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3

非天夜翔: 锦衣卫 11-15

11) 弄巧成拙  

  “找到徐副使了——!”
  天明时分,锦衣卫们在御花园的一片假山后,发现了悄然漫出的一大滩血。
  云起胸前插着拓跋锋的绣春刀,刀刃微妙地穿过内脏间隙,从背后透出,将他钉在假山上,卡在肋骨中的长刀支撑住了他的体重。
  荣庆吸了口气,吼道:“快!传御医!”

  云起失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躺在病榻上更发了足足数天烧。
  御医会诊后判断出其性命无碍,但血液流失剧烈,又大量消耗一番体力。
  朱元璋翻开御医们的诊断书。朱棣笼着袖子,静静站在殿中,不时打量荣庆神情。
  朱棣开口道:“儿臣的不是,只想着那突厥狗父母双亡,方将其送进宫中当差,不料这野……此人竟是与北元有勾结,险些害了允炆。”
  朱元璋沉思不语,许久后道:“荣庆,你且退出去。”
  荣庆走后,朱棣低声道:“父皇,云起与允炆一同长大,若……只怕寒了这一应锦衣卫的心,连带着允炆,还有徐雯。”
  “雯儿与云起同母,俱是庶出……父皇,今年死的人够多了,给徐家留点香火罢。”
  朱元璋放下奏折,点了点头。
  正使拓跋锋犯下重罪脱逃,副使徐云起伤重,张勤为国捐躯。
  嚣张跋扈的锦衣卫在这一年里,竟是损失了两名成员,恶犬们终于要夹起尾巴做人了,荣庆底气不足,挑不起担,更无云起这般显赫出身。
  拓跋锋之罪未定,谁也说不准朱元璋哪天心情不好,便要将这四十八名锦衣卫尽数拖去砍头。锦衣卫的前途,此刻尽数寄托在云起身上。
  云起伤未痊愈,只倚在庭廊下的一张竹椅上,昏昏沉沉,晒着太阳。
  秋天一到,便要准备过冬了。
  “云哥儿。”一名侍卫笑道:“你打不起精神,弟兄们也都病恹恹的,高兴点儿罢。与你回房下棋?”
  云起揉了揉太阳穴,道:“下棋伤脑子,我晒会儿太阳便进去。”
  午后阳光暖融融地铺在身上,那侍卫又道:“徐家不是有铁券么?你爹是功臣,老跋那事儿应不到咱身上,别胡思乱想了。”
  云起笑道:“那玩意儿在我二哥家呢,皇上要真想治我的罪,你还快马加鞭去扬州,讨了免死金牌来用不成?”
  那侍卫笑了起来,忽听院外人声道:“孙韬!当朝铁券也敢开玩笑,我不过走了一年,这大院里便无法无天了?!”
  孙韬立马大骇,喊道:“蒋师来了!”
  蒋瓛卸任年余,再回到锦衣卫住处竟是头一遭,霎时间房门大敞,侍卫们匆匆奔出,挨个立于院中。
  云起忙起身道:“师父怎么来了?”说毕瞥向跟在蒋瓛身后那人,竟是朱棣。
  蒋瓛一路穿过大院,云起正要把来客让进厅内,蒋瓛却道:“搬两把竹椅来,便在此处坐了。”
  说话间便有侍卫去搬椅泡茶,蒋瓛又朝一人吼道:“李渔!何事衣冠不整!你的帽子呢!”
  那被点到名之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告罪,回房寻侍卫冠。
  少顷云起领着众侍卫立于院中,庭廊前两把竹椅间摆了个茶几,燕王朱棣先坐了,蒋瓛这才入座,扫了这数十名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一眼,嘲道:
  “拓跋锋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初我是如何交代你们的!”
  云起躬身道:“师父教训得是,您卸职一年,众弟兄确实松懈了。”
  蒋瓛峻声道:“孙韬出列,我卸任前怎么对拓跋锋,对你们说的?”
  孙韬惴惴上前一步,答道:“蒋师吩咐:做人如用兵,须谨记孙子兵法之言: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蒋瓛冷笑道:“瞧瞧你们现下的模样,不动如山?谁做到了?!拓跋锋平时怎么约束你们的!”
  众锦衣卫齐齐一凛,挺直了背脊。
  蒋瓛又嘲道:“成日称兄道弟,嬉皮笑脸,简直就是一群土匪!贼寇!乌合之众!拿着尚方宝剑当棉拍,这就是锦衣卫的模样?!”
  “二十四卫!锦衣为首!现瞧瞧你们自己,瞧瞧……”蒋瓛把茶盏重重一放,欺近前来,揪着一人衣领,将他拖出列,怒道:“除了当个衣裳架子,小白脸,操廷杖打那手无缚鸡之力书生,还有半分男人的模样么?!娘——们!”
  说毕竟是气极,一脚将那倒霉鬼踹倒在地。
  蒋瓛辈分极高,发起火来,院内噤若寒蝉,唯一敢插嘴的,便只有座上王爷。
  朱棣见老头子满脸通红,只恐怕其训徒弟训到一半要脑溢血倒地,闹大了麻烦,忙劝道:“蒋老莫动怒,如今不比……从前了,伤了身子不好,不好。”
  朱棣一面嘿嘿笑,将蒋瓛请回座上,蒋瓛瓮声道:“今日来本不是为了训你们,实是心中有气,不吐不快,现说正事,徐云起,出列。”
  云起上前一步,凛然道:“徒儿在。”
  蒋瓛捋须打量云起片刻,而后道:“你与拓跋锋同门多少年了。”
  云起暗自心惊,答道:“四岁入宫,到如今是十三年了。”
  蒋瓛道:“十三年,你如何对待师兄?!”
  云起颤声道:“那夜师兄下毒……暗害皇孙……”
  蒋瓛怒道:“你与他生死相博,拔刀相向,是还不是!”
  云起道:“是!但当时情形,师兄犯了大罪,若放他走,云起便是不忠……”
  蒋瓛道:“然而抽出腰间绣春刀,对自己的师兄下手,便是不义!”
  云起吸了口气,答道:“师父,忠义不能两全。”
  蒋瓛道:“很好,今日打你,便是为了这忠义不能两全!取铁杖来!”
  众侍卫骇得手脚冰冷,蒋瓛威势极盛,又道:“都不听了?可是要我去取?!”
  数名侍卫忙转身入厅,取来两根粗若儿臂的铁棍,蒋瓛素来管教手下极严,锦衣卫少年入宫受训时,无一不挨过这铁棍痛打,每次俱是皮开肉绽。
  然而云起自小到大,却是头一次尝到这铁杖的滋味。
  “从前都是拓跋锋替你挨杖,如今,也轮到徐副使你亲自生受一回了。”蒋瓛冷冷道:“架住,八十杖,打!”
  众侍卫犹如遭了晴天霹雳,云起却是自觉伏下,把眼睛一闭,道:“打罢。别来虚的。”
  那持棍的两名侍卫无计,只得咬牙抡起铁杖,打了下去。
  云起痛哼一声,杖落发出闷响,蒋瓛又道:“你们平素在朝廷上玩的猫腻,别以为我不知道,且轻着点打,打完再来八十杖。”
  那掌杖锦衣卫心中打了个突,不敢再放水,只得使劲真打,唯恐蒋瓛不满意。
  杖劲一重,云起登时痛喊。
  蒋瓛在那杖声中悠然道:“忠义不能两全,保住了拓跋锋,你就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云起咬牙苦忍,断断续续道:“师父……教训得是。”
  蒋瓛道:“拓跋锋捅你一刀,成全你忠名;现打你便是让你谨记,当初拓跋锋替你挨了无数棍,如今让你一并还了!”
  朱棣看在眼中,嘴角微微抽搐,显是头一次看到此惨无人道的刑罚。
  大凡治军法,顶多是二十杖,四十杖那般打,且又是木棍。
  廷杖乃是铜铸,也不过四十杖,再打下去,只怕便要当廷把人活生生打死,何曾听说过要挨足八十杖的规矩?!
  朱棣咳了一声,忍不住道:“那个,蒋老。云起他……是不是有点……”
  云起已被打得昏了过去。
  蒋瓛冷冷道:“求一句情,再加十杖。”
  朱棣闭嘴了。
  待得尽数打完,云起腿上到处是血,再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肉,就连飞鱼服也被打得破破烂烂。
  蒋瓛又道:“两人扯手,两人扯腿,摔!”
  朱棣霎时魂儿被吓飞了七成,发着抖道:“不能摔!蒋老!再摔就死了!”
  蒋瓛捋须道:“燕王要求情?摔两下。”
  “……”
  四名锦衣卫抬着云起,将其举起,又重重摔在血泊中。
  云起已无意识,肺部被激,哇地吐出大口鲜血,和着一枚染了血,洁白的臼齿,竟是在苦忍时把牙给咬碎。
  朱棣惊悸地看着云起,不住喘息。
  蒋瓛终于达到了目的,缓缓道:“来四个人,将他身上血抹了,取担架来!抬着到太和殿去,老夫要面、圣。”
  朱棣吁出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太和殿外。
  朱棣守在殿前,侧耳听着殿中对答。
  朱元璋对蒋瓛仍是极其器重,二人谈了许久,又听蒋瓛低声道出“北元”“突厥”“探子”等字眼,朱棣心头方放下一块大石。
  少顷后,只听朱元璋道:“朕知道了。”
  蒋瓛方退了出来,锦衣卫入内,抬了担架上的云起,回到大院中。
  朱棣伸手去探云起鼻息,呼吸微弱。
  蒋瓛缓缓道:“不妨,性命无碍,取他颈下那布包来。”
  朱棣解了云起贴身布包,蒋瓛又道:“内有一枚枯荣造化丸,喂他服下,一日便好。”
  朱棣打开那布包,蹙眉道:“蒋老,你方才说……什么丸?”
  蒋瓛愣住了,朱棣托着那布包让看,内里只有一张泛黄的符纸,与一枚碧绿色的麒麟型玉佩。
  “……”
  这下轮到蒋瓛遭了晴天霹雳。
  只听蒋瓛颤声道:“张……道长赐的那枚……灵丹。怎没有?云儿给谁吃了?”
  朱棣五雷轰顶,与蒋瓛相视良久,道:“你……蒋老,这玩笑开不得,他可是我小舅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贱内会……”
  蒋瓛张着嘴,想起朱棣家“贱内”厉害,霎时定了三秒,而后吼道:“太医!传太医!不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云起小身板儿刚躲过飓风又遭了冰雹,失血过多,挨铁杖猛打,导致椎间盘脱出,外加精神饱受命运的来回蹂躏——居然没死,也真是个奇迹。
  朱棣顾不得求神拜佛,先熬了一大碗浓浓的千年老参汤,扳着云起的牙关灌下。
  继而联合六名御医会诊,同时派出亲卫快马加鞭,连夜出京,前往北平。
  亲卫跑死了三匹马,带回来一个锦盒,盒中装了一只朱眼冰蟾,以及“贱内”一封信:
  我的心肝!
  你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朱棣!!!!!!
  云儿若是有个好歹!
  我徐家全家纵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朱棣背脊发麻,朝那亲兵道:“夫人……目前情绪还稳定吗?”
  亲兵答道:“夫人请来全北平的道士和尚,一半念经,一半开坛做法。点了满府长明灯,命全城百姓斋戒……说若是得不到小舅爷平安的消息……就……就……”
  朱棣道:“知道了。”
  那亲兵与朱棣脑门上俱是三条黑线。朱棣眼珠子转了转,仍忍不住道:“就如何?”
  亲兵压低了声音,道:“就砍死……那个……弑君。”
  朱棣点了点头,知道徐雯说的定是“砍死你全家”,这全家自然也包括朱元璋。
  房内传来荣庆之声:“王爷,该换药了。”
  朱棣取来冰蟾,以烧酒调了,灌入云起嘴内。烧酒极烈,一入喉云起便猛咳起来,朱棣忙端碗接了,喝进嘴里,继而抱着云起,缓缓喂了过去。
  云起喝下灵药,低吟了一声,倚在朱棣怀中,沉沉入睡。
  朱棣望着那跳跃不定的油灯火苗出神,不知在想何事,末了又看了看云起。
  朱棣漫不经心道:“你与清儿……都是徐将军的眉毛,温月华的眼……你们的娘该得有多美?竟是生得出这水灵造化的姐弟来。”
  云起微微挣扎,朱棣放开了他,让他平躺,拉过被子仔细盖好,端详云起片刻,而后痞笑着点了点头。

