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5

淮上: 大神养成计划 11-20

11) 发病

  《死斗》的拍摄进度逐渐加快,已经进入后期阶段,再有几幕转着剧情拍摄之后就可以收工了。
  谭亦为贱兮兮的跑来剧组探班,看到卫鸿,立刻正色九十度鞠躬:“忠犬你好!”!
  卫鸿一巴掌把他抽飞。
  谭亦为一边飞一边嘎嘎怪笑:“忠犬!不要不好意思嘛忠犬!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是忠犬了啊忠犬!”
  他一落地,立刻被张希一脚踢得远远的——张希这个人比较保守,自从那天上过节目之后就自动自发把自己划归到了“中老年男星”的行列里去,并坚决不愿意跟年轻男艺人一起上节目了。
  谭亦为捂着屁股,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你们女王呢?女王殿下在哪里?”
  段寒之正要进休息室,站在门口对他招了招手:“女王这里没有,导演倒是有一个。你过来干什么?不是已经被我飞掉了吗?”
  “我过来问……”谭亦为猥琐的溜到他面前去,绞着手指说:“问您老答应我的那件事嘛。那个店铺到底……”
  “那个花店啊,”段寒之说,“托了一个朋友,到底是保下来了。你也别去感谢他,感谢我就成了——不过那个店一做就亏本,你一个前途大好的当红艺人,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开花店……我真是没法理解。”
  谭亦为充满了怨念:“就像我没法理解您一定要飞掉我一样。”
  段寒之冷哼一声,走进休息室去,顺手带上了门。
  “什么花店?你到底是打算去开花店了?”卫鸿走过来狐疑的问。
  “嗨,就是拜托段导给帮了点小忙。原先的店主想把店盘给一家衣服店,但是我想接下手继续卖花,所以段导就去拜托了工商局的人。”谭亦为大力拍着卫鸿的肩:“下半年我就不打算接戏了,要是能把花店做盈利,我请你去吃小鸡炖蘑菇。”
  “……总算是比请我喝冰水强了,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滚!哥们待你还不够义气?上次给你介绍的那妞,人家本来可是冲我来的?你怎么给我推了?”
  卫鸿吭吭哧哧半天,一翻白眼说:“我有对象了嘛。”
  *** *** ***
  段寒之在休息室里的扶手椅里坐着,突然一阵心悸。
  最近他总是觉得有点不舒服,特别容易累,有时晚上熬夜,心脏会突然早搏、呼吸不畅、隐隐有点肝疼。他以为是自己酒喝多了,但是才少喝两天,胆又开始疼起来。他吃了几颗清火药,结果只一顿忘了吃,胃就痛得受不了。
  好像五脏六腑都一起出问题了,纵情声色又劳累过度的身体不断的发出抗议。
  “我应该还不老吧,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正好吗?”段寒之摸着下巴,“不会是咖啡喝多了的原因吧?……改喝茶好了。”
  他站起身去给自己泡茶。那天谭亦为给他送了一罐头上好的霍山黄芽,他随手给放到休息室柜子里了,一连几天忙下来就忘了喝。
  谁知道他这边刚站起来,那边突然眼前一阵发晕。
  段寒之错手抓住桌沿,但是手足都软软的,完全使不上力气。
  他刚想叫人,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小腹处升起,穿过肝胆、膈膜,深深刺进心脏。这阵闪电般的刺痛一直透过呼吸管道,贯穿了他整个人,段寒之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不由自主的倒在了地上。
  倒地时碰撞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是完全没有引起外边任何人的注意。
  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段寒之躺在地上,紧紧抓住领口,就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肌肉痉挛着,手在发抖,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出来,落在不远的地面上。
  他想开口叫卫鸿的名字。这个年轻人就像只忠心耿耿的卷毛大狗,踢他打他都撵不走,始终摇晃着尾巴跟在他身后,好像不论任何情况都不能把他吓跑,不论任何难关都不能让他离开一样。
  在他有能力发出声音之前,休息室门外传来谭亦为哈哈大笑的声音:“胡说什么,你有对象了?你有对象我怎么不知道?”
  卫鸿说:“反正有了就是有了嘛。”
  “你编出来唬我的吧?哥们这样可不厚道哦,我都没女朋友,你怎么就先有了啊?”
  “靠,凭啥你没女朋友我就不能有!老子的女人缘可比你强多了!”
  ……
  喘息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视线一片模糊,那剧痛攫住了他的神经,段寒之想抓住手机,但是手指剧烈的颤抖着,很难抓住那个光滑的物体。
  ……果然是年轻人……段寒之想。
  年轻人啊……
  终于指尖恍惚触碰到了什么,他把手机紧紧抓在手里,艰难的滑上滑盖。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费他的力气,他想按下120,他凭着感觉按了1按了2,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零在哪。
  段寒之想把手机举到眼前,但是他完全没有那个能力。
  冰凉而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一个一个摩挲下去,从一开始,往右三格,往下三格,按在零上。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下了零,手机从手上滑落下去,他的手最终无力的、重重的垂了下来。
  手腕撞击到绿色通话键上,然后手机被撞滑开了出去。
  冰凉的地板上,手机屏幕闪烁着,号码是120,显示出“正在接通”的字样。
  段寒之闭上眼,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
  *** *** ***
  救护车呜哩呜哩开过来的时候,魏霖正到处找段寒之:“谁看见段导了?他人呢?跑哪销魂去了?”
  张希说:“销魂是两个人的事,他一个人失踪,应该不是销魂去了。”
  魏霖批评他:“你思想真不纯洁。”接着看到刚刚下戏的卫鸿,急忙拉住他:“忠犬!你看见你家段导了吗?”
  “……”卫鸿说:“刚才在休息室,没出来吗?”
  这时候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没过一会儿,别墅大门砰砰的响。剧务小弟打开门一看,只见两个穿白大褂的站在外边,问:“这里谁打的120?病人在哪里?”
  剧务组小弟一愣:“没人打120啊,怎么回事?”
  “不会错的,追踪定位就是在这里。附近几里都没人烟,不是你们会是谁?”
  突然休息室那边传来门被撞开的轰响,魏霖惊呼:“段导!”
  *** **** ***
  卫鸿说段寒之在休息室,刚才也有人证实休息室自从段寒之进去后,门就没开过。魏霖拼命敲休息室的门,然而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打段寒之的手机,是忙音。120接线后不得到回答是不会轻易挂电话的,他们有专门追踪信号的仪器,一定位就定位到了这里,然后再过十五分钟车就从市区开过来了。
  所以段寒之的手机被120占线着,魏霖怎么打都打不通。
  魏霖跟段寒之合作很多年了,真正是比首席大太监还要贴心。他从来没见过段寒之无缘无故从片场消失,他是个非常敬业的人,不可能一声招呼不打就自行离开的。
  魏霖有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他果断的对卫鸿说:“砸门!”
  卫鸿点点头,举起一把扶手椅,轰的一声当头砸下。
  门板应声撞开,卫鸿退去了半步,紧接着倒抽一口凉气。只见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段寒之昏倒在地,一把椅子翻在一边,手机跌落在身边半米远的地方,上边120还没有挂线。
  “段导!”卫鸿冲过去抱起段寒之的头,只见他双眼紧闭,没有一点意识。
  “还有呼吸,快叫救护车!”
  “副导!副导!”剧务组小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救护车就在门口!”
  段寒之被放在担架上,两个医务人员匆匆抬着他上救护车。谁知道门外竟然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记者,一眼望去人头耸动,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魏霖寒毛直竖:“让开让开!谢谢合作!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谁知道他这话一说出来,记者们更加兴奋,更加争先恐后的涌上来:“段导到底是怎么回事?”“拍戏受伤了吗?”“谁打的120?”……
  魏霖口才本来就一般,更不善于应付记者,人家一涌过来,他就立刻倒在了群攻之下。
  几个娱乐报刊的记者拼命对着担架上昏迷不醒的段寒之拍照,有一个镜头几乎伸到了段寒之脸上,立刻被人推开抢拍。结果被推的那个不服气,又大力的推回来,结果挤得抬担架的医生没法走路,差点一跤跌倒地上,担架也险些摔倒在地。
  医生生气了:“快点让开!病人呼吸发生障碍,再不上救护车就可以死在这里了!”
  记者立刻吃了兴奋剂,拼命按着医生采访:“请问段导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发生呼吸障碍?”“难言隐疾吗?有生命危险吗?”“不是拍戏受伤的吗?我们听说是拍戏的时候受伤请问是真的吗?……”
  突然那个记者的话筒被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
  记者一抬眼,只见卫鸿站在面前,面无表情的劈手一挥,话筒的线竟然被他生生扯断!
  卫鸿是个很少发脾气的人,他个性非常的好,随和,容易说话,从来不斤斤计较。
  越是这样好脾气的人,生起气来就越让人觉得害怕。
  记者还没来得及发表抗议,就被卫鸿狠狠一推,当即摔倒在地。另外几个堵着担架不停拍照的记者还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他们的照相机就被人夺走了,卫鸿看都不看,直接把照相机往远处一扔。
  “快走!”卫鸿一手抓着抬担架的医生,硬生生挤出了一条通向救护车的路。
  医生有点惊讶的看着他。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演员,戏服穿着还没脱;演员一般都是不敢对记者动手的,更不敢惹这种狗皮膏药一样只抢新闻、只抢八卦的疯狂记者,因为这种记者一旦污蔑起人来,那连草稿都不用打。
  但是这个年轻人敢。边上几个摔倒的记者破口大骂,有的当即就在打听他是谁,但是他连看都不看人家。
  明星当中也有这种硬气的人啊,医生不由得想。
  “你等着!……耍什么大牌,看我到网上怎么骂你!”
  卫鸿充耳不闻,一脚踏到救护车上,动作利落的帮医生把担架抬上车。
  救护车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司机不敢耽搁,立刻踩下了油门。
  救护车在记者愤愤不平的咒骂声、镁光灯一闪一闪的卡擦声中,风驰电掣一般远去了。


12) 首席大太监

  头好重,眼皮仿佛有千钧重量,沉得睁不开。
  身体针扎一样的疼。那抽丝一样的痛苦从内脏和骨骼的缝隙中透出来,就像墙缝中刮过的风,刀子一样锋利,冷飕飕的吹得你透心凉。
  段寒之手指动了一下,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墙壁是白的,床铺是白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日光灯,映得那白中泛出惨绿,让人心慌慌的。
  段寒之勉强偏过头,只见手上吊着一根输血管,顺着往上一看,赫然只见一个血袋挂在输液架上。
  ……我怎么了?为什么要输血?
  胃穿孔吗?阑尾炎吗?动手术了吗?
  ……除了无孔不入的记者之外,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
  段寒之抬起手,仔细端详着。保养良好的手上一点粗糙也没有,手指漂亮修长,指甲是精心修剪过的椭圆形。这样的手简直和钢琴家没有什么两样。
  突然他一把拔下输血针头,竭尽全力扶着床沿坐了起来,连鞋都没有穿,就这么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地。
  才走了短短几步,眼前就一阵头晕目眩,因为过度充血而导致眼前阵阵发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半跪在了地上,耳朵里嗡嗡直叫。
  恍惚间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医生带着护士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段寒之只觉得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仿佛被什么人七手八脚的抬起来,然后重新架到床上。
  “血袋重新吊起来!”
  “针头扎进去,按住他,按住他!”
  “放松,放松,血管太细了针扎不进去……”
  轻微的刺痛从手背上传来,段寒之神经一凛,猛地睁大了眼睛。
  鲜血重新顺着软管流入体内,带来一阵阵温暖的眩晕。段寒之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氧气和血液充满提供到身体各大小血管里,他苍白的脸上好不容易出现了一点正常人的活气。
  “乱下地走什么,还嫌身体糟蹋得不够吗?”医生忍不住埋怨,“要叫什么人就按铃铛,哪有病人随意下床乱走的,除了毛病责任谁负?”
  段寒之张了张口,声音哑的几乎变了调:“……医生,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迎着他的目光,医生竟然顿了顿,然后避而不答:“你有家属吗?”
  “就我一个。”
  “父母有吗?兄弟姐妹有吗?”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别人呢?”
  “现在一时都联系不上。”
  医生犹豫了一下,段寒之心沉了下去:“你说吧,不要紧,我受得了。”
  医生摆摆手,护士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个出去的还带上了门。病房里窗子紧闭着,外边是一望无垠的夜色,透过笼罩在夜幕中的无边无际的原野,可以看到公路边遥远而微渺的路灯。
  病房里十分安静,以至于医生把笔轻轻放到文件夹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全身性器官统一衰竭综合症。”医生看着段寒之的眼睛,“具有遗传性,属于罕见疾病。”
  如果从正面看段寒之的脸,你会发现他的瞳孔在刹那间微微变大,然后紧缩起来。除此之外他脸上什么其他神色都没有,眼睛没有眨,嘴唇微微张开着,一动不动,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样。
  “你家里……长辈有得过这种病吗?”
  段寒之脑子里嗡嗡响,只看见医生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医生又问了一遍:“家里有长辈得过什么特殊的病吗?”
  “……祖辈有人晚年衰弱而死,都说是无疾而终……有个姑姑是吐血过量而死的。”
  “还有呢?”
  “……有个堂弟生下来就高烧窒息,然后就……”
  “新生儿器官衰竭综合症。”
  段寒之死死地盯着医生,慢慢摇头道:“不可能……你们有什么证据?恐吓医患是犯法的!”
  “我们有什么必要要恐吓你?从那天被送进来到现在,你已经昏睡三天了!”
  段寒之猛地坐起身环顾周围,然后抓过搭在桌边的外套,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日历上明确显示着今天的日期,确确实实三天已经过去了。
  段寒之手一松,手机滑落在雪白的被单上。
  “……有办法治吗?一定有办法治疗的是不是?”
  医生看着他,点了点头。段寒之的表现虽然有些失态,但是比大多数病人都好多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震惊、伤心和失望,而是怎么积极治疗,属于一生最喜欢看见的病人类型。
  “我今年才三十多,还不想那么早死呢……”段寒之摇了摇头,勉强自己显出一点笑意来,“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疗,哪里可以治疗,您尽管说。这几年的确不大注意身体,我根本没想到过……这种病就算在我们家也不是人人都得的……”
  “可是要很多钱。”医生斟酌了一下,“当然我知道您是很有名的导演,我女儿也挺喜欢你拍的片子,想必您是不会缺钱的——但是钱这个事情,当然是越多越好。世界上曾经有过换全身器官的先例,完完全全就是拿钱往里砸,从头到尾换完了器官还未必能活上二十年,后期治疗、透析、保养什么的都是大量消耗资金的东西,所以……当然一般病人我不会这么跟他们说,您嘛,我就不见外了。”
  “换器官?!”
  “治疗方案要视病人情况而定,真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那器官就非换不可了。”医生想说就你那饱经烟酒的肝和肺,就算不衰竭也应该换一换了,但是看段寒之受的刺激打击已经很大,所以就忍了忍没说,“——如果真要换器官的话,我们这里是做不好的,甚至北京也没几家医院能做,最好还是去国外。”
  段寒之呆呆的坐在床上,一只手扶着额角。零碎头发从他指缝里滑落出来,末梢竟然已经泛出了微微的黄。
  原来他身体衰竭已经开始这么久了。
  只是一直忙着拍片子,忙着各种交际应酬,忙着和记者打交道,忙着纵情于酒色财气。原来在自己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危险的警告就已经久久的回荡起来了。
  辛苦挣扎了小半辈子,总算是攒下了些身家,换几个器官应该是够的,但是换了以后能成功吗?能活多少年呢?会不会死在手术台上呢?……
  段寒之从来没有感觉到冰冷的死亡离他这么近过。这样寒冷,这样腥湿,就好像湿漉漉的海藻缠在脖子上,让人无法呼吸。
  他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生是他一个人,死也是他一个人。曾经路过他生命的那些人都已经走了,他们纷纷离开,然后在某一个清寂的夜晚,把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雪白的病房里。
  一个人,形单影只。
  以一种孤独和守望的状态,面对着死亡。
  第二天段寒之出院了。
  一周后诊断报告书正式下来。
  厚厚的一大叠纸封在牛皮信封里,是卫鸿开车送段寒之去医院拿的。卫鸿那天晚上本来想在医院陪床,但是医院说他不是病人家属,不给陪,把他赶出去了。第二天剧组被投资方审查,一连审查了三天,等到他好不容易抽出空来的时候,段寒之已经自己溜达着从医院里出来了。
  魏霖一见段寒之,眼眶立刻就红了:“段导……”
  段寒之道:“小魏子。”
  “臣在!”
  “平身。”
  “喳!”
  魏霖平身,然后狠狠一巴掌抽飞段寒之:“叫人为你担心!都担心死了!老子上一次这么担心还是老婆给我生儿子的时候!就你不省事!叫你少喝点少喝点,你看报应来了吧?!”
  “哎哟,小魏子反了!”段寒之捂着肚子,半晌爬起来招手:“卫鸿!上!揍他丫的!”
  卫鸿立刻冲出去,用两根手指拎起小魏子的衣领,用投掷垃圾袋的标准姿势甩手扔了出去。
  “还是卫鸿听话。”段寒之居高临下的摸摸卫鸿的毛当做奖励,一边往片场里走一边吩咐:“来来来,开工了啊开工了!还差几幕就完了,各位糟糕的演技已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希望你们不要在最后的几幕中刷新这个印象……”
  灯光一打,反光板举起来,录音杆架好,几台摄像机同时运转,男女二号各就各位。
  段寒之坐在场边,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肝脏。
  这么多年酒桌上拼杀,无数个拉人情拉关系的夜场里赶过,他的肝是第一个坏掉的器官。
  卫鸿默不作声的给他倒来一杯热水,低声问:“你没事吧?”
  段寒之摇摇头。
  卫鸿半跪在他腿边,很坚持:“告诉我实话。”
  段寒之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卫鸿的眼睛在阳光下的琥珀色的,颜色清澈而情绪炙热,包含着柔软的关心。
  “……”段寒之笑了一下,“过度劳累,肝硬化。”
  卫鸿疑惑的盯着他。
  “过几天我要去医院拍个片子,我走之前,你要把所有戏份拍完。”这个高度很适合段寒之顺手拍拍卫鸿毛茸茸的脑袋,“别告诉其他人。我不想让首席太监魏公公操心。”
  ——要操心你的只有我一个就好了。卫鸿这么想着,很肯定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好!”


