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年!
三年的时光,可以快,可以慢,有心人眼中,一日三秋,是千万年的长久,无心人眼中,花谢花开,天地自然,却不过是流光一霎。
离那日天成岭上的起续转承,已经过了三年了。夜语煌继承无帝一职,率领日君月后,与武圣庄转战千里,自江南延伸漠北,五次大对抗,长驱直下,势如破竹,终于牵引朝廷出手,其后,正如夜语昊留书所说,武圣庄趁机喘气,无名教不得不止住高涨士气,两方议和结盟,与朝廷对峙近百日,天下兵乱,烽火连天,几乎引动塞外势力入侵,最后三方不得己,各自摆手,休生养息……
然经此一乱,原本被无名教强制压抑而平静近百年的江湖横波突起,不再如先前之驯服,各大门派持观望态度,期翼有朝一日裂无名而出,或是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代江湖霸主,无名教内部首领团尚自团结一致,各属下臣却开始出现明争暗斗,党固伐异,与各大门派结合划分为数个势力团,随时可能掀起漫天波涛……
武圣柳残梦自雁荡与无名教结盟之后,行踪不曾再现武林,不论是朝廷的暗流或无名教的暗系,都无法得知其下落,武圣庄重归于其父柳清秋掌控,当年被柳残梦所控制的江湖人士也都由柳依依赠药放回,武圣庄封庄三年不见外客,十里外便立下血碑,妄入者亡!如今三年将至,封庄之解期日渐迫近,武圣庄经此三年的韬光养晦,将会在武林中再次生起何等事端……
无帝夜语煌自日君升为无帝,渐展现其最初被选为无帝的魄力与手段,一改身为日君时的急燥和懒怠,以强霸手段折服尚自不忿的月后暗羽,恩威并施,在无名教最危乱的时机,以个人能力收降因失去夜语昊而起了波动的教中人心。尤其在成功对抗朝廷与武圣庄之后,在教中人望一时无二,连前任无帝,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夜语昊亦不及他之威加四海。教内人心日甚一日,倾斜于他……
奉天帝轩辕逸久居宫中,处庙堂之高,德泽天下,自三年前与武圣柳残梦,无帝夜语昊天下一赌,共赴昆仑,便再不曾听闻有离开过宫闱的消息,连三年前那三方大战亦不曾见他出手过--据战事史主笔者推论,若当时奉天帝亦插手,无名教与武圣庄怕是不易抽身脱离战局,以至议和退隐。奉天帝失此统一天下之良机,委实令人惋叹。因此三年之后,武圣庄与无名教都再起异动之时,天下人都侧目于这九五之尊,不知他将会有何举止……
三年间,在破碎的压抑下暗流冲突的和平,如暴风雨前的安定,宁静的表相下处处都是蠢蠢欲动的人心。时间的齿轮沉寂了短暂流光后,嘎嘎作响……武林的波动,也到了一个临界点!
时,大德奉天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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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逃!他必须逃!他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狼狈不堪的。他原本已经成功地潜入了。但是,就在他把匕首插入第五个人的喉骨时,他突然有着奇怪的想法。
回头看了已死去的四个护卫,没有一个是确定必死之人--如此滥杀,他与那些杀了他全家二十六口,又放火烧了山庄的歹徒们有什么差别?差别就在于自己有着复仇的大义之理吗?因为他背负着复仇者的名义,所以,他就有资格任意杀了这些人吗?这些人就该被他杀了吗?他不明白。没有人教过他。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所以,他失神了稍稍一点时间。所以,所有的形势都逆转了。第六个护卫发现了他。尖利的哨声响遍了暗夜的每个角落。
他只有逃。
--逃亡的最后一刻记忆,是个浅灰的身影。一脚踩到了他左腿伤处的,痛得他闷哼出来--幸好时间已经过三天了,他将自己埋在泥堆里已经三天了,敌人追兵们都被引向岔路,所以他尚可以哼出声而不用强忍。只是饿了三天,累了三天,痛了三天的他,被刺痛激醒不到一刻,尚未想清来人是善是恶,该如何应付,便再次宣告昏迷。
昏迷中,有双冰冷的手。
第一回 风起雁荡
十二月十八 己巳日
“好冰~”一声大叫,少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冻得全身发冷。
“真的有那么冷吗?”有些疑惑的问着,灰衣人看着自己手中的毛巾,很无辜。
少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到底有没有常识?!现在是三九严寒,这里虽然是南方,但一样冻得要命!我是病人,身受重伤耶,你居然还用冷水给我擦身子?!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你根本不是什么内疚,你根本就是想害死我的……”
“你精神很好啊。”灰衣人微微一笑,温润如玉,一下子就把少年的怒气逼得上升三丈不止。
“重点重点!!你有没听我说重点啊~”
“重点就是你精神不错,活力十足,不用再怕提前见到阎王爷爷的脸了。”灰衣人笑眯眯地将毛巾放入盆中,“还有,你声音小点。这里可是客栈,三更半夜的吵到人可不好。”
少年嫌恶地看着周围,“这种的破屋还会有人来住,我看到庙里去借个方便都要比这好。”
灰衣人看看破旧剥落的墙面,四角通风,偶见老鼠,梁上蛛丝缠绕,积得灰尘快比梁身还厚,再看看简陋的木床,被少年嫌恶踢下床,大约是发霉的被子,无奈地叹气。“这附近方圆十里之内已没有一处寺庙可借单了。不然我也不会花这个钱来住客栈。很贵的你知道吗?”
“很贵?!”少年又激动起来。“这种破地方,倒贴钱请我来住我都不不干,你还说得那么委屈?!你……”
“四个铜板你或许不觉得贵。可是我全身上下只剩二两银子了。”灰衣人一句话塞得少年哑口无言,没想到救回自己的家伙居然会是个穷成这样的人。“我一路省着花,好不容易来到这留仙镇,本来只想上雁荡好好看看这险绝天下的风景,没想到不小心踩到你,多了个负担……又伤得这么重,还好我稍稍懂得点医理,不用去请大夫--不然依这二两银子你只有等死的份。连吃的药草都是我辛辛苦苦去山上采回来的。千方百计的盘算,还被你嫌……”灰衣人低着头,很有几分垂头丧气。
少年看他这一副叼叼念念的神色就大大不爽。“又没叫你救我,我的伤又不是因为你那一脚才来的!你大可以不用这么好心了!你只不过一时觉得放着我像只狼狈的狗一样,难得遇上比你更惨的人,所以才一时将我救了回来。我是承你救命之恩,来日不死定当重报,现在你不用管我尽可自去,最好连房租都不用付。我绝不会怨你半句!”
灰衣人皱起眉头。“救人救到底,我又怎能放着你一人?”
“救人?!简直笑话!”少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坦白说,你不要看我受伤前穿的衣服质地不错就以为我也是有钱人。我现在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什么都没剩了。我瞧着你良心还不坏的样子,先跟你说,你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识相地还是早日放下我,省得也被卷入我家祸事!”
灰衣人叹息了声。“小小年纪,就这般不信任人。”
“嘿,我宁可去信猪信狗信畜生,也绝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称之为人的两脚禽兽!!”
“你说得太偏激了,这世间真无一个可信之人吗?”
“你回坟墓里去找吧,那里一定会有些愚蠢地去信任人而死的傻蛋,但绝不是我!”少年斩钉截铁地说着。
灰衣人默默地瞅着少年,少年不服气地反瞪回去,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个了。我帮你换药吧。”灰衣人转移话题,觉得与少年大眼瞪小眼实在太浪费力气了。
少年不甘不愿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换药,眼中的警戒一霎也未曾松下,只要灰衣人有个异动,立时就会丧命在他掌下。灰衣人似也看出他的心思,绝不作多余动作,换好臂上与肩际的药,扎紧绷带后,微微一笑。“现在可放心了?”
清凉的药效透入肌肤,炙热的伤口感觉好过了些。少年并没有多少感激的意思,只是狐疑地打量着灰衣人。灰衣人耸耸肩,不理他那尖锐的目光,自顾自地收拾好脸盆毛巾,草药绷带,又将向小二借来的石擂和石钵洗净放到窗外晾着,再关好窗。
少年与这灰衣人相处已有三四日了,还是搞不清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说是热心,没三两下就懒得问了,说是冷淡,又鸡婆多事地救了他回来。听起来是人性本善的支持着,却并不打算跟他长篇阔论地谈心。看来气质不俗,却对金钱斤斤计较。不像是千金散尽可置之一笑的人,却一口咬定救他回来不是为了利。那为了名吗?他一个毛头小子,救回来也长不了多少名声的……不过他不是武林中人倒可以确定,身上一点内力也没有,下盘虚浮,气力不均,拿起水盆来水抖得波度极大--倒可排除他是追兵同伴的可能性。
“喂,你叫什么名字?”
灰衣人大皱其眉。“你家人以前没教你礼貌吗?问人要客气点。”
“你管这么多!”少年是初次被人斥责,心下大是不悦,但念在好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勉强忍下。“说不说?!”
“这么无理的孩子……”灰衣人说着,居然笑了起来,似乎少年越不客气他便越是高兴。
“我叫叶凡。树叶的叶,平凡的凡。”
十二月廿二 癸酉日
又是四天的疗养,少年的伤好了许多,至少已经可以下床了。只是腿上曾中过透骨钉,走起来一拐一拐,既不方便又不雅观,当下还是只有窝在床上。叶凡瞧他一副气不平的样子,就陪着他谈笑。讲起传说掌故来,口才极好,常哄得少年心驰神往,入迷不已。不过每次回过神之后,就会更加生气,叶凡就得更卖力地哄着他,让他听也不是恼也不是。
这日,因为受够了这家客栈附送的,只比监狱食品好一点的三餐,少年商量着要外出去吃。叶凡却因口袋快空了,实在没有余钱奉陪。少年身上本该是有些银票碎金的,但那日逃亡时埋在泥里三天,银票早被泡成泥块了,而碎金可能在叶凡抱他下山连摔几跤时摔丢了,搜遍了周身上下都找不到半毫厘可用。
“喂,你不是说你要游历天下,难道你要以这一两多的银子来游?未免太可笑了吧。”少年出不得门,心情焦燥,想到要再吃那种快馊了的饭,语气就差了起来,一点也没想到此话如何伤人。
“你这叫迁怒,可是不好的行为。”叶凡倒不生气。
“是你的行为太可疑了!”少年瞪着叶凡淡灰色的包袱,知道里头只有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其他什么都没有。
“完全不知感恩图报的小鬼……倒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呢。”叶凡不知想起了什么,摇头叹气一笑。
“别拿我跟你的狐朋狗友相比!”少年立时抗议。
“狐朋狗友?”叶凡哑然失笑。“倒也贴切,不过那人认识虽认识,却不是我的朋友。”
“那人是谁?”少年被叶凡连说几次,起了好奇之心。
“大约姓柳吧。”叶凡淡淡一笑。“只是个泛泛之交,谁记得住呢。”
少年听他如此说,就没了兴趣。肚子开始闹空城计,可是想到那饭菜就失去胃口,脸色发苦。
叶凡看着他那神色,叹了口气。“我们出去吃吧。”
“可是你不是没钱吗?”少年心中虽是千情万愿,但好歹不是寡情之人,还记得为叶凡着想。
“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们留下来洗盘子好了。”叶凡看得很开,少年脸色很青。
从山庄被烧之后少年就再不曾进入人群过,此时镇上人潮熙熙攘攘,既是赶集的日子,又不是佛诞圣日,人流之众却是不少大市集都比不上。而走得多的大半都是提刀带剑的江湖人,连和尚道士也有不少,少年不由心下生疑。“喂,你说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叶凡心不在焉,大约是在盘算着以他的口袋能让两人如何消费。少年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气嘟嘟地,想也不想就进了旁边那家门面华丽,挂着金闪闪招牌的酒楼,却被叶凡死拉活拉地拉出来。
“拜托了,这种的店进去随便一道青菜就会要你三两银子的。你进去了我们得洗碗洗上三月。”
少年不太清楚物价--他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一直娇生惯养的孩子,家人或许有教他各种应变权谋,但有些事情……太过简单得让人忘了去教了。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如果去那种……”少年指着路边嘈杂的流动小摊皱眉。“我宁可回客栈!”
叶凡就算原有此意也只得打消。“我们去那家。你看如何?”他指的是不远处一家不太华丽,也不太破旧,其实还算干净,只是门面过份简朴的酒楼。少年微不满地瞪他一眼,但付钱的是老大,只有气冲冲地当先冲过去。
站在门口迎客的店小二见着少年长相极是俊美可爱,气派又十足,虽然衣物有点不合身的旧--其实是叶凡的,少年原先穿的早成了乞丐装--还是笑眯了眼上前招呼。“这位小爷,请过来坐。这边正好有个靠窗的位子,正适合小爷。请,请。”说着把少年领到那窗边位子,又从肩上取下抹布意思意思地擦擦,哈腰道:“不知不爷想吃点什么?小店的贵妃鸡可是一绝……”
少年打断他。“先来一盘栗子烧鸡,一碟去皮火腿炒冬笋,一碟炸响铃……”他正待涛涛不绝地点下去,却被后跟上来的叶凡捂住嘴。
“停停停,这些都不要。”
少年奋力挣开。“干嘛不要?!我已经选最便宜的来点了,你连这些都不让我好吃?!”这大声一吼,全店至少有一半人都看过来。
“你最便宜的概念大约与常人有异吧。”叶凡不知是第几次叹气了,在少年对面坐下,小声招招小二。“小二,来两碗白饭,一碟青菜……”想想,又加一句。“一碟卤味,随意都好,不要太多。”
小二原以为是阔客,没想到居然迎来了个开店来最小气的客人,当下脸都拉长了。“两位真的不再点什么?!”声音拖得老长老尖的。
少年想要开口,但被叶凡连瞪几下,满心的不满只有生吞了。见小二看向自己,向叶凡努努嘴,生气地将脸转向外面。
叶凡微笑道:“这样就够了,不再点了。”
小二冷哼了声,将笑脸收起,向后面比平时更大声地喝道:“临窗一桌,两碗白饭,一碟青菜,一碟卤味,不要太多……”
这下子全店的客人都看过来了,也有不少有窃窃偷笑议论着。叶凡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没有多少尴尬神色。少年却脸色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心下大恨这小二不给情面,这般侮辱。
眼看着别桌的菜都一道一道送上,自己桌上却是空空如也,少年不悦地拍着桌,想要发作,但想到刚才那窘迫,再次忍下,无聊之际,便侧耳倾听着周围之人的谈话,想知道为何这小小的留仙镇突然多了这么多江湖人。但四周虽坐着不少一看便是武林中人,却似是有着默契,天南地北地乱谈,就是没有一个有谈到为何群集于此雁荡山下。少年听得七荤八素,却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兼且肚饿,更是嗔怒。
“小二,我们的饭菜怎么还没上来?!”叶凡赶在少年发作之前大声叫唤。
负责招呼的小二看暂是没客人再上门了,懒洋洋地瞄了两人一眼,向后面走去,过了会儿,端出个盘子。
“抱歉,我们一向不准备这些的,所以难免慢了点了。你们快吃,吃完快点走。”说是抱歉,语气冷冰冰的,一点道歉的语气都没有,只差赶人了。
少年瞪着那盘瘦瘦小小的青菜,还有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数清有多少块的卤味,猛地抬起头来。“你未免也太过狗眼看人低了!”他的双眼凶猛,森森然地闪着寒光,愤怒的样子让人乍生错觉,似是一身逆毛都已竖起,随时会扑上前。叶凡不由眼神一亮,小二却吓得退了一步,语气结巴地回答。
“这这这……你们本来点的就是这些啊……”
“就算我们点的是这些,可也不是点剩菜。你送这些没人要的东西上来,你当我们是乞丐?!”少年大怒,几欲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得保的原因是他及时想到右手伤势未好。
旁边有人嗤笑。“小子,没钱想来充大爷,还是安份点,不要引起众怒。”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轻薄少年。
小二见有人撑腰,忙提起胆子道:“就是就是,没钱还要来装模作样,两道菜都算不上还想充大爷。众位来评评理,哪有这样的……”
少年气怒交加,生平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又想到家人被杀,山庄被焚一事,眸中红光乍闪,不顾身上带伤,就要出手。
叶凡眉头一皱,拍了拍少年,轻轻一笑。“小二不觉此言太过?来者是客,我们又不是来白吃白喝的,银货两贻,并没有占你们什么便宜,你们一直将我们冷晾着我们也没抗议啊,何苦如此说话?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这不正是开店应有的品德?只因我们菜点得少了你就冷眼冷语,未免太教人齿冷,以一及百,你们这店的名声不都教你败坏了……”
这边的事情闹得有点大,掌柜的也从二楼探出头来,听得叶凡这番语言,脸色微变。开店的最怕就是名声被破坏,一旦坏了名声,不管做多少补救都没有用,且近日来小镇形势甚为不对,牛蛇混杂,三教九流的都有,怕这两人也是有什么来头的,当下急急赶下来,趁叶凡没有说更多尖锐之话前打住。
“两位客官请息怒。这事儿是小店的伙计不是,小老儿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的。”说着看着两人桌上那两盘菜,假意向小二斥责。“客官不满意的菜,还不拿去换了。像根木头杵着干嘛,笨手笨脚!”
叶凡淡淡一笑。“好说好说。掌柜的能明理,真是再好不过了。”边说,边伸手压制着少年与那轻薄少年蠢蠢欲动的互瞪,生怕打起来还得赔钱。
一波三折的一顿饭终于吃上了,两人也成了店内谈论的风景,被人指手划脚地说着。少年是气得没空去注意别人,叶凡注不注意都是一样无动于衷,所以两人都还能吃得下,而且吃得一干二净三清四白。
眼明手快地挟走最后一块卤肉,少年咧齿一笑,却见叶凡看向外面,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跟着偏头望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咦,这不是叶相公吗?怎么会在这儿遇上?”两个刚刚才经过的男女倒退回来,女子自窗外开心地叫着,同时嗔怪地看向男子。“我都说这是叶相公了,你还不信。”
少年可以肯定他有看到叶凡听到叫唤时的反应是苦笑。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却是笑得和蔼可亲之极,带上几分意外惊喜的神色。“原来是韩公子与韩夫人,晚生一时眼拙,没有认出来,恕罪恕罪。”
韩公子的沉稳与他夫人的活泼正成反比。少年看出这两人虽然并未携带武器,眸中神光莹莹,却已达光华内敛的地步。“叶兄不是一向在王屋山教书么,何以突然来此雁荡?”