  数日后,在朱棣黄金猛砸下,云起的伤势终于开始逐渐好转。
  朱棣从年轻起便随军生活,习惯了亲力亲为,一介王爷,照顾起病人倒也不嫌苦累,每天为云起换药,缠绷带,喂药,俱是得心应手。
  如此困了便伏在云起榻旁歇息片刻,饿了与锦衣卫们同吃同住,打成一片,不知不觉已过了近半月。
  云起睁开了眼。
  那时朱棣正与几名锦衣卫在院内踢毽子,一听云起醒转,赶紧连滚带爬地冲进房内。
  “内弟,你好了不曾?”朱棣紧张地看着云起涣散双眼,又伸出五指,试探地在他面前挥了挥。
  朱棣比了个拳头,道:“这是几?”
  云起道:“都给我出去。”
  房中站满侍卫,忙一窝蜂地散了。
  朱棣作了个投降的手势,悻悻转身出门。
  云起虚弱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怒火,冷冷道:“王爷,你好大的胆子”
  朱棣唏嘘道:“还好你咬碎那枚不是门牙,否则说话漏风……”
  “纸钱是你交给他的?”
  朱棣收起玩笑的表情,云起缓缓转过头,与其对视。
  朱棣目中杀机一闪即逝,云起道:“墙边有刀,杀了我就是。”
  朱棣一笑置之,答道:“莫开玩笑了,咱是一家人,杀谁也不能杀你。”
  朱棣一抖袍襟,于那榻沿上坐了,左脚架在右膝上,拍了拍黑靴,随口道:“这顿打,说到底是姐夫害的,现记在心上,来日补你。”
  云起目中尽是厌恶之情,道:“滚远点!”
  朱棣丝毫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云起,眯着眼道:“小舅子,你生气的模样,与你姐像得很,有人说过么?”
  云起不答,冷冷道:“你把拓跋锋当作什么了?”
  朱棣悠然道:“自然是儿子,不然能把他当什么?”随即又望向云起,调笑道:“姐夫从小可没什么青梅竹马来着,也没那玉佩拉绣花扇拉的定情信物……”
  云起失控般地大吼道:“你没把他当人。没人把他当过人!”
  朱棣收了笑容,认真道:“云起,眼见为实,你未曾亲眼所见,从我收养拓跋锋那时起,塞外凡是突厥一族,便都托着他的福,方保住了性命。”
  “狼部本不是姐夫杀的,元人逃窜那时自己下的狠手,姐夫救了他性命,又将他送进宫来,每年给他族人送牛送羊,府上凡是有姓拓跋的突厥人来托庇……”
  云起嘲道:“若是你有朝一日当了皇帝,就送他回克鲁伦河去?许给他多少封地,多少兵,多少女人?多少牛羊多少财物?”
  云起说到激动时又不住急促喘息,朱棣忙上前抱他坐起,却被云起咳嗽着推开。
  朱棣倒也不恼,笑道:“没有许他,倒也终究是他该得的,我厚葬了他部落中人,又救了他全族性命,把他养到五岁,将其身份坦言告知。”
  “没有丝毫隐瞒。又教他突厥语,让他牢记自己是何人。换了是你……你会为我卖命不?”
  朱棣微笑道:“小舅子,拓跋锋那性子你不懂?突厥人脑子倔得很,你对他好,他便死心塌地报答你,记了仇,亦会一心一意来报仇……狼崽子不就是这脾气?”
  云起反讥道:“死心塌地报你收养之恩,最后等到了一杯毒酒。”
  朱棣色变道:“什么毒酒?”
  云起蹙眉与朱棣对视。
  朱棣表情如坠万丈深渊:“他喝了毒酒?!”
  云起疑道:“那鹤顶红不是你送的?”
  朱棣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后方道:“死了?!”
  云起茫然无比,脑中混乱一片,朱棣猛然抓着云起的手说:“你……小舅子,你不是已经放走了他?!那夜事发,二更时我派人去牢中救他,回报狱卒死了,这案才发,你……”
  云起挣道:“没死!”
  云起看了朱棣一会,缓缓道:“那夜有人送了毒酒,要杀他灭口,这可奇怪了,会是谁?难道是皇上……?”
  朱棣道:“中的何毒?你将他送去何处?”
  云起摇了摇头,道:“我给他吃了枯荣造化丸,那药能解百毒……接着送他上船,到扬州去了。”
  朱棣如释重负道:“回头我让他给你写封信,你便知端倪。”
  云起抿唇想了片刻,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朱棣转身去取笔墨,一面絮絮道:“你养伤罢,既是好了,写个条子给你姐,否则这辈子,我就别想进家门了。”
  云起一肚子气消了七成,劈手接过笔,随手写了句“朱棣王八蛋”,接着拍了回去。
  王八蛋诚恳道:“内弟,这话等于骂当朝皇上是王八……”
  云起怒了,把“蛋”字涂掉,王八方笑嘻嘻把那纸条折好塞进怀中,道:“这就走了,勿念。”
  朱棣转身那瞬间,云起冷冷道:“我娘是舞烟楼红牌,皇上取应天府时,兵荒马乱,认识了我爹。”
  朱棣听到这句,忍不住转身,云起又道:“我姐弟俩是庶出,娘的出身又不好,我就是个当一辈子狗的命,跟皇孙再铁,也是白搭。”
  “朝中言官不会让我封官荫子的,你省点儿罢,有这心思不如去讨好六部的人。”
  朱棣挠了挠头道:“姐夫连自个娘叫啥还不知道,当年老头子与陈友谅顾着打到西,又打到东……连我娘都给弄丢了。现认了马皇后当娘,仔细说起来……”
  朱棣恢复了那兵痞子的一贯笑容,得意洋洋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毕又挖苦道:“内弟,你早在第一次喂药时就醒了,装昏装了十余天,敢情懒得动,等王爷伺候呢。”
  朱棣转身离去,当天下午便率领亲卫离开了南京。

  云起躺在床上,闭着眼,轻声道:“没什么好难过的……师兄,保重。”
  “哭啥,都几岁了,大男人哭哭啼啼……”
  小拓跋锋蹲在床边,打量小云起,蹙眉不悦道:“别哭了。”
  小云起抽泣道:“我家里死了人……”继而一吸溜鼻涕。
  小拓跋锋答道:“哦。”
  两人定定互相凝视片刻,小拓跋锋又道:“我家里人也死光了。”
  小云起又哇哇大哭起来,道:“死的是我爹!我每个月的两钱银子没了!”
  小拓跋锋又道:“哦,没了。”
  “脑袋怎么破皮,过来,师哥给你揉揉。”
  小云起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磕头磕的……”
  小拓跋锋同情地摸了摸小云起的头。
  “叫爹。”
  “……”
  小云起斜眼去乜小拓跋锋,那眼神,像只不太信任人的脏兮兮的小猫。
  小拓跋锋漠然道:“叫声爹,以后师哥当了锦衣卫,俸钱都给你,一个月二两银子呢。”
  小云起一声“爹”到了嘴边,终究叫不出口,恹恹道:“还是不要了,爹不能乱叫。”
  小拓跋锋看他那架势,像在酝酿情绪,只怕不多时又要开哭,忙让步道:“不叫也给你好了。别哭。”
  “不……我要哭。”
  “不要也得要。”
  “给你两钱银子,让我哭一会……”
  “不许哭。”
  “哇啊——!师哥,我爹死了……我爹死了!!”
  自那天起,小拓跋锋每个月便能拿出两钱银子给小云起。
  天知道十二岁小孩哪来的钱……
  然而那不重要,十岁至十五岁,每月两钱银子,共十二两;十五岁至十九岁,每月二两银子——普通锦衣卫俸禄,共九十六两。
  十九岁至二十岁,每月三两银子——锦衣正使官俸,共三十六两。
  拓跋锋当差这许多年的所得,尽数给了自己,一分钱也没乱花,果然说到做到。
  云起把账本烧了,银钱数默默记在心里。

