正,试了,也没有坏处呀。
狴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终于颔首。
第3章
或许,不该被大哥说服,做下更蠢的决定。
吃下吐实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话,滔滔不绝,一吐为快,像要把数十年来,在深牢内无人交谈、无人聆听的份,趁机补完。
原来,天下无不聒噪的「鸟」。
这根本不是吐实丸的效力,而是药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后劲!
他严重怀疑,她,醉了!
醉得乱七八糟!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哦,那里真的真的——好暗!它盖在好深好深……的地底,当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凉飕飕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没去过地府,但听说,它也在很深的……地底,应、应该差不多唷……」
凤仙抓着他的衣袖,与他靠得好近,热软的身子偎在他臂侧,螓首摇晃,带动一波发浪,光泽,美丽翻腾。
她不厌其烦,语意含糊不清,重复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达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桥好长……所以送饭的凤云,常常嫌麻烦……好几天才下来一趟,我好饿,没有东西可以吃……火灯也灭了,黑鸦鸦一片,什、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干过的脸颊,泪水爬满满。
「我跟你说,那里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准备进入第四回,无限循环,狴犴决定开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视他。
眼眸因泪水洗涤,晶灿,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泪,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不迟疑。
温热的泪,沾在指腹,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恼。
怎么会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泪水?
「告诉我,那日发生杀人事件的始末。」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脸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问的是什么。
「记得吗?那一天,你的族人遭人杀害的那一天。」他补充。
「是凤仪姊姊……」她喃喃开口。
狴犴自觉荒谬,他连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们跟凤仪姊姊……在练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个旋转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该怎么跳……想不起来……」她的两眉几乎要皱结在一块儿。
经历数十年的禁锢,有所遗忘,并不足为奇。
狴犴不让她太费神苦思,续问:「练舞之后,又发生何事?」
「……凤光扭伤脚,凤采去请师傅替凤光治疗。」
「你那时在哪里?做什么?」
「我跟凤玉去取水,因为大家喊渴……」
吐实丸让她乖巧作答,若有迟滞,也只是年代太久远,她得费些精力回想。
「我们还顺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树梢间,结得满满呢。」她发出几声轻笑,银铃般悦耳。
狴犴没有打断她,专注听着,将她提及之名默默记下。
「拿了水、甜果,我们回到碧林,凤光的脚已经包扎好了,大伙围坐在树荫下,乘凉喝水,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风好凉爽,凤香睡着了,还打呼呢,害我也跟着想睡,我们在草地上躺平,闭起眼,小憩片刻……」
本来挂有笑容的她,神情转为惊恐。
「我们……是被一阵咆哮声吓醒的……以为是响雷,张开双眼,发现好多族人包围我们,指控我们是凶手……凤仪姊姊她……」
惊恐之后,是浑身颤抖的哭泣。
「漂亮的凤仪姊姊变得好吓人,浑、浑身皮肤……呈现可怕的颜色……她的脸,被鸟爪……抓个稀烂……」她边说,边作呕,可是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双手捂嘴,干干呕着。
呕完就是哭,哭了又呕,那一幕,在她心里造成太大震撼,光是回想,便教她反应激烈。
她哭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歇,仅剩啜泣。
「于是你们几人被当成疑犯?」狴犴在她哭颤稍止,如此间道。
「虽然……我们遭到误会……暂且收押,但我们相互打气、鼓励……我们彼此知道,我们没有犯行,不可能伤害凤仪姊姊……只要问心无愧,一定有洗刷冤屈的机会……」
她鼻儿通红,噘起嘴,自动自发拿他的衣袖擦泪。
「直到有一个过分的坏蛋,到我们栖凤谷来……说我是凶手,把我的人生……弄个一团混乱!」
她口中过分的坏蛋,此刻正坐在她旁边,衣袖任她当草纸用。
狴犴不发一语,不在这种时候坦白。
抹干眼泪的她,视野似乎清晰许多。
「你……跟那个坏蛋,好相似……」她眯眸,想将他看清楚,小脸凑近,快抵到他鼻尖。
狴犴身躯一退,她却更快一步,两手捧紧他的脸。
「别动……太远,我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好像有些坏掉了……」
是关在深牢太久,暗无天日的后遗吧。他想。
「狴犴……」她摸透他的脸,做着确认,再连连点头,甜甜笑靥绽放了开来:「你是狴犴呀,那人……也叫狴犴呢……」
入狴犴之眼,如嫩花,艳妍,美丽。
她眉目弯弯,粉唇也是一道扬弧,黑长的睫几乎遮掩住眼瞳。
笑容瞬间敛去,甜蜜荡然无存,换上的是挥来的乱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每天在牢里,都想这么做!」每个字,伴随一拳,落向他胸口。
她力道十足,没有收敛,但对狴犴而言,拳威不足为道。
他可以闪、可以避,然而若是闪避,她一扑空,就会跌个狼狈。
他文风不动,任由她挥动软拳。
「你可恶!你浑蛋!我每天骂你,肚子越饿,骂得越大声,我哭的时候也骂你,气你害我变这样——我爹说,我使他蒙羞!我娘说,我让她丢脸!我哥哥们说……要把我逐出家门……」
被囚禁在幽暗湿冷的地牢里,无人愿意再接近她,视她为耻,家人朋友逐渐疏离,只剩她。
「所有的朋友,全当做不识得我……到后来,谁也不愿来看我……大家都不再来……」
兴许是打累了,她的攻势变得迟缓,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最后一记,她双拳抵向他胸口,垂低的螓首,只见发漩正对着他。
他以为,她又哭了。
这水做的女娃,从方才到现在,掉过的眼泪足以拿碗来盛。
定睛一看,她哪有哭?