少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谈起叶凡的来历,平日他什么都谈就是不谈自己,当下竖起耳朵倾听。叶凡却是苦笑。“前段日子下暴雨,泥石流淹了住处,晚生只得流浪在外。”
“叶先生真是不幸呢。”韩夫人同情地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不过像叶先生这样的人中之龙,本就不该屈于小小私塾,能借此机会畅游天下,或也是老天爷有意的安排。”
“夫人过奖了。”叶凡不安地笑笑。“晚生只是一介寒士,当不得两位如此重赏……”女子没兴趣等他话说完,拉着夫君绕进酒楼,大有长谈的趋势,却先看见旁边的少年,眼神一亮。
“好可爱的孩子,叶先生,你什么时候藏了个这般标致的玉娃娃,素心也好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呢。”
少年神色大变,哼地一声便发作,他连日来不如意之事太多了,又老是被叶凡制止下来,早堆了大堆的不满,见这女人还想把细细白白的手伸过来捏自己的脸颊,孰可忍孰不可忍!伸手便拍了出去。
女子不意少年出手如此之快,轻轻一笑,手掌一翻,如蛇般顺着少年的手往上滑去,目的不改。少年五指向内一抓,同时弹向女子右手的曲泽、少海、尺泽、青灵、侠白五穴,认穴奇准,劲力先五指而至,女子唉了一声,手肘急急弯开却是不及,在旁的男子见状不得已也出手,扣指弹向少年右手肘间的曲泽穴。
三人交手速度极快,电光火石也不过如是。叶凡才眨一下眼,三人已各自收手,因此酒楼中人并没多少人看到这下高手过招。韩公子与韩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韩夫人还微抚着右臂肘间,显然刚才多少吃了点亏。
“叶先生,你这朋友身手灵活得紧哩。先生不是一向不愿多闻武林之事,何以身边却带了个小小高手?”韩夫人笑靥如花,话里隐剌。
叶凡拍了拍少年,安抚地瞧他笑笑。“他是高手吗?晚生不知啊。小小孩子,能与什么武林大事扯上关系。”
“看来叶兄真的不知,这附近已经成了天下动乱的中心点了……”韩公子适时地插口。少年心中一动,正想细听,叶凡却道:“韩兄匆乱我平静。江湖事是江湖事,晚生一介平民,只愿游历天下,并无意卷入纠纷。若是知道得多了,怕是难以开心处之。”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江湖事,可以说是与天下都相关的大事,只是尚未流传到民间。”韩公子对叶凡的打岔不以为忤,还是淡笑。“听说,当今圣上在雁荡附近被人行剌……生死未知。”
此话一出,整个酒楼都变得安静下来。
迎着四面八方,含义不同的各色目光,四人居然还是一般模样,似是神经迟钝到没发现刚才说的是怎样惊人的话。叶凡有些无趣地垂着眉,哦了一声。“真是有趣的消息,韩兄果然消息灵通。”
少年骨碌碌的眼珠子乱转,有话想问叶凡,但见着那夫妻在打量着自己,就闭口不语。眼光斜斜转处,见方才那个讽刺自己的轻薄少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那对夫妻,不由冷笑一声。
狗咬狗,一嘴毛最好。
有两个敌人,就先引他们打上一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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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躺在床上时,感觉全身骨节都要散架了,肩上的伤不住抽痛,腿上原本结疤的地方也开始热辣辣,不知有没迸裂,不由后悔不已。
中午别过那韩姓夫妻之后,叶凡说要上山去再采草药。他不想留在店里,硬是要跟去……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爬了两三个时辰,十足无趣得紧,一路走来都是平常至极的地方,没什么风景可看,山路又难行,怪石磷冽,难走之处还得爬着走的,下山时却是滑着走的,他身上带伤,无法施展轻功……这一趟完全可列入他生平悲惨回忆之一。
“喂,那个姓韩的家伙是什么?”揉着绷得太紧而酸痛的背肌,看着将草药分类碾磨捶切的叶凡,少年开始有力气想别的事了。“故意人前多嘴,散布消息,不安好心地紧……”想到他那夫人细细白白的手,恶毒地加上一句。“娶妻又不贤。”
叶凡不由笑出声来,对少年的无礼没任何反应。“贤不贤各人自知。她只要对她相公贤就可以了,你又不是她的小相公。”
少年气呼呼地瞪着他。“重点啊!”
“你说韩公子啊。他是一年前在王屋山与夫人游荡时偶尔闯到我住的村子里,大约那边风景佳,他们住了半个月。不过他的来历我没去问,只知他叫韩霁,他夫人秋素心。其他都不知了。”叶凡答得也干脆,简直等于没回答。少年听得跳脚。
“就有你这样的人,糊里糊涂,什么都不弄个清楚……”
“看事情不要太清楚才是一种幸福呢。”叶凡突然如此说着,将弄好的草药倒在纱布上。
“为什么?!”少年的人生阅历尚未深得让他明白这句话是由多少苦涩才能包含出来的。他只知道有问题就要问个清楚。
“因为……”叶凡眼珠转了转,笑道:“幸福是很害羞的,所以要用纱巾把自己遮起来,一旦看清楚了,它就会害羞地跑走。”
“你哄小孩啊你!”少年暴跳动如雷。“这种鬼话有谁相信?!”
“我相信啊。”叶凡笑嘻嘻地拉过少年,将他臂间肩上的纱布拆下,换裹新药。“……好,快结疤了,这两天小心些,很快就会好了。”
少年赖在他怀中。“喂,那个韩……霁?他所说的,当今皇帝生死不明之事,你觉得可是真的?”
叶凡没有马上回答。少年因为倚在他的肩上,可以感觉到他呼吸微滞。然后,就听到他带着笑的声音。“我怎么知道呢,你去翻翻史书,寿终正寝的和死与非命的各占一半,就不知当今皇帝是属于哪一种的了。”
“关于这个皇帝的传说我也有听到一些哦。跟他治理天下无关,是他跟武林的关系。”少年打了个哈欠。“你要不要听?”
“我没兴趣。”叶凡断然拒绝。
“我想也是……”劳累了一天,少年有些犯睏。“你真是很奇怪的……对这些连一点正常的好奇心都没有,怪人。”
叶凡没有回答,将少年姿势纠正了一些,让他更舒服入睡。
“一直想问你呢……”少年声音有些含糊,已经在半梦半醒间。“你不像多好心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叶凡还是没有回答,少年也并没有想得到答案的打算,不久就鼻息沉沉地入睡了。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中,脆弱地似是稍稍用力便能断去生机。
“救你啊……”叶凡叹了口气,抱起少年将他放到床上。“只不过因为你很像……”
“像谁?”应该睡着的少年突然又开口,看是从未放松过警戒之心。叶凡没多少惊讶,再叹了口气,将衣物都堆到少年身上--他死活不肯用那些被子。“像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第二日,十二月廿三,是个腊月里难得的晴天。一大早阳光便普照大地所有阴沉的角落,天空明媚灿烂得让人觉得不出门去接受太阳的好意简直是种罪恶了,所以少年好了伤疤忘了痛,马上磨着叶凡再次外出。叶凡对少年几乎是有求必应,从不拂逆,便就陪着他出去了。
顺着昨日外出的路线,两人再次经过那个酒楼。少年见到门口迎客的小二换了一人,无趣地撇撇唇,向门内看看,见那轻薄少年还是坐在昨日那个偏窗的位置上,眼睛一亮,便想进去,却被叶凡一把揪住领子。
不服抬头,见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他又没惹你,别生事了。”
“我也没惹他啊,那他昨天又先来惹我!”少年很无辜地说着,把一肚子坏子掩在名为天真的假皮之下。
“他也只不过插了一句话,你却想置他鸡犬不宁……”叶凡摇头指责。“这不太好吧。”
少年狐疑地看着他。“你当我想干什么?”心下不信自己的想法竟会被叶凡看破。
“你不是想哄他当流言的替死鬼吗?”叶凡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昨天看到他对韩氏伉俪过度关心,大约想用假消息骗他当个冤大头,好让他跟韩公子先斗上一斗吧。”
少年面上还是声色不动,但毕竟年幼,心思被看破,眼神就忍不住挪动。“胡说八道,我骗他干嘛?”
叶凡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离那酒楼越来越远,少年心虚,一时也忘了反抗。“我也不知你想骗他什么,反正那小孩呆了点,你旁敲侧击几句总会让他信了你的话……小孩子脑筋不要太好,小心短命。”
少年脸色垮下来,因为他的盘算真的被叶凡说了个清楚。有几分不悦地瞪着叶凡,却见他笑容微涩,神色黯淡,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眸子变得有些透明,似隔了一层水晶在看,看得人心头微冷,隐隐作苦。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不再反驳。这叶凡三番两次看破他的心思,大约也是个聪明人吧,现在虽是一身布衣,落拓潦倒,看他举止形容总有说不出的优雅从容,应曾有过意气风发之时,可是最后还是从青云坠入泥壤,那感概,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憾恨,或许便来自他本身的教训,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再步上他的后尘吧。如此一想,少年便心生同情,默默握着他的手。
叶凡回头看了少年一眼,温柔的笑意滑进了他的眼。他看出少年明白自己想说的话,也看出少年未经大挫折,尚未服气,虽是听明白了这话,却并未了悟。不过这点无妨,来日方才,他有的是机会……少年肯听进他的话,正是逐渐相信他的第一步。
这个被人类伤得体无完肤,完全失去信任之心的孩子,那双赤子般坦荡却无望死寂的眼神,在对望的第一眼,就击中他心底最脆弱的一部分--那是遥远到早已模糊成泥的前尘中,曾经有过的惊鸿一瞥,却是生生世世也无法忘怀的遗憾。他以为他能忘记的,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他看到他完全忘光了,却在一瞥之间,灵台微纹,明镜沾尘……
温柔消失,苦涩一点一滴地融入叶凡明净的眸子,浓郁的色彩是挥洒不开的重墨……
第二回 蓦然回首
若论天下名山,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华山天下险、泰山天下雄、雁荡却独得一个奇字!雁荡山包括苍山支脉,绵延数百公里,又名雁岩、雁山,因主峰雁湖岗上有湖,芦苇茂密,结草为荡,南归秋雁多宿于此,故名雁荡。全山计有102峰、103岩、29石、66洞、25瀑(包括4湫)、22嶂、22潭、20寺、12亭、11门4阙、9谷8坑、8岭9泉、11溪1涧等五百余处胜景,以峰、洞、岩、石、瀑、潭、嶂最为奇观。
叶凡与少年一路走走停停,谈谈笑笑,倒也没个一定的目标,反正少年只是想出来解解闷,不辜负大好阳光,这雁荡遍山成景,无处不奇,移步换形,各擅胜场,所以到哪里都无所谓。不知不觉间竟上了玉甑峰,但见鸟低飞于足下,云傍生于路旁,岚气堆绕,衣覆微湿,渐是行走困难,叶凡不由慢下了脚步,拭了把汗,见雁荡顶峰明王峰尚自遥遥,少年正待一股作气直上最高峰,忙拉住少年。
“我们在这休息片刻如何?”
“偏就这般不中用。”少年撇了撇唇,冷嘲了一句。不悦叶凡拖累了自己的行程,但瞧着他大汗淋淋也是为了陪自己,终是不能不顾,坐了下来。叶凡瞧他神色不悦,笑吟吟道:“今在雁荡,倒让我想到了个跟雁子有关的故事,听不听?”
少年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其实也不能说是故事,是真的发生过的。”叶凡想到那个故事,不由叹了口气。“那是乙丑年间的事了,有人赴并州应试,在道旁见到一捕雁者,网着两只雁,周围围着一大群人,十分吵闹。他同行伙伴都甚是好奇,就一块儿围了过去,不知那里有什么奇妙之处。却是那捕雁者在讲故事,讲的,自然是那两只雁子的故事了。”说到这,笑了一笑。
“时是深秋,旅雁南飞,那两只失群雁子在寻不着同伴的时候,误中陷阱,被捕雁人在山上捉到,拼命挣扎。可是,雁又如何胜得过人?终是挣不脱,被捕雁人一网兜着挂在背后,要拿到市集上去卖。在路上,其中一只强挣着网,将身子自网间空隙处探出,它的伙伴也用扁平的啄啄那网绳,用身子顶着它,于是,捕雁人在没注意的时候,终于有一只挣脱出来,飞上了天空。”
少年听到这,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捕雁人见到飞了一只,怕这另一只也飞了,就马上拿出刀子来,杀了网中剩下的这只。”叶凡温温一笑。“那只挣脱的雁子尚不知情,在天空不住鸣叫,绕着那死去的雁子不住地转着圈子,想唤醒同伴,等待着它的叫声,它的回应。捕雁人被那尖利的声音吓住了,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那天空中的雁似也知同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突然从天空冲下,狠狠地撞在地上,骨折翅断而死。”
少年瞪大了眼,只觉得心头一跳,也不知是何感想,似见着那失伴的孤雁悲啼不止,鲜血四溅的尸骨。嘴上却道:“这雁子也傻,好不容易挣脱了,却又白白便宜那捕雁人。”说到这,看了看叶凡,忍不住又问。“后来呢?”
叶凡耸耸肩。“哪有什么后来,那捕雁人不过凡夫俗子一个,猎人因幼鹿而放母鹿只不过是佛经上的故事,他照样将雁子拿到市集上去卖,顺便用这个故事来提高价格,只是如此激烈的雁子,谁也不敢买下来吃,怕吃了一肚的冤气。那个往并州应试的人听了此事,心下伤悲,便自俗子手中买下,将它们埋在汾水旁,累石为丘,称为雁丘--倒与雁荡相映成趣了。不过读书人的毛病是动情时就非得吟诵一番方才过瘾,那此士子们每人写上一首祭双雁之烈,这个故事才流传下来。”说到这,突然吟了起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其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少年怔怔听着,也似痴了一般,倒忘了催叶凡赶路。叶凡正好籍机多休息片刻,却听少年也是一叹。“动物中竟也有如此痴情,果然是人不如兽。不然人类何苦总是用比翼鸟并蒂莲来形容深情,却原来人类对感情的最高期望也不只不过花鸟相同,亏是如此卑劣的人类,还敢自称天地自然的主宰,实实可笑。”
叶凡头痛地发现,这个故事好像没让少年感染到什么温情,只让他更偏激了。“话不能这么说……你说那比翼鸟并蒂莲,可知并蒂莲的由来吗?”
少年干脆地摇头。“我怎么可能有空去看这种无聊的杂志小说之言。”
叶凡的耳朵自动过滤不动听的话。“那我说了,是泰和年中,大民有两户小儿女,已到婚嫁之年,却不得如意……嗯,这个其中问题,你还小,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他们抗争不得,就双双赴水自尽。”说着笑咪咪地安抚着少年因自己说他还小而鼓起的双颊,继续道:“两家家人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忙报官,出动官府到水中寻找两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却一无所获……放心,没有什么成仙成怪的故事,尸体最后被个踏藕人发现。带回去收祭了。只不过,到了第二年,这陂的荷花尽数盛开,竟没有一株不是并蒂齐开的。于是这件事就在当时广为流传,甚至在乐府歌曲内以《双渠怨》命篇。那个写了雁丘的词人也为此写了一首,人们常将比翼鸟并蒂莲合为一谈。所以啊,不是人类的感情比不过自然生物,想人类情之所钟,可以教长城倾倒,草木同悲的。”
少年狐疑地看着说得慷慨激昂,难以自制的叶凡。“怎么你说起来我却是觉得一点赞同的感觉都没有。”
叶凡疑惑地看着少年。“有吗?大约你太敏感会错意了吧。”
少年嗤之以鼻,“你只把它当故事说来探奇一番,你未必是对它有同感。你若真认同这种感情,才不会这么轻率地就在这跟我来随便说说。”
叶凡垮下脸。“我讲故事来哄你,你却说我无情。”
少年立时跳脚。“谁要你来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好了,你休息半天,该上路了吧!”说完,不理叶凡,当先走去。
叶凡没有立即跟上,只是怔怔地看着少年的背影,半晌,方自低声道:“我看得透你是当然的,倒是你,就与我这般像吗?不用多想便能说出我的心思吗?”目光垂下。
“……无情吗?”摇摇头,突又快乐笑起,大声吟诵着追上少年。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千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秋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籍卧风雨……”
终于爬上明王峰顶,叶凡觉得自己只剩半口气挂在嗓间,尚支持着自己未倒下。少年不知是被刺激到哪根神经了,绝不停步,就这么一路往上冲着,叶凡身子本来便虚,加上前几日日日上山为少年采药,早已累极,几乎都跟之不上。
勉强捡了块大石摊坐下来,叶凡习惯性地先抬头打量下四周可有什么碍眼人物。这顶峰有座庙,虽不大,但寂着山名,倒是人客如流,两旁也有不少摆摊的小贩。一时也难看得清到底有多少人在这绝峰上。不经意扫过,却见不远处树下有两个甚为眼熟之人,偏巧也侧目过来。两下目光一接触,想装作没看见都不成。
“呀,这不是韩公子,韩夫人么,没想到这么快又遇上,还真是有缘啊。”叶凡先声夺人。
韩霁夫妇见着两人也是有些欢喜,但眉目却微泛上忧色。夫妇两人对看一眼,缓步走了过来。“的确有缘。叶兄,这天色已近申时,不早了,你们再不下山,等暗下来山路可就难行了。”
叶凡未答话,少年就先气恼了。“我们爱待到几时是我们的事,天黑了我们在山上过夜便是,用不着你们自作主张来赶人!”对于这两人上次利用叶凡来传播消息一事,他是梗成心结。
韩氏夫妇脸色微变,但瞧少年一脸不忿,对视一眼,竟忍了下去。“小弟言尽于此,若非喜爱叶兄为人,断不会如此饶舌。听与不听,就请叶凡自便……”说到着,看着少年,沉吟不语。
叶凡明知他话意未尽,看了少年一眼,却是故作不知,笑道:“多谢两位好意,这明王峰上没什么特别之处,晚生应不会逗留太久。韩公子放心就是。”
少年早不想与这两人呆在一起,听得叶凡如此说,拉着他就要走人。韩霁情急之下,伸手一挡,连声道:“请两位恕在下冒犯,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
少年根本不打算听韩霁再说什么,见他伸手来挡,左手一扬,就想出手,却被叶凡拉回身畔搂住肩膀。以叶凡那力道,他只要稍作挣扎就能挣脱的,可悲的是,他还是像之前数次一般,被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安抚下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以自己的性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好说话。
真不是他应有的行为啊!!少年在心底乱叫着,思量自己是不是被叶凡下蛊了,耳边听得韩霁继续道:“可否请教一下这位小兄弟的大名?”
少年身形微僵,冷冷看着韩霁,手心已在凝聚力道。
叶凡微微一笑,搂紧怀中的炸药库,不让他为害苍生。“韩公子何以想问晚生这同伴的名讳?”