  ——卷一·麟之为灵·终——


卷二·玳瑁戒

12) 王府之宴

  光阴稍纵即逝,数年后,又是月圆时节。
  “王爷呢?家宴都快开席了,怎还不见人?”
  “花园里……”
  徐雯怒道:“又掏蛐蛐呢?!”
  徐雯正想提了裙出去骂一顿,奈何化妆化到一半,满头花簪,对着镜子瞥了一眼,略有不耐道:“都把簪儿拔了罢,不想插了。”
  婢女怯怯应了声“是”,便伸手取花簪,徐雯又道:“中秋的礼都送去了么?回条呢?”
  身旁管家道:“回条今儿才到的家,二舅爷写的信,又封了些扬州土产……”那管事说着转身,一婢女托着木盘上前。
  管家取了木盘上的信,恭敬呈予徐雯,又道:“海味馅儿月饼一车,桂花糕五盒,竹叶青十坛,活鱼……”
  “行了。”徐雯把信扔回木盘上,不耐道:“年年都是这些。”继而拿眼打量站在管事身后一人。
  那男人身材颀长,戴着一顶斗笠,拢袖立于一旁,衣服似乎不太合身,露出干净的古铜色脖颈肌肤。
  男人低下头,将双眼藏在斗笠下,只露出瘦削的侧脸。
  徐雯道:“你又是谁?”
  管事忙侧过身,让静静立于其后的那人上前。管事道:“这位是二舅爷派的……”
  徐雯打断道:“取个红封儿给他,过节招呼他跟你们一处吃。”
  那管事表情霎是尴尬,半晌后方大着胆子道:“二舅爷……令他到夫人这来谋个差事。”
  徐雯嘲道:“没脸没皮的增寿,连自个府里人也养不起了么?”
  那男人安静不答,徐雯随手打发道:“门房里坐着罢,过几天看王爷意思,给你派点事儿做。”
  徐雯想了想,又道:“云起回信了么?”
  管家恭敬答道:“小舅爷无信,只托来一匣子。”
  徐雯微有不快,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捧了木盘上那盒子,撕去封条亲手打开,徐雯见到盒中那物,嘴角便略翘了起来。
  盒内躺着一根白玉簪,乃是匠人所刻,簪头刻得有如木枝,竟是看得清树纹,细节活灵活现,纵是树皮剥落,龟裂之处亦栩栩如生。
  树枝上更点缀着数朵桂花,花瓣晶莹剔透,花蕊屈抱细如发丝,却一清二楚。
  徐雯赞叹道:“得花多少银子,这大手大脚的小混蛋。”
  徐雯拈了簪子,对着灯光一照,见簪尾刻着米粒般大小的四个字:
  那沉默男子忽地插嘴道:“‘蟾宫折桂’,四胡同蒋府,苏婉容的字。”
  徐雯意外道:“你还知道苏婉容?”
  男人声中隐约带着一分笑意,答道:“巧夺天工,全南京仅她一人,嫁给蒋师……蒋瓛后便封刀不刻。这簪子起码价值一千两黄金,并且有钱也买不到。”
  男人又补了一句:“当年据说连太子想雕个玉佩送人,蒋夫人也不刻。”
  徐雯笑道:“明白了,该是小混蛋央着他师娘,亲手刻的簪儿。”
  那管家附和道:“小舅爷素来有心。”
  徐雯啐道:“没本生意,左右逢源。”
  虽如此说,面上依旧带着淡淡欣喜,吩咐道:“今儿不穿锦了,去把箱底的黑袍捧了来。”
  那婢女应声转身去了,徐雯扯了花簪扔在盘中,一头乌黑长发瀑布般流泻,继而披上黑绣服,白玉般的肌肤在黑袍衬托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徐雯挽了头发,只插上云起送的白玉簪,打量那高大男子一眼,道:“斗笠摘了。”
  那男人取下斗笠,与徐雯对视,不自然地避开了徐雯的目光。
  男人鼻梁高挺,略现鹰钩之型,双瞳如玳瑁般棕深。
  徐雯道:“突厥人?你与时常来府里的狼部……”
  男人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关系。”
  “唤何名?”
  “朱锋。”
  徐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什么不好叫,叫猪疯。”也不问此人来历,道:“先去吃顿饭,看你那模样就知道会武,明日起,跟着王爷跑腿。”
  朱锋点了点头,答道:“谢夫人。”
  
  朱棣趴在草地上,嘴里衔着根草,秋季满庭的桂花香,惬意地眯起一只眼,吹着口哨,一手伸进假山里。
  徐雯带着管事婢女走出院来,朝着花园中一声河东狮吼:“王爷!开饭了!价成日掏狗洞,掏得出个荣华富贵来!”
  朱棣忙不迭地吐了草爬起,“唷”一声直了眼,猛赞道:“夫人!你今儿当真是……”
  徐雯只上了淡妆,着一身玄服,头顶玉簪洁白,衬着那瀑布般的三千黑发,只令朱棣看得流口水。
  徐雯似嗔非嗔地瞥了朱棣一眼,脚下不停,走向前厅。
  朱棣忙赔笑大步追上,伸出手臂让夫人挽着,中秋王府宴这才开始。

  拓跋锋屈起长脚,坐在厅外一张偏僻角落的桌旁,那桌前尽是府内家丁,帐房,无人与其交谈,他也不吭声。便给自己斟酒,挟菜。厅中传来朱棣豪爽的笑声,与几名宾客满嘴流利的北平方音。
  “我就说呢,哎您请您请,我自个儿来,不敢劳驾王爷了。”那男人声音笑道:“小公子百日那会儿就该来,真没想到师父总不放我下山,这一等可就……”
  朱棣忙笑道:“不妨不妨,姚老弟既是来了,这就住下吧。”
  徐雯变了一副模样,温言浅笑道:“上回舍弟那事,还是多亏了姚大师……”
  拓跋锋听在耳中,心头一动,问道:“夫人她弟……什么事?”
  一家丁打量拓跋锋片刻,笑道:“这话说起来可长,好几年前,小舅爷在京中带了伤,就是咱这位姚大师给治的。”
  拓跋锋眯起眼,目中现出锐利神色,问道:“什么伤。怎治的?”
  那家丁甚是八卦,王爷府中本就无聊,小事都能传上十天半月,更何况此等大事,一听拓跋锋问起,当即眉飞色舞,一口京腔道:
  “敢情您是二舅家来的?那成,您也得唤他作小舅爷。告儿您,他在京城天子脚下当锦衣卫呐,哎哟我的爷儿喂……锦衣卫您懂不?不懂?我告儿您这锦衣卫可是了不得……”
  “说重点!”拓跋锋不悦道。
  拓跋锋威势仍在,这么一喝,那家丁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疑惑打量其片刻,又接着道:“您不耐烦了这是……成,给您拣紧要的说,小舅爷嘛,那是一等一的人才,听说极得皇上器重,可是他那回不知咋的就犯了个杀头的大罪。”
  拓跋锋屏息静听。
  那家丁又道:“但小舅爷人好,命大,福缘厚,没被杀头,就生生挨了一顿杖打,我低妈唷,您不知道呐,当着皇上和大臣们的面,被打足了三百六十杖……”
  “……”
  拓跋锋难以置信地握着酒杯,浑身发抖。
  那家丁一个哆嗦,道:“三百六十杖呐!咱家王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王爷求情也不管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舅爷挨打,真是造孽呐。”
  “听说把那俩脚都打残了,肋骨也都打折了,打得朝廷上全是血,打得文武百官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跪在皇上脚下求情……”
  “打完以后王爷赶紧的,就把小舅爷给抱回家去,呼天抢地一通哭啊……”
  “那时小舅爷就剩这么一口气吊着……活不转,也死不掉,据说舅爷这人还有啥心愿未了,舍不得就死。也幸亏这么个事儿了,王爷一面传那全京城的名医,那名医把院子也给挤垮……”
  “王爷一面在金陵守着,派人回来报信,夫人一听到这事儿,那是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哎兄弟,兄弟?我说你也哭,你哭啥捏这是?你也知道惨了,赫猴?”
  家丁不禁对自己讲故事的煽情能力肃然起敬。过了好一会儿,酝酿足情绪,揉了揉湿润的眼眶,怔怔望向远处幻想中的地平线,看着那并不存在的夕阳,又唏嘘道:
  “夫人取了钱,让小的去发粮食给穷人,下令全城斋戒。当天到处请和尚道士,在家里做法,恰好姚广孝大师路过,听了这事儿,就取了师门秘宝,叫朱眼冰蟾,交给信差带回去,这才救了云起小舅爷的性命……”
  
  “皓月当空,明珠在天,佳人何处,千里婵娟……”
  “王爷,您每年都是这几句。”
  “呵呵,本王书读得少,从小没被教育好……”
  “押韵!”
  朱棣与姚广孝喝得醉醺醺地出了厅外,站在前院中,十里荷塘,三秋桂子,香气隐隐约约传来,令人心怀大畅。
  姚广孝还俗未久,这年轻僧人此刻头顶头发不及三寸,蓄了个胡儿笄,合掌道:“王爷请回,广孝这就回去了。”
  朱棣嘿嘿笑道:“姚兄弟有啥事儿,随时来找本王就是。”
  姚广孝满面红光,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府,然而前院花架下一人长身而立,等候多时,正是拓跋锋。
  拓跋锋红着眼,硬着脖子,拦住姚广孝去路,杵在他的身前,二话不说便撩了袍襟跪下。
  “唉唉,施主?您这是……”
  朱棣冷不防被唬了一跳,匆匆上前来,姚广孝躬身去扶,拓跋锋却恭恭敬敬地朝姚广孝磕了三个头。
  姚广孝蹙眉不解,朝朱棣道:“这是王爷府里的人?”
  拓跋锋沙哑着嗓子道:“谢姚大师大恩。”继而站起,走到一旁沉默不语。
  朱棣骤听到那声音时吸了口冷气,顾不得拓跋锋,忙朝姚广孝笑道:“无事,姚兄弟,这事说来话长,来日有空再叙。”
  送走了姚广孝,拓跋锋仍站在一旁,朱棣忙回身道:“你怎到北平来也不打个招呼?”
  朱棣将拓跋锋带到花园中,驱散了下人,方道:“不是让你年后再来的?”
  拓跋锋情绪平静了些许,与朱棣二人被秋风一吹,酒气散了大半,拓跋锋想了想,道:“不想寄人篱下。”
  朱棣听了这话,便知拓跋锋在扬州遭白眼了,笑道:“行,来了便住下罢,认真说本王也是个钦犯,钦犯包庇钦犯。”
  拓跋锋看着满池塘破败的荷叶出神,寻思片刻后道:“王爷,云起现过得如何了?”
  朱棣笑答道:“过得挺好,放心就是,年后正是锦衣卫五年一次归家省亲,到那时便见得面了。”
  拓跋锋点了点头,与朱棣沿着池塘徐徐行走,朱棣忽然又道:“那天牢狱中的事,书信终究说不清,你现说说,带酒给你那人,长的什么模样?”
  拓跋锋沉吟片刻,正要开口时,忽见檐廊下站着一女子,正是徐雯。
  拓跋锋未曾行礼,朱棣心里便打了个突,忙躲到拓跋锋身后,徐雯蹙眉道:“你怎与我二哥家的小厮认识?”
  朱棣忙笑道:“哪儿的话,为夫方才见到这位突厥兄弟,心里好奇,便扯着他聊几句,二舅家来的?”
  徐雯狐疑道:“聊几句?能聊得两眼泪汪汪的?”
  朱棣打着哈哈应付,又忙朝拓跋锋使眼色,拓跋锋有许多话想问,却只得无奈告退。
  徐雯这才取了手臂上搭着的长袍抖开,上前帮朱棣披上,朱棣道:“那孩子命苦,出生就死了爹娘,你知突厥人日子不好过,南边有咱汉人,北边有元人,成日被欺压……”
  徐雯道:“行了。”
  朱棣讪讪闭嘴,拉起徐雯的手,寻思半晌后笑道:“夫人今天真漂亮,头上簪儿哪来的?席上客人们都夸你呢。”
  徐雯没好气道:“咋不当场挖了他们的狗眼。”
  朱棣与徐雯都笑了起来,朱棣道:“今年中秋天气好,这月……”
  说毕正抬头时,忽见紫红的天幕上,流星拖着血红的尾焰划过,一闪即逝。