大眼浑圆,乌灵灵的,柔荑按在他胸前,吁吁喘气,努力平顺呼吸。
「凤仪……不是你所杀?」
狴秆问她,想亲耳听见她的答案。
想听见,吃下吐实丸后,她所说的答案。
费劲去忽略胸口深处,一声比一声更坚定的心音——
是她!
是她所杀!
她是凶手!
他的本能,也在回应着他。
「不是……」凤仙好像没了力气,这两字回得虚弱,昏沉地朝他偎来。
哭得太倦,更是醉意侵袭,她眼皮沉重,缓缓合
他糊涂了。
吐实丸不会骗人。
他与生俱来的獬豸本能,也不会。
到底,是谁说了谎?
*** *** ***
狴犴为她安排了另一间房。
一间没有海水充斥、填塞,可以大口吸气,嗅进满肺的芬芳草香,还有绿叶翠繁的大树。
对,大树。
在房里,确确实实有棵树呢。
虽然只有半段,可那棵树话生生的,吐露清新气息,每一片叶青嫩如玉,枝桠舒展着生机。
他是如何把树搬进房内……不,是搬进海底呢?
凤仙瞧得惊异,看傻了。
树梢间,筑了个鸟巢……鸟巢状的大床铺,以柔软鲛绡束卷、缠绕,再加以固定,没有草枝枯木的扎刺感,只有软腻触觉。
满地绿毯,像芳草,油亮亮一大片,是最细腻的丝。
她小脸惊喜,乍现话亮,眼睛美得发光。
「你……怎么做到的?」
「这并不难。」狴犴淡应。
不过是以术力移植半截活树进到龙骸城,树根仍在陆地上,树顶梢叶自然茂盛如常,对龙子而言并非难事。
「你不喜欢?」他反问。
「什么不喜欢?!我爱死了!这真的……好棒!」她兴奋地想爬上新窝,去蹭蹭舒服的枕被。
「等等。」他唤住她。
凤仙回首,脸上的雀跃藏也藏不住,脚下小碎步,原地踏着,但仍是乖乖听话,等他接续。
那副神情可爱讨喜,很难教人摆起脸孔。
狴犴一笑:「我安排一名鱼侍来照顾你起居,你有任何问题或需要,皆能唤她。」
他怎么对我这么好?凤仙惊喜之余,有丝困惑。她还记得,他冷言相对的表情哩。
自从参娃喂她吃过药丸之后,他的态度开始改变。
对她,没那么冷、那么厌,眼神柔和了好多、好多……
狴犴拊掌,唤入一名妙龄女子。
「她是雯鳐。」狴犴的介绍,仅仅短短四字。
女子温驯福身,一身素白,裙摆彩艳斑斓,随她款步摇曳生姿。
「姑娘好。」女子带着笑,抬起脸庞。
凤仙脚下步伐停了,脸上笑容僵了,嘴儿张大大,目不转睛看着雯鳐。
好半晌,她才找回声音,捂嘴嚷着:「凤、凤仪姊姊?!」
这一声唤,换来狴犴和雯鳐的定睛。
「你长得好像凤仪姊姊!」凤仙奔至雯鳐面前,仔细打量她,不放过任何一处。
那眉目、那五官、那姿容、那举手投足间,仿似翩翩飞舞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凤仪,一模一样!