13) 居心叵测

  拍摄接近结束,后期处理要求重拍一个细节场景,是督察上司在工作的时候扭伤了脚,主角帮他包扎。
  这是一个很香艳的镜头。督察坐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露出脖颈往下深深的锁骨;镜头只从锁骨处往下打,一直到搭在扶手上的督察的手指,然后到腰,到卷起的裤腿,然后到纤细修长、光裸白皙的小腿。
  主角半跪在上司面前,用绑带把受伤的脚踝层层裹住。他的手指不可避免的接触到上司的皮肤,掌心火热的温度似乎让上司非常舒服,他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
  主角终于难以克制自己,他的手渐渐完全覆盖在上司小腿上,在光裸的皮肤上摩挲着,一边喘息着一边抬头看着上司。
  上司坐着,扬起脆弱的脖颈。主角半跪在他膝边,眼神带着强行压抑、却无法掩饰的炙热,那狂热的爱情和迷醉的欲望,在畸形而黑暗的背景画面上格外鲜明深刻,甚至到了让人无法转移目光的地步……
  “要求太高了,”化妆师喋喋不休的抱怨:“把一个‘中老年男艺人’的小腿弄成少年一般纤细、优美、白皙、细腻的样子,就像让段寒之穿上白裙装圣母一样,难度系数太高了。”
  张希走到墙角去,蹲下,用手捂住脸。
  “……我看也勉强,跟地里刚拔出的萝卜似的。”段寒之用实话实说的语气点评了一下,然后转向卫鸿:“还有你,你表情怎么这么僵硬?你面对的是自己垂涎已久的梦中情人,是你平时高不可攀的上司,蠢蠢欲动的那个人是你!别搞得像张希要强奸你一样!再说张希的腿有那么难抱吗?就那么难吗?大学澡堂的时候没摸过室友的光屁股吗?啊?”
  卫鸿头几乎要低到裤裆里:“……没。”
  段寒之一愣,勃然大怒:“现在就去给我摸!”
  “……”
  “一个一个!都不成气候!这么简单一个镜头都拍不好,金钟奖评委吃错药了才封你当影帝的对吧!”段寒之霍然起身,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摔:“还有你卫鸿!一到跟张希的对手戏你就犯浑,你平时跟小女朋友也是这么说话的吗?连目光接触都冷冰冰的吗?”
  卫鸿小声反驳:“没有啊!”因为我还没有女朋友啊……
  “演员不仅仅要会背台词!还有眼神!气场!肢体动作!你跟张希是情人,他不是欠了你五百万没还的仇人!实在拍不好就给我滚去假戏真做去!”
  卫鸿惊恐的战栗了。
  段寒之咆哮着顺脚踢开椅子,大步往片场中间走去:“灯光!开机!镜头镜头!镜头对准我!”
  卫鸿一呆,只听魏霖催促他:“快点上去啊。”
  “——什么?”
  “段导替张希拍这一幕啊。”
  “这样也行?!”
  “这个角色的原型就跟段导很像,可惜他自己不演,最后找了张希。”魏霖拍拍卫鸿的肩,顺势把他往前一推,“别紧张,到后期我们会做效果,把段导的头换成张希,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工作人员匆匆非段寒之换上戏服——敞开领口的白衬衣外边套着督察制服,一只裤管卷起来,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脚踝上。段寒之的身体脱了比穿上更有料,小腿肌肉薄薄的,并不夸张,但是线条非常流畅并且漂亮;反光板打得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几乎从膝盖到脚踝没有一处瑕疵,一整块白玉雕凿的一样浑然天成。
  连挑剔的娘C化妆师都没有什么意见要发表,耸了耸肩离开了。
  卫鸿站在段寒之面前,刹那间感到一阵眩晕。虽然彼此之间已经发生过最亲昵最隐秘的关系,虽然剧组里不少人都能猜测他和段寒之之间有点不清不楚,但是这样光天化日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还是第一次。
  他半跪在地,连魏霖吩咐开机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还要点冰块吗?好像肿消下去一些。”
  “别弄了,”段寒之的声音低沉而轻缓,“就这样很好。”
  卫鸿把手放到段寒之纤细的脚踝上,就像用手去触摸两百万伏的高压电一样。奇怪的是在这么紧张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感觉到段寒之足踝处的脉搏,一下一下在他掌心里跳动。
  那光滑的触感让他难以控制,他迟疑而贪婪的顺着小腿抚摸上去,带着强行克制的倾慕和渴望,小心翼翼的触及这个平时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人。
  “啊……”不知道是舒服还是刻意诱惑,段寒之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一般的叹息声。
  段寒之的呻吟简直勾魂。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华丽声音,被他刻意处理成最诱惑的音调,从喉咙深处微妙的震颤着,带着一点点痛苦又有一点点欢愉的意味。
  不仅仅是卫鸿,换做任何一个久经风月的老手,都很难抵抗这样明显又沉醉的诱惑吧。
  卫鸿的手贴着皮肤滑到段寒之的膝盖,然后从裤缝中深入到大腿内侧。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男一号的情绪之中,他就像被推进欲望之海深处的、无助的溺水者一样,只能被动承受这所有的诱惑,只能跪拜在地上,毫无保留的奉献出自己的全部。
  段寒之低下头,用一根指关节抬起卫鸿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
  那样充满情色的纠缠和抚摸,却是被他以一种矜贵的姿态所施舍下来。光影和暧昧的效果勾勒出两人的侧影,那气场就像一层层萦绕在一起的丝,华美而暧昧,却勒得你喘不过气来。
  卫鸿喘息着,半跪在地,一只手跨过段寒之的身体,扶在另一侧扶手上,形成一个类似禁锢的姿势。
  而被禁锢的那一方却高高在上的微笑着,悲悯而矜持的注视着被自己挑逗得无可是从的手下。
  ……
  魏霖亢奋的拍桌:“卡!”
  卫鸿还有点发怔,段寒之揉着肩膀站起身,顺手把他拎了起来,“还跪在地上干什么,拍戏的时候没跪够吗……还行,效果拿来我看看。唉剧务!帮我揉揉肩!”
  剧务忙不迭的小跑过来,低眉顺目端茶倒水,贤良仿佛刚过门的小媳妇。段寒之翘着腿坐在场外的沙发上,对着总摄像看整体效果,一边看一边哼笑:“还是傻,太傻了,果然新人就是新人,这呆呆傻傻的气场实在是太欠操了……”
  魏霖一边大力拍卫鸿的肩,一边唾沫横飞:“好小伙子!拍的很好,很有感觉!非常逼真!我看这一幕可以制作一下当海报了!”
  段寒之淡淡的道:“马戏团海报吧?”
  “胡说什么呀!哎卫鸿你别理他,他就这脾气,嘴里没一句好话的。哥哥我很看好你!这一幕很有感觉,人一看就觉得主角是爱他上司的,演得很成功!哈哈哈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爱上段导了呢,干得不错啊哈哈哈……”
  魏霖是东北人,笑起来豪爽无比,卫鸿被他拍得退了好几步,眼神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
  心跳得很快,恍惚间他还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不是卫鸿,而是摄像机下的男一号,是那个爱上了自己上司的、矛盾而痛苦的男人。
  那假装出来的爱已经和他真正的灵魂混淆了。到底是戏外的他爱上了戏里的督察,还是戏里的男一号爱上了戏外的段寒之,他已经完全无法分清了。
  段寒之给予他的冲动和情欲就像海水一般,满满塞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张大嘴都无法呼吸,只能渐渐沉溺。
  *** *** ***
  段寒之在剧务组那里耽搁了一会儿,刚有点疲惫的感觉,肝部就立刻疼起来了。他咒骂了一声,还没坐下来,口袋里手机突然响起来。
  “喂,谁啊?”段寒之语气非常不好。
  “老段,吃了火药吗?脾气这么大。”石哥在电话那边呵呵的笑道,“你放心,我就跟你说个小事儿,不打扰你的好事。”
  段寒之声音缓和下来:“哪有什么好事儿啊,片场在呢。你说。”
  “嗨,是我一朋友的朋友吃饭的时候随口说的,我也不知道当真不当真。说是关氏娱乐公司要签安俊瑞,我想安俊瑞不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嘛,那小子好歹也算是你的御用男配角了,我就跟你打声招呼哈。”
  段寒之瞳孔微微紧缩:“……这是关靖卓的意思?”
  “我估摸着是。哎怎么啦,安俊瑞果真是你小情人儿?哈哈,我就知道!……”
  “……想多了吧你。”段寒之不动声色的笑着,“虽然不关我什么事,不过还是谢谢了啊。”
  石哥还想约他那天出来“聚一聚”,段寒之没等他说完,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
  安俊瑞跟段寒之之间的关系陆陆续续保持了几年,又是他从一堆新人中挑出来捧上台的,所以圈子里不少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是娱乐圈毕竟不把这个当一回事,有需要了上床,各自爽完各自走人,最多给人茶余饭后八卦几句,没人真当一回事儿。
  ——但是关靖卓认真了。
  关氏娱乐公司手下一百多号艺人,有当红天王也有过气明星。每年都有几个新人大红大紫,走上繁华瑰丽的明星路;也有几个天王过气没落,被公司无声无息的雪藏,从此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一点消息。
  安俊瑞号称天王,但是这个天王有一大部分都是段寒之给他面子,捧他起来的。
  关靖卓要是想雪藏他,最多半年,就能让他一点痕迹也不留的、彻底消失在娱乐圈里。
  段寒之打电话给安俊瑞,直接劈头盖脸的问:“关氏打算签你?”
  安俊瑞愣了一下:“我之前的公司合约到期了,关氏给的条件很优厚,我想我现在还没有到可以摆脱经纪公司单飞的地步,所以就……”
  “你签字了?”
  “还没。怎么了?”
  段寒之命令:“别签他们家!”
  “为什么?”安俊瑞大吃一惊。
  “……别问这么多,总之别签他们家。”
  “可是我已经跟他们预定签字的时间了,签约过后什么待遇条件都谈好了,连下半年的几个片约都已经转到了他们家。现在突然说不签就不签,怎么可能?!”
  “……”段寒之沉默着皱起眉,精细的眉角间隐约流露出不满。
  他这番电话说好听点是好心,说直接一点就是多事。安俊瑞虽然跟他陆陆续续好过几年,但是也不过床伴关系,而且还是众多床伴中的一个——这样一个谈不上陌生但是也绝对谈不上熟悉的人,是生是死都不关他什么事。
  段寒之难得好心一次,没想到对方还不领情。
  “你要签就签吧,被关靖卓整死的时候别来找我就行。”段寒之淡淡的说了一句,刚要挂电话,突然安俊瑞急切的道:“——是不是你怕我签了以后就不能随时客串你的戏了?”
  “——啊?”
  “是不是你怕新公司不准我随便接你的戏?不会的,如果你拍片需要客串,你尽管随时打电话给我,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你想多了。”段寒之真心诚意的说。关靖卓不仅不会让你接我的戏,他还会雪藏你,让你什么戏都接不了,让你一辈子出不了头。
  但是这话他没法跟安俊瑞明说。安俊瑞一定会问他,关靖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知道他会这么做?你跟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的确曾经有过关系。
  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别说是爱,连恨都没有了。
  大概只剩下彼此厌恶而已了吧。
  “寒之你别担心,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安俊瑞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安慰,“就算签了新公司,你我之间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变。我……我这些年,一直都没法放下你……”
  “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段寒之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当你是谁啊?排队想上我片子的大小明星多得绕京城能排一圈,你排第几号?就算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我都能请来巨星大腕儿,你算老几?”
  安俊瑞被他骂得一愣:“可是……”
  “要抛弃也只有我抛弃你的份,在别人眼里你是个腕儿,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段寒之啪的把手机一合:“爱签哪签哪去,被关靖卓整死了是你活该!”
  怎么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应该被抛弃的那一个?
  难道他们都不知道吗?被抛弃过一次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让自己再被别人辜负。
  段寒之顺手把手机塞到牛仔裤后腰口袋去,然后习惯性的抽出一根中华,啪的点燃了打火机。火苗凑到烟头上的时候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能再抽了,医生说他的身体现在很虚,器官的运行保持着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再糟践就要集体罢工了。
  要保重自己,戒烟戒酒,按时睡觉。要保持适当的运动,保持良好的作息,像个虚弱而持重的老人一样,不得多走一步路,不得多说一句话。
  这对段寒之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段寒之活着就是为了痛快,拍戏要拍符合自己口味的,选演员要选会伺候自己的,喝酒要喝最烈最醇最上年份的,连跟人分手都要自己先开口,自己先挥挥手掉头就走。
  连一根烟都不能抽的生活,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段寒之骂了一句操,啪的一声把那限量版铁灰色精钢ZIPPO打火机的盖一合。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低沉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怎么了,没火?”
  段寒之一愣,只见一只手伸过来,手上拿着打火机,啪的一下帮他点燃了烟。
  他回过头,关靖卓赫然站在他身后。仅仅是一掌相贴的距离,他这么一回头差点直接撞上了关靖卓的脸。
  “……”段寒之冷笑一声,对着关靖卓的脸直接吐出一口烟。
  关靖卓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抹抹脸,“一个人?怎么没人陪你?”
  “关你鸟事!”
  “……啧,火气真大。你那个小相好呢,叫什么沙泉?她没陪着你?”
  “她没我没关系。”段寒之抽身就走,不想跟关靖卓多说一个字。
  谁知道还没走两步,关靖卓在身后朗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签安俊瑞是为了要封杀他?这么多年没联系,你怎么还这么了解我?”
  段寒之猛地顿住脚步,僵立在原地半晌,才淡淡的道:“……他跟我也没关系。你爱封杀艺人,爱跟自己的钱过不去,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关靖卓的声音带着笑,笑意中却透出阴霾:“寒之,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没关系?哪怕别人在你面前死去,你都能心不跳眼不眨的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知道你心狠,没想到你竟然狠到这种地步!”
  段寒之猛地回身想抽出手,但是关靖卓死死抓着不放,手背乃至手臂都爆出了青筋。
  在那样恐怖的力道下,他脸上竟然还带着轻柔的笑意:“——寒之,安俊瑞没法来陪你了。总有一天所有人都没办法来陪你,他们都自顾不暇,你就……你就是一个人了。”
  “老子本来就不需要人陪!滚!”
  段寒之一甩手,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关靖卓退去了半步,站在那里看着他。
  男人的眼神说不出来蕴含了多少复杂而激烈的情绪,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阴灰色的天空。失望、鄙薄、冷酷和痛苦,这种种负面感情交织形成一个巨大可怖的漩涡,让人看不到底。
  关靖卓从卡夹里抽出一张支票,填上一个数字,然后举到段寒之眼前。
  “寒之,”他心平气和的说,“当年关锐给了你多少钱让你离开我,现在我给你十倍,你回不回来?”


