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章 协议达成
邵钧哲和杜卓阳彼此间的不对脾气由来已久。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当他们彼此看到对方的第一面时就会觉得对方很碍眼,没有原因也没有由来,就像是有人喜欢吃辣有人喜欢吃酸一样自然,毫无道理但是却在事实上存在在那里。
比如说,邵钧哲和杜卓阳。
所以,在邵钧哲冷冷地说出“你想都不要想”这句话之后,深知这对表兄弟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温情和忍让的房书平立刻把自己整个人都压上了好友的后背,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手拉住正要拂袖而去的杜卓阳死不放开,“二位,二位……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不要仁义要买卖成不?”
邵钧哲扒拉掉他的手,起身走到窗边看楼下的车来车往,一幅摆明了“没什么好谈”的样子。
杜卓阳“切”了一声,也想以同样的“没什么好谈”的态度离开……只是被人突然拦腰抱住硬摔到了身后的沙发上。
房书平四肢并用地把这位黑道太子压牢在了沙发上——这位“一秒钟百万上下”的男人,想必花费了一整个国家的GDP数值来进行强身健体这项大业……也许,还曾学过格斗术之类的玩意儿?
立刻黑了一张脸的杜卓阳想要一巴掌推开这个“三无男”,再一脚踹翻他在地下,用鞋后跟在这混蛋的脸上用力地碾几下……却苦于手脚都被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压在了自己身下,一时间根本抽不出而什么都做不出来。
——世间最大的悲哀之一,莫过于流氓遇到了更不要脸的……
——所谓的“三无男”,指的便是:无脸皮、无节操、无自觉……
房书平为了自己私人财富着想,在这关键的时刻爆发了巨大的潜力。他情真意切地说,“不就是要一个人吗?你亲表哥不给我给!……说吧,要谁?”
杜卓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暴喝道,“你……”
——你他妈给我滚开!
“我?我也是可以的啊……”房书平一手肘“温柔”地顶在了男人的胃上,毫不留情的力道轻而易举地让对方仅仅吐出了一个字就转为了强压着的闷声的痛,“敢为天下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钱能使磨推鬼先生您是开支票还是刷卡……”
忍无可忍的杜卓阳终于爆发,一个狠狠的头槌撞得房总眼冒金星的同时也让他不得不放松了手下的力度……
一脚踹在男人当胸上,杜卓阳看着房书平的眼神里充满了恶狠狠的不怀好意。
就在这新一轮的人仰马翻中,邵钧哲从窗边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对杜卓阳说,“除了我刚刚开出来的条件……冯家私底下还做着到南越的生意,手里握着两条路线——都归你们杜家。”
杜卓阳从房书平身上收回了眼神,很是不屑地“哈”了一声,“我家什么时候缺过这个了?”
“一条是毒贩手里的路线,一条是海路上的线。”邵钧哲点了点下巴,“当局之所以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杜家,除了杜家的军火走私网络之外……还有就是杜家对毒品的强硬杜绝态度了吧?”
“这两条线根本就是烫手山芋吧?你们谁有这个本事能接手下来?”杜卓阳嗤笑了一声,“拿着个你根本用不着的东西来换自己需要的玩意儿……邵钧哲你比我要厚颜无耻。”
被人先后踹了两脚的房总靠着沙发坐了起来,一手搭在沙发上,一手在身后撑着地,姿态闲适极了,“冯家是做投机金融起家的,所以并没有实业作为底子支撑的他们,对付起来并不十分棘手。若是杜少爷不太愿意掺和进来这档子事儿来,也只不过让我们动手起来稍微麻烦一点……诚然,我和钧哲谁都没那么大本事接下那条贩毒线。但是,杜家若是能把它当作一份薄礼送上去,想必以后在军火往来的一些小细节上,会更加舒服一点吧?”
杜卓阳站定了脚步,却没有接话,单手插着兜的样子怎样看都有一种不务正业的吊儿郎当。
“眼看就要三十岁的男人了,已经不需要用可笑的幼稚来凸显自己所谓的与众不同了。”邵钧哲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提要求时能不能稍微用点大脑?……用脚丫子想一下都不可能会提出那种不切合实际的要求吧?”
杜卓阳转过身看着邵钧哲,“……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真是会让人不愉快地想起我姑妈……”
邵钧哲点起了烟,一晃而过的火光在他脸上留下瞬间的明暗,“是你找错了目标。”
如果杜卓阳看中的不是邵逸辰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现在可能早已得手——不管采用何种方式。但是,现在却被生生地卡在了这里。
邀约被拒,登门做客被甩闭门羹,自家老子吹胡子瞪眼……就连去片场探个班都有一个石头脸的男人礼貌地表示手下艺人此刻不宜会客。
杜卓阳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把人强抢了……会有什么后果?
对他的脾性有着深入了解的阿基哭丧着脸如丧考妣,“……您还是换个目标吧求您了我实在不想连混黑社会都失业……”
不过,现在心情大为不爽的杜卓阳瞄了一眼正在倒酒的房书平,扯着唇角笑得不怀好意,“我要的……明明是他吧?”
房书平端起了一杯酒刚想品味一二,一扭脸就看到了直直的指住自己的那根手指,意外之下咕嘟咕嘟把一杯红酒干了个底朝天。
回神过来的房总抱着酒瓶泪流满面痛哭流涕,“这可是82年的Petrus竟然被我一口就这么牛饮了还没有尝出来是什么味道……我对不起它的价格……”
邵钧哲挥了挥手,“随便你带走他……不,现在、立刻、马上!”
《极速》顺利杀青后,按照传统惯例举行了内部的庆功宴……在《迷航》的庆功宴上,“孤身一人”的邵逸辰被剧组成员和所有演员挨着个儿地灌酒,以至于回家后就在袁叔的搀扶下吐了个昏天地暗,吐得邵夫人眼圈都发红了。
但是,这次在有着白大经纪人随身陪同的情况下,他只喝了几杯酒就得以成功脱身。在回家的路上,替他挡了好几波酒的经纪人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后,带着混着醉意的倦意说,“这段时间,辛苦了……”
邵逸辰倒了一杯冰过的果汁给他,“先让车子送你回家吧?”
“不用,”白唯喝了一点果汁,脸色缓和了一些,“片子要先剪接、做配乐、做后期……然后才会需要演员配音……哦,对,你已经知道这些了。”
他摘下了自己眼镜,用手轻轻地捏着自己的眼角,像是在理顺思路一样,“所以……这几天你会比较有空……我会挑一些比较有影响力的娱乐节目安排你上,另外还有一些广告片的拍摄任务。你如果有自己的私事,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做安……”
邵逸辰起身放平了他的座椅后背,拿过他手里的眼镜,拽过车后厢的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好了,工作狂……先闭上眼睛一下,等下就到家了。有什么事情的话,明天给我打电话。”
等到邵逸辰轻声安排了司机先开车送白唯回家,再回到自己座位上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位经纪人已经闭目睡去。
摘掉了眼镜的男人依然显得相貌平凡,但是却少了平时一本正经的严肃,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看起来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伸手拉了拉毯子,邵逸辰突然觉得心情很好起来。
把人送回了家,交到了白太太手上照顾之后,邵逸辰才回到了自己的家。
客厅里的灯光还亮着——若是在往日,邵夫人是很少等他的。想必是上次爱子醉酒后的难受让她心里留下了很大的不安和心疼,所以现在哪怕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她还在等着儿子的回家。
推开客厅的门,邵逸辰才发现偌大的客厅里并不是只有邵夫人一个人,除了那只睡得丑态百出的短毛小猎犬以外,陪着她说话的还有邵钧哲。
见到他回来,邵夫人半掩了口打了个哈欠,招了招手让他过来,“逸辰,今天累不累?……怎么,白唯没有送你回来?”
“他被人灌醉了,所以先送他回家了。”邵逸辰低下身,顺服地让女人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我身上还有酒气。”
“厨房里煲的还有汤,要喝一点吗?”邵夫人脸上有着很浓的倦意,但是在对着小儿子说话的时候,仍然是一脸的和颜悦色,“你哥哥找你还有点事儿……等下陪他说说话。”
坚持着监督邵逸辰喝下了一小碗煲汤后,邵夫人才在儿子的催促下起身上楼休息,临走时打出的又一个小小的哈欠,显示出她实在是撑着困意等待很久了。
邵夫人上楼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留在客厅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邵逸辰伸手捋了捋刚刚醒来就求顺毛的波宝儿的毛,他才低声地问道,“……妈最近身体都不太好,你怎么不劝她早点睡觉去?”
