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9

决明: 凤仙 下

9

  他以为她死了。

  以为躺在那里的,已是一具尸体。

  他瞠眸看着,背脊森寒。

  凉意袭上了全身,冻得他无法动弹。

  直到她猛咳一声,苍白的唇瓣咳出血丝,咳回他的意识,更咳回了他屏息许久,已然闷痛的呼吸!

  狴犴直接翻过雕栏,飞腾落下。

  她的周遭已经围了太多人,没人敢去搬动她,不知她有没有摔破脑,有没有可能……一扶起她,就见脑浆四溢,大伙只敢等待大夫赶至。

  这样的伤,狴犴能治,轻而易举就能助她痊愈。

  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施术,也不愿她再多痛一刻。

  「这位公子,不能动她……她伤得怎样,要大夫看过才知。」

  一旁有人见他上前,蹲下身要抱起她,连忙制止。

  狴犴不理,执意要做,他神情很冷,但动作很轻,将她抱进怀里。

  掌心所触是大片的血,很多、很多,仍汩然涌出,濡湿了她的发、他的手、他的衣。

  「忍忍。」他让她枕在肩上,几乎没多久,湿意已经透过衣裳,直接熨烫了他的胸口。

  他轻喃的那两字,分不清是对她的抚慰,或是劝谏自己。

  抛下身后种种纷扰,不听谁人阻止,他一心只想尽快找个无人之处,为她疗伤。

  伤并不严重,他心里清楚,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救她!

  可是该死的……手竟在发抖,微微地、难以控制地颤着。

  她温热的血,带着热度染满他的手,他却觉得像冰,越来越冷……

  无法费神寻觅疗伤地点,狴犴奔进暗巷,见四下无人,便动手施术。

  暖光包裹她,她一耐细眉因疼拢起。

  随伤势渐愈,眉心的小蹙结,才缓缓松懈。

  晕眩感被人悄悄带走,后脑欲裂的痛楚,不再折磨她。

  她吐纳趋于平顺,脸上血色恢复,找回张眸的力气。

  一张开眼,看见狴犴神情冷凝,再加上一身艳红的血迹,着实吓人。

  「狴犴……」

  他看起来好狼狈,衣上全是血,发辫微微凌乱,她瞧惯的沉稳,只剩些些。

  狴犴牙关咬得出劲,说话的嗓,带有沉沉龙狺:「你告诉我,身为鸟中之皇,翼长数尺,上可达云端仙界……仅仅三楼,竟能摔个头破血流,险些丧命?!理由为何?」

  「呃……」凤仙被问得一呆,支吾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在生气,但声音轻轻,又听不出有太多怒气。

  她错了,才刚这么想,那道「声音轻轻」,立即转变,化为咆哮。

  「你坠下的那处是偏巷,虽不可能无人途经,但你展翅稍飞,不至于被察觉,你究竟……在发什么呆?!」

  拿自身性命开玩笑?

  凤仙遭吼,纤肩一缩,话就这么乖乖坦承了,丝毫不敢欺瞒:「我没有办法飞!我已经永远……都不能飞了!」

  「说清楚!」他追根究柢。

  永远不能飞?!何意?

  一只凤凰,飞,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只有会不会,没有能不能!

  凤仙咬咬唇,神情像个孩子,正同爹娘自首恶行,有些别扭:「我、我拿它……去换避水珠。」

  「它?」

  「凤凰的……飞翔本能。」她头低低的,完全不敢抬起。

  狴秆眸眯细,眼中文火燃燃。

  「你用『飞翔』去换一颗避水珠?」

  用飞的回去,岂不更快?

  藉以拖延回凤族受囚的时间?

  他曾经如此质疑她,到方才为止,仍是这般想的。

  已经认定了,她慢吞吞的,还身处于十万八千里外,与栖凤谷遥遥相距,是心存狡狯,想推拖,故意不回凤族去面对牢狱之灾。

  不是。

  他错了,她没有那样的心眼。

  她还没回去,是因为她不能飞。

  她失去了飞翔本能,腾不上晴空,无法双翅一展,便日行千里。

  她只能凭靠双脚,一步、一步,不知需花上几年,才能回到家乡。

  「因为……没有避水珠,我到不了龙骸城,不能去找你,所以……我想到了黑婆婆,她见多识广,会有方法帮我。」

  「黑婆婆?」又是何人?

  「黑婆婆说,她手上正好有避水珠,佩戴着它,即便不谙水性,我也能潜入深海,找你……洗刷冤屈——事后证明,你是对的,你没冤枉我。」语末几句,她小小声说,几乎没了声音。

  「她开口要你用『飞翔』交换?」

  「嗯……」

  黑婆婆那时嘿嘿笑,说避水珠很珍贵,得拿出同样珍贵之物,才能换取。

  「而你,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么愚蠢的要求。

  「她说的也没错,要是能恢复我的清誉,做什么都值得,否则,我永永远远是大家口中的……杀人犯,只能囚禁地牢,能不能飞又有何差异?……我认为有理,便同她换了。」

  而换来的避水珠,在她离开海水,踏上岸的同一刻,她取下它,抛进了海里。

  因为,再也用不着了,不再有机会……需要它。

  海,不再是她所能涉步之处。

  那座美丽的海城……

  「笨蛋……」

  「什、什么?」她被骂了?

  「我说,你是只从笨蛋里孵出的笨鸟。」

  单纯的笨蛋,才会连被施了术,还无知无觉,受到操控,去帮人做坏事!

  天真的笨蛋,才会分不清孰轻孰重,什么都能换,不顾后果,把自己害成这样!

  可怜的笨蛋,明明知道摔下楼去,自己会伤得多重,还嚷得那么大声,要他先救毛头小子!

  骂她笨蛋,算客气了!

  「干嘛连孵化我的蛋……一起骂下去呀?」她咕哝着。

  狴犴对她的嘀咕,直接无视,迳自问:「那位黑婆婆是什么来历?另一只凤精?」

  「不是,她不是凤精。黑婆婆住在栖凤谷北方,一棵巨大老树里,她懂很多很多事儿,只是她有个怪癖,她喜欢凤凰羽,要同她请教事情,都得拔根羽毛,跟她换,她才肯说。」

  狴犴沉默,若有所思。

  「她人不坏,对我们很友善,虽然……老树周遭阴森森,不像栖凤谷,景致秀丽,踏进那儿时,心里总毛毛的。」凤仙又接着说。

  「你时常去找她?」狴犴问了一句。

  「是陪姊妹去,像凤仪姊姊……生前,遴选凤妃的前几日,拉着我一块儿去,她想问问有没有机会选上。还有,凤香去过,凤采去过,凤光也去道,我没什么事儿想请教,就坐在一旁啃叶饼……避水珠那回,是我头一次,去求黑婆婆指点迷津。」

  凤仙很诚实,全告诉他,希望他脸色能平缓些,不要皱眉,不要凛眸,不要瞪她。

  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不会读心,自然不明白,他觑向她时,心中想些什么。

  应该……不是好事吧?他的神情,她不得不这么想。

  他不开口,她总得说些话,好打破沉默。

  「我不是故意拖着不回凤族,我也想翅膀一展,快些飞回族里,去向大家认罪,但我没办法……张开双翼,也飞不上去,我已经努力赶路了,今天是不小心看见城里热闹,忍不住去瞧,我真的没有想拖延……」

  他还是抿着嘴,看她。

  凤仙被他的眼神瞧得发窘,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抬睫偷瞄,他身上那一大片血渍,实在太刺眼、太不适合他。她蠕蠕唇,又说:「抱歉啦……把你弄脏了,你要不要……衣裳脱下来,我去河边帮你洗?」转念一想,他动动法术,就能换袭新裳,哪需她出手?多事。

  「后脑还痛吗?」

  「唔?」

  没料到他开口关心她的伤势,凤仙反应驽钝,先是呆愣,会过意时,连忙摇头。

  「不痛了。」只是猛摇时,有些晕晕的。

  伸手去挠自己的长发,摸到一掌心的血,她还没来得及吓到,倒先见狴犴脸一沉。

  「伤、伤口早已被你治好了,这些血,擦擦就干净了。」她胡乱朝裙上抹。

  瞄兄他的双手同样被血染脏,颜色半干涸,很是吓人,让她想起了水镜中,凤仪的鲜血,濡满她指掌的那一幕……

  她拉起他的手,用裙摆替他擦干净。

  他的手好漂亮,十指修长,不该弄脏。

  狴犴没抽回手,由着她擦拭。

  「失血那么多,头不晕?」伤口是不见了,体内流失的血液,却没能一滴不缺地补回来。

  幸好她握着他,不然,他恐怕控制不住手,探入那片黑绸间,去摸她的头,亲自检查伤势。

  「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她答。怕他误解,以为她想耽误起程计划,她急忙补上:「不,不用休息,随时都能走,现在……要回栖凤谷了吗?」

  要休养,她有一辈子时间,能在地牢里慢慢养。

  狴犴知道她又在逞强,方才摔下楼的惊吓,根本还没忘掉,手仍抖着。

  笨蛋。还是只有这两字送她。

  害一丝心软,轻飘飘、软绵绵,浮上他心口的……笨蛋。

  「我要找个地方沐浴,洗去这身血腥味。」他说。

  那句话,充满美景的想像。

  我要找个地方淋浴。

  白烟氤氲,拂热着肤,朦胧着眼,让一切如梦似幻。

  一具赤裸、匀称、结实、完美的长躯,浸戏于热汤内,水声泠泠,像是每一瓢水,正亲吻着、膜拜着肌肤。

  水滴滑落,珍珠般晶莹,衬着麦色肌理,仿佛淋上蜂蜜的莓果,鲜艳欲滴。

  停!不能再勾勒,否则脑后的伤痊愈了不再流血,但出血的部位,会换成她的鼻……

  凤仙本想揉鼻,手抬起,又乖乖放下。

  刚流了不少血,又被狴犴骂了声笨蛋,他毫不温柔地卷了两丸草纸,塞进她鼻孔,完全不顾少女羞耻心。

  呜,这样好丑,被他抬起脸蛋,撑大孔洞,强塞草纸丸的模样,好丑。

  她暗暗在心里,泪流满面呀……

  「罚坐」椅上的她,神情哀怨,等待鼻血停止。

  「谁叫他要说得那么旖旎,害我……」思想不纯正,满脑子充斥着美男出浴。

  不过,她原本以为他会随便找处山泉野溪,蓝天白云相映下,褪去衣物,悠然步入泉溪,任山风吹拂一头长发,欲遮还露,最是撩人……

  「又、又流出来了……」鼻血。

  她今日大失血哪……

*** *** ***

  趁狴犴去客栈澡堂沐浴净身,她替换了新的草纸丸,乖顺坐挺,努力不去想像,害她鼻血直流的……绝丽景色。

  「没想到,不是山泉野溪,胡乱洗洗了事,狴犴口中的『找个地方』,竟然是间客栈。」

  住客栈耶,好像太悠哉了点,不用赶路回凤族吗?