14) 我本凉薄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段寒之呆呆的看着那张支票上惊人的数字,然后望向关靖卓。
  ……竟然是认真的。
  关靖卓竟然是认真的!
  “——关锐给我的可不止是钱啊,你确定你都给?”段寒之笑起来,那笑意说不出的凉薄,“你有那个能力?你舍得?”
  “关锐给你的我全都加付十倍,只要你回来,你干不干?”
  段寒之轻轻咬着食指关节,声音里笑意越发浓厚:“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用钱买我吗?”
  “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是。”
  “可是你这样我感到很奇怪啊,”段寒之慢悠悠的说,“关靖卓,你现在也不是过去那个不掌权的毛头小子了,有钱有势有身份有地位,圈子里的俊男美女随传随到,应该不缺暖床的啊?再说我段寒之也早就不年轻了,人老珠黄残花败柳,脾气又坏,性格又不好,值得你花这么多钱买回去相看两相厌吗?”
  关靖卓沉默不语。
  段寒之俯下身,微微靠近他,言语仿佛在舌尖中舔舐了一番才缓缓的说出口,因此格外有种湿漉漉的煽情:“……难道……你是觉得当年被我抛弃了,很不爽很没面子,所以现在要扳回一城是吗?”
  关靖卓猛地退后半步,反手就一个耳光抽过去。段寒之猝不及防,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猛地咳了起来。
  关靖卓吓了一跳,刹那间扑上前。后悔和不知所措猛地从他眼底滑过,但是紧接着更强烈的怨愤蒙蔽了他的心智,他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段寒之咳得肝肠寸断,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一样猛烈,他深深弯下腰,额头几乎要贴到膝盖里,每咳一声身体就剧烈的震颤一下,到最后几乎连捂着唇的手都要痉挛了。
  关靖卓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喂。”
  段寒之死死地按着嘴,从胸腔里迸发出的咳嗽声沉闷无比,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把心肺都震碎,把血肉都刻出来一样。
  “……你没事吧?”关靖卓忍不住走上前,“段寒之?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寒之?寒之!——”
  砰地一声闷响,关靖卓一头栽倒在地,紧接着背上被人狠踩几脚,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来,就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狠拎起来,接着劈头盖脸就是一记老拳,啪的一下差点打断他的牙。
  “呸!”关靖卓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一看只见是卫鸿,恍惚间立刻想起来这人貌似也有传言,说他和段寒之不清不楚。
  卫鸿把关靖卓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过他向段寒之走去。关靖卓怒火攻心,一把抓住卫鸿直接踹翻在地,一字一顿的发狠:“你他妈给我离他远点!”
  段寒之喘息着,厉声吩咐:“卫鸿,给我往死里揍!”
  卫鸿打架竟然相当利落,二话不说一拳挥过,关靖卓的脸被狠狠打到了一边。两个男人就像逞强斗狠的公鸡一样,鸡冠直竖毛发耸起,彼此都恶狠狠的盯着对方。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一声郁珍尖利的叫声传来,“住手!快住手!”
  卫鸿刹那间分神回头一看,关靖卓抓住这个机会,一记上勾拳打得卫鸿踉跄了半步。他刚要再扑上去,郁珍扑上来从身后抱住了他:“靖卓!不要!不要打了!你不是跟我说你已经忘了段寒之的吗?快住手!”
  关靖卓听若未闻,一手就把郁珍推到了一边:“走开!”
  “靖卓!”
  关靖卓不耐烦的喝道:“滚!”
  “——你叫谁滚?”一个低沉动听、却饱含威严的女声响起来,“靖卓,你就是这么对你未婚妻说话的?”
  郁珍回头一看:“关锐姐姐!”
  关锐穿着一件黑色套裙、踩着精巧的小羊皮高靴大步走来,长发挽起在脑后,身后跟着她的几个贴身随从保姆。那些手下都低眉顺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亦步亦趋的拿着手包、阳伞、购物袋等东西,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关靖卓大口喘息着,眼神凶狠,却直接越过了卫鸿望向段寒之。段寒之已经站起来,虽然面色苍白难看,但是神情却恢复了那高傲睥睨、潇洒不羁的凉薄之色。
  这么冷淡。
  这么……可恨!
  关靖卓扶着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难以自持。
  就在这个时候关锐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望向段寒之的目光:“你怎么了,是打算把人打死呢,还是打算被人打死?你嫌最近报纸娱乐版的头条不够轰动,想好好给我们关家露个脸是吧?”
  “……没有。”
  郁珍一把抓住关锐的手,恨恨的向卫鸿那边瞟:“关锐姐姐,他打靖卓啊!”
  关锐淡淡的抽出手,说:“我看打得很好。”
  “可是关锐姐姐!……”
  关锐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沉声打断了她:“郁珍,你一个女人,男人打架的时候不要急吼吼的冲过去,你以为做关家的媳妇是在演苦情电影吗?都快要当母亲的人了,给我稍微注意下自己的仪态动作,别给我闹出什么意外来。”
  郁珍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是。”
  关靖卓突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关锐沉沉的道:“前几天郁珍跟我说她感觉没精神,今天早上我带她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她怀孕了。”
  关靖卓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僵掉了。
  “订婚仪式提前举行,完了以后立刻举行婚礼。我不管你在外边怎么样,这孩子的事不能出一点差错。”
  关锐转过身,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对段寒之优雅的点点头微笑了一下,段寒之欠了欠身,在她跨过楼梯时礼貌的牵起她的手,随即放开。
  就像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见到淑女时的表现一样,彼此冷淡而彬彬有礼,带着傲慢的礼遇和尊重。
  只是在两人错身的刹那间,段寒之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替我恭喜关靖卓。”
  关锐神情不改:“谢谢,我会的。”
  她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背影挺拔步伐优雅,像个真正的上流社会高傲贵妇。
  只是在转角的时候,她紧抿的唇角显示出一点不易为人察觉的阴沉。
  段寒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有必要毫不掩饰的展现你刻薄、冷酷、全无心肝的一面吗?
  她不怀疑关靖卓曾经爱过段寒之,但是那个果断到近乎冷酷、理智到近乎凉薄的男人是否有一点点爱过关靖卓,她却完全不这么觉得。
  *** *** ***
  关锐走到楼下,司机俯身为她打开宾利的门,郁珍随即跟了进来,坐在她身边:“关锐姐姐,我觉得靖卓还是没忘记段寒之啊!”
  “我看他也忘不掉。”
  “那我们怎么办?”
  关锐一哂:“人一辈子,遇见的、喜欢的、爱上的多了去了,要是每一个都记得,那就是花花公子;要是一个都记不得,那就是没心没肺。大部分人都只记得一两个自己最难忘的或是投入感情最多的,靖卓也和正常人一样,这非常正常。”
  郁珍费解而不平,忍不住道:“可是关锐姐姐,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才让靖卓从一个男人身边离开,如果他还是对段寒之念念不忘的话,不就白费力气了吗?”
  她在“一个男人”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调,意有所指的强调,仿佛暗示着什么不屑、鄙薄、轻视等种种负面的情绪。
  自诩正常的人,自诩道德楷模的人,自诩占据着社会主流、矜持而高高在上的人。
  关锐突然心生厌恶,但是她神情淡淡的一点没有变,只是眼神中多了些看不透的幽深。
  郁珍见她不答言,俯身过来低声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靖卓还想让段寒之回到他——”
  话音未落,突然关锐抽了抽鼻子,敏感的问:“你今天喷的是什么香水?”
  郁珍一愣。
  “香奈儿的N°5,是吧?”
  “啊,是……是吧。”
  关锐扫一眼她身上正红色裸肩鱼纹晚礼服,回头吩咐司机:“掉头回家去换衣服!”
  郁珍呆住了:“怎、怎么了?”
  关锐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沉声道:“那个香味讲究的是深沉、收敛和贵气,你穿这么艳的衣服,带着这样味道的香水,就跟男人上边穿西服下边穿牛仔裤一样,一会儿酒会上的女人都笑死你!”
  “我……”郁珍讷讷不发一言。
  “郁珍,当电影明星和当人家媳妇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我懒得说你,但是你自己要看,要学,省得别人看你笑话。”关锐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穿衣服要是有段寒之一半讲究,我也就不用在你身上操心了。”
  *** *** ***
  人都渐渐散去,段寒之扶着冰冷的墙站在那里,虽然看上去还很刻薄很强悍的样子,实际上没呼吸一次就像是从油锅里煎了一个来回。
  太痛苦了,他想。原来甩人也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隔了这么多年,还让人心里难受到这个地步。
  “我送你回家吧。”突然卫鸿折返回来说。
  段寒之皱起眉,习惯性的不耐烦:“我要是你就好好回去想想怎么保住男主角的位置,打了投资方,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过去了?”
  卫鸿委屈的控诉:“是你叫我打的。”
  “……”段寒之气结:“我叫你杀他,你也杀?”
  “杀。”
  “……你没救了。”段寒之默默的抚摸卫鸿的头发,“狗狗,你没救了。”
  卫鸿呜咽了一声。
  “你都不问我和关靖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直接就扑上去揍他?万一我骗了你,当年负心的是我呢?万一现在纠缠不清的是我呢?你不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地主恶狗了吗?”
  卫鸿眨了眨眼睛,诚实的说:“我早就怀疑负心的是你了,你人品很一般啊很一般,哪怕关靖卓都看上去比你牢靠啊。”
  他眼睛本来就不大,但是湿漉漉的,眨起来显得特别忠厚可欺。段寒之一看就郁卒了:“所以?”
  “所以我已经做好当反面角色的准备了>_<
  段寒之挥手给他一掌:“放P!你给我时刻记住,老子才是被伤害的那一个!老子才是代表正义的那一方!以后就像背台词那样天天早上给我重复一万遍,听到了没有!”
  卫鸿被拍得在原地晃晃悠悠转了两圈,然后立刻啪的立正:“是!”
  ……其实不是啊卫狗狗。
  你看段大导那小样儿,他才更像是负心薄幸的那一方吧。
  不要欺骗自己的内心和良知啊,卫小鸿小同学!
  *** *** ***
  卫鸿从来没有去过段寒之的家,归根结底是因为段寒之他根本很少回家去。那个家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买了大半年,还没有装修,家具非常少,连热水都不全。
  段寒之突然对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厌倦了,让卫鸿把他开车送回了家。
  他家里东西丢得乱七八糟,客厅竟然是个小篮球场,卧室里一张豪华无比气场恢弘的雕花大木床,段寒之指着它说:“看见了吧?我特地叫人订做的,十七万。”
  卫鸿沉默半晌,“……因为滚床单方便吗?”要不然一个人睡这么大床干毛?
  “方便你妈啊。以后我不结婚了?不生孩子了?不养宠物了?就算养只宠物狗也是要上床睡觉的吧。”
  卫鸿第一个念头是段寒之竟然会想要结婚,这个夺走了(喂喂)他二十多年处男身份的人竟然要抛下他去结婚。竟然还要生孩子。“段导,你不能结婚!”
  段寒之大乐:“连关靖卓都有孩子了,为什么我不能结婚?”
  “……不能就是不能!”
  “再说不能我现在就去结了啊。”
  “反正就是不能!”卫鸿急了,“你结婚了,我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太义正词严,以至于段寒之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你怎么办,你爱结婚结婚爱恋爱恋爱去喽,你不是还有个小女朋友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喽……”年轻人果然都没什么定性啊,段寒之困惑不解。
  卫鸿急了,脸红脖子粗,急得满房间转圈圈:“我没有!就是没有!明天就去把这床退了,你想对我始乱终弃还是怎么滴,没门儿!”
  段寒之彬彬有礼的摊开手以示他迷惑不解:“我没‘乱’过你。”潜规则不叫乱!这是段大导的逻辑。
  卫鸿显然并不认同他这种逻辑,就像流浪狗把第一个丢给它肉吃的人认作主人一样,他嗷呜了一声猛扑过去,结结实实把段寒之压倒在身下:“不许结婚!一定要结婚的话就嫁给我好了!”
  段寒之脸色黑了一半:“……滚。”
  “要不我嫁给你也行!”
  “……你穿新娘礼服?!”
  卫鸿气喘吁吁的亲段寒之的脸,眉毛鼻子眼睛嘴巴,一口气胡乱的亲,连亲带咬,段寒之痒得一时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哎!别别别,不结婚就不结婚,哈哈哈……放手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哈哈哈……”
  突然他一下子一口气没抽上来,卫鸿的体重可不是开玩笑的,直接一下压倒了他肝胆那一块儿,针刺一般的痛苦刹那间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
  段寒之猛地坐起来,一把掀翻卫鸿。
  放射状的疼痛以肝部为中心点,就像闪电一样卡擦一下布满了整个身体。痛苦不禁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剧烈了,段寒之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颓然倒在了地上。