  满地梧桐落叶,金秋南京。
  锦衣卫院中摆起数张大圆桌,一桌前坐了十二人,美酒佳肴上齐。
  云起端着酒杯,笑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大家干杯。”继而仰脖喝了。
  众侍卫纷纷应了,各自放杯举筷。忽听一名太监进院,尖着嗓子道:
  “云正使!太和殿传令——”
  云起叫苦连天,把筷子一摔,道:“又怎了。”
  那太监道:“皇上回太和殿批奏折去了,殿里传锦衣卫去守着。”
  云起还未答,侍卫们已是如丧考妣,纷纷起身。
  云起道:“我还没点谁呢,这么勤快干嘛?!”
  荣庆笑道:“预备着么,免得你两面不是人。”
  云起笑着起身道:“我去就是,大过节的,不劳烦你们了,弟兄们吃,给我留点菜。”
  小伙子们哄笑,都道云起讲义气,有人便挟了个鸡腿笑道:“空着肚子才喝了酒,仔细脑子晕,吃点再去。”
  “唔唔。”云起咬了那鸡腿,匆匆回房换飞鱼服,便一面撕吃,一面跟着小太监进了太和殿。
  云起以袖子抹了抹嘴,躬身,走到龙案旁站定。
  朱元璋正看着奏折,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
  一室花香沿晚风飘了进来,黄昏时节,殿上太监四处点起油灯。
  云起站在御案一旁,借着灯光端详朱元璋枯树般的老脸。心想这皇帝也真勤快,年轻时打死打活,四处征战,一天就睡俩时辰。等当了皇帝,丞相也免了,御史大夫也没了,六部奏折直接送到太和殿,每天得批上千份。
  事无巨细,连杀个人都得亲笔打勾,还是一天睡俩时辰。当皇帝就这么爽?
  云起无法理解。
  更难以理解的是:朱元璋已经七十岁了,居然还每天这么有精神,连过个节都要回来加班加点的批奏折,他要活到几岁才算是个头?
  云起实在想不通,朱元璋就像个火山,在位一日,便有无数的人也许会被抄家灭族,他怎么还不死?
  他还要活多久?
  朱元璋淡淡道:“云起。”
  云起答道:“臣在。”
  朱元璋闭上眼,一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显是略觉疲惫,云起会意,伸出手指轻触朱元璋的后脑风府穴,缓慢按摩。
  朱元璋道:“行了。”
  云起收回手,朱元璋又道:“记得你父亲么?”
  云起心头一凛,只恐怕朱元璋又动了杀机,不知该如何作答。神经绷得紧紧的,再次开始思考。
  朱元璋道:“记得便说记得,不记得,便说不记得。”
  云起下意识道:“三岁时见他最后一面,现不记得了。”
  朱元璋道:“朕也不记得了。”
  朱元璋把头靠在龙椅上,双眼迷离地望着殿外黄昏,缓缓道:“常遇春、徐达、傅友德、刘基、李善长……蓝玉。”
  “这许多年,怎连他们长什么样,朕也想不起了呢?”
  云起心想,一个个都被你杀了,你只怕他们变鬼来报仇,自然得装不认识了。
  朱元璋又缓缓道:“刘基作的烧饼歌……”
  云起暗自好笑,心想傅友德蓝玉他们,还是你让我去杀的,转眼就忘了。
  那么一瞬间过去,朱元璋缓缓摇头,像是想把这些回忆驱逐出脑海,继而打了个呵欠,坐直身子,取来奏折。
  云起眼角余光瞥见纸上文字,那是一名言官的奏疏:皇上年事已高,宜安养天年,未见古稀者凡事亲力亲为,请传位予皇太孙……
  朱元璋云淡风轻地在那言官名字上,提笔画了个圈,继而换用朱笔。
  云起见得多了,知道他要写“斩”字。
  果然,朱元璋写了半个车字旁。
  但字还未写完,手一抖,朱笔轻轻地在奏折上一戳,按了个红印。
  他又不想斩了,云起面无表情地心想。
  接着,朱元璋苍老的头缓慢地垂了下来,“砰”一声磕在龙案上。
  云起呆呆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享年七十一岁。



13) 真假咸鱼

  国丧,又是国丧。
  朱允炆两眼红肿,怔怔看着棺材,云起搬了张高椅坐在一旁,怔怔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幽幽道:“过午了,你去吃饭罢。我自个守着。”
  云起忍不住道:“别哭了,坐一会儿罢。吃了饭再哭。”
  朱允炆不答,过得片刻,又放声大哭道:“爷爷——!”
  云起听得心酸,忙安抚道:“好好,云哥儿的不是……别难过了,允炆。”
  朱允炆中过一次毒,云起是无论如何不敢再走开了,生怕忽然再来叠带毒纸钱什么的。只得时时守在朱允炆身边,寸步不敢离。
  允炆伏在地上,哭个不停,云起木然看了片刻,而后道:“允炆,其实云哥儿挺羡慕你的。”
  允炆止住哭声,断续道:“怎么……怎么说。”
  云起叹道:“我爹死那时我才九岁,啥都不懂,四岁离了家,被大姐送进宫里,每天也见不着爹……”
  朱允炆出神地看着棺木,而后道:“你娘呢。”
  云起道:“难产,我出世那会儿就死了。”
  朱允炆嗯了一声,云起又道:“我爹告老还乡,背上长疮,回家那时我姐还特地进宫来给我说了声。”
  朱允炆呆呆道:“说什么。”
  那时间有太监恭敬捧了食盒跪下,云起道:“吃午饭罢,边吃边给你说。”
  朱允炆道:“吃不下……”
  云起蹲到朱允炆面前,拣了盒子递过去,继而盘腿坐下,道:“吃不完的给我剩点。”
  朱允炆胡乱吃了点便递给云起,云起又喂朱允炆吃了几口,才一面扒饭,一面含糊道:
  “大姐也是个学医的人,她说爹那是小病,能治。我也就混听着,后来不知怎的,刚回钟离没多久就不好了……”
  朱允炆“哦”了一声。
  “大姐回京来牵着我,带我回家乡,到爹的灵堂里去,满钟离的人都来了,大姐指着爹的棺材让我跪下,说:“咱虽然是庶出,但也是爹亲生的,磕头。”
  云起说:“我磕了几个头,姐不叫我停,我就只好一直磕,磕得头破血流的,大哥和二哥还在一旁吵架。”
  朱允炆问道:“吵啥?”
  云起道:“哟,这鹌鹑儿烤得不错,我才九岁,鬼知道吵啥。”
  云起嘴里塞满烤鹌鹑,眉飞色舞道:“大哥叫得像只斗鸡,一把脱了鞋便甩二哥脸上,接着抡袖子上去撕他丫的……”
  “二哥不甘示弱,回身操了墩布抖开,哗啦黑光一闪,便杵大哥脸上,好大的架势!姐夫站在中间,一边喊道‘大舅二舅!你们别打拉,要打就打我吧!’”
  朱允炆本以为云起要诉苦,忽然话风一转,冷不防听到这绘声绘色的描述,险些笑得抽过去。
  云起看着允炆破涕为笑,心里好受了些许,转身坐上椅子,也不管规矩,就拿着筷子一点一点,朝地上跪着的朱允炆道:“接着大哥二哥便一起揍姐夫……”
  正说话间,黄子澄来了。
  太傅本想关心关心皇孙吃了没,别太难过了。小身板儿饿着了可不好。
  见到允炆与云起,黄子澄险些气炸了肺。
  一国之君跪在地上,云起坐在高椅上,一手捧着皇上的食盒,一手拿着筷子,笑吟吟地说着什么。
  朱允炆则笑看着云起。
  “……”
  黄子澄的神经“啪”一声断了弦。
  “徐云起——!”
  云起塞了满嘴巴饭登时喷了出来,忙不迭地要逃,奈何黄子澄一身正气凛然,怒发冲冠,硬是揪着云起衣领将他推下椅来。
  “你你你……你成何体统!你欺君犯上!皇上尸骨未寒……你便在灵堂中公然欺君!”
  黄子澄披头散发在风中咆哮,一把抢过云起手中食盒便摔在他脑袋上,又不顾朱允炆上前抱着腰,操起椅子满灵堂追着云起。
  云起终究理亏,不敢与太傅动手,只得灰溜溜逃了出去。
  “妖孽……祸害!”黄子澄气得浑身发抖,两眼翻白。当即跪在灵枢前,嚎啕大哭起来。
  云起惴惴蹲在殿外,竖起耳朵偷听。
  只听朱允炆不住认错,黄子澄过得半晌方气息稍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朱允炆,唉声叹气。
  云起拣了头上半只烤鹌鹑,悻悻丢回食盒里。
  最喜欢吃的烤鹌鹑,可惜了。
  
  “好吃不?”
  “嗯嗯……”
  十五岁的拓跋锋已是一副男人模样,喉结略动了动,看着小云起手里的半只烤鹌鹑。
  这时候,坐在一边吃烤鹌鹑的小云起还只有十二岁——完全没长大的小孩。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蓝袍子,像只裹着麻布的小瓷人。
  拓跋锋长得比云起高了一个半头,一身笔挺修身的金色飞鱼服,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扁扁艰涩,仿佛与云起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云起吝啬地扯了点鹌鹑头鹌鹑屁股给拓跋锋,拓跋锋咔吧咔吧地嚼了,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师哥当值去了。”
  小云起头也不抬道:“早点回来。”
  拓跋锋答道:“知道。”继而摸了摸云起的头,煞有介事地一手按着刀,走了。
  