邵钧哲没有说话,偏了一点点的头去看波宝儿,眼神里冰冷冷地像是夹带了锋利的刀子。
也许能被称为“史上最精于察言观色的波音达”的波宝儿小朋友,在被主人之一瞪了好几分钟后,嗷唔一声低叫,甩着尾巴迅速地奔向了自己的狗窝,做出了一幅“正在睡觉”的样子……只是一直不停乱动的尾巴表明了此刻的它实际上是在“迫于淫威”的装睡。
邵钧哲收回了目光,翘高了二郎腿,这才慢悠悠地接口道,“她乐意等就让她等呗……我要是劝她两句,少不得又会挨骂一场。”
邵逸辰此刻的酒意才开始上来,脑子里有点薄雾一样的不甚清明。拍戏时一直紧绷着的弦在放松之后自然地产生了一种倦怠感,再加上刚才长时间的放空状态,让他的大脑在一时之间甚至抓不到男人方才说出的话语。
在客厅的灯光下,连脸色都有一些难看了。
邵钧哲起身倒了一杯水给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动作自然得让人无法拒绝,“很难受吗?”
他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其中透出的温柔带着特定的标签……轻触在额前的手指干燥又温暖,近距离之下的气息交融,有着一种名为熟悉的可怕。
……时光仿佛倒溯回了去年5月份前的任意一个夜晚——他拍戏回来,他边工作边等他,然后口气或是不善或是温柔但却都带着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太累,是不是需要休息……
短暂的恍神间,身体却早已脱离了理性的轨道,遵循着像是刻在了记忆中的本能,顺着他伸手过来的动作靠了过去。
邵钧哲伸手把他搂在怀里,动作自然流畅得像是本来就应该如此,行云流水一样的不带一丁点停顿甚至迟疑。
但是,在把人圈到怀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瞬间停滞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再次舒缓地跳动了起来……一下一下的,撞在胸间,有一种充实着的颤抖着的疼。
甚至从搂人入怀开始,他就没有敢再有一小口的呼吸。
一切都停止了,除了刚刚活过来的心脏。
被温热的怀抱抱着,人体的温度混着熟悉的气息晕染过来,熏得原本就昏沉的大脑更加缺氧了……下巴缩在男人肩窝里,手臂下意识地回搂过去,在他的腰上交叉着扣住十指,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管不顾的一直这么放任自流。
邵逸辰想,钧哲最近瘦了好多,是有什么难应付的工作或者不顺心的事情吗?
这样一想,脑袋却像是被狠狠地重击了一下,迅速地回神过来……现实和期望的落差巨大,以至于头脑里有一种木木的发麻。
邵钧哲在怀里的人僵了一下身子后,就放松了搂抱的力度……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失落地看着他从自己怀里飞快地挣脱开来,然后侧着脸皱了眉地说,“……对不起,刚刚……失态了,喝得有点多。”
真的是酒精在作祟吗?
沉默在一刹那汹涌而来,铺天盖地。
邵钧哲觉得,怀抱空了,但是心却热了起来。
他想,其实,你可以失态得再久一点都没有关系的。
掩饰性地咳了两声,邵逸辰低声问男人,“……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邵钧哲转瞬不眨地看着他,又被问了一遍后,才回答,“没什么……哦,不是……是明天下午公司策划部开审核会议,你要去听一下吗?”
在男人充满了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邵逸辰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
在看着邵逸辰去上楼休息以后,邵钧哲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
他原本的目的是想让邵逸辰试着说服一下蒙家的那位小姐——邵氏和蒙家在地产上的一项合作案,受到了这位千金小姐的激烈反对。虽然不至于会立刻夭折,但是却也僵持在了那里,难以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但是,却在刚刚临时改变了目的。
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够了。
三二章 侵吞案
华国的房地产生意一直是利润最大的一块。特别是在12年的5月份,一向被认为房地产行业龙头的蒙家的一次出手,直接把Z市的土地价和房价再次带到了一个制高点。
甚少和他人合作的蒙家,这次出人意料地和杜家联手买下了Z市南区的一大块土地,直接带动了周边土地价格的飙升。
蒙家是做房地产的老手,往往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有大动作;而且有了带了隐然作为黑道领军存在的杜家一同“狼狈为奸”,所以南区那块地被他们拿下的价格,简直可以用“低廉”二字来形容。
于是,在这块地的用途究竟是什么还未能被公布的时候,在短短的三天内,它周边的土地价格就已经翻了一番。而等到蒙家联合了包括丰昌在内的几家大企业宣布携手对那片地区进行开发,将要建设成以一座大型商场为中心、以金融服务为辅助的繁华商业区之后,更是带动了这一地区地价的即刻飞涨……
冯凌恩最近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尤其他那个妹妹找到了一个好夫婿之后。
不说冯邵两家合并后利润的加速增长,也不说冯凌杰被他一脚踹去主管那个什么金融投资公司,更不说自家的股票在股市上一连数周地飘着红……单单是对南区那块地产的下手,就让他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腰包鼓了一倍还多。
——这还是晚下手了好几天的结果啊……冯凌恩想,幸亏有自己那个妹婿的提前告知,要不然赚钱的机会就那么一刹那的转瞬即逝,错过了还真没地儿寻去。
——凌嘉要嫁的男人,还真是家里的“福星”。
当然,南区的那块地他是以私人名义购入的……家产早晚是要分的,一分为三还不如自己先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份投资出去挣点儿小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就在冯凌恩舒舒服服地倚在宽大柔软的皮质靠椅中,想着要不要等下给那位未来姑爷打个电话约个共进晚餐什么的——说不得又能听到什么挣钱的小道消息……桌子上的电话跳着响了起来。
“喂,”男人心不在焉地拎起了电话,“谁?”
“大哥,”打来电话的是冯凌杰,“……公司还能抽调出来多少现金?”
“你想干嘛?”冯凌恩的反应立刻变得迅捷了起来,全神贯注得连坐姿都变得端正了许多。
电话那端的声音带着急切,“……一时说不清楚,快!给我调最少三个数过来……有人在狙击我们……”
“三亿?!”冯凌恩一下子站了起来,带得身下的椅子“噌”地一下退后了好远,“……你狮子大张口啊?我上哪儿给你搞到三亿来?”
冯凌杰像是被噎了一下,好半天后才说,“家里不可能连三亿的流动资金都没有吧……金融上的事儿我跟你解释不清楚,但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现在有人在恶意打压我们,你必须给我搞来这么一笔钱来让我护盘……”
挂断了电话的冯凌恩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圈……搁在之前,冯家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但是最近铺开的摊子太大,自己又暗中抽调了款子去谋那么一点点的私利……
——好吧,该死的,是很多!
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圈后,冯凌恩一把抓起了电话。
“……喂,我找邵总……”
接电话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声,“冯总您好,我们邵总昨天去了法国……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不是,是为了谈电影发行的欧洲同步上映问题……抱歉,我没有这个权限,只能在邵总打电话过来指示工作的时候替您转达……”
撂下电话,冯凌恩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是时间紧迫得让他来不及深想,因为不断响起的电话在催要着投入到股市上的钱。
——冯家是做金融投机起家的,如果在所持股票上出了什么问题,将会形成恶劣的连锁效应,进而导致银行追债,甚至于会破产……
“咖啡!”房书平喊了一声,立刻有人给他送上来了一杯香郁扑鼻的咖啡。
端过来咖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书平得意地看着房间里的另外两个男人——其中,赫然便有在Amelia口中“身在法国”的邵钧哲。
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房书平很肯定地说,“冯家一共有十几亿的身家,但是他们在实业上的资产并不是太多,所以不能准确地判断出冯凌杰手上到底有多少资金。不过经过这两天的分析,现在他手里的应该是五个亿左右,天一完全可以吃下这笔资金……也就是说,你们可以动手了。”
5月月底,蒙家和杜家突然一起发表了声明,由于已探明的地质构造等原因,原定将要共同开发为商业区的那块土地并不适宜建造高层建筑,因此正式宣布停止在该地兴建购物广场的计划。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在地产界迅速流传开来,而南区的那块土地价值几乎在消息刚刚发布之初,便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狂跌下泻,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冯凌杰在期指市场上一败涂地,整整输进去了二十个亿。
冯凌恩语无伦次地说道,“……二十多亿二十多亿……你是怎么赔进去的……不是说公司股票遭到了别人恶意狙击吗?怎么最后变成了你拿着这笔钱去做期指?我一共给你调了六个亿过去……”
“……我明明昨天还在赚……”冯凌杰也惨白了一张脸,“一开始你给我那两个亿的时候的确是我在骗你,但是你后来再给我那四个亿时难道不是知道我在做期指,也想要来分润一笔?……是庄家突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冯凌恩气得直哆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你你……”
“申请破产吧,”冯凌杰苦笑着说,“这样子,二十多亿里我们只用赔进去砸到股市里的七个亿就够了。”
冯凌恩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七个亿?……你以为这七个亿是天上掉的,你……”
他说到了这里,突然猛地停下了嘴里的话,一张脸变得铁青。
见到大哥这个样子,冯凌杰的脸色也变了。
“……哥,”他用干涩的嗓音困难地说,“你还瞒了我什么?”