15) 因为太痛了

  卫鸿在诊室外的走廊上不停转圈子,明明是深夜,却紧张得冷汗直冒。
  这个时间送大医院是来不及的,卫鸿知道附近一家小诊所,他直接把段寒之往肩膀上一扛就飞车赶到这里,一路上闯红灯无数,也不知道被拍了多少次。
  医生从诊室里走出来:“你是病人家属吗?”
  卫鸿声音一紧,听起来都变了调:“是!我是!他怎么样?”
  “肝功能衰弱,被重力压迫导致肝包膜张力增大,因此引起疼痛。”
  卫鸿疑窦顿生:“他不是肝硬化吗,为什么会肝功能衰弱?”
  医生摊开手,非常无奈:“我们只是小诊所,又这么晚了,没办法给你细查的。何况肝功能的疾病都是要专家确诊的,你最好还是去大医院吧。”
  “那他现在怎么样?”
  “没有大碍,不是急病,你送来的时候病人已经恢复意识了。现在打了止痛针和镇静剂,正在休息,要不你进去陪床吧。”
  卫鸿不需要他说第二遍,急急忙忙就扑进了诊室。
  狭窄的病床上段寒之闭目沉睡着,衬衣袖子摞到关节上,削瘦的手背上吊着水。他柔软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针头上,显得格外漆黑柔软。
  卫鸿趴在病床边,终于忍不住伸出爪子,小心翼翼的触碰段寒之的头发。
  “本人很贵重,只准看不准摸。”段寒之闭着眼睛突然开口,“你那脏手,到医院以后洗过没有?”
  卫鸿悻悻的把爪子收回来:“我,我才没有想摸>_<
  “没有就好。快去洗洗手回来给我削苹果!我要吃水晶富士,要甜的!”
  卫鸿一骨碌爬起来冲去洗手,冲到一半又转回来:“可是这里没有苹果啊……”
  “那还不赶快去买?”
  “……现在是深夜两点半,商店不开门的啊……”
  段寒之猛地起身,劈头盖脸把枕头砸过去:“你这糊涂孩子!24小时便利店你没去过吗?”
  卫鸿不等他吩咐第二遍,呼哧呼哧撒丫子就往外跑。
  段寒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直到走廊那边大门传来砰地一声打开又合上的响声,他才慢慢倒回床上,紧紧捂住腹部,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中去。
  肝病到晚期才会感觉到痛,但是一痛就痛得非比寻常。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身体多么好,连头痛脑热都很少有,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不舒服,那个人就立刻紧张兮兮鞍前马后的伺候,恨不得当他是玻璃做的雪人儿,太阳一出就化了。
  只可惜年少深情,变得那样快,那样让人猝不及防。
  真痛啊,他想。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呢?
  是第一次知道关靖卓和郁珍之间暗地交往的时候?
  是痛得不可自抑,却偏偏要撑出表面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的时候?
  是事隔多年后再一次看到片场上郁珍和关靖卓夫妻情深相濡以沫的时候?
  还是明明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这个失败者,却偏偏要装出一副的骄傲表象,把伤口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的时候?
  ——我偏偏不要死,段寒之咬着牙想。我要活下去,要活得好好的,骄傲的,尊贵而矜持的,让所有人知道是我负了天下人,而不是天下人负了我。
  手无意中碰到自己的脸,竟然毫无预兆的摸到冰凉的液体。
  ……是泪水吗?
  当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自己,闯荡演艺圈这么多年的自己,吃了亏流了血、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闯出一点名头的自己,什么时候都把血和泪混合起来咬牙咽下肚的自己,竟然在这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的哭了?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身后传来卫鸿讷讷的声音。
  段寒之翻了个身,喃喃的解释:“是因为太痛了。”
  “嗯,我知道。”
  “太痛了啊……”
  “嗯,嗯。”
  卫鸿紧挨着他,坐着削苹果,暖暖的身体上传来让人落泪的温度。
  “卫鸿。”段寒之突然说。
  “嗯,在。”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卫鸿头几乎要埋进裤裆里,声音细如蚊蚋:“就算……就算是又怎么样?”
  段寒之笑起来,伸手去抚摸卫鸿的头发:“那要是我抛弃你了怎么办?要是有一天我不要你了怎么办?要是我背着你和其他人搞到一起去,那怎么办?”
  卫鸿悻悻的控诉:“你已经跟很多人搞到一起去了。”
  “那你伤心吗?会难过吗?”
  “会啊。”卫鸿诚实的点头。
  “那你怎么办?”
  卫鸿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口气中充满不确定:“我把你……抢回来?”
  段寒之笑了:“傻叉啊你,又不是狗,叼着主人裤脚不松口就能把主人叼回来。告诉你吧,你应该努力当影帝当巨星,比安俊瑞还要天王的天王,一哥啊大神啊什么的,最好神到连我都要哭着喊着求你上角色的地步,我就不会抛弃你了……懂了吗?”
  卫鸿呆了半晌,努力点点头:“懂了!”
  “懂了你应该做什么?”
  “当大神!”
  段寒之满意拍拍卫鸿的头:“孺子可教也。”
  如果卫鸿真长了尾巴的话,现在他的尾巴应该摇得比小狗还欢。
  个傻孩子啊……段寒之想。
  你封神之后,我还是否活着,我还是否在拍电影,都很难说啊。世界上有谁是不能被抛弃被辜负的?有什么誓言是海枯石烂永久不变的?如果不想被别人抛弃,首先你就要学会主动抛弃别人啊。
  不过也好,如果你不这么傻的话,我不就成了世界上最傻的那一个了吗?……
  *** *** ***
  段寒之在诊室里狭窄的病床上睡了一晚,而卫鸿坐在椅子上,竟然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通电话叫醒,恍恍惚惚去摸自己的手机,结果摸了个空。
  段寒之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利落的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号码皱起眉:“华强?这么早你打电话干什么?”
  华强在老家看他父母,前天晚上才赶回北京,听声音还风尘仆仆的:“段导,马上来剧组一趟。”
  “出什么事了?”
  “关靖卓找你。”华强不少年前就开始跟段寒之,每次在提起关靖卓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声调冰冷仿佛机器人,“他昨天晚上看了电影剪辑片,发现你把郁珍的镜头全都剪了,现在在剧组里发火呢,说要告你违约!”



16) 救命钱

  郁珍坐在剧组的办公室里哭。
  郁珍在戏里经常哭,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有着一般男性都无法抵御的娇弱和美丽。女人的眼泪往往是无敌的利器,男人们征服世界,而女人却用她们的笑容和哭泣,来征服男人。
  剧务组的小弟来送过一次茶,心疼得跑前跑后为她递纸巾。是啊,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呢?记者是偏爱她的,舆论是偏爱她的,甚至连影片的投资商都是她的未婚夫,她应该是上天眷顾的女人才对。
  段寒之是一株生在黑暗中的植物。开出艳丽的花,却终日阴霾在刻骨的寒凉之中,妖气缭绕妖艳刻骨,但是能有几个人看到?就算死了残了,又有几个人知道?
  她想她是聪明的。段寒之比她有才华,比她有能力,甚至比她生得还漂亮;但是段寒之从当年开始起就一直没能赢过她。段寒之太骄傲,太矜贵,他傲慢得甚至可以把初恋情人说丢就丢说弃就弃,他傲慢得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他输了。
  就算是导演又怎么样?关靖卓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是掌握剧组生杀大权的投资方老板!
  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前台小姐急匆匆的说:“关总,段导来了。”
  关靖卓的心脏突然好像变沉了,一下一下有力的撞击着他的胸腔,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变奇怪了:“带了什么人?还是就他自己?”
  “带了……带了卫鸿卫先生,其他人就没了。”
  卫鸿,又是卫鸿!关靖卓眼神中掠过不加掩饰的阴沉。
  他派人调查过卫鸿的背景,发现这小子走运的速度简直不亚于神七升空。明明是个只跑过龙套的普通北漂,外貌条件也不是那么好,谁知道在酒吧偶然救起了被安俊瑞纠缠的段寒之,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被段寒之一眼看中,直接飞了谭亦为让他当男一号。这还不算,据说段寒之对他相当喜欢,每次上戏都是一起来一起走,甚至那辆心爱的悍马也是交给他在开。
  他们一定上过床了,关靖卓想。
  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暴虐和愤怒吓了一跳。段寒之这几年没少跟人逢场作戏,这个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但只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段寒之竟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当着他的面,竟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嘭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了,段寒之优雅的收回脚,缓步走进来:“关总,听说你找我?”
  在“听说”这两个字的后边他微妙的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貌似有点可笑,又碍于礼仪不得不忍住笑意的味道。段寒之的声音很好听,比一般男声要更低沉、华丽、并且刻薄,所以当他刻意加重语气的时候,轻而易举就挑起了关靖卓蓬勃的怒火。
  关靖卓应该知道的。跟这个男人发怒,就是把自己狼狈的一面展示于他面前,让自己处于随他嘲笑、随他踩在脚底的弱势处境。
  但是关靖卓忍不住。
  他猛地一摔剧本,硬壳文件夹几乎贴着段寒之的脸飞了过去:“段寒之,你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段寒之一偏头,然后慢慢抚摸着被疾风掠过的脸颊,“哟,关总生气了。小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让关总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生气?说出来给我听听。”
  他是故意的,关靖卓想。他是故意要我发火,要我狼狈不堪的。
  关靖卓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挤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很好,段寒之。很好。我竟然不知道你在这个圈子里做了快十年,还不懂这个圈子的规矩。你真是被那些三流投资人给惯坏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卫鸿忍不住要有动作,段寒之轻轻把手往他手背上一搭,悠然道:“跟关总相比我当然什么都不是。”
  “你知道你什么都不是就行!郁珍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她是我什么人,还要我再告诉你一遍吗?谁给你胆子删她戏份的,嗯?!”
  段寒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但是紧接着他又笑起来,充满了刻意的、优雅的、夸张的做作:“郁珍小姐是关总你的未婚妻,这天下人都当然知道。”
  卫鸿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易为人发觉,但是他能感觉到段寒之的脊背突然挺直了,直到甚至有点僵硬的感觉。
  “谁给你胆子删我未婚妻的戏份的?!”关靖卓盯着段寒之覆在卫鸿手背上的手,眼里阴沉的乌云几乎要把人撕碎了吞噬下去,“——段寒之,你在这行里做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从导演到演员全都给投资方打工的?你知道什么叫老板什么叫员工吗?你知道讨好她是你的本分吗?!这个娱乐圈不是非你不可!不愿意给老板当狗,你自己可以滚蛋!”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让人窒息的静寂。
  关靖卓喘着粗气,血流嗡嗡冲上脑子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仿佛电视放到最后,除了一片空白的噪音喧杂之外,什么也没有。
  “……原来我在关总眼里,就是只给老板打工的狗。”段寒之慢慢的笑道,那眼神几乎是愉悦的,仿佛带着血一般的笑容。
  “可惜我段寒之活了三十多年,脾气又坏,身体又不好,别的身无长物,唯独一身做人的骨头打不断、敲不碎,变不成摇尾乞怜的狗。关总是娱乐圈的人上人,郁珍小姐是关总你的未婚妻,既然惹不起您二位,我只有自己滚走了。”
  段寒之的声音非常清淡,甚至是很悠然的,一点烟火气也不带,就像袅袅轻烟一样,一出口就飘散在了几乎凝固的空气里。
  关靖卓突然产生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你要违约?”
  段寒之偏过头,似乎不屑于去看他,“卫鸿。”
  卫鸿低声道:“是。”
  “支票簿。”
  卫鸿手里搭着段寒之的外套,他动作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拿出支票簿,低着头递到面前。
  关靖卓声音止不住的不稳:“你知道你现在不干了的话,要付多少违约金吗?”为了防止投资方或导演临时搁挑子不干导致巨额资金浪费,违约金一般都是天价的,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在圈子里几乎也从来没人当真付过这样一笔数字,哪怕导演和投资方之间真的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基本上会寻求其他方式解决。
  段寒之接过支票簿,轻轻撕下一张空白支票。他的手原本就非常修长漂亮,这个动作几乎是优雅的,让人连眼睛都转移不开。
  “关总,”段寒之淡淡的道,“我段寒之一辈子不求其他,但求两个字:痛快。如果我活得不痛快,那我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他上前一步,轻轻的把那张空白支票放到关靖卓办公桌上。
  他气场这样威压而沉重,以至于连郁珍都下意识止住了哭泣,惶然的看着他。
  关靖卓脑子里乱嗡嗡的,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理解段寒之说“如果我活得不痛快,那我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这句话隐含着怎样的意义,但是在当时,他满脑子都只有“他要走了,要不干了”这个念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关靖卓一遍一遍的想。他费尽心机回到关家,花费大量时间金钱拿到段寒之的电影投资权,那么麻烦那么费事的把郁珍送到段寒之的剧组里去,不是为了要逼走段寒之啊。
  明明是为了……明明是为了接近他啊!
  “……我不会让你走得这么顺利的。”关靖卓的声音仿佛从空荡荡的地狱中弥漫上来。
  段寒之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卫鸿,我们走。”
  *** *** ***
  卫鸿坐在驾驶座上,不敢回头看,因为段寒之坐在后座,命令他不准回头看自己。
  段寒之感觉到痛的时候,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所以卫鸿耷拉着耳朵趴在方向盘上,努力听后座上传来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可惜段寒之安静起来的时候特别安静,空气中只传来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其他的一片悄无声息。
  半晌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划破了寂静,段寒之抬手接起电话,声音懒懒的:“——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怪腔怪调的男声,像极了鬼佬饶着舌头说中文:“哈喽!段!你想我了吗?猜猜我是谁?”
  段寒之不耐烦的说:“滚你丫的张大伟,少在那卖关子,给我把舌头捋平了说话。”
  那边赶紧咳嗽了几声,似乎是努力想把舌头摊平,但是再开口时仍然让人听起来别扭:“喂,喂,我已经很努力的学习了嘛。我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你一定要请我吃饭!”
  这回他说得比刚才清楚了,不过因为发音太中规中矩,反而有点像电子词典。
  “到底什么事?”段寒之问。
  “就是肝源了啦,美国圣维斯莱特医院找到合适你的肝源了,你可以做肝脏移植手术了!”
  卫鸿猛地回过头,震惊的盯着段寒之。
  段寒之面无表情的望着车窗外,仿佛一点也不为这个消息感到惊讶或兴奋,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怎么了,段?你不高兴吗?发生什么事了?”
  段寒之顿了顿,沉声道:“肝源迟早会找到的。我现在只关心手术费用要多少?”
  “咦,和生命相比钱很重要吗?还是你打算呼吁社会捐助?不要啦,把社会捐助留给更需要他们的人啦。”张大伟开了一个根本不好笑的笑话,然后自己在那很有幽默感的笑了半天,“好了,我告诉你好了,你的情况对医院来说很麻烦,周围脏器都已经很虚弱,不知道能不能承受换肝的大手术,所以要比上次我给你估算的那个数字再高出一点点。其实手术费只是一小部分啦,更多钱要花在抗排斥药上边,具体要多少等你飞来美国再说啦。总之你要尽快过来,合适的肝源不会总在那里等你的哦。”
  “……我可能暂时没法做了。”
  张大伟大大的惊讶了一下:“哎——?你的病好了?”
  “不,没有。我暂时没法承担手术费用。”
  “怎么可能?你的钱打算带进棺材里去吗?”
  “我的钱在半个小时以前被当做赡养费,付给前任配偶了。”段寒之苦笑,“离婚的代价是巨大的,半个小时以前我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张大伟惊悚的尖叫:“你离婚了?那我可以和你结婚吗?……哦,不不,NO NO,可怜的寒之,我想说的是,是怎样的女人这么狠心?不能等你做完手术后再付赡养费吗?手术后扛排斥药的花费是巨大的,你可以一边吃药一边慢慢的攒钱付赡养费……”
  “可是我已经付出去了。”
  “啊!我可怜的寒之!……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要我帮忙吗?”
  “你帮忙把那个肝源留得久一点吧。”段寒之疲惫的揉按着太阳穴,“钱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张大伟絮絮叨叨的哀叹着,充分表现了他身为一个美国人的鸡婆又八卦的性格。段寒之好不容易让他闭嘴,然后挂了电话,把手机一扔,长长的叹了口气。
  卫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段寒之说:“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要换肝?”
  卫鸿的眼神从来没有过这样严肃,段寒之一愣,点头说:“是,可能不仅仅是肝脏,坏了的都要换。”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段寒之感觉难以形容,斟酌了半天用词,最后只得一摊手说:“器官提前老化衰弱,三十岁的人,九十岁的心脏,差不多就是这个解释。”
  卫鸿眼神炯炯的盯着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要多少钱?”
  段寒之不知道怎么说。卫鸿的生活方式跟他从来都是两个世界,这个数字连他都有点接受不能,何况是卫鸿。更何况就算他说了又怎么样?什么事情一旦说出来,就潜意识的在寻求帮助了,段寒之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向人求助的人。
  卫鸿作势下车:“如果你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去找关靖卓,把他暴揍一顿然后把支票要回来……”
  段寒之一脚把他踹回座位上:“去去去去去!”他满心烦躁,但是看到卫鸿跃跃欲试的、仿佛等待着主人下令的大狗一样的眼神,又忍不住切了一声,把那个数字说了出来。
  这还是保守估计,手术后的医药是非常昂贵的。段寒之原本就是个手上散漫的人,这笔费用在几天以前还不是大问题,但是现在却实实在在把他给难住了。
  段寒之不怀好意的等着看卫鸿丧气的表情,谁知道卫鸿耷拉着脑袋,沉默了半晌,突然伸爪一把拉住了段寒之的手。
  段寒之吓了一跳:“你疯魔了?”
  “你,你等着,我会去赚钱的。”卫鸿脸上表情无比悲壮,“谁叫我,谁叫我,……谁叫我喜欢你呢。”
  “……”段寒之默默的抽搐了。