「凤仪?」狴犴挑眉,「便是你曾提及,那次事件的死者?」
「对……越瞧越神似……」凤仙仍是紧盯雯鳐看,「你真的不是……」
「小婢名唤雯鳐,是孔雀鳐族,并非姑娘口中的『凤仪』。」
连笑起来,都像。
「介意吗?你曾见过凤仪死状,对那情景难以释怀,再看到面容相似的雯鳐,或许会不舒服。若觉不好,我换另一名鱼侍——」
凤仙连忙阻止,不要狴犴撤换雯鳐。
「不用不用!她很好,能再见到凤仪姊姊……就算只是外貌相似,我也觉得很棒。」
凤仙的神色充满怀念,唇边浅浅衔笑,拉住雯鳐的手,百看不厌似地,在雯鳐芙容间,寻找回忆。
以前,凤仪姊姊会牵着她,温柔而有耐心教导她舞步,共旋凤族之舞,口中哼的曲调清灵纯净,出谷黄莺亦远远不及。
「我叫凤仙,你喊我仙儿就好。」凤仙对雯鳐印象极好,面对一张故友的仿容,她无法不开怀。
「这……」雯鳐迟疑望向狴犴,他淡淡颔首,雯鳐才敢同意:「好,我就唤你仙儿。」
「你先去准备她的膳食。」狴犴吩咐雯鳐,再转向凤仙,轻问:「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因眸中带笑,双眼微微弯下,他询问人的表情柔得像水,惹出她两腮红热,有些着迷、有些留恋,看他眸里的光,竟有丝迷醉……
「嗯?有吗?」久等不到她回答,他再出声提醒。
凤仙一震,忙低下头,想起了他的询问,迅速摇摇首。
「我不挑食的,特别在牢里关久了……有一顿没一顿,能有食物吃,我就很知足。」她目光只敢看向雯鳐。
不知怎地,她现在无法直视他。
光是偷偷瞄着,都害她胸口……颤了好几记。
那种酥酥麻麻的、痒痒挠挠的……颤动。
「去吧。」狴犴撤下雯鳐,雯鳐领命而去。
人都走远了,凤仙还在瞧。
「真的好巧哦,能遇上和凤仪姊姊一模一样的人。」她仍啧啧称奇。
「确实巧合。」狴犴稍顿,口吻浅然,似闲话家常,说得漫不经心:「说不定……雯鳐是那位『凤仪』的转世。」
「咦?!——真的假的?」这种可能,凤仙压根没联想到。
「随口说说,不用当真。」
「不,你说得有理,过了那么长久时间,凤仪姊姊……或许已经投胎!」凤仙好振奋。
从凤凰变鱼呀,好大的转变,但……不无可能!
「若她真是凤仪转世,你怕不?」狴犴意有所指。
她终于再望回他,「怕?为何要怕?她是凤仪姊姊才好,她很疼我的,我好想念她哦……」
狴犴目光炯然,审视她的神情。
只见她眉目舒展,一派的开心,脸颊粉嫩嫩,浮有淡淡彤云,像晨曦,晕着瑰丽。
虽然眼神有些闪躲,与他交会时,仿佛受惊吓的小鹿,慌慌挪开,但不似心虚,也看不见不安。
她笑容灿亮,毫无阴霾,说着不害怕凤仪时,不似说谎。
「狴、狴犴……如果,她真是凤仪姊姊转世,她会记得上一世的事吗?」
她喊他时,小小的迟疑,让他的名字变得好绵软。
「若忘川之水饮得不足够,也许会有浅薄的记忆吧。」他回道。
「要是她记得……就能教我跳舞了。」
接续在她话语之后,狴犴口吻不轻不重:「要是她记得,或许连是谁杀害她,她也一清二楚。」
凤仙听不出来隐藏在句中的涵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脸傻气。
「助于挖寻前世记忆之物,并不罕有,先唤醒沉眠于体内,前世那一抹记挂,再循循引导,便有机会重现她前世回忆。」
狴犴说着。似乎解说得太明白、太详尽、太……有种意图引诱她去试。
凤仙想追问清楚些,雯鳐却返回了。
姑且不论雯鳐与凤仪是否为前世今生,当着她的面讨论总是失礼,只好暂且打住。
「我拿些地道的海城膳食,仙儿试试合不合胃口,不喜欢的话,我再去换过。」雯鳐手中托盘上,满满数碟。
「不用忙了,一块儿坐下来吃吧。」凤仙态度友善,帮忙摆盘。
「这不行,我是伺候你的鱼婢,怎能同桌而食?请七龙子陪你吧。」关于这点,雯鳐相当坚持,绝不逾越。
「他应该不……」凤仙不认为狴犴会答应。
话刚脱口,目光瞥去,狴犴已经落坐。
她很惊讶,比初见雯鳐容貌时,更加的惊讶。
他……这意思是要陪她一起吃饭?
他投来一瞟,「坐呀。」站着干嘛?
凤仙立即乖乖坐定,背挺直,手放膝上,不敢乱动。
看他舀起一调羹卵珠,朝她碗里送来,她的眼瞠得好圆,眨都不眨。
「快吃吧。」又是一匙鲜蟹肉置入碗里。
凤仙盯紧他,他正掀睫觑来,两人目光胶着。
她带些迷惑,问他:「我那天……吃下吐实丸的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怎么会让狴犴待她的态度,天差地别——由地狱上了天?