韩霁略一犹豫。“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位小兄弟的脸在下越看越觉眼熟,似是一位故人,才冒昧一问。”
“故人?”叶凡咳了一声。“能否先请教……”
韩霁看看秋素心,秋素心看着少年,慢慢道:“叶相公,妾身只能说,那人姓京,京师的京。其他的,不太方便说。”
叶凡看少年,少年眼也不眨地摇头。“没听过,你们认错人了。”
“真的没听过?”秋素心直直地盯着少年的脸,任意一丝变化都不错过地继续追问。
少年嗤气。“没听过就是没听过,哄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不觉自己太长舌太无聊了点?”
韩氏夫妇出身贵胄,何曾听过有人如此不着情面地斥责,当下便有再好的涵养亦忍不住脸色发青,重重哼了声。他们数度忍耐少年的无礼,除了看在他年幼及叶凡的份上,也是看在这少年与他们故主有几分相似,怕冲撞了一直在寻找的少主。但这少年全不领情,说起来来尽是偏激极端,全无修养,根本不可能是他们故主教出来的,便不想再留下自取其辱。
韩霁向叶凡拱手,正想告别,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将叶凡扯住,向左边一跃三丈之远,秋素心与少年也同时跳开。但见四人原本所站之处,尘土飞扬,被数道劲气射出四个洞来,若众人方才还留在原地,这洞就要挂在他们身上了。
叶凡似乎尚未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开口想要问话,却见十多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潜近他们身畔,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众人,为首的喝了声:“打”,便围攻上来。
韩霁与秋素心分站在叶凡左右,联手拒敌,两人用的都是软剑,平日缠在腰带中,甚少有人发觉。展开时矫若游龙,薄若春冰,双剑交合之间大有默契,互补圆缺,将正面的敌手都挡了下来。
少年气急败坏的跺跺脚,拉着叶凡想避开却是不及,背后亦有五人围了过来。看来是宁可错杀决不放过了。他只得自袖内一扬,一道细长的丝线蜿蜒而出,圆舞风华,如情丝不绝,长长地缠绵过五人身子,那五人身形一震,呆立当场动也无法动弹。
倒也不是这五人太脓包,而是他们的重心是在韩氏夫妇身上,见叶凡只是上山便累得直喘气,不可能有什么高深功夫,连带他们看轻了少年,只当三五人便能制住两人,派出五人已是极为难得,认定这两人是瓮中之鳖了。不意少年自幼便在家人的刻意培养下,武学修养甚高,早已超出一般同辈,老一辈的若非是名重武林之人,亦难是其敌手。这批人身手也算不差,但存了轻敌之心,竟连少年一招都接不下。
但少年这身手一露,在场所有人都神色大变,失声唤道:“牵情丝!”
“牵情丝?”叶凡眨眨眼。
韩氏夫妇虽是一脸激动,但见黑衣人也是一般,大有弃了自己转向少年之势,忙手上加劲,以十二成功力对敌,闪闪的剑光凝成雪山雾涛,排山倒海地推了过来,绝不让他们摆脱。黑衣人却因转移了目标,一直想摆脱韩氏夫妇的纠缠。双方的心思背道而驰,举止却是一般,当下再不隐藏任何实力,也不再作试探,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对恃。
双方虽已为少年拼上了命,但少年只是瞧上他们一眼确定没人相挠,脚步连停顿都没有,拉着叶凡径自离去。
“喂喂……慢点慢点。”叶凡边跑边叹着气,深为自己感觉不幸--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而已,为何得陪这少年发足狂奔?!从明王峰一路冲下,几乎冲了三里都没停下过,一整天奔来波去,怎么看都像是自己多事的报应。
少年冷着脸,也不答话,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突然放开叶凡的手,叶凡煞不住冲势,向前跌撞了几步,险险摔倒。
“我们……该分别了。”少年看着叶凡站定脚,转身,正待说话,却抢先抛下淡淡一句。说完身形移动,也不管叶凡待要阻止的手,拂然远去,三两下便消失在七转八折的羊肠小径。
叶凡静静站着,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好一会儿,轻笑了声,笑容却微涩。“你口口声声只是不信我,却又不想连累我,自愿诱敌……唉,真是蠢小孩啊……只是,我既救了你,又如何能忍心放你一人孤伶伶地在人海中挣扎呢……”
耸耸肩,叶凡在道旁寻了块大石,用袖子拂了拂石上尘埃,这才坐下,从袖中掏出本书,眉开眼笑地翻阅着,意态甚闲,读到佳处,不住地击节叹息。
金乌一点一滴地西移着,玉兔已临苍穹,冬日里天色暗得早,朔风吹来,枯木瑟瑟作响,擦入石隙间,时有呜呜之声。虽未全黑,但白日里奇绝秀峻的峰石,已被浓墨缩印成鬼影幢幢。
路上人径早稀,书上的字也变得糊模,辩认不出了。叶凡揉了揉酸涩的眼,满意地看到小径深处,黑衣人们终于循迹寻来了。
笑吟吟地合上书,叶凡闲坐石上,愉快地打着招呼。“一个时辰便能摆脱韩氏夫妇,诸君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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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离了叶凡,少了个拖累,轻功展开,不到半个时辰便奔出百里之外,想那韩氏夫妇与黑衣人不论是哪方都不容易追上自己后,脚步缓了下来。
他不知道韩氏夫妇现下生死如何,他也不想知道。自山庄遭焚,他独自逃出以来,也曾去寻那些父执之辈,打探消息。但世情当真薄甚于纸,生前门庭若市的长辈们,听闻他的来访,不是闭门拒不见客,就是收留一顿,绝口不提山庄之事……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说着要帮他复仇,口口声声的甜言蜜语,又或是连施苦肉之计,哄他信任,却全想将他送于仇人邀功之人!这些伪君子实比那些直接拒绝的真小人可恨多了,绝对的道貌岸然,慈爱仁善!!绝对的狼心狗肺,衣冠禽兽!!
想着初出茅庐时,善自不识人心险恶的自己,竟曾被那些虚假的关怀,虚假的义愤诱骗,哭倒在他们怀里,少年就是一股怨气冲起,又惭又怒,恨不得能先刮自己几个巴掌,再买块豆腐来撞,最希望时光倒流,冲回去捉起那个愚蠢的自己,顺便将那些骗自己的人踹上七八十下才解气。
可恶啊可恶,当初为什么会那么蠢,竟想去相信人类呢?真是无法明白!!那些人,不是想利用自己为晋身之阶,就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出山庄的秘密,说的是仁义道德,作的是禽兽不如……少年抚着肩--那里有被刑求过的伤--他曾被送入敌穴中,只是对方欺他年幼,不曾提防,让他逃了出来。
那群黑衣人,他是不会认错的,袖角处都有绣着小小的火焰形图腾,只是色彩各自不同。当初火烧山庄的那群人,袖角火焰是金红色的;一度被擒,那些人袖角火焰是淡青色的;方才与韩氏夫妇相搏,那些人袖角的火焰有红色与白色两种,红色的功力较为高。依他所遇四色看来,金红色的功力最高,其次为淡青色,再为红色,白色。在黑衣上绣明显标志,自是不怕寻仇,应是来自同一个有名的组织吧。只要能探出来,也就不难知道仇家是谁了。
以一人之力撼动一个组织,现在的他,或许实力还是不够的。
但是,他会成长的。
现在是他成长最快的时期。
他早已以血为誓,可以隐忍,可以等待,但,绝不会忘!!
双手捏紧,重重杀机的眸子深处,却是难展的郁气,淡淡的稚气……
少年又往前奔出数里,已离开长得似是走不完的羊肠小径,来到官道之边,夜了,道上还是不时有些人马飞骑闪过,又或是提着防风灯的轿子抬过,人马络绎,不以夜行风霜为苦,偶有相识之人马上相逢,拱了拱手,大声唤着大哥二弟的,语气间喜气重重。虽是江湖人为多,但与日前留仙镇上的情形却不相同,黑白两道都有,较多的是独行侠,少有成群结派出现,而且身份看来三教九流的都有上一些。
少年混入人群随之而走,因为这些人多半素不相识,因此多了个少年也没人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静静观察了片刻,从那些闲言碎语拼凑起来,终于有点明白,似乎后日正是某位住在雁荡附近的异人九十华诞,大家都是上门来拜寿送礼的。只是这么多人提起,但提到时总是尊其老太爷而不名,甚至--他还看到一位发须皆白的渔翁也称山上那老太爷,语气崇敬,不敢轻侮。
那异人很有名吗?这么多人主动前来拜寿,应该不是无名之辈,黑衣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冒然闹事的吧。少年眨巴着眼,在怀内掏掏,想找找看有什么可当送礼的,理所当然地没有掏出任何东西来--唉,早知就该向叶凡要赔偿,好歹他离开山庄时身上还带着数千两银票和一把金叶子,居然全被他弄没了,还敢夸口说什么救命之恩……哼!没剥他皮向他要赔偿就已经很善良了。
想到叶凡,少年突然有些茫然了起来,原本身边的人群,步行骑马坐车坐轿的,都将他远远地抛在后头,后头又来再跟上来的,将他瘦小的身形弥罩住。他听得后头声音不绝,回头看看,却是一大群不认识的人,不见那个总在身后,静静望向他温和微笑的人影。
飞快地回过头来,少年揪住了自己的衣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安起来。是自己选择抛弃他的啊!那叶凡百无一用,除了照顾人,医人勉强够得上之外,完全只是累赘,只不过,是个免费送上门来的佣人,只不过,从不罗索,从不向他问起任何事情,只不过,从不拒绝他,一直宠溺他而已,只不过……少年咬住了牙,不再想下去。
他已经有些后悔了--虽然他拒绝承认,但是他多少有些后悔没与叶凡说起自己的名字。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孩,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了的吧。尤其像叶凡那样淡的人……真的很不甘呢。少年喘着气停下了脚步,任人潮前行,一人默然站着。最大的不甘,大约是知道自己会记住有叶凡这样一个人的同时,得出他不会记住自己的结论吧!
少年突然转身,向着方才的路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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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凡慢吞吞地走在山道上,摸索着前行。天上虽有月亮,但被山容树影遮去大半,能见度大减,平地上还好,在这险绝天下的雁荡,则死都会不知是怎么摔死的。
盲人骑瞎象啊……叶凡无奈地笑笑。脚下一空,不知又是踩到了个什么坑,幸好不太深的样子,用脚探探,确定是可踩的实地后,叶凡才让另一只脚向前再探。
‘呜呼呼呼……’尖利的山风吹响合奏,扑簌扑簌地卷起了地上的尘埃,他正小心翼翼地踩着路,不防有此一着,被尘埃迎了个正,当场打了个喷嚏。
‘啊嚏啊嚏!’
唉了一声,叶凡索性停下脚步,想想要不要先在道旁混过一夜。不过山间夜寒,他这衣着单薄,白日里是够,黑夜里却大有被冻僵的可能性。要升火一个人却是力有未殆,找不足木柴……
未等他将所有事情想好,一阵旋风卷过,暗夜中,瘦小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吓得他‘哇’地一声叫。“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晚生不信怪力乱神……”
“什么怪力乱神?!”阴恻恻的声音危险响起。“你当我是鬼?!!”
“啊!”叶凡定下心来,用力地睁着眼睛,其实不用看也听得出那坏脾气的声音是来自谁的,“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鬼呢,我真是说错话了。呵呵呵……”说着摸索地走了过去,摸摸少年的头。
少年不悦地拍开他的手,“喂,我离开又回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叶凡微微一笑。“你不正打算说了,我何必再问。”
少年气苦地转过身,噔噔噔用力走着,都不知自己花了大半夜时间辛辛苦苦避开敌踪特地跑回来找气受干嘛。叶凡这么不稀罕他,他也没必要为了告诉叶凡自己的名字而转回浪费时间来着……越想越是自我嫌恶,少年脚一点,正想离开,却被叶凡一探手,像拎小猫一样拎起他的衣领,将他吊在半空。
“呀,你又想再次抛弃我了吗?”
“放,放开我啦,这样很难看的……”
“好。”叶凡手一转,改拎为抱,将少年抱在怀中。“这样吗。”
少年神色微窘,自五岁后就再没有人抱过他,自觉也是个小大人,却在此时被人突如其来的抱在怀中,十分别扭。但窝在叶凡怀中,之前在人群中所感受到的那种空虚就全没了,暖洋洋的,极是舒服,什么话都懒得说了,想再次离开的心情也点点消失在温存中。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必要再说,相依相偎坐在道旁,静等天明。少年始终未明白叶凡的心思,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来--他觉得没必要说。而叶凡,就像少年全不曾离开过他一样,什么都没问--他觉得没必要问。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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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祝老爷子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松不老。晚辈终南朱子常,薄礼火莲子。”
“多谢,请入座。”
“恭祝老爷子松柏之年,姜桂之性不改,在下吴山刘厚,薄礼千叶兰。”
“多谢,请入座。”
“恭祝……”
远远地看着人潮络绎不绝的终点地,听着来客与门前司仪间的对答,叶凡看看少年,少年也看看他,两人都无奈地叹着气。
少年依着原定计划,想混入这寿诞--目的已有改变,大半是起了好奇之心,不知是何等有名望之人。叶凡以前既都不曾拒绝过他,此时自也不会例外,就陪着他一起上门来了。但这老太爷说是住在雁荡附近,却是在南雁荡,两人从北雁荡走上一整天才找到,正是华灯初上,初宴方要开展的时候。送礼的人已进得差不多了,叶凡与少年一时不好混入。可是要堂堂正正进入,却少了份礼--叶凡身上的二两银子在那日酒楼中花去了九钱二厘,现只剩一两三钱多,哪凑得出礼来。
眼看着来人越来越少,少年便越是急,如果只有他一人,还可以从别处偷溜进去,但多了叶凡,他可没把握能让人不知不觉中潜入。
叶凡目光四转,落在一株松树上,忽然扯了扯少年。“去找个花盆来,破一点的。”
破?少年看看司仪旁的那些礼物,其中也是有花木的,每个盆不是玉彻就是镶碧缀彩,找个破盆,那不是更是自找难堪吗?撇撇唇,见叶凡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只好施展轻功绕到山庄后方,潜进里面找破盆去了。
叶凡等了约一柱香时间,少年就抱着个破盆回来。他是有几分故意,特别寻了个最烂的,不但盆沿破了数个缺口,盆身也都是泥污,完全看不出盆上的图案。但叶凡看了,却是很满意地敲敲,笑道:“你倒真是懂我的心思,寻了个最合我意的来。”
最合你意?!少年不悦地弯起了唇。“喂,你到底要干什么?”
“送礼啊。”叶凡笑得很开心。带着花盆来到松树下捣弄。
“恭祝老爷子福寿延绵,百子千孙,晚生天台叶凡,薄礼虬龙松。”
“多谢……”司仪边写边抬头,看到礼物时,哑口无言。“请问,这个……”
叶凡一脸平静详和。“老先生,你该听过那段虬龙报恩,断须为松的传说,在始皇坑书前为徐福方士带往海外的,得以幸存下来的山海经神禽别传上记载着,虬龙松每针长短,五枝一束,是为龙之五爪,屈回环绕,枝干瘦弱细巧却如钢如铁,不易轻折,且与其他松树最大的不同,便是这松针,每针上都隐隐有着白痕,正是昔日虬龙背上所受之伤留下的印记。”边说边指与司仪看着,温柔又道:“那虬龙报的是孝子之恩,所以只在地瘦之处可存,想老先生学识渊博,应当知晓,此异种只处贫寒之物方能成活,只有无肥之土,破烂之盆中所特有的天地禀气才能让他们生长,非是晚生不敬,用此秽物。”说到这,突然啊了一声,捂住口。“唉,晚生太爱卖弄了,老先生学识胜我辈不知几多,哪会不知此物由来传说的,晚生真是太多事,太饶舌了。失礼失礼,恕罪恕罪。”
司仪听得目瞪口呆,见叶凡及少年目光都向自己投来,干咳一声,捻了捻黄须。“这……虬龙松的传说,老夫也是有曾听过,虬龙报恩,果是……咳,大义得很。难得相公也有这般见识。两位请入座。”
“多谢多谢。”叶凡笑着拱拱手,牵着少年进入大门。
少年走了几步,见旁边无人,笑道:“我们真是好运气,没想到眼前有宝他们居然没有认出来,倒方便了我们。喂,那个虬龙松的传说到底是什么。”
叶凡还是笑得很温柔详和。“笨蛋,那是我瞎掰出来的,哪有什么虬龙松。”见少年瞪大眼,又道:“我只是瞧那株小树长相奇特,顺势讲了个故事而已,那司仪是个读书人,与来客谈话时总爱卖弄一两句礼物的由来,他这爱面子的毛病,哪肯承认有自己没读过的书。当然好哄得很。”
“那,那花盆……”少年发誓以后不再相信叶凡的故事了。
“嘘。”叶凡笑咪咪地比个噤声的动作。“那当然也是用来哄他的。你瞧,越破,他们越看不出,那个正是他们自家的东西。”
两人随着一路的彩灯走了下来,来到正厅,正好可看到偏厅通往正厅的走廊上走着几个人。当先的隐约是个白发苍苍,松柏弥性的老人。
叶凡看得脚步一错,突然扶着头趴在少年肩上唉声叹气。少年奇道:“怎么了?”