事实上,这是两个在金融市场和以地产市场上同时展开的局……冯家永远都不会知道,早在将近一年前,天一就在邵钧哲的示意下对其一举一动都进行了耐心细密的监视和分析,摸透了冯凌杰的个性后对他可能做出的每一个反应都拟定出了相应的应对方案,然后在股市动荡、众人浑水摸鱼的时刻下套设局,一下子让他赔了个干干净净。
而南区的那块地产,则是预示了冯家衰败的开始……将流动资金投入到了房地产行业小尝了甜头后的冯凌恩,这次为了能够大赚一笔,不惜抽调了公司的资金并以股权向银行贷了一笔巨款。
……那块价值严重缩水的地产,在资金链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冯家,起到的是“釜底抽薪”的作用。
“哥,去找钧哲,”冯凌嘉有些慌张地说,“……钧哲他一定有办法的!”
“算了吧……根本联系不上他。”冯凌恩用力地抓了抓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凌乱的头发说。
咬了咬下唇,女人拎起自己的包就往外奔,却刚刚走到大门口处就被人挡了下来。
“爸……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慌,“我……我要……”
“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差别吗?”走进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发色灰白,面目阴郁,“……都已经是这种局面了。”
冯凌嘉根本听不进父亲在说什么,只是挣着自己的手腕急急地说,“爸你放手!我要去找钧哲……”
冯盛立攥紧了自己女儿的手腕不松开,“嘉嘉,我们冯家从来不自取其辱……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只是这最后出口的八个字里,怎样听都有一种狠毒的怨恨在其中。
“爸……”
“……爸爸。”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地开了口,在看向对方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决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自己兄弟身上。
“都是他……”
“是大哥他……”
冯凌嘉仍然用力地挣着自己的手,“你放开我,爸……我要去找钧哲……”
“闭嘴!”冯盛立拽紧了女儿的手大踏步地走进客厅,“……刘妈,看住小姐。”
“如果不是你们这两个混蛋在给我拖后腿,”冯盛立冷冷地说,“今天倒下去的就可能是邵家……凭借家族联姻侵吞对方资产,这事儿我们冯家做的并不少。有输有赢,胜败乃兵家常事罢了。”
“爸,我……”冯凌恩有点结巴地想为自己辩解,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自己的妹妹打断了。
冯凌嘉一下子有些明白了什么东西,但是下意识地并不希望自己明白,她摇着头一步步地往后退,“……不是这样的,爸,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钧哲他是爱我才要和我结婚的……”
“好在凌嘉还没有嫁过去,”冯盛立说话的神态近乎狰狞,“我还不至于连女儿都赔进去!”
这么说着的冯父,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得宝贝无比的女儿,在别人眼里,也许是连倒贴了钱都不愿意接受的赔钱货色。
而在一开始就怀着吞占他人家财产而确定下来的婚约,在这场利益的博弈中,恐怕是交锋着的双方都没有看在眼里的。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起始于一年之前的三月份,终结在这一年的六月之初。冯家对邵氏觊觎已久,打了几次收购案都被对方成功化解,非但没占上便宜反而损失了不少……无奈之下便打起了联姻的旗号,想借着婚姻的幌子来侵吞对方的财产。
只是,侵吞者到了最后成为了被侵吞者而已。
合并变成了兼并,原先的婚约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虽然在地产上的投资赔了一点小钱,但是相对于拿到了整个冯家的财产来说,可以完全忽视掉这个损失。
但是,成功后应该有的情感——诸如:喜悦、充实、满意、成就感……这些一个都没有,只剩下心里铺天盖地的空虚,慢慢扩延。
邵钧哲靠在椅背上,搁置在胸口的左手稍稍用力……仿佛不这样做就感受不到掌下温热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他看着宽大的办公桌,桌面上摆放着一本摊开的杂志。这本华国最为著名的生活周刊用封面文章的位置对邵氏这次的吞并案做了一篇深度报道,其中的肯定和赞美之词溢于行间——冯家作为一个以股灾为发家契机,三番两次通过联姻的方式进行财产侵吞实现自我扩张的家族,不管是在商界还是在金融界的口碑,都是不大好的;而一向被看作世家传承的邵氏,在这次吞并案中的表现,很容易就被认定为处于正义位置上的反击和所谓的“因果有报”。
只是……邵钧哲想,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靠在柔软的椅背里的男人身体完全地放空着,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
他想,没有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几乎滑落到椅背三分之一处的男人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他的眼睛看向那本杂志却没有聚焦,仿佛在透过纸质看向另外一些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这样的结果,根本不是想要的东西……输赢又如何呢?他早已输得一无所有。
——一直以来作为支撑的目标得到了完成,却发现到最后变成的全部都是苍白色调的空虚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燃烧过了一场大火的荒原,烧灼殆尽后,才发现只剩下一片焦灼的灰烬,沉寂在心里,一层层厚重的堆积,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么想着,邵钧哲低声地咳嗽了起来……一声声的低咳带着压抑,在有点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
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所耗费的心力超乎寻常。真正的交锋发生在越卓集团和冯家控股权的争夺上,而真正的对手则是那位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的“岳父大人”。
这场争夺发生在隐秘的暗处,双方都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而暗地里厮杀得血流成河,惨烈的你来我往掩盖在最底层面诛死一样地搏斗,“你死”或者“我活”都是彼此的唯一愿望。
邵逸辰知道了邵氏吞并冯家的消息时,是在赶回家的路上。他最近参与了一张MV的拍摄——作为少女组合的“S.H”刚一出道就反响不错,再加上组合内有成员参与到大制作电影的拍摄中去,想必在《极速》上映后就能引起不小的关注。
公司想要在影片上映的时候,推出MV来借机造势……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MV讲述的是一个暗恋的故事,剧情和人物关系都比较简单,但是拍摄出来的效果却很不错……而由于和女主角之间的磨合并不是太顺利的原因,拍摄时长稍微有些超出。
再加上同期广告的拍摄任务,时间排得很紧的邵逸辰并没有闲暇时间去关注社会新闻。直到白唯笑着提起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大致情况。
“真是奇怪了,你居然不知道……”白唯笑了笑,在一堆报刊中找寻着,“这可是这几天来最热门的话题了。”
“我不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邵逸辰接过白唯递过来的报纸拿在手上,却并没有去细看,“我对商业上的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即便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好好拍自己的戏。”
白唯看了他好一会,半天后才说,“……你和邵总还真不像兄弟——原谅我直言,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涉及到家产这种……比较敏感的话题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邵逸辰想,这本来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何况,他想起了之前看过的那本日记: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原本就存了家业相让的心思。
所以,也只是淡笑了一下,有些含糊地说,“……这样子各司其职也蛮好的……我不懂经营公司,他也不懂怎么演戏……已经很好了。”
这么说着,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沉了下来。
捏着杂志看了半天,光滑纸页上的小小黑体字一个都没有看进去,只是指尖在页码处捏出了些微的折皱。
原本的怀疑和疑问慢慢地扩大在胸间,涨涨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踌躇了一下,邵逸辰还是抬起头问白唯道,“……杂志上说,钧哲从一年前就开始着手对付冯家。那个时候,正好是……苏慕彦出事的时候吧?”
——自己的名字被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声调平静地念出来,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猛跳了一下。
想问的太多,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一日一日地挤压在心底,不是遗忘,而是伺伏着而已。
白唯没有立刻回答。
当年的那桩枪击案,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出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只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仅凭着自己的臆想便敢不负责任地做出随便的评判。
好在,这位经纪人并不属于这一类人。
像是理顺思路一样,白唯慢慢地皱起了双眉,眉间都皱起了一个小小的“川”字。他想了一下,才说,“这件事情,我们谈论的再多也不过是彼此的猜测……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邵总呢?”