  御花园的假山辟出一块空地,假山另一面则是太掖池,那处素来是情侣约会的好地方,拓跋锋闭着眼睛,两手枕在脑后,小云起匍匐在他身边,晒着太阳。
  “怎么还没来……”小云起恹恹道。
  拓跋锋睁开深邃的琥珀色双眼,耳朵动了动,道:“来了。”继而猛地坐起。
  “拓跋锋?”寿春公主柔声笑道:“师兄弟在这等了很久么?”
  拓跋锋冷冷地“嗯”了一声,与小云起一同望向寿春公主手里的食盒。
  小云起拍了拍袍子起身,满脸防备的表情,接过寿春公主递来的食盒,转身走到一旁坐下,打开,里面是两只烤鹌鹑,很满意,开始吃了。
  拓跋锋站起来,与寿春公主并肩走到太掖池边,就着栏杆坐下。寿春公主温柔道:“昨晚睡得好么?”
  寿春公主倚着池栏,拓跋锋一身锦服,英姿飒爽。
  美男子侍卫与秀美公主于太液池边,实是极美的一副景色。
  寿春公主以袖掩着樱桃小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浅浅笑了起来。
  拓跋锋淡淡道:“哦。”
  寿春公主嗔道:“呵呵,你真是的……”食指一杵,推了推拓跋锋的脑袋。
  拓跋锋木头人似的晃了晃。
  寿春公主粉面含羞,看了太掖池半晌,而后道:“拓跋锋。”
  拓跋锋木然道:“臣在。”
  寿春公主道:“我昨儿晚上……”
  拓跋锋转头道:“吃完了?”
  小云起满嘴巴油,在假山后张望,戒备地注视寿春公主,而后缓缓点头答道“留个回家吃。”
  拓跋锋跳下栏杆,飞鱼服袍襟一荡,划出优雅的弧线,上前道:“走吧。”
  一大一小,就这么把寿春公主丢在池边,走了。
  寿春公主桃花般的秀脸涨得通红,决定下次不给徐家那讨厌鬼带吃的了。
  然而数日后,寿春公主两手空空地来了,迎接她的却是面前二人冰冷的目光。
  “烤鹌鹑呢?”小云起站在拓跋锋身后,提防地问道。
  寿春公主细眉一横:“没有,你就知道吃呢,干什么带给你!”
  拓跋锋仿佛受了极大的欺骗,英俊的脸瞬间铁青,语气森寒,咄咄逼问道:“烤鹌鹑呢?!”
  年仅十四岁的寿春公主扁了扁嘴,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白等了半天,小云起绝望透顶,扁着嘴,泪水也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忍着难以言喻的心酸与悲痛,道:“我回去了……”
  拓跋锋冷冷对寿春公主说:“我也回去了,你走罢。”
  寿春公主如遭五雷轰顶,坠入万丈深渊,眼睁睁看着俊美的情郎转身离去。
  那一刻,因为两只烤鹌鹑,她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他。
  
  小云起沿着太掖池走了半圈,闷闷地扑倒在草地上。
  拓跋锋背对池水坐着,拍了拍大腿,道:“过来,坐师哥身上。”
  小云起扁着嘴,跨坐在拓跋锋大腿上。
  拓跋锋自然而然地抱着小云起的腰,小云起反手搂着拓跋锋干净的脖颈,二人抱在一处,过了片刻,小云起呼吸均匀,睡了。
  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
  拓跋锋等小云起睡熟了,才抱着他起身,把这半大不小的秤砣师弟晃悠晃悠抱回院里,让他睡下,想了想,扯了块抹布蒙上脸,准备去御膳房偷烤鹌鹑。

  云起已连续值班十个时辰,此刻终于抽得片刻闲暇,反复叮嘱替班的荣庆一应事宜后,方不放心地回院内洗了个澡,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倒在床上。
  连着站十个时辰,铁打的也吃不消,云起疲惫合眼,头发未干也顾不得了,只想睡会儿。
  “正使……”
  苍蝇嗡嗡叫:“云正使云正使云正使……”
  云起闭着双眼,迷迷糊糊道:“墙上挂着尚方宝剑,自己去拿来抹脖子罢。”
  “云正使……储君传唤储君传唤……太傅太傅……”
  云起抓狂地叫道:“还让不让人活了——!”继而猛地起身,恨恨将那太监推了个趔趄,取来飞鱼服三两下穿上。
  荣庆哭丧着脸,站在太和殿前,见云起来了如释重负道:“储君要见来吊唁的藩王,前几天进的京。”
  云起没好气道:“燕王来了么?”
  荣庆神色凝重,摇了摇头,云起只得进殿,见朱允炆坐在龙椅上,端详片刻,又见黄子澄坐在一旁,黑着脸。
  廷下站着李景隆,方孝孺等人。
  云起躬身,继而走到龙案一旁站好。
  朱允炆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传道:“召三位皇叔。”
  锦衣卫严禁对朝政插嘴,关门放云起以及关门放荣庆,甚至关门放拓跋锋,效果也差不多。朱允炆坚持这许久,想是正被黄子澄教训过,却仍倔强地等着云起过来。
  想通这其中内情,云起一肚子下床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并对黄子澄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黄子澄却无心找他的麻烦了。
  只见三王进了殿,各自朝朱允炆躬身,却不便跪,口称“皇侄”,云起明白了,今日众王想给朱允炆一个下马威、
  只见黄子澄朝方孝孺使了个眼色,方孝孺便冷冷道:“诸位藩王见了圣上不跪,有何居心!淮阴侯封十万户,有不臣之心尚斩之以谢天下,诸位皇叔自认比之淮阴侯如何?!”
  三王听到这话,未想方孝孺如此硬气,竟敢直斥己非,黄子澄早与方孝孺串通好,嘲道:
  “此事需怪不得三位皇叔,皇上新丧,储君未继位,这礼制本就说不清,待得皇上出殡后,皇叔们再跪,须保大礼不错,也就是了。”
  朱允炆忙笑道:“不妨不妨,都是自家人。”
  云起明白了,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着,于是憋着笑。
  鲁王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怒道:“既是有此一说,方学士如何当庭耍泼?!”
  方孝孺朗声道:“非也,孝儒见不得罔顾天子之事,圣上尸骨未寒,储君年幼,众位王爷便不顾礼节,自行其事,令人不齿!”
  晋王寻到话中漏洞,冷笑道:“方学士原来是要为储君立威,既是自家人叙旧,皇侄何以传唤这数名外臣?!”
  朱允炆道:“皇叔说的是,的确是方大学士逾礼了,来人,廷杖二十!”
  云起还在微笑,没明白过来发生何事。
  方孝孺上次廷杖后旧伤未愈,一瘸一拐走到殿中,扑通跪下,峻声道:“只望诸位王爷,当记得今日廷上之言!”
  朱允炆又喝道:“廷杖!”
  云起这才回过神来,笑容僵在脸上,试探地看了看朱允炆。
  朱允炆蹙眉,小声道:“打他二十廷杖……”说这又朝方孝孺指了指。
  云起的思想状态犹如数十道神雷齐齐轰炸,百座火山一并喷发。
  “打……他?”云起看看方孝孺,又看朱允炆,黄子澄微有不悦,咳了一声。
  云起瞬间背脊发凉,转身去取廷杖。
  廷杖打下,云起对锦衣卫们分使眼色,各人下手极轻,坐在龙椅上的不是朱元璋,云起对允炆的脾气还是摸得清楚的。
  允炆视线避开方孝孺,又问道:“四皇叔何时才来?”
  方孝孺痛哼听在耳中,三王便觉不自然,气焰消了八分,鲁王道:“他……四哥料想是路上耽搁了点时候。”
  朱允炆笑道:“可别误了时日才好,这祖宗大礼不可荒废。”
  众王似是当面被赏了一耳光,各自讪讪道:“储君说的是。”
  黄子澄冷笑道:“什么路上耽搁了时候,分明就是不将储君放在眼里!圣上在位时,太子治国丧,北平至南京,五天便到,如今头七也过了,已拖了近月,还要耽搁到何时?!听闻燕王私底下招兵买马……”
  此言一出,数王瞬间色变,同时瞥向云起。
  黄子澄却不顾云起脸色,将燕王朱棣全家骂了个狗血淋头,听得云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二十廷杖已打完,云起本想方孝孺行苦肉计,不可太过,只虚着打了半天,并未伤筋动骨。此刻被黄子澄含沙射影的辱骂,蓦然火起,只恨先前脾气太软,又狠狠抡起廷杖,咬牙切齿地给方孝孺加了一棍。
  那一棍打得极狠,对面搭档正要报出二十,见云起多打,忙也跟着再加一棍,两棍齐下,打得方孝孺扑地吐出一口血来。
  朱允炆吓了一跳,见云起铁青着脸,又与王爷们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众王巴不得谢恩告退,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方孝孺咬牙爬起,颤巍巍地走到龙案前,朱允炆忙起身来扶,道:“先生真是……唉。”
  小太监搬了两张椅来,让方孝孺趴着,方孝孺才道:“打得轻了,不够上回狠。”
  云起放好廷杖,走回龙案前站定,心中答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下次不会了,下次十杖 内不把你打成肉饼,我他妈的就不姓徐。
  一直缄默的李景隆此刻缓缓道:“非如此不足以震慑藩王,今日孝儒兄挨打,来日诸王若有逾礼,殿下须得记得才好。”
  朱允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道:“毕竟是我亲叔叔,若能如此解决,便……”
  方孝孺正色道:“如今藩王尾大不掉,殿下不可优柔寡断。”
  黄子澄咳了一声。
  云起心想,先前便寻过燕王晦气,还指桑骂槐地把自己数落一次,现又要寻由头了不成?
  黄子澄慢条斯理道:“无关人等,一应退避。”
  云起蹙眉,屏息。
  黄子澄道:“宫中耳目繁多,锦衣卫徐正使,回避。”
  云起道:“锦衣卫只听皇上的吩咐。”
  朱允炆面有难色,半晌后显是下了决定:“徐正使,你先出去一会。”
  云起注视了朱允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率先出殿,其余五名锦衣卫跟着云起,出了太和殿。
  云起反手把殿门关严实,安静地坐在殿前台阶上。
  如果拓跋锋仍在,云起或许会对黄子澄说:皇上现躺在棺材里,你让皇上来下令就是。
  然而当年既选了留下来,便说不得要对允炆尽忠了。
  尽忠一如拓跋锋,无论主人发出怎样的命令,狗都须执着地去付诸行动,云起灵敏的嗅觉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方、黄、李三人所谈的事,多半与他的痞子姐夫有关。