「……」狴犴不答,脸上亦不见不耐,凤仙又迳自猜测。
「我有没有……呃,发酒疯?」
她对当日没有太多记忆。
参娃明明说,这药丸子不会使人失去意识。
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该清清楚楚,而药效神奇之处,在于——即便有心说谎,吐出嘴的言语,字字真实,无法隐瞒。
她却全然相反,对吃下药丸后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隔日醒来,头还疼了好久。
「严格来说,没有。」她的惶然紧张,逗笑了狴犴,即便笑容不大,笑意相当深,嵌进眼底。
那「不严格」来说,不就是有啰?凤仙汗颜想。
不过,应该不严重,他才能态度坦然,也没动怒、没发脾气,还对她……
好温柔。
替她安排房间,精心布置、又找人照顾她、帮她夹菜……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
那念头太甜、太美好,她不敢断言。
但……若能成真,她会开心死了。
「你……」她咽咽唾沫,嗓音些些雀跃:「你是不是相信我了?你是不是相信,我没有杀人?」
狴犴停箸,看她一脸快哭出来的笑。
他有一种——若他点头说「是」,这只鸟丫头,便会跳起来疯狂欢呼,然后朝他扑来,抱着他转圈圈……
脑中成形的影像,他不排斥,然而理智挂帅,让他实话实说:「并非完全相信。」
她眸里光彩黯淡了颜色,像原本明亮的天际,笼罩层层乌云,大地一片灰暗。
「也非完全不信。」他补上这一句。
果然,光丝透过浓云,为娇俏脸蛋带来灿烂。
「至少……不是完全不信,这是好事呀!我一定会让你信我,不管花多久时间,总有一日,你会愿意跟我回到栖凤谷,替我洗刷罪名!」凤仙乐观以待。
「你若清白,随你回栖凤谷洗刷罪名,本属应该。」狴犴允诺。
「你真的答应了?」她绽开笑脸,大大的、率直的。
「毕竟是我扣上的罪名,由我来消,并不为过。」
前提是,她确实清白,他才会那么做。
「狴犴,谢谢你。」
「谢我?你谢我这个……害你被囚长达数十载之人?」狴犴挑高眉。
他还以为,她对他,是气恼多于一切。
「等你知道我是无辜的,那几十年的恩怨,我再慢慢同你算。」凤仙可没打算轻饶他,当然,也没想要重惩啦。
只是目前一一名不正,言不顺,哪能教他给个交代呢?
一事归一事,她分得很清楚。
「现在说谢谢,是谢你愿意稍稍信我,给我自清机会,而不若先前一口咬定,完全不听我解释……」
虽然,她没有弄清楚他的转变从何而来,心里还是开怀的。
狴犴静默觑她,不语,但眼神专注。
「对了,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向你证明我的清白?」凤仙很有干劲,一副「要卷袖子拼了」的豪迈。
「不用,我会自行去查。至于你需要做的……乖乖把碗里食物吃光。」
她低头一望,碗里不知哪时积出一座小山,满满的,还在堆高中!
想出言制止他,又受他的口吻所惑。
那淡淡的叮咛、浅浅的催促,关怀她的饱暖,简单、日常,是她好久、好久不曾听闻。
她鼻腔酸软,那股酸意好似也抵达了眼窝,使她眼里填满热暖和水气。
热暖及水气再流进心底,漾开些什么、躁动些什么……
那些「什么」是什么,独禁于深牢里,隔世太久的她,一时之间无法想通。
而愣呆良久的下场,三座碗中小山排排并列,推到她面前。
「吃吧。」又是那种教人难以抗拒,叮嘱的声调。
狴犴,你还记得吗?我是凤凰精,不是猪精啦,呜。
第4章
喂养好一阵子,凤仙较显丰腴,人也活泼许多,元气好了,精神足了,容光焕发,像朵花期正至的嫩蕊,绽放鲜艳。
雯鳐待她好,狴犴也待她好,两人仿佛连手把她当猪儿养,一个努力添饭菜,一个盯着她把饭菜吃光光,合作无间。
凤仙完全不敢抱怨,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若非在意她,谁有那种空闲,去管你吃不吃、饿不饿?