邵逸辰愣了一下,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说开了其实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难。”白唯摘下眼镜,用镜布擦拭着镜片说,“既然想知道,就去问问也无妨……总比一个人胡乱猜测好。我能理解,作为亲人,当然希望自己的哥哥并没有做下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还没等邵逸辰再次问出什么话来,深感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完善解决的经纪人已经翻开了搁置在一旁的便携式电脑,“来……让我们解决下一个问题:《极速》将在下周二举行首映式,先预祝试映成功,再来谈谈你的工作安排……”
车子停在了邵家老宅外的街道前,推门下车的邵逸辰还能听得到经纪人在身后絮絮的安排着,“……先这样说定,明天我来接你,老时间见。”
邵逸辰回头给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笑着看车子慢慢驶离了视线。
再往里面走的时候,却发现前来迎接的佣人脸上有些不安的神色……还没等问出来声,就听到了院子里的争吵声。
——如果说是争吵声的话,其实并不太合适……只能说是单方面的吵闹。
走进院落中以后,邵逸辰听到的第一句完整的句子是——
“……钧哲,你告诉我一定不是这样的……我们说好了七月份结婚,然后去加勒比海的多米尼加……还有热气球的婚礼……”
男人对这些话语的反应完全可以用冷漠来形容,他一手拎着自己的西装外套,一手插着兜,置若罔闻地从女人身边走过,迈过去的步子没有一点迟疑。
“钧哲!”女人的声音绝望得近乎尖锐,站立在那里的动作像是用尽了全部力量一样遥遥欲坠。
邵逸辰站在大门口,把目光放在身侧铜质大门的镂空雕花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选择了一个最差的时间段回家;而且,邵夫人此时并不在家中的事实,只会让这个“最差”变得“更差”。
邵钧哲觉得疲惫无比,耳边女人的聒噪像是隔了好几个世纪的距离,他甚至觉得手中拎着的外套都沉重得想丢开放下。
事实上,他的确这么做了。
把手里的外套扔给一旁站立着不知所措的佣人,邵钧哲一扭脸就发现了站在门口处的邵逸辰。
五点多的阳光,有一种肆无忌惮的灿烂,但是却又有着较淡的暖意……斜射过来,在院落里留下大大小小的交错着的光斑,宁静而又明亮,充满了油画一样的不真实感。
包括画中的人物。
……就像,不去立刻抓住他切实地感受到他,就会马上消失一样。
因为他这一驻足停留转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女人重新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她上前走了两步,低声地喊道,“……钧哲。”
声音很低很软,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卑微。
——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我就能为你做任何事情。
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再次冷漠着从她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大门口处,才微微弯下了身子,替站在那里的邵逸辰整了整有点歪斜的衬衫领子。
邵逸辰反射性地挥开了他的手,却又被他抓在了手心,然后不由分说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向屋子里带去。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的非常快,而且期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有在走进屋子的瞬间,邵钧哲才低声说道,“……送客。”
三三章 “慕彦”
在已有的23年的生活里,冯凌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冰冷过……哪怕是在一年前做出那个决定时,也不曾有过如此“绝路”和“无望”的感觉。
她的母亲是方家的小姐,性格温柔得近乎软弱,对父亲的任何决定都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哪怕在自己的丈夫将原属于娘家的财产全部占为己有时,也都表现得丝毫不以为意。这个女人唯一的一次爆发,就是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了私生子的时候——从来都是静默得几乎能让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女人在听闻了这个消息后,一言不发地对着梳妆镜发呆了半个小时;而在三天后,城郊的某别墅区就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室主是一名怀着孩子的年轻女性,在反击自卫的过程中被罪犯一脚踹中小腹,送入医院不久后母子都不治身亡。
冯凌嘉至今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春末的下午,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没有开灯的屋子里阴暗无比。她的母亲搂着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任凭她如何的小声请求都不肯放她去看电视,直到客厅一角的电话突然响起……
身形单薄到影子都拉得狭长无比的女人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过去,再慢慢地拎起话筒……
电话里传来一个粗嘎的男声,还混着信号不太好的呲啦声,“……夫人,一切都办妥当了!”
也许是没有灯光的原因,冯凌嘉那时候觉得母亲的声音特别阴冷,就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那样,“……我要直接的、肯定的回答……是的,确认死亡之后再来告诉我结果。”
等到她明白这个下午发生的真实事情和这个电话带来的真正含义时,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因此也没有机会去追问当时父亲有没有知晓这件事情,最后又是怎么处理的。
而之所以会回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她在面临着相似问题的时候,做出了和自己母亲一样的选择。
在低声的重复着嘱咐出“确认死亡”这四个字的时候,冯凌嘉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想,母亲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已经不可而知了。她只知道自己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感觉到了一阵轻松,还隐然伴随着即将胜利的快意。
可是,现在这种快意已经完全消失得无边无际、无迹可寻了。
冯凌嘉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也许,在这个称呼的前面加上一个“前”字会更加贴切一点——他就那样子地从自己身前走过,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就像是自己根本不存在在那里一样。
在此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各种情况的出现,包括他对她鄙视不已、恶言相向,甚至拳打脚踢……她一定会抱着他请求他的原谅,告诉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他拿走了冯家的东西——这些原本就应该是自己带给他的;她还要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承认之前自己做过的所有的错误,把那些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的罪恶都摊平在阳光下,求他了解这一切的一切……只要他肯原谅她,还愿意和她在一起。
但是,没有……这一切都没有出现,他甚至连看自己都不愿意看一眼,可是这却比他当日甩自己那一耳光时更让她觉得难受。
身边已经有佣人走了过来,礼貌地请她离开。冯小姐后退了一步,和前来相劝的女佣拉开了距离。
她昂着头看了一眼已经关闭严实的大门,牙关咬得死紧,紧到牙根都发了疼……
“不用你多嘴!”女人轻声地说,姿态高傲得像只孔雀,然后维持着昂首挺胸的动作转身离开。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不可能是这个结果的。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个“错”给找出来,纠正过来。
邵逸辰在自己被带进屋子中以后就甩开了男人对自己的搂抱。
而男人在自己被甩开之后并没有再次不依不饶地缠过来……他只是顺势把邵逸辰反身按在了门板上,一只手撑在颈部的高度,一只手抵在腰侧附近,确定了两人之间形成了固定距离而且对方暂时无处可避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眼底,有温度在慢慢燃烧着升起来。
在这个时候,邵逸辰还能像走神一样地想到:又被压在门板上了……难道,今天还要再来打一架作为收场?
他的背后是已经反锁上的大门,金属的质地在衬衫上留下的触感冰凉而又坚硬。一门之隔,隔断的是室外杂乱的纷扰:阳光、院落、女人的声音、佣人们躲闪的眼神、被直勾勾地瞪视过来的嫉恨……
一瞬间,这会有一种巨大的引诱的错觉——如果这扇门关闭的不仅是外界的嘈杂,还能够割断过往的所有一切:开心的、不开心的、平淡的、惊心动魄的、想要遗忘的、已经被忽视的、正在被熟悉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微微偏开了头,邵逸辰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他有点自嘲地想到,自己一定是在下午的那场MV的录制中太过投入了,以至于被那种青春年少时才特有的纯情影响得如此不现实起来。
偏头扭脸的动作很轻微,但是却打破了刚才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邵钧哲伸出手去,想要抚上邵逸辰的脸,但是却在半道上就收了回去,转为轻轻地按上他的肩膀。
掌心很温暖,隔着衣料的阻隔在肩膀上留下的感觉有着轻微的热度。
邵逸辰抬起头来看他。
男人的身材很高大,明明是同父同母却比已经过了生长期的弟弟高出了将近一个头。这样看过去,几乎能够占据了视线里的全部。
而近距离地对视着,才发现与之前相比,男人真的憔悴了很多,记忆中所有的影像中,都不曾出现过像现在这样的疲惫。
沉默,像是被打翻的墨水,倾倒过来铺满了两个人之间所有的间隙。
邵逸辰拨开男人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转身向楼梯间走去,“……我有点累了。”
但是刚刚走开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环住腰搂在了怀里……热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带着像是压抑一样的节奏。
邵钧哲收紧了手臂,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对方的后背上一下下地震动着,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他低声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随便什么都可以。”
邵逸辰去拉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却被他反手握紧在手中——环住腰和握住手的力道都大得惊人,一时间挣脱不开。
“问什么都可以的话,”邵逸辰说,“……那,能不能放开我?”
