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0

黑颜: 流莺日记 上

【系列】冷娼门系列之一

【简介】

    麻雀变凤凰?
  不,不,她不是麻雀,
  她是一个现实而势利的站街女。
  她不喜欢管闲事,
  一向不喜欢,
  可是为什么唯二的两次多事都会碰到他?
  婊子无情哦,
  这话可不是瞎掰的,
  看她不就把因为失忆而变得单纯的他给“卖”了。
  什么?
  他说喜欢她?
  呵……呵呵,喜欢?
  是世道变了吗?
  婊子也有人喜欢了?

1

  从客人的家里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吴桂兰在一个夜市小摊上吃了碗素粉,才溜达着回租的小屋。这个时候除了计程车,根本没有其他可坐的车辆。而她,舍不得那二十块钱,宁可徒步走上四十分钟。天冷,走走也可以让自己暖和一些,不然回到家,又没有热水,只怕睡到天亮脚也是冰凉的。

  将已经被冷风吹得开始发凉的手放到嘴边,呵气,搓热后才插进外衣兜里。这个鬼天气,无雪无风的,却干冷透骨,连累生意也差了。一天下来,她才接了两宗生意,倒霉的是其中一个还被客人怀孕的老婆抓到,实在受不了大肚婆又哭又闹的样子,她连钱也没收就跑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白痴,干吗要管人家是不是会动到胎气,不是也没人同情她在这大冷的天深更半夜还在街上往家赶。

  过了夜市,路上行人也开始少了。她租的小屋是在城市边缘的贫民区,那里除了一些七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外,多是些违章建筑,住的都是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口。每月一百的廉价租金,是它受外地打工仔欢迎的主要原因。

  过马路时,吴桂兰犹豫了一下,还是认命地爬人行天桥。这时候车辆虽然比白天少了许多,但是还是小心点好,她的命别人看不起,她自己却宝贝得不得了。

  喘了一口大气,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却被一个矗立在上面的黑影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手中拿着啤酒正在猛灌。

  一股浓烈的酒臭迎面扑来,她皱了皱眉,暗暗啐了一口,准备小心地避开。但是在经过那人身边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只是一眼,让她舍不得往前再走。那一身西装虽然皱巴巴的,可是看上去质地和剪裁都很好呢。应该是个有钱人吧。

  一天下来,才进五十块钱,让她始终有些不甘。只是,招惹一个酒鬼……

  “先生,玩吗?给你算便宜点。”踌躇中,她已遵循职业本能问出了声。话一出口,所有的犹豫都消失无踪,怕什么,又不是没接过。

  听到问话,那人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神色间透露出被打扰的不耐,却连眼尾也没扫她一下,显然是在等她自己无趣走开。

  耸了耸肩,吴桂兰并不纠缠,迈步往天桥另一头走去。她做这一行有两年了,什么样的人会要,什么样的人不要,从他们的反应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多少?”就在她快要走过天桥中段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男人低沉微哑的声音。

  咦?看走眼了。吴桂兰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见男人正向她走来,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甚清,忙浮起职业的笑容,“二百,给钱再做。”她狮子大开口。如果是开始,她顶多要五十,不过现在情况换了,他看样子是想发泄,那么可以和他讨价还价。就算少一点,她也赚了。她是这一行中最廉价的那一种,很少能要到百元以上,多是五十三十,有的时候生意不好,为挣口饭吃连十块都做。

  男人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她根本不值这么多的轻鄙神色,却从身上掏出皮夹,抽了两张红色的百元钞丢给她。

  没想到他不还价,吴桂兰也不介意他轻蔑的态度,弯腰捡起落到地上的票子,当然不会忘记用拇指分别摩挲了一下钱角鉴别是否假钞。确定无误放入包中后,才谄媚地笑道:“去旅馆,还是你那?”

  男人冷哼一声,大步往前走去,没有任何的示意,吴桂兰赶紧跟在其后。是去他家吧。她如此猜测。

  下了天桥,男人出乎意料地一把抓住她拖进路侧一座建筑物的阴影里,直接拉高她的长裙。

  吴桂兰低呼出声,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手无意识地挡了一下,便被他翻过身按在了冰冷的墙上……

  双腿虚软地靠在墙上,听着身后传来的整理衣物的窸窣声,吴桂兰心中哀号,她虽然是最低贱的站街女,但是从来不用这么下贱的方法来挣钱。当她颤抖着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时,男人早走远了。

  对着那人瘦高笔直的背影,她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喃喃骂了句三字经。

  一阵冷风吹过,打了个寒战,她瑟缩着裹紧外套,将装钱的包抱在大衣里,开始往家走。冷啊!

  快到了。前面是一道往上的深黑巷子,旁边有日报社的高楼,还有学校和宾馆,也有写字楼。但是在那些华丽的建筑物后面却是一座山丘似的坡地,从下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当地农民自己修来出租的简陋房子。几条狭窄的石阶梯道开枝散叶似的将整片贫民区连接在一起。不错,这里对于整个城市来说就是一贫民区,里面住的多是她这类人。她的小屋位于山腰,大约要爬十来分钟,想到这,那本来就一直没消停过的两腿哆嗦得更厉害了。

  扶着旁边的墙歇了一会儿,她这才拾级而上。

  马上又要到月底了,这个月零零碎碎加起来总共才挣了三千来块,去掉吃的,用的,能剩下二千五。寄两千回去,还可以存五百,虽然比上个月少,总比没有好。

  她家在偏远的农村,有六个兄弟姐妹,她是家里的老大。家境不好,她初中没上完就跟着同村的姐妹一起出来了,按爹妈说的,一是为了挣钱供弟妹上学,二是为了给她自己挣点嫁妆。要知道她上学时成绩可是顶好的,如果继续念下去,说不定也能像二妹一样考个名牌大学出来。

  想到这,吴桂兰笑了笑,她总是这样,老在深夜回家时想这些过去了的事。什么上大学啊,嫁人啊,她还能再想吗?

  过了一个转弯,她停下来歇口气,抬头看了眼城市里灯火通明的夜空。在这里,什么都有,就是看不见家乡那么干净的天。

  其实啊,刚出来那会儿可没想到自己会干上这一行。那时总想,即使没念多少的书,只要人勤快肯干,总也能养活她自己吧。想想,那时她多少岁呢?

  一只手撑在酸疼的腰上,一只手按在膝上,她看着从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十五岁,还是十六……

  她的思绪突然断了,直起身漠不关心地笑看着前面正在上演的一幕。狭窄的巷子里,几个年轻男孩正按着一个挣扎哭叫的女孩撕扯,那样子决不会是玩闹。这里的人很杂,黄赌毒一样不少,自然是社会败类滋生的温床。像这样的事,不说每天发生,隔天一次也不足为奇,她早习以为常。只是这次不巧的是他们正在她必经的路上,除非她转回去,从另一条路上去。唉,她这把老骨头可经不得这样的折腾啊。

  “救我……求求你救我……”一眼看见了下面的吴桂兰,女孩一边踢打着身上的男孩一边哭着冲她哀求。在这个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对于女孩来说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吧。

  这样一来,那几个男孩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随着流里流气的口哨声响起,余下三个闲着的男孩向她围了过来,但在看清她的长相后便即停住。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兰大姐。”其中一个叼着烟的男孩用着夹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轻浮地嬉笑道,一只手撑住墙与另外两个塞住了过路,“怎么样,今天搞了多少?”露骨的言外之意让另外两个男孩哄笑起来。几个男孩看上去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值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吴桂兰在心中骂了句脏话,表面上却笑得花枝招展,娇滴滴地道:“要死了,你们三个兔崽子连老娘的便宜都占。让哪让哪,老娘没工夫和你们扯谈……这天气,鬼冷鬼冷的,生意可不好做哪。”在这种地方混了这么久,少管闲事她还是知道的。

  三个少年不约而同切了一声,悻悻地往旁边靠了靠,让出一点位置来。他们再无法无天也不至于蠢到无故招惹同类,若被其他人知道,这里就没他们立足的地了。

  “拜了。”轻佻地打了声招呼,吴桂兰从三人身边挤过,自然免不了被他们手头上揩点油。她也只是佯装不依地娇嗔两句,便顺利地走了过去。

  女孩一直在挣扎哭闹不休,却没再向她求救,显然已把她当成少年们的同伙了。

  跟她没什么关系吧。每天都发生,她凭什么管?

  吴桂兰想着,快要越过他们。

  “走开……呜……乔,救我……”女孩哭着喊着,嗓子都沙哑了,眼看着没什么力气继续反抗。

  啪!一声脆响,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咒骂声,似乎是被女孩咬了一口。其他几个少年纷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又上去一个打算帮手。

  “娘的,老子非干死你个骚货……”被咬的少年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女孩的头往墙上撞去。

  本来已走过的吴桂兰停了下来,因为那清脆的巴掌声。手不自觉捏紧,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如果那时候有人能帮她一下,或者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哟,我说你们几个猴崽子,对女孩子怎么能这么粗鲁啊。”在考虑清楚之前,她已经转身来到了他们身边,“你们也不怕闹出人命……”

  “你他妈少管闲事!”一个手中把玩着弹簧刀的少年挡住了她。除了压住女孩的那个准备干事的少年外,其他几个都不善地看向了她。

  “兰大姐是不是又想要了啊?”那个叼烟的少年懒洋洋地道,又惹来其他几个少年起哄的大笑。

  “别啊……”吴桂兰一边在心中骂着自己,一边轻轻拨开面前那少年的刀,“大姐我不是关心你们嘛,玩玩可以,别把人家弄残喽,非逼着人家把你们几个小子弄进局子里啊。”

  那叼烟的少年似乎比较理智,一听这话,果然有所反应,一巴掌拍在那正抓着女孩头发的男孩头上,“喂,我说你小子有点脑子行不行?”语罢,转过脸不是很正经地向吴桂兰道:“不粗,不粗这臭娘们会乖乖让咱们上?行了,你请走好。”

  吴桂兰一点也不识趣,笑眯眯地道:“姐有办法让她乖乖的,你们要不要试试?要不然硬来的话,有可能伤到你们自己的哦。”

  知她经验丰富,叼烟的少年有些意动,耳边又听到另外那个少年的咒骂声,于是沉吟起来,拿刀的少年显然胆子较小,于是怂恿道:“凌哥,不如让她试试,又没什么损失。”

  叼烟的少年凌哥哼了一声,“好啊,你可别想耍咱哥们,不然,哼哼……”说着,让那一直在奋斗却始终没有成功的少年让开,另外两个捉紧了少女以防她逃跑。

  吴桂兰笑了起来,“姐哪敢啊……海哥,你刀借下。”也不待拿刀的少年反应过来,她已经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刀。

  “哎哟!”那少年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没想到那刀锋利,竟然划伤了吴桂兰的手,吓得他没敢再动,而是乖乖将刀给了她。

  其他几个少年见此情况都发出了嘲讽的笑,倒也不以为意。吴桂兰闷不吭声绕过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走到被压住的女孩面前蹲下,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一下。

  “好漂亮的妞儿,你们几个小子哪弄来这么好的货色?唔,可惜……”她说着,受伤的手摸向恐惧痛恨地看着她的女孩的脸,“流了好多的血啊,姐给你擦擦。”

  女孩愤恨地啐了她一口,偏开头抗拒她的触碰。吴桂兰没有闪开,脸色微沉,眼神变得恶毒无比,“啪”的一声扇了女孩一耳光,“妈的,臭娘们,别给脸不要脸。”

  那几个男孩看戏般冷眼旁观着,并不喝止。

  吴桂兰心中冷笑,一只手夹住女孩的下巴与她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目光对视着,受伤的手狠狠地在女孩额上被磕破的地方擦了擦,引来女孩痛苦的哀叫。

  “小丫头,听姐的话,乖乖陪凌哥他们玩玩,不然……”从地上拾起刀,她用刀锋在女孩脸上轻轻比划着,“信不信我在你脸上划朵花……啊,糟,我手出血了……”看着自己右手上的血顺着刀背滴落在女孩脸上,她惊呼道,蓦然丢下刀后退了一步,几乎跌倒。

  “靠,一点小伤,有什么……”凌哥在一旁冷言冷语地讥嘲,就在此时他旁边的另外一个少年像是想起什么,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让他脸色大变。

  “我操@#$%^&*……”他骂了一串脏话,冲上去一脚踹在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吴桂兰身上,“臭婊子你他妈有爱死病也敢乱碰老子要的女人……”

  这一脚力气极大,吴桂兰痛得蜷曲成一团,却还要强颜赔笑道:“凌哥你可别乱说,我怎么可能得那脏病,我、我……不管你这事不就得了。”说着撑起身子就想要离开,那样子看上去实在有心虚逃跑的嫌疑。

  “你……”凌哥本想再狠狠给她一下,却突然反应过来她身上有传染人的病,硬生生刹住了脚,退后了一步,当她是瘟疫一样避开,“这里什么人不知道你早染上那病了,妈的,你这烂货什么人都可以上,没得病才叫奇怪。”一想到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女人就被她这么给坏掉了,他就怄得要死,怎么早没想起这件事呢?