  他明明……今天遇见她时,那一脸的不苟同,像极了很气她,气她没加快脚步返回凤族认罪,还在路途上打混。

  一日都没过完,他的气仿佛消了……虽然并非面慈目善、和蔼可亲的瞬间大转变,但他双眼深处,黑邃眸内,那一层凝结的冰霜,确实是化掉了,无影无踪。

  坐得太直,背有些酸软,她歪倾,靠在椅枕上,眼皮沉沉的,从强撑,到小眯,再到闭一下,最后闭上,就张不开了。

  狴犴踏进房,看见她歪躺长椅间,已经睡得好沉。

  因为鼻孔塞住,不得不用嘴呼吸,粉唇张开,发出吐纳声,小小的,缓缓的,垂落的一绺软丝,跟着她吁吐飞扬。

  将她打横抱起,送往床铺。

  凤仙突地睁眼,破开一条小缝,看见是他,安心了,又合上,惺忪呓语着:「要…回去了吗……」

  他不打算浪费唇舌,跟睡糊涂的家伙多嘴,随她去瞎猜,反正她一问完,又睡瘫了。

  抱上床,脱去她的鞋,盖妥衾被,梳拢长发,不遭身躯压住。

  他动作很轻,这回没吵醒她。

  夜烛的光微微亮,比不上海城珍珠,一颗就能照亮满室。

  这样微暗的烛光,在她身上形成光影起伏,柔和交错。

  羽睫扬翘,鼻梁俏挺,唇瓣丰盈,随着暖光更加突显。

  他看着她。

  今日,似乎……一直看她。

  目光不受自己控制,无论瞟往哪里,最后定会回到她脸上。

  是她变美了吗?

  她鼻内还塞着草纸丸,距离「美」……遥不可及。

  那两团草纸丸,惹出他的笑意,嵌进瞳心。

  不过方才,他可没这般的好心情。

  看见她无故淌鼻血,以为是坠楼的伤势,他心急且慌乱,将她扯近,要再治疗她。

  结果,他刚碰到她,她鼻血不止反爆。

  她后来嗫嚅坦承,是因为幻想他下水之景,才……

  真不知该深感荣幸,抑或气她的意淫。

  想起心急如焚的自己,她……把他也变成了笨蛋?

  不然,伸手去轻梳她发鬓,让滑腻如云的嫩丝挠弄指掌,享受这般细腻、这等触觉,爱不释手的人……是谁?

  「笨蛋……」

  这一次,骂的是谁,狴犴自己也分不清了。

*** *** ***

  「奇怪,昨夜,狴犴他……不是抱我回栖凤谷?」

  虽然记亿有些混沌,睡沉之前,好似感觉到狴犴把她抱了起来。

  可一早醒来,映入眼帘看见的,是淡绿色床幔飘动着,些些的风穿透而入,微微分开幔布。

  这里,不是栖凤谷。

  凤仙更加清醒,确定身处之地是客栈雅房,昨夜入住的同一间。

  「怎么……还在这儿?」她越想越糊涂。

  「醒了?」

  狴犴站在窗扇前,侧身觑她。

  银耀的日芒,洒落于他面容间,炫了一身灿亮,教她无法直视,又忍不住受那般锋芒包围的他所诱。

  眯起眼,也要贪心地将他瞧个清楚。

  「狴犴……」

  以前,总听姊妹们说,凤主怎生英俊、怎生好看,一出现,让人离不开视线,那时的她无法理解。

  虽然不能否认凤主确实美丽,与狴犴相较,让她离不开视线的人……

  是狴犴。

  「去洗把脸,下楼用膳。」看她仍一脸傻气,狴犴当她还半梦半醒。

  「我们……」

  知道她在困惑什么,狴犴只是浅淡一句:「边吃边说。去洗脸。」

  别用这种表情……惺忪、可爱、迷糊地看着他,会令他……淡淡屏息。

  「好。」

  她不敢再啰唆,乖乖下床,将自己打理干净,再随他一块儿下楼。

  今日的早膳,不再是两颗白胖馒头,而是内馅扎实的豆沙甜包,配碗热米浆,除此之外,还有一盅白粥,熬得稠密绵滑,以及几碟咸香酱菜。

  凤仙吃掉半颗豆沙甜包,喝口热米浆,才说:「我以为一觉醒来,人已经在栖凤谷内了。」

  「你不想知道,小妾弑夫案结果如何?」狴犴舀着白粥,反问。

  「呀?那件案子……想呀,想知道结果。」她点头。

  「那么就在这镇上,待到案子了结。」他风轻云淡地说。

  凤仙双眼灿灿,很感动,很欣慰,闪着光,笑靥绽现:「狴犴,你要帮她是吗?你不忍见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是吧?」

  他睨来一眼,打破她的绮想:「你想太多了。」眼神倒未见寒意。

  「咦?」不是?她猜错了?

  「我如何帮?何为凭?何为证?」狴犴慢条斯理吃着粥。

  「亮出你龙子的身份!人类会尊你、敬你,到时,你再说出小妾并非真凶,这件疑案便能破了!」凤仙说得多轻松,仿佛推出「狴犴」,万难皆可迎刃而解!

  这一回他的睨视,添了无奈,以及……苦笑。

  这只天真的小凤精。

  「他们只会当成『妖言惑众』,再将我俩驱赶出城吧。」狴犴可没她单纯,以为事事美好:「人,自定义其律法,如何查案、如何判人,是他们的『官爷』所该做的事。」

  「可是……」

  「我只说留下看结果,并非加以干涉。」狴犴重申。摆明要冷眼旁观。

  「哦……」凤仙难掩失望,一对漂亮眸里,点点的星光稍微黯淡。

  「快吃。」狴犴见她停嘴了,推去一盅白粥,到她手边。

  凤仙乖乖喝几口,又想到:「我们不赶路回去,无妨吗?」

  「不差这几天。」

  反正,你本欲用脚走,所需时日何止数倍?

  「原来,狴犴也关心案情……」她咬着匙轻喃。有些意外呢。

  狴犴懒得纠正。

  关心案情的明明是她,他知道她的希望,于是愿意多做停留。

  比起案情,狴犴关心的却是……

  「你多说些关于黑婆婆之事,她的举止、她的态度,或是你们几个凤族丫头,遇上她的始末。」他都有兴致知道。

  这号谜般人物,让狴犴心存怀疑。

  总觉得发生在凤仙身上,一连串的谜结、矛盾,似乎能从黑婆婆那里去找出线索。

  这个昨日才从凤仙口中听见名称之人,竟教他很在意。

  「黑婆婆?」凤仙圆眸轻眨,反应了过来:「狴犴,你也想找她问事?若是,我有凤羽,能借你用哦。」投黑婆婆所好,没凤羽不行。

  她豪气且大方,愿意「拔毛相助」。

  狴犴没受感动,反倒锁起了剑眉,睨视变成瞪视,口吻沉了,神情凛了:「你,就不能多珍惜自己一点?!」

  凤仙一嘴的白粥还没咽下,开不了口回话,又听他冷冷说。

  「拿『自己』去换东换西,用飞翔本能换了颗不值钱的珠子,沦落到无法再飞的地步,现在,拔光了羽,当只无毛小鸡,也无所调?」

  凤仙快快吞下粥,要替自己辩解:「我没有不珍惜自己呀!就是太珍惜自己的清誉,宁可付出代价,也要证明自己无罪……呃,虽然,最后证明我有罪……但那当下,我是信任我自己的!」

  还有,我再怎么样也变不成无毛小鸡,我是凤精,不是鸡精啦!这句反驳,很孬地含在她嘴里。

  「你这不叫珍惜!『珍惜』该是更……」

  更待自己好些,不让自己发肤有伤,不扯下凤羽,害自己疼痛。

  更顾及自己些,将自己摆在前头,遇上危险,先自救,而非嚷着央他去救别人,再任自己摔下受伤……

  「珍惜该是更?……更怎样?」凤仙等着听训,久等不到下文,小脸凑近。

  狴犴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暖暖的吐息、微淡的芬芳,还有一股……香甜味儿,随着她靠近,侵袭而来,嗅入肺叶,拂过寒毛,来势汹汹,诱发肤下的潜鳞,蠢蠢欲动。

  她让他感到热,炙热。

  那股热,变成了恼。

  恼她,害他变得浮躁。

  他一指顶向她的额,将她推回原位。

  「吃更多、喝更多,扫光桌上食物之后,再来一份!」

  他是认真的!

  「不、不要啦……」

  她、她会死的……

  她会活活撑死的啦,呜呜。



10

  再审之日,七天后,到来。

  同样的汹涌人群,密密围观,把公堂外的庭园,挤得水泄不通,官差架起了木椎及横栅,不容闲杂人等跨进范围。

  这回,凤仙没挤在人海里,而是与狴犴伫足屋顶,居高尚下俯瞰审案现场。

  凤属鸟,鸟的本性对高处无惧,可狴犴擒住她的腰,牢牢的。

  不知是他怕高——这一点,她不敢问,纯粹胡猜,因为他真的环得好紧,像抱浮木一般。

  抑或是……他怕她一脚踩空,滚下屋瓦?

  「希望今儿个别再对她用刑。」凤仙很怕二度看到刑求的惨况。

  响亮的惊堂木,以及随后而至的「威——武——」,淹没她的喃语。

  犯嫌小妾已被带上,跪于审桌之前。

  她倦得面无表情,脸颊消瘦,双唇苍白,且缺水微裂,眼睛更显大而深邃。

  散发未理,囚衣脏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见青紫淤血,很是吓人。

  刘大夫人及毛头小子……刘家小少爷,亦在围观人群中,聆听判案。

  本以为这场审,冗长、枯燥且难熬,没想到才开始,便结束。

  「我认罪,老爷……刘宏是我杀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开口,不喊冤,不告饶,而是坦言不讳。

  全场,瞬间的静。

  静默之后,爆出的是惊嚷。

  「她认了?!果真是她,最毒妇人心!」耳语纷纷,尽是指责和唾骂。

  「静!」官老爷大喝。

  城民个个闭起嘴,不敢造次。

  鸦雀无声中,官老爷追问犯嫌小妾:「杀害刘宏之罪,你认了?」

  「人,是我杀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让刘宏饮下,暴毙而死,为的是谋取家产?或有其他尿因?」

  「……对,为家产……我毒杀了他,我什么都招了、什么都认了……让我画押……」犯嫌小妾极度配合,与前一次满嘴喊冤,惨遭刑求也不屈认的姿态,有天壤之别。

  「前次若不狡赖,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状让她画押了。」官老爷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说她并非凶手?可她……她自己认罪了!」屋顶上,凤仙愕然问他。

  是狴犴错了吗?

  「……」狴犴静观,睨向低头拭泪的大夫人,丝绢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转向吃力画完押,默默掉泪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怀中那名小少爷。

  那是极尽慈爱的眼,在望向心头之肉时,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来如此。

  看来,小少爷的亲生娘亲是谁,恐怕非眼前所见。

  而能让无辜之人,甘愿吞下罪名,甚至面临死刑,便是挟子威逼了。

  假想这几日间,大夫人以探监为名,她向来的慈善好名声,不计前嫌来看望姊妹,当然说得过去,入了监,要撂何狠话,也是两人私下之事。

  你的儿子跟着我,才能拥有刘家这一切,我自小宠他,真心视他如己出,他也只认我这个娘,你虽怀胎十月生他,却没养过他,在他心中,你与我,孰轻孰重?

  若你不担心他受到的打击太大,尽管告诉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压根不是亲娘,他最讨厌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你看他认不认你?