然后,他就听到男人在自己背后低笑了一声,有轻微的哈气吹拂到耳根上去,痒痒的发麻。
接着,他听到男人喊了自己一声——
“慕彦。”
时隔一年之久后,再次地被人叫出来这个名字……像是隔了一世那样久的遥远和陌生。
但是,却在听到这两个字后有一种血管发冷的感觉。
“……你不喜欢牛奶更喜欢清茶,除非拍戏需要不会抽烟,习惯在片场看剧本而不是和人聊天,随身不喜欢带手机,有事情的时候找经纪人比找本人要快,看到我的第一眼时眼神会很温柔,戴耳机时会先微微侧头,每天定时阅览娱乐报刊,喜欢淡色系的衣服……”
男人的声音很慢,吐字很清晰。
但是,邵逸辰却希望自己在此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环绕着手臂再次收紧了一下,有温润的吻落到了颈侧,轻轻的力道几乎能够让人忽视。
然后,是近乎残忍的宣判和揭露——
“如果这些都不算什么……字迹,亲爱的。”男人强压着嗓音里的激动说,“字迹是可以被模仿,但是却能鉴定出来的。”
邵逸辰猛地转身过来,却又被男人正面拥入怀里,扣在后腰上的手掌让贴合在一起的两个人至少在这个时间里看上去紧密无间。
字迹……竟然还是字迹……
其实在刚刚拿到那本日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私下里进行模仿了——一个人的身份变了、相貌变了、指纹变了……甚至连那些小细节处的习惯都在改变,但是笔迹却很难发生改变。
邵逸辰觉得自己的指尖处都在出着冷汗,从神经纤维末梢散发出来的寒意难以遏制,仿佛连心脏都可以慢慢地冻结住。
他艰难地开口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不太懂……”
“你不想被妈知道吧?”男人卡着他落下的话音说,“她一定会非常伤心吧?最近,妈的身体好像不是太好……”
“邵钧哲你……”
“叫我‘钧哲’。”男人温柔地说,“……慕彦你太残忍了,真的,太残忍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该有多么痛苦,你都有看在眼里吧?……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弟弟时,矛盾得都想要去自杀了……”
“邵钧哲,”邵逸辰用力地推开他的拥抱,“……苏慕彦已经死了。这是个事实,我们谁都不用自欺欺人。”
“但是你还活着。”邵钧哲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邵逸辰后退了一步,看向男人的双眼中有光彩在慢慢消散,“……与其有什么期待然后落空得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倒还不如一开始就有着该有的自知自明。我现在,只不过想好好地活着,就这样,只是这样。”
客厅里的座钟在这个时候打响了下午六点的报时,一声声的响声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荡。在这一片静默中提醒着客厅里的双方:过往逝去的那些时间,连声音都不曾有过的,不留痕迹的……已经过去了。
“可是,”邵钧哲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很深的难以形容的东西,放缓了声音地去说,“……你刚刚,已经承认过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低,还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求证和低三下四的乞求,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的不遗余力。
邵逸辰回视着他,一时间不知道找出什么语句来让彼此间的谈话能够继续进行。所以,他只是站在了那里,半天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存了会被他认出来的希望吧?……明明说了不会再抱有什么期待,也是一种徒劳的自欺欺人吧?
——根本放不下什么吧?不管是曾经建筑了十年的感情,还是现在这个身体原主人对兄长的依恋。
不管是哪一世的人生,一直都在和对方的生活如影随形地交缠在一起。
手掌下的扶手有着木质的凉意,近乎掌心处的温度。
邵逸辰无意识地抓紧了扶手,一步步地走上楼梯……他突然不想去求证什么。
真相不是自己看到什么就是,也不是他人讲述什么就是什么。
不管怎样,之前的死亡和伤害已经固定了下来,呈现在记忆里的是一片灰白……碰触上去,会有不真实的疼痛——带着冰凉和锐意。
“……我们重新开始,”仍然站立在客厅里的男人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重新以一种肯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重新和我在一起……逸辰。”
邵逸辰停了一下脚步,然后加快了脚步走了上去。
他想,要怎样开始?开始的又是什么?
三四章 十指交握
《极速传说》是在四月份结束整个影片拍摄工作的,而这部片子的宣传策划则是几乎与开拍同步进行的。在A.E行销部门的策划下,影片的先期宣传开展得铺天盖地:三款海报和五段预告片已经在亚洲和欧洲两地正式同步发布,制作精良的广告片也在A.E旗下所有的院线剧场中全面播出,同名改编的游戏也在紧急开发中……至于地铁、楼宇、广场等各种广告形式和传媒手段更是早已运作了起来。
仅仅是宣传所花去的费用,已经在A.E的账面上超过了四千万元。而与之相对应的另一个“千万级别”的账目,是石荣友和邵逸辰联合带来的广告效应——仅仅就广告收入上,已经顺利入账了两千万元,这还是不算入影片赞助的情况下得出的数字。
就像是《影视双周刊》的评论中说的那样:“……这不止是一部电影的宣传,而是整个传媒集团的刻意造势。A.E的营销手段果真名不虚传,现在我们共同期待的是《极速》的票房为它带来的实至名归……”
在6月的第二个周末,这部备受瞩目的影片悄然地在一家小型剧院举行了试映。
与整部电影在先期投入的大力宣传相反,这次的试映几乎能称得上“低调”二字。受邀前来的观众除了绝大部分是A.E的忠实影迷之外,剩下最多的就是一些圈子内影响较大的影评家了,其中不乏有不少经常在报刊上出现的专栏评论家。
“从受众心理上分析,”白唯一边翻着手里的纸张一边说,“营造一定的神秘感是必要的,而且大众具有盲从的属性。宣传做得越大,又越不给他们看,他们就越会憋足了劲儿想看。所以,安排这次试映也是很不错的,嗯。”
“……,”邵逸辰有些无奈地用拇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后伸手抽出白唯拿着的纸张,“我说,你该不会是在紧张吧?”
——连说话都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了,而且几张通告日程表用得着翻来覆去地看吗?
试映是区别于好莱坞电影的、十分具有华国本土特色的一项电影放映制度——在首映之前先举行一场很小范围内的放映,来作为影片能否大卖和口碑好坏的预先评测。这种制度很容易带来一边倒的评论,进而会对其后公映时的票房产生巨大的影响。毫无疑问,这种影响是分为两个方面的:因为试映效果强差人意导致最后票房惨淡的影片,和由于试映反响良好而使得票房收入高于预期的影片,从华国的电影史上来举例说明的话,并不在少数。
所以,敢于采用试映这种形式进行第一轮放映的电影,莫不是对于自身有着很高信心的片子。
当然,并不是说就没有“滑铁卢”情况的出现……尤其在这部电影的导演是石荣友的前提下,让人不得不怀疑此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会不会因此大幅提高。要知道,这位导演曾经在试映场上,被人一边高喊着“烂片滚蛋”一边拿着臭鸡蛋、烂番茄等砸了个抱头鼠窜。
“大不了我们躲在石导后面就好了,他体积够大。”邵逸辰轻松地拍了拍白唯的肩膀,“而且,我会保护你的。”
白唯抽回被拿走的日程表,折成了三折后才笑了笑,眼里认真的光彩混着一点点的紧张,看上去有种明亮的透彻。
邵逸辰突然有点明白了这个男人在这个时候的不安和忐忑:这是一种隐忍了太长时间也太过渴望成功而带来的患得患失。毕竟,这部电影可以算得上是这位经纪人任职以来交出来的第一份成绩了。
只不过,平时总是一副老练精干又冷言冷语的男人,偶尔露出来这种柔软的表情,非但不会让人觉得不协调得生厌,反而会有一种可爱的感觉。
所以,他搭上男人捏住纸张的右手,又轻轻地拍了拍,低声地打趣道,“等下试映结束的庆功宴上,你可是要帮我挡酒的。”
沉默着的白唯伸手和他击了一下掌,“……一定的!”