  原本还抓着女孩的两个少年闻言早吓得松手跳了开去,似乎怕被她碰过的女孩会传染给他们似的。女孩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突然安静下来,眼中一片空洞。

  吴桂兰嘿嘿干笑了两声,讷讷地试图为自己开脱:“别乱说啊……我还要做生意的。那……那个,我刚才也没怎么碰到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染上……”顿了顿,看几个少年神色仍然不善,忙又补救道:“要不,姐免费陪你们一个月当赔罪,你们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呸!不稀罕,给老子滚远点。”毕竟混的时间不长,从来没人像这样给他们面子,又加上不想再沾惹眼前的女人,那凌哥虽然懊恼,倒也不想再追究,转过头对其他人说:“被这婊子碰过,老子可不敢上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都知道艾滋病可以传染,但这些对性事尚懵懂且又不学无术的少年便将之当成了瘟疫,只怕碰一下就会被传染上,自然没胆尝试,当下都远远地避开了两女。那凌哥又撂下几句狠话,然后几个少年一溜烟往下面蹿去,不再理会那个少女。

  等那群不良少年消失无踪后,吴桂兰才靠着墙吐了口气,半晌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无论什么人,即使知道那病传染得没那么快,也会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这几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正想着,突然发生那女孩安静得有些不正常,于是瞟了一眼。这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女孩正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刀往自己胸口扎去。

  “妈的!”她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然后反手就是一耳光,“老娘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那帮混蛋手中救下来,你竟敢给我寻死。你他妈损失什么了……要死死远点,别让老娘看到。”越说越气,“啪”地又打了女孩一下。

  也不知是否是这两巴掌见效了,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染上艾滋病,你让我有什么脸活下去?”

  切!原来是这个原因。吴桂兰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解释,轻轻拍了女孩的脸一下,放柔了语气:“行了,先去我那儿吧。别又来几个混蛋,可有得你受。”

  女孩不过一时冲动,闻言果然害怕起来,也不用她如何劝说,便乖乖地跟了她走。

  吴桂兰租的房子是一个二楼的单间,十几平方米大,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她用一条在地摊上买的格子布将房间隔成两部分,外面当厨房用,里面睡觉。

  女孩不自在地站在门口,看着这简陋的地方,犹豫着是否该进去,“这……你住这里?”她实际上想说的是这种地方是人住的吗,还好改口得快,只因看见吴桂兰已经换上拖鞋,将包丢进了布帘后面。那熟练的动作的确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是啊。”吴桂兰走到火炉边将压火的铁盖勾起来,然后将水壶提上去打算烧点热水。如果没有这女孩,她或许连水也懒得烧就这样躺上床了。因为水电费是另外的,租同层楼的几户均摊,大家都有意识地尽量减少用电器。冬天烧炉子不仅省电,随时有热水用,还可以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不想进来就滚,别他妈杵在门口,你不冷我冷。”瞟了眼一脸不知所措的女孩一眼,发现她除了外面的羽绒衣拉链被扯坏、牛仔裤的扣子掉了外,衣裤并没有太大的损坏,心中不由好笑,咕哝了一句:“幸好是冬天。”如果是夏天,恐怕也等不到她多事了。

  女孩脸色变了变,却还是走了进去,顺便将门关上,然后站到了角落里。吴桂兰懒得理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到炉子前,随着身上暖意增加,倦意也涌了上来。

  “你……真的有那病吗?”良久,女孩的声音怯怯地在安静的屋内响起,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侥幸的期待。

  已经在打磕睡的吴桂兰闻言这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口还没处理,睁开眼睛,翻起右手看了一眼,发现伤口不大,血已经止了,便不再理会,又闭上了眼。

  “你是做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女孩又问,这一次期待明显减弱,却还有着试探的意思。

  吴桂兰哼了一声,依然没有回答,即使她并不避讳自己是妓女的事实,但也用不着昭告全天下吧。

  仔细看了看坐着的女人的打扮,女孩咬住了下唇,半晌才又开口:“请问几点了?”绝望在她的眼睛和声音中弥漫开来,她无力再去追问那明知是肯定的答案。

  “你他妈能不能安静会儿?”本来就极累的吴桂兰终于爆发出来,抬起头冲女孩没好气地吼道。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用挨那一刀一脚,弄得现在痛得直不起腰,也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接生意。

  女孩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水热了,吴桂兰忍着痛自己倒水洗了脸脚,便躺上床睡了,并没有招呼女孩一声。

  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支起身才发现腰疼得厉害,撩起睡衣一看,竟然青紫了一大片,稍稍一碰便疼得她龇牙咧嘴,不由骂遍了那凌哥的祖宗八代。强撑着起身,对那女孩的不辞而别毫不意外。她并不是好人,也不想救人,更不想得到别人毫无用处的感激。

  艾滋?她一边梳头一边哼笑,她虽然节俭,却在健康上毫不啬吝,每个月都会去医院做一次妇检并验血。她比谁都清楚,如果这个身体完了,那么她也完了,她家里的人更完了。至于为什么这个片区的人都知道她得了艾滋,完全是因为一个没弄清楚情况的三八婆。还是半年前的事,那时那个臭婆娘自称是她的好友,经常缠着和她一起出去拉生意。有一次,她去医院的事被那女人知道后,那女人便自作聪明地以为她染了不干净的病,毕竟像她们这种人,如果不是发现身体出了问题,谁会无缘无故地跑去医院。后来那女人就再也没来找过她,原来和她一起的姐妹也疏离了,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奇怪,正当她莫名其妙的时候,终于有一次因为一单生意和同行吵架,这才知道原因。当时她气极了,跑去和那女人打了一架。可是后来回过神后一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起码这件事让那个一直想拉她进伙的王老大死了心,不再派人来打扰她,那些抢钱或白吃的杂碎也不会再找她。所以,自那一架后,她再没为自己在此事上澄清过。当然她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但比起得到的好处还是可以不去计较,比如昨晚,如果不是这病,她恐怕只能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地走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看样子是没法接生意了,她笑了笑,撩起窗帘看了眼放晴的天,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去公共澡堂洗个澡。用热水泡一下腰上的淤伤,或者会好得快一点。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2

  因为是周末,咖啡馆里人很多,吴桂兰在一株巨大的绿色植物后面靠窗的位置找到了那个约她出来的男人。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清秀俊朗的脸上戴着一副银丝眼镜,减去了一分阴性的漂亮,多了几分知性的斯文,穿着合身的西装,看上去文质彬彬,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迫人气势。阅人无数的吴桂兰一眼便知道那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正在犀利地打量评估着她。

  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忽略掉心中那莫名升起的熟悉感,她如此想。

  “我是阿兰,是你找我?”不客气地在男人对面坐下,然后注意到在他的椅背上搭着一件驼色的长外套。

  林修乔毫不避讳地打量眼前的女人,染成红色的卷发披散在肩上,因为染色剂质量较差,加上疏于护理已渐渐褪色,露出黑色的发根,发质干枯没有光泽。妆上得很浓,而且缺乏技巧,配上廉价俗艳的衣着,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风尘味,让人一看便不由想到猪肉摊上叫卖的白肉。难怪一路进来,吸引了那么多的注意力,而她竟然浑若不觉。

  “不错。”他颔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尚未冷却的黑褐色液体,“要喝点什么?”

  摇了摇头,吴桂兰平生首次拒绝这种有人付费的好事。这人让她感到莫名的压力,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出来玩的。

  “先生怎么称呼?你可是第一次照顾阿兰的生意哦。”她谄媚地笑,如果不是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散发出不可亲近的气势,她恐怕会在第一时间坐到他的身边。

  林修乔镜片下目光一闪,随即温柔地笑了,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膝上,向后靠向椅背,“林修乔。”昨晚才见过,她竟然认不出他来,对于从事这个行业的她来说,很失败啊。

  “昨晚嘉嘉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拐弯抹角,他直切正题。

  “嘉嘉?”吴桂兰怔了一怔,“谁啊?”她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嘉嘉的人,这人恐怕找错人了吧。想到这,她觉得有些无趣,好不容易决定休息一天,却又被这样白白浪费了。

  “她昨晚不是和你在一起?”林修乔双眼微眯,眼缝中射出锐利的精光,“今天一早还用你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我,不然你以为素不相识的,我怎么找到你?”

  吴桂兰恍然大悟,喃喃骂了句三字经,这才又笑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女孩啊,我可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是见她可怜,顺手将她捡回家而已。早上她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呢。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说着,她站了起来,“你要不要,不要我走了。”救了那女人就够让她后悔的,难道还要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与她毫不相关的事上吗?妈的,那女人竟然趁她睡着偷用她的手机,真是可恶。

  “等一下。”林修乔没想到她说走就走,情急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吴桂兰有些意外,而后格格笑了起来,弯下腰凑向对面的男人,暧昧地贴向他的耳朵,诱惑地呵了口气,故意捏起声娇滴滴地道:“怎么,林先生改变主意了?五百,不讲价。”故意喊高价格,实际上是想他知难而退,只因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招惹不得。

  廉价香水刺鼻的浓郁香味迎面扑来,林修乔向后微仰,控制不住侧脸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抱歉,你可不可以先坐下?”他微觉尴尬地提示,并没有因为她露骨的动作和话语而发怒。

  吴桂兰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地依言而行,心中暗忖如果他愿意出钱的话,她应该可以和他玩玩。刚刚想到这里,对面的男人已经开口了。

  “我可以给你钱,不过要去你家。”林修乔做了退步,对付这种女人眼下用钱是最好的办法。他想知道嘉嘉昨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又为什么会弄得那么狼狈,也许到了这个女人的家里会得到一些解答。

  吴桂兰有些错愕,她不知道自己这几天走什么狗屎运,竟然一连两天碰到这种大方的客人。一转眼,她想到自己腰上的伤,但是与金钱的诱惑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

  “哦,先付钱,是吧。”误解了她短暂的沉默,林修乔记起昨夜她就是先收钱后办事的,于是自以为懂了她的意思。当下从外套里抽出皮夹,拿了钱递给对面。

  看到钱而不要,那绝不是吴桂兰的作风,即使她从不带客人到自己的住处,但是面对这五百块,就算破例一次也应该没什么损失吧。二话不说,她几乎是用抢的将递到面前的钱拿过来,收入自己的包中,那模样像极了害怕他后悔,“行,走吧。”她不再浪费时间。

  这个女人倒也直接。林修乔笑了起来,当下买了单,拿起椅背上的大衣与吴桂兰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咖啡厅。对于周围射过来的诡异眼光,他也如同前面的那个女人一样,视若无睹。

  林修乔从来没想过在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阴暗狭窄的阶道,一栋接一栋的平顶小二楼以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紧挨在一起,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喏,这是昨晚我遇见那妞的地方。”爬上一个台阶,吴桂兰扬了扬下颌,指向那用水泥糊过的围墙。看在五百块钱的分上,她便多透露一些内容给他吧。但是对于凌哥那帮小混混的事,她却只字不提,毕竟她还要在这里住,可不想惹麻烦。

  林修乔闻言不由仔细打量了那里一会儿,可惜什么也没有,“你看见她时,有没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

  吴桂兰暗暗呸了自己一口,怪自己多嘴,脸上却浮起假笑,“林先生对那妞倒是很关心啊,难道她是你女朋友?”