  再去告诉他,他爱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吓疯、吓傻,让刘家彻彻底底毁了!反正,儿子非我亲生,我绝不会比你更痛。

  不然,你何不以最小伤害来做结束?由升儿讨厌的「二娘」,成为杀害他爹的真凶,起码他还有个「娘」,守在身边。升儿他说,他想保护我呢!他还说,他定会陪伴我,一块儿守住刘家,他会努力上进,不让刘家颓败。

  我极度恨你,但这儿子,真是可爱……

  没有你,我与升儿能继续当对慈母孝儿,共同为刘家打拼。

  你一生只懂伺候男人,你会掌理庞大家业吗?失去我的这个家,你有本领撑起来?还是……最后家散业败,你与升儿流落街头,你再回去重操旧业?

  他当你儿子好,或是当我的儿子好,你自己想想吧。

  刘家小妾回想着,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隐隐抽痛,仿佛无形之鞭,一记记鞭答,泪泉难止。

  升儿,她的升儿……

  当初,以腹中之子做为条件,归入无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换取嫁入刘府为妾,她岂能预料会走到今日,这等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知道如何做,对那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她,也做了。

  供状上,写下姓名时,她没有后悔,只是遗憾……

  狴犴的推测,近乎八成正确。

  刘家小妾的认罪,全是为她的亲生儿。

  凤仙不懂他的心绪,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也太震惊,无法反应。

  瞧他面色凝重,看来事态严重。

  凤仙很担心。

  想到参娃曾说:「狴犴只要判错,他就会死!」

  凤仙颤了颤,寒意由背脊窜上,毛骨悚然。

  参娃说得煞有介事,却又语焉不详。

  判错?何种程度的判错?错指了凶手?

  他就会死?是判错的瞬间,抑或一日一日,逐渐虚弱下去,缓缓步向死期?

  她颤抖加剧,狴犴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

  他低首,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正仰望他,长睫沾泪,水光闪闪。

  「狴犴……」

  不要死……不可以死……她不要他死……

  「别替她难过,她自愿认罪,代表她心中有所盘算或觉悟。」他认定她的眼泪、她的哆嗉,全为刘府小妾。

  脚下的堂审,宣判小妾的处刑,那一声「退堂」的惊堂木响,重重一砰,凤仙甚至震颤了一下,纤小的身子几乎弹起。

  怎么办?人类官老爷判了……狴犴怎么办?

  他会死吗?

  「凤仙?」他喊她。

  她没应声,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还在发着抖。

  此处不宜再留,她被吓坏了,该是受审判影响,心中留有阴霾……狴犴无暇细思,偕她驰离,返回客栈。

  直到泛着温香的茗杯,暖了她的掌心,她才回神,看着她掌间那杯茶,以及连杯带手,一同包拢的修长大掌……

  她只是看着,眼眶红了起来,视线朦胧。

  「不过是与你无关之人,你何须为了她闷闷不乐?」他吁息,淡淡说。

  不是的……

  怎会是无关之人呢?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

  是……狴犴呀!

  「先喝口茶。」狴犴执起抛的手,杯口抵向她,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褪去了粉嫩,微微细颤。

  她想问他,关于「错判即死」之事,又怕自己无权去问。

  张了唇,吐不出话,加上杯缘就口,他的强势要求,凤仙抵抗不了,只能听话,饮下热茶,感觉那股暖热滑入腹内。

  她所不知的是,伴随暖意下肚,不仅茶水,还有狴犴施加的术法——助她抛却烦恼的术法,坠入黑甜睡境,那里,无梦干扰,静谧清晏。

  凤仙才饮下一半,便已软软偎来,在他怀里意识渐扬。

  这是狴犴所能想到,最立即、最快速让她抽离悲伤、低落,不受人类冤案影响。

  静待怀内人儿睡得更沉,沉到眉宇舒霁,不再面露苦恼。

  「自身的状况也不比别人好,还有闲情去可怜他人?」

  长指在她黑瀑长发间穿梭,梳弄细软发丝,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由眉开始,搜寻到鼻梁,再到唇……

  「斩首不过头点地,你要面对的,是更加漫长、难熬的监禁,也不见你反应这么大,真如此……不忍那小妾受冤而死?」他喃着。

  虽觉自言自语很蠢,她已睡沉,也不可能听见,或是开口与他对谈。

  但接下来,他要去做的事,更蠢。

  将她抱入床榻,安置妥善。

  狴轩落坐床缘,待了好一会儿,听她鼻息均匀、平稳,他起身,步出房门……

  去做蠢事。

*** *** ***

  夜深沉,凉如水,月弯似钩,万籁俱寂。

  狴犴踏月色而归。

  刚和衣上榻,眸方闭,未闩的房门,被人轻巧推开。

  月光将那细细影子,拉得更纤巧,投射到被褥间,覆盖他身上。

  蹑足朝他走来,不发出半点声响,是凤仙。

  他的术力应能让她一觉到天明,怎会在此时醒来?

  狴犴躺卧不动,静观其变。

  她缓慢靠近,站在床边,背着光,周身一片浅黄碎金。

  她伫立良久,迟迟没有动静,就只是站着。

  隐隐约约,几声抽泣,小小的、压抑的,传入他耳内。

  冰凉的小手,触上他的脸庞,不敢碰得太彻底,隔有些厘之差。

  月光淡淡的暗室,仅靠一丝的亮,他看见她唇瓣轻动,说了什么。

  无声,有形,轻易辨识。

  狴犴。她说。

  然后,又是一声无言轻喃。

  狴犴。还是他的名。

  半夜不睡,跑到他房内,来喊他名字?

  他虽困惑,却也不惊扰她,要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像暗杀雯鳐那日……梦游?

  「……错判了,就会死掉……」抽抽噎噎中,还是有几字,细若蚊蚋、几不可闻,锁不住地逸出了她唇间。

  「不要……我不要你死……」

  也仅止这一些,之后,她都咬唇克制了。

  小手挪到他鼻前,探他的吐纳,确定他仍有呼吸、确定指腹上被生命的热息所拂——她松了口气的模样,全数入了狴犴的眼。

  过没多久,才刚探过鼻息的指,不厌其烦又探了三回、四回、五回……

  难道,她白日的恐惧、颤抖……是为了他?

  狴犴念头一闪而过。

  她所担心的,并非刘府小妾,而是……他?

  错判就会死……

  这件事,她也知道了?

  只是,她的认知似乎犯了错误。

  凤仙的食指又探到他鼻下,这一回,他出手,握住了她。

  凤仙吓了一跳,欲抽手,纤指遭箝,紧紧不放。

  「怕我忘了呼吸?」

  狴犴睁眼,目光炯炯,暗室里,像燃起的火炬。

  「……狴犴……」

  他的眼,若是火,她的眼,则是水,正滴答下雨,在双颊间泛滥成灾。

  她呜呜啜泣,哭了出来,一颗颗泪珠急遽掉着,说得抽噎:「我们……我们去劫狱……去救她,好不好……」

  他一怔。

  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心中所忧,仍是刘府小妾?

  「把她救出来,她不用死……你也不算错判了,对不对?……你就不会有事、就不会死掉了……」凤仙说得仿似狴犴已面临死劫,哭颜更是凄惨,鼻眼皆红,模样狼狈。

  「把她救出来,她不用死,我也就不会死?」她的语意,狴犴简单重整。

  「对不对?……是这样,对不对?……」凤仙希望他点头,希望真的这么做,便能救他!

  「当然不对。」他斩钉截铁。

  话,刚说完,他看到了……

  大雨倾盆。

  那一只,连自己即将离开龙骸城,返回凤族领罪,得幽禁多少岁月都未能知晓,也不曾放声哭泣的小凤精。

  那一只,坠下楼,伤得恁重,枕卧血泊间,却一滴泪、一声痛,都没掉、没喊的小凤精——

  现在,眼泪大颗大颗掉,像个孩子,涕泪纵横,污了一整张小脸,

  为他流的泪,炙且暖,哭皱的脸蛋,此刻看来……竟是美的……狴犴因此念头,而自觉震灭。

  简直……胡思乱想,既不梨花带雨,也没千娇百媚,何美之有?

  他在床上坐起,弹指,点燃房内烛火。

  「你,是不是有所误解?」

  狴犴贡献衣袖给她抹脸擦泪。

  「唔?」

  「刘府小妾的生或死,与我无关,我不会因她生而生,为她死而死,所以我无法理解你哭什么?」他虚心求教,想弄懂她说哭就哭的原由。

  「咦?」凤仙呆住,一脸憨呆,眼泪仍滴答直掉。

  她有些哽咽,有些嗫嚅,更有些迟疑,小小声问:「你不会死?就算错判了,也不会?」

  他睨来冷光:「我没错判。」这辈子,最气人质疑他的能力。

  「可是小妾她认、认罪了呀……」

  「认罪,不代表有罪。刘府大夫人才是真凶。」他严正声明,别再乱指他错判。「还有,并不是『错判』,便等同于「我死』,你从哪听来这种乱七八糟的说词?」

  这种「错判」,范围也太广大了点。

  「参娃。」

  真不意外,不,该说他早就猜到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凤仙认知的错误,源头在哪。

  「獬豸错判了真凶,冤枉无辜之人,使其丧命,獬豸也将为自身的误判,断角死去。刘府一案,真凶是大夫人,小妾自愿扛罪,我当然不算错判,又怎可能小妾头一落地,我也得跟着死的道理?」

  除非他硬指小妾是凶手,小妾因此而亡,他才需要担心报应反噬。

  凤仙嘴儿开开,一时之间,处于愕然状态,反应不及。

  直到,她咀嚼他的话语,慢慢地,厘清每一字、每一句。

  「原来……是这样呀……」她喃喃道。

  原来,不是她所想像,那么恐怖、那么毫无余地。

  原来,狴犴不会死。

  「还好……是这样……」她咧开了笑,松懈的、解脱的傻笑。

  泪水,不止,反增。

  她开心得又哭了。

  「你又哭什么?」狴犴不懂她,他真的不懂。

  比刚刚的「大雨倾盆」,不遑多让。

  只是这次的「雨势」,衬着她唇角笑弧,多了些甜。

  他几乎快有种错觉,她掉的不是咸泪,而是糖蜜了。

  「我很担心你死掉嘛……现在一放心,眼泪就……」她手里还握着他的袖,拿来擦泪,相当顺手。

  「你刚『不放心』时,所掉的眼泪不比现在少。」

  「嘿嘿……」

  她腼腆一笑,整张脸红通通的,眼红鼻红,是哭泣所致,双腮红,则是因他的调侃,以及他觑她的眼神。

  他的眼睛,像在笑,若有似无,笑得她整张脸蛋臊赧起来……

  凤仙怕自己此刻看起来很是狼狈,低下首,瞅着自己的指节瞧:「虽、虽然那小妾的生死,不会影响你……你那么笃定说她不是凶手,既是如此,眼睁睁看她死……也不妥当?我、我们能不能替她……做些什么?」

  「她的事,你不用管。回房去睡吧。」

  「我觉得……我睡了好久。」喝完了茶,之后的事,她一丁点记忆都投有,再醒来,已是深夜,这段时间她应该是……睡着了?