车子在海乐剧院的门口慢慢停了下来,稍加整理着装的邵逸辰拉开车门第一个走下了车。
——今夜,一定要是一个能够注定了成功的不眠夜。
冯家在宣告破产后,几家参与了股市狙击和金融围剿的集团公司心照不宣地以比实际市值低了好几成的价格,顺利地购入了原本属于冯家的资产。
其中,获利最丰厚的便是原先名气不甚响亮的天一基金和吞并了大量灰色财富的杜家。不得不承认,作为对抗主力的邵氏在这场资产侵吞案中的收益很“节制”。
当然,如果考虑到邵钧哲还作为了天一的半个东家这个事实的话,邵氏仍然还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事情的善后处理琐碎而又繁杂。Amelia最近更是因为“总裁助理”的身份忙上忙下得不亦乐乎……不过,这位与能力和学识相比,“美艳”和“胸部”更为出名的女助理近日非但没有因为工作量的增加而影响到心情,反而显得气色颇好,大有“回光返照”的迹象。
“你才是‘回光返照’,Candy!”女助理收拾着同事签好的文件,“海归了还没两年,就已经学会了用成语挤兑人……我先走了,邵总还急着审这份报表。”
干脆利落地反手关上策划部的大门,Amelia走向电梯的步子无比地意气风发。
这无关什么“潜”与“被潜”,更无关什么“成功上位”和“麻雀变凤凰”——作为邵氏任期最长的总裁助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坐稳这个位置不是因为自己的胸部,而是因为自己够本分——而作为直接上司的老板非但终于结束了一年以来愈发阴沉的低气压,还逐渐变得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的平易近人和体恤下属,这实在是一件值得让人“弹冠相庆”的佳讯。
作为一个花瓶助理,Amelia想,我的压力很大……所以哪怕工作再多上一倍都完全没有关系的真的,只要老板你不要再绷着一张火药桶脸时不时地就点燃一下就好了!
轻轻叩响了办公室的楠木大门,踩着十几厘米高跟鞋的女助理在得到了应允以后推门而入,猫步迈得优雅极了,“邵总,市场部已经对冯氏的产业做出了相应的拆卖方案,一共做出了三种策划,请您过目;另外,策划部的季度投资计划表也已经做好,请您审核后签字。”
邵钧哲接过来厚厚的一叠纸张放在手边,一边拿起笔架上的钢笔,一边一目十行地阅读着文件上的内容。
Amelia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察言观色地发现邵总现在的心情又是一个“艳阳天”后,真是觉得身心都无比舒畅。正在她喜滋滋地想是否本月加薪有望时,正在疾书下自己名字的老板突然停下了手中的钢笔。
“……邵总?”女人不确定是否自己遗忘了什么事情。
邵钧哲重新低下头,用手中的笔签下最后一个字,然后状似很无意地问道,“今天几号?”
Amelia囧囧有神地想,老板您手腕上的那块钻表难道不是带有日期的吗?您桌面上的那台电脑上难道也不能显示日期吗?就算这些您因为工作繁忙无暇顾及,您手边上那摞报纸上难道也都没有标注几月几日吗?……啊啊啊,就在您现在正签署的这份文件的最下方,那就是日期栏吧!
“6月11日,邵总。”女助理声音甜美,态度恭敬。
邵钧哲停了一下手中的笔,然后把签好的文件递给助理,再次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都有些什么事情?”
Amelia再次绞尽脑汁……
——伴君如伴虎尤其邵总还很喜怒无常所以他问日期一定问的不是日期,问有什么事也不是在问工作安排。Amelia!想想你的加薪!想想你看中的香奈儿套装!想想你的信用卡债!想想……
到底是跟在老板身边久了,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脑子里飞速地连轴转的Amelia突然想起了上午邵总在行销部召开的部门会议。因为负责会议记录整理工作的缘故,所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老板在会议中对某个问题尤为关心……没错,一定是这个!
“……《极速》定在了今天晚上7时首映,邵总。”女助理对“圣意”的揣摩十分到位,简直就像是正在瞌睡的时候塞给对方了一个枕头,“需要我安排车子吗?”
邵钧哲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翻开策划部送上来的季度投资报表继续工作。过了几分钟后,才像是很随意地说,“Amelia,本月加薪。”
所以说,我们的助理小姐真的不是凭借着“波涛胸涌”这个属性才大受BOSS的青睐的。
试映的剧院很小,严格的门卫制度确保了此次试映的观众群只有寥寥数百人。
为了追求影像的质量,整部电影在拍摄时全程采用了IMAX规格进行了影片的摄制和拷贝。而尽管鑫乐剧院本身的规模并不算大,但是却由于当年邵夫人的处女作也曾在这里试映的缘故,放映设施的更新频率十分到位。
所以,在这间仅仅容纳了几百人的放映厅里,位于正前方是22米宽16米高的标准规格的银幕,观影效果想当然的会十分好。
随着灯光的全部熄灭,剧场内部也开始变得鸦雀无声起来。所有的人都把精力放在了前方的银幕上……
先暗下去再亮起来的银幕上首先出现的是“Asia Entertainment”两个英文字母和A.E的Logo,接着出现的是“石荣友出品”和男女主演的名字。而当字幕还未消失殆尽的时候,从卓越的音响设备中传来了发动机混着风声的巨大嗡鸣声,紧接着就是一部车像是从剧场最后面冲过来那样直接出现在银幕里,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车子的型号乃至颜色。
镜头拉远后再次跟上,风声、发动机声、车载音乐声和强劲的配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音效逼真得像是身临其境。车内时速表的特写和车轮下尘土的飞扬剪接得十分切合,近景镜头和航拍镜头也交叉运用得相得益彰,跑车飞驰过去的镜头和画面与画面之间的切换紧密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就像是车子在擦着心脏在飞……
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有的观众才会发现这是一辆白色的跑车,在环山公路的几处大转弯留下的那抹白色甚至能在视网膜上产生滞留的残像。车手的动作干脆而又利落,在可见度十分之低的夜路上几次超车的特写,都能给人一种锐利得仿佛能感受到风割过脸庞的那种生疼的错觉——甚至有一个被超车后因为没能反应过来而一脸懵懂的司机特写。
到了这个时候,才给了跑车车手一个镜头。镜头拉到最近处的是一双眼睛的特写,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像是亮色调的跃动。眼睛里的全神贯注和飞扬起来的神采都能显示出来这位车手正在享受着速度带来的极度快感……
就在这时,画面一闪后并没有显示出这位车手的全貌,出现在银幕上的却是银钩铁画的四个大字:《极速传说》。
不大的剧场里,顷刻间,掌声雷动。
影片的主创人员全部在剧院的最后面站成了一排,周围的黑暗让他们能够更加清楚地听到场内观众热烈的鼓掌声和经过压抑了的叫好声……有一种渐淡渐醇的喜悦慢慢地蔓延了过来,让每一个人的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了微笑。
“……我们……”邵逸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剩下的半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人自然地接了上去。
“……成功了。”男人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在满场的掌声中有一种飘忽的不实在感。
邵逸辰转过头去,不期然地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已经变成了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兄长。
左手的指尖被人悄悄捏住,转而正视着银幕上正在放映着的电影的男人正经得像是在召开高层会议。
邵逸辰抽出指尖又被人追着握住了手指,再次抽出后被十指交握住的是整个左手……掌心贴合着掌心,指节交缠着指节,透过薄薄的皮肤和肌肉下面偎依在一起的是手指的骨节。
——对于彼此来说,这种姿势都是一种习惯到能让人第一时间感到安心下来的动作。
邵逸辰转头看向银幕,影片中男人的长相看上去是让人熟悉的陌生……哪怕是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已经接受,在看向镜子中影像的第一眼时,仍然会产生一种突兀的违和感。
——提醒着他这场原本应该是天方夜谭式的“重生”。
现在,巨大的银幕上投放出来的影像鲜明而又生动,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是自己往日在镜头前宁愿一次次的NG也要达到精益求精的努力……但是,却有着一种被放大了的陌生感。
于是,因为影片成功所带来的喜悦,就开始慢慢地消淡了。
邵钧哲敏感地察觉出身边的人有些小小的异样,交握在自己手中的手指虽然不再挣扎着想要离开,但是掌心却有一点些微的湿意。
他悄悄地收紧着加大了手指的力度,借着剧场里黑暗的掩饰,慢慢地向着身边的位置靠近了一下
,然后轻声说,“看自己都能看得出神?”
邵逸辰猛地转过头去,望向男人的眼睛里有着隐藏的哀痛——很深很快地在眸子里一闪而过,快得几乎看不分明。
他张了张嘴,却苦笑了一下:要说什么?能说什么?……难道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自己正在陷入到自我否定中不可自拔?