“我……头痛。我们还是寻个偏僻点的地方……”接下来的话,全被外头霹雳叭啦霹雳叭啦的鞭炮声打断,同时,另有司仪大声喊。
“酉时到,离尘老爷子寿诞大吉~~~~~~~”
第三回 兰因絮果
在司仪呼喝声中,各厅的人都恭立起身,向离尘老爷子致敬,生怕老爷子见不着自己。招呼声此呼彼起,热闹非凡。叶凡见老爷子也是笑逐颜开地向众人回礼,欲走还留,踌躇片刻,拉着少年趁现场混乱之际,自侧门入偏厅,寻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
此桌已坐了五六人,因太过偏僻,坐的人都是挤不上前方好位置的。此时一心向老爷子致意,哪有空管这多出来的两人。叶凡自动自发地为自己添上杯碟,拉着少年也站起身。这时,老爷子正好开口。
“老夫年届九十,比之彭祖八百,尤为稚子,偏诸位厚爱,不辞远道而来为老夫庆生,老夫铭感于心,先以水酒一杯向诸位致谢……”
现场甚为吵杂,叶凡与少年面对面交谈都得大声喊,而离尘老人一席话温醇厚重,听来却犹如其人便在耳畔低语,压下了现场所有的杂声,其传力之均匀,内劲之深厚,让少年亦不得不在内心赞了一声,起了敬佩之心,见在场众人都举起杯子,自己与叶凡杯中却是空空如也,甚觉失礼,当下便将桌旁那个半人高的大酒坛以脚轻踹,在酒坛腾起之时于下方顺手一带,坛身倾倒,同时另一手切开坛口,美酒天降甘霖,泻入他与叶凡的杯子。
少年这一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高深武学--至少在他本人看来是如此,他相信在场中至少有一半人都能做到,但却不想他小小年纪,便能将挑、引、封、转四个巧力用得如此之妙,岂能不让人侧目,而且他引酒至杯,这一大坛的流质原就不好控制,他却点滴不洒于杯外,满当当的两杯,竟是一般多少,不满不溢。光此二点,就更让人惊诧。远一点的见不到桌上情形倒也罢了,同桌的人见了,心下都起了惊疑,推测这少年是何来历。
此时离尘老人已与众人敬完酒。大家纷纷落座,又有下人奉菜上来。这山庄一正二偏三厅间的隔阂都为今日的寿宴而折除,摆了至少七八十桌,离尘老人虽名重武林,身边下人却是不多,只能从正中的主位开始送上。同桌的五六人见酒菜一时无法送上,便打量着叶凡与少年,其中一人拱手笑道道:“瞧两位眼生的紧,不知能否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叶凡早有准备,笑吟吟道:“晚生天台叶凡,这是舍弟叶皓,请教诸位英雄大名。”
五人一一回道自己的名字之后,先前问话的刘洛再问。“瞧叶兄也不像习武之人,令弟的功夫却是好得很哇。”
“舍弟天生神力,不过雕虫小技而已。”叶凡谦虚地笑笑。“难登大雅之堂。”
“不不,我瞧令弟目中神光充足,显然内力已有一定火候,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刘洛边看着少年边点头,不断肯定自己的看法。
“真的,那可有劳诸位前辈,好好载培他了。”叶凡惊喜地向众人拱手。
五人忙连称不敢不敢。刘洛更道:“令弟这种浑金璞玉让我们来教只是糟蹋,在场中多是武林好手,叶兄若有心……”他指着首座那席。“那边全都是当今武林名重一方的好手,那才是令弟的良师,无论寻上了哪一个,都足以让他一生受用不尽。如那黄衣高冠的点苍青灵道长,八八六十四路大擒拿手武林中无人能出其右,他旁边那紫衣的南海剑客,剑如急风,据说一剑能将一株小草平均分成一百二十八片。青灵道长另一边那个高瘦的老汉,你莫瞧他长得不甚显眼,却是武林史上共载,天下轻功排名第三的影子。想想江湖上的人这么多,能上榜的就不过百人左右,排名第三,更是想都无法想像的高手……”
刘洛说的津津有味,欲摆不能,叶凡也是听得津津有味,绝不打扰。倒是少年,这些人物以往师父也曾与他说过,甚至说得更详细,当下便没心情再听下去,但见叶凡难得对武林中事有兴趣,心下也希望叶凡对这些事多了解些,倒是难得老实,不对刘洛口出恶言。
酒过三巡,众人酒酣耳热,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再说那九华山的无梦谷,是武林中四大禁地之一,慕容孤芳,霁云断梦的慕容霁云更是武榜上顶顶有名的人物……”被叶凡撩起谈兴的刘洛咕嘟咕嘟灌了碗酒,逸兴正浓,同桌数人亦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话题。反而是掀起话题的叶凡,已经渐渐置身事外。他很少开口,多是在别人讲快完的时候才插上一两句,却有十足画龙点睛之妙,让听的人直搔到心头痒处,恨不得将其奉为终生知己之感。
少年原以为叶凡是对武林中事起了兴趣,但多次瞧过来,叶凡听着是听着,却是心不在焉,只是掩饰得极好,完全让人看不出来,要不是偶然见到他那飘向主座的眼角余光,又是对他的行事多有了解,真没人看得出。
再次看向主座,少年不明白叶凡在意的到底是什么人。那边并没有特别出众显眼让人目不转睛的人物,就算有,依叶凡的内敛,也是不会如此失态的--是的,这是失态,不然只怕包括他在内,没人看得出叶凡在想着些什么--少年是如此相信着。
那,应该是有认识的人了?是谁?
少年抿唇打量着叶凡的侧面,他正专注地看着刘洛等人,唇角带笑,眉清眸亮,让人看了极为舒服,纵是一句话都不说,只凭那眼光,都会令每人觉得自己是最受重视的一人……
啐!少年不悦地哼了口气,发现自己不喜欢别人也有这种想法--他最重视的人……他最重视的人不该是那群人的!!
叶凡若有所感,偏过头来看着少年,吟吟一笑,却听到刘洛说:“可惜那慕容霁云一世英名,所向无敌,贵为武榜四尊之一,却为神仙府所动,种下一生唯一败绩,败于无帝……”话说到这,他突然噤口,脸色微变地急急捂住大嘴,同桌几人正附合的人也省悟过来,警戒地看向四周。
自从三年前上任无帝夜语昊身坠天成崖之后,武林中三派第一次下达了一致的命令,禁止武林中人再次提起夜语昊之名。据武林名人史推测,武圣庄败于无帝夜语昊之计,禁止下属提起是可以理解,但无名教与神仙府为何也一致便令人难测。后有人测无名教是现任无帝怕前任无帝的名声过高,压抑了自己的威望才作此举;而神仙府一向难测,此次坐收渔利,夜语昊居功莫大却死于非命,或是为绝天下悠悠之口,方与另两家一致。
推测终究只是推测,没个真实凭据的。自说出此话的妙笔生花南宫去非神秘失踪,与此相关的人员或死或伤,不再现身武林后,江湖之人才知三家是真正铁了心不许世人再提起此名。而他们的雷霆手段更是遍及武林各派,在场为离尘老人庆寿的虽大半都是独行侠,但积威之下,已成惊弓之鸟,没多少人想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叶凡听他突然不说,又回过脸来。“刘大哥怎么突然不说了?”
确定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刘洛强笑一下,已失去谈笑意兴,慢慢地喝了口酒。“唉,年纪大了,酒喝一多舌头就控制不了。罗嗦这么大半天,叶兄弟只怕也听厌烦了。”
“刘大哥讲得有趣,晚生怎么会厌烦?”叶凡目光一闪,淡淡笑起,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只是刘大哥讲了这么多,难免也累了,不妨休息一二,尝尝这道松子醉鱼吧。”
“对对对,大家一起来吃吧。”刘洛对叶凡补足自己的面子一事报以感激一笑。依言伸筷挟了一大筷松子醉鱼。同桌人笑道:“刘兄,你这一挟就半壁江山,我们这些剩下的怎么凑合?”
满桌人都笑了起来,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方才桌面上凝窘的气氛立时扫去。大家又恢复了谈笑生风。
少年暗下冷笑,眼眸转动看着众人,不知他们为何对提起无帝一词如此噤若寒蝉。撇着嫩唇,心下正算计着要怎么打听,却觉整个厅子都渐渐静了下来。
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了叶凡一眼,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厅外的回廊。
廊外有什么呢?
人,当然只能是人!而且少年一眼就看到众人注目的目标,那个身着锦黄缃绣公子衫,发束九龙玉冠,龙凤隐飞,宜发衬得面如冠玉,傲然不群的俊美青年。只不过一抬眼的功夫,还在十丈外的长廊上缓步行走的青年,不知怎的就已来到了厅门外,手中玉扇一合,笑吟吟道:“今日原是老先生寿诞,区区来得迟了,还请老先生恕罪一二。”
离尘老人脸色微变即复,哈哈大笑。“老夫还当是何人擅闯,原来是贵客光临,来来来,快来为世子安排个位置。世子请。”
世子?!名?姓?称呼?可能性千百万,但在场对江湖故往深有了解的客人听到这个称呼,不约而同想到一人。
能在武林中呼风唤雨的世子,怎么想也只有那么一个--执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愿逐浮云游,常伴风雨起的朝廷贵胄--祈亲王。他早已继承了乃父的亲王之位,但他以世子身份成名天下,游走江湖,世人皆惯称其为祈世子。
少年目不转睛地瞪着祈世子,总觉得那个身上有些熟悉的感觉。叶凡却是恨自己没有事先打听个完善,多瞧了祈世子几眼,暗下叹了口气,手撑着额头默默不语,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祈世子在门外再次挥开玉扇,笑着摇了几下,“老先生不用这么客气,区区担当不起。何况区区只是偶然路过此地,偶然得知消息,偶然擅闯这十八山溪庄,诚是天意如此。所以,老先生也不用装糊涂了吧,这可是故意为难你自己。”
“装糊涂?”离尘老人笑呵呵地捋了捋下巴短短的羊角须,“老夫本来就是个老糊涂,用不着装就是了。所以老夫真的不知世子在说什么。”
“老先生,区区是好言相劝的。”祈世子说到这,微咳了一下,身子似有些不适,言辞却是尖锐如刀。“毕竟老先生身为三家见证人之身份,一向保持着中立之身,如果天平欲倾,不再公正,那老先生的超然地位也就没有保留的资格了。”
在场中虽有人认识祈世子,但他的名气终只是在少数人群中流传,还是有大半人都不识他,听得他那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语气,已有许多人不满起来,当下在旁吆喝起来,这个道你是什么东西,那个吼小子别太嚣张,大有离尘老人一旦同意就一起出手痛扁他一顿的意思。
离尘老人不料祈世子突然变得如此强势难缠,应对之间方寸微乱,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捋须沉吟不语。
祈世子似笑非笑地等着他的反应,同时,明亮锐利的目光淡淡转过在场众人,眼光到处,明明是柔和无比,但被他视线扫过之人,个个冻结,无法言语。
其时在场之人没有五百也有六百之多,人头涌涌,少年与叶凡所坐又是极角落之处,就算明知有他们二人在场的人,想要找出两人来也是极困难,祈世子自是没见到那两人。但少年却一直看着祈世子。当他接触到他的目光时,竟是心头一跳,随后,忿忿然便有一股不平气在胸中冲撞激荡,让他几乎想站起身来,与那目光带来的强大迫力对抗。这是一种危机,在生死边缘待过的人都会有的直觉。少年意识到,这个人将对他的未来造成影响!他的直觉便是想先发制人!
手心一暖,却是叶凡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枯冷如木。
眼见众人被祈世子的气势压下,一时闹不起来,离尘老人沉吟已定,捋须微笑。“老夫真的不知世子为何而来。”
“是吗?”祈世子吃吃一笑。“老先生想要挑明了讲,区区也无不可。从今日起,老先生三家见证人的身份该换人了。”
“三家见证人一职不过虚名而已,老夫并不留恋。只是此事是三家共议,凭你一人红口白牙,还由不得你作主。”离尘老人自非省油之灯。
“三家……有何难。”祈世子笑了笑。“虽然已有三年三家都不曾共出现于一处,但今非昔比,区区相信,三年来难得一见的三家同现将会很快出现。”
此语一出,现场众人都嗡嗡议论起来,显然此事实非小可。自从天下方定之后,三家关系益趋复杂,为避免再起祸乱,的确不曾再同现于一处。今日若真如祈世子所言,狭路相逢,也不知会闹出何曾风波来。平静下却是激流潜伏的天下,莫非要再次改变了吗?
“三家?”离尘老人眨了下眼。“老夫怎么只看到你一人?”
祈世子玉扇啪地一声合起。“区区也看到你了。”
离尘老人一脸迷惘。“看到我?什么意思,老夫又非三家的任何一人。你看到我也没用。”
“可是你的名号却大有玄机。”祈世子稍稍退后一步,打量着离尘老人。“嗯,离尘老人,离尘……呵呵,若区区记忆无错,可真是有趣之极的事。”
“老夫名号有何有趣,世子不妨说来听听。”
“说不如作。”祈世子话落,身形一晃,众人连看都来及不看清,已越过十丈,挺立于离尘老人身旁,左手玉扇微扬,抄向离尘老人的脸。
离尘老人果不愧江湖耆老,祈世子身形动时,他也随之而动,宽广的袖子一拂,流云袖劲气横生,与祈世子间生生又隔开了一段距离。但祈世子那左手只是虚招,右手盘弓待发,五指微张‘反弹琵琶’,五道不同劲流自下而上,目标依然是老人的脸。
老人衣袖被引不及变招,待要再避,却发现身后酒席挡道,无路可避,当下脸下一沉,左手自袖内闪电般击出,一招‘天下无兵’,一式间换了十八个变化,封住祈世子这五道真气所有运转的方向。挑、弹、点、切,巧变横生。但祈世子在离尘老人出招后,却突然收回所有指劲变化,只是直直一掌向老人迎去。这一招大巧若拙,却逼得老人不得不再次变招。
但听暴然声响,双方真气接实,劲道狂溢,轰得四周桌倒椅塌,除了主座那几人之外,附近原以为是近水楼台的看客们个个狼狈不堪地洒了一身酒污菜痕,好一点的还能及时站直,惨一点的就直接跌坐在地上,一时哀声连天。
祈世子已收回招,在一片哀号中,玉扇‘刷’地一声扬起,笑吟吟。“‘老先生’,现在还要再隐瞒下来吗?”
众人看到离尘老人脸上多了一道细长血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人划破。伤口之处,皮肤有些诡异地呈两层翻开,非目光细微入密者不得见。在场不泛高手,自是见着了,全都惊讶不己,没想到他们千里迢迢赶来祝寿的却是个假的离尘老人。那真的离尘老人呢?!遇害了吗?!在场近千人再次鼓噪起来,不过这次的对象不再是祈世子,而是离尘老人。
“离尘老大爷呢……”
“好嵬子,把老大爷弄到哪里去了,快交出来……”
“可恶,你是什么人……”
“上啊,把这老小子揪住,找出老大爷下落来……”
……
人声噪杂中,主座七人却是动也不动,似是早知这离尘老人不是真正的离尘老人。个个面容枯木,静然坐着如木偶。但那沉静,不怒而威的气势,让那些愤怒的人群们渐渐静了下来。
若说祈世子是以气势压倒众人,那这几人就是用实力压制众人。大家想到这些人都是离尘老人的忘年之交,才是最有资格愤怒出头的人,既然他们都没有行动,那自己的冲动岂不是太幼稚了。
离尘老人在众人责难时一语不发,神色闲散,似乎自己才是局外人,大家的愤怒都与他无关。等后面那几人压下众人的冲动之后,这才苦笑。
“多谢前辈们帮助,真是让各位见笑了。”
主座七人微一欠身,表示无妨。离尘老人这才叹了口气,面向大家。“今次寿诞,给大家添了诸多麻烦。老……在下实在惭愧。不过有一事请大家千万相信,离尘老人至今一点事都没有,十分活蹦乱跳,跳不知到哪里去了……”说到这,伸手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现出一张弯眉凤瞳,秀靥丹唇,有着悲天悯人般慈和,细看却带三分邪气的脸,苦笑。“在下独孤离尘,不幸身为离尘老人唯一的孙子,有事孙子服其劳,被他捉来替包招待大家,所以大家若有怨言,下次在江湖上见着了他老大爷尽量开扁无妨,最好连在下的份也一并代替,独孤离尘在此先多谢大家。”
独孤离尘?!药师·独孤离尘!!不会是同一个人吧……那些知情者不由惊唤起来。无名教的药师独孤离尘一向行踪隐密,极少出现于江湖,若非三年前神仙府与武圣庄同时下令探查他的身份,他的姓名只怕至今不为人所知。却没想到他竟是离尘老人的孙子……离尘老人身为三家见证人,他孙子却是三家中无名教的供奉,难怪祈世子要取消离尘老人三家见证人的身份。想到这,在场中有一半恍然大悟,自知不能插手此事。另一半不知情的,倒是对独孤离尘此人大有兴趣,纷纷议论他那些不知是玩笑还是逆忤的话。
偏首打量着独孤离尘,祈世子眸中充满玩味。“孺子果然可教。药师既已证明离尘老人确实处事不公,天平倾倒,那区区方才所提,取消离尘老人三家公证人一事,也是可行了。”
“对不起。”独孤离尘耸耸肩。“此事你该找那老妖怪说去,毕竟我不是当事人,你与我说也没用。”
“……药师的太极打得真好,三两下就推个干干净净,倒教区区不好再说什么了。”祈世子嘻笑自如,“那么区区能请教,老太爷现在身在何方呢?”
独孤无辜地摇头。“请相信,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七位前辈可以作证,我是莫名其妙被揪来的。”
“好,好!”祈世子大笑。“这个不知那个不知,脑袋瓜子也不知是生来何用的。”说到这,见独孤微微动怒的脸色,扬眉轻笑。“离尘老人明知自己的身份,却还让唯一的孙子投入无名教,敢情是不将这见证人的身份当一回事!
独孤离尘,区区给你三月时间,请你通知令祖,对神仙府与武圣庄作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休怪区区不客气!”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众人多对祈世子话语中的不敬表示不满,他们千里迢迢而来为老人祝寿,便是心下存一份尊崇,祈世子此言自是大大得罪他们。方才就对他看不顺眼,又或是吃了亏的人群趁着人多势众,大声起哄,待要一涌而上打个落水狗。
激动的情绪一被煽动起,便如星火燎原,迅速扩大,顿时就有十几人冲上前来出手攻击。刀剑鞭棍,暗器漫天斜飞。
祈世子玉扇摇摇,唇角微弯。“不知死活。”说罢扇子一翻,一合,一扬,‘行云流水’、‘惊风密雨’、‘天涯归客’三招便在极简单的动作下连贯使出,变化之快之急,看似毫无变化,但当他收招时,前方至少有五人衣衫破裂,伤口迸血。
这一手震住了热血上冲的客人,他们没想到,祈世子的武功竟已高到了以意伤人,不滞于物的程度。在场中自衬能接下他三招的人着实不多,而且看他意态闲瑕,尚未用上全力,心下更是忐忑。只是已经势成骑虎,无法罢手。
主座上沉默的七人中,身着紫衣的南海剑客皱皱眉,突然站起身。
“亮出你的兵器!”
摇了摇扇子。“早亮出了。”
剑客眉头紧锁,冷冷盯着祈世子,缓缓按上腰间。“最后一次机会。”
祈世子露齿一笑。“你很废话。”
银亮的光芒一闪,炫得如慧星划空,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终。众人惊叫声未绝,却见祈世子依然好端端的站着,只是他身前翻飞的衣裾如黄蝶碎影,散了一地,乍看混乱,细细看来,每一片都是一般的大小。
布料柔软不易着力,施力最难均匀。剑客随手一剑便将各方位地角度都算计好,端得是盛名无虚。众人见着,大声喝彩,为他折了祈世子的风头而兴奋不已。祈世子却是懒洋洋地以扇掩口打个哈欠。
细长的眸子一闪,剑客拱拱手,突然退下。
怎……怎么回事?打完了??