  「但我累了。」他不想跟凤仙多谈关于刘府小妾之事,越是谈下去,他做的那件蠢事,她就会知道了。

  他一点也不希望她知道。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赶她回房去睡。

  况且,夜深人静,她与他共处一室,周遭太悄然,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近在耳边,让他感觉浮躁,仿佛有着什么要脱柙而出。

  听他这么说,凤仙也不好扰他休憩,温驯点头:「那我先出去,你早歇。」

  他看她一副「了无睡意」的模样,不认为她会乖乖地窝回床铺,不由得出声叮嘱:「夜深了,别胡乱跑。」

  人类城里宵小多,落单女子唯恐成为目标。

  「我不会逃的。」凤仙误解他的意思。

  狴犴本欲加以解释,但未见她脸上有任何受伤,还带些些笑容,于是作罢。

  凤仙为他吹熄烛火,关上房门。

  门窗上的薄纸,倒映她的身影,月光洒落之间,渐行渐远。

*** *** ***

  狴犴没猜错,她不想睡,不想上榻躺平,睁眼到天明。

  今夜,明月皎洁,夜风不冷,再加上她宽了心,知道狴犴不会有事,心情处于放松及欣喜之间,夜景看来好魅人。

  「去屋顶上,晒月光好了。」这不算乱跑了吧?她可是安安分分……待在房间的正上方。

  凤精喜爱高处,即便失去飞翔本能,对至高之处的偏好仍旧不改。

  即便不能「一飞」冲天,但她身形灵巧,沿着树爬,还是成功抵达屋顶。

  她坐下,凉风拂面,拂不去唇畔笑意。

  就仅是知道狴犴不会有事,竟教她如此开心。

  她嘴里,已经数不清呢喃多少回的「太好了……」,傻乎乎地一直重复。

  夜里的城,好静,只剩虫鸣,唧唧响脆。

  偶尔挟杂着,她那一句满足喟叹。

  全客栈里,大概仅存她一个,仍是双眼亮晃晃,醒着的。

  凤仙是这般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三更半夜,忙着不睡的,大有人在。

  几句细碎窃语,由远至近,最后,停步于她下方的庭园假山。

  凤仙原本不打算偷听、偷看的,可是对方太明目张胆,让她想佯装无视都不行。

  于是,她眨着眼,很「不小心」从头看到尾。

  这一看,惊呼连连,大开眼界。

  下方暗丛,窸窸窣窣,交谈的声音,全含糊在彼此嘴里。

  月光淡淡,还能看见四唇之间牵系的银亮唾丝。

  「这样不好,我们不该这么做,我再过几日便要出阁……」女声轻拒,又急于追寻对方的唇,吻了上去。

  「有何不好?我们相爱,却无法相守,真正的『不该』,是老天不该拆散我们——」男声粗喘,听出满腹不甘,重重地衔向粉嫩唇瓣,抵死缠绵。

  「可是……可是……」女声虚软,完全不像抵抗。

  「就当是留念,这一夜,我会把它牢记在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接下来,几乎没有再说话,只有浓热喘息,交濡以沫,燃烧整夜。




11

  「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脑子里热腾腾的,像一壶烧开的水,沸煮着思绪。

  丛间偷欢之人,她一个也不识,不知始末,更无心去管那两人是否能终成眷属。

  只是,男人那句沉语,如影随形,不时地回想起来。

  「不过是块饼夹肉,你也要把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远不忘?」是有这么美味吗?

  狴犴的声音,击破了脑门内充塞、回荡、填满的男人低狺,凤仙稍稍回神,两人正坐于街边小摊,用早膳。

  「你的脸怎么回事?」

  红得像要滴血了。

  「脸?」闻言,她摸摸双颊,感觉热意熨烫着掌心。

  从昨夜偷觑完「神奇光景」后,整张脸火烫烫的,到早上仍不见消退。

  「受了风寒?」他伸手探她额温。

  「不是……」她慌慌摇头。

  哪能开口坦承,自己看了些啥东西?

  男人的吼声,又随记忆回潮,重新响起……

  就当是留念,这一夜,我会把它牢记在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再三反覆忆起,正是因为那句话,重重地敲进了凤仙的心。

  她也好想……有个留念,能刻入骨、铭上心。

  她不贪心,没要像那男人索讨到那、那种地步,她只想……

  目光,落向狴犴的唇,这一瞧,便挪不开眼了。

  她好想碰触……他的唇,她好想也吮着、尝着他的气息。

  她若开口,向他讨个「留念」,狴犴绝对、肯定、十成十会把「笨蛋」两字,狠狠镂在她骨上,让她「刻骨铭心」一辈子吧。

  「不是?昨晚是谁爬上屋顶,吹一夜冷风?」狴犴淡淡反问。

  「你怎知道——」呀,自己招了,呜,现在捂嘴也来不及了。

  怎会不知?

  他哪可能任由她夜里不睡,四处游荡?

  万一遇上麻烦,她无法飞逃,岂不更糟。

  于是,她前脚刚出房门,他后脚便跟上,嘴上虽说累,然而没肯定她安然无恙前,怎能睡得着?

  所以,她夜里所见「奇景」,尾随在后的他,一件也没漏。

  包括假山后头,发生的翻云覆雨。

  「屋顶上一点也不冷……」她光听见那些嗯嗯啊啊,就教人脸暴红、心乱跳,体温升高,哪有感觉寒意?

  狴犴没多说什么,目光缓缓由她脸上收回。

  「听说没!早上最热腾的新消息!」

  小摊外,包打听的嗓门,远远地在街头就传开。

  「是什么?」卖猪肉的阿叔,边利落剁猪腿,边朗声问。

  「刘家案子要重审啦!」

  「呀?犯人不是认罪了吗?还要再审啥?」

  「昨儿个,皇城派了人快马加鞭,到咱们这儿来,今儿个,天还没亮透,衙门外好些个锦衣男子抵达,我亲耳听见他们同县太爷说,奉皇上旨意,刘府一案定有冤屈,他们特来陪审,要亲查刘府始末!」

  「这……刘府案子不算大,竟也给传到皇城去?」卖菜西施惊呼。

  「听锦衣男子说,是圣上夜里梦见的。」包打听说道。

  「梦见?是刘府老爷……去喊冤吗?」

  「不不不,据传是神兽入梦,向圣上指出冤案,否则,皇城哪会知道,小城小镇里发生过几件凶案?」

  凤仙拉长了耳,努力去听摊外聚集的交谈。

  狴犴神态淡然,默默吃饼。

  「狴犴,他们提到神兽耶……」

  「嗯。」他在喝姜丝汤。

  「还说,原本是龙的形状,又变成单角似羊的神兽耶……」她听见包打听正活灵活现说着,仿似他身历其境。

  「嗯。」他应得漫不经心,敷衍。

  龙,单角似羊,神兽。

  眼前这一只,吃相优雅,细嚼慢咽的龙子,好似正巧吻合。

  「……是你吗?」

  连一声「嗯」,都不回她了。

  「……你跑去托梦?」她不死心,再问。

  「用『显灵』这两字,不是更适当?」他睨来一眼。

  托梦?!他又不是死者。

  「真、真的是你?!」凤仙美眸瞠大。

  所幸,周遭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包打听身上,无人关注她,她这声惊嚷,只换到狴犴的凝眸一瞪。

  她赶忙收敛声量,挨坐到他身旁,悄悄问:「你这样做,真能救那小妾吗?你直接告诉了人类皇帝,谁是凶手?」

  难怪,狴犴叫她别多管这事儿,原来他早就办妥当了。

  狴犴态度淡漠,饮口汤,缓慢道:「能不能救,全看『人』的本领,交由他们自行去查,至于结果……也是他们所该共同承担、面对。」

  他稍顿,不改浅然口吻:「我并没有点明真凶,只是让人类皇帝知道有此一案,若他们仍查不清事实,维持原判,也仅能说,是刘府小妾命该如此。」

  凤仙不解:「为什么不明说?让他们清楚大夫人就是真凶呀!」

  若说了,他们就不用浪费时间重新开审,弄个不好,再来个「大刑伺候」,尝皮肉痛的人,极有可能还是无辜小妾。

  「人之罪,由人认定,数千年来,六界皆有共识,我不会再深涉。」言下之意,此事到此为止,他已经仁至义尽。

  「嗯……至少你愿意为她这么做,特地走一趟,去向人类皇帝托梦……呃,显灵,刘府小妾若知,一定很感谢你。」

  「我不是为她。」

  让他为此事奔波,不是刘府小妾的冤,而是——

  凤仙的泪。

  他以为,她为刘府小妾而哭,因不愿再见她掉泪,他才去做了显灵之事。

  即使事后他才知,她的哭泣非为小妾,是为了他……

  狴犴抬眸,瞳心间,是那张姣美的脸蛋,纯真,纤丽。

  说也奇怪,初初见她,她身上浓烈的嫌憎臭味,怎么变得微乎其微?

  是他已习惯了那股味儿?

  还是,在她身上留有气味的东西,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是为了——心中熊熊燃烧的凛然正气!」凤仙眼光璀亮,俏颜上充满敬佩。

  熊熊燃烧的凛然正气?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没那么宏大的胸襟。

  而他此刻心中熊熊燃烧的,只有对她那一案,所有细枝末节的在意。

  「你留在龙骸城内,除了给雯鳐的金凤篦外,还有哪样东西没有带走?」狴犴突地一问。

  心。

  凤仙很直觉想到这样东西。

  她好似将她的心,遗留在那里……

  「不要发呆,仔细想想。」狴犴拍拍她的额,力道……很拿捏。

  「嗯……避水珠。我把它丢进海里了。」

  他瞄向她的颈,确实,系在上头的避水珠已不见踪影,只看见漂亮的锁骨、白皙的肌肤……

  他闭上眸,克制不再往下瞧,声稍沉问道:「为何如此做?」

  那是她牺牲了「飞翔」,才换取之物,如何舍得?

  「因为用不到了呀……」她呐呐道,小脸低垂,发丝形成淡淡阴影,笼在面容间。

  听她叹息一般,娓娓说:「留在身边,会害我胡思乱想……害我以为,还有机会再到海里一游,那种怀有希望,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达成的失望,不如早早断绝。」

  由「黑婆婆」手中,换来的避水珠吗?狴犴暗暗思忖。

  果然,他心中的疑云,也该从「她」身上着手。

  「我们今日便起程。」狴犴道出决定。

  要回栖凤谷了?

  凤仙闻言一呆,随即也告诉自己

  当然是要回去,他不过是……让你多留了几日,你就真的忘了,自己还是带罪之身吗?

  这些日子,是偷来的安逸。

  是该结束了。

  再下去,她会越沉沦、越耽溺,越加倍……舍不得。

  「好。」她乖顺颔首,尽可能不让脸上神情浮现落寞。

  那份眷恋,打包藏起,放入心底。

*** *** ***

  狴犴驰骋的速度,好快。

  比起凤凰飞翔,还快上许多。

  不知他是急,或是想尽速解决麻烦,凤仙只知道他在赶路。

  越是接近栖凤谷,「想留下纪念」的念头,越加萌发。

  有好些回,在半空中,他把她抱紧,气息吁吐于她发丝间,两人靠得好近,她只消抬头,就能轻易……吻到他的唇。

  但那样做的后果,她不是没有想过。

  其中最有可能发生的惨况,是恼怒的狴犴,双手一松,任她由半空坠下,让偷香的恶徒……也就是她,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她在想……等他即将降落,不再飞得这般高、这么快,她就算摔下去,不过双臀吃痛,那时再来偷取「留念」。

  她润润唇,等待时机。

  心窝口怦咚怦咚直撞,剧烈紧张,眼睛紧锁在狴犴唇上,眨也不敢眨,甚至屏息等待……

  终于,狴犴的脚步降下。

  由高空中,踏向树梢,脚尖如蜻蜒点水,灵巧、利落,耀眼的日芒被叶荫阻挡。

  一棵树的高度,摔不死一只凤精,即便这只凤精不会飞。

  时机,成熟。

  凤仙突然发动「攻势」,颤抖却坚决的双手,扯动狴犴的衣襟,头一仰,粉唇吻向狴犴的唇……

  她闭起眼,不敢看他的反应,视死如归,全豁出去了!