  知她有意岔开话题,林修乔并不急着紧咬不放,而是回以礼貌的微笑,“目前还不是。”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有问必答,没有任何的闪烁其词,态度也一直维持斯文有礼。一方面让吴桂兰略略放下了戒心,另一方面又让她莫名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无缘无故产生这个人是不可糊弄的念头。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浓妆艳抹,看上去应和吴桂兰是同类人的女人。看见林修乔,那女人眼睛一亮,仿佛看见蜜糖的苍蝇,再也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吴桂兰瞟了她一眼,别过脸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喃喃骂道:“骚货!”此女叫小丽,正是四处宣扬她得艾滋病的女人,两人算得上是宿仇了。

  林修乔耳尖听到,心下不由好笑。两人同是妓女,这么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想归想,他表面上依然绅士地侧靠向墙,打算让道。

  但那小丽来到两人面前以后,竟然停了下来,冲林修乔露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笑容,主动打起了招呼:“帅哥,来玩啊。”说着,长长的指甲上涂着艳红豆蔻衬得肤色更加苍白的手就要攀上他的手臂,“我们这里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不多选选……”

  这明着就是抢生意了。林修乔有些诧异,却不动声色,他知道会有人比他更在意。

  果然,未等那让人想到女鬼的手攀上他,身旁的女人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啪”的一下打掉了那只手,“臭婊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张女鬼脸,凭什么跟老娘抢人?”

  林修乔差点笑出来,这女人说话虽然粗俗不堪,却似乎又很贴切。对面的女人恐怕是为了遮掩左颊上一块极大的黑色胎记,粉上得极厚,头发也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涂得如鲜血一样红的嘴唇,实在让人很难不想到僵尸鬼怪。

  小丽显然被戳到了痛处,冷笑道:“老娘样子怎么了?总比有的人身上不干不净的好吧。”

  林修乔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下,为那似有所指的话。

  啪!吴桂兰突然出手一巴掌煽在小丽的脸上,骂道:“你他妈嘴里乱说些什么,还没挨够打吗?”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出手大方的客人,怎能让这贱女人给吓跑了。

  小丽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扯住吴桂兰披肩的卷发又扯又咬起来,还不忘嚷嚷道:“老娘乱说……这里谁不知你得了那个什么……艾、艾死病……也……也不知害……害多少人了……”

  艾死病?艾滋病。林修乔看着眼前两个厮打在一起的疯婆子,脸阴沉下来,他可没忘记昨晚自己是没用套子的。事后虽然有些后悔,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没想到竟然让他中奖了。

  “妈的,臭三八,你再说,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吴桂兰力大,自小打架就厉害,上学时整个学校的男生都不敢招惹她,出来后因为环境逼迫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对付比她矮的小丽却仍是不在话下。

  林修乔本打算冷眼旁观的,但此时却不耐烦起来,一把抓住吴桂兰揍向对方的拳头,冷喝道:“够了!”他必须马上弄清楚一些事,没时间在这里慢慢看她们两个胡闹。但他显然忘了另外一方,只听一声脆响,被制住的吴桂兰生生挨了小丽的一耳光,脸上被那尖利的指甲划出三道血痕,而他也受到了池鱼之殃,被余势刮伤了脸。

  “妈的,王八蛋,放开老娘!”吴桂兰被打红了眼,一脚踹在还想打她的小丽肚子上,另外一只手则试图掰开像铁锢一样紧攫住她手腕的大手,那狠命的劲道几乎让林修乔制不住。

  “你倒底还要不要做生意?”在胸口受到发狂的吴桂兰的一下重击后,林修乔终于发火了,在她耳边吼道。趁她怔住的那一刻,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人拉离那个挨了一脚后抱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哀号的女人。

  没走多远,吴桂兰冷静下来,拍了拍还抱着自己的男人手臂,“行了,我自己会走。”没想到这男人看上去斯文,力气倒蛮大的嘛,竟然拖得动盛怒中的自己。妈的,下次看到那贱货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然以后每个人都来跟她抢,自己在这一行还混得下去吗?

  林修乔犹豫了一下,并没放开。

  吴桂兰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倒回去,和那臭婆娘打架比起来,还是做你的生意比较划算。”何况她的腰还痛着呢。要不是那女人在她眼皮底下来勾引她的客人,她也不会丧失理智地在客人面前和她打架。

  闻言,林修乔这才松手,但衣服已经染上了女人浓烈刺鼻的香水味,让他不自觉轻轻地皱了下好看的眉毛。

  “你先坐一下。”等林修乔走进门后,吴桂兰把门甩上,然后指了指炉子边的椅子道,“喝水吗?我这里只有白开水。”她不带客人回来,家里并没准备什么东西。一个人生活则是能省就省,她可不想一直做下去。

  摇头,林修乔脸色有些冷。毕竟修养再好的人,在得知自己很可能染上艾滋后,恐怕也笑不出来吧。

  还没开口询问,吴桂兰已经转进了帘子后面。一阵细碎的翻东西声音之后,她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盒。

  “害你也被那个贱女人伤到了,我先给你的伤口消一下毒。”她笑着把纸盒放在旁边的炉板上,从里面拿出棉签和红药水。

  林修乔皱眉拒绝:“不必了。”只是小小的指甲刮伤,用不着小题大做,倒是她那件事让他无法放心,“她说的是真的吗?”

  “嗯……”并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吴桂兰执意将醮了碘酒的棉签涂上林修乔的脸,“什么?”她有些心不在焉,这男人好像是越看越好看呢。

  林修乔没有再试着躲开那棉签,“你有艾滋病。”他毫不犹豫地重复,丝毫不担心这样的直接会让人下不来台。

  一声轻响,吴桂兰将涂过的棉签丢进一旁的垃圾篓里,淡淡看着眼前的男人,“怎么,后悔了?”她很清楚有的事情一旦产生了怀疑,解释是没有用的,尤其还是这种宁可信其有的事。

  从包里拿出还未捂热的五百块钱,她放到他面前的纸盒子上,“还未做过,用不着担心。拿回你的钱,马上从这里滚。”她冷笑,懒洋洋坐进另一张椅子,说不上心中突然而来的失望是为了钱,还是其他什么。

  “你他妈的,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艾滋病。”林修乔根本扫也不扫那钱一眼,而是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探过身一把抓住吴桂兰的衣领,咆哮道。他没想自己难得一次的放纵竟然会落得这种下场。平日他并没少逢场作戏,但从不碰这种低级妓女,当然更是做好安全措施,昨日因为和嘉嘉吵架失去理智,才会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发泄。呵,想不到……

  没想到这么斯文的男人也会暴粗口,吴桂兰没被吓到,反而笑了起来,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执意要知道自己是否染病。

  “没有。”说了又如何呢,他会信吗?她平静地回答了,却并不期待得到他的信任。

  “你……”林修乔还想逼问,这才发现她已经回答了,不觉有些颓丧地松开手,坐回椅内,烦躁地扒了下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时他才知道她的答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知他为什么会那么烦恼,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孩?吴桂兰蓦然想到这一点,心中豁然开朗。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说得通了吗,要不然他干吗紧张?

  “喂,倒底还做不做?”她直接问,不想将自己的时间耗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结果什么也捞不到。

  做?林修乔抿紧唇,很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想到嘉嘉,只好硬生生压下这种欲望,看着女人的目光再没有起初的温和。

  “我现在没心情,不如你陪我聊聊天。”他控制住脾气,缓缓道,在看见女人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时,立时会意地补了一句,成功堵住她的拒绝,“钱照给。”

  只是聊天就可以赚那么多钱,吴桂兰从未碰到这么好的事,自然不会不答应,当下将纸盒子上的钱又收入自己的口袋里,笑眯眯地答应:“行。那你先等一下。”说着起身将盒子拿起,放进布帘后面,对自己脸上的抓痕却并没处理。出来后,又走到靠窗的桌子边,将平日自己喝水的杯子洗了,又用开水烫过,才倒了白开水端到林修乔面前。

  “你喝水。没什么人来,所以只有这个我自己用的杯子,嗯……不过我有洗干净,你别嫌弃。”她一向不将别人的眼光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人家付了不少钱,却连一杯像样的饮料也没有,这实在说不过去。

  林修乔依然表现出良好的教养,道谢后接过杯子捧着,目光不由落在白色绘有青花的瓷杯边沿,那里缺了一小块,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他从未想过一个妓女竟然会过这样拮据的生活。这屋子虽小,却收拾得极干净,并没有妓女常有的颓废烟酒味道,也没有她身上那让人反胃的香水味。布帘隔着视线,但不用想,那点地方只够放一张床。

  看他捧着水杯,却并不喝,吴桂兰眼中有着看透的笑意,也不是如何在意。比起以往接的那些客人,这个男人算是对她最尊重的了,她也并不期待他会对她另眼相看。她是出卖肉体的女人,这本来就是一个事实,用不着把自己看得有多清高。

  “昨晚嘉嘉一直和你在一起?”沉吟了半响,林修乔状似随意地问。一想起今天早上嘉嘉扑到他怀里痛哭失声的样子,他就心痛不已,偏偏她又死活不开口,这才让他不得不另想办法。而眼前的女人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吴桂兰一听,立时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没有放弃从她这里知道那妞儿的事,也没多想,当即和他挑明了道:“不瞒你说,昨晚的确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过除了以为自己被感染上艾滋病毒外,她并没有什么损失。所以,劝你还是不要再追究下去,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说这些话,还是看在那五百块钱的分上,不然她会直接赶人了事。

  “艾滋?”林修乔心中升起不安,没想到嘉嘉和自己碰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认为嘉嘉会像自己那样在外面乱来。

  吴桂兰笑,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向上伸到他的面前,“我不小心受了点小伤,她的伤口沾到了我的血。你最好是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看到在那有着厚茧,不似一般女人娇嫩的掌心上横着的一道寸许长未经过处理的整齐伤痕,林修乔的眉纠结起来。

  这个女人真是一个祸害!

  竟然……怀孕了?!

  看着验孕纸上出现的两条明显红线,吴桂兰无法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每月都有吃长效避孕药,接生意的时候也都做好防护措施,怎么可能?

  也不知走什么霉运,自上次多管闲事之后,这两个月生意奇差,不是正在谈的生意被人抢走,就是遇到警察,有一次还被抓进局子里蹲了一晚,最后是缴了几百块钱才被放出来。就是这样也能怀上?