她珍惜被人呵护、照顾的感觉。
「以前真是错怪了狴犴……在牢里,天天骂他呢。」
凤仙面带笑靥,在巢床上打滚,酒足饭饱后,人就懒懒想睡。
「其实,他是好人嘛,还帮我把脚上铁链卸了下来。」
两条纤腿儿,抬上了半空,毫无负累,在空中踏步数回,灵巧自若。
她都快忘了这种轻松感呢,呵呵。
轻得像可以飞呢。
「飞……」
她轻轻叹息,比画展翅的动作,又颓然放下手,重新埋回枕间,低低咕哝。
「他也不跟我说,他查到哪儿了,要不要我帮忙,尽问些怪问题——」
像是……凤仪与案发当时,那五名凤族丫头的交情、她们的个性、嗜好,也问了些她们相处的片段。
「我们情同姊妹,谁都不可能下毒手……」她那时是这么回答狴犴,只是他面无表情,不予置评。
当然,他也问了她的事,她有问必答,没问也答,说了好多。
掏心挖肺、欲罢不能,把「凤仙」的生平倾吐而尽。
「我怎么话那么多?……一直说、一直说,活似几年没说过话——也是啦,没人陪我说话嘛,正因如此,我才会说个没停,连自己儿时糗事都说光光了……」凤仙捂住脸,颊间发烫,掌心都能感觉到热。
现在才知道丢脸,把刚学飞时,摔个跌撞的蠢态,全告诉狴犴了。
「还好,他没有不耐烦……」
他那时,淡淡掀扬唇角,听多说少,俊逸的面容无比好看,瞧得她心口乱震。
那怦咚、怦咚声,好响亮,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仙儿,你睡了吗?」
雯鳐嗓儿压低,试探地问。若无回音,她便打算退出房外。
凤仙由巢床探出头,笑容可爱,朝她招手。
「我醒着呢。」
「七龙子吩咐的新衣裳,刚刚蟹老板送到了,你要不要先试试?还是我晚点再来?」雯鳐将衣箱搁上桌。
「他已经送我一批,怎么又做?」她又穿不了那么多。
「这是七龙子的心意嘛。」
「心意?」凤仙傻乎乎的。
雯鳐呵笑,也不挑明。
凤仙下了巢床,衣籍内各色衣裙皆有,不仅七彩,一种颜色便有数十种渐层变化。
她伸手去摸,料子柔软细腻,在指掌间泛溢着光,凤族的织造衣裳便显粗糙。
「这衣料好软哦……」
「鲛绡是海城特产,织功细,料轻软,穿起来舒适。」
雯鳐取出几套,准备替她试衣,凤仙温驯任她摆布——这些衣裳的穿法,她非常不熟,也不想故作聪明,惹出更多笑话,干脆全由雯鳐帮忙。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凤族装扮。」
「我有同感,你原先那套真好看。」雯鳐赞道。
凤仙夸不得,一夸,便呵呵憨笑。
「我总觉得眼熟,好似……哪儿见过。」雯鳐又说,边替凤仙宽衣,脱下衣裳,再抖开一套新裁绡裙。
「唔?」凤仙一怔。
「应该不可能,我没离开过龙骸城,未踏上陆地,自然不会遇见凤族人。」雯鳐迳自摇头,笑自己多心,语带调侃:「除非是做梦梦到,再不然,就是上辈子生为陆路人吧?」
雯鳐最后几句说来轻松,充满戏趣,却引来凤仙瞠眸。
上辈子,生为陆路人……
或者,上辈子,生为凤族人?
趁雯鳐靠近,低首为她着衣之际,凤仙试图探问:「除了凤族衣裳,你有没有……梦过其他?」
「其他?」雯鳐替她整理衣襟,再套上一袭粉蓝色褙子。
「像是一大片绿林,或飞翔的彩鸟?」
「……梦过太多东西了,我一时哪想得起来?」雯鳐笑笑,系好腰带后,拉着凤仙转一圈,满意颔首:「这件好看,再试试其他。」
「雯鳐,你仔细想想嘛!」唔,又被雯鳐给剥个精光,试了一套又一套。
「好好,我想,我想。」雯鳐随口应道,根本还是专注于试衣,这回,抖开的是袭鲜红软绡。
「想到了吗?」凤仙有丝急躁。
雯鳐蹲下身,整理软绡裙襁,边道:「……绿林或彩鸟好像没梦过,梦呀什么的,醒来便忘了嘛。」
凤仙难掩失望。
方才一瞬间,看着雯鳐笑颜,几乎要与凤仪姊姊重迭,她真的以为……雯鳐,是凤仪的转世。
「不过,我倒曾做过很古怪的梦,梦见一群丫头正在跳舞,那舞步不属龙骸城。」雯鳐想起了些些。
「跳舞?」凤仙立即联想:「是不是这样的舞?!」
凤仙凭借记忆,以及当年勤练出来的本能,跳了一小段凤族舞蹈,虽然零落不全,一些脚步、一些手法,她并没忘。
雯鳐瞧着,加入了她,两个年轻姑娘,在房内翩然起舞。
凤仙哼起曲,清音嘹亮,雯鳐踩着步伐,轻灵回旋。
雯鳐的舞姿……是凤族舞!
是凤族里,每个女娃必习之舞!