  数日后,朱棣终于抵达南京。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万五千名北平亲军,驻扎于南京城外。
  朱棣要做什么!朝廷上下马上就炸了锅,要谋反吗?
  城外帐篷里。
  朱棣坏笑道:“就知道不放我进去。”
  拓跋锋压低了斗笠,立于帐中一侧,沉默不答。
  朱棣翘着二郎腿,脑袋枕于手臂,坐于椅上,朝后一晃一晃。
  “燕王你好大的胆子——!”
  朱棣登时仰天摔了下去,拓跋锋手臂一长,微躬身,将椅背扯住,只见军帐外怒气腾腾奔来一人,亲兵拉也拉不住。
  拓跋锋松手,笼袖低头,静静站在朱棣身后。
  那人高举一物,登时金光万道!晃瞎了朱棣的狗眼!
  朱棣定睛一看,吓得不轻,道:“兄台……不,大人贵姓?”
  那人怒道:“本官宋忠!谁与你嬉皮笑脸,称兄道弟!”
  只见那物三尺两寸长,一指宽,宋忠酝酿一会情绪,继而感情充沛地怒吼道:“尚方宝剑在手!燕王朱棣接旨——!”
  朱棣定了定神,正不知如何作答,拓跋锋沙着声音,冷冷道:
  “王爷,那把尚方宝剑是假的。”
  朱棣眼珠子转了转。
  那时又有一人进帐,同样亦是无人拉得住,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抹了把汗,笑道:“终于进来了。”
  朱棣失声道:“荣庆?!”
  荣庆手里端着一物,莞尔打量宋忠,三人大眼瞪小眼,继而尴尬清了清嗓子道:“那个……王爷……”
  荣庆手里尚方宝剑与宋忠那把长得一模一样,拓跋锋低声道:“荣哥儿手上才是真的。”
  荣庆听到这声音时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拓跋锋。
  拓跋锋略扬起头,于斗笠下眯着眼,朝荣庆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荣庆神色一敛,正色道:“云正使着我来……有几句话与燕王分说。”
  宋忠登时炸了毛,吼道:“锦衣卫算甚!!我有皇上御旨!!!!!!!!!!!!!!!!!!!”
  于是朱棣唯一念头便是:滑天下之大稽,莫过于此。
  交予尚方宝剑的是小舅子……皇上还得挖空心思去弄把假的来用,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14) 一剑西来
  
  拓跋锋并未解释自己的处境,只与荣庆说了两句话:
  “云起过得如何?”
  荣庆答道:“很好。”
  拓跋锋微一点头,道:“过得好,我便安心了。”

  傍晚时分,天已全黑,南京城内无数灯火亮起,民居前纷纷挂着白灯笼。
  云起蹲在井上,于那惨白的灯光中,接过荣庆递来的尚方宝剑,随手拍死一只停在井栏旁的苍蝇。
  “姐夫怎么说?”
  荣庆道:“他说还需再想想。”
  云起不悦道:“让他进来,我保他无恙,还想什么?现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把军队放在城外,独自进来吊唁,就没这胆量么?”
  荣庆眉头深锁,显是心不在焉,寻思良久后道:“云哥儿,你这事太过了。”
  云起矮身略抬头,打量荣庆神色,试探道:“你见到老跋了?”
  荣庆倏然脸色一变道:“老跋?!老跋不是逃到漠北去了?!”
  荣庆站到云起面前,抓着云起衣领,险些把云起推进井里去,厉声道:“你瞒着弟兄们什么?!云哥儿!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云起忙蹲稳道:“没有!你疑心病了荣庆,我就白问问!”
  云起解释道:“我看你不太对劲……”
  荣庆狐疑地打量了云起片刻,而后道:“我瞧见宋忠那家伙,也捧着把尚方宝剑。”
  云起疑道:“送终是谁?尚方宝剑不就只有一把么?”
  荣庆一掸袍襟坐了,没好气道:“假的,估计又是太傅搞的鬼。”
  “皇上的御旨里把燕王骂了个通透,八成又是太傅捉刀写的稿子,着他现滚回北平去……”
  云起色变道:“这不逼他反么?儿子来吊祭老爹谁见拦在城外的?”
  荣庆抿唇,脸上毫无半分血色,定定看着云起,又道:“最后说:燕王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将大军遣回北平去,自留于京城外,待太祖灵枢出城之日,再以罪臣之身尾随其后尽孝。”
  云起跳下井栏,朝宫门处跑去。
  “去哪,云哥儿!”
  云起不答,已跑得远了。
  
  朱棣一眼便认出了京城牌楼上,白灯下的云起那漆黑侍卫锦服,由衷赞道:“我发现雯儿与云起真是姊弟连心,难怪起个名儿都起成一系列的,你说雯儿猜云起的心思咋就这般准咧……”
  拓跋锋冷冷道:“行了。”
  朱棣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朝牌楼高处的云起吹了声口哨。
  朱棣朝拓跋锋道:“我这就去了。”
  朱棣走出一步,拓跋锋跟上一步,朱棣眯起眼,道:“你不许去。”
  拓跋锋执拗道:“我要去。”
  朱棣咬牙切齿道:“你不能去……”
  拓跋锋不答,又跟上一步。
  朱棣道:“狼崽子喂,不能去,你想害死王爷?”
  云起蹙眉,紧盯着朱棣与他身旁隐没于黑暗里的那名高个子侍卫,瞬间紧张起来。
  朱棣与那高个子简短商量片刻,继而缓缓朝城门走来。
  拓跋锋沿着城墙外沿溜到偏僻处,仰头眺望,继而从腰间解下一只三爪钢钩,甩了个旋,当啷一声挂于城墙顶端,鬼魅般攀了上去。
  拓跋锋在城墙上稳稳站定,头也不回地收回钢钩,抽刀,朝背后一刺,瞬间杀死一名巡城卫兵,紧接着如一只夜枭扑向民居屋顶,几下纵跃,落地,嗖然钻进马车底盘。嘴里咬着绣春刀,死死抓牢。

  马车缓慢驰向皇宫。
  拓跋锋安静听着车中传来对答。
  “哎哟小舅子,轻点……”朱棣笑嘻嘻道。
  云起松了箍着朱棣手腕的手掌,问道:“刚跟着你那人是谁?是老跋?”
  朱棣一本正经道:“从来不认识哪个老跋。”
  拓跋锋蹙眉。
  云起道:“老跋过得如何?”
  朱棣想了想,撩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道:“金陵怎跟过中元节似的……实话说,不太好。”
  云起满意道:“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拓跋锋:“……”

  云起又道:“怎这时间才来?”
  朱棣慢条斯理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少管。”
  云起嗤之以鼻,二人到了皇宫后门,朱棣跃下车来,云起回了大院,把朱棣拦在门外,而后道:“自己去见储君。”
  朱棣道:“小舅子,你说话可得算数。”
  云起不耐烦道:“知道了,现安排值班,跟着你就是。”
  朱允炆那时间正在御书房中,忐忑看着书,忽听殿外太监来报:“燕王在午门外求见。”
  朱允炆瞬时抬头,朱棣何时进城的?!
  朱允炆颤声道:“快去请太傅!”
  那时只听御书房外皮鼓一响,锦衣卫交班,云起入内、。值班锦衣卫离去,书房中便只剩云起与朱允炆二人。
  云起于书案前站定,见朱允炆打量他,微诧道:“怎么了?”
  朱允炆摇了摇头,咬着唇,沉吟不答,片刻后唤门外太监道:“传燕王入宫见驾。”
  云起吸了口气道:“姐……燕王来了?”
  朱允炆点头,笑道:“他若是耍泼,你可得帮着我。”
  云起笑答道:“没有的事儿,好歹是你亲叔,怎会耍泼。”
  朱允炆欲言又止,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又终究启不了话头,少顷黄子澄先到,云起一笑置之。
  
  朱棣满身风尘仆仆进了殿,云起一看就知道,很明显是先在御花园里打了个滚的。
  朱棣倒是光棍,一撩前襟,扑通朝前仆倒,情真意切道:“臣叔参见储君!”
  “……”
  黄子澄和朱允炆不知怎么应对了。
  朱允炆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黄子澄正要拿话来斥,允炆忙道:“罢了,赐座。”
  黄子澄的话吞了回去。
  朱棣“嗨”地出了口长气,屁 股沾着椅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了,悲切道:“允炆,你自己一个人不容易呐。”
  朱允炆看了朱棣片刻,温言道:“是呵,我也有今日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啼笑皆非,当年朱元璋未立储君,朱棣曾无理取闹,拍着朱允炆肩膀,嬉皮笑脸道:“不意儿乃有今日”,言行十分无礼,后被朱元璋狠狠训斥了一顿。
  朱棣抹了把脸,讪讪道:“从前的事,就算了罢。”
  朱允炆笑答道:“四叔既这么说,也只好算了,但四叔带了这许多军队来,又有何意?今夜又是谁带四叔进城的?”
  黄子澄面容严峻,瞥向云起,云起却微微闭上双眼,耳朵不易察觉地一动。
  那瞬间只听屋檐外咔的一声。
  侍卫惶急大喊道:“抓刺客——!朝御书房去了——!”
  
  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破开窗户,朝御书房中飞来,穿过黄子澄与朱棣惊恐的视线,飞向龙椅上的朱允炆!
  朱允炆大叫一声,云起瞬间揪住储君衣领,将其狠狠扯到身后,那利剑擦着朱允炆侧脸掠过,噔的一声钉在椅背上,不住颤抖。
  云起猛然跃上书案!
  砰然一脚,踏的桌上墨砚倾倒,乒乓作响,云起如飞鹞般扑向对面墙壁!
  黄子澄措手不及,骇然道:“正使要做什么!”
  朱允炆抬起一手,制止黄子澄的喝骂,屋檐外有人翻身上房,朱棣抬头望向殿顶,深吸了一口气,嘴里骂了句不知何话。
  那瞬间云起捞到对墙挂着一物,乃是朱元璋开国定天下的长弓,于陈友谅处收缴而来的名器“神臂”,继而抽出箭筒上四支鸡尾钢箭,夹在五指间,沉力腰际,猛地一声大喝,反手扯开了六十石的龙弦铁弓!
  “有——刺——客!”云起一声爆喝,第一箭流星般冲上殿顶,将砖瓦射得四飞,说时迟那时快,一声踏滑屋檐的脚步传来,紧接着是疾奔的声响。
  短短数息,变故已惊动了无数太监侍卫,数十人冲进殿内,团团围住朱允炆,朱允炆忍不住道:“云哥儿,小心!”
  云起笑道:“遵旨!”
  云起翻出窗外,手持长弓,攀着屋檐一个翻身,跃上屋顶,穷追而去。