  早上起来刚泡了面准备应付一顿,却突然犯恶心,这让她心中稍稍打了个突。这几日都是这样,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想吐,而且倦得厉害,一坐下就想打盹。之前只当是由于收入锐减,心情不好,便也没太放在心上,但如今静下来仔细一想,她的那个好像有些日子没有来了。做她们这一行的,对这种事特别的敏感,既然起了心,自然会马上想要弄清楚,以便尽快做出应对措施。于是顾不得吃面,她跑去药店买了验孕纸,打算先自己确认一下。

  而如今看这纸条,好像是真有了。

  将纸条丢进废纸篓里,她怔怔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其实在做这一行的时候,看得多了,自然会有该有的心理准备,但有是一回事,而真正怀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真他妈的,也不知是哪个男人的。

  吴桂兰有些恼怒地喃喃骂了一句。她可不打算为那些在外面乱搞的王八蛋弄个野种出来。几乎用不着考虑,她们一旦怀上便只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去私人诊所做人流。而她,自然也是从头至尾都没有过要留下这个孩子的想法。

  次日一大早吴桂兰便来到了那个其他姐妹常去的诊所,天冷,诊所还未开门。她在外面站着,打算等医生来。素着脸的她看上去比化妆后要年轻许多,淡淡的眉,单眼皮,眼角微挑,唇色苍白,没有狐媚的勾人,却清清秀秀的,不说话时就像一个刚从乡下进城里的纯朴女孩。事实上她年纪也并不大,腊月里才满二十二,可是做那一行已经有两年多了。

  天空突然飘起雪来,先还是细细的像盐粉一样,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密密的,渐渐迷了人的眼。

  吴桂兰依然穿着她那件袖口和下摆都磨得有些毛糙的旧大衣,一向披着的头发扎了起来,围了围巾,雪花落在身上和发上,并不会马上化去,而是渐渐堆积起来。她觉得脚有些僵冷,只能不时地在原地跺跺,然后从袋中抽出始终冰冷的手放到嘴边呵气。

  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她不满二十,刚从牢里出来,身上没有一分钱,还欠着一个老乡的账,而英妹儿又恰在此时考上重点大学,学费对于家里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吃够没文化的苦,她不愿意自己的弟妹们再如她和爸妈一样,于是便跟着一个在牢里认识的姐妹做起了这一行。那个姐妹在一年前因为吸毒过量死了,她便越发爱惜起自己的命来。

  妈的,医生死哪去了,现在还不来。撇唇在地上啐了一口,她慢慢晃悠着离开了诊所的大门。晚点再来吧,再等下去,不必做手术,她就要先被冻死了。

  坐牢的事家里人到现在都被瞒着。想到坐牢,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现在想来,坐那个牢还是因为她没文化也没有钱吧。当时才十六岁的她在一户人家里当保姆,刚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儿懂什么,被女主人的两滴眼泪就弄得义愤填膺,答应和她一起去捉她男人的奸。谁料这奸是捉到了,但后来反莫名其妙变成那女人在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想尽办法要与他言归于好,而自己则成了她讨好自己男人的工具。为了不和男人离婚,那女人竟然用药帮着男人强暴了她,而且还把她每天都绑在以前睡的小房间里供男人玩弄。

  可惜她吴桂兰从小到大就不是任人欺负而不还手的主。那一天,她哄得那男人去了戒心松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然后用在学校里打架累积起来的经验将男人狠揍了一顿,临走前让他断了子绝了孙,又把那个女的脸给划花了。

  她这么做究竟是不是该坐牢,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反正已经坐了,再去追究该不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隐隐地,她知道在这事上自己吃了亏,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的乡下女孩,又有谁愿意为她出头呢。所以她从来也不想,也不抱怨。

  抱怨有屁用!她突然笑了起来。一想起那个被她划花脸的女人最后看她时那恶毒怨恨的眼神,她就觉得特滑稽,好像最应该恨的人是她才对吧。

  摇了摇头,她把这些陈年往事都抛开,发现自己已来到市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即使在下雪,路上行人仍然很多。身旁是一家音像店,里面正放着一首时下已经泛滥大街的歌,她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跟着哼了起来。每天走在路上都有得听,想不会唱也难。




3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家里估计还眼巴巴等着自己寄钱回去。一年一节的,不能不给弟妹们添置点穿的;还有爷奶爸妈,一年到头像牛一样在地里拼了命的苦,总不能让他们连年也过得不舒心吧。一想到这些,吴桂兰的头就犯了命地疼。这两个月根本没赚到什么钱,不要说多寄点回去,就是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难不成要她动存在银行里的那点老本?

  折子上还要添五百才凑得齐两万,左想右想,她还是咬牙从里面取了四千寄回去。这钱是她每月零零碎碎地攒下来为自己存的,打算存到五万就回县里租个小门面开个粉面馆,不说赚钱,可以养活自己一家人也就差不多了。但现在看来,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攒得足,如今物价上涨得又快,到时五万恐怕又不够了。

  从邮局出来,吴桂兰将汇款单紧紧攫在手中,心如当下的天气一样冷寒。英妹儿读重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老贵,除了她现在做的这一行,换做其他正经活儿,哪一种都供不下来,但如今连这一行也不好做了。可是说也奇怪,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运气背,别的人好像也没见生意比以前差到哪里去。

  先是轻轻松松赚了一个酒鬼和那个姓林的几百块钱,然后便开始走霉运,是不是连老天都在怪她占人便宜啊?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荒谬得近乎好笑。但当手插进大衣袋子里摸到那张数字已明显减少的存折时,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沉重,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还是去找点事做吧,都说这段日子比较好找临时的工作,而且薪水也不低。不如去试试,总比每日在外面闲晃分文不进的好。

  “妈的……吃霸王餐吃到老子头上来了……”愤怒的喝骂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打断了吴桂兰的思绪。她循声看去,只见前面一家小餐馆外面围满了人,都在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地谈论着什么。

  她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人群外围绕过,连眼睛也没往里面瞟一下。只是没走两步,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人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直直撞向她。

  不长眼的东西!闪避不及被撞了一个趔趄,她低咒一声,怒目看向那个莽撞的家伙,不想竟对上一双清亮中透着歉疚的漂亮眼睛,仿佛被清澈的泉水洗过,怒火一下子就没了。

  怎么有些眼熟?她有些纳闷地瞪着眼前这张挂彩的脸,心中暗自琢磨着。

  “对不起……”无措的道歉被一声痛哼代替,男人在她面前被后面追上来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撂倒在地,拳脚瞬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跑,老子叫你跑!”

  又有一个卷头发化着浓妆的女人也追了上来,跟着踢打起地上抱着头蜷着身子不吭一声的人来,嘴里还不停地吐出尖刻的咒骂声。

  跟她没关系吧……“哎!小姐。”吴桂兰发现自己的行为总是不受理智控制,明明不想管闲事,偏偏手已经随着嘴巴自作主张地拉住了那个女人。

  明明已经是徐娘半老了,一下子就被喊年轻了二十岁,女人即使有被干涉的不悦也没立即发作出来,只是不友善地瞪向拉住自己的吴桂兰,“干什么?”

  “别打了,要出人命的啊。”吴桂兰目光专注地看着女人厚粉也掩不住的眼尾纹,笑嘻嘻地劝道。心中想着,如果他们就此住手,她不介意出一点小血,帮着把饭钱给了。这种小餐馆再贵也贵不到哪去吧。

  “走开,管得着吗你,这种吃白食的打死一个少一个。”女人一把甩开吴桂兰的手,轻鄙地道,说着又赶上去踢打起来。

  吴桂兰被她甩得一踉跄,恼了,瞟了眼餐馆的名字,“李氏牛肉粉”,又看了眼围上来袖手旁观的人群,不由冷笑起来,但随即便被妩媚的笑代替。

  “哟——这不是李哥吗?”她扭着蛮腰绕到另一边,一把抱住那个气焰嚣张的男人手臂,嗲声道:“我刚才还没看出来呢。”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一幕惊住了,包括男人自己。他停下打人,一头雾水地看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看她年轻,长像也不算差,便没有推开,“你是谁?”

  “哎呀,哥,你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吴桂兰不依地蹭了下男人的身体,睨到旁边的女人眼中冒出熊熊怒火,笑得更加灿烂,“人家是星月洗脚城的兰儿啊,原来你说等你和家里的母老虎离了婚就和人家一起过日子,都是哄人高兴的鬼话啊。”说到这,她神色哀怨起来,不依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人的身上,但是谁都看得出来没有使劲。

  “星月……”男人显然被唬住了,反应有些微迟钝,“我没见过……”

  “李大财!”一声河东狮吼,将男人吓回过神。

  “秀,她肯定认错人了,我不认识她。”男人有些慌乱有些不舍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吴桂兰怀中挣脱,不安地为自己辩解。

  “哥,你好没良心,前两天才在人家那里过夜,一转过身就想撇得干干净净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吴桂兰冷笑着火上浇油。

  围观的人看到这样的闹剧,都窃笑起来。那个女人向来就是个凶悍的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也不听男人解释,冲上去一巴掌扇向吴桂兰,“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吴桂兰哼笑,手一扬已抓住了女人的手腕,她力气大,女人哪里是她的对手,“要撒泼找自家男人去,少冲老娘来。”她趾高气扬地一把将女人甩向身边的男人。

  跌进男人怀中的那一刻,女人将所受的气都发作在丈夫身上,没头没脑地又抓又咬起来,“都是你……都是你……没良心的……”

  男人手忙脚乱地接着,想为自己辩解,奈何女人根本听不进去。被打得厉害了,又在那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他也发起火来,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女人挨了打自然更加没完没了起来。于是原本是夫妻二人共同对付外人的局面一下子转变为内乱。而始作俑者吴桂兰则退离了台风区,来到那个已经从地上爬起,却仍站在一旁傻愣愣看着圈中情景的男人身边。

  “走吧。”她笑,拉着男人堂而皇之地走出了人群。

  “你跟着我做什么?”吴桂兰没好气地停下来,瞪着身后始终距自己五步远的男子。

  男子也停了下来,睁着一双对男人来说漂亮得有些过火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吴桂兰。

  早就应该分道扬镳了,谁知他竟一路跟着自己到了租屋外的巷子里。又不说话,直弄得吴桂兰耐性尽失,后悔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警告你不要再跟来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哦。”凶巴巴地撂下话,吴桂兰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然后再“砰”的一声将男子关在了外面。

  看着紧闭的铁门,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哀伤。

  两天前他在一个到处都是白色的地方醒来,鼻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让他害怕。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上插着一根带着针的管子,他扯掉,就看到鲜红的血从手背上冒了出来。

  从那个房间里出来,外面走廊上没有人,有两个穿着白衣戴着帽子的女人在隔壁的房间里聊天,没看到他。

  下了多少层楼梯,他记不得了,只是知道越往下,人越多,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

  然后,他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外面很冷,他一直不停地走,累了就跟着人群走进商场里休息,但是在晚上就会被赶出来。第一个晚上他是在一家通宵开门的药店外面蹲了半宿,几乎冻僵站不起来,后半夜就一直在跑在跳,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第二个晚上他找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呆了一夜。

  饥饿一直伴随着他。每个人的脸都很冷漠,他不敢去碰那些摆在商店橱柜上以及食摊上的食物,直到经过那个小餐馆时,那个女人殷勤地拉他进去,紧接着就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牛肉粉。两日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他不知道那是招揽顾客的手段,然后自然是吃了,没钱,被打。

  周围有很多人看热闹,可是没人愿意帮他说句话。他觉得很害怕又无助,只能一声不吭地挨着,等着疼痛自己结束。是这个女人将他从那一团乱中拉了出来,虽然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可是自始至终也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挨着墙他慢慢蹲坐在地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她,只是想着她掌心粗糙却温暖的感觉,想着她冲他那善意的一笑,便不想离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他没有,或者他记不起来了。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巷子里没有风,却还是冷。他抱着腿蜷缩成一团,有人路过,他不理会,也没人管他,只当他是个疯子或流浪汉。铁门开开关关,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每次他都会抬起头来看,却再没看到那个女人。说不上究竟失望与否,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天色渐暗,开始飘起雪来。抬起手接住一片絮状的雪花,他好奇地看它在手心化去。如果没有寒冷和饥饿,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可爱的。

  门再次从里面打开,他侧过脸看到浓妆艳抹的她,忙不迭站起来,因为冻得浑身僵硬,差点踉跄跌倒。扶着墙站稳,无措地看着与白天不太一样的她,他惶惶若有所失。

  吴桂兰没想到他还在,不禁有些头大,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理会,径自往外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跟着她走进公园,酒吧,迪厅以及其他混乱的娱乐场所,看着她跟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搭讪。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不喜欢她那样的笑,看上去好假。

  “你他妈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即将谈成的生意因为嫖客注意到她身后不远的他而再次告吹,吴桂兰终于发作出来,怒气冲冲地踩着高跟鞋来到他面前,扬手赏了他不大不小的一巴掌。一个晚上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浪费掉了,也难怪她生气,再次后悔起自己多管闲事。

  他被打得偏过脸去,看她扭着腰恨恨地走开,这一次终于没再跟上去。脸上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心里空洞洞的,突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可怕起来。

  只走出百米远,吴桂兰低咒一声又咚咚咚往回走。手掌上传来的冰冷直达到她的心里,戳痛她的神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想起他被打时茫然无辜的眼神。

  他站在原地,看到她回转,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但是还是由着她抓住了自己的手。

  握着他冷如冰棍的手,吴桂兰压下心中的酸意,带他进了家火锅小店。只是一锅麻辣烫,便换来了他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变得红润的脸色,两天来一直处于僵冷中的身体终于暖和起来。

  “林先生?”