「雯鳐,你怎么会跳这种舞?!」
「呃……」雯鳐停下脚步,也是一脸怔忡,「我不清楚……身体好似自己记得怎么跳……而且,你哼的曲儿,我听过!只是在哪儿呢?」
凤仙笑容加大,兴奋开怀,忍不住抱紧雯鳐,眼眶泛红,心里大喊:凤仪姊姊!是凤仪姊姊,不会有错!
「仙儿,你拖太紧了,我快不能呼吸——」没想到凤仙小小一只,手劲这么大。
不敢表现得太突兀,惊吓到雯鳐,抵达嘴边的尖叫冲动,凤仙只能按捺下来。
她太开心了,人海茫茫,竟能再遇凤仪转世。
眼泪已经止不住滚滚而落,汹涌、澎湃,湿了雯鳐的肩头。
雯鳐感觉到凤仙的哭颤,忙不迭地伸手拍抚她。
「你怎么哭成这样?」
凤仙猛地抬头,珠泪还悬挂满脸,嗓音激动颤抖,心里的喜悦,不找人分享不行!她憋不住!
不能捉着雯鳐说:你是我凤仪姊姊投胎!
只怕会被雯鳐当成疯子,所以,必须找一个能理解她、懂她心境的人。
狴犴。
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跃进她脑海。
「我、我要出去一会儿,去找狴犴!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呃……七龙子?这个时候应该在藏书库吧,若不在那儿,你往后龙海园去找。」雯鳐回她。
「好!」
凤仙跑没两步,又折返回来,用力抱抱雯鳐,朝她开朗一笑,才甘愿转身奔远。
那挂着泪的笑容,比拟雨后阳光更加耀眼。
*** *** ***
凤仙喘吁吁跑着,去到藏书库。
藏书库很大,竖立许多大石柜,每个柜高皆远胜于她,一眼望去,看不见是不是有人在。
「狴犴,你在吗?」头一声她轻轻喊,没听到答覆,第二声更响亮了些:「狴犴——」
远远前的石柜后,探出他的身影,凤仙见状,飞快奔去。
虽然她眼力模棚,但很能肯定那是他。
他的身形、他的姿势,她一眼就能认出。
「狴犴!我跟你说——她是凤仪姊姊!我可以肯定,她是!」边跑,边将来意说完了。
「何以见得?」狴犴坐在柜旁的石长椅上,一旁成迭的书山,堆得很高。
「她记得凤族舞!记得我哼的曲儿!也记得凤族衣裳!」她雀跃嚷嚷。
「单凭这些?」他的双眼,由书籍之中缓缓抬起,送来一瞥。
「这些就足够了!我好高兴哦……我好想抱着她大哭,可是怕吓坏她……我真的好高兴——」凤仙说着又哭了。
狴犴觑着她,那些快乐的泪水,缀满喜悦脸蛋上,颗颗像珍珠。
他稍稍甩头,不去细瞧。
「那正好,她既是凤仪,要知道当年杀她的凶手,易如反掌。」他说来务实、冷静,一语中的,与她的开心形成对比。
凤仙一呆,不及反应,又听见他起身说:
「走,现在便去想办法,帮雯鳐恢复前世记忆。」他拉着她,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瞧他这般急,凤仙心里霎时又暖又甜。
他是……急欲替她洗刷冤情吗?
所以,一刻不想延迟?
心,狂喜欢快的,但,理智仍存。
让雯鳐想起前世记忆,是好?是坏?
她当然希望重温姊妹情谊,可万一……也唤醒雯——凤仪惨死之际,可怕的经历……
连她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作呕连连的死状,凄惨、恐怖。
「等等!」凤仙挽住他的步伐,顿在原地。
「等什么?」他回首,双眸眯起。
「……等我考虑一下……」凤仙迟疑着。
她能擅作主张,替雯鳐决定要不要那些记忆吗?
也许,雯鳐宁愿抛下所有包袱,这一世,重新开始。
狴犴以眼神询问,考虑什么?