  将这个吻,当成最初,也是唯一。

  他一定会生气的。

  做了,再来烦恼。

  他一定会推开她。

  但推开之后,他要打、要骂,也是后续的事。

  他一定会很嫌恶,呸呸呸个不停……

  然后,凤仙什么也思考不来,脑内糊得像锅稠粥,只知道他的唇好热、好暖、好诱人……

  她更加深吮,品尝他的气息,本只想轻沾,到后来却欲罢不能。

  冒着小舌遭咬断的危机,刷过两唇之间,细细描绘他完美唇形。

  忐忑,等着被震开;贪婪,美好的滋味,两相交替,她既担忧又沉迷。

  有一瞬间,狴犴以为是自己将妄想付诸行动。

  一路上,她不时舔着唇,轻抿嘴,两片粉嫩唇瓣,像花儿娇艳绽放,在招蜂、在引蝶——几乎引诱他变成蜂蝶,去汲取甜美花蜜……

  她那些无意识动作,他刻意忽略,不去看粉色小舌舐亮唇瓣的绮丽美景,如此一来,才能压抑想狠狠吻上的冲动。

  没料到,被狠狠吻住的,竟是他。

  不是幻觉,不是想像,绵绵软软的,温温热热的,急切吸吮着。

  他被强吻了。

  微微的痛,由他下唇传来,她拼了命一般咂紧不放。

  啧吮声,黏腻似水,入了耳,变得暖昧、变得火热。

  奇怪,怎么还没被推开?

  凤仙有困惑、有迷茫,还有更多的庆幸。

  庆幸能多吻一些,多点「留念」。

  狴犴……尝起来好甜……

  迷迷糊糊间,感觉他的双掌挪上了腰际。

  呀,他准备要动手,把我摔出去了……

  凤仙认命接受偷香的下场。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他另一只手移至她的颈,她瑟缩了下,双眼孬得不敢张。

  他是气到打算……扭断我的脖子吗?凤仙此时,才知道要害怕。

  颈后的五指,力道缓缓加重。

  宽阔的掌,轻而易举把细白的项颈,握个扎实。

  要拧死她,易如反掌。

  可是,他并非要取凤仙小命,他取回的是主宰。

  她方才的沾唇浅尝,由他接手之后,变成了吞噬。

  将她的唇与舌,鸷烈地叼进嘴里,彻底饱尝。

  唇,嫩软如丝;舌,怯娇微颤,溢味极甜。

  她被他的反吻,吓得不知如何反应,呆呆的,眸儿瞪大,无力抵抗,由着他里里外外尽情探凿,留下他的气息。

  水泽濡沫,分不清属谁所有,唾亮着两人唇瓣。

  吻人与被吻,对凤仙而言,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吻他,她做好了面对后果的准备,最惨,不过小命一条,所以她鼓足勇气,去吻、去吮、去偷袭……

  但被吻……被他肆虐吻着,唇舌仿佛要让他吞吃下肚,他仍在持续、仍在品尝、仍在掏探,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

  无法思考,无法反抗,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脑袋空空,脸颊和身躯像要燃烧起来,好热,好可怕的热……

  凤仙遭抵于树干与他之间,双脚软得打颤,他吻去她唇角甜唾,重回唇心,舌再度探入,撩拨她发麻的舌。

  那股麻意,直窜头皮,再到脊骨。

  她忍不住哆嗦、低吟,软绵绵地融化在他臂弯内……

  「再不喘气,会死。」

  狴犴出声提醒,嗓音更显低沉。

  凤仙这才感到肺叶疼痛,屏息过久,猛然大口吸气。

  「呼……呼……呼……」由剧烈逐渐平稳,心跳狠狠撞击胸口,撞出淡淡疼痛。

  头晕目眩也稍稍消退,思绪和感官终于回复正常。

  这时,更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他要开始兴师问罪,质疑她「突袭」的犯行了……

  凤仙的目光不敢看向他,只好瞄往脚下,两人正站于枝桠间,与草地的距离不算太远。

  我该不该自行了断,从这儿跳下去,不劳狴犴动手?她认真思考着这个可行性。

  长指挑高下巴,她被迫与他对上眼,无处可逃。

  他鬓边……龙鳞冒出来了,呜,一定非常恼火她……

  「对、对不起我、我只是想留下纪念,让、让我……日后缅怀、重温……」凤仙自己招了,不待他冷声拷问。

  她不替自己狡辩,错了,便是错了,要勇于承认,她必须坦承,她的行径就是色胚子一只。

  「你很生气的话……打我没关系……打到你气消为止。」贪欢的下场,她有所觉悟,甘愿受罚。

  「留下吻人的纪念?无论对方是谁都可以?」狴犴问得有些冰冷。

  凤仙立即反驳,忘了自己不该太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是……你,我想吻的,是你。」

  不是谁都可以……

  不是狴犴,谁都不可以。

  她的答案,多顺耳,取悦了他。

  她脸红唇润的模样,让他心情大好。

  狴犴勾住她的腰,跃下高树。

  「咦?你……你没有要把我丢下去?」她设想的情况,应该是……他不再给她废话的时间,手臂一推,任她摔成伤鸟一只。

  他只是睨她。

  最好我有这么心狠手辣。

  他这种神情,她实在是看不明白他有没有生气。

  是他认为,被吻不过小事一件,就当……赏给她的恩赐?

  又或者,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强吻他,他也吻回来,还害她浑身发软,险些缺息而死,他不算蚀本?

  反正都逮她回栖凤谷了,她马上要进监牢,不用再施以酷刑?

  凤仙胡乱想着。

  思及栖凤谷,凤仙环视周遭,以为应该已身处于此,但——

  「唔,栖、栖凤谷?!这里不是栖凤谷呀!」凤仙突然发觉,扯他衣袖。「狴犴,我们飞过头了——」

  「没有。」

  「可是这儿——」很眼熟,呀,是……

  「栖凤谷北方。」他替她说了。

  凤仙反应过来,捂起唇儿:「黑、黑婆婆的住处……」

  对。狴犴原本的打算,便是起程前往此处。

  回栖凤谷,纯属凤仙单方面认定。

  「有些事,找她请教请教。」狴犴并不加以详述,仅简单带过。

  「哦……」好想问他是什么事,感觉不似小事,倒像要办大事。

  「你还记得路?」

  「记得。就找树林里最大的那棵老树。」

  凤仙一眼便瞧见了,遥遥指去。

  「走吧。」

  狴犴拉起她,往该树前行。

  他掌心好暖。

  不是扣着她的腕,更非提着她的膀子,像拎袋货物那样,而是与她的手交相贴迭,长指包里着……

  她瞧了发怔,同时眼眶热热的,带些烟蒙。

  要把这也记下来,当成「留念」,记得与他牵手的感觉,还有,温暖……



12

  昏暗的树林,荫凉,近乎森冷。

  若非有必要,凤仙着实不喜欢踏进这儿。

  「怎么认识黑婆婆?我想想……」

  被狴犴突地提问,凤仙认真回忆。

  虽然太过久远,隐约还是记得的,她说:「最开始,是凤玉迷了路,误闯北方之林,遇见黑婆婆。当时已是深夜,黑婆婆好心收留她一夜,免去凤玉挨饿,及遭遇危险的可能,不仅如此,那一晚,黑婆婆还同凤玉说了许多新奇、有趣的故事。」

  这些,当然是凤玉事后描述。

  她听完,也觉得黑婆婆真是个好人呢。

  「包括用凤羽与她交换东西?」狴犴不像凤族丫头们,个个单纯好欺,施以小惠,便认定那人善良、无害。

  凤仙点头:「她告诉凤玉,凤羽的五彩色泽,她很是喜爱,若能得到一根,她会非常开心,但我们凤族人相当珍惜羽翼,连掉下的凤羽都会拾起,不轻易让人捡走。于是,她与凤玉商量,一根凤羽,换取一个解惑的机会。」

  那种情况下,换成是凤仙,她也会与黑婆婆换。

  毕竟,好奇之心,谁皆有之。

  况且,以一根羽毛换,就算受骗,损失也不大。

  「原先,凤玉不信,又禁不起黑婆婆半哀半诱,抱着姑且一试之念,与黑婆婆交换了第一根羽……」

  之后,凤玉回到族里,叙述这段奇遇,众女娃才知道,北方之林内,有着这号奇特人物。

  「凤玉问了黑婆婆啥事,我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凤玉好惊喜,接下来几日内,嘴上挂的全是黑婆婆事迹,凤采忍不住,央求风玉带路,要去北方之林,认识黑婆婆。」凤仙也跟去了,除她之外,凤仪、凤香、凤光亦一块儿同行。

  狴犴默不作声,微微颔首。

  踏入林间深处,熟悉的气味更清晰了。

  那股……曾在凤仙身上嗅得的恶息。

  「就在那儿。」凤仙嚷道。

  苍苍老树,发着墨绿近黑的叶,树须浓密,沿枝桠垂下,像无数只手,随风招摇,引诱迷途过客,朝它这儿来……

  「黑婆婆,我是凤仙!黑婆婆,您在吗?」

  凤仙在树下呼喊。

  稍待了片刻,无人应声,只有风呼呼作响。

  「黑婆婆好似不在……」

  凤仙转向狴犴,要同他问「接下来怎么办?」,螓首一转,仅来得及看见,狴犴身形疾如电,快似风,从她眼前消失。

  她正欲惊呼,叶梢间,沙沙纷乱,叶片舞了满天,再形成雨,飘飘散落。

  凤仙在那阵叶雨中,摸不着头绪,紧随而来,是重物坠地的砰然巨响,以及惨叫。

  「哎哟哟哟……」

  躺在地上疼痛申吟的,不正是黑婆婆吗?

  而狴犴,一脚踩住黑婆婆胸口,目光凛然,俯睨着黑婆婆。

  「狴犴?!」凤仙一惊,飞奔过去:「狴犴!你别踩在黑婆婆身上,快把脚挪开——」

  「见我们到来,不出反逃,心虚什么?」他寒声问着黑婆婆。

  「饶命……大爷饶命……」黑婆婆本能惧怕,怕着狴犴,虽未能知晓他是何人,但他身上强大而凛然的力量,让她恐慌。

  他冷睨一眼她黑衣黑袖上缀满的凤凰彩羽,嗤道:「乌鸦插上凤羽,永远也成不了凤凰。」

  羽毛数量不少,足见她以甜言骗了多少天真凤族人。

  「黑婆婆是……乌鸦精?」

  直至此刻,凤仙才知道黑婆婆的真身。

  不过,无论黑婆婆是哪一类精怪,也不代表狴犴可以不敬老尊贤!