  当清理干净男人脸上的污迹,吴桂兰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了。除了没戴眼镜外,男人和来过她这里的林修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明显的区别就是林修乔的眼神即使透过眼镜依然犀利得让人心寒,而眼前男人的眼睛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是同一个人吗?

  看着错愕地大张着嘴的吴桂兰,男人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问:“你认识我?”

  吴桂兰咬了咬下唇,无法确定,“你叫什么名字?”恐怕是长得相似吧,她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衣冠楚楚的林修乔与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扯到一起。

  “我不记得了,你是不是认识我?”男人不放弃地追问。也许,也许她可以告诉他一些他忘记了的东西。

  玩失忆?吴桂兰撇唇,有些不屑他的伎俩,“你从哪里来?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又年轻力壮,如此落魄实在有些可耻。

  看出她眼中的轻蔑,他怯懦地低下头,不敢再追问,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吴桂兰退后一步,狐疑地瞪着他头顶蓬乱的黑发,暗忖他不会是想赖上自己吧。可是即使他真有此意图,她也无法硬着心肠在这雪夜赶仅着一件薄毛衣的他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没再在失忆的问题上纠结,拖过一张塑料椅子坐下,吴桂兰探究而实际地问。她不是冤大头,可不想养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我……”男人抬起扇子一样的长睫飞快地瞟了眼吴桂兰,后面的“不知道”三个字在她警告的眼神下硬生生消了音。隔了好一会儿,在对面的人耐性尽失的时候,终还是吐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连瞎掰也不能。

  吴桂兰怒极反笑,半天说不出话来。

  男人被她恼怒的眼神看得不安之极,交握放在膝上的手开始冒汗,他不自在地将掌心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看出他的紧张,吴桂兰叹了口气,怒气消了大半,“那你会什么?”为今之计不是生气,而是该如何摆脱这个大麻烦。

  闻言,男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一声也不敢吭。

  在意料当中,吴桂兰这次反而不生气了,抓过他的右手,不理他诧异的目光,仔细打量起来。

  修长,白皙,指甲修得极整齐,指腹上有薄茧,摸上去柔软不粗,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处有拿笔之人特有的硬茧。这是一个非体力劳动者的手。

  百无一用是书生。吴桂兰冷哼一声,放开了他的手,靠向椅背。

  “我不养吃白饭的人。”她缓缓开口,心中拿定主意。看到男人眼中的受伤,她扯了扯唇角,不以为意,继续道:“在你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先住我这里。但你有手有脚,必须尽快找到事情做。”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让他离开,就等于把他往绝路上逼,她吴桂兰没那么没良心。她自己也曾走投无路过,若不是有那一两个人拉她一把,她也许早就活不下来了。

  听到她肯收留自己,男人眼中漾起欣喜的光芒,也不管她后面还有但书,只知一个劲地猛点头。

  吴桂兰这才露出微笑,起身去洗漱。

  “明天你先去洗个澡,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的,才好找事做。”一边洗掉脸上的浓妆,吴桂兰一边对看着自己的男人道。

  看男人认真之极地听着她的建议,吴桂兰心情终于转好,笑道:“我叫吴桂兰,你叫我阿兰吧。该怎么称呼你呢?”

  男人怔住,看着她的眼中又露出茫然的神色。吴桂兰忙道:“你摸摸你身上有没有表示你来历的东西。”她实在不想听到“不知道”三个字了。

  男人依言搜索了全身上下,结果一无所获。

  看到他摇头露出颓丧的表情,吴桂兰几乎要相信他失忆的说辞了,“算了,希望你早点找到事做,我就先叫你成功吧,讨个吉利。”擦过脸,她随口给他取了个名字。

  于是,男人的名字就这样被定了下来,他也并没有觉得不好。

  “我这里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床,一床被褥。”将脚泡在热水里,吴桂兰开始定下必要的要求,“我可以把床和被褥暂时分给你一半,但是你要记着,别想打我的主意,不然就给我滚到马路上喝西北风去。”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却再认真不过。她虽然是做妓的,但不代表可以随时让男人上,那也得她高兴才行。

  成功不懂她的意思,却仍一脸郑重地点头应承了下来。

  天下着大雪,成功蜷缩在巷子的拐角处,不敢回吴桂兰的租屋。已经过了十天,他还没找到事做,看着阿兰一天阴沉过一天的脸色,他很害怕她会把他撵出门,再也不允许他回去。

  冷啊!他抱紧自己,看着一个头发染得五彩缤纷打扮很蛊惑的少年仔一摇一摆地从他面前经过,没走多远突然回头看向他,脸上露出一抹恶作剧的嘻笑,倒了回来,一脚踹向他……

  天完全黑了,巷子两旁小二楼紧闭的窗子里都透出了灯光,雪仍在下,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一个打着伞的黑影出现在巷子那头,成功下意识将自己的身体收缩到最小的程度,以便不招人注意。

  “笨蛋!”吴桂兰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头顶,其中有着他无法理解的释然,“怎么不回去?”伞遮住了不停落往他身上的雪,一股不明显的暖意开始注入他僵冷的身体。

  “阿兰。”他抬头看向瘦小的女人,心中的渴望促使他不顾一切地伸出已没有知觉的手臂紧抱住她正要蹲下来的身体。这个世上只有她,只有她不会欺侮他。

  吴桂兰僵了一下,然后便由着他抱住自己。隔了一会儿,才平静地道:“回去吧。”她已经找了他多个小时,心中的担心出乎自己预料,直到刚刚看到他,方悄悄松口气。

  成功闻言瑟缩了下,将头埋在吴桂兰的肩膀上,讷讷地道:“阿兰……我没找到事做……”说完,他的心便提了起来,生怕她扭头就走,不再理会他。

  “回去再说。”吴桂兰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挣脱他的拥抱,直起身,顺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惴惴不安地随吴桂兰回了租屋,灯光下,成功脸上的青紫以及唇角破裂的血痕立时毫无遮掩地显露在了吴桂兰的眼中。

  “这次又是谁干的?”吴桂兰勃然大怒,一把将成功拉到自己面前细察他的伤势。自成功第一天出去找事做有人看他单纯便恶意地欺负耍弄他起,之后每天他回来都会挂点或大或小的彩,这也是他为什么越来越胆小,越来越找不到事做的主要原因。

  看到成功眼中的畏缩和怯懦,吴桂兰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爆出一连串咒骂,放开他,转身用盆打来热水,开始为他清理脸上的伤势。

  “那些狗娘养的,倒底还是不是人?”怒气冲冲地骂着,手上擦洗伤处周围污迹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吴桂兰说不出为什么看到他受人欺负会这么恼怒,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已经以他的保护者自居,受不得他被别人伤害。

  “阿兰……”成功感觉到她不是在生自己的气,渐渐放下心来。

  吴桂兰看了眼他如小狗一样无辜纯净的眼睛,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行了,明天你别出去了。”且不说他是否真是失忆,只是他这怯懦的性子,在外面也只有吃亏的分。

  成功无措地瞪大眼睛,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叫他不要出去,那么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赶他走了?“阿兰,成功会很努力去找……你别不要成功……”他有些惊惶地乞求,害怕极了一个人走在陌生大街上的感觉。

  不要?吴桂兰怔住,看着眼前这张虽然挂彩,但依然英俊斯文的男人脸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了她的。可是,她要他来做什么?人家男人是拿来依靠的,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还要靠她养,她哪里来的闲钱做这种没任何好处的事?虽是如此想,她的心还是莫名其妙地柔软了,无法对他说出冷硬拒绝的话。

  “你先别去了,等适应了环境以后再说吧。”在成功被吴桂兰的沉默吓得开始不安的时候,她沉沉地开了口。也许,她想,也许他真的是失忆了也不一定。

  听出她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又得到允许暂时都不必去外面面对那些可怕的嘴脸,成功这才羞赧地笑了起来,温顺地任吴桂兰为他处理脸上的伤。

  咕噜噜一串响亮的肠鸣声,逗得吴桂兰笑起来。

  “笨蛋!”她语含怜意地轻责,收拾好简单的医药用品,然后去揭开压火的铁盖,放了铁锅上去。

  饭早就煮好了,菜也洗了,就在等他回来。

  看着吴桂兰瘦小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成功突然想起先前抱住她的感觉,不明白她明明那么娇小单薄,为什么抱着她会让他感到安心和依赖。

  吴桂兰侧头正捕捉到他专注的目光,一震,心跳有刹那的紊乱,“真不知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掩饰地咕哝,为自己奇怪的反应感到荒谬,她怎么可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有感觉?