那目光,深邃,凛冽,甚至,带丝冰冷。
「虽然,我很开心……再遇见凤仪姊姊,可我不知道,她那时经历了什么,说不定她非常惊恐,惊恐到……不愿忆起……」凤仙考虑的,是这一世雯鳐的意愿。
「只要唤回那段过往,凶手就呼之欲出,我以为,你比谁都更想了解真相。」
除非……
真相不利于她,才会不想揭露,不愿面对丑恶的现实。
「我很想知道呀!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望……」
「你的反应不像『很想』。」
「我怕雯鳐不愿意……我先去探探雯鳐的口风,若她不排斥,我们再来试,好吗?」
若有个人突然跑来问她,莫名其妙一句:你想不想找回前世记忆?——她也会挣扎一下嘛。
「……」他不答,凤仙当他默许。
「我只是来告诉你,雯鳐就是凤仪姊姊,真的太好了!她已经转生,仍和以前一样美丽漂亮、温柔友善……我怕自己太兴奋,会吓到她,可是又忍不住开心,一定要找人分享——」
凤仙率真地笑,笑出了泪,也不担心他耻笑她「爱哭鬼」。
在他面前,她早没有「娴雅」、「灵秀」这类的顾忌。
「在地牢时,我常胡思乱想……想凤仪姊姊死得好惨,会不会有恨?恨到徘徊林内,不愿离去,也曾想……她有没有自己去找凶手索命?原来,她已经放下了,转世为鱼,在这儿过得很好。」
又是一朵欣喜笑花妍丽绽放,滑落的泪是露珠,晶莹透亮。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
本能地,凤仙握住他的袖,绞进掌心,将自己与他靠得更近。
这动作,让她很安心。
掌心内很充实,不像以往总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握不着。
「和她一起跳了凤族舞,虽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怀念哪……」
狴犴可以清楚感觉,她的欢欣没有造假。
她传递过来的情绪,纯真,透明。
或许,因为她小小的螓首,近在手掌可及之处,髻上的金凤篦闪闪发亮,羽翅拂动,魅诱着人……
他伸手过去,将微微哭颤的她,按抵胸前,一切举止全不假思索,像习惯,自然而然。
「好吧,按照你所言,你想先问过雯鳐,就这么做吧。」
只要,你的真实想法,正如你所言,是尊重雯鳐,那便好。
不要是心虚……
不要是心虚,藉故拖延,不想从雯鳐口中听到自己的姓名,那便好……
狴犴默默暗忖。
心底的声音,反覆说着。
不要是心虚……
不要撒谎骗我。
不要让我失望。
*** *** ***
夜晚的龙骸城,静、寂。
海波的流光,流溢些许蓝芒,辉映墙镶的海明珠,照亮长廊。
脚步轻轻踏,一道影子,拉得细长。
沿廊道而行,赤裸纡足,悄然无声。
长影前进的方向明确,不带任何迟疑,走到廊道末端,转入左侧,那儿再过去,只有鱼侍房。
长影的目标,也是鱼侍房。
几串海沫由洞槛底部冒出,规律有序,往上升窜,自成门帘。
长影入了房,在几张贝床上巡视,动作轻微,最终,伫足于其中一张床前。
右手高举,五指指尖,烁着凛冽的亮,猛地挥下
蓦然,珠灯大亮。
挥落的利爪,在同一瞬间,被人半途拦截。
鱼侍房内,刺目明亮,扰醒了众人,包括险些遭到毒手的雯鳐。
「仙、仙儿……七龙子……」
雯鳐喊出伫立于床畔的人儿,以及及时探手,阻止憾事的狴犴。
凤仙如梦初醒,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拽紧的疼,由腕际传来,她哀号出声,看见让她这么疼痛的人,竟是狴犴。
「狴犴,好疼!放开我……」
疼?
她还敢说疼?!
还有脸喊疼?!
狴犴被击个粉碎的信赖,扎刺胸口,才真的叫疼!
言犹在耳!
明明她的话语,还在耳边清晰回荡。
仍记得,她是如何嫩软说着:
「凤仪姊姊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原本,也将是凤妃人选。」
「大家讨论着,婚宴当天,要如何祝福凤仪姊姊……」
「我们几人打算缝制一袭嫁裳,赠送凤仪姊姊。」
「凤仪姊姊死去后,我好伤心……像失去了一个亲人……」
「有缘再遇见她,一定是老天赏我的机会狴犴,我要对雯鳐好,把以前来不及给的,全部补给她……」
不过是过午的事。
那一整个下午,一只聒噪凤鸟,缠着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傻气的话,她挨在他身边,诉她的开心,道她的昔忆。
一日!
连一日,都还不到!
她的面容,却由单纯,变为凶狞!
趁夜深人静,潜入鱼侍房,要杀雯鳐!
说不定她非常惊恐,惊恐到……不愿忆起……
我先去探探雯鳐的口风,若她不排斥,我们再来试,好吗?
那样的体贴,假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
和她一起跳了凤族舞,虽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怀念哪……
那样的庆喜,假的!
眼泪是假、激动是假、无辜是假、喜悦,更是假!
高竿演技,几乎要骗过他。
几乎!
在他掌间的柔荑,尚未来得及由鸟爪恢复,仍维持着锋利爪锋,足以致人于死!
他的眼神很冷,极黑的色泽,凝上冰霜一层。
「很高兴看见她现在过得好?」他问来淡漠,一字一字,说得好慢,咬在牙关内,啮得狠厉。
虽是「问」,却没有等待她回复的打算,迳自又说:「不愿她想起前世惨死的可怕记忆?」逐字,逐冷,像失了温的日,阴霾了天际,骤降了冰雪。
他要耗费多大力量,才能克制不把她纤细的腕,狠狠扳断!