  「凤、凤仙丫头,你快阻止他……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践踏……要断了,咳……」黑婆婆哀声连连。

  「狴犴!」凤仙心软,边喊边试图推他,偏偏狴犴文风不动。

  薄抿的唇,掀动森寒扬弧,嗓音如冰:「凤仪之死,与你脱不了关系吧?」

  凤仙一怔,胸口紧窒,以为他在跟她说话,抬起头看,狴犴的眼冷冷盯向黑婆婆。

  那句话……是说给黑婆婆听的?

  黑婆婆双眼浑浊,骨碌碌地转,似乎打着主意,想蒙混过去。

  狴犴眸里狠光一闪,足下劲道加成,几乎要踩穿她的胸口!

  黑婆婆看出,狴犴眼底杀意并不是吓唬人,而是真真实实,杀掉她,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唔……我说!我说……」黑婆婆连忙扬声,没空哀痛了,生怕说迟了,这男人不再给她开口机会。

  「只要有半字谎言,要你血溅当场。」狴犴毋须加重威恫,光凭眼神,便令黑婆婆生畏。

  「是!是……我绝不说谎,字字属实!」黑婆婆连忙保证,感觉胸口的重迫稍稍减轻,她喘着气道:「我是受人之托,有人与我条件交换……换凤仪的一条性命……」

  「谁?」这一字,问自凤仙之口。

  她颤抖着,一方面,难以置信慈祥的婆婆,竟与凤仪之死有关,另一方面,害怕从婆婆口中,听见自己的名。

  「凤香,是吧。」狴犴嘴里轻吐出名字,口吻毫无诧异。

  「你怎……」黑婆婆讶然。

  这男人,究竟何方神圣?

  「凤香身上有淡淡的味道。」

  若是主谋,身上恶息不会如此淡,导致他认为「味道」更重的凤仙,才是真凶。

  他转念再假想,凤香找上黑婆婆,原本不打算取凤仪性命,只是她始料未及,请托黑婆婆做的事,竟无意中害死凤仪。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没错,是凤香丫头。」黑婆婆点头证实。

  「凤、凤香怎么会……」凤仙难以置信,满脑子空白,思绪停滞。

  「是为凤主择妃一事?」狴犴心中亦有答案,虽是问句,实则没有半分怀疑。

  黑婆婆对狴犴的身份越发好奇,他猜得……丝毫不差。

  「正是择妃之事。凤香内心清楚,凤仪中选是意料之中,她又羡又妒,找上我哭诉,说了好几次『若没有凤仪,该有多好』……」

  黑婆婆说道,不由得露出与当时面对凤香之际,相仿的怪笑。

  一时得意忘形,以为自己面对的,仍是凤香丫头。

  「凤香哭得好可怜,直问我有无方法帮她,她愿意用许多许多凤羽同我交换。呵呵……办法当然有,可是要拿全身凤羽,我才肯换唷,那傻丫头,二话不说竟然点头,嘿嘿嘿……」

  黑婆婆那时有多乐,此刻股上的笑容便咧得有多开。

  只是,定睛一见狴犴,她瞬间元神归位,额际生汗。

  险、险些忘了,自己还被这男人踩在脚底……

  「她换了什么?」狴犴再问。

  「没有凤仪。」

  若没有凤仪,该有多好。

  没有凤仪,凤主也许……就能看见我……

  狴犴凛眸,嗓一沉:「而你,将这四字,加以扭曲、谬解,杀了凤仪。」

  他猛然探手,拎起黑婆婆,清冷面容骤变,满布狰狞,反手扣上她的咽喉。

  「为何挑上凤仙?」他沉狺地问。龇牙瞠目,双鬓的鳞,色暗如铁,争先浮现,利刃般的鳞辉,落入黑婆婆眼中……

  龙……龙鳞?!

  这男人……是龙?!

  「为何让她背上罪名?!」扣喉之手,几欲捏碎掌心中那爬满皱纹的颈。

  死、死定了,这个男人要为了凤仙的委屈,杀了她……黑婆婆脑中闪过惊惧,呼吸随即受阻,任凭如何奋力挣扎,也吸不到话命气息。

  「狴犴,不要这样!」凤仙慌忙制止。

  「说。」狴犴要听到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凤仙握住狴犴的手,要他手下留情:「你掐着她脖子,她怎么开口说?!」

  狴犴稍稍松劲,给黑婆婆呼吸及说话的空隙,但五指仍扣于颈上,随时能再收紧。

  黑婆婆大喘几口气,额际生汗,不敢多有迟疑,赶紧答覆,怕这男人一怒之下,又拿她的小命当游戏。

  「选上凤仙,只有一个理由,继凤仪之后,她,是凤主所会选择的对象……」黑婆婆一口气说完。

  闻言,狴犴的眉峰不松反蹙。

  听见凤主对凤仙有所觊觎,他非常的不快。

  胸臆间,一把恼火,炙闷地烧了起来。

  「等等……我听不太懂你们两人的对话,你们越说我越听不懂……凤仪姊姊不是我杀的吗?明明是我动手……把她给……凤香那时睡着了呀!还、还有,选上我……又是什么意思?」

  凤仙很努力想弄懂,可一时之间,接受太多突来震撼,让她处于「惊吓」状态。

  「你被下咒,非出于自愿,甚至你当时毫无意识,是受人操纵。」狴犴简而言之。

  凤仙又是一个反应不来。

  「我被操纵?……」

  「勾陈由水镜中看出,你神色怪异,应是身中术法,身不由己。」

  凤仙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她开始回想,那一日,在水镜中看见的自己……

  「从你提及『黑婆婆』开始,我便有种感觉,一切皆源自于她。果然,凤香因嫉妒,求她帮忙,她索讨了代价,再挑上你成为杀人刀刃,为凤香达成心愿,只是凤香应该也很错愕,结局竟是如此。」狴犴解释。

  「这……」凤仙觉得四肢发冷。

  「你会在夜里刺杀雯鳐,应是她下的咒术仍有残存,被暗示着……凤仪在,便杀。」冷冷眸光,落向黑婆婆。

  「对!对!」黑婆婆哪敢隐瞒,马上点头。「就算凤仙没动手,凤仪仍是会死……我下了慢毒,确保万无一失。」

  「你怎能这么做……」凤仙颤抖着,不知是气,抑或是难受。

  「是凤香丫头拜托我,我不过是收了她的羽毛,达成她的想望。」黑婆婆不觉自己有错。

  「凤香不会想置凤仪于死地!」凤仙气得吼她。

  「你又不是凤香,你怎知道她真正内心在想……唔呜呜……」黑婆婆话未完,脖子上的捏掐再度袭来。

  「凤仙与你交换的『飞翔』本能,还来。」狴犴神情很淡,却做着恶霸行径。

  「那、那是她心甘情愿,跟我交换呜呜呜呜……」五指深陷肤肉,黑婆婆疼痛不已。

  狴犴由怀中掏出一颗小珠,珠体湛蓝,半透着光,像是珠子之中填满一泓海水。

  「那是……避水珠?」凤仙认出它来。

  「这是你给她的珠子,归还予你,将『飞翔』还来。」狴犴不管黑婆婆换是不换,珠子投入她的襟口,当作她已答应。

  「你去哪里找到的?……不,你哪时去找的?」凤仙喃喃问。

  她完全不知道,他做了这些事。

  「你不是说,将它投入大海?既然有确切地点,要找回它毫无难度。」

  至于哪时去找?当然是趁她收拾行李,准备随他回到栖凤谷,那一小段时间。

  「换出去的东西,不能取消呜呜呜……」黑婆婆的拒绝,又被狴犴掐断。

  「再加上你的一条性命。」狴犴的眼,奇冷无比。

  光凭黑婆婆所行之恶,宰了她,都算是替天行道。

  「这……呜,我换!」

  再不甘愿,命没了,有多少凤羽,或是能像凤凰那般绚丽翱翔,都不具意义。

  插满五彩之羽,腾上九霄,比姒美丽凤凰舞于晴空,是她这只乌鸦精毕生心愿哪!

  所以,她收藏一根根凤羽,也贪婪想拥有挥动巨大羽翼的飞翔能力,那是区区一只乌鸦,难以做到之事。

  留着性命,心愿才有达成的一天。

  黑婆婆吃力掏出一只小瓶,换取狴犴放手。他接过瓶子,确定里头所盛,是凤仙所失之物。

  他看见一只小小彩凤,烟般的朦胧,在瓶内飞舞。

  黑婆婆趁他分神,专注于瓶身以及凤仙身上,她狡狯地逮中机会,逃之夭夭。

  黑袖为翼,唰然腾飞。

  狴犴能阻而不阻,冷冷看她飞起,直至半空,准备扬长而去……

  他击出一道气芒,朝正回过头嘲笑他们的黑婆婆,她闪避不及,直接命中。

  黑衣上缀满的凤凰彩羽碎散四飞,黑婆婆狼狈踉跄地化为黑鸦,振翅逃离。

  「这一击,百年之内,想幻化人形,绝无可能,看你如何再以甜言,诱拐单纯之辈。」

  给黑鸦精这样的教训,勉强算够了。

  狴犴收回眸光,转向凤仙,她站在树荫间,大大的眼瞳里,有些慌,有些无措,仿佛对许多的事还未能通盘承受。

  他步向她,小瓶子交到她手中。

  只是一个包裹她双手的动作,就教慌乱的她安下了心。

  「别再把它交换出去。」

  「好……」

  不敢相信,这辈子还有机会……失而复得。

  「也别再傻傻信人,错把恶人当善人。」

  「哦……」她仍是只能点头。

  打开瓶塞,任里头的轻烟窜回体内,飞翔,那股轻盈充斥四肢百骸。

  身体飘飘然,心绪亦同。

  厘清事实后,不再混沌、不再无知,终于弄懂自己何以变成今日情况,虽称不上开心,起码比茫然来得好多了。

  「我好惊讶,真相……竟是如此。」

  她怎么也想不到,凤香会嫉妒凤仪,并找上黑婆婆……

  「我还以为是我生病了,对自己做过的事没有记忆。」凤仙轻叹。

  「你确实挺倒霉,在这当中,无端被扯进。」

  也是最无辜、吃最多苦的一个……

  凤仙闻言,摇摇头。

  「最倒霉的……是凤仪姊姊,她没做错任何事,却连性命都没有了。」凤仙还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她的生命延续着,才有机会遇见狴犴。

  「你要回凤族去,道出实情,指认真凶,以换取幽禁之刑免除?」

  「呃?我……我没想这么做。」凤仙一脸讶异,对于狴犴提及的方式。

  「你没想?」他皱眉。

  「再怎么说……凤仪姊姊确实是我……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而且说出实情,凤香如何是好?她在凤族就待不下去了……」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管别人如何是好?

  别人可曾管过凤仙如何是好?!

  「我在牢里之时,凤香最常来看我,虽然后头几年,她不再来了,但我记得她与族里雄凤共结连理,育了几只小雏凤。」

  那时,凤香每每到来,眼中总有莫名水光隐隐闪动。

  凤仙单纯认定那是同情,现在回想,才知道……

  那是歉疚。

  「如果说出来,凤香所拥有的,就会被破坏掉了……」

  「此时,是怜悯他人的时候吗?!」他真想狠狠地敲醒她。

  「不,不是怜悯,我没那种胸襟……只是,我能够否认,我完全置身事外,与凤仪姊姊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做不到,尤其亲眼从水镜里,看见始末……

  凤仙豁达一笑:「会为我难过、掉泪的人,已经面临过一次伤心,随时日流逝,慢慢接纳了事实,不如就让一切维持现状,似乎对大家影响最小吧。」

  狴犴正欲教训她,听她说的是哪门子蠢话?!