邵钧哲却是笑了笑,眼角弯起来的弧度微小而又温柔。
他又用力地握了握邵逸辰的手,接着低声地说,“……你拍出来的戏,无论是什么,我都能看得入迷。”
邵逸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银幕:自己饰演的角色正在车库里认真擦洗着一辆跑车,认真卖力的动作和全神贯注的眼神让这个男孩子有一种带着张力的吸引……
与此同时,耳边被人附了上来,温热的吐息哈在耳根,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意外的坚定。
他说,“……看,你演的一直都是最好的。”
然后,又再压低着声音补充了一句,“慕彦也好,逸辰也好……对我来说,只要是你,就已经足够了。”
三五章 隐晦的甜蜜
试映所取得的成功是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
作为一位著名的“多产型”商业片导演,石荣友这次推出作品的间隔时间是前所未有的长;而拍摄过程中出现的车祸事故和换角事件,又让这部影片平添了几分“命运多舛”的味道。
和辛洪源不同,石荣友的执导风格和拍摄要求非常的国际化和好莱坞化,对“声、光、色”的要求也极为严格,再加上整个影片本身充实紧凑的故事情节和昂扬热血的基调,因而影片能够获得成功,几乎就是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
但是反响之好,则是出乎了所有人员的意料……也许,这和观众们的期待度有关:在赛车题材的电影长期低迷的情况下,能够有这样一部高水准的制作出来,是所有真正热爱电影题材的观众正希望见到的;而因为在《迷航》中演技不俗而备受关注的新人邵逸辰,在这部电影中完全突破了既有的表现,也让观众们感到大为满意。
片尾曲随着演职员名单和拍摄花絮一起播放出来,原本黑暗的剧场里灯光大亮。在场观众毫不吝啬给出的掌声中,影片的主创人员在台前共同亮相,向着台下的观众席鞠躬以表谢意。
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在台上一起鞠躬示意的还有一位按照惯例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是邵钧哲。
由于观影的观众都是一些素质和水平都较高的骨灰级影迷,再加上人数并不太多,所以现场中并没有什么混乱的情况发生。在石荣友真诚地表达了谢意,并邀请大家继续期待下一部影片的制作之后,有些观众就礼貌地走上前来请求合影或者签名,有些观众则已经自行离席了。
被戏称为华彩“第一笔杆”的郗非这次也在受邀观看试映的行列中,他笑着和剧组里几位熟识的朋友打了招呼后,就堵上了想要拉着主演之一离开的邵钧哲。
“邵总晚上好,”一边迎上去,郗非一边已经打开了手中小巧的录音笔,“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您……”
华彩传媒是邵氏旗下的子公司之一,在传媒业界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华彩的老总曾经这样鼓励自己的记者说,“除了骂我的话不能写,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写……能不能骂邵总?当然可以的啦!”
所以郗非将这一观念贯彻得十分到位,追着邵钧哲问的几个问题都很刁钻古怪,直到这位总裁明确地表达出“炒鱿鱼,或者继续问”的意向后,才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向站立在一旁的邵逸辰提出了人物专访的要求,“虽然很想现在就采访Ivan你,但是为了我明天必须要交出的稿子着想,我还是去骚扰石导比较好。”
收回了和郗非握过的右手,邵逸辰笑着看他转身向石荣友走去。可是还没等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就觉得自己的右手被人执了起来,用力地来回摩挲了两下后才攥在掌心中。
“……,”邵逸辰坚决地抽回自己的手,“我觉得,和人握手的权利我应该还是有的。”
邵钧哲伸出了自己刚刚被甩开的右手,态度绅士而又优雅。
试映后的聚餐选在了一家附近的酒店。在有邵总在场并欣然地主动地提出了“请客”这一要求的情况下,所有的参与者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奋和热情。
这种情况的出现,让原本并不太想和某人有着太多接触的邵逸辰收回了拒绝的话语。
聚餐选在了一家以海鲜烹饪闻名远近的酒店,地点的选择是石荣友决定的,这位出身南方的导演对水产品的喜爱是圈内人都知道的事实。
而在有人爽快买单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敞开了怀地吃喝玩乐,甚至还约定了等下一起去酒吧包房再high上一high。
只不过,这个提议到了邵逸辰这里,被婉言拒绝了。哪怕是有人起哄着道,“逸辰你要是不去的话,可是没有人来付账买单了。”他也只是笑了笑,仍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邵钧哲敲了敲桌子,不动声色地为他解围,“你们可以把账单记到我名下,但是如果搞出了什么乌七杂八的玩意儿来,别怪我到时候处理得太过难看。”
这话一说出口去,场面果然有些冷了下来。
邵钧哲却不管这个,掐灭了手里的烟,转头就去问身边坐着的邵逸辰还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等到了否定回答后,立刻拽着人站了起来,冲一屋子的人点了点头就算打了招呼,下一个动作就是走人。
雅间里冷了半天后,才又杯盏交错地热络了起来。
白唯紧跟了两步,低声确认着明天的事宜。然后看了一眼明显不耐着的邵钧哲,犹豫了一下后,问道,“那今天你就趁邵总的车回去,明天我再来接你?”
邵钧哲又抽出了一支烟夹在指间,“就这么定了。”
一出雅间的门,邵逸辰就觉得头脑有些昏沉,略带勉强地笑了笑,和白唯敲定了明天的时间后,就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车子在深夜的公路上开的飞快。
邵钧哲今天心情不错——这也许是因为整场电影下来他甚至不知道故事情节是什么,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另外一只手,和手的主人上的缘故。而这一好心情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在他开口说了好几个话题都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之后,仍然没能对他的心情指数产生什么不太好的影响。
车子一直开进了大门,驶过了碎石小道后在主楼的门厅前停了下来。一旁的佣人早就候着,专等着把车子开进车库里去。
邵钧哲反手关上车门,单手插兜地向着台阶走去。初夏的夜晚,气温和微风都怡人得恰到好处,这让他在踏上台阶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安静和祥和的感觉。
他在台阶的最上一层站定脚步,转过身来,笑着对跟在身后的人说,“是不是有点累?你看起来不太有精神。”
邵逸辰摇了摇头,口音有点模糊地说,“没什么……我想我需要先去洗一下澡。”
他边这么说,边抬起了手,像是想摸一下自己的脖子。
灯光很足很亮,但是这个并不是重点。邵钧哲皱了皱眉,很快地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拉下了他的手,“……别动,让我来看一下。”
被揽着腰带进房间里的时候,邵逸辰力度不大地挣了一下,但是很快地被其他状况吸引了注意力。
——浑身都很痒,尤其是脖子和胸前;头脑里也有点不清楚,心脏跳动的节奏像是在耳边响起一样,耳边嗡嗡的耳鸣声有不真实的错觉感,而且忍不住地想要喘息……
邵钧哲一把扯开了怀里人的衣服,一眼看过去全是发红的小疹子,密密麻麻地浮起在皮肤上浮起来,看起来十分的瘆人。
“这是什么?……你在过敏!”邵钧哲用力扣住邵逸辰的双手,“是因为海鲜?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一直撑到现在?……”
邵逸辰喘息着咳嗽了两声,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被人恶狠狠地勒令“闭嘴”。
“叫黄医生过来!”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转而又呵斥道,“吃饭的时候你操什么心呢?吃什么过不过敏都不知道吗?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这不是还在你旁边跟着的吗?!……”
邵逸辰很想说:抱歉,吃海鲜过敏这事儿我真不知道,毕竟上辈子完全没这回事。但是作为这个身体实际上的兄长,难道连自己的弟弟对哪些食物过敏都不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当时没有尽到责任地加以阻拦?……还有,你声音小一点的话,我也是能听得到并且听得懂你在说什么的。
只是他一开口就引起了一阵低咳,咳得连呼吸都有些不顺起来,耳鸣和头疼的症状好像也越发的严重起来了。
于是,这种反应,只会让身边的男人近期好转不少的脾气再次暴躁起来。
宅子的客厅里,奔去叫医生的,来回送冰毛巾的,上前端茶倒水的,扶着人往楼上卧室里送的……穿梭成了一片人仰马翻。
就在这片混乱中,急急忙忙赶到的家庭医生迅速且效率极高地处理了这起突发的健康事故。
“只是很普通的食物过敏现象,稍微有些发热,不是什么严重现象,所以用不着这么担心,”在来之前因为已经被告知了症状的医生除了带来了注射用药之外,还准备了内服的药物,“用法和用量都已经在外盒上有标明。据您的说法推测,应该是蛤类、贝类或者虾蟹……我会跟我的前任联系,确认他的过敏史和过敏源的。现在睡一觉,醒来后就没事了。”
大概是因为被注射进体内的药物中还有镇静和安眠成分的原因,邵逸辰觉得医生说出来的话像是掺了杂音一样的听不清楚,忽近忽远的听得很不舒服。
耳边的人声渐渐地低了下去,房间里的灯光也熄灭了……有人换掉了额上的冰毛巾,然后按住了自己想要抓一下手臂上麻痒的手指,细细地握在了掌心里。
不知道怎么地,过敏的症状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也许,是药物在起作用的原因。
邵逸辰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疹子已经消退了大半,而且并没有出汗带来的粘腻感。
房间里并不是漆黑安静一片,身边有屏幕微弱的闪光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像是察觉到他醒来一样,靠在床头另一侧的男人把搁置在膝盖上的电脑挪移到一旁,半探过身子来用手来轻抚上他的额头。
“已经退热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邵逸辰拂开他赖在自己额上不愿拿开的手指,低声问道,“几点了?”