  一轮满月当空,皓皓银辉映于太和殿顶。
  皇宫屋顶的最高处,两个黑色的身影一路飞奔。
  最终一人锦服衣袂飞舞,于雕龙飞檐末段颀长而立。
  另一人则摘下斗笠,横空飞甩,那斗笠挟着风声旋向午门外。
  云起背持长弓,利箭上弦,踏着龙雕之头立稳。
  拓跋锋伏身,犹如黑夜嗜血的猎豹,单手支地,仰头。
  “是我。”拓跋锋漠然道。
  云起不答,时隔数年,拓跋锋形貌更瘦了,眼中带着一股难言的疲惫与绝望。
  朱棣没有撒谎,他确实过得不好。
  “你谁?”云起嘲道:“快滚,否则杀了你。”
  远处侍卫的脚步声传来,火把汇集成长龙,于御书房外向着太和殿外延伸。
  拓跋锋缓缓站起,道:“是师哥,师哥来看你了。”
  云起不耐烦地转头避开拓跋锋的目光,咬牙道:“快走啊!怎跑去御书房杀皇上!疯了么!当心牵连了姐夫!”
  拓跋锋对不断靠近太和殿的侍卫喊嚣声充耳不闻,上前一步,道:“云起,过来。”
  云起紧闭双眼,喝道:“有人来了!!快走!”陡然松了弓弦!
  拓跋锋的瞳孔倏然收缩,下意识地伸手到腰畔拔刀!
  箭离弦,拓跋锋右手按着刀鞘,左手将绣春刀拔出数寸,刀柄处的“云”字犹如火焰,触手滚烫。
  利箭旋转着射向拓跋锋。
  拓跋锋瞳中映出箭镞的一抹寒光,继而“诤”一声,将出鞘近半的绣春刀猛然推回刀鞘中!
  箭矢没入拓跋锋肩膀。
  云起猛地睁眼,拓跋锋捂着右肩,朝后退了一步。
  拓跋锋从太和殿顶朝后摔了下去,云起发出一声呐喊,紧跟着扑上前,见一个身影扯了箭头,甩在一旁,继而倚在墙边抽搐良久,显是扯箭那伤疼痛难忍。
  云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师哥!”云起哑着嗓子喊道。
  拓跋锋听见了,他抬头回望,与云起双眸对视,那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云起一指皇城前门,拓跋锋喘息片刻,拖着一道血线,开始逃跑。
  云起架上最后两支箭,遥遥射去,劲风分袭午门前两盏白灯笼。扑扑两声,最后一箭射熄灯笼后,又拖过近十丈,将惶急关门那侍卫之手钉在宫墙上!
  惨叫声传来,云起知道拓跋锋已逃出皇宫,才疲惫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云起紧张转头,数十只猎狗狂吠着于偏殿处奔出,禁卫们将狗儿驱到血迹旁闻了闻,抬头不信任地看了云起一眼,便跟着猎犬朝宫外跑去。
  云起与阴沉着脸的朱棣交换了个眼色,无可奈何,只得跃下地来。
  云起嘘声道:“那是午门卫,不归我管!”
  朱棣忙作了个噤声的表情,身后黄子澄匆匆赶来。
  云起只得转身朝拓跋锋离去的方向大步奔跑。
  
  拓跋锋捂着肩头,那处血如泉涌,在静谧的月夜中拖出一道诡异的痕迹,失血过多令其脸色苍白,辨不清方向,只没头苍蝇般在街头巷尾一通乱闯,惊得沿路熟睡的屋舍内院狗齐鸣。
  他不知道越过了多少院墙,也算不清逃了几条街,终于气力耗尽,倒在一家人的后花园里。
  那家人的狗疯狂地叫了起来,女人温言道:“叫啥呢,安静点儿。”
  狗不叫了,凑到拓跋锋身旁闻了闻,便恐惧地朝后退去。
  苏婉容悠然道:“半夜三更的,老蒋又爬墙回来拉?”
  苏婉容裹着一身素袍,坐在露台上,面前摆了个木茶几,茶几上摆了一副杯具,檀香炉于这深秋夜晚缓慢吞吐着青烟。
  不听楼下人应答,蒋夫人蹙眉张望,见到那高大男子躯体时便花容失色。匆忙起身下楼,赤脚蹲在花园中,翻过那人身子一看,果然是开山大徒弟拓跋锋。


15) 鱼目混珠
  
  一夜秋风翻起万丝细雨,千片落桐。
  苏婉容倚着软榻,黛眉飞展,手持一根铜签去拨那炉内红炭,满壶龙井被煮得浮浮沉沉,一室茶香。
  苏婉容浅笑道:“我和温月华姐妹相称,你娶了她女儿当媳妇,唤我一声苏姨怎了。”
  朱棣尴尬道:“苏姨好,这……苏姨贵庚?小王实在……叫不出口。”
  苏婉容笑容不减,悠然道:“四十七岁了。”
  “……”
  朱棣哭丧着脸道:“咋看上去跟雯儿差不多大呢……还是叫蒋夫人好了。”
  苏婉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王爷逾发会说话了。”
  朱棣想了想,道:“实不相瞒,昨儿一亲兵随我入了城,咱北平那地儿人没见过世面,进京没多久就给走丢了,蒋老他……”
  苏婉容道:“老蒋回家乡去陪他老母过中秋,这还没回来呢。”
  朱棣点了点头,又道:“我那亲兵名唤朱锋,不知蒋夫人……”
  苏婉容揶揄道:“我可不曾认得什么猪疯、猪弟的。”
  这话绕着弯儿把朱棣也给骂进去了,朱棣明白了,遂笑答道:“也成,既是这么个光景,料想他也早出城去了。小王这就告辞。”
  蒋瓛于朝中辈分极高,直似是看着诸藩王长大的叔伯辈,朱棣不敢逾礼,拱手朝苏婉容道别,蒋夫人将起未起来送,朱棣忙道不妨,便自行出府外。
  然而苏婉容脸色一寒,与朱棣同时听见了府外喧哗,这次不起也得起了。
  
  午时,四胡同内聚集大批午门卫,各个揪着猎犬,四处闻嗅,团团围住了蒋府后院,又从后院绕到前门。
  有人高声喝道:“谁家的院子!包庇钦犯,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人刚喊出声,便有老成持重的同伴忙把他嘴给掩住,低声道:“蒋瓛的家!”
  提起蒋瓛,众侍卫俱是打了个寒颤。又有消息灵通的侍卫道:“不妨,蒋老狗回家去了,这院里就剩个女人……几个老仆,翻不起甚风浪来,弟兄们跟我来就是。”
  正上前一步,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侍卫们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苏婉容拢着粉荷袖,似笑非笑道:“各位官爷有何贵干?”
  “呃……”对方是蒋夫人,终究不好乱闯,侍卫头子再看蒋夫人身后站着一服饰华贵的男子,脸上挂着痞笑,登时认为抓到了把柄,思忖片刻道:“昨夜有刺客入宫,惊了圣驾,太傅命搜查全城,查到蒋老府上,说不得还请夫人通融,让弟兄们进去搜上一搜……”
  苏婉容扬眉道:“全城都搜完了?剩咱家了?”
  那侍卫尴尬道:“嗯……”还未答话,数十只恶狗便一齐朝院内猛扑,继而狂吠。那声势十分惊人,只扯得侍卫们东倒西歪,险些便抓不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苏婉容袍袖一抖,登时一抹寒光无声无息从袖底飞出,紧接着一声呜咽,一只猎犬头颅打着旋飞出老远,断颈中鲜血狂喷!
  众侍卫齐声大叫,此刻方看清那袖中暗器乃是一柄刻刀,刻刀柄上以一根极细的冰蚕丝相连。
  苏婉容随手一扯,刻刀回掌,若无其事道:“既是没搜完,劳驾先去别家。”
  “你!”那侍卫头子勃然大怒道:“好大的胆子!”
  苏婉容道:“怎么?”说毕白玉般的指尖捏着那印刀,朝着阳光晃了晃,寒光闪烁,苏婉容悠然道:“此刀刻过传国玉玺,现拿来杀几只狗又怎了?”
  若是拼着性命不要,一拥而上,要制服这女人自是不难,然而谁冲在最前,势必身首异处,一时间谁也不敢触蒋夫人霉头,侍卫们面面相觑,拿不出个法子来。
  苏婉容冷冷道:“要搜蒋府,先去请尚方宝剑来,有御旨也成,若都没有,恕婉容不奉陪了。爹娘养你们不容易,小哥们。”说毕正要转身回府,朱棣不知是留是走,救星终于到了。
  “锦衣卫奉旨公干!无关人等,一应退避!”云起遥遥喊道。
  云起领着十余名锦衣卫穿过四胡同,锦衣卫们一见蒋瓛府前被人气势汹汹围着,瞬间一个个炸了毛。
  “哪里来的狗畜生——!”荣庆当即便石破天惊的发出大吼。
  “慢慢慢……”云起忙喝止。
  那时午门卫见势头不好,忙朝后退避,荣庆等锦衣卫怒火难遏,蒋瓛乃是前任锦衣卫正使,被围府无异于爹娘蒙羞,瞬时再无人顾得云起命令,十余人抽出腰畔绣春刀,纵马奔过大半条胡同,纷纷发得一声喊,朝府前侍卫冲杀而去。
  这可苦了缉拿钦犯的宫廷侍卫们,再不走势必演变为一场火拼,谁敢与锦衣卫做对?霎那间人嘶狗吠,屁滚尿流地逃得不见踪影。
  荣庆仍不肯罢休,追出胡同外去,云起翻身下马,走进府内,见蒋府未曾遭殃,苏婉容于大门前亭亭玉立,方松了口气。
  “师娘好,师父呢?”云起手握尚方宝剑,抱拳躬身。
  苏婉容柔声道:“你师父回家去了。”
  云起见朱棣笑嘻嘻站在一旁,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开口,拓跋锋定是逃到此处来了。
  苏婉容却是善解人意,只道:“徒弟儿也是来搜府里的?”
  云起道:“是。”
  苏婉容抬手甩了云起一耳光,“啪”一声将朱棣吓了个惨,只见云起侧脸上登时留了五个手指印。
  “进来吧。”苏婉容漫不经心,转身回府,又道:“燕王慢走,不送。”
  云起与朱棣交换了个眼色,这才跟着苏婉容入内。
  “知道师娘为啥打你么?”
  云起跟在苏婉容身后,低声道:“师娘,徒儿也是没法,本以为师哥会躲开,想让他快点走……那伤碍事不?”说着眼眶便红了,一宿未眠,脸色更差。
  苏婉容领着云起上楼,“嗯”了一声,又道:“不碍事,现皇上驾崩,皇孙未登基,师娘才有这么大胆子,你须得在皇孙继位前将他送出去。迟了一天,麻烦便大了,知道么?”
  云起默然点头,知道此刻京城正处于无政府状态,苏婉容若是于朱元璋在位时包庇钦犯,便连带着蒋瓛全家老小也是个被诛九族的下场,又暗自心惊。
  说话间进了阁楼内一间偏房,苏婉容推了门,登时失声道:“人呢?!”
  云起愕然看着那床帐中,被褥凌乱,枕下湿了一小滩紫黑色的血。
  先前躺在床上养伤的拓跋锋,不知何时翻出窗外逃了。
  