  因为痛过了,所以不要让别人也痛,反正伤痕已留,就别再去砍别人一刀?!

  她真以为,幽禁终身是件云淡风轻的小事?!

  她真以为,会为她难过、掉泪的人,已经没有了吗?

  但,他连开口骂她的机会都没有。

  晴空之间,大批凤族武士飞翔而至,几人盘旋,几人敛翼,落了下来。

  应是狴犴领着她飞过栖凤谷时,被他们发现,便尾随跟来。

  其中一人,箭步上前,迅雷不及掩耳,重掴凤仙一耳光。

  「你还要做出多少蒙羞之事?!」

  「大哥……」她怯怯喊。

  「竟连逃狱这种无耻事,也敢去做?!」他扬手,又要再打她。

  这回,狴犴及时阻止。

  「这是我们凤族家务事,龙子毋须插手。」凤仙兄长先是一瞪,先兵后礼:「感谢龙子替我们带回逃犯,接下来我们自行处理。」

  感谢完毕,可以滚了,没你的事。眼神如是说道。

  「别再对她动手动脚。」狴犴瞪回去。

  凤仙兄长似乎看穿,狴犴对凤仙的重视,故意将话说得很重:「待押她回凤族,你以为几个耳光,就能轻放她吗?」

  果不其然,这只龙子脸色变了。

  「把人押回去!」凤仙兄长吩咐其他族人。

  若不快押走,狴犴一脸阴鸷,一副准备动手抢人的模样。

  几名凤族人箝制住凤仙双手,怕她挣脱。

  她动也不动,任由他们缚手。

  在被带离之前,凤仙回眸,脸上带笑,眼眶却好湿润。

  望向他,笑与泪,并存。

  她不许自己露出眷恋不舍,不可以让他觉得困扰。

  她锁住泪,只给他笑颜。

  「狴犴,保重哦。」



终章

  「凤仙!凤仙!」

  牢门外,传来凤云的连续叫唤,一盏火灯带来微弱的光。

  凤仙由睡梦中惺忪苏醒,小嘴咕哝:「……好可惜,快要吃到狴犴的嘴……」

  呜,那么美、那么滋补的梦。

  门上锁链铿铿作响,由栅上卸下之声,回荡深牢。

  「说什么梦话?!将自己梳洗干净,衣容整齐些,动作快!凤主要见你!」凤云留下话,开了门锁,转身上梯,爬回地面。

  凤仙完全醒了。

  「凤、凤主要见我?」

  「对!」凤云已不见身影,声音从上方传下来。

  「为什么?以前关上数十年,凤主一次也没传唤过我呀……」凤仙问,这一次凤云没回她,想必已经爬很远了。

  重新回到牢中,应有月余……除非她过得太浑噩,不知年年月月,错把十年当十天……

  她只知道,这段时日没有人来见她,虽然每日一顿膳皆有送来,但也是匆匆来、匆匆走,不会刻意与她交谈。

  结果,头一个要见她的,竟是凤族中地位最崇高之人?!

  无镜可揽,凤仙只能胡乱了事,以十指梳齐长发。

  牢壁间,涓涓流泉,沁凉洁净,源源不绝地汇积于一处凹洼,供她饮用、净身。

  「好冰……」凤仙舀水泼脸,颤了哆嗦。

  她洗净手脸,拂去衣裙尘土,步出牢门,不敢让凤主久候。

  凤族支系庞大,拥有人形变化的「奇凤系」、仅有鸟类原样的「纯凤系」,皆属同族,散居各处。

  栖凤谷中,所居住的一支,不过是数十族之一。

  族有族长,族长之上,则为统御全族之主。

  凤主鲜少亲临支族,今日不但来了,还领着尊荣贵客,连袂同至。

  那名贵客气度非凡,步履生威,与纤雅精致的凤主并肩而行,更显魁高雄伟。

  「那就是四海龙主,好威严哪……」

  瞧他的面容,眉浓目深,挺鼻薄唇,果真尊王之姿。

  「凤主带着四海龙主前来栖凤谷,不知所为何事?」

  「还提讯凤仙……」

  凤族人议论纷纷。

  任凭如何猜,也猜不中来意,只能睁大眼,静观后续。

  凤仙攀爬了好久,长梯的阶数,数也数不清,爬得她手酸腿累。

  「每日为我送饭的凤云,我觉得好内疚……要是三日送一次,我也不会有怨言的……」她发自内心,很真诚地感激且抱歉。

  终于,头顶上方,日芒透下。

  暖暖的阳光,对她而言,异常刺眼,她无法顺利张开双眼,仅能细眯着,光是如此,已教她泪水直址。

  好不容易渐渐适应光亮,她那一脸的涕泪,狼藉不堪。

  「擦擦。」等在一旁的凤云,递给她草纸。

  「谢谢……」眼睛好痛,好亮……

  凤云见她仍是双眼无法全张的模样,干脆好心拉她一把,将她半提半牵,带进林中广厅,顺便按跪在地。

  「凤主,人带到。」凤云完成任务,揖身退下。

  凤仙听见凤云说,头不敢抬,脸上的泪也来不及擦,俯低身行礼。

  「凤主,是不是凤仙之前逃狱,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才劳您亲驾而来?」是族长的声音,诚惶诚恐。

  「没错,她惹出非常大的麻烦。」

  凤主之嗓,年轻温润,又不失威严,此刻的沉吟,带着不悦。

  我、我惹出大麻烦?!

  凤仙一惊,脑门犹似遭遇狠击,轰隆巨响,她连忙仰首,话还没说出口,却先被凤主身旁那位贵客的存在,重重一怔。

  「龙、龙主大人……」

  太意外在此地看见四海龙主,所以她呆住,一时半刻都傻乎乎的。

  「……是怎样的麻烦?」族长很担心,怕全族受她牵连。

  凤主与龙主交换一记眼神,龙主拈须不语,凤主回答:「她去海底龙城时,盗走了东西。」

  「呀?」

  能让四海龙主亲自上门,想必……是万分珍稀之物。

  这凤仙丫头……怎敢犯下这种蠢事?!

  「龙主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将凤仙交由龙骸城,以龙骸城律法来处置她。」

  凤主转达龙主之求,不待族长回答,以一族尊主之威,再道:「本主已同意龙主要求,反正她在这儿,日日幽禁,不事生产,还得劳你们送饭送菜,等同累赘一只……何妨卖龙主个面子,交由龙骸城全权处理,好生责罚她的窃盗之罪,尽情凌虐,按三顿料理……」

  凤主都已经答应人了,此趟前来,不过是「告知」族长,要他们照办。

  「凤主所言甚是……」族长毫无异议。

  「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

  凤仙正欲扞卫清白,双手使劲摇晃,猛然被人扣牢,身子遭拎,由地上拉起。

  握在她腕上的大掌,力道强劲,霸气不容挣脱。

  「狴……」

  狴犴?!

  若说龙主的到来,教她意外,连狴犴都在此,就真的令她惊吓了!

  他头也不回,拉着她往广厅外走,无视任何一只凤族人。

  「凤仙要被带走了……好可怜……」

  几位凤族小丫头,发出同情喟叹。

  先听见凤主那番言论——交由龙骸城全权处理,好生责罚她的窃盗之罪,尽情凌虐,按三顿料理。

  再瞧见拉走凤仙的男人,面容沉绷,不苟言笑,由踏入开始,神色凛然,大片龙鳞覆满,一脸「忍无可忍,不想再忍」的阴狰。

  凤仙落入他之手,下场堪怜,不被虐死,也难有好日子。

  凤主这责罚,太狠了……

  「敢问龙主大人,凤仙她……是盗走什么?」族长对此仍存探知之心。

  四海龙主抚须的手,稍顿。

  她把我儿子的心,给盗走了呀呀呀呀!

  她把我儿子的整颗心,全给掏清占走了呀呀呀!

  是能这样回答吗?

  思及那段日子的狴犴,沉默、失神,对任何事皆感无趣,虽不至于犯傻或冲动——那是老四才会做的事——但人在眼前,魂,却不在。

  再想起儿子当时对他提出请托,求他出面帮忙,将凤仙带离凤族深牢,他怕自己不答应,这小崽子不知会不会去劫人家的牢,把区区小事,搞大到难以收拾。

  于是,他想出这一招,光明正大……呃,似乎也没多光明,能让凤族人双手奉上凤仙,让他们带回龙骸城去。

  至于,要不要凌虐?要怎么凌虐?陆路上的凤凰们潜不到海里,自然看不到结果,随便他们去假想……

  「嗯……是我们龙骸城相当珍贵之物,攸关性命,本王不便明说。」

  龙主没撒谎,心耶,当然是攸关性命。

  「不过,凤仙算是……无意间取走,待她回去龙骸城,交付归还后,我们再行惩处。按龙骸城律法,盗取那样东西……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偷心,大概就是判……终身与他儿子相伴。

  「身为同族人,我们备觉羞愧……」族长惭愧无比。

  龙主立刻出言驳道:「不,别这么说!本王提过了,凤仙会取走,纯属无意,她不存任何恶念,只是『那样东西』,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得给个交代,你们千万别把她当偷儿……」

  毕竟,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

  心被偷走的人,也要负泰半责任。

  「是,多谢龙主大人宽宏大量。」

  龙的胸襟真是宽阔呀!竟反过来安慰他们。

  「既然人已交至我们手上,那么本王便先行离开。凤老弟,有空到龙骸城来喝一杯。」龙主与凤主一副熟稔样。

  「没问题。」去,当然一定去,去看看他们是打算如何「凌虐」凤仙。

  凌虐,疼爱到极致,也是凌虐的一种……

*** *** ***

  广厅里的后续,疾行甚远的凤仙没有听见。

  她被狴犴拉着,他步伐坚定,没有迟疑或停顿,片刻间,两人已走出栖凤谷园。

  「狴、狴犴……」她喘着气,急于解释:「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拿走……任何一件,不属于我的东西……」

  一口气来不及深吸,又忙要吐话:「我只与雯鳐换、换了颗海明珠……」

  凤仙倏地停顿,言语中断,思及自己身上曾发生之事,不敢再如此笃定,口气转为怯嗫:「是不是……我睡着后,又、又爬起来,去做了我不记得的事……」

  像……半夜梦游,险些杀害雯鳐那样?

  狴犴停步,她差点撞上他的背,睁大泪雾迷蒙的眼,努力要看清他,视野突然被遮盖。

  狴犴的手掌宽而大,掩住她视物能力,以及叶梢间落下的,明亮却伤眼的光。

  「闭起眼。」他沉声吩咐。

  「狴……」他要做什么?