青灵道长旁,高高瘦瘦的怪客影子长笑出声。“江山代有才人出,世子果然名不虚传,‘横空出世’避开剑客兄的‘剑华无双’,这么多人居然都没看到世子是如何施展。老朽虽不才,亦见猎心喜,想请世子指点一二。”
众人听他语气,方才剑客那招竟是剑华三式的第三式剑华无双。而祈世子用了横空出世的轻功避开再站回原地,令剑客绝招无功而回,只切破了衣裾。可是方才祈世子的确是身形不曾动过--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相信的--这轻功,与影子的没影子身法看起来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令人如遇鬼魅。想到此,众人为世上竟有如许身法而不胜唏嘘,但又想,影子虽说是江湖榜上轻功前三名的高手,事实上前两位只是礼让于无帝及武圣才空出来,事实上可说轻功天下第一。以第一对横空出世,这样的两人要比起轻功,真不知是如何之妙。
祈世子嘿嘿一笑。“好说,好说……”正说着,眼光一闪,身形突然急动,影子没想到他没说一声突然要离开,惊讶之下,不甘人后的心情让他马上随之而出。口中正道:“世子未免太过……”说未落,却见祈世子落下身形,笑吟吟地挡在两人身前。
在场中无人认识这两人――仅有几个认识的也被阻在人墙之外――都奇怪祈世子为何突然放弃正事挡下这两人。这两人,一长一幼,年长者温文,年幼者傲气,却正是叶凡与那少年。
少年看着酒宴上风波横生,祈世子谈笑间连连折服诸多人手,又是激动又是不忿,想着自己到他那种年龄时,应该也能达到那种成就,但心下又有些犹疑,不愿承认,多少还是有些……边看边想,忽而挑眉,忽而冷笑,少年正沉于自己的心事,被叶凡握住的手心微微一热,叶凡扯了扯他。
‘干嘛?!’睨眼问去。
叶凡显然主意已定,见同桌几人都已离座凑上前方看热闹去,周围三丈内没人,这才小声对大刺刺就站在桌子上的少年道:“现在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你的敌人,我们小心为上,还是先走吧。”
少年撇撇唇,心下有些不舍这场热闹,但也觉叶凡所说正确,心下踌躇片刻,咕哝道:“这么多人,才不会发现我们的。”
叶凡不客气地指正。“等他们发现我们就来不及了!”见少年还在犹豫,想是少见热闹场面,当下二话不说拉了他就走。没想到才走到厅门处,就莫明其妙地被祈世子挡了下来。
祈世子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面露不犹的少年,以及牵着他的叶凡,若有所思地看了叶凡一眼,大约是觉是这少年会老老实实地任人牵着实在是很奇怪的事。
叶凡怯怯地看着包围过来的江湖人,唇色有些灰白,勉强提起勇气开口:“这位公子,为何挡住晚生的去路?”
祈世子再看了眼叶凡,但笑不语,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小兄弟,你行色匆匆是要去哪?”
少年被人挡路已经很不爽了,再被人问,更是皱眉,瞪眼。“干卿何事!”
“区区为了寻你,可是花了好几天的功夫了。”祈世子轻笑了声。“你能说不关区区的事吗?”
少年警觉地瞪着祈世子。“原来那些人是你派的!”一言即出,手中银丝闪电窜出, 在空中破折数下,前后左右齐齐击向祈世子。在场中或有认货之人,惊呼--“牵情丝!”
传闻牵情丝是以天山冰蚕丝与戈壁火蚕丝揉以金猊毛制成,灌上内力,更是锐胜刀剑,无坚不摧。祈世子显然吃过苦头,不愿让它再次近身,身形随丝而转,玉扇微扬,在牵情丝形成第七个波动时,敲在第七波动点上。
一震七波,正是少年目前功力极限之处,前七波都是震幅细微而蕴力强大,一遇反击七道真力就会集于一处共同震出。但这第七点,却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处,便如蛇之七寸,被祈世子轻描淡写一挑,整个攻势立告瓦解。
少年心下微讶,不知祈世子为何能知自己功力破绽所在。但他无瑕细思,手一振,银丝收回,呈弧状再次飞出,以半圆形圈住祈世子,由祈世子身后右肩处向胸前直窜而下,再一破折,便会缠上祈世子的脖子。但劲力却隐而不发,只是围着,少年自身突进,碎星指指如碎星,漫天弥向祈世子。
祈世子对着两重威胁赞赏一笑。“看来大家把你教得很不错……”右手当空一划,如乾坤金罗,任少年碎星指有再多变化,都一半收起。少年化指为掌,‘雨横风狂’如暴风雨当胸照打,同时右腕一振,牵情丝上隐而不发的劲力再变,自背后撞向祈世子风府、中枢、灵台三穴。这几招攻击距离极近,几乎是间不容发,众人都想不出如果是自己处在这种情况下能怎么避开。但祈世子根本不打算避,右手手势不变,再次划回,但五指形状微张,自肋下挑向少年章门、天枢二穴。此二穴皆在腹侧,正是少年右腕振动而现出的空隙,少年若伤了他,自己也非受伤不可,当下一咬牙,右腕再振,急急收回,左掌直切而下守护中宫。
眼看少年便要无功而返,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被所有人忽略的叶凡突然开口。“斜弯身,癸壬步,期门、天池!”
少年闻言,不及细思,兼又相信叶凡,当下依言而行,身形一弯,正好错开祈世子突如其来扣拿的小擒拿手,迅速移位癸壬位,祈世子正巧同时移位于其右,见少年竟先一步转到自己身旁,攻向自己因身形变动而微现破绽的期门、天池二穴,惊讶下,一个倒弯身,几乎是贴着颈间的牵情丝避开少年的攻势,少年终是经验不足,没有事先引动丝上真气,见祈世子贴近了才引动,已给了他一缓的时间,手指插入颈间,真力互抵,牵情丝弹了一弹,飕地退开。
祈世子一手捂胸,脸色白了白,退立一旁不再出手。这几下电光火石,变化极快,许多人连看都还没看清楚就结束,还只当是少年伤了祈世子。少数眼尖之人才看出,祈世子是早已受伤,方才因情势超出他控制之外,情急之下妄动真气,这才引发伤势。心下对祈世子的武功不敢小觑,却更惊讶那个在数句话间便令祈世子受伤的叶凡。
――能够在他之前猜出他的举动,能够隐而不发直到他自信满满时狠狠打击他,能够在三句之内先发制人的……怎么想,天地间也只有一个!
――帝王绝学,右胸负伤,言行强势偏又带几分轻狂来气人,老爱拿把碍眼的扇子有事没事扇来扇去……怎么想,也只有那个人吧!
淡淡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对上漆黑的眸。傲气与傲气冲撞,一个深沉,一个淡漠,空气在周围自形成天地,凝窘住所有气息。
冷厉残虐的风再次吹舞,众人终于都得回了空气,不确定为何方才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只知道,这两人……这两人竟只是气势就让所有人为之惊悚臣服!
双方目光中都有了了然。
“是你……”两人同时说出,同时闭嘴。
独孤离尘怔怔望着那双淡漠空明,如流水般轻缈,似是什么都无法印入,依然恹恹蒙蒙的清眸,身躯巨震,恍然大悟地冲上前。“昊,是你吗?”
昊?浩?在场众人还没清楚独孤离尘所说的名字,叶凡已是轻笑一声,牵住了少年的手退出厅门。“独孤,以厅门为线,半个时辰之内,我,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言罢不等独孤有何反映,径自离去。
祈世子身形方动,独孤离尘更快――他正站于厅门处。左袖虚空一拂,清叱。“祈世子请自重!休出厅门半步。所有人都止步,否则休怪离尘无情!”说是如此冷静,双手却轻颤不休,目光远远追着远去的身影,已是一片模糊……
原来……你还活着……
祈世子激动的情绪在独孤离尘一拂之下急速冷静。不信自己竟只是看到那人的身形就会如此大失常态。不是一直相信着他不会有事的吗?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他既现身了,就再也逃不开,不需如此急燥的……是的,不必要,也不需要……
站在药师布下的毒网之前,他捏紧玉扇,好一会儿才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火热灸流和莫名抽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地扇了起来。
夜、语、昊……你不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夜之约未酬,三年利息未计,又坏了我的好事。若今次还会让你成功逃开,朕名字就倒过来写!!
目光微动,无喜无悲,莫可知之。但独孤离尘偶一回眸,竟看到了平静的琉璃光下,一片红莲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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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奔出数里,身后果然没有一个人追过来。少年气息微平,忽然用力摔开叶凡牵住自己的手。右手银光圈上了叶凡的脖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凡的神色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散漫。“要起内哄等一会儿吧,我们现在要作的事应该是如何逃出雁荡才对。轩辕帝遇剌,朝廷兵镇雁荡,祈世子握有实权,若不早点想办法利用这半个时辰,我们将寸步难行。”
“我不在乎!”少年愤然摔开叶凡再次牵上的手,目光如初次相见时一般,不驯、警戒而冰冷,“我说过,我最痛恨欺骗!!”大吼完,在叶凡惊讶的目光与自己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两行泪就这么划过了脸颊。怎……怎么回事?!狼狈不堪地胡乱在脸上擦来擦去,却越擦越多,少年几乎要崩溃,不能忍受自己竟会有这样丢人的举止……而且竟然是在叶凡面前……这个一直在骗着他的人……这个自己竟然会愚蠢得再次相信的人!!
是的,多么愚蠢!明知不可信,居然会再次相信!!少年擦不住泪,咬着牙,咬得只奇怪为什么还不断掉地用力。双手恶狠狠地扣着,力道大得足以把肉撕下来。
看着少年对相信了自己一事如此痛恨,自虐不已,叶凡心下一痛,将少年与遥远前的自己连在了一起。
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如此吧……可是哭着恨着,追根到底,还是想要相信,想要那人对自己解释……解释他并没有欺骗……所以,才会哭……若是真的不痛了,还要哭作什么?
可是……就算哭到泪干,也没人会回头看自己,没人会来扶自己,没人会来安慰自己,没人……
吸口气,平静下因往事而微微波动的情绪。叶凡伸手,用力的搂住了少年,将他埋在自己怀中。少年立时挣扎不休,破口大骂的同时,出手也不再容情,狠狠一掌……虽然临时收回三分力道,还是击上了叶凡的胸腹。
闷哼一声,叶凡唇角鲜血溢出,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造反。他苦笑,手上力道却不放松――他知道,如果他在此时放开少年,时机错过,少年再也不会信任他了!
看着叶凡唇畔血迹,少年心下又气又急又怒又恼,百味呈杂。还待用力再挣,叶凡突然吐了口血,斑斑血迹洒了两人一身,少年傻了眼。
“放……放开我!”底气有些不足,再来。“喂,我说快点放开我!!听到没有!”
叶凡将少年的脸埋在自己怀中,紧紧抱着,自己的脸也埋在少年的头上,静静地偷笑――苦肉计,千古绝招!
“听我说好不好?”
少年再喝了几声,见叶凡不放开自己,自己又不敢再用力挣扎,气得白玉般的小脸一片通红,眼泪差点又再掉下来。“我最讨厌骗我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少年差点又激动起来。
“叶凡没骗你!”
“鬼才相信!还说得那么好听!!”
“……我以血起誓,你可愿相信?”
“……不信。”
“以生命?”
“别说笑话了!”少年气冲冲地想再次挣开叶凡。到现在还要哄他干嘛?!
叶凡突然放开少年。少年一惊,心中正忐忑难定,叶凡已从少年右腕间拉出牵情丝。“我死,你就相信?”
“别拿生命来开玩笑!!”少年愤怒地收回牵情丝,哇哇大叫。“我最讨厌你这样!!故意这样说,又不肯坦白,总是用手段来哄我!!”
叶凡默默无语。“ 我是认真的……”
这个生命罪孽累累,一点用都没有,如果能换回你对人的信任,也是值得的事……
想了会儿,虚飘飘地又是一笑。
“果然呢……想死的人都不会有机会去死……真是有趣。”
少年瞪着叶凡……突然觉得自己跟他发火发上半天实在是比相信他更加愚蠢的事--这样一个人,连想生存的目标都没有的人,还会去欺骗谁呢?
叶凡怔然片刻,急急捂住唇,却止不住鲜血再次冲喉而出。整手的血腥滴滴滑落,少年心下急惶,按师父所教的把住叶凡的脉,察觉脉像微弱,心急又心慌,试了好几次才发现他本身经脉便极脆弱,数道旧伤瘀于心口处,又被自己雪上加霜的一掌引动,伤势之重,让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该怎么办。
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少年,叶凡微微一笑,再次将他搂入怀中。“生死由命,若能让上天收回,对我而言是件喜事。你当箕踞鼓盆而歌的……我只愿你知一事--叶凡,从来不曾骗过你!”
少年这次没有挣扎,紧紧反抱着他,温暖的怀抱,为何自己心底这么冷,冷得无法停止颤抖。感觉他生命力将会逐渐流失,自己为何却是无能为力呢?!
用力搂着纤瘦的腰身,想将自己还有长久的生命力传送到他身上去,但隔着双层的衣物,双层的肌肤,却是什么也无法作到,耳边听得叶凡细细道:
“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放着你不管的。之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
“……以后呢?”
“以后……自然也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叶凡若无所闻地叹息了声。
少年埋首于对方淡淡暖香的衣襟间,泫然欲泣。
“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叶凡放开少年,抬起他俊秀的脸。
“行刺轩辕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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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林木深处,立着两道人影,远远地望着山道上相拥的两道人影。
“公子,现在不下手吗?”
“太早了,再等等吧。”人影说罢,哈哈一笑,笑声清越直上云宵。“武圣庄重出江湖,怎么可以如此平淡无奇?!自该寻些轰轰烈烈的祭品才对!”
第四回 幽径孤琴
急步在密林间行走,叶凡回想少年的话。
“行刺轩辕帝?我没有。”一脸迷惑,并不虚假。可是,祈世子……或者说轩辕逸,也不会是那么无聊地大老远跑来……只为揭穿独孤离尘的身份。他说他偶然来此--是跟踪着少年偶然而来,不意发现了离尘老人与无名教之间的秘密,进而又发现了离尘老人身份之谜吗?
轩辕到底发现了些什么已无瑕考据,若与他无切身相关,他是不会不顾帝王之尊而一个人跑出来寻找少年。而少年之前的言行举止及获救状态,显是行刺失败而受人追杀,两相结合,行刺轩辕的是少年没错。但这也是很奇怪的,轩辕虽然与正常一词完全无缘,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但他对这少年的确没有恶意,不然方才的打斗中少年早就小命休矣。既不想伤害少年,为何却要四处寻他?而且看来还是瞒着下属前来的,其中怕是有不可告人之处。
不会是想把少年拿来当玩具玩吧……叶凡不知为何会这样想,但觉得如果是轩辕的话,真的有可能会这样作。轩辕若真正想报复,不会一刀杀死来人,而是慢慢折磨,从身到心无一不顾及,绝对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对这妄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怎么又想起了这些事情……十丈软红,哀悲忧苦,何时能解?
轻叹口气,不曾惊动前方全神贯注的少年。叶凡仔细打量着少年的五官,想从中看出些端倪。少年眉长目秀,神色灵动,肌肤如玉色般温润滑嫩,莹光熠熠。但那种睥睨一切,傲然倔强的气质神情,却教叶凡是越看越眼熟,尤其将五官分解来细看的话,居然看出好几份令人玩味的结论。
伊祁……这是少年方才说的。他的名字,就叫伊祁。
姓伊名祁,还是名为伊祁?少年不肯说,只是眼神闪烁不定。若上次韩氏夫妇所说正确,少年姓京……京伊祁?还是不对。当时韩氏夫妇说出时,神情间大有疑虑之色,虽然不像骗人,却也不像会说实话的样子。其所说的……若非化名,便是只有少年才明白的隐义。
七夹八扣加加减减,叶凡得出一些苦恼的结论。
少年极速奔跑的身形突然微顿,左右顾盼片刻,拉着叶凡又自原路返回,退到一半,跃上树顶,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两人上树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嘈杂人声伴着犬吠隐隐而来,大群士兵体形雄伟,甲胄鲜明,拉着十来只狰狞藏獒自他们来路一路寻来。虽是人数众多,林密难行,士兵们进退之间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规律连动,似散实连,即不易聚而歼之,亦无一死角可乘,看来绝非一般兵卫。
少年清秀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等下方人马去得远了,这才揽着叶凡下地,抿唇不语,心下也是大费踌躇。但这批前锋过去,定有大批中军补上,形势已不容他多想,只有带着叶凡换个方向继续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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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时间观念早已被混糊,瞧着日升月落,日斜月现,不觉又是一夜一日过去,已到黄昏。此时金乌尚在,彤云满天,绚丽的晚霞被层云遮掩,仅在云层边缘镀出一圈金光来。
一群宿鸟飞回,却被鸩占鹊巢的士兵们吓得扑哧扑哧往上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
眼见越来越多的士兵渐渐布满山道林荫,一路所走,十有七八都为士兵所占据。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早超出少年的估计。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既不敢伤人打草惊蛇,又带着叶凡这个不谙武功的累赘,少年此行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逃命都更困难。
正自烦恼间,偶一回头,见叶凡居然还笑吟吟的,少年心下更是不痛快到极点,偏又发作不得。复逃了几里,打量周围环境,又沉思片刻,心中灵光一现,终于停下脚步。
叶凡静静地看着少年松开自己的手,牵情丝一扬,缠住陡削山壁上的一株枯树。慢慢地顺着丝线虚悬上爬,爬了十丈左右,又停下来,努力不留痕迹地自山壁上垂落的长藤间小心翻找,不由含笑点头。
一阵寒风吹过,湿冷微瑟,少年额上却泌出细细的汗珠,不知是急是累。枯树上滴落的寒露打在他眉间,顺着细致的鼻翼滑落,沾上薄红的唇,少年开心地笑了起来
--眼前,掀开的蔓藤后,正露出一个风穴。
雁荡向来以峰、洞、岩、石、瀑、潭、嶂最为奇观,素有无山不洞,无峰不奇之美誉,古洞石室,越是无人处越可相寻。此个风穴显是早远前为海水冲刷,复为山风吹击而形成的,虽不太大,不过容两个身形也不太大的人,足够了。
松开牵情丝,少年跳回地面,也不多说,直接揽住叶凡,再次顺着牵情丝往上攀,到了风穴所在处,顺手将叶凡塞了进去,又将蔓藤拔回原状,自己却跳了下来,继续奔远。
大约奔三四里,量着差不多了,再远就来不及回身,当下又遣原路返回,赶在追兵未到前,攀上风穴与叶凡汇合。
他这次一路逃来数番故布疑阵,追兵们以藏獒追踪,常被引入岐途,于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意念,循迹而来见他们半路不见,多半只会当他们又换路逃跑,不相信他们会在半路停下。
坐在风穴内的叶凡早已挥开蛛网沙尘,清出可坐的地方。他被少年这般拉上跳下东奔西走了半天,衣衫凌乱,鬓发微散,也顾不得洁癖什么。少年回来后,自蔓藤间透入的微光,看见少年双颊泛红,鼻息沉重,知他拉着自己这个重他许多的成人避敌,内力消耗过多,心下怜惜,自袖内寻出汗巾为他拭汗。
少年大刺刺地傍着叶凡坐下,乖乖地任他擦着,微粗的布料拭过嫩颊,带来糙痛,却有着丝绸绝对比不上的温馨感,心下微动,不由睁开眼,看向叶凡。
“辛苦你了。”叶凡含笑收起汗巾,瞧了眼洞外,剑眉一挑。“不过你该不会想一直躲在这里吧?”