  闻言,成功原本清澈的眼神瞬间黯沉,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4

  “你以后不用再来了。”餐馆老板拿两张百元钞放到她身边的圆桌上,淡淡地道。

  吴桂兰怔了下,注意到老板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以及暧昧,心下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也不多说,拿了钱便转身离开了只打了四天工的餐馆。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鸡,还染有艾滋病的事,每一个出来找乐子的男人都远远地避开她,每一个缺人的地方都拒绝聘用她。她不由得猜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可是却想不出究竟得罪了谁。至于那些个经常会和她有些小摩擦的同行姐妹,包括小丽,即使看彼此不顺眼,顶多也只是见面的时候抢抢生意,吵吵嘴,打打架,再也不会害她至此种田地。毕竟是同一类人,知道出来混不容易,决不会做得太过分。

  想来想去,她也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更想不出认识过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所以最后还是将这一段日子的遭遇归结于人衰走背运。又想到总有一天这霉运会有个尽头,于是便又从茫然无力中振作起来。

  为了能挣点生活费,她从银行里取了两千块钱,到市西路出了些小饰品,跟着人四处摆地摊。生意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差。可是人背时做什么都倒霉,没做几天,就被城管抓到,没收了所有的东西。这一次不仅生活费没挣到,连本钱也赔了出去。

  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当她那日傍晚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租的小屋的时候,赫然发现成功正可怜兮兮地蹲在外面,小屋的锁已经换了。原来是屋主来过,把他赶了出来。

  她怒气冲冲地去找屋主,屋主竟然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她的租期到了,他不会再把房子租给她。并指控她得了不干净的病竟然还敢租他的房子,他没找她赔偿损失已经算是对得起她的了。

  赔偿损失!气极了的吴桂兰是欲辩无言,索性也不同他嗦,被压抑住的本性当即爆发,加上这阵子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全发泄在了屋主身上。临走的时候看到抱着头缩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的屋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或许她该去抢劫。

  成功一直跟在她身边,被她发火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他可没想到,她那么瘦小,揍起人来竟然毫不含糊。

  找了一家廉价的旅馆暂时住了下来,吴桂兰一边找房子,一边开始为两人的生计发愁。成功虽然对世事仍有些懵懂无知,却也可以察觉到吴桂兰的窘境,心中便常常希望能帮她做点什么。

  也许是霉运快到头了,那天旅馆的老板娘突然告诉他们,在靠近苷荫塘的那边有一个小院要出租,租金很便宜,每个月只要五十元。三间平房加一道砖砌的围墙,在高楼大厦的夹缝中,城市规划似乎遗漏了那么一块地方。老板娘也没骗她,只说那里不干净,以前还有人住,租金也没这么便宜,这几年没人租了,屋主不敢住进去,又舍不得那块地皮,找人看屋是真,租金只是意思一下而已。至于怎么个不干净,老板娘却没说。

  吴桂兰现在只是怕没地方住,至于干不干净,反倒不重要了。而且她从小就胆子大,对于这种事也不太放在心上。于是租了下来,当日就和成功搬了进去。

  雪下得很大,吴桂兰提着蛇皮袋走在人行道上,遇到垃圾箱就停下来,然后伸出那只戴着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毛织手套的手进去翻腾一下,看到能卖或者勉强能用的东西就捡起丢进手中的编织袋中。

  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做什么都不顺,除了捡破烂,她再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熬过这段日子。

  又冷又乏,吴桂兰提着空扁扁的袋子走了很久也没捡到什么,这样的天气没什么人喝矿泉水一类的饮料,饮料瓶易拉罐等自然也就少了。大雪的天,其实真捡不了什么,她只是不愿傻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而已。无意识地轻咳一声,她感到小腹隐隐地有些痛,不由叹了口气,看到前面就是地下通道的入口,于是走了下去。

  在地下通道的椅子上坐下,无视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时投过来的歧视眼光,她将左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希望能捂暖和一点。

  穿得已经不少了,旧大衣里套了两件毛衣,又用围巾包住了头脸,可是寒风还是直往骨子里灌,感觉连血液都似寒透了。这地下通道里倒是比外面暖和许多,至少没有风。

  这样一天下来,挣的钱有的时候连一天的生活费也不够,可是又比坐吃山空来得强,也许过几天她可以试试再重操旧业。唉,真不知人衰可以衰到这种地步。

  轻轻抚揉着肚子,她有些沮丧。这个小东西真是个麻烦,留下它似乎不是个好的决定。可是,谁叫她害怕呢。

  想起那天自己从诊所里悄悄溜走的情景,她忍不住觉得好笑。一看到那些冰冷的器械,还有那让人摆出古怪姿势的手术床,她心中就起了疙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连想也不想便借口要上厕所,临阵跑掉了。

  事实上她一直没有忘记以前有好几个姐妹因为做人流的次数过多而再也不能生育的事。还有就是有的刚做完没多久就去接客,结果反闹了一身的病,这样的事也很多。在那个手术室外面,她尤其清楚地想起这些。所以,留下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实在是因为她怕死怕痛,而不是因为那人们常挂在口中的莫名其妙的母爱。连他妈的父都不详,哪里来的这些什么爱啊,真是!

  嗯……究竟是哪个男人下的种呢,生出来不至于太难看吧?

  她不由低下头回忆起那些天接客的情况,反复推敲了半天,依稀记得应该是一个酒鬼的。那王八蛋什么防护措施也没做。那王八蛋长得……好像还不差。她没什么把握地想,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脚冷得好像麻木了。动了一下,木木的没有任何感觉,吴桂兰忙交换着左右跺脚,直到感觉到疼意,才缓缓地站起来,往上走出了地下通道。

  雪比开始还要大了,路上的行人仍然不见减少,多是如她一样为生活奔波的底层劳动者。城市和乡下的区别就在这里,像这么大的雪,村子里哪还有什么人走动,大都是窝在家里做一些修修农具之类闲时的事。

  “兰妹儿……兰妹儿!”

  正当吴桂兰一边想着家里的温暖灶膛子,一边将目光掠过人群寻找着人行道边的垃圾箱时,一个男人不太确定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不由站住。在家乡,连着爹妈,村里的人都是这样叫她。这声音很熟悉,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循声看去,果然是他。

  是她的小学同学张伟,她在牢里时就是托他给家里寄的钱,也是他帮她圆的谎。

  “唉。”拉松围巾露出脸来,她笑着应了一声,看着他一脸疑惑地走向自己。

  张伟人长得又瘦又小,和她年纪差不多,但看上去却有三十多岁。他们都是这样,因为生活又穷又苦,人也比城里人显老得多。吴桂兰知道自己亦是如此,早已习惯,也没精力去计较。

  “你这是去哪儿啊?”吴桂兰问,一开口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呛得人鼻头发酸,心都凉了,她于是又把口鼻蒙上。

  张伟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天停工,陪朋友出来逛逛呢。”

  吴桂兰察言观色,立时明白他的朋友实际上指的是女朋友,不由笑了起来,“这天气……”原本是想取笑他两句,却在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神色不善地走向他们而打住。

  “伟伟,你在做什么?”那个女人带着敌意地看了吴桂兰一眼,一边大声嚷道,一边走近,然后以一种占有性的姿态抱住了张伟的手臂,“你去帮我看看那双鞋好不好看。”说着,也没同吴桂兰打声招呼,便拖着手中的男人往她刚刚出来的鞋店走去。

  张伟有些措手不及,被女人拉得站不稳脚,又不好大声地喝斥,只能匆忙地丢给吴桂兰一个无奈尴尬的眼神和一句短促的话:“有事来找我。”

  吴桂兰并不介意,反笑弯了眼,点头。

  目光落在他们进入的鞋店。那里正在打折,人却不多。城里的商店总是在打折——

  她想起缩在家里不敢出门的成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除了第一天为了让他能出去找事做她曾给他买了件棉外套,他连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这些日子一直不顺,没顾及到他,他竟然也一声不吭。想到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柔了下来。

  不管日子怎么难过,该给他添置的东西还是要添置的,要不收留他做什么?

  回到家,成功竟然不在,在屋子周围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吴桂兰有些慌了。成功害怕接触外面,一向是能不出门就决不会踏出门一步,别是发生了什么事。想到最初认识那几日他总是被人欺负得惨兮兮的样子,她的心就紧了起来,赶紧出门去找。

  一直找到华灯初上,吴桂兰才忧心忡忡地回到小院。而成功,正如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里等她回来,在他面前桌子上,摆着两盘已有些冰冷的菜。见到她,他开心地站起来,脸上漾起讨好的笑。

  “你跑去哪里了?”见他无事,放心之余,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上,吴桂兰质问的语气很冲,“以为这里是旅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是不是?”虽然知道自己的火发得有点没道理,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窝在屋里,但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疲又累加上虚惊一场,想来任谁也难以有好心情吧。

  成功的笑僵在脸上,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紧张地交握在一起的手,原本期盼而滚烫的心渐渐变凉。

  他不说话,吴桂兰反而更加生气,不经大脑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不想留在这里就滚,我没义务要养一个吃白饭又尽给我找麻烦的人。”

  她是这样想的吧,是这样想的吧,养自己已经很难了,还要养一张闲嘴,她……还是不情愿的吧。所以才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成功抬起眼,看着她苍白而恼怒的脸,一丝淡淡的悲哀的笑浮上唇角,“我知道了。”他低声回答,然后转身走出了仍敞开着的大门。她其实是不想要他的,他早就知道,只是还是想和她在一起,这造成了她的困扰吧。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吴桂兰哑然失声。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把他逼走。那么……她开始在外面心慌意乱地寻找又是做什么?

  颓然坐进他开始坐的椅子里,吴桂兰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子上,看到上面已冷的香葱炒鸡蛋以及青豆炒肉沫,还有摆得整整齐齐的两副碗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触电般从椅子里弹起,她飞快地奔出大门。求求你,老天,别让他走远!

  看到蹲坐在围墙边的孤寂身影,吴桂兰欣喜若狂,再没了平日的冷静,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她胡乱地道着歉,胡乱地抓紧怀中人,仿佛是想抓住什么再珍贵不过的宝贝一般。

  显然被她吓着了,成功无措地抬起头,想扳过紧埋在自己肩上的脸看清女人的表情,不想竟摸了一手的湿意。

  “阿兰?”他有些慌乱,她不是在生他的气吗?她不是说不想要他了吗?那么现在这样……是为什么?他无法理解,可是不喜欢她哭,“别哭!”她倔强地不让他看到她的脸,他只能用手摸索着为她擦拭那一脸的温湿。

  没有路灯,黑暗包裹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人影。夜寒冷寂寞,但是两个本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的心却因为对彼此的怜惜而紧密地相贴,驱走了那可让人窒息的冷。

  “你下午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对他造成的伤害,吴桂兰只能选择将之记在心中,冀望在以后的日子里用行动来抚平自己的愧疚。

  成功这才明白她发脾气的缘由,心不由变得雀跃起来,展臂回抱住她瘦小的身体,“我去给人家搬砖,有挣到钱。”心疼她每天早出晚归,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终于克制住对陌生人的畏惧心理,再次走出了门。正巧在不远处有家人自己修房子,缺人手,主动找了在一旁转悠却没勇气上前询问的他帮忙。报酬虽然不多,他却很开心。至少这让他知道自己还有用,不是只会依靠阿兰。

  “刚才你是不是想和我说这事?”吴桂兰想起他开始脸上讨好的笑,感觉到他用力地点头,心中又愧又痛,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跟我回去吧,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汗颜无比,她轻声乞求。语毕不由紧张地闭住了呼吸,生怕他吐出一个拒绝的字,毕竟她曾那样狠狠地伤了他的自尊。

  成功没有回答,沉默了下来。就在吴桂兰忐忑不安的当儿,他突然低低地道:“你不是真心想要我的。你只是可怜我……”可怜他无家可归,可怜他无法谋生。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很清楚的是,他不想要她的怜悯。

  吴桂兰抿紧唇,从他怀中退离。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晶亮的光芒,一丝让人无法忽略的悲伤在其中缓缓流动着。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唉……”她垂眼叹息,凑过唇轻轻碰了下他的,那温软的触感让她有些惶惑的心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不只是同情他,可是她更明白一个正常的男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她的过去。他现在是失忆又或者远离人群太久了,所以不会计较那些,但是以后呢,谁又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在想清楚该如何选择以前,她已经用行动为自己做了决定。不安地,矛盾地以及喜悦地。

  成功眼中悲伤敛去,代之而起的是开怀的笑意。

  “哥哥。”

  成功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不由奇怪地循声张望。

  围墙那头怯生生地探出一个小孩头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剪着难看的锅盖头,可是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神气。

  “你好!”即使是个孩子,成功仍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真诚友善的笑容。竟然不怕陌生人了,看来他已经开始慢慢适应这个社会了呢。

  得到回应,小孩很高兴,蹦蹦跳跳地从墙后转了出来。穿着破得冒出旧棉絮的小棉袄,脚上趿拉着一双探出大脚趾的脏球鞋,小脸被冻得红通通的。

  “我叫小荆,你可不可以陪我玩?”来到成功面前,他可怜兮兮地乞求。

  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腰际的小东西,成功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可是我要做好饭等阿兰回来。”

  “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小荆一边摇手,一边笑嘻嘻地道。

  “那好,你进来等吧。”成功打开了门,小荆跟着他走了进去。

  “你家好暖和。”自动窝进炉子边的椅子里,小荆一脸的羡慕。

  “你住哪里?你家难道不是这样吗?”成功一边淘米,一边好奇地问。他还以为每家都是这样的呢。

  小荆撇了撇小嘴,“我家在池塘对面。没生火,没钱买煤,冷死了。”

  “哦……那你以后冷的时候可以来这里,阿兰把钥匙放在门框下面。”成功想起自己醒来后的头两天夜里在外面受冻的感觉,不由对小荆同病相怜起来,于是毫无心机地建议。

  “你真好!”小荆欢呼一声,跳起来抱住正弯腰将饭锅放上火的成功重重亲了下。

  也许是在外面冻了太久,小荆的唇很冷,成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但是看到小孩脸上洋溢的快乐,他自己也不由开心起来。

  “不过,那个姐姐很凶啊。”突然想起什么,小荆原本兴高采烈的小脸黯淡下来,“她一定不会欢迎小荆的。”

  想到阿兰,成功眼神变得温柔,“阿兰人很好,你别怕她。”在他的心中,再没有比阿兰更好的人了。

  小荆格格笑了起来,拍起手,人小鬼大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哥哥喜欢阿兰姐姐!羞羞脸,羞羞……男生喜欢女生!”