这么软、这么精巧的小手,曾环绕于他臂膀上,撒娇、信任、依赖,扰着他的阅读,与他同读一册,不时指东问西,她受囚的数十隼,一片空白,错过太多,事事对她皆新奇,他数不清她问了多少回的「为什么?」——那也是下午才发生的事!
「还是,你根本不打算给她恢复的机会?因为你知道,她将指控的人是谁?」狴犴手劲不减反增,五指如铁坚固,深深箱制。
想着,干脆就这么捏碎她,折去她伤人的凶器……
「好痛——」
凤仙失声惨叫,另一只手拭图去扳开他,可他文风不动,神情好吓人,瞪着她的目光,教她颤抖。
他的眼,与当年初到栖凤谷指控凶嫌时一样,淡而冷,高傲而鄙睨,不带半丝温暖。
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凤仙忍着痛,试图找出原因,方才他说了什么?她没听得太仔细,只知道手腕好疼,仿佛碎去一般。
咦?她怎会在这里?
她……她的手,又怎会变回凤爪?还遭狴犴死死箝制?
雯鳐的脸颊有细淡红痕,非常浅,几乎不见流血,像是……爪子捉花的。
爪子。红痕。她的手。他的表情。
混乱与痛楚中,凤仙理不出头绪,是雯鳐的呢喃,将它们全部串起——
「仙儿竟真的……跑来杀我?」雯鳐捂唇,难以置信。
「什、什么……」凤仙比她更惊骇。
她……跑来杀雯鳐?!
怎么可能?!
她很喜欢雯鳐,也和雯鳐相处融洽,她绝不会伤害雯鳐——
可是,她看着狴犴掳制的手掌。
凤的爪,利如刃,轻易能撕裂血肉,她在雯鳐的床畔,以这副姿态到来……连她自己都动摇了。
她来到这里,手掌变成凤爪,是想做什么?
答案,教她生惧。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狴犴眉目冰凛,语气更冷。
这就是——大哥要他撇开獬豸本能,闭上眼,单纯去看,所看到的事实。
凤仙想辩解,想大声说:「我不知自己怎会在这儿!」但声音发不出来,一堆又一堆的困惑,梗塞喉头。
那句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狴犴望向她,冷冷的,浅红眉心的蹙痕,深且长,像伤。
好似有谁,在好看的双眉之间,狠狠落下一刀,所凿刻出来的伤。
蒙骗和谎言,便是那刀!
划在眉心,刺入心里,无形的鲜血淋漓。
他痛,所以不在乎她痛。
薄抿的唇,兀自衔笑,才能强行忍下咬碎牙关的冲动。
「只须小小试探,轻而易举就让你原形毕露。」
「……试探?」
凤仙呐呐复诵,无法理解这两字所代表的涵义。
狴犴一笑,颊畔铁鳞清晰。
「你以为,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同时发生?」
她倒宁可他不要笑,不要这样笑……
笑得好冷、好冽、好疏远。
「……巧合?」她呆着小脸,仍是呆呆重复。
「在龙骸城中,遇见与凤仪长相相似之人,而她,还如此恰巧,是凤仪转世?该说你太单纯好欺,或是心中有鬼,宁可错信,也不错放?」
他的语句不艰深的,只是她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对呀,好巧……她也觉得太巧了,天地如此宽广,要遇上同一个人,己经很不容易,况且还是转世之后。
可是她没有怀疑呀!
她认为,是老天爷的安排,安排她再遇见凤仪姊姊,重续姊妹情缘。
难道,不是吗?
「雯鳐。」狴犴冷冷喊了声。
雯鳐聪颖意会,虽面带歉疚,仍是听命行事。
她双掌朝脸蛋一抹,原先属于凤仪的眼、凤仪的眉、凤仪的鼻,全被一张陌生脸孔,取而代之。
凤仙看怔了,听见雯鳐低低说声「抱歉」,她依旧反应不来。
「还不懂?」狴犴当她是装蒜。
对……不懂。
雯鳐变了模样……变成跟凤仪完全不同的长相……
「是我命令雯鳐扮成凤仪的样貌,在你面前出现,要看你再遇『凤仪』时,是否心虚。」
「但……她会跳凤族舞呀。」只有凤族人才会跳的。
「样貌能仿,言行举止当然也能学,我派雯鳐去栖凤谷小住数日,学习凤族舞。」他所做的安排,自然不会漏掉这些。
「为什么要这样做?」凤仙茫然问。所以……她不是凤仪姊姊?
「为了让你相信,她是『凤仪』。」狴犴语冷如冰,扣在她腕上的手,不知不觉露出了龙鳞、龙爪,利爪陷入她的肤里。
他没有加重任何一个字,可是龙爪深箝的力道,才是他真真实实的怒意。
「为了试探你的反应、考验你的定力,还有……为了得到今夜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