“当然不会!”少年不悦叶凡对自己的小瞧。“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在等天黑,等他们点灯。当他们点灯时,就是他们视力不足之时。到时我灭了他们的灯,寻两个身形与我们相近的人,换上兵服,就可以冒充他们逃离雁荡。”
“哦。”叶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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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荡中麓,征为轩辕帝暂时行宫的锦绣山庄内,重兵层层,气氛低凝。轩辕帝的寝宫却是时不时便有人进出。
寝宫中龙涎吐香,纱帘重重,纱帘之后的轩辕帝一身明黄锦衣,发束龙冠,本是雄姿英发,斜倚着锦榻却失去三分气概,不住咳着,病体欠恙。
“你们又追丢那个少年。”
轻描直述的问话,下跪着的男子额头冷汗直泌,嘴巴发苦。“臣下……失职,有负职守。”
“第七次了……”轩辕帝摇了摇玉扇,微风轻动,直如地狱阴风。“再给个原谅你的理由吧。”
“臣下……臣下……”男子汗下如雨,呐呐无法成言,能说的理由在前六次已经说完了,连自己听来都嫌罗嗦,皇上耐性再好也无法容受这一再的失职吧……早在第一次追丢少年时他就已经有舍命的念头,能拖到现在也是难得。
坐在帘后的轩辕帝微抬扇子,小心地打了个哈欠。
“没话说了?”
“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罪。”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唯一能说的话。
轩辕帝打量了男子片刻,突然笑了出声。“罢罢罢,再原谅你一次好了。你是说,少年今次已经失踪快一个时辰了。”
“是的。”男子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原谅自己,不会是想变着法子折磨人,心下更是寒意横生,周身凉透。“臣下自他们上次失踪之处寻起,来回巡逻三遍,却始终未寻出其他形踪。据臣想,他们可能是在半路上躲起来……”
“这种事还要现在才想到。”轩辕帝小声咕哝了下,又咳了声。“那你作了什么吩咐?”
“臣下已加派人手……”
“蠢材!”轩辕帝终于忍不住骂出口,又马上摇摇扇子掩饰失态。“……之前吩咐你寻找的人找齐了吗?”
男子不知自己哪里又惹怒了这位皇上,又是可怜又是无辜地看着纱帘,小心道:“找齐了,共找了六个与那两人身形相似的士兵。”
“好,等天色一暗,就将他们混入军中,放到那少年失踪的那段路去。”透过纱帘,见男子渐渐现出会意神色,微笑。“他们隐藏形踪,想要混水摸鱼趁乱逃走,我们就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先为他们提供适合的人选……呵呵~~~注意盯着,就不信他们不自投罗网。”
男子已经退出寝宫了,轩辕帝又躺了片刻,叹了一声,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皇上啊皇上,您再不回来,万一我露馅,就算有您包庇也会以欺君之罪被剥掉一层皮的。”小心摸着颈间面具接汇处,一再确认有无问题,伪皇上真世子心中悲恸万分。“要是您老人家出了什么意外,我完蛋定了我的~~~~~拜拜托,您老人家快快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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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叶凡,连连避开好几丛敌人,少年脸色微沉,不甘不愿却不得不承认。“还是被你猜中了。”
叶凡微笑地任少年带着好省脚力。“混水摸鱼之计并不太难,你能这样想,对方当然也能这样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引我们入瓮。尤其此时,大家都认为树林比山路安全得多,我们定会从树林逃跑。所以,只要把握住这两点,在敌人欲擒故纵给出的那一霎时间内,伪装已易容逃入树林,再趁黑窜出,就可以在山路上平安行走了。”
少年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因为一切都被叶凡说中。过了会儿,他郁郁道:“欺敌之计时间一久就会被发现,接下来该换我们躲进树林。”
“再等等吧。”叶凡微微摇头。“依这树林宽广,他们至少还得半柱香时间才会确定我们不在。”
少年闻言更加沮丧,只觉得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蠢材,曾经自持的聪慧在叶凡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自以为是笨蛋?那些食客们的称赞都只是虚应了事?自己一直生活在他们的谎言中?……
“你已经很聪明了。”哼,才不要你安慰!少年竖起耳朵。
“不是安慰你,是实话。依你现在的年龄,能作到这种地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叶凡在奔波中不忘拍拍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你的天资之高,依我所见,亦不过三五人可与你相比。”
三五人?是哪三五人?--想问。
“可是,你却因为年龄限制而缺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微怒!
“就是经验。想要成功,一定要有三样,智慧,运气,经验。智慧你已经有了,而且正在日渐增长中;运气可遇而不可求,暂时不谈;只有经验,你尚自不足,无法在第一反应就作出正确选择。”
少年身形一颤,回过眸来,等着叶凡解释。
“经验,是推测的依据,兵家常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清楚你的敌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的时候,你才可以以心度心来推测他在这处状态下应有的想法,再根据这个想法解出对应之道。而你想要清楚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就必须从他们处事的蛛丝马迹中去寻找,去推敲,去猜测。这时就需要你对人情事故,众生百相的了解。但这一点,是不可能一趔而就,必须从日常中积累下经验。简单点说,就是实战与纸上谈兵的差别。”
少年呆了一呆,突然间醍醐灌顶,灵台顿明,只觉得往日里一直无法得心应手的地方突然破开了洞,一片空透。这些道理平日里也是有人教的,只是知易行难,听过就忘。但在这生死关头,叶凡以自身行事为例,慢慢说起,却让少年明白,原来,他不是知易行难,而是知难行易。知,是教不出来的,唯靠自己顿悟。一窍点通,思绪如潮涌现。少年心神一时有点恍惚,只想趁着现在难得的机会多多想通些事儿。手上却一紧,被叶凡拉住。
怔怔回神,却见叶凡苦笑。“半柱香过了,快进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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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复行行,数度转移于山林之间,每每将陷于危机时,叶凡总会轻描淡写地提点着少年。但他却不愿直接提出解决方法来,只是要少年自己想,然后他来纠正。
少年隐隐觉出叶凡是趁机教导自己,嘴上还是不服,心下早服,努力将叶凡所说的话都记下来,就算一时悟不出也可以留日后慢慢想。
眼见雁荡主峰越离越远,已接近苍山支脉,守卫益见稀疏。少年渐渐放下心来,却听得前头叮咚数声瑶琴声响,有人歌曰: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箩径。”
少年一呆,叶凡翟然止步,神色微变。两人双双抬眼望去。此时正值远方曲径蜿蜒,竹木幽深,一株大树下,一人衣色淡黄,盘膝坐于地上抚琴而歌,神色闲散,悠然宁静若山中隐士抱琴偶涉浊世,风尘不染,丰神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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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叶凡两人脚步似被冻住了般,即不能进,亦不能退--没想到费了半天的心血还是白搭,‘祈世子’早已在此处守株待兔等着两人自投罗网。
其中又以叶凡的感概最多,忍不住看了眼少年。
他自少便是在与轩辕的勾心斗角间长大的,长久对持造成的后果,轩辕所想的他大半能猜中,但他会走的路数轩辕也多半会看出来。今次雁荡对抗实是事出意外,未曾有所准备。自知实力落于下风,若再被轩辕猜出下步所行,定当一败涂地。因此他才三缄其口,一概由少年做出选择,个人只在一旁适当指点。没想到少年想法与他过于相似,七转八扭下,居然还是走进了轩辕的算计。
这边叶凡还在叹气,那边‘祈世子’淡淡抬眼,瞧了两人一眼,含笑垂睫,中指一挑,羽徽齐发,继续唱道: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少年尚不明白,却觉手上一痛,叶凡不知为何,竟然忘了两人的手尚自交握着,捉紧了双手。而叶凡本身却未曾察觉,只是遥遥望着那弹琴的人影,目光看似清澈,却清得比他的悠远更无法捉摸。
握着他的手是人是自己,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可是……只要见了面,属于这两人特有的空间,就再也没人可进入--少年怔怔地望着身旁的叶凡,怔怔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心下突起一阵无名燥怒,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
眯眼恶狠狠地瞪着叶凡,想看他何时才会想起自己。
叶凡突然发觉自己忽略了少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以少年易感善疑的心情,却不知会生出怎样的误会,急急低头,已知不及,少年正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猫眼,大敌当前,还有空张牙舞爪,嗔怒切齿。
头好痛……叶凡微微一笑。“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啊?!少年呆了一下,不知叶凡是在对着谁说。
“前面那个家伙很不好处理,你打是打不过他,逃也逃不开他,你现在要怎么办?”叶凡很有耐性地再问一遍。
少年立时脸色下沉,剑眉倒竖。可恶,居然敢用现在的危险来威胁他闭嘴!这家伙……这家伙……
裂帛声起,惊心动魄!少年虽及时运功护住了心脉,仍是为琴声嘎止时搀杂的强大内力所伤,一声闷哼,满口甜腥之气哽住气脉。他在此时还顾及叶凡不谙武功,不知会受到怎样伤害,却见叶凡虽然神色微带不悦怒视‘祈世子’,却是针对少年受伤一事,本身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祈世子’推琴起身,含笑迎客,目光在少年与叶凡身上来回。“两位能够平安无事地来到此地,区区甚感欣慰,看来……你还是宝刀未老啊。”
叶凡一手搭在少年脉门上,确定他的伤势无大碍,这才松手,颦眉微笑,笑中带冷。“客气了,有劳阁下如此挂念,我们受宠若惊,担当不起。”
‘祈世子’笑容依旧,一双利眸终于停在叶凡身上,慢慢叹气。“我是真的感到高兴,你怎反而生气?难道我们之间一定要这般莫名其妙地针锋相对吗?现在的你与我,已经不再是当年势不两立的处境,何必这般倔强,不如改变一下态度?”
“你的高兴我无福消受,而我的态度既不需要改变,也不曾想过改变。”叶凡漠然冷声,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我与你从来就不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少年眨着眼看看叶凡又看看‘祈世子’,唇角下撇--可恶!为什么一对着这家伙叶凡就会变得火气十足,他一向都很冷静镇定的……
‘祈世子’凝目细瞧叶凡,突而笑起。“唉,可惜你脸上总爱戴个劳么子,不然你此时的脸色想必是我最爱瞧的了。啧,三年不见,你的修养好像变糟了。”
叶凡一惊,突然将目光转向,不再与‘祈世子’对视,心下已是百思千转,利害想遍。
“久违三年,我也不愿你我再次相见又这是这般场面。”‘祈世子’看着叶凡垂下的长睫,轻笑了声。“只是形势比人强,你我皆是自作自受,果然怨不得人。不过……你三年前曾应我一事,没忘了吧!本来还想着你我若能再次见面,定是风光旖旎……”
叶凡耳根一阵火辣,眨了下眼,趁少年还没听懂之前,淡淡打断。“形势比人强--说得真是好。就不知伊祁何辜,也成了自作自受?”
“伊祁?!”‘祈世子’本是从容微笑着的,此时却是一怔,眼睛扫过少年,隐隐有着奇怪光芒。“他竟会告诉你他的真名……”顿了片刻,突然又吃吃笑道:“看来你的魄力依旧,就算没了昔日的光环,见到你的人,还是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你身边。”
语气不知是妒是羡,是喜是厌,玉扇不知何时又拿了出来,刷地一声打开,逍遥轻挥。
“有么?过奖了。”叶凡无谓地笑笑,背脊却已寒起,心下警惕。最怕轩辕这般不冷不热无喜无怒地说着话,每当如此,都是轩辕放任本性的时候。此人性烈激傲,有着剑走偏锋的险与算无遗策的狠,身为帝王时,清明圆和,以天下大局为重,常抑制着本性的狂、险、狠,所计所为大皆以治国之道为主,深得圆融二字。但一旦解开帝王的枷锁,任性而行时,谁也不知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两人都是面上带笑,喜乐无限,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生怕错过一丝细节造成失败。轩辕虽心中早有成竹,但面对着才霸天下的昔年旧敌,再小心上百倍也是值得的--如果能一举擒下二人的话。
双方对峙,场面话都已说尽,只剩下暗潮涌动。少年自觉此时自己不宜插手,虽是不悦叶凡与祈世子间那么多自己无法插入的往事,但还是静立一旁。就在此时,东北方向突然啵地发出一声细响,极轻极细,但随之而起的,却是大量烟雾,借着西南风的吹拂,顷刻间便弥漫了小径方圆十数丈内的视野,浓雾蔽天。
异变横生,双方虽不知插手者何人,但都应变极快。轩辕在听到声响时便欺身上前,右手劲道先身而发,凌空袭向叶凡胸前紫宫。叶凡虽是同时侧身,可惜内力尽失,反应上总不如轩辕之快,虽偏开紫宫穴,却避不开劲气临身,胸前衣衫破处,一道红痕应声而现。
轩辕也无意凭此一击就制住叶凡,只是先发制人令叶凡无法分心旁算,止住他的行踪。叶凡这一稍顿,已让轩辕靠近二人。玉扇再次点向叶凡紫宫穴。
少年自知能力不足,但更不愿见叶凡被轩辕所伤,见状不顾心脉受损,硬是凝起真气强行冲开哽住气脉的内伤,同时双指一骈,碎星指对上玉扇,劲气冲击劲气,大有舍了左手不要也要保护叶凡。
这种不在计算中的鲁莽,让叶凡神色大变。没想到少年对自己如此重视,早超过最初的预计,甚为后悔。而轩辕也没料到少年会这般玉石俱焚,心下微怒,又有所顾忌,叹息了声,玉扇一斜,临时变招收回真气。
若在往日,临时收招倒是无妨,此时他身上带伤,又急着制住二人,这一招至少花了八成真力,急速收回下,纵他真力已达返朴归真的境界,亦不由脸色发白,身形稍钝。
雾气沉沉,终于掩去了所有的身影。下一个霎间,四周不断传来掠空之声,呼喝来去,夹杂着暗器破空之声,轩辕侧身相避,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叶凡与少年双双消失在浓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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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现在呢?”
依然远远缀着冷观林间异变的两人中,有人问话了。
“不行,还不到时间。”年轻人摇头,撩着鬓边垂发。“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再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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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公子但请放心,我们绝无恶意。”
“好说好说。”
“此时处境尚险,我们不方便坦言相告,还请两位忍耐片刻。”
“无妨无妨。”
“为了方便行动着想,我们要点两位的……”
“请便请便。”
两位紫衣人一人抱着少年一人抱着叶凡,逆风急行,似对雁荡极为熟悉,高起低落,下脚之处绝不迟疑,几个转瞬间便已远离那片树林。见‘祈世子’未曾追上,紫衣人们明显地松了口气,额际微汗。他们此时才有闲情与少年及叶凡解释,只是没想到叶凡好说话地过了头,事先想好的解释对白全用不上场,一时哑然。
叶凡笑眯眯地看着抱着自己的紫衣人。“说起来独孤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只不过萍水相逢居然就要帮我们这么多,我们受之有愧,因此,无论两位有什么条件晚生与舍弟都会尽力达成。”
紫衣人下意识地摇头。“这倒不必……”话一出口就知不对,忙道:“不不不,我们不是奉独孤先生之命……”
“唉,你该先解释说你不知道谁是独孤先生,问我他是什么人才对。”叶凡认真教着紫衣人该怎么说谎。
紫衣人张口结舌,脸上的神情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掉。“他……他……”
叶凡又叹息了声,谆谆教诲。“现在问我他是谁好像已经太晚了对不对?”
对你个大头!才三两句紫衣人就苦着脸,看向抱着少年的同伴,眉目传情,很想与他交换对象。但他那同伴深谙何者谓之沉默是金,三缄其口,死不回头,早就径自往前狂奔。
烫手山芋……不,不是山芋,而是烤了一大堆烫手山芋的烫手火炉又在微笑,“放心,晚生不是多口之辈,自然不会将无名教的人插手神仙府一事说出来。”
“说出来你是找死!”紫衣人开心地发现自己终于有话可说了。正想籍机重振威风,却被叶凡打断。
“那么晚生能请教独孤先生下了什么命令么?”
“抱歉,无名教的命令一向不外传。”紫衣人瞪着怀中这个白痴,无名教一向以神秘闻名,哪可能将上级的命令说给一个外人听。
“晚生也听说过,不过目下情况不一样啊。你们救了晚生,可是晚生也知道了个致命的秘密,总有资格知道自己的下场吧。你们若不说个清楚,横竖是死,信不信晚生马上大叫,大家要死死一起。”叶凡说着真的就想大叫起来。
紫衣人脸色大变马上就要点叶凡的哑穴,却见叶凡手中拿了个东西。“恩人哪,你东西怎么都不收拾好就这么随便放着,哽得晚生好痛,相信恩人也很痛,所以晚生就拿出来了。咦,这个东西样子看起来好奇怪,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通信讯花?听说只要拉开下面这条引线就能通知方圆百里之内的人自己行踪所在,不知这传说是不是真的?”