  成功被笑得红了脸,虽然不好意思,但仍老实地承认:“是啊,我是喜欢阿兰。”是因为喜欢,才一直跟着她吧。

  看他着窘,小荆显然很开心,反而好心地安慰起他来:“不要不好意思了……嘻嘻……妈妈说大人都是这样的啊。”顿了顿,忍不住又道:“阿兰姐姐也是喜欢哥哥的吧,我有看到她亲你哦。”

  成功闻言不由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这小孩儿……

  小荆理直气壮地昂起小下巴,“我有看到啊……不是有意的啦。”被成功瞪得有些不安,他又小小声补了一句。

  “你也认为阿兰是喜欢我的吗?”成功在意的是这一句,小荆其他的话便被自动排除脑海。

  “是啊。”见他没有生气,小荆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是随口敷衍。

  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成功傻傻地笑了起来,然后被小荆投以鄙视的目光。

  “你出来久了,爸爸妈妈会不会找?”他突然想起昨天阿兰没看到自己而担心地四处寻找,不由为小荆操起心来。

  小荆闻言小脸冷了下来,没好气地道:“谁要你管……他们带着弟弟去收破烂了,才不会管我。”说完便低下头去,不再理成功。

  听他声音有些哽咽,成功怔了怔,蹲下,伸手抬起那还未暖过来的小小脸蛋,对上一双泛红的眼圈。心中怜惜,于是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拍着那小小的背,放柔了声音哄道:“没有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小荆窝在成功温暖而安全的怀中,可爱而苍白的小嘴终于再次扬了起来,“这是你说的哦,可不许反悔。”

  见他破涕为笑,成功也悄悄松了口气,“不会。”他郑重地点头应承,然后放开孩子,炉子上的饭已经沸了,他得先把菜清洗出来,“你这么可爱,阿兰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以心比心,他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

  小荆冲他吐了吐舌,扮了个可爱的鬼脸,哼道:“那可不一定。”

  成功微笑,也不与他争辩,默默地择菜。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看过一次阿兰做饭后,便知道自己也会做。就是不知是他学习能力太快,还是在失去记忆前就会的。

  正思索间,小荆突然惊跳起来,叫道:“我爸爸妈妈要回来了,我得快点回去,不然会挨打的。”

  看他急惊风般道完别便冲出门去,成功不由失笑,原来是自己耍孩子脾气,家里人并没有不管啊。这时门外传来响声,他探出头去,正看见阿兰拖着鼓鼓的编织袋从大门走进来,忙迎了出去。



5

  “你明天跟我一起去拾荒吧。”听完成功一天的经历,吴桂兰一边吃饭,一边淡淡道。

  “嗯。”成功没有异议,反正他还没想到自己可以做什么。

  吴桂兰沉默下来,安静地吃饭。

  “成功……”隔了许久,她突然开口唤,等对面的人抬起头,才有些迟疑地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也许……你的家人正在四处找你。”

  成功怔然,瞬间失了胃口。

  “家人……”他的家人以及不存在记忆中的过去……为什么会一点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呢?他闭上眼,脑海中一片空白。是什么洗掉了他的记忆?“想。”轻轻吐出这个字,他的眉皱了起来。只是想又有什么用?

  吴桂兰叹气,放下筷子,“知道了。”看来以后要多留意一下那些寻人的消息了。也许……她应该先试试找一下那个姓林的,他们长得这么像,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虽是如此想,她却知道那不过是一种侥幸的心理罢了,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何其多,又哪会那么巧的。

  “顺其自然吧。”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她喃喃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成功睁开眼睛,正看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无奈。

  “阿兰?”猜不透她的心思,他有些惶然。

  吴桂兰笑,“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很想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她语含自嘲,却也不觉得在眼前这个成功面前有掩饰的必要。

  做梦也想不到阿兰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成功眨了眨眼,唇角无法控制地往上扬,“成功本来就要留在阿兰身边一辈子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认为需要顾虑什么。

  吴桂兰笑得更加灿烂,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她起身来到成功面前,坐进他的怀里。

  “看在你这么乖的分上,就让你抱一次吧……不过你要轻一点哦。”她无限温柔地揽住满面诧异的成功脖子,展现出自己的另一面。她想清楚了,除了现在这个成功,以后再不会有男人这样真心真意地对她,她不想错过。那样的话,即使以后他走了,她也不会有遗憾。

  成功思想单纯,虽受宠若惊,但也只是按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手环住吴桂兰的腰,不敢再动一下。而且只是这样抱着她,他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还真没往其他方面想。

  “傻子!”吴桂兰似责怪似喜欢地低嗔,便也不动,只是将脸贴在他胸口,与他静静地相偎。

  “有的时候,我也只是想有一个人像这样抱着我就好了……”闭上眼隔衣倾听那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让人安心的味道,只是这样就够了。可是这样的愿望对她们这类女人来说就是一种奢求。

  听到她隐含无奈的呢喃,成功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瘦小的身体紧紧地锢在自己怀中。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这样的贴近依然可以让人感到彼此的心跳应和。

  “你想的时候可以叫我啊。”他回答,神情再认真不过。

  “嗯,好。我记着了。”吴桂兰也并不客气,只是弯成月牙儿的眸子里依稀有晶莹的水光。

  “阿兰,我该去洗碗了。”隔了一会儿,成功突然不自在起来,试图想让吴桂兰离开自己。

  吴桂兰早已察觉他身体的变化,不由吃吃笑了起来,叹息道:“男人啊……”

  成功又愧又慌,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这样安静地抱着她,他都会觉得呼吸困难,而且脑子里还会冒出一些吓人的念头。听到她的感叹,他更是涨红了脸,慌里慌张地想将她放到地上,只怕时间再久,他会无法控制地将脑子里的画面付诸实际。

  “真是一个傻子!”吴桂兰再次责备,不理他试图放开她的意图,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成功恍受雷击,僵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都说让你抱了,你偏要装正经。”吴桂兰无恶意地轻声嘲弄,唇依然贴着他的,不似昨夜那样一触即分,而是温柔地摩挲吸吮,引导他启唇。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呵!”丢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她将小舌探进了那温润而颤抖的唇瓣间,与他惊惶失措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轰!成功只觉大脑瞬间空白,下意识地紧抓着怀中人儿的腰,绷着身体任她在自己身上点起燎原大火。直到——

  “木头。”一声抱怨传进他的耳中,他蓦然回过神来,这才顺着身体的本能做出早该有的反应。

  “你轻点……”在被抱上床的时候,吴桂兰再次提醒,她没忘记自己还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虽然怀孕前三个月不宜有性事,但是她更清楚她和成功只有现在。每过一天才能算一天,谁也无法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个一心对她、不在意她过去的成功会不会消失。

  她——只是想抓住这如同肥皂泡般的幸福罢了。

  睡到半夜,吴桂兰突然惊醒,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迷迷糊糊间想着快要过年了,小孩们似乎也睡得越来越晚。

  睁开眼睛,黑暗围绕在四周,空气中有着淡淡的垃圾味道。即使很注意将捡来的东西与吃住的地方隔开,仍无法杜绝这种气味四处弥漫,现在是冬天还要好些,若是夏天,又不知要怎样臭了。

  想到此,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听着成功平稳的呼吸声,心中又是暖热又是不安。若他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两个人一起面对艰难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若他只不过是暂时遗忘了过往,有一天终究要忆起,那样的话……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直直地刺入吴桂兰的耳中,令她心跳漏了一拍,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救命……救救我啊……”若近若远,若有若无的呼救声断断续续地从黑暗中飘过来,依稀可以听出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吴桂兰僵着身体,感觉到拥着她的成功呼吸深沉,没有丝毫受到叫声影响醒转的迹象。

  “救……命……救我……”悲伤无助的求救声在暗夜中无望地飘荡着,一声又一声地撞击着吴桂兰的心。

  倒霉!她低咒一声,悄然披衣而起,尽量小心地不惊动成功。

  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门,循着声音的方向绕着围墙来到屋子后面。雾气笼罩着反射夜光的雪地,冷风吹得人骨子里都寒透了,但无雪无雨,空气清寒沁人。

  几棵黑压压光秃秃的杨树矗立在屋后,往前走两步就是一个冷森森的水塘,约有半亩地大小,上面水雾弥漫。

  求救声消失,吴桂兰便也停了下来,目光平静冷漠地看着前方。片刻后,呼救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自水塘当中。凝目看去,隐约可以看见浓雾下有一个黑影在水中挣扎扑腾。

  吴桂兰没有动,只是冷眼看着。许久过去,挣扎的黑影消失,水面恢复平静。

  抱着僵冷的身体回转屋子,成功仍睡得沉,丝毫没察觉到她的离开。蜷进被子中,感觉着身上的冷寒一点一点被成功身上传来的体热驱散,她疲倦地闭上了眼。

  半睡半醒间,恍惚看到一个小孩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床边,冻得苍白泛青的脸,正眼含怨毒地瞪着她。想睁眼,却发现眼皮沉重难当,似有重物压在身上,连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

  可恶!她心中暗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理那双让人心生寒意的眼睛,也不去理那沉重的窒息感,而是将意念集中到双手手指,缓慢而坚定地尝试做微小的动作。

  曾有的经验告诉她,挣扎,恐惧都不会有用,除了冷静,再没有别的办法靠自己脱离眼下的处境。

  脚踝一紧,一只冰凉的手捉住了她的脚,将她往床下拖。只是一刹那的慌乱,她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仍一心地去动手指。

  成了!就在另一只手掩住她的鼻子的时候,她的手指终于动了起来,接着是整只手,然后浑身都恢复了自由。

  口鼻倏畅,浑身一轻,她睁开眼睛,四周依旧黑暗一片,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人蒙她的口鼻,捉她的脚踝。

  只是被迷到了,她知道,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难得没有下雪,但是地上的雪也没有化,反被踩得又硬又滑,不小心就会摔一跤。有孕的吴桂兰本不该出门,可是连大雪天她都不间断,所以没有雪就更不可能阻止她了。不过以防万一,出门前她在鞋上绑了两束烂布条,倒是可以防滑。

  带着成功去了趟城郊的垃圾场,和其他拾荒的人一起等垃圾车来到,然后涌上去在新到的垃圾里面寻找可回收的废品。最初她并没想到去那里捡,还是一次在路上和一个拾荒人闲聊时才知道在那里找到的东西会多一些,然后随那个女人去了一趟,便识得路了。

  据那些拾荒者说,勤快的话,在那里一个月可以收入五六百块。如果节约一些,除了度日,还可省些钱寄回去。这些人都是和她一样,从乡下出来,除了种地又没有其它一技之长,才落得来捡破烂卖。虽然收入不高,但比起一辈子苦哈哈地面对土地又要好过许多。