17) 天使之爱

  卫鸿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具备大型犬类动物的一切优点:忠实,守信,挨了打不知道叫疼。
  《死斗》剧组出于茫然之中,因为据说段导和关靖卓吵翻了,从剧组里退出了,连卫鸿也跟着走了。现在谁都不知道这部戏是换个主角换个导演再拍下去,还是干脆就流产。
  在大家都很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卫鸿以闪电般的动作,签约了另一家电视剧组。
  《天使之爱》。这部长达二十集的青春偶像连续剧是某电视台制作的晚间档,一线明星一个都没有,男一号是卫鸿,其他配角全是二线、三线小艺人。卫鸿对自己当上男一号这一点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本来是去试镜男配角的,不知道为什么被编剧一眼看中,非要坚持说他完全符合自己心目中男主角的形象,于是亲自拍板让他当了男主角。
  编剧是个年纪轻轻的网络女写手,戴一副无边眼镜,面色严肃不苟言笑,偶尔瞥人一眼,眼镜猛地反出一道雪亮的光,让人忍不住要打寒战。
  作者坐在场外看试镜,看到卫鸿的时候,突然开口简洁的道:“尾巴。”
  卫鸿和导演面面相觑,同时把脸转向她。
  编剧指着卫鸿:“……在摇。”
  卫鸿忍不住在屁股上摸了两下,他确定自己没有尾骨骨质增生。
  编剧眼镜雪光一闪,凌厉非常:“忠犬!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
  ……于是卫鸿就当上男一号了。
  那天晚上卫鸿回到家,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一边照一边疑惑的喃喃自语:“……没有啊……明明没有尾巴啊……”
  至于女一号的人选,是卫鸿在开拍当天到了片场时才见到的,一见面他就大大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沙泉歪着头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不是在《死斗》剧组吗?”
  “我也出来了,郁女神她太温柔太美好、太纯洁太天真,以至于我一看到她就自惭形秽得吃不下饭。我想我怎么能和这样完美、这样善良、这样高贵的女人同处一室呢,万一我呼吸过的空气弄脏了她高贵的裙角怎么办?所以我就自觉的主动退出啦。”
  “……她不是戏份都拍完了而且还怀孕了吗,怎么还去剧组?”
  “谁知道,跟她老公秀恩爱来的吧。关三少来了两次就不愿意来了,她就天天跑来秀名牌衣服高级珠宝,生怕没人眼红她。”沙泉撇撇嘴,向周围望一眼,放低了声音:“你以为她怀的是谁的种,估计她自己都不清楚吧。小道消息哦,她以前可乱的很,怎么可能攀上关三少之后就一下子完全干净了?”
  卫鸿吃惊:“所以说……其实关靖卓戴了绿帽子?”
  “不知道啦,可能孩子姓关的可能性最大吧。”
  卫鸿算是个本性厚道的人,替关靖卓冤屈了一会儿以后,又不由自主的生出点幸灾乐祸来。这个报应可比生儿子没P眼要狠多了——生下来的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
  *** *** ***
  这部片子走的是通俗商业路线,剧情白烂狗血,纯商业不带半点艺术性。由卫鸿饰演的男主角白一帆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富家公子,回国后即将接手父亲白松的公司。白松身家巨万,和白一帆的生母离异多年,身边情人无数,由沙泉饰演的女主角雪夏是合作公司送给白松的礼物。出身贫寒却清纯美丽的雪夏受到白松异乎寻常的宠爱,在白松因公事赴往法国的前夕,他把自己年轻的情人雪夏委托给了儿子白一帆照顾……
  单纯优柔的雪夏对白家人没有一点好感,对于即将见面的白一帆也感到非常恐惧。剧组因为有财大气粗的电视台撑腰,道具场景全部是精益求精下足了血本,白松走后女主角抱膝蜷缩在宾利雅致RL的豪华后座上,不愿意下车去见那个受命照顾她的大少爷白一帆。
  宽大的座椅更加显出雪夏的娇小和玲珑,打开车门的刹那间,见惯美色的白一帆为之倾倒,并俯下身来,真心诚意的请求雪夏扶着他的手下车。
  画面上雪夏纤细娇嫩、十指青葱的手,轻轻放在白一帆厚实温暖的掌心里,仿佛一件无价的宝物交到他手心。白一帆猛地一拉,雪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然后半空中衣裙翩飞,美丽的女孩凌空跌落在英俊温柔的富家公子怀中。
  镜头拉远,白一帆抱着雪夏向别墅正门走去,一路奢华的红地毯被他踩在脚下,前方是百家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大门……
  “太好了!太完美了!”导演激动的站起身,“简直就像是天生的王子与公主,天生一对啊!”
  画面切换,刚刚还眉来眼去缠绵悱恻的王子和公主在0.1秒之内迅速分开十米远,然后拼命拍打身上被对方碰到的部分。
  “男女授受不亲,55555我还没嫁人呢~”沙泉拼命用纸巾擦手。
  “段导我没有背叛你,段导我没有背叛你,段导我没有背叛你,段导我没有背叛你……”卫鸿把手拼命在裤子上蹭。
  “……”导演爆发了:“喂,你们把我这当成是三级片吗?!”
  *** *** ***
  这种电视剧拍得非常快,而这部片子又异乎寻常的顺利。男女主角的表演都大出导演意料,原本以为是新人担纲、二三线演员压阵的戏,结果硬生生演出了一线的演技来。
  导演很欣喜,原作者很高兴,剧组上下都有种感觉——这部戏,拍得很顺!
  不像段寒之的那部《死斗》,虽然是大制作、大屏幕,但是从换主角到换投资,从导演和女二号的争执到投资方和导演的争执,几番矛盾下来,这个片子拍的是磕磕绊绊、没有一天顺利的日子。
  相比较之下呢,《天使之爱》的拍摄简直可以用一路绿灯、畅通无阻来形容。作为新人的男一号卫鸿和女一号沙泉,每一次对戏都是彼此气场激烈碰撞的过程,每一句简简单单的台词、每一个明明白白的眼神都被诠释出无穷的深意,缠绵悱恻而张力十足。
  很多镜头几乎没有NG,一次就能过;灯光和拍摄的角度烘托出他们完美而深情的那一面,甚至连场外监督的导演和场务,都要以为他们真正在苦苦相爱了。
  那样深情、忠实、痛苦而温柔的富家公子,和天使一般娇弱纯洁、却不幸成为了父亲情人的寒门少女。
  错综复杂的际遇,阴差阳错的误会,曲折离奇的相见和无奈痛苦的分别,……连编剧看过之后都忍不住摘下眼镜、轻拭眼角,声音低沉而抒情:“——啊,这样忠犬的男人……他为什么不去BL啊!”
  导演也很激动:“是啊!……嗯?你刚才说什么?”
  编剧迅速戴好眼镜,面色严肃毫无表情:“没什么,你听错了。”
  “……”
  在剧组上下的盛赞中,作为聚光灯焦点的男女主角二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
  不论是沙泉还是卫鸿,都对自己的演技能获得这样高的赞誉而感到惊讶。
  沙泉之前拍过广告,也拍过MV;而卫鸿之前只跑过龙套。在参加《天使之爱》剧组拍摄前,他们唯一的正式演出经验,就是段寒之的《死斗》了。
  也就是说,段寒之是他们唯一真正接触过的导演,段寒之的导演风格,是他们唯一亲身体验过的导演风格。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被段寒之当头棒喝,也习惯了被段寒之冷言冷语、尖酸刻薄。每一个镜头都必须返工返工再返工,一个简单的场景可能被重复十几遍甚至几十遍,甚至整整一天什么也不干,就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同一句台词,连晚上做梦都是戏里的场景……这样变态到几乎没有人性的导演,这样精益求精、鸡蛋里挑骨头的导演风格,已经成为了他们习以为常的东西。
  卫鸿甚至以为,导演就应该是段寒之那样的,拍片子的时候一个场景重复上十几遍才能过,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当他们在拍《天使之爱》的时候,一个镜头竟然只拍了一遍就过了,他们简直都觉得难以相信!
  卫鸿只能跑去问:“导演,刚才那一幕真的过了?”
  导演兴奋的大力拍他肩:“你们干得很好!当然过了!”
  “但是好像还不够感觉,是不是要再来一遍……”
  导演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你自虐狂吗?还再来一遍干嘛?再拍一遍万一没这么好怎么办?”
  卫鸿和沙泉震惊的认识到,原来他们的认知是错误的!原来圈子里大多数的导演都不像段寒之这样的!原来拍片子的时候,导演是不可以对演员破口大骂,外加问候演员祖宗家十八代的!
  他们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大学生考试的时候拿到了小学一年级的试卷,或者用沙泉的话说,就是“名侦探柯南参加小学部考试,轻轻松松拿到一百分”一样!
  *** *** ***
  在《天使之爱》首播的前一天晚上,导演亲自出面宴请全剧组工作人员。饭店包厢的大圆桌上,导演首先和男女一号碰了杯,踌躇满志的宣布:“这个剧一定会热播!”
  新人编剧,新人演员,二三线压阵,半红不红的导演……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原本他们只打算拍一部中档次、小制作的商业连续剧,连宣传都没有费什么功夫。
  然而在纵观拍片的全过程之后,导演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通俗而白烂的言情偶像剧,好像出乎意料的拍出了不同寻常的水平,也许,这将会是一部是非常值得期待的片子!
  “你会红的。”
  在碰杯的时候,导演盯着卫鸿的眼睛,虽然带着醉意,却非常认真的道。
  “我虽然没怎么和最顶尖的艺人合作过,但是我拍了这么多年片子,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演员。我看得不会错,你这个新人以后可能会很红,甚至有可能——封神!”