叶凡一口一个恩人说得温和恭敬无比,手上把玩着烟火弹,小指勾在引线上随时都可挑开,笑吟吟地看着紫衣人,有几分跃跃欲试。紫衣人这下子脸色不是发青而是发黑了,如果让无名教特制的烟火弹腾空,通知了神仙府无名教的人也在,那他就是百死也难赎其罪。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紫衣人挫败地大……叹息--他还不敢先叶凡吼出声。
“恩人这么说晚生很惭愧的,好像是被晚生要挟逼不得己才说。要挟威胁这等小人行踪,圣贤不为,晚生虽不敢自比贤圣,亦饱读诗书,恩人当明白孟夫子常云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理……”
眼见着叶凡还要涛涛不绝地教导下去,紫衣人满口脏话骂在心底,勉强堆出个笑来。“我没有受你威胁……所以,请你有问题尽管问吧,我很乐意解答。”
“可是你看来不像很乐意的样子?”叶凡指着紫衣人额际的青筋实话实说。
紫衣人闭上眼,狠狠地,用力地在心底把姓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侯个遍,这才睁开眼,哈哈,哈哈地小笑。“我的小爷,求求你,问吧……”
少年被另一紫衣人抱着奔在前方,风声甚大,听不清后面两人在说什么,只听得两人似乎很开心地谈笑着,顿时愤愤不平起来,看他红青白相间三花脸便可知个大略--白脸涨红,红脸气青,青脸痛白,循环交替。一条路气怒下漫长无比。
天色已近黎明,彤云重重,霜风凄紧,天际数点寒鸦映得冬色分外凋敝黯然。遥望山下,星火点点都是追踪搜索着众人的士兵,看情形人数似乎有更增加的趋势,漫山遍野都是,但方向却是越离越远了。
清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现在我们已经回到北雁荡了,过了这座峰,就是括苍山脉,那边兵力不多,终于可以逃开雁荡了。”
紫衣人停下脚步,少年偏首,叶凡微笑地站在两人身后,原先抱着他的那个紫衣人脸色惨白,远远站着如避瘟神。少年挣了挣,想自己也站下来,却被叶凡阻止。“不行,你先受了琴声所震,八脉紊乱,后来又强行冲破气脉,伤了心脉。现在能不动最好不动……”
少年闻言静了下,突然又挣扎起来,一脸的倔强。叶凡眉毛一动,自紫衣人怀中接过少年,含笑道:“两位累了一个晚上,现在也该休息休息了吧?舍弟就由晚生自己照顾如何。”
见少年老实地绻在叶凡怀中,整个晚上冰冷刺人的目光柔和了下来,紫衣人耸耸肩,放手不管--不只是同伴被叶凡逼得不好过,自己也被这少年瞪得不好过耶,不过若要选择,他还是宁可选择少年,被瞪至少不会像同伴般被逼得欲哭无泪,生死两难。
当下四人便在山路旁稍作停息。
“这次逃得太顺利了,你说会不会有问题?”少年看着远远坐着好让两人有空间说话的紫衣人,有气无力地嘟哝,将想了一个下午的疑问向叶凡提出。
叶凡怀抱少年傍着石头坐下,闻言微微一笑。“你瞧着只有两个人,似乎很轻松。那么你可知道,他们要在那树林中放烟雾弹,需得计算多少资料,环境、风向、距离、对方有可能的陷阱,无一不可错估,只要一环稍误就会惊动‘祈世子’而功败垂成--不过这也因为那人重伤,不然再精密的算计也无法成功……”叶凡说到这一顿,不知省起何事,过了会儿又道:
“他们又留下多人来缠住‘祈’的追击,多人为我们行踪掩饰,扫去我们一路行来的痕迹,引向岔途,多人以暗号指示两人应走的方向,就算原先计划好了道路,在瞬息变化的情况下还是得不断修正,改变。我们能逃得出来,不只是这两人的功劳。无名教每次出动,都是一整个小组二十人一起行动。往往出面的只有一、两个,在暗中计算、支援、补充的却有十八、九个。”
少年边听边点头,细心吸收,也不去问叶凡为何知道这么多。倒是叶凡瞧少年神色不对,以为他饿坏了,拿出‘恩人’给自己的干粮递给他。少年取了块饼掰开,吃了几口,猛地一阵反胃,摇摇头将饼放下,小脑袋靠在叶凡肩上直磨蹭。
叶凡觉得不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双颊晕红,触手微热,又按在少年脉门,脉搏跳动急一阵缓一阵,内伤严重程度比想象中更糟。
轩辕一直手下留情,以琴声袭击也只是封住少年气脉,让他无法动武,只是后来他强行冲开气脉才让伤势起了变化,而且受伤之后一直在奔波中,没法好好疗伤……若能及时下山,好好修养几天,一定可以再次恢复生龙活虎。如果继续这般恶化下去,可就难说了。
叶凡皱了皱眉,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倾出两粒药丸,小心叫醒少年,劝他服下。少年病痛不适中,性子分外难缠,叶凡哄了好一阵子才成功喂他服下;又拿出一个小木盒,将盒中金针用火炙过,顺着气端、少商、中部、内关一路扎下,以金针助药力行开。
这一番忙乱,耽误了些时侯。两位紫衣人的脸色都更难看了些,但看在药师的命令上,却是不好多加指责--如果敢惹‘无恶不作’的药师,那还不如自己去投奔阎王老子来得幸福。区区一点小事……忍耐,忍耐!
第五回 古室春冷
月色从中天一路偏移,在苍穹中和着下界的人一起漫步飘移,转眼便来到了西南角上,算算时间该是四更左右了。
眼看着括苍支脉便在眼前,叶凡算了算,时间还早,少年的伤势用药力稳住,陷入昏睡,暂时是无忧,接下来去药店买些药回来便可解决……不是没发觉自己对这少年的关切已与初衷相违甚多,但……唉,这样也好。
紫衣人不明所以地看了叶凡一眼,叶凡心情不怎么好,回了他一眼。他头一缩,马上转过去不再看--惨痛教训啊~
腹诽于心的紫衣人突然停住脚步,低喝:“什么人?”
“是我。”同样低沉的声音,自暗影中走出第三位紫衣人,年方及弱冠却是一脸沉稳,毫无半丝浮燥。与两人不同的是他的衣袖上纹着三道黄纹,十分显眼。
两位紫衣人见着来人,都放下怀中之人,跪身行礼。“参见卫长。”
青年卫长忙道:“两位少兄不用多礼,请起。”见两人起身,才道:“本卫一直跟在两位身后……”
背着叶凡的紫衣人急道:“有劳卫长护航。”
卫长摇头。“自家兄弟,无需如此客气。本卫是见朝廷兵力已不及此处,这位小公子受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了,所以才冒然现身,想以自身功力为他打通经脉……不知叶公子意下如何?如果觉得本卫是多事不妨直言。”
叶凡虽觉此人有些多事,但看卫长热诚的脸,想到无名教,久违的熟悉和亲切还是让他忍不住温和一笑。“晚生久闻无名教侠义之名,如今一见,卫长对我们区区小事也如此尽力,更胜闻名。想来是无帝教导有方……”说到这,微笑不语,心情甚是愉悦。
卫长脸色微红,咳了一声。“多谢公子夸奖,在下代无帝收下了。公子是药师大人的贵客,能为公子效劳,是在下的福份。”看了看两位紫衣人,一挥手。“你们俩到附近守着。刻下虽已离开雁荡,但危机未除,不可不防。”见两人依言离去,遂扶着少年盘膝坐下,双手按在少年命门,以真气助他调息。
叶凡在旁看了会,绷紧的精神因骤然松驰而有些困顿,眼见周公甜蜜蜜地招手,忙起身走动,活动会儿筋骨,半时辰后又坐回少年与卫长身边。经过这么
一段时间,少年的脸色看来不再是青得发黑,色泽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而卫长脑门热气腾腾,在冬夜里遇寒凝成蒙蒙气体,汗水不住滑落额际。又过了会儿,卫长脸色更白,汗下如雨,少年却微带了点红润,紧锁的眉头松开,睫毛颤动,似要醒来。
卫长突然睁开眼,仔细看着叶凡。
叶凡一怔。“……卫长有何事需要晚生效劳?”
卫长的手依然按在少年的命门上,即不像帮助,也不像威胁,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淡淡道:“素闻帝座,惊才绝艳、天下共倾,该不会看不出在下的意思吧。”
久违三载的帝座二字入耳,叶凡神色微变,盯着卫长置于少年身上的那双手,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晚生只是叶凡。”
“叶凡也罢,夜语昊也罢,你的存在,就是本教的变数。”卫长始终是同一张表情,但方才的热诚,此时看来惊然是冰冷。“三年前,你放弃了本教,诈死潜形,幸有煌帝座力搀狂涛,于生死存亡之际挽回了本教一线生机,联武圣,压朝廷,天下震动,无人敢轻窥无名一教。好不容易教中人心一致,拥煌帝座为主,令行无违,你却在此时现身……在下宁可背上逆上之名,也断不容许你再次出现影响到煌帝座的地位!”
卫长说话时,叶凡几次欲言又止,但对着他冰冷坚硬的目光,终是喟然长叹,星眸黯淡。“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也不会改变主意。”
“在下坦言--不!您伤煌帝座伤得太深!一意孤行,自以为补偿了他,与他无所亏欠。但看在我们这些下属的眼里,你的行为--不可赦!在下绝不会让你有机会再见到煌帝座!”
叶凡神色再变,苦涩无语。那段兄弟反目的往事一直是他心里愈合不了的伤痕,此时被卫长重提,好一会儿才能说得出话来。
“你不是一般的卫长……你是御夜使中的一名。”
卫长漆黑如墨的眸子暗无天光。“是的,在下正是你八年前夺权时为煌帝座所救众人之一。药师病急乱投医,也没细查我的身份就私下指示我率领下属助你们脱险。他虽不曾说出你的身份,但他却不知,我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他,十八山溪庄的那一幕,他能猜出你的身份,我又如何看不出。他的自作主张等于给了我一个接近你的好机会。”
叶凡摇头叹气,也不知在叹着独孤,叹着自己,还是叹着煌与卫长,突而微微一笑。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仇分明,你不亏是煌教出来的人--告诉夜语昊,昊能放心将此子交与你么?”
他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一语即出,三年沉隐付诸流水,无帝再现红尘。
卫长肃容。“在下不惜真力亏损助他疗伤,便是要向帝座证明,此子不论背负多少恩怨,无名教都会代帝座接下!”
叶凡怜惜地看着少年,闭目沉思片刻,缓步后退。“我明白了。三年前,我从天成崖跳下没死,今天,你是要我从这里跳下吧?”说完顺便看了下身旁的绝崖。
“帝座果然聪慧,多活了三年,足该够本。”此话听来,无比讽剌,却又似是无比诚挚。卫长依然面若枯石,冷硬地看不出喜怒哀乐来--他若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被派到风云聚会的雁荡来,也不会一心想逼死上任无帝,更不会让叶凡上了当。
叶凡似笑非笑地看着卫长,看着少年,看着远山苍茫,触手可及,只差一步便可逃出生天;又看着底下石壁怪石险峻峭拔,犬牙错落,深不见底。笑容更浓。“幽魂,始终只是幽魂……”说到这,又退了一步,一足已然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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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现在怎么样?你真的要看那人死去?”
“安静,别妨碍你家公子思考!”年青人有些苦恼地看着远处,因为距离太远,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到,起了什么变化也听不到,只知道这叶凡来历很不简单,不论朝廷或无名教都得罪光了……
那么,武圣庄呢?年青人笑眯了眼。
“想要当捕鸟的小孩,就要有耐性一直等到最后的变化~”
叶凡的身形终于自绝崖坠下了。
卫长心下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悔,想着三年前,天成崖边,也是此人,以惊世才情操纵了整个天下的局面。有如此的才华,却弃无名教而不顾,甘隐山野……卫长忿忿然沉眉,收回了按在少年命门上的手。哪知他的手才移开,少年突然睁开眼,身形如脱弦之箭直往前冲,直直冲入绝崖,随着叶凡坠下之处同时跳下。这一变化电光石火,卫长一时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自眼前消失,惊愧交加,即惊少年的烈性,又愧对叶凡的承诺,怔然间,身边轻风拂动,第三个人也跳了下去。
……今天是跳崖的好日子吗?
卫长由惊愧转为阴冷地看着第三道流星划过,是有些眼熟的鹅黄色泽。虽这绝崖乃经过算计挑选出来的,崖底怪石耸立,只要坠下便难逃粉身碎骨之厄。但有这两人陪着坠下,或许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卫长急急转身,欲下令属下下崖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却听那两个一直守在附近的下属提高了声音。“参见药师大人……”
“天啊天啊,朕千里迢迢--居然是跑来雁荡陪你们跳崖……”风声呼啸中还有闲情废话的,正是一手揽一个,左拥右抱不亦悦乎的‘祈世子’。
叶凡先是被少年追上搂于怀中时已在后悔,没想到接下来又跟了一个,拿跳崖当有趣。极速下坠造成的气血上涌让他暂时想不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表达心情,只是瞪大了眼死瞪着轩辕,大有破口开骂的趋势。
“乖乖,别生气~”轩辕叹了口气,利眸见下方一抹绿,深吸口气,体内真气运转,身形微偏,直直往那里落去。
嚓--地一声,小树受不住三人的力道从根腰折,三人继续往下坠,一路上又连续腰斩了八棵树,这才让下坠之势稍缓。
叶凡终于挤出话来。“这些小树会哭死的。”
轩辕眼睛眨了下,突然笑道:“昊都开口说话了,朕如何舍得。”说着,借着第十株小树一顿身形,浊力换为新力,双手一抛,叶凡与少年齐齐被抛向崖壁,撞入壁上一个天然石洞。
轩辕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将功力控制得好,两人落下地时劲力恰好消失,便如轩辕将两人轻放于洞内一般,不曾震动他们的伤势。叶凡一落下就急急窜起,顾不上研究少年的伤势,将身子探出石洞查看轩辕行踪。哪知轩辕抛去重负,也在此时偏身借着旁边崖石错落以上天梯纵回这石洞。两人都太急了,等发现不对时,眼对眼,鼻对鼻地瞧了个正,鼻尖与鼻尖之间的距离,顶多只能放进一张薄纸。
事出意外,看到对方放大数倍的大眼,两人都有些傻眼,屏着息说不出话来,若可以,大约是动都不敢动了。轩辕总算记住自己还在崖外,脚下空空,及时伸手按在洞口,撑住了身形。
再看看叶凡难得呆滞的反映,暗自偷笑,两臂一用力,身子更向上窜,吻住了微启的薄唇。叶凡又呆了呆,微笑,两手一推,顺便一踢,将轩辕再次踹下绝崖。
“啊~~~~”轩辕惨叫不休。
“朕还没吻到啊~~~~~~~~~”
洞内久无人气,曾盘踞过蛇虫之物,森寒冷气中透着腥臊腐烂之气,甚是难闻。墙角蛛丝,地上蔓草,泥间粪垢,石隙虫子唏嗦,看得轩辕皱眉不己,颊畔抽搐--好吧,他承认,他是不如夜语昊这般随遇而安,可是他是天子耶,总不能强求他出得了殿堂,上得了洞堂!
拂开蛛丝蔓草,清出一片地方好坐下,叶凡将少年小心地放置在较为平坦的地面,又顺手把了把他的脉,确定他伤势如何。这一按,却教他忍不住又皱起眉毛--唉,好不容易由卫长用内功打通淤血,没想到又强用真气而让前功尽弃,这般三番五次地加重了伤势,怕会落下病根……想到这,回眸看了眼轩辕。轩辕耸耸肩,自袖内掏出黑玉瓶递了过去。“大内密药,请无帝赏光一用。”
叶凡……或许现在该叫他夜语昊,接过药瓶打开闻了下,不由左眉微挑。“九转金丹,你倒也舍得。据说自葛真人过世后,世上仅剩三粒。此药功能起死回生,这般用来不觉小题大作?”
轩辕双手叉胸倚在石壁,偏着头半晌不语。“……你想试探什么?”
“哪敢。”夜语昊倒出粒金丹,捺入少年苍白薄唇,见金丹入口即化,省了不少功夫,这才抬起头来。“不过有个小小疑问。”
“嗯?”
长长的睫毛半掩眸子,在眼下印出一片碎翼,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年身上,不曾稍转。“伊祁……可姓轩辕?”
轩辕淡淡注视了夜语昊片刻,皱了下眉。“昊,朕一直以为,世上最讨人嫌的人,莫过于自以为是的人。”
“我错了?!”夜语昊抬头,唇角微扬,眉眼间俱是自负--这正是他与生俱来,千磨万击也始终无法褪去的本性。
轩辕又看了他好一会儿。“你不相信世上会有出乎你意料的事么?”
“这倒不是,像你与伊祁会跟着我一起跳下来就不在我的意料中了。”夜语昊想起便想叹气--果然,想死的人从来就死不掉。
他不提此事还罢,一提此事,轩辕便忍不住直起身瞪着他。此刻少年尚在昏迷中,不用有所顾忌,话就直接多了。“夜语昊,你持才傲物不可一世,好歹也曾是个人物,怎对朕却是言而无信,再三失约!三年前答应的事,借着跳崖就跑了;三年后再见,还是老样子!你若不想死,凭那个卫长又岂难得倒你!简直笑话!好,你不想要自己的生命,可以。但请别忘了,你的命在完成承诺之前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还是说,你对朕的承诺就这么兼价?!好歹朕也是付出了巨大代价!你不要让朕觉得自己像是蠢过头的白痴!!”说到这,声音提高,一掌击在石壁上,石粉纷飞,印出个寸深的掌印来。
夜语昊没想到轩辕的反映这么激烈,张唇欲语,却见轩辕突然捂住胸,唇角微微溢出血迹。他在雁荡受伊祁行剌,伤势未曾全好便四处奔波,方才又在绝崖处救下两人,内力消耗甚大,只是他逞能强撑,极力掩饰,夜语昊居然也没发现他伤势不轻。
……真是乱七八糟……夜语昊默默无语地将黑玉瓶递回轩辕,轩辕气冲冲地一把夺过,倒了一粒服下,也不运气化开药效,就这么怒瞪着夜语昊。昊被他这般瞪着,居然也觉有几分心虚。
“咳……好些了吗?”
“托福,死不了!”
“这样啊……”夜语昊再咳了声--为什么没人想到他也是个重伤者啊,难道真的是生气的人最大?还是偏开话题好了。“你还没说伊祁的身份。”
“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来猜?”
“请便!”
夜语昊古怪地看了眼轩辕,突然笑出声来。原来夜语昊看着轩辕难得负气的样子,突然想到,这轩辕小时性子娇宠惯了,想必与伊祁现在没差多少,都是一般爱生气,只是后来不断纠正修养,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样一想,就忍不住将轩辕笑面狐的样子套上伊祁生气的样子--伊祁被捡回来后,哇哇叫的样子,别扭的样子,微窘的样子,不悦的样子……
轩辕狐疑地瞪着他,不知他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夜语昊看了他一眼,正正脸色,决定不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免得有人恼羞成怒。
“行剌你的是伊祁对吧,这点他也承认了--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行剌的是你。你被他剌伤,却挂着伤四处寻找他,不敢动用官府的力量……啊,我……”夜语昊说到这,突然明白过来,这少年不可能姓轩辕的--轩辕竟然不敢动用官府的力量,正代表这少年的身份不可轻泄,一旦泄出会造成极大丑闻
--所以,他,不是先皇的私生子,而是……
“嘿,明白了?”轩辕冷淡扯下面具,叠起收进袖袋。“何不继续说?”