  看见成功,那些人都很惊讶,不时跑到两人面前晃晃,发几句感慨,都说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拾荒人。成功心思单纯,并不会如常人般觉得拾荒丢脸,只是很认真地跟吴桂兰和其他人学着在垃圾里寻找可回收的废品。

  拖着被装得鼓鼓的蛇皮袋子回家时天已经黑了。累得腰酸背痛的两人并没有搭车,一是因为多数公交车的司机并不愿意让拾荒者上车,二是能省一块是一块,天天走,早晚会习惯的。

  走了很久,除了拖袋子的手外身上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冒汗。吴桂兰松开了围巾,看向成功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温柔。对于目下的处境她并没有抱怨,像她这类的人或许都是这样,在认真地为生存挣扎的时候,再也没空去想什么公不公平、应不应该的问题,更不会可笑地坐在那里自哀自怜。而成功,出乎她的意料,适应得很好。

  “阿兰,我来。”接收到她的目光,成功想也不想便将空着的手伸向她拎着的袋子。

  吴桂兰摇头,“我没那么娇贵。”她可还没打算把他压垮。

  前面是御园,一个有钱人住的地方,门卫看得很严,捡破烂的一律不准进入。不然,她一定会进去看看,在那种地方捡到的东西定然也会比外面好吧。

  笑了笑,她没有放任自己的目光去探索里面的豪华别墅,而是注意了一下路边的垃圾箱,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显然才清理不久。

  御园过去还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才到他们住的地方,正是在这御园和另一个住宅区夹缝中,就如她这类人一样,原本不该属于这里,但却又存在得那么理所当然。

  注意到成功的步子慢了下来,吴桂兰关心地看向他,“怎么,累了?要不要休息会儿?”他不是干体力活的人,她也知道跟着她做这些事其实是委屈他了。

  “不累。”成功甩了甩头,忙紧赶两步跟上。刚才他突然产生曾来过此地的感觉,只是等他细想时,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甚至连那股熟悉感也消失无踪。应该是错觉吧,他想。

  这时,一辆红色跑车从大门内驶了出来,两人停下,让车先过去。但是那车只往前行了五十米左右,又倒了回来。

  “乔?”车门打开,跳下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路灯映照下那深刻的五官及浅灰色的眸子可以看出他定然带有异族人的血统。而此时,那张俊美的脸上有着让人诧异的惊喜和激动。

  看着男人向两人走来,吴桂兰的心跳在刹那的停顿后突突加速。

  “你这小子真能藏,我还以为你被老鼠叼进洞里了呢。”男人走近成功,一边戏谑地打趣,一边就要伸手拥抱他。不过在要触及之前迅速打住,皱眉道:“你搞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臭。”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的嫌恶。

  “你是谁?”成功将蛇皮袋放到地上,并不介意男人的态度,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眼前之人也许知道他的过去。

  吴桂兰冷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脑子里却浮起一拳将他脸上可恶的表情轰掉的画面。

  男人吃惊地张大嘴,目光在成功脸上打量了半天,而后爆笑起来,“差点又被你糊弄过去了,哈哈……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一身打扮还真是像个土包子啊……如果被小嘉嘉看到,呵呵……”

  摇头,成功觉得和眼前的人无法沟通,于是重又扛起袋子,拉着吴桂兰继续赶路。他们又饿又累,哪里有时间和这个奇怪的人磨叽。

  看着两人的背影,男人仍张着嘴,声音却戛然而止,一脸的无法置信。

  “乔!”他叫,大步赶上,拦在了两人面前,“你还要玩多久?大家为找你都快把全国都翻转过来了。”这一次,他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显然是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处。

  成功笑了笑,眼角余光瞟到吴桂兰紧张僵硬的表情,“对不起,先生,我真不认识你。你恐怕是认错人了。”语罢,牵着吴桂兰绕过了男人。

  这一次男人没有再追上去,只是一直紧随着两人背影的浅灰色眸子里悄然浮起一抹深思。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这一夜,吴桂兰几近绝望地纠缠着成功。

  “阿兰,很累啊!”抱紧明明累得连眼都快睁不开却还试图挑逗他的吴桂兰,成功只好主动示弱,以阻止她近乎幼稚的解除不安方式。

  吴桂兰终于停了下来,“成功……成功……”将头埋在成功的怀里,她不停地唤着,然后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成功被吓坏了,慌慌张张地又是拍又是哄:“阿兰,别哭,阿兰……我哪里也不去。”原因是那个晚上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男人,他们谁也没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吴桂兰收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眶仍红,脸上泪水却已不见,“你想哪去了?”她微微冷笑着说,“我只是在怨老天,凭什么有的人可以开小车住豪宅,而我就必须捡破烂?我他妈不甘心!”

  成功怔住,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辨别出她真正的想法。

  吴桂兰不耐烦地转过身,背对着成功,继续哼道:“今天如果不是因为捡破烂弄得又脏又臭,那个又高又帅的男人说不定会多看我几眼……”

  看着她突然之间变得疏离的背影,成功有些无措,“阿兰,你有我啊。”有他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你?”吴桂兰嗤笑,沉默了半会儿方道:“你有什么?你能让我不再这么辛苦吗?你能让我过上舒服的日子吗?你不过是一个比我还没用的穷光蛋。”后面的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阿兰……”成功语塞,清澈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悲哀。是啊,他什么也给不了她,甚至于还要她养活他。

  可是,既然这样讨厌他,她又为什么要对他说想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的话?又为什么要和他做那么亲密的事?

  想到这,他本来有些僵冷的心再次充满了柔情,轻轻地贴上吴桂兰的背,伸手将她环抱入怀,“阿兰,对不起……”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笨蛋!吴桂兰暗责,闭上眼不让其中的感动流泻出来。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拥抱,但身子却僵硬着,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主人的厌恶和冷漠。

  “算了,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语气不耐地打断他,她脑海中浮起成功无辜而惶恐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早知你这么没用,那天我就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收留你。看我给自己找了个多么大的麻烦!”怎么会是麻烦呢,是老天的恩赐吧。被爱的幸福呵,又岂是她们这种人可以拥有的。

  好冷!仿佛又回到了刚醒过来的那两天,无亲无故,茫然无助,寒冷和饥饿紧随在侧,即使是抱着女人娇小的身子躺在温暖的被窝中,成功仍然无法遏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缓缓放开拥着吴桂兰的手,他向后缩了又缩,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距离。

  感觉到他的挪动,吴桂兰咬着牙忍了又忍,没让自己转过身去看他的表情。够了,真的不想再说了……

  “你看你的样子,连给那开跑车的帅哥提鞋也不配……”泪悄无声息地顺着大睁的眼角淌下,没进一侧的发际中。这一次,她必会伤他很深吧。与前夜的无心相比,这样的刻意是真正地不能被原谅啊。

  “阿兰,你是真心这样想吗?”成功心思茫乱,无意识地问。若被人这样的讨厌,那么留下来做什么呢?

  吴桂兰没有回答,已经不能出声。即使自知出身不好,她仍想不顾一切地与他在一起。只是……有的时候,人不得不做出一些最不情愿的选择。他有属于他的世界,她怎能自私地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准他去看?即使以他对她的喜欢为名义也是不行啊。

  没有得到回应,成功已经不甚在意,只是看着前面女人有些枯黄的卷发,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即使被她嫌弃厌恶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想,也许是在仅有的记忆中,只有她一个人曾向他伸出温暖而友善的手吧。所以,他没有办法不喜欢她,更没有办法恼她气她。怎么办呢?

  无法言说的甜蜜和酸楚因为他的话而弥漫心间,吴桂兰几近抽搐地深吸了口气,没敢再发出声音。若开口,她不敢保证不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来。

  屋子里陷进了落针可闻的安静当中,很久很久之后,当成功以为吴桂兰已经睡着之后,他忍不住悄悄地往她那边挪了挪,再挪了挪,直至轻轻地触到她的背。

  吴桂兰闭着眼,状似睡熟,这一次没有再吐出伤人的话,身子也温软暖人,不再如前般僵硬得让人心寒。

  “阿兰,我很喜欢你啊!”轻吻着眼前枕上的发丝,成功悲伤而失落地悄声喃语着。他很喜欢她,她那样说,他真的很难过……可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所以才不在意吧。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目光难及的前方,女人的眼睑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淡淡的弯眉紧紧地拧成了结。

  再看见那个男人,成功一点也不惊讶。这两天吴桂兰没有出门拾荒,而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天天拉着他到御园外面从天亮守到天黑,能等到自然不稀奇。看着吴桂兰与那个自称为阿森的男人站在那里就他回不回去的事谈条件,他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自那夜起,她就开始对他冷淡得让人难以忍受,且不说自己是不是那个男人寻找的人,只是他的回去如果能为她挣到她想要的好处,他便跟那个男人走又何妨。

  显然条件谈妥了,吴桂兰看上去很高兴,笑得近乎谄媚。成功看着她的笑,感到心中的某个地方正在渐渐死去。

  “成功。”吴桂兰走过来,他知道她是想劝他跟那个陌生男人走,“我问清楚了,你原本是叫林修乔,他有你的相关证件,不会有错。”一边伸手为成功顺了顺长得把整个宽广的额头都覆盖住的黑发,她一边柔声道。马上就要分开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冷漠下去,谁知道这一别是否能够再相见。

  林修乔吗?成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瘦小的女人。能摆脱自己真让她那么高兴吗?甚至可以让她对他再次变得温柔起来。

  “你跟他走吧,回去过属于你的生活。不要再来找我了。”低声嘱咐着,吴桂兰觉得喉中干涩难言。

  “阿兰,你真那么讨厌我?”突兀地,成功问出一个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是因为不甘吧,他是那样的喜欢她啊!

  吴桂兰哑然失声,无法说出讨厌的话,半晌,蓦然转身,打算就此离开。无论是喜欢还是怎样,都只能如此,不是吗?

  “阿兰!”成功叫,伸手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不愿松,“阿兰,我不走……求你……别不要我……”卑微地乞求,没有尊严也没关系,只要她肯让他留在她身边。

  阿森站在不远处,为这一幕而面露惊异,却没有任何动作。

  吴桂兰僵住,眼神有一瞬间的矛盾,不过转眼便恢复清明和坚定。脸上浮起轻佻的笑,转过身腻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是出来卖的,你若真对我念念不忘,等你有钱了,还可以来找人家啊。不过啊……没钱就免谈哦。”

  在她刻意的拉长音调当中,成功的手终于缓慢地放开,失望和痛苦将他清澄无垢的黑眸覆盖。

  趁他放手的当儿,吴桂兰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他的眼,转身大步走向阿森,从他手中拿过一叠钞票,然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被丢下了。看着吴桂兰穿着高跟鞋扭着腰越走越远,成功黯然地垂下眼,搁在腿侧的手指缓缓地收拢,最后紧紧地握成拳,指甲刺进掌心。

  “走吧,乔。”阿森不知在何时来到了近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肩,“她不适合你。”

  成功抬起眼,看向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陌生人,不再抗拒地任他揽着自己走向停在路边的车。阿兰不要他了,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人肯收留他就应该偷笑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看着那个人带走成功,吴桂兰这才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单手扶树支持着无力的身体,她的目光变得茫然而凄凉。从此啊,这个肯全心全意对她的男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吧。

  她……其实也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啊!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般,她将额头抵着粗糙的树干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回走。

  回到小院,她略一犹豫,径直走向屋后。那里是一片正在施工的住宅区,堆满了沙石砖块以及钢筋木料,因为年节或者其他原因,在他们搬进来前便已停工了。

  没有粗大的杨树,自然也没有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