18) 声色淫靡

  《天使之爱》的播出时间档,原本安排在晚间九点整,是一个相当黄金的时间。
  其实以电视台对这个片子的看重程度来看,九点这个收视率最高的时间根本轮不到他们上。原先定在九点播出的一部片子是名制作名导演、一流阵容、大牌云集,只是在临播出的时候,突然因为著作权纠纷闹上法庭,导致无法按时上映。
  结果一下,九点到十点的晚间档就空出来了。
  电视台九点档急需补缺的消息一经传出,哗的一下,不知道多少片子挤破了头要上,其中不乏明星压阵的大制作连续剧。《天使之爱》也不是没想过要争取这个黄金时间段,但是制作方和剧组四处活动之后,都没能找到门路。
  论关系,这圈子里的很多关系户都打断骨头连着筋,后台硬的背景大的不知道有多少;论制作,人家很多都资金雄厚牛逼无比,随便一个配角拎出来都是一线当红,《天使之爱》连人家的一个小手指都比不上。
  几番活动无果之后,投资方和剧组也就都放弃了,灰心丧气的准备接手别人不要的档期。
  卫鸿回去后也蔫蔫的,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正巧段寒之指示他来家给自己做饭,一看他那样子,就懒洋洋的问:“怎么了,给我做饭你有意见?”
  卫鸿赶紧摇头摆尾表忠心,强烈表示自己很稀罕给段寒之做饭,觉得很荣幸,很哈皮,倍儿有面子。
  “那你摆出一副怨妇脸是给谁看呢?”
  卫鸿于是垂头丧气的把剧组排不上黄金档的事说了。他只是纯粹抱怨而已,也没有其他意思,谁知道段寒之一听就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的,黄金档不黄金档,也不过就是电视台上边人一句话的事。”
  卫鸿疑惑的问:“你有办法?”
  段寒之悠悠然的去打了个电话,卫鸿趴在厨房门板上偷听,只听他在电话里跟人哈哈大笑的交谈了一会儿,又约了哪天一起出去喝酒,没一会儿就满面春风的把电话挂了。
  电话一挂他立刻变了一脸淡定:“都说定了。先让你们上九点档试几集,不行还移到下午去。”
  卫鸿震惊,手指发抖的来回指着段寒之,又指着电话:“你你你……这这这……我我我……”
  “我怎么了?这种事就是看谁的关系硬,谁的面子大,真正牛逼的连电话都不用打,一个短信了事。也就你们这帮小导演小制作,啥事都不懂,只知道往人家家里送钱——俗!”
  卫鸿默默低头听训,耳朵耷拉着,尾巴来回摇晃,眼睛余光瞥见段寒之搭在膝上的手,肌肤玉白五指修长,忍不住想抓过来拉一拉爪子,但是又犹豫又矛盾,生不出这个胆子。
  就在他不断做着思想斗争的当儿,突然一股焦味从厨房传来。
  “糟糕,我的炒三鲜!”卫鸿一跃而起,飞速蹿进厨房。
  *** *** ***
  《天使之爱》被移到晚间九点档的消息在电视台内部引起了相当的震惊,很多人都觉得难以置信,纷纷打听这个二流电视剧到底有什么后台,竟然打败了众多实力雄厚的对手。
  《天使之爱》的制作方和导演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明明这么多天活动下来,连个门路都没摸着,怎么突然这张大馅饼就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了呢?
  面对众多同行难掩酸味的恭喜,制作方的疑惑简直强烈到无以复加,最后连他们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拍的这部片子真有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深度和内涵,以至于高层慧眼识珠的相中了他们,对他们网开一面。
  最终有个和电视台高层关系不错的人,偷偷问导演:“你们的制作方跟段寒之是什么关系?”
  导演十分惊讶:“段寒之?”段寒之在圈内的身份绝对不能用“名导”这个简单的称谓来形容,在新兴的这一代导演中,他是当之无愧的代表,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说话是相当有分量的。
  “哎呀你还装什么傻,段寒之亲自打电话给台里的高层,说给你们一个上黄金档的机会,好大一份人情呐!这要是没有过硬的关系,怎么请的动人家段大导来帮你们说情?”
  “……”导演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恭喜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当然嫉恨者也有之。一个没什么一流制作的片子竟然堂而皇之的爬上了九点档,叫那些原本摩拳擦掌要上黄金档的片子都恨得咬牙切齿。有个制作人已经跟台里人说定要上九点钟了,结果煮熟了的鸭子被《天使之爱》横空夺走,恨得他当即就放出话来:“我倒要看看,能让段寒之亲自求情的片子到底有多好,首映收视率到底能不能突破三个百分点!”
  首映的当天,卫鸿早早就坐在了电视机前,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死斗》还没有公开上映,《天使之爱》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和以前一晃而过的龙套角色不同,聚光灯第一次对准了他,镜头第一次追逐他的身影,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被列在在演员表上,第一个出现。
  卫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
  被人重视,被万众瞩目,被灯光笼罩着,被镜头追逐着……
  恍惚之间,竟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之中夹杂着狂喜、狂喜之中又夹杂着心酸的感觉。他甚至想,哪怕这个剧的收视率扑街都没关系,哪怕从黄金档被移开都没关系,这一刻的喜悦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已经让他无比满足无比幸福了。
  不过卫鸿悲观的预言并没有成真。很快导演打电话给他,隔着电话还能听出他声音中不加掩饰的兴奋:“猜猜我们首映第一集的收视率是多少?五点八!百分之五点八啊!”
  二流制作的狗血商业偶像剧《天使之爱》,在首播第一集的时候,就创下了5.8%的收视率,一举跌碎了所有人的眼镜!
  要知道在电视剧大规模、小成本制作的现在,偶像剧收视率已经呈逐年下滑趋势发展了,一些精工制作的超人气明星剧有时也会扑街。而在《天使之爱》上映之前,上一年台湾偶像剧的最高收视率也不过是7.8%而已!
  《天使之爱》一经放映,就在各大网络社区上引发了空前的广泛讨论。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题材,儿子和父亲的情人,雷得我简直萌了!”
  “画面好炫好有型,白一帆太帅了>_<
  “男主太萌了,活生生的萌物啊!”
  “我觉得我不比女主差啊,为什么我没遇到这样好的男人?”
  “老爸还是白松好,嫁人当嫁白一帆!”
  ……
  有权有势的富家公子,却忠诚到没有原则的地步,深情而专注,温柔而宽厚,把那娇弱单纯的灰姑娘奉为世界上最最高贵的公主。
  多少萝莉坐在电视前,用眼光杀死女主一万遍;多少御姐拍桌大叹,要是真有白一帆这样忠厚专一的好男人,哪怕没钱没地位,倒贴也愿意嫁啊。
  《天使之爱》的收视率稳定攀升,从5.8%开始缓慢增长,慢慢突破六个百分点,逐步向7%逼近。
  在多少电视剧争相出新、出奇、挖掘深度题材、表达深刻思想的现在,一部商业到几乎烂俗的《天使之爱》,竟然奇迹般的走红了!
  ……
  卫鸿打电话给段寒之,心情激动,爪子发抖,快乐的小调几乎从心底冒出来。
  但是这个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
  段寒之的手机占线。
  *** *** ***
  “听说你正打算卖房子?”
  关靖卓打来电话的第一句就是这个,段寒之一愣:“你怎么知道?”
  关靖卓耳朵语气很急躁:“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你为什么打算要卖房子?你那房子不是祖上传下来,给你当宝贝似的?”
  “……奇怪了,管天管地还管我卖不卖房子,你是我什么人啊。”段寒之钻进车门,顺手把外套丢给侍立在一边的华强,“喂关总,你不会是怕你订婚时我送不出贺礼吧?喂你这样可过分了啊,那天白金戒指我不是都送过了吗?”
  关靖卓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段寒之冷哼:“神经病。”顺手把手机扔到车座边。
  谁知道手机还没放下,那边关靖卓又不屈不挠的打了进来:“你真的要卖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急需用钱?”
  段寒之这下烦了,对着手机咆哮:“你他妈滚!跟你没关系!”
  那边关靖卓好像被他这巨大的音量吓了一跳,一时反而没了声音。
  段寒之气哼哼的要挂电话,突然只听关靖卓出乎意料的放缓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不舍得那个院子,但是你要是真的急需用钱,我这里可以商量。最近听魏霖说都没看见你,你到底在搞什……”
  “滚你XX的,老子就是嫌那院子旧了,这破事也值得你操心!”段寒之把电话猛地一挂,厉声吩咐华强:“开车!”
  从他家开到工体附近那家酒吧,车程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站在包厢门前听不到里边的半点声响,但是这边一推门,那边声音立刻潮水一般爆发出来,把人整个席卷进去。
  石哥亲自站起身,对着门口的段寒之鼓掌:“我们段哥可是来了啊!哎哟可把我们给等的!都欲火焚身了都!”
  里边一众人都七嘴八舌的打招呼,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女演员也陪着笑脸站起来,有的给他理出一片沙发,还有的倒了酒,往里边搁上冰块放到他面前。
  “你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用,什么叫欲火焚身?我看你天天焚身。”段寒之坐到众人中间的沙发上去,顺手接过身边人敬来的烟,“怎么着老石?还要我跟你赔礼道歉?咱们哥儿俩,这就不必了吧。”
  石哥眯着眼睛笑:“话是这么说,这今天的酒你可少不了……我石某花大价钱投资的片子,硬生生被你一个电话移出了九点黄金档,看来我们生意人的面子还是不如你段导的大啊。”
  另一边电视台高层某要员笑起来,推石哥一下:“老石真不会说话。”
  石哥哈哈大笑:“我们生意人,说话就是粗!不过老段啊,我就疑惑了,你说要是你拍的片子想上九点档吧,我石某一定不用你亲自开口,二话不说立刻把黄金档时间让给你!但是这个什么鸟天使之爱也不是你拍的,也不是你投资的,怎么用得着你来打电话帮他们说情呢?”
  那边电视台的人也有点疑惑,便兴致盎然的望向段寒之。
  段寒之手里把玩着那根细细长长的烟,半晌,突然一笑,环顾周围:“这烟是ESSE,女人抽的啊,谁敬给我的?”
  石哥蹭的跳起来,一把夺过那烟:“真他XX的!谁给我们段哥女人抽的烟,看我不打死他!——老段,别转移话题卖关子,你石哥我心痒痒的难受。”
  “……嗨,”段寒之懒洋洋的笑起来,“那个演男一号的,就是我上次带来的那个……那个什么呗。”
  石哥一愣,段寒之每次带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一时还真没想起来那个高高大大、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电视台那个高层却笑了起来:“敢情是他!段哥你真越活越回去了,这种口味的你也喜欢,我看你不如捧华强去好了!好歹人家也伺候了你这么多年!”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连段寒之都笑了起来。唯独华强肃立在段寒之身后,脸上面无表情。
  那些在场的男女艳星们却都心思活络起来。段寒之玩得开是出了名的,不像有些制片人那样睡了也白睡,据说他床上没什么特殊爱好,床下也颇厚道,虽然说脾气坏了一点,但是该捧你的从来就不会少。
  卫鸿算是个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说过的小角色,一点名气也没有,长得也不是特别俊俏,在俊男美女流行的演艺圈里最多就算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档次。但是就算这样的人段寒之也捧他了,一出手就是个男一号,然后再附赠九点档这样一份厚礼,简直大方得让人嫉妒。
  连这样的人段寒之都能捧,那其他人呢?比卫鸿外貌条件高多了、也更会伺候人的他们呢?
  ……这些男女艺人们大概做梦也想象不到卫鸿和段寒之私下里是怎么相处的。段寒之不是傻瓜,谁跟他是逢场作戏,谁对他是一片痴心,这个他分得清。
  安俊瑞虽然招他烦,但是安俊瑞签关氏娱乐公司的时候,段寒之劝他劝得仁至义尽。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是真心喜欢他,跟那些只想往导演、往制片人床上爬的俊男美女们不一样。
  可惜这些光鲜亮丽的帅哥美女,只知道在身体交易商下功夫,却没想到这个演艺圈里最最缺乏最最珍惜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片真心。
  段寒之原本看周围人抽烟,烟瘾又犯了,实在忍不住,就问石哥:“还把那根ESSE给我,我要抽口味清淡些的。”
  石哥笑着把烟递还给他:“你不提我还真忘了。这其实不是女人抽的烟,是另外一种,你抽抽就知道了。”
  段寒之看他一眼,不说话,把烟叼在嘴里。石哥连忙起身殷勤的帮他点上烟,立刻一股难以形容的、麻酥酥的感觉从口腔里泛出来。
  段寒之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
  “怎么样?”石哥得意的问。
  “……靠,大麻啊。”
  “谁他妈抽那玩意儿!这可不是简单的大麻,最新技术箤取的,比大麻要带劲多了!”
  段寒之抽了几口,低声笑道:“你不如直接去抽海洛因算了,那个更带劲。”
  “哎,那玩意儿就算是有座金山也抽不起,咱们升斗小民还是算了啊。也就抽抽这玩意儿,据说还是什么美国最新技术,前天张家那少爷从美国留学回来时带的。你要是要我多找他拿几盒。”
  段寒之不语,半晌笑道:“我戒了。最近身体不大行。”
  “哎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怎么听人说你打算卖房子?怎么着了你?”
  “你买吗?”段寒之斜觑他一眼,比了一个手势:“——这个数我就出手。内幕消息啊,明年那块地要修地铁线,国家给补偿的,你赚发了你。”
  石哥奇道:“我为什么要买房子?我就是奇怪,你不是经常说什么祖宗留下的地,不能动不能卖,要留着给后代的吗?怎么又要卖了呢?”
  “我治病啊。”
  段寒之说得半真不假,石哥就笑了起来:“治个毛的病,你不行还是早泄了?好吧,就算你老不行了,等着孝敬你的人绕北京城能排三圈儿吧?还用得着你自己掏钱?”
  段寒之微微一愣,卫鸿的脸卫鸿的眼神卫鸿掌心的温度都刹那间掠过脑海,但是也就那刹那间的功夫,随即他就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谁要那钱啊,都是些苦哈哈的年轻人,自己都没结婚没成家的……再说我好歹混了这么多年,没困难到那地步。”
  石哥一惊,烟雾缭绕中看见段寒之脸色真有点不好,刚想问你是不是真病了,段寒之却已经转头过去跟其他人说话了。
  很多人都开始抽大麻,或抽那种细细长长的烟。尼古丁和麻醉剂的因子在空气中缭绕着,伴随着酒精带来的热度蒸腾,奇怪而旖旎的气氛从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
  原本穿的就很少的美女们开始脱下身上最后一点纺织品,放浪形骸的笑声此起彼伏。
  夜晚灯红酒绿之间真正的欲望就像盛宴一般,终于上了主菜。在催情剂和大麻的刺激下,人们抛却了羞耻和自矜,开始追逐彼此陌生的肉体和快感。
  汗水和麝香的味道充盈在空气里,就像是丰满多汁的水蜜桃,让人很想亲口去品尝一下那甜蜜的汁水。石哥和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人纠缠着,其他人三三两两的混合在一起,沙发上、地上随处可见赤裸的男女,耸动为一团,发出沉醉和淫 荡的呻吟。
  大麻的迷幻感渐渐让神经麻痹,段寒之深深陷进沙发里,身体的不适全都被这制幻感所掩盖了。
  真舒服,整个人就像是漂浮在云端,所有的创伤和疼痛都消失不见,就好像他从未受过那刻骨铭心的伤害。
  “段导……”一个女明星只穿着吊带,媚眼如丝的依偎过来,一双雪白丰腴的臂膀紧紧缠住了段寒之的脖子,“……你要我么?……”
  脂粉和汗水混杂起来的味道,夹杂着奇异的麝香味,段寒之直觉想要推开她,但是在接触到女人略显汗凉的身体时改变了主意。
  那种烟原本就催情并且制幻,让人全身燥热,所以房间里只有一半的人抽了,而另一半人抽的都是普通大麻。这个女人明显没有抽那种烟,也就是说,一开始他们就把她定在了一个主动去伺候人的角色上。
  而段寒之的体温很高,隐秘的欲望和烦闷随着神经末梢攀附上来,他喘息着,没有再拒绝。
  女人低下头去吻他。湿漉漉的丰满的唇,可能还带着别人的唾液,在迷离的灯光下泛出水光。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包厢的门被人粗暴的一脚踹开了。
  几个还没有完全丧失神智的人一惊慌忙跳起来一看,石哥惊道:“关……关靖卓?”
  关靖卓带着几个人,面沉如水的逡巡室内一圈,然后大步走进来,一把把坐在段寒之身前的女人拎起来摔到了一边。
  女人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房间里整个静寂了下来。
  关靖卓一手拎起段寒之,一手脱下自己的外套粗暴的裹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拦腰一扛,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石哥腾的一下坐起来,厉声道:“关三少,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靖卓回过头,冷冷的瞥他一眼,唇边泛起一点冷冽的笑意:“……你们继续。”
  说着一声巨响摔上门,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19) 谋杀菲林