  朱棣徒步走出四胡同,路过户部,朝皇宫门口行去。
  一介王爷,如今入得京来,皇宫中连马车亦没给他配一辆,然而朱棣劳碌惯了,并不在意这事,只缓慢行走,并不住思索。
  只怕先前是小觑了允炆,朱标死后的这数年中,允炆与云起之间的关系仿佛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户部门口,右侍郎被一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扔了出来,丢在街上,正摔在朱棣脚前。
  朱棣嘴角抽搐,知道今早围蒋府的午门卫中,定不知哪个小伙子出身户部,连带着那人倒霉的爹背了黑锅。
  “您老请起呐请起。”朱棣笑着把右侍郎扶起,朝荣庆道:“算了算了……”
  右侍郎哭丧着脸道:“回家一定好好管教犬子……”
  锦衣卫们仍不肯罢休,大声喧哗,活像一群恶霸。
  “燕王救我呐!”右侍郎抱着朱棣的腰大声嚎啕,朱棣却窥见街角一个身影,蹙眉甩开右侍郎,冲上前去。
  朱棣回头道:“荣庆!替我狠狠修理他!”如此支开锦衣卫,朝街角奔去。
  朱棣疾步跑了大半条街,直追到皇宫后门处,低低吹了声口哨,拓跋锋方不安地从树下转出。
  “你……”朱棣怒不可遏,斥道:“不在蒋府里躺着,又跑出来作甚?!”
  拓跋锋一身燕王府侍卫服未换,解了上半身绣服,任其系在腰间,赤着上身,露出纠结健美的古铜色肌肤,肩背上又包着一层绷带,纱布中仍渗出血来,显是一番奔跑后伤口再次裂开。
  朱棣狠狠把拓跋锋拍了个趔趄,凶道:“不是与你说好,让我上前去你再扔刀子的么!”
  拓跋锋想了想,道:“什么?你再说一次,那会儿我见了云起在城楼上,心都在他那儿,没听仔细你说什么。”
  “……”
  朱棣悲怆道:“我说……我让你等我上前去,与皇孙说话那时,你从窗外扔个暗器!!演场戏,让我救皇孙一命!”
  拓跋锋恍然大悟,道:“懂了,再来一次。”
  朱棣哭笑不得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方才又进宫做甚?”
  拓跋锋道:“我进宫看云起了,他不在。”
  朱棣一副郁郁而卒的表情,道:“他去蒋府了,你扑了个空,蠢货!”
  拓跋锋“哦”了一声,又道:“路过太和殿,听到皇孙,黄子澄与李景隆,方孝孺四人谈你。”
  朱棣道:“你你你……快走,回头出了城再说。”
  拓跋锋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朱棣一想不对,忙道:“谈论我什么?”
  拓跋锋道:“给我点银子,我还师娘钱。”
  朱棣恨得牙痒:“多少?”
  拓跋锋道:“十二两。”
  “……”
  朱棣突了眼道:“你何时借的这么多?!苏婉容还兼职放高利贷?!”
  拓跋锋道:“十岁开始,借了五年,一个月两钱。”
  朱棣道:“给你十两。”
  拓跋锋坚持道:“十二两。”
  朱棣道:“没带这么多,你听到甚屁消息,要讹本王爷十二两?!”
  拓跋锋道:“市场价。”
  “……”
  朱棣咬牙切齿地摸了两锭银子给拓跋锋,又摘了手上玉扳指,怒道:“扳指拿去当了,听到什么,快说,仔细说,谁说了什么话都清楚讲一次,十二两呢!”
  拓跋锋漠然道:“太傅说你要造反,让皇孙把你关起来,皇孙说你不敢造反,把你关起来的主意是馊的,方孝孺说黄子澄出的主意一点也不馊,李景隆说皇孙说的太傅出的主意不成的话是对的,太傅说李景隆说皇孙说太傅出的主意是馊的这话是错的……”
  “……”
  朱棣道:“我错了,锋儿,你只要告诉王爷,最后皇孙怎么说就成了。”
  拓跋锋道:“皇孙决定不杀你,也不能放你,要将你关进后宫,等皇上出殡后,再将你送到杭州。”
  朱棣点了点头,拓跋锋又道:“唉,好歹是我叔。”
  朱棣嗤了一声,拓跋锋忽然换了个语气,道:“皇孙!不可妇人之仁!四王爷狼子野心,笑里藏刀……”
  拓跋锋学方孝孺那语气惟妙惟肖,朱棣登时被呛得打跌,一把要去揪拓跋锋衣领,拓跋锋却光着膀子,无处下手,朱棣咬牙切齿道:“罢了,把衣服穿好,跟我来。”
  “把脸遮着,这条街熟人多!”
  “拿什么遮。”
  “自个想办法。”
  拓跋锋把上衣拉到脑袋上,顶着衣领,脖子缩进上衣里,像只缩在壳里的龟。
  朱棣回到蒋府门口,一指那院外道:“在这处蹲着。我想办法,今儿就得出城,回不得宫了。”
  拓跋锋漠然点头,在院墙外蹲好,不动。
  朱棣敲了敲门,进去了,片刻后疑道:“小舅子,你怎还没走?”
  云起在院中答道:“等人。”
  拓跋锋站了起来,像是想进院内去,走出一步,望着空旷的长街,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次背靠墙壁,蹲回位上。
  朱棣吸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说,云起问:“怎又回来了?”
  苏婉容在厅内道:“王爷又有啥事?”
  云起压低了声音道:“你自个进去,师娘今儿脾气不好。”朱棣忙匆匆入厅,云起便走到院内角落处,倚着高墙坐下了。
  云起与拓跋锋背脊之间,隔着一堵高墙。云起不知道拓跋锋在墙的另一面,拓跋锋却知道云起坐在墙的这一头。
  他们各自从怀中掏出麒麟玉佩。
  云起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玉佩,低声哼道:“天不老,情难绝……”
  拓跋锋取出一根牧笛,轻轻吹了起来。
  云起屏息,听着高墙外传来的笛声,是老跋?不,他从来不会吹笛子。
  悠扬乐声回荡于深秋的空巷内,一片桐叶轻轻脱离枝头。

  “空灵,空灵懂么,你口水都把孔儿堵了……”徐雯不悦道:“小弟!”
  小云起懵懂看着徐雯,徐雯伸手扯来笛子,恨铁不成钢道:“不是这般吹!”
  小云起不耐烦道:“不学了!”
  徐雯铁青着脸:“算了算了,别学了,能把人给气死。”
  小云起撇嘴,跑了。
  “笛声空灵,哪有这般口水朝里面猛灌的。”徐雯怒道。
  拓跋锋煞有介事地端着笛子,凑到唇边,修长手指在笛孔上笨拙地按来按去。
  徐雯劈手夺了笛子,道:“别学了,跟我弟一个德行。”
  拓跋锋倏然手臂一长,又把笛子抓了过来,面无表情道:“我要学。”
  徐雯把笛子抢了回来,怒道:“没空教你,滚!”
  拓跋锋又抓过笛子,道:“学!”
  “……”
  徐雯道:“那你自个练去,教不得你这种蠢笨徒弟。”
  拓跋锋也不管徐雯,自顾自断断续续地吹,吹了半天,笛音逐渐串成连续的曲调。
  朱棣躺在御花园中,从一本书中抬头,眼神迷离道:“这谁呢,鬼叫一般呜整天了。”
  
  “云儿!”
  笛声停了,云起拍了拍锦服起身。
  苏婉容在厅中吩咐道:“去后院菜地里拔个萝卜,粗点儿的。”
  朱棣失声道:“你……蒋夫人!”
  苏婉容嗔道:“横竖是个死,王爷还怕啥?”
  “??”云起一头雾水。苏婉容又催了几声,云起方不明就里,转身去后院拔萝卜。
  回到前院时,云起又狐疑地跃上高墙,扒着墙头朝下看了一眼,巷子里没人。
  拓跋锋贴在大门的檐廊下,屏住气息,微仰头朝上望,见到云起的袖角,心中一揪。
  云起跳下,进了前厅。
  “师娘,刚有人在外面吹笛子……”
  “听到了,你娘吹得最好那曲儿,‘塞下秋’,没想到除了你姐,南京城里还有人会吹这首。”苏婉容接过云起递来那萝卜,扔了把钥匙在桌上,又拈起刻刀,漫不经心道:“去老蒋书房里,架子最上面有个带锁箱子,取张黄锦来。”
  云起倒抽一口冷气,苏婉容扬起柳眉,不悦道:“怎么?”
  云起不敢多说,依言照办。
  朱棣磨了墨,苏婉容吩咐道:“云儿学着皇孙那字,在锦上这么写……”
  云起五雷轰顶,苏婉容竟是要假传圣旨!
  然而苏婉容一开口,云起便知道了,只得硬着头皮,朝那黄锦上写下出城的通行圣旨。
  朱棣道:“谢了,小舅子。”
  云起叹道:“该做的,该谢师娘才是。”
  苏婉容道:“皇上吩咐过老蒋,让他看着几个王爷,别祸起萧墙什么的,如今老蒋不在,我一女人家也没啥见识……只能帮到这步了,燕王好自为之。”
  苏婉容用萝卜刻了个传国玉玺,沾了红泥,端端正正朝黄锦上一盖,大功告成。
  朱棣不敢多耽搁,卷了假圣旨入袖,便朝苏婉容深深一躬,道:“蒋夫人大恩,小王铭记于心,来日定将图报。”
  苏婉容笑道:“去罢,代问雯儿好。”
  朱棣告辞,云起便将大厅那门拢上,转身道:“师娘,这怎回事?”
  苏婉容未答,院外嗖然飞来三物,两锭银元宝登的一声嵌在雕花窗上,一枚玉扳指穿过窗格,嗖地飞了进来,打在云起脸上,将他打了个趔趄。
  “谁!”云起怒道。
  苏婉容忍不住大笑,云起脸上被玉扳指打得肿起老高。一怒去开门,却听院外一熟悉声音响起,登时如中雷亟!
  “师哥在北平等你。”拓跋锋声音逐渐远去。
  “师娘,锋儿走了,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