“是……先后……淑德太后……”夜语昊看着轩辕漠然的脸色,迟疑着慢慢道:“十七入宫,十八诞子封后,母仪天下,二十……病重归西……”
轩辕看着少年微皱着眉,有些不适的睡脸,缓缓将背靠到石壁上。
“都是一群无聊的蠢人呐……你猜着了又怎样……”
“听说淑德太后……未入宫前,是神仙府的大当家?”
“不错啊。”轩辕原也不认为此事瞒得过昊,随便说了句,又成了闷口葫芦。昊待想再说,见轩辕这般神情,自觉不适合,但不说的话,气氛又凝窘过度,咳了几咳,干脆闭目养神。洞中的寂静浮着虚无的安全。或许是劫后余生带来的松懈感,轩辕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眸子紧盯着伊祁秀丽的容颜,随手捡了根附在衣摆上的枯枝,一截一截折断。听着卡喳卡喳的脆响,目光渐渐阴郁。过了会儿,目光移到夜语昊身上,正见他垂眉敛目,神色平静,心下不禁有气,身子也移了过去。
自从无名山温泉一事之后,夜语昊对轩辕的举动是留意有加,这会儿看似养神,神经却是未曾松懈过,轩辕方动,他已睁开眼。“有事?”
“没事不能过来么?”轩辕有些烦燥,想了想,又笑起来。“倒是昊呢,你之前说了那么多话,好像少说了一事。”
“少说一事?”夜语昊肯定,要不是脸上还带着面具,他只怕是无法如此完美冷静地说出:“是指你要现在上我?”
“聪明聪明,三年不见,你是解风情多了。不过,你是无帝,措词别这么难听,像共效于飞,鱼水之欢,燕好……哪个都不错吧。”轩辕俯身逼近夜语昊,笑弯了狐狸眼,方才的不悦早就飞到九宵云外。
“交媾罢了,用不着说得那么好听。”夜语昊心下叹气,嘴上嗤声,“你要在伊祁面前?”
“你不放心,朕点他睡穴如何?”轩辕伸手撩起夜语昊散落的留海细发,在指间旋了旋,拔到他耳后,顺手揉摸着细嫩的耳垂。爱不释手地摩挲片刻,滑下,一个用力撕下那张平凡温文的面具。
抚着清逸秀绝,高傲自负的容貌,喃喃笑语:“好久不见了……”
夜语昊呼吸微转促,轩辕靠得太近,鼻息可闻,每一个吐纳似都喷在对方脸上,而自己的呼吸也吸进了对方的气息。太过暧昧的氛围,让他只能屏住气浅浅呼吸。想偏开头,又觉是示弱,当下皱眉冷声道:“轩辕,你若非要在此地,我也无话可说,毕竟这是我欠你的。但我只欠你一次,事了之后,你须应我,从此陌路,再无任何牵扯!”
“再无任何牵扯?!呵!!”轩辕自牙缝间笑了一声,狠狠捏住他的下巴,眸子冷硬得像块黑石。“你在说笑话么?你怎么可能与朕没有任何牵扯,你若真想与朕没有牵扯,你就不该在离去前干了那件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伊祁的仇,正是由你间接造成的!”
夜语昊下巴被轩辕捏得生痛,闻言脸色微变,不由瞄了伊祁一眼,回想着自己当年走时布置的诸多暗手。轩辕直直地看着那双微带出点人气的清冷明眸,硬梆梆地扔出七个字。“灸-手-可-热-势-绝-伦!”
“灸手可热势绝伦……”夜语昊重复了一遍,突然想起。“是--”
“炙手可热,连朕也都为之无奈的,普天下要多了那还得了?!夜语昊,你即逼着朕立下毒誓,为何又不信朕?!朕对着你所立的誓,何曾有相违过?!你为何将那份毒誓留给了伦王?!”轩辕手上加重着力道。
“我……事关天下,我不得不防着一手……伦王虽为王室,却是富贵闲人,一向不理朝政……”夜语昊脸色更白,带着透明的青灰,缓缓闭上眼。
“富贵闲人?!不理朝政?!”轩辕气极反笑,想到自己一路倒霉都是为此,实在忍不住,又是一掌拍向石壁,入石数寸,整只手都埋在石壁里。夜语昊闻声睁目看了他一眼,唇齿微动,终是未说。“那是九王叔!他贵为朕师,昔年代先帝与无名武圣二庄周旋,确当得此语评价,朕继位后九王叔便已隐居泉林--为的正是朝无二主,不敢功高震主!他那伦小子偏生不知好歹,只道王叔亏了他,一心与朕作对。
原本王叔走得干净利落,除了个伦王称号,什么都没留给他,他抓不着朕的把柄,也只好安份守己。你倒好,一纸送过去,让他知道朕的江山不是那么安稳,居然还会受人要挟--像他这般有野心的蠢材,岂不心动?!你点燃了颗爆竹,却拍拍屁股走人,留着朕焦头烂额了三年……你还敢说没有任何牵扯?!”
轩辕说着说着,原本扣在昊下巴上的手松开,渐渐下滑,若实若虚地按在夜语昊颈间,只要一个用力,世间就会少了一个可气可恨的作对人……
手渐渐地缩紧,轩辕眯眼丈量着因呼吸困难而胸膛急剧起伏,苍白的唇倔强抿紧,面若沉水的男人,感觉着这道高傲生命在自己的动念掌握中,似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快意,阴郁的眉微微松开。
低下头,轻吻着昊干燥平滑的唇瓣,伸出舌尖细舔描绘,挑逗地在唇际滑动着,手心微向前用力,压抵住喉结。手上力道不曾松,也不曾再紧,过了会儿,静静贴在昊因无法呼吸而轻颤的唇瓣上。
夜语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两双眼,一双怒海红莲,焰焰烧炽,一双冰封寒湖,漠漠无情。
双方对看了好了会儿,轩辕微笑着松开手,趁昊急剧喘吸时,将他整个人都压倒在地面。夜语昊垫在下方,摔在坚硬的石地上,受力更强,咬牙痛哼了声,眼前一片金光乱冒,脸色再次惨白。痛楚渐回时,只恨自己百骸未散,四肢仍在,尚未粉身碎骨。
“你啊你啊,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有办法让朕生气……”轩辕低语,有些无奈地看着身下的人,“朕都想不出该怎么对待你了……伤了你朕也难过,可是不伤你朕更难过。只是今次……真的不能原谅你了!”
夜语昊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哪有空去理轩辕在说什么,轩辕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朕那娘亲淑德太后,出身权门,天生丽质,不管是身手,才华,容貌,运气都可算是人上之人,可说是天才。可是,这也是她的悲剧了,她成材太早,心高气傲,观世透彻,反倒失去了生存的目标,行为只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喜怒无常,善恶不清。先帝在一次偶然中见着她,为她这任性所迷,不顾诸臣反对,迎她为妃。她初入宫时,为了家人性命着想,也曾安份了些时日,后宫佳丽三千,先帝独宠她一门。可是她一身反骨,一日不造反便痛苦,强捺了几年,就跟着个说是什么初恋的情人跑了。”
夜语昊虽有猜着,可也没想到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居然是这般骄纵的性子,心下也不知是惊是厌是羡,默默听着轩辕下文。
“皇后私奔,古所未有,为了天家颜面,甚至还得为之遮掩,说是病重,驾鹤西去了。私底下朝廷没有少找过她,但她即曾是神仙府的大当家,那自该知道如何避过手下的追踪,倒也逃了几年。最后,是先帝锲而不舍,在九王叔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她。原以来她会舍弃天家而追随的人应是无比出色,没想到只是个文弱书生,又病又痨,穷苦交加。莽莽神州,风流人物数不胜数,何以她竟会选了这样一个人?
那夜,她说,先帝太聪明了,在先帝身边,她的才华全被掩灭,成了以色事君的女子。这对曾经风云一时的她而言,断是侮辱。先帝回她,你若不喜,为何不与朕说,朕自知金笼中的鸟儿不是你的归宿,只要你肯说,朕会让你重掌神仙府乃至暗流。她笑曰,只要有九王叔所在一天,她就永远也站不到最高的地点。她是想要权势,但她会自己动手来拿,不需要先帝双手奉上。她逃出皇宫,本有着兴风作浪的野心,但现在,她只愿伴在此人身旁,了此一生。先帝不解,再问缘故。她说,她不能独占最好的,宁可陪在最差的身边。
“先帝惊而叹之,不意她的性子如此怪异,宁可委屈自身来贬低他。心下不忍亦是不舍,劝她回宫,即往不咎,却只得她不断嗤笑,携着情人绝尘离去。帝事后不断重寻,却始终未得消息,始知那次见面是她存心的。
“过了几年,先帝病恙益重,无力上朝,由九王叔辅佐朕来代掌朝事。一日夜里,有人擅闯东宫,却是朕那淑德的娘亲。她在九王叔的默许下私下潜入,来见她儿子的最后一面。”
夜语昊闻言看了眼轩辕,见他脸上似笑非笑,沉湎于往事,突尔叹息。
“这般任性的娘亲啊,随心所欲到了让人无话可说的地步。她说,她负了父王一生,所以,父王死时,她会陪着父王泉下重逢--到时会不会再负他端是听天由命。只是,她也负了另一个人的一生。她死去,那人也不会独活的,所以,她要为他留下个后代。也算是朕同母异父的亲人,兄友弟恭什么的,可少不得这小家伙一份……她啊她啊,就这么自以为是,只见到自己,从来不去想别人的心情么?朕这样问她,她却笑了。然后,她就走了。二年后,先帝驾崩,过了三日,九王叔送来一子,未满周岁。
“当时宫中风云不定,先帝方逝,君幼臣强,风波无限,伊祁留下只会成为把柄。朕找来一些可以信任的人,将伊祁交与其中两人,命他们结为夫妇,以伊祁亲生父母之名,带着他南下江南,远避宫廷。”
伊祁的身世至此方明,夜语昊不由侧目看了他一眼,甜甜的睡相带着不知人间疾苦的纯真。可是,自己一时的失策,让他尝遍了人间所有疾苦……想着月来相处的情景,少年的偏激、脆弱、怀疑、信任……任夜语昊如何心如铁石,也不由伤神不已。
轩辕此时谈起伊祁的身世,几分是有感而发,又有几分是存心的,瞧着夜语昊变色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伊祁自幼娇宠,朕无法在他身边照顾他,却给他送去最好的师傅,最好的佣人,最好的父母,最好的衣食--最好的一切。只要朕小时有过的东西,就少不了他一份,甚至朕没有的东西也给他准备了,还有他在宫中未必会享受到的自由。让他如朕及娘亲之意,在快乐中成长。”
夜语昊脸色微白,明知轩辕的居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抽痛了心,想着自己当初对少年的用心,如今却变成了种讽刺。
“然后,伦王的事发生了。他凭着那张毒誓,说服了数位九王叔昔年的下属--他们曾经助朕平乱宫闱,如今大都执掌高权--在京师闹得朕未有一日安宁。于是,朕三年布网,就在局势渐明之时,没想到他们发现了伊祁的存在,伪饰身份灭了伊祁一门,引诱伊祁来寻朕复仇。
朕何曾对伊祁有过提防。伊祁不知朕的存在,朕却每年都请来丹青妙手为伊祁绘像。若非如此,朕也不致受这一刀之伤。而现在,朕明知一切,居然对伦王还是无可奈何,明着只能下令查找刺客以掩耳目!自己却得带伤跑来找这个惹事精!”
果然如此啊……夜语昊喟了声,冷眼看着轩辕,意气风发的修眉凤瞳间,确实多了些以往不曾见过的倦惫,只是向来隐藏得好,自己若非被他提醒,也是看不出的--顶多看到他那不住摇摆,气死人的狐狸尾。
“何必说得这么可怜,难道是想博取同情?”微咳了下,夜语昊不喜自己心中突起的波动,强捺下情绪,冷漠看着轩辕。“三年布网,到现在如果都收不了网,你也太不中用了,根本就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你该明白,夜语昊从不同情弱者!无能者尤为痛恨!”
浓重漆眸转烁出异样幽深,幽深中又有火花在跳动,轩辕突然低头咬住冰冷的薄唇,力道不重,趁昊吃痛时轻易分开他的双唇,探入舌尖轻触。夜语昊惊诧回避,直想转开脸,却被他双手固定在颊侧压制住,无法退避。舌头摩擦着舌头,带出敏感的微颤,双唇互抵交缠摩娑,第一次知道唇齿间竟有如此多的性感地带。挣脱不得地任着对方为非作歹非礼着,夜语昊闭上双眸,手指轻轻颤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喘着气分开双眸,银线藕断丝边。轩辕的眸子为激情染红,却又有着一丝冰冷。“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而朕这般辛苦,竟只为了有资格站在你面前……”
说到这,似是心有不甘,动作变得粗鲁起来,三两下分开昊的衣服,小心不扯破,一手按住他的双手,另一手自裤头滑入握住温热的脉动,微一掐拿,掌心恶意磨过下端两个囊袋,手指慢慢探向后方。
夜语昊猛地睁眼瞪着轩辕,双腿夹紧,身子本能地弓起避开,不意却给了轩辕可乘之机,食指趁机在后方洞口摩娑轻揉着,欲进不进。
昊脸色微变。“等等,你真的要在这里……”
接下来的话被轩辕堵住,又是一阵狂暴热吻,吻得他差点回不过气来,脑海一阵昏眩。轩辕轻声嗤笑,食指缓缓探入菊穴。紧窒而干涩的甬道拒绝着来人的探索,不断蠕动推挤。强烈的异物感让夜语昊脸大变,随手一针刺向轩辕腰后命门。
轩辕头也不回,伸手挡开后在夜语昊未及挣脱前再次控制住他的双手。两人这一挣扎,轩辕的手指也一路顺风整个没入夜语昊体内。
夜语昊双唇微颤,又是愤怒又是激动,呼吸急促,漆瞳流光,急道:“轩辕,我们来打个商量吧……”
轩辕慢慢转动着食指,在他体内兴风作浪。“商量什么?”
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努力突略那不适之感。“你今次让我,过后,我随你回宫一月,如何?”
“一年。”轩辕眼也不眨地马上回答。
“……免谈!!”
“那就算了……”轩辕食指微微退出,在昊松口气的同时,中指无名指齐齐加入,略微软热的幽径受不住这突来的袭击,夜语昊吃痛地唤了声,弓紧了身躯。“直接在这解决就可以。”
三指在内部嚣张地宣扬着自己的领地,不断揉弄着脆弱的内肠,淫秽的粘膜摩擦之声在寂静的山洞间鲜明无比,夜语昊咬着牙,担忧地望了眼伊祁,见他垂眉闭眼,沉沉深睡。
轩辕哼了声,不悦昊在此时还分心旁顾,当下手指不怀好意地在他体内四处探索,根据三年前的记忆,寻找他的敏感之处。
身子微微一颤,夜语昊脸上红晕微现,唇白若纸,轩辕得意轻笑。手指按着一处,不断搔动搜刮。
绷紧的身子已无法支撑过度刺激,昊腰一软,险险吐出呻吟声来。“轩……辕!”
“如何?”轩辕气息越来越不稳,晕红的颊,微启的唇,高傲疏冷的眸,强自镇定的眉,三年不见,却如执念越绞越死。此时,这人就躺在自己身下,软热的幽径也为自己准备好了,就等着自己直捣黄龙,共效鱼水。如此甜美的诱惑,轩辕下身一阵硬热,几乎就想放弃自己先前的打算。
“等等!”失去了平缓,带着几分尖锐的急唤,却因想到伊祁而将高挑的尾声压抑在喉间。
“想好了?”轩辕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手指缓缓抽动。
“……”不断地喘着气,在轩辕恶意地一再玩弄前后密处时,自暴自弃地闭上眼,身子轻颤,放任欲望冲激着禁欲惯的身子,将心思全面转移到算计上。
轩辕是真的会在这里直接要回当初的承诺,若不是多了个伊祁,昊原本也是不在意的。可是现在……他如此小心地守护着伊祁脆弱的信任,守护着小小的希望,怎么可以由着自己来打破,打破那稀薄如春冰的期翼?!
象我们这样的人终究是不可能得到幸福?!不,不可以!!我不信!!夜语昊猛地睁开眼,对上轩辕情欲氤氲的眼。
轩辕为夜语昊眸中的激烈与绝望一惊,手指微顿。隔了片刻,突然抽出手指,笑出洁白的牙齿。
“这样吧,我也退一步,你在离宫陪朕一年,毕竟朕也不是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出宫,加加减减你自己好生算算想想,错过可惜哦。”
果然……最了解自己的正是自己的敌人,都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来故作什么大方。
夜语昊脸色渐渐恢复平静,微冷一晒。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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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干脆能早点不就好了。”轩辕突然放开扣住他的手,曲膝靠着壁坐在地上,一手支撑在膝上,脸趴于肘间,有几分闷闷不乐。
被要挟了一年,夜语昊心情更糟,冷冷地瞪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还没生气,他又在发哪门子怨念--后悔了么?!却见轩辕似乎有些小动作。
经历了方才那一幕,多少有几分惊弓之鸟。即知轩辕有所异动,更是专注,也不避嫌,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轩辕。
轩辕抬头白了他一眼,神色微微尴尬。见昊不动如山,咕哝了声,突然将昊拉了过来。“就当是先要个利息好了。”说着,拉过昊的双手,拔开自身衣物,穿过裤头,按在自己坚挺的象徵上。
昊猛然明白过来,脸上又急又怒,也是一片尴尬,瞧在轩辕眼里,煞是好看。不由噗哧笑道:“别小看你对朕的影响哦,如果你肯对我使美人计,这就是朕定然上当的证据。”
夜语昊一向冷静自制,淡情寡欲,连自慰都视为对自己自制的挑战,厌而弃之,哪曾见识过这等风月场面。此时手中抚着轩辕火热的脉动,感觉在手中一鼓一鼓地弹动,双手一阵惊惧酥软,几乎连握都握不住,身子一挣便想抛开这烫手山芋,无奈双手却被轩辕双手死死按着,挣脱不得,只能不断上下摩擦着那硬块。
意识到同性的性具在自己手中不断涨大,冷汗自夜语昊的额上滑落。尴尬地瞧了眼轩辕,却见他脸上一片潮红,双眸微闭,剑眉紧皱,低低地喘息,神色又是愉悦又是痛苦。从不曾见过这般动情的轩辕,难以细想心中那异样的情绪,只觉箍在自己腕间的力道越来越紧,速度越来越快,不由脸上一热。
迷迷糊糊间,心下也随着这力道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慢慢抽回手,呆呆地看着手上浊白的液体,夜语昊不知为何,想起了轩辕说的那句话。
--别小看你对朕的影响哦,如果你肯对我使美人计,这就是朕定然上当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