  段寒之迷迷糊糊的,因为催情制幻剂所带来的燥热使他口干舌燥。
  他的喘息非常低沉,那音色带着他特有的华丽,难耐渴求又婉转柔媚,只是这样听着就让关靖卓难以把持,一股热流立刻往下身涌去。
  司机低着头打开车门,关靖卓把段寒之扔进后座,随即自己的身躯就覆了上去。
  当他看到段寒之和那个女人纠缠不清的时候,他简直整个人都要爆炸了。虽然他知道这几年段寒之没少和人胡搞,他长得漂亮,又有权又有钱,就算他自己没兴趣,那些人也会想方设法的勾引他来玩。
  他在美国的时候甚至就听说过段寒之这方面的名声,那告诉他的制片人甚至还不乏神往的感叹:“要是这辈子能和段寒之合作一部片子,再哪怕不上床,合着吃顿饭聊个天,老子都觉得完满了……”
  当时关靖卓就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险些当场拂袖而去。
  现在谁都不知道了。谁都不知道他们当年曾经那样好,那样紧握双手,那样彼此相爱。
  谁都不知道段寒之曾经是他的,曾经是他一个人的。谁都不知道他们才应该在一起,他们之间明明不应该有任何人插足的余地。
  关靖卓承认自己心里有一个阴暗面,他嫉妒得发疯,嫉妒得恨不得要杀人,恨不得带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这痛苦的深渊日复一日的折磨他,无数次让他频临崩溃,但是又无数次的用疼痛来提醒他保持清醒,保持忍耐。
  这感觉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他,从来没有一天放过他。
  十年如一日。
  *** *** ***
  段寒之被摔到后座上的时候撞了一下,虽然座椅很宽,但是撞击力还是让他猛地一顿,勉强恢复了一点清醒。
  关靖卓摔上车门,一个膝盖把他狠狠抵在车后座上,一只手按住他手腕,就这么如狼似虎的吻了下去。段寒之紧咬着牙,关靖卓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强行板开他牙关,用力之大甚至在他下巴上留下了深深两个指印,然后舌头强行伸进了他口腔里。
  这个吻太粗鲁甚至于接近暴力,段寒之无法呼吸,他狠狠的咬了下去,口腔里顿时泛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关靖卓不仅没退缩,反而就像野兽被激怒了一样,一只手用力强行板开段寒之的下颔,另一只手解下皮带,三下两下绑在段寒之两个手腕上。这几下动作太大,段寒之酒意完全醒了,虽然手脚发软但是仍然剧烈的挣扎:“……放……放开我!XX的!”
  关靖卓听若未闻,直接抓住他衬衣领口往下撕,刺啦一声嘣嘣几下,衬衣扣子全都绷开落地,胸口皮肤猛地一下接触到凉气,那冷意让段寒之顿时一个激灵,然后就彻彻底底的清醒了。
  “滚你妈的!放开我,滚出去!”
  “闭嘴。”
  “我他妈真报警了!”
  “行啊,我强奸,你吸毒,一块儿进局子去。”
  “关靖卓你个XX养的!你妈给XX操了生的你是吧!狗都他妈比你高贵!你XX了没人要只能出来X是吧!……”段寒之破口大骂,那语言之恶毒之下流之粗鄙,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他骂得太大声,甚至有些声嘶力竭,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直接带上了尖锐悍厉的破音。
  关靖卓被他镇住了,一时手边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只愣愣的看着他。
  “滚你丫的!”段寒之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别沾上老子,老子嫌你恶心!”
  关靖卓一字一顿的盯着他:“为什么那些人可以,我就不行?!”
  “所有人都可以!”段寒之咆哮,“只有你不行!”
  车厢里陷入了死亡一般的静寂,关靖卓仿佛僵住了,半晌不能动弹。
  段寒之狠狠摔开绑缚在手腕上的皮带,因为系的不紧所以挣脱也没费什么力气,倒是摔开的时候他对着关靖卓的脸就这么劈头盖脸的抽了下去,关靖卓没躲,生生挨了那一下。
  “看到你我都觉得恶心!”段寒之厉声道。
  “……为什么?”
  “滚你他妈的!”
  “……为什么?”关靖卓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那皮带,紧紧盯着段寒之的脸,目光炙热甚至于可怕。
  “你这样子到底是为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他妈一句话都不说就把我给甩了,这么多年了,连半个字解释都没有!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他妈对谁都好!对谁都大方!那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这样!”
  如果不是司机还在车外低眉垂首的等着,如果这不是在大街上,关靖卓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克制不住狠狠掐住段寒之的脖子,然后让他生生被掐死在自己怀里。
  他的样子这么凶悍,凶悍之中又掩藏不住那声嘶力竭的脆弱,无奈,恐惧和绝望。
  如果车厢里的光线亮一点,如果段寒之能看见的话,也许他会看到关靖卓脸上的表情。也许他会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仍然在痛苦的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也许一切都会因此,而产生微妙的不同。
  这都是假设了。实际上段寒之无法看见这一切,因为光线太暗,关靖卓又背着光,而他本人,又在条件反射一样躲避着接触这个男人。
  “……郁珍已经怀孕了,你跟她好好过日子吧。”段寒之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声音充满了疲惫的苍凉,“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关靖卓,你已经碰了别的女人,你好好跟她过到底吧。”
  “可是我……”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没过门的未婚妻,还有你未婚妻肚子里的孩子。有家有口的你就别折腾了,我们……”段寒之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们已经老了。”
  关靖卓看着他,突然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这个男人在说笑吧。段寒之决然打断了他:“你都三十多了吧,别纠缠不清了。人是要好好定下来过日子的,就算是我都——”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自己不也没定下来?我们,我们还有机会……”关靖卓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在没见面之前他想过很多话可以说,威逼利诱,慢慢劝说,质问咆哮,什么办法都想过了,但是真正面对面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钱,那么既然你能为了钱离开我,我就要让你再为了钱回来。他一开始把情啊爱啊的放在心上,现在他只要这个人能留在自己身边,其他途径或办法他都不在乎了。为钱也好为什么也好,他真的全都不在乎了。
  已经卑微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无事于补?
  明明人就在眼前,为什么彼此的距离还仿佛远在天边呢?
  关靖卓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他声音冷凝下来:“寒之,你身边固定有什么人吗?……你,爱上其他人了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关靖卓全身僵硬,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他能接受段寒之为钱而离开他,但是他不能接受段寒之因为爱上了其他人,而放弃了他!
  这样就等于直接否定掉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连关靖卓这个人,都被彻底的否定掉了!
  段寒之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的道:“有。”
  “——谁?”
  “……卫鸿。”段寒之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仿佛在这迷离的夜色中渐渐飘渺散去,“那人不错,更重要的是他真心爱我,他比你……要爱我。”
  段寒之的手机再一次响起,在寂静的深夜中格外响亮。
  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是个未知电话。
  “喂,我是段寒之,……”
  那边传来卫鸿气喘吁吁的声音,似乎跑了很远:“我,我卫鸿啊,手机没电了,我打的便利店电话……家里怎么没人?你在哪?”
  “不是跟你说我今天下午跟魏霖有事出去吗?”
  “你骗我!”卫鸿委屈的指责,“我打电话给魏导了,他说他今天下午根本没见过你!”
  段寒之微妙的挑起眉毛,根据他一贯的行事准则,卫鸿应该在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就被他划归到过期床伴名单中去。
  可惜现在,一个比唠唠叨叨管东管西的床伴还要让他憎恶厌烦的男人站在面前,相比之下卫鸿这点小小的指责连个失误都算不上了。
  “我在……”段寒之透过车窗,看了眼外边的街景,“……大概是工体酒吧周围,街心公园附近。”
  话音未落手机被一把夺去,Vertr手机被关靖卓随手丢到地上,然后一脚踢开。
  段寒之沉下脸:“你干什么?”
  关靖卓说:“你要是让他来,我这就杀了他。”
  连他自己都能清楚明白的听出自己这话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杀气,如果卫鸿现在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不能克制住自己。他甚至连杀人之后如何处理善后、应该联系什么人走什么关系这样的步骤都想好了。
  然而段寒之只是森冷的盯着他,问:“你杀人和你扔我手机有什么关系?捡起来!”
  “……”关靖卓久久的盯着他,终于弯下腰,捡起手机,递到段寒之面前。
  这个姿势看上去有些卑躬屈膝的意味,或者说,这个意味是这样明显,以至于段寒之足足晾了他在那十几秒,才慢吞吞的把手机拿起来,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段寒之的语气就像这个城市冬天时下的第一场雪一样,充满了锋利而细小的尖刃,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用刀子刮脸的错觉,“你和我失去联系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吧,这是你一贯的工作态度吗华强?”
  华强的声音迟疑了一会儿才响起来:“……抱歉。我这就赶去。”
  他甚至没有问段寒之现在身在何处,就像是某天他第一次出现在段寒之身边那样,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来,他就这样没有什么存在感、却又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了、并且停留在了那里。
  段寒之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或者说,他根本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他把电话一挂,冷冷的对关靖卓说:“让我下车。”
  “你不打算留下来见你那个床伴儿最后一面了?”
  “我只希望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关靖卓突然伸手一拦,挡住了段寒之去推开车门的手:“为什么你可以为钱离开我,却不会为钱离开他?什么地方我比他差?”
  这个问题如果由一个温柔而哀伤、充满江南碧玉气息的女人问出来,也许段寒之还会犹豫一下,然后放下身段耐心哄劝两句。也就是两句而已。这两句原本他能顺口说出倒背如流的话在关靖卓那凶狠甚至狞厉的眼神面前根本不会起半点作用,于是段寒之也就干脆利落的把关靖卓一推,然后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还没走两步,一股差点捏碎他肩膀骨的力道制住了他,关靖卓的声音沉沉的,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你还没说为什么。”
  段寒之转头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你跟他没得比。”
  “为什么?”
  “因为他是人,你是渣。”
  关靖卓扬起手,此时此刻与其说他想把段寒之抽一顿,倒不如说他想把自己抽一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车前灯雪亮的光打到了他们身上。因为光线太过明亮,关靖卓举起来的手改成立刻捂住眼睛的姿势。然后只听急速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一声刺响,几秒种后,一记重重的老拳把关靖卓打得倒退了好几步。
  段寒之咆哮起来:“卫鸿!”
  这咆哮中没有一点指责他揍了关靖卓的意思。
  卫鸿没能正确理解段寒之的指令,或者说,护食的念头已经完全主宰了他的大脑,段寒之那声咆哮中潜藏的“现在立刻带我走”的指令完全没听进他耳朵里去。
  这个不能怪卫鸿,毕竟对大型犬类来说,保卫它最最喜欢的食物的本能超过了世界上其他一切。
  于是当关靖卓好不容易从突如其来的暴打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第二次被情敌殴了。
  关靖卓此时愤怒的情绪甚至和卫鸿不相上下,与之不同的是卫鸿愤怒时最多把人暴揍一顿,而关靖卓则是货真价实的想杀了他。如果他手边有匕首,卫鸿一定已经被扎成了马蜂窝;所幸关靖卓裤子口袋里只装着一把瑞士军刀,他一时也找不出最尖的那一把。
  远远观望的关家手下都傻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一窝蜂的涌来。
  段寒之厉声喝道:“华强!”
  华强正开着段寒之那辆车一阵风驰电掣的赶过来,段寒之下达命令的时候,他没有丝毫迟疑的奔下车,只一把就抓住了跑得最快的那个关家人,远远扔了开去。
  黑暗的街头因为这帮人而乱成一团,看不清到底谁揍了谁,不过拜华强所赐,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关靖卓和卫鸿身边一米范围内没人,只有他们俩就像两头斗惨了的狼一样撕咬在一起。
  段寒之当然不会像苦情电影中柔弱的女主角一样声嘶力竭的大叫住手,也不会傻乎乎的冲上去用自己矜贵万分的身体挡在他们中间。华强站在他身后,面对完全丧失理智的关靖卓和卫鸿,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请示:“段导,有什么吩咐?”
  段寒之静静的注视着那两人,半晌道:“……傻透了。”
  “那现在……”
  “去把卫鸿拎回来,我们走。”
  华强没让他多说一个字,立刻冲上去准备把卫鸿从战场上拖下来。谁知道他刚刚靠近,突然一阵镁光灯在电光火石间划过,紧接着就像爆炸的原子弹一样轰轰烈烈的亮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无数菲林在刹那间永生极乐。
  段寒之条件反射一样撇过头去,抬手挡住脸:“……糟糕。”
  关氏娱乐公司的未来掌门人和崭新出炉的人气偶像卫鸿深夜街头斗殴,一流大牌名导段寒之在一边袖手旁观。
  一切都被忠实的刻画在了相机底片上。
  ……真劲爆。