  「闭上。」声音,不重,反轻。

  凤仙听话,乖乖照办。

  刺痛的眼,泪水停不住,她在深牢太久,一时之间的明亮,适应不及。

  合起眼,感觉他的掌心,暖暖的落在眼皮上。

  那些酸软刺痛,随其掌温逐渐消褪。

  「龙骸城里,不见了什么吗?」不适稍缓,凤仙便急欲知道。

  眼上覆着掌,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他不开口,她无从得知他是怒,抑或是恼。

  「狴犴,是……很值钱的东西吗?是——」

  她的唇,被擒捕、被深吮、被恣意尝躏,几乎要吞噬她那般的力道、那样的饥渴。

  喂入口中,是柔软且火烫的舌,还有狴犴炙热的气息,鸷猛、霸道,又……甜美。

  纠缠着、舔舐着、爱抚着,仿佛强取豪夺,不给她反抗空间,却也更似……寻找安慰。

  借由这一吻,狴犴在抒解他的焦躁,他的不安。

  她感觉到了,他的吻中饱含着这段时日的分离,他有多难熬,他有……多思念。

  并非只有抛一人,在牢中想着他。

  凤仙四肢渐软,像糖块遇热,甜而软绵,化了开来,偎赖他的支撑才得以站稳。

  她双腮染艳,将白皙肌肤晕出薄红,不仅脸颊,乃至耳壳、颈子……

  漂亮的粉色,似樱,花期正临,绽得极美。

  「龙骸城里,什么都没少。」狴犴以唇抵着她的额。

  她的鼻息暖着他的发鬓,一吸、一吐,有些急促、有些甜炙,很真实。

  她是确确实实在他怀里,不是他的梦境。

  「可是,龙主明明说……」她脑门热烘烘的,尚未能反应得过来。

  「原先我反对父王用这理由,但它的确快又有效,只是让你又添恶名一件。」他并不乐见。

  「唔?」凤仙仍是俏颜迷茫。

  狴犴放下手掌,此时,外头的光害,不教她流泪不止,刺痛已消失,周遭的景致不再浸淫于泪眼间,变得清晰。

  然而,她瞧得最清楚的,是狴犴。

  他唇色微红,唾泽濡亮,双眸轻轻垂敛,神态好诱人——凤仙受他所诱,目光无法从他脸上挪开。

  「你盗走的,不是龙骸城之物,而是我身上的东西。」

  她抽气。这、这听起来,更严重了……

  她偷了狴犴身上的东西?

  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有丝毫的记忆。

  「到、到底……是什么?」她只能虚心求教,靠自己回忆……没用。

  他看着她的惶恐、紧张,莞尔想笑。

  眸色,渐渐转浓。

  「我的心。」

  凤仙恍然大悟。

  呀,我真是太过分了!原来,我偷走的是狴犴的——咦?他刚说什么?

  心?

  呃,「心」要怎么偷?

  我打也打不过他……不、不可能半夜偷爬起,去挖他的心吧?

  她的恍然大悟,一瞬间,又变成了困惑。

  「我……把你的心,偷偷挖走了?」她边问,边打了个寒颤。

  他没了心的话,性命……无虞吗?呜,她不要他有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狴犴想叹气。

  而他,确实也叹了,长长一声,百般无奈。

  她的表情真是藏不住话,心里所想全写在脸上。

  她不能朝美好、光明、灿烂的方向去想吗?

  就不能……多些风花雪月的想法吗?

  「不是?」凤仙眸儿迷茫。

  「你越关越笨了。」他睨她。

  呜,好狠的话。

  明明是你自己说,你的心被我偷走了嘛……

  凤仙心里嘀咕,那几个字,慢慢咀嚼,嚼出了另番意味。

  心,被偷走……

  这种说法,她以前听过族里的姊姊们,羞答答娇嗔,说自己的心,全被凤主给偷去……

  凤仙「呀」了出声——

  「你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是是你你你你……喜欢我?」最末三字,因为不太肯定,所以没发出声,只有唇形蠕动。

  怕猜错会被笑,笑她自作多情。

  「还不算笨过头。」狴犴似夸非夸,倒像调侃。

  「你是真、真、真的……」凤仙结巴,句不成句,表情憨呆。

  「你现在是惊喜,还是惊吓?」

  用这般怪异神情响应他,让人真不是滋味。

  「都、都有……」凤仙诚实回答。

  很惊喜,也很惊吓。

  狴犴喜欢她?连心……都落在她身上?

  她以为,是她自己单方面、未经他的允许,擅自……爱他。

  所以,她惊喜。

  他对她的态度不即不离,虽然有些时候,她感觉到他瞅她的眼神热似烈火,数次与他对上,她会不由得脸儿通红,下意识想逃。

  逃了,却隐忍不久,又瞟回来,觑他。

  她是明白自己的情愫,明白那种受他所吸引、因他而沉沦的爱意,会时时想着他、念着他,希望自己在他眼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情愫。

  然而,狴犴不同。

  他没有明确表达过什么,没说过太甜腻的话语,待她的态度从容,一如最初,她当然看不见,他对她是何时动心的。

  所以,她惊吓。

  有种虚幻不实的惊吓。

  「你最好是惊喜多过于惊吓。」狴犴环臂,眼神有些无奈。

  否则,怎对得起他这段时间里,为她付出的思念和奔波?

  「呀!我知道了!」凤仙猛地击掌,咧开笑,恍然大悟。

  「知道什么?」

  「我在做梦嘛!这么说,全都合理了呀!从凤主要见我开始,到看见龙主、看见狴犴,全是梦,是我自己胡乱编的梦,只要一醒来,就会发现我还待在牢里,四周同样一片黑,谁也没有……对,我每天都做梦呀,每天梦到狴犴呀,每天在梦里,好快乐呀……」

  然后,醒过来,快乐换成了痛苦。

  梦中,有多欢愉,醒来,便有多寂寞。

  现在这么美好的梦境……醒来后,一定会害她哭的啦!

  狴犴额上的青筋,克制不住,凸了一条又一条。

  「我就在想……怎么可能嘛,狴犴不可能喜欢我,他别厌恶我就已经很好了,我哪敢奢求……正因不敢求,只能很孬地摆进梦里,真是……乱七八糟的梦。」

  凤仙胡乱地猛拍脸颊,自顾自边说边笑。

  边笑着,边哭。

  「这个梦,已经太过分了,不要再继续做下去,醒来,凤仙,快点醒来……」她很努力要叫醒自己。

  再梦下去,更难以自拔。

  可是,无论如何掴打脸蛋,眼前的狴犴,没有消失不见。

  不断掴脸的双手,遭他反剪到身后,耳畔传来一声:「笨蛋。」

  有点软,有点轻,有点无可奈何。

  他张口,露出尖突的龙牙……敛了几分锐利……朝她嫩白的颈,一咬!

  一圈牙痕烙上肌肤,他咬得很重。

  「好痛——好痛好痛——」凤仙惨兮兮叫。

  「醒了没?」狴犴嘴里还叼衔着细皮嫩肉,就是故意要咬着说话。

  要报报老鼠冤——他的表白,竟被这只丫头,当成梦一场!

  他让她痛,让她记得,让她的身上,留下他的痕迹。

  「好痛哦……」呜。

  「痛,就给我瞧清楚,现在是梦,还是真实?!」

  狴犴由她颈上抬首,炯炯双眼紧盯她。

  隐隐露出唇畔的牙,蠢蠢欲动,仿佛她给错了答案,右半边的颈子就要吃同样苦头。

  「……梦里的狴犴,没这么凶……」她咕哝着。

  真实的他,才会。

  只有真实的狴犴,才会说起话来冷冷的,但眼神……灼热。

  「对笨蛋表达情惠,果然只能用笨蛋的方法。」狴犴深深吸气,怪天怪地,也只能怪自己,把心给了笨蛋。

  这句话,听来……怎么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凤仙捂住颈子,苦苦地想。

  「笨蛋的方法是?」

  「抢回家去。」浪费唇舌,跟她解释只是徒劳。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凤仙被打横抱起,轻盈的身躯,在他手上,毫不费劲。

  「等、等等——这一切是真的吗?我可以就这样离开牢里?我必须要终身监禁……」

  「无论是以仙界、人界,或是龙骸城律法,你这类过失最多刑期十年,况且还是受恶人控制,身不由己,再减个几年都不过分。」

  狴犴查遍诸多刑案,上天下地,所得到的结果,皆不属于终身监禁重罪。

  「你在凤族牢里关的时日,已经远超过太多太多,连你逃狱的刑责,一块儿加算,他们得吐出几年还你!」

  「可是……」

  「你既不愿咬出凤香,又呆呆的想一肩扛下所有,你不珍惜你自己,好,无妨——我来。」狴犴脸色一肃,口吻铿然。

  她的不善待自己,他看了生气。

  她这样的家伙,没人守在身边,看顾着、照料着、设想着,她绝对会继续吃大亏。

  她愿意受囚牢中,他却不愿。

  她能怡然面对,加诸于她身上不公的对待,他却不能。

  就连让她在牢里多待一天,他都难以忍受!

  若非,要为她寻找各界律令,计算她的刑期,用以说服这只鸟丫头,就算他去动狱,死脑袋的她,也不会随他一块儿走!

  「狴犴……」凤仙眼中,波光粼粼。

  「你不把自己当宝,做事不瞻前、不顾后,一径地横冲直撞,只管别人安危,不管自己受不受伤、委不委屈……你不管,我管,从现在起,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一切全归我管。」

  他有这个领悟以及决心,连他自己都备感惊讶。

  惊讶的,还有凤仙。

  她张口欲言,又挤不出话,眼瞳里,薄薄的雾光更加潋滟。

  「这么傻乎乎的话……不像狴犴会说的,果然,还是梦吧?」

  这不是狴犴这不是狴犴,这一定不是狴犴啦……

  凤仙又开始拍脸,连续不断,啪啪作响。

  是梦就快醒!快快醒!

  凤仙拍得脸好痛,梦,好像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真的快错乱了啦——

  狴犴额际抽动,这回不单青筋,连龙鳞也冒出好几片。

  错不在她,而在自己!

  错在他以为,有些家伙是听得懂情话的!

  好,非常之好,多说,不过徒劳无功。

  现在起,他不会再废言,直接做,更快。

  一回龙骸城,立刻成亲,马上洞房。

  生米煮熟,到嘴的烤凤凰,还能逃哪去?!

  一旦失身……

  「失身」有两种,一是她失身,不难想见,她会如何回答——

  没关系,我没很介意,你不用勉强自己,对我负责什么的,真的不用……

  二是他失身,她便会这么说——

  这、这太不可原谅……我、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求求你,让我负责!

  虽然过程步骤,一模一样,得到的结果,大相迳庭。

  她的思考方式,他摸个一清二楚。

  她首先考虑的,永远不会是她自己,她只会替别人想。

  笨蛋。

  对待笨蛋,用笨蛋的方法,最是有效。

  他一点也不在意,失身的人,是他。

  只要最后,这只鸟丫头能留在他身边,花一辈子的时间对他负责。

  举步回城之前,狴犴由怀中取出一物,衬托今日的暖阳,那物上的金泽,碎灿美丽,点点金炫,点点辉煌。

  「这是……我送雯鳐的金凤篦!」

  篦身上,金色光芒流溢,映亮了她的眼,小脸灿烂、惊喜。

  他为她重新簪上。

  那支属她所有的金凤篦,物归原主。

  果然,还是她最适合,凤篦在她发梢上,灵活欲飞,美得不可方物。

  不枉费为取回此物,他放下身段,请求雯鳐转赠予他。

  「你、你从雯鳐那儿,恶霸抢回来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凤仙惊呼,一脸指控,还有满满的不苟同。

  「……」龙鳞加倍浮现,铁青了半张脸孔。

  前言撤回。

  她,是只没心没肝没肺的鸟畜生。

  今晚,绝不轻饶她。

  非得让她,在他身下痛痛快快哭出来。

  要她放声求,软声喘,抱着他,战栗承欢,好好地,享用他。

  觉悟吧,凤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