20) 会场大门

  在这个爆炸性新闻产生的深夜里,另一场电视时尚发布会在这座国际性大都市的另一端悄然启动。胶卷底片上三个主角的名字分别被列在了主办方邀请的嘉宾名单第十七位,第二十三位,以及第一百二十二位。
  段寒之。关靖卓。卫鸿。
  这场电视发布会的等级大概相当于电视界的好莱坞金球奖颁奖典礼,与之不同的是没有那么多领先一季的天价新款时装。电视明星和一线偶像们从红地毯上迤逦而入,每一个都光鲜亮丽得仿佛施华洛世奇精心仿造出来的水晶,每一个头上都被无形的牌子标注了价格,然后被导演们、制片人们、时尚杂志的主编们逐个一一评头论足。
  根据这些人的意见,那些手脚上都被牵了线的评委们决定出谁是今年的偶像剧最佳新人,谁是最佳着装,谁是最佳表演。然后这些被贯上金光灿烂的名头的明星们,就如同他们骄傲的着装一样骄傲的昂着头在场内走来走去,等待任何一位“贵人”的挑选。
  是的。这些导演们制片人们时尚杂志老板们就像是菜市场里挑拣青菜的大妈一样,用挑剔并且苛刻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光鲜的艺人,从中挑选出他们喜欢的TYPE,然后在这场灯光下的酒会结束后,把他们带走。
  明明知道并不是被带走就意味着从此攀上大树富贵荣华,但是那些年轻美貌的明星们仍然竭尽全力的抓住这样荒唐的机会,试图凭借这个取得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资本,更有利的支持。
  他们之中无数人都惨烈的倒下了,只有极少数的那几个幸运儿,集合了天时地利等等诸多幸运的巧合,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然后在若干年后,功成名就的他们再一次站在这个镁光灯下富丽堂皇的酒会里,只不过他们的身份已经由菜场里一块二一斤的青菜转变为了挑拣青菜的大妈。
  事情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反复,就像飞速转圈的六合彩转盘一样,期间抛出无数人的残骸,然后又有无数新鲜稚嫩的美貌新人被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去。
  没有人想过要停止。所有人都坐在上面。
  循环往复,如醉如痴。
  *** **** ***
  关锐在临出门前看到了那张报纸。她是连续不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之后又经过两个小时精心装束、准备出门去参加电视时尚发布会的前五秒钟看到那张报纸的。
  其实这不能怪她消息渠道太窄,因为在她看到那张报纸前,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没有一个人通知过她那一晚的闹剧。
  关锐坐在她的宾利车上,黑色香奈儿品牌礼服长裙的褶边被助理精心铺平放好在真皮车座的边缘,十个形状完美的指甲按在那张报纸上,明明经过特殊水润柔光处理,却泛出了锋利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郁珍坐在前座比较远的地方,因为据说关锐的香水是从法国特别定制空运过来的极品,那价格滴滴万金而味道全世界独一无二,所以她不想被郁珍身上的香水干扰了味道。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距离,郁珍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关锐手上报纸娱乐版耸动的标题:
  “卫鸿关三少深夜街头大打出手,名导段寒之袖手旁观。”
  大幅照片上清清楚楚刊登着三张照片,关靖卓拉着段寒之不放他走时两人的僵持,卫鸿和关靖卓扭打在一起时的纠缠,以及华强冲上去、段寒之抱臂站在一边时的冷酷。
  就像中央歌剧团芭蕾舞演出时的大幅剧照一样。
  “男人。”关锐冷笑一声,合上报纸放到一边。
  郁珍以为她会发怒,会爆发,甚至会咆哮。但是事实证明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城府和涵养。关锐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包含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冷淡和不屑,但是偏偏她的声调温柔充满质感——怎么说呢,那冰雪一样的质感就仿佛她经过无数次钻石粉末加冷光焕肤之后的皮肤一样,剔透冷白得不像个活人。
  郁珍包裹在浅紫色PRADA小礼服里的身体不易为人察觉的颤抖了一下。
  关家的大小姐,一个半路姓关的不知道从哪个乡下被关烽发现的女孩子,一个和自己亲生哥哥乱伦并且生下一个弱智女儿的女人,一个充满了女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修炼而成的魅力、风情万种却又冷酷无情的大小姐。
  当她选择嫁进关氏豪门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下半生分成了两部分,一半交给她的丈夫关靖卓,另一半则交给了这个关家当家大小姐,关锐。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关锐把报纸放在一边,眼神在长长的睫毛和精致的眼线衬托下深邃近乎无底。
  郁珍低下头去:“……没,没有什么。”
  关锐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问:“——你见过关烽没有?”
  郁珍摇了摇头。
  关锐口中的关烽,就是她和关靖卓的兄长,整个关氏集团的幕后大BOSS,一个半神隐状态、很少有人看他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人物。别说郁珍订婚这么久了还没有看到过他,据说就连当初关锐生孩子,都是满月之后才抱给关烽看的。
  关烽每年有半年的时间在世界各地来回飞,还有半年居无定所。除了关锐生下的女儿婕婕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女人,有没有其他孩子。这个男人很少发话,几乎所有事都全权交给了关锐处理;但是当他发话的时候,那就是一语定乾坤,没人能够反驳半个字。
  “关烽啊,”关锐用一种淡然的、稳定的、仿佛在讨论今晚晚餐菜单的口气说,“他是个很少让自己失控的男人,他有无与伦比的冷静、镇定和控制力,就像一台双核电脑一样精密而有条理,好像永远不会出现任何错误。在我们家,他是绝对权威的存在,没有人能违背他的意志和命令,因为事实证明他总是正确的那一个。”
  郁珍涂着金色眼线和铂金SHADOW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但是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关锐悠悠的把话锋一转,“——当你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你完全不可能想象到他以前年轻时玩得有多疯,多荒唐,多变态,多……”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语气温和柔软的道:“——下贱。”
  “当然我也没有见到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关锐迎着郁珍惊愕的目光优雅的笑了一下,“告诉我的人当然也没胆子添油加醋,不过我能想象那时的情景。你是圈子里混出来的,你知道段寒之玩得有多乱是吗?——我告诉你,关烽年轻时可乱出一万倍去了。”
  关锐此时的语调半点讽刺或讥诮的意味都没有,相反,语调温柔得就像是在念普希金写给情人的诗。
  “您告诉我这些是……”郁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质感更轻柔。
  “哦,我只想告诉你,这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这样,你找不出和关烽、或者是跟他们——”关锐轻轻拍了拍她手边的那张报纸,“——不一样的男人。唯一的区别是他们还年轻,所以还没收心,而关烽已经老了。”
  郁珍仿佛明白了一二分。
  “你呀,你还不知道,男女之间就是这样的……”关锐轻轻抬手,用她那护理过无数次的保养良好的细长的手指梳理着郁珍的头发,动作轻柔居高临下,就像是梳理宠物猫咪柔软的毛,“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他们玩累了,变老了,自动自发的回到你身边来。这期间你可能要等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唯一的区别在于聪明的女人用等待的时间做很多事,而愚蠢的女人,只白白让时光消耗着,让自己慢慢变老。”
  关锐俯下身,仿佛亲密的耳语一般俯在郁珍耳边,轻轻的微笑:“——你唯一的聪明,就是在我问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你告诉我没有。”
  她姿态无比优雅的坐回到宾利真皮总裁后座上,就在这个时候汽车戛然而止,车窗外是酒店会场极尽奢华的三米高水晶大门,关靖卓的黑色奔驰车已经停在了那里,而他本人则在跟下属吩咐着什么。
  门童打开车门,关锐穿着七厘米高的钻光高跟鞋,用一种旁人完全模仿不来的、仿佛在平地上悠闲行走的姿态走下车门,站在酒店门口的红地毯上。
  “跟我来吧,郁珍,”关锐淡淡的吩咐着,神情完美得可以随时被拍下来放到时尚杂志的扉页中去,因此没人听出她声调里的一丝低沉和冷凝,“——我们来看看,这几个男人打算对我们解释些什么。”
  *** *** ***
  关靖卓穿着一套深灰色的意大利手工羊毛修身西装,这个颜色深得有点像卡其灰了,以至于映得他脸色都有些难看。虽然对手下的吩咐和统筹都有条不紊,但是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随时有可能停止摆动的巨大座钟,充满了僵硬的、阴霾的、疲惫的气息。
  关锐走到他面前,会场外的记者用镁光灯在他们周围咔嚓咔嚓照着。关家二小姐三少爷再加一个尚未过门的三少奶奶,绝无仅有的一家人一同暴露在记者的镁光灯下,简直就是一张难得的娱乐版首图。
  关锐注视着关靖卓,淡淡的微笑起来,涂着水色口红的唇弯起一丝绝妙的弧度:“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这个姐姐说的?”
  关靖卓也注视着她,在她问过这句话之后长达十几秒钟的时间里,他都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关家人的微笑,然后轻轻的摇头:“什么都没有。”
  关锐点点头,说:“好。”
  然后她一句话都不说,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从来就没有出现在她身上过的速度,飞快拉过站在一边的郁珍,把她的手往关靖卓怀里狠狠一塞。大概从来都没有见识过姐姐这样力气的关靖卓张大了嘴巴,郁珍惊呆了,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硬的手拉着手。
  这个姿势如果被报社的记者拍下来,加上两个人身上价格昂贵的衣饰和周遭奢华的会场布景,大概可以直接当关家三少爷的结婚照。不过可惜,在这天造地设璧人一双的照片上看不出来关靖卓内心有多煎熬,这样的接触对他来说不啻于他姐姐塞给了他一个两千万伏的高压电棒,并要求他徒手紧紧握着。
  关锐退去半步,眯着眼睛盯着弟弟和郁珍,几秒钟之后轻蔑的发表了她的评论:“……你们真丑。”
  “……”关靖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深灰色西装,以及郁珍的浅紫色PRADA小礼服。
  “我早告诉过你,你应该穿那套珍珠白色晚礼服长裙的。”
  “……”郁珍在无数记者的镜头前伶牙俐齿巧笑倩兮,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们就不能站得更近一点?”
  关靖卓默然不语,郁珍看了看他的脸色,走进了半步,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准夫妻互相依偎着,含着笑和姐姐聊家常一样。
  当然如果记者的镜头可以捕捉到阴影处不易为人察觉的细节的话,那么他们可以看到,关靖卓握着郁珍的手几乎不能用“握”这个动词来形容,说“攥”或“捏碎”还更适当一点。
  那样的力度也许再下一秒就能把郁珍的手整个捏成粉碎性骨折,如果时间再过去一秒钟,郁珍的尖叫就会划破云霄;如果时间再过去半秒钟,那么关锐会敏锐的发现这个异常然后立刻阻止它。
  然而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矛盾永远都不会在刚刚开始积累的时候爆发。它就像雨天的阴云一样,不动声色的慢慢加厚,一点一点逐渐沉重,逐渐狰狞。
  当郁珍痛苦的尖叫就要冲破喉咙的时候,突然关锐的视线越过关靖卓,微笑着向他身后望去:“晚上好啊,段导,卫先生。”
  关靖卓的手猛地放松力气,然后回过头,脸上的神情就好像是刚刚吃过晚饭带着妻子散步的男人一样。
  段寒之站在他们身后的红毯上,带着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微笑,冷漠疏离、彬彬有礼。与之产生严重反差的是他今天的着装,他穿了一套Dior的深灰色礼服,同款丝绸方巾,因为走的是斯文儒雅的英伦学院风,所以衬托出他眼底冰冷锋利的光芒格外可怕。
  卫鸿站在他身后半步远,深黑色正装,既不过分张扬也不过于沉闷,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晚宴着装。但是问题在于,当他走在段寒之身边的时候,不论他穿什么,都让人觉得很像是段寒之牵着的一头比主人还要高大的大狗。
  也许就算他穿蕾丝小吊带和蓬蓬裙,也会给人相同的感觉吧。……
  关锐的目光倒是在这个当红小生的脸上瞄了几眼,然后她拍拍关靖卓和卫鸿两个人的肩,用赞许的口吻道:“现在你们看上去都好多了,一点也不像深夜街头醉酒群殴的小流氓了——是吧郁珍?”
  她的声调十分温柔,就像用刀子温柔的刮你的脸一样。
  郁珍咳了一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所有词语都被关锐、关靖卓、段寒之三个人发出的巨大的气场压力重重塞回了喉咙深处,就像人体在五千米深海底被巨大的海水压力挤得粉身碎骨一样。
  “我宁愿当个深夜街头醉酒打架的小流氓,也不愿意——”段寒之用挑剔的眼神在自己深灰色的礼服外套和关靖卓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上转了一个来回,然后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直接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轻轻丢给助理,头也不回的吩咐:“十分钟内去长安俱乐部把我房里那套黑色的备用礼服拿来。超过这个时间的话,你被fire了。”
  那个助理没有丝毫迟疑,在接过那件深灰色礼服的十秒钟之内就和那辆车一起消失在了会场大门前。
  “现在,”段寒之转向关锐,心平气和的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关小姐。”
  关锐抽下香奈儿黑色蚕丝手套,他们仿佛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紧紧握手。
  在镁光灯噼里啪啦闪烁起来的时候,段寒之带着他那一贯的、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张口喷出一排尖利小刀的微笑,淡淡的说:“有一个人我想向你介绍。”他伸手按住卫鸿的肩,彬彬有礼的对关锐宣布:“——这是我现在的Partner,卫鸿。”
  关锐的英文很好。关靖卓和卫鸿的英文水平也都很够用。
  于是在Partner这个词的尾音轻轻落地的时候,它在这几个当事人毫无例外妆容精致的面前,引发了重重的、巨大的震荡。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关锐,她在经历了长达二十秒钟的沉默之后,微笑着说:“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二次听见你在我面前宣布谁是你的Partner。上一次我表现出的态度很不友好,我很抱歉。不过这一次我恭喜你。”
  然后她拍了拍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卫鸿的肩:“你很英俊,黑色的衣服很适合你。”
  卫鸿非常虚弱的盯着段寒之:“我……我……你……你……我……”
  段寒之微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不过透过他微微开启的薄唇,可以隐约看见他锋利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牙齿:“——怎么,你嫌弃我?”
  卫鸿正色、立正、摇头、否认,整个过程在一秒钟内完成。
  “很好,”段寒之懒洋洋的回过头去,对关锐道:“那么我希望贵府的三少爷从此以后不要再对我的Partner大打出手——谁先动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贵府三少爷对我的交际行为进行了不必要的干预,让我觉得十分困扰。”
  关锐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关靖卓:“你做什么了?”
  段寒之还没开口,关靖卓面色阴沉的回答:“——把他从酒吧的圈内嗑药乱交Party上弄出来。”
  气氛突然陷入了整整三十秒钟的完全肃立,没有人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就好像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比“这是我的Partner”还要惊悚的爆炸。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矛盾永远都不会在刚刚开始积累的时候爆发。对,不错,还有一句话是:当你觉得这个矛盾已经被积累到足以炸毁世贸大厦的时候,实际上它还远远没到能量积蓄的最顶点呢。
  这个代表爆炸最顶点的声音,就在长达三十秒钟完全的静寂之后,突然从众人身后响了起来。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一个面孔精致得仿佛大理石雕刻、皮肤苍白得好像白纸一样的俊美男人,面无表情的站在他们身后,那声音冷淡得几乎能把所有人都在刹那间冻成冰块。
  “请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开茶话会吗?”
  关锐的后背僵硬了一秒钟,然后她缓缓的回过头来:“……关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