“大概两三点的样子,”男人用手指去理了一下他耳边散落的碎发,然后起身去拿水杯过来,“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正好吃了药以后再休息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撑着身子坐起来以后,邵逸辰接过杯子和递过来的药片,看都不看地塞到口中,含糊地问。
“睡不着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睡不着。”邵钧哲笑了一下,在仅仅有着亮起的屏幕作为光源的房间里,这个笑容被映衬得很淡很不明显。
“你不知道……邵逸辰会过敏?”
被猛然问到这个问题,邵钧哲停顿了一下才给出了回答。
他说,“逸辰他……出国比较早。”
邵逸辰想,这俩兄弟之间的感情,该有多紧张和隔膜啊。
这样想着,他却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说出了这三个字以后,邵逸辰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沉重好像减轻了一分半分的。
尽管这样说会显得很矫情,他想,尽管这并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结果,尽管自己并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但是,事情的结果却是他存活了下来,尽管是借着他人的身份。
便携式电脑的屏幕渐渐地暗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了窗外稀薄的月光。
在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消失的时候,邵逸辰听到男人的声音低低地说,“……你知道的,我和我弟弟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话,这种糟糕的相处模式也许是从他出生起就开始的。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天生会讨得父母的喜欢,很遗憾,我并不是这种人。”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去世得比较早,也许邵氏总裁的位子根本轮不到我做。妈特别喜欢他,恨不得要什么就给什么那种喜欢……她的确试图改善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把事态弄得更加糟糕罢了。然后,他就出国了。妈一直认为,是我的原因才让逸辰不愿意回国,这种想法也只是让我们相处得更加不愉快。”
“后来,逸辰在美国出了事。他出事的当天晚上……我坦白地承认,当时的我,的确有过‘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他’这种愤懑。”
“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你能想到当我发现自己对自己的弟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非同一般的感情时……那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了。听着,我爱你——我一直认为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但是却……还好,还是你。我现在说的很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男人停下了话语,俯低了身子在邵逸辰额上轻吻了一下,柔软的唇带来的是熟悉的触感,“你先休息吧……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想问的,想要的……我们都可以谈。”
邵逸辰把薄被拉高到下巴处,翻转过去身子,好一会后才说,“晚安。”
“晚安。”走到了门边的男人轻轻地说。
然后,是门被带上的声音。
早晨起床后,之前过敏的症状已经全部消失了。
邵逸辰对着镜子整理着装,窗外的阳光灿烂地照射进来,在穿衣镜上留下的光斑明亮而又耀眼。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没错,是自己——昨天过敏时的难受和夜里的那场谈话,就像是一场梦境那样不太真实。
这让他想起了之前的经历:那是他为了拍一场古装戏把自己弄到形象尽失,连自己的经纪人都愣了一下才敢和化妆后的自己说话。但是,私下里前来探班的男人却脚步都不带停地向自己走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了自己……还记得,在问到怎么这么肯定地认出来自己时,男人还很是不屑一顾地回答说,“这还需要认?我不认得所有人都会认得出你。”
这段当时很快地被忽略掉的、只有寥寥两句的对话,现在想想,竟会有一种隐晦的甜蜜。
三六章 不然你还要想怎样?
当郗非的文章在最新一期的《今日影视双周刊》上发表出来以后,据Amelia在公司内部的消息证实说,看了这篇文章的邵总当即就电话给了华彩的经理,一连串的呵斥说得极为难听。
试分别摘录两段如下:
“从拍摄手法上来说,石导时隔一年后的大作并没有找准到该有的突破点,最多也就用‘中规中矩’四个字便足以概括。随手拿出同一公司出品的《迷航》来做对比的话,仅仅就概念层面上来说,就显得大为不如,至于什么技术理念,就更不用提了……”
“当然,如果仅仅就故事性和娱乐性上来说,《极速传说》这部影片的确因为充满了商业性元素而非常地具有可观赏性;但是,从今年暑期档档期强敌环伺的状况来看,胜出的势头仍然不容乐观——也许,我们用比较保守的态度来看待票房成绩的话会更加客观……”
华彩的何总用一堆的“言论自由”堵住了顶头上司火大的问责,“……邵总,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阿非这个文章怎么会是刻意抹黑拉公司后腿呢?这是言论自由嘛……您看一下,倒数第二段,明明说了‘赛车电影中的翘楚’嘛!这个是肯定啦,不是诋毁啦……记者要有言论自由的嘛……”
邵钧哲狠狠地撂了电话,“……这个蛮子,我迟早要找人换了他!”
但事实却是,郗非在那篇专题稿子中所写的内容,几乎全部都一语中的。
在前一年贺岁档交锋中落败的亿诚娱乐,为了能在本年度的暑期档中扳回一局,不但自己投资了几部大制作,邀请了票房号召力极强的几位明星加盟出演,甚至不惜引进了一部好莱坞制作的魔幻题材大片进行截击……档期一直从《极速传说》上映前接连排到了这部电影下线,完全摆出了一副围追堵截的态势。
而由于上半年将主要精力放到了实业投资和吞并案件中,邵氏在12年的暑期档中仅仅推出了两部电影。
显而易见的,这并不足以抗衡。
所以,在这一轮的电影票房争夺战中,被从档期的开始狙击到结尾的《极速》,尽管凭借着试映时的良好口碑和导演及演员的观众号召力,在票房上虽然并非是一个惨淡收场,但是却也未能占得了上风。
最终,影片以国内票房1亿4千万的总成绩在暑期档票房排名中占据了第四位。这一成绩与《迷航》上映不到两周就已经突破了1亿元票房的成绩相比,自然是相差了很多。
但是,值得关注的是,这部电影的国外票房和周边产品收入并不算低。粗略估计的话,大概能占到影片收益的近50%,并且还在不断上升——这在票房收入通常会占据到电影盈利额度80%左右的华国,的确是很少见的。
当然,这一现象也被那位笔尖齿利的“笔杆子”敏锐地发现了,并洋洋洒洒地写了新的文章,对华语电影的收益结构和盈利模式做了深入浅出的分析,并声称,“这是石荣友导演一次伟大的尝试”,“这位导演一直以来都是将商业化道路坚定地走了到底”,“这才是华语电影将来的发展之路”。
的确,网游、漫画、车模、饰品、服装……甚至在食物和饮品上,《极速》都为A.E赚了个盆满钵满,用“成功”二字来作形容也并不为过。
但是,这两个字中,却不包括电影。
不管怎么说,由于题材上的限制性导致了这部电影面向的主要接受群体为年轻人,这也使得几位主演在这年轻人中受欢迎的程度水涨船高起来。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将《极速》定位为热血奋斗类而不是恋恋情深类的影片,所以在情节上,男女主演之间的感情只是发展到了朦胧的好感上,更多的镜头和着力点都被放在了男主角和男配角从一开始的竞争相峙到最后知己一般的惺惺相惜上。
这种处理感情的方式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大受欢迎。甚至据此衍生了一大批影视同人作品,以诸如“[极速]吴/孟”、“[极速]孟/吴”、“[极速]All吴”等标签的小说在某些小范围的圈子里大为流传……这些就不一一而提了,毕竟是小众文化自娱自乐的产物,不是吗?
七月份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候。
原本结束了《极速》网游版代言活动后,近期就没有什么工作安排的邵逸辰打算去欧洲一趟——自从五月份邵夫人出国以来,便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就想着是不是过去接她一下,也好给对方一个惊喜。
但是,只是刚刚有了这个打算,就在工作上有了新的邀约。
在A.E二楼的小型会议室里,正在抽着烟的辛洪源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和自己的老搭档胡监制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问题。一听到门外传来三声礼貌的敲门声,他立刻就掐掉了手里的烟,笑着说,“一定是阿辰到了……还记不记得,当初试镜的时候,这孩子就是这样敲了三下门,结果一推门出来了一个靓仔。”
在高声地喊了一声“进来”后,推开门走进来的果然是邵逸辰。
“阿辰最近休息得怎么样?”辛导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新电影我看了,演得很好。”
胡监制也站了起来,一边去开窗好散散房间里的烟气,一边也开口道,“对的,阿辰的演技长进不小。”
“《极速》的成绩不太好,”邵逸辰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对不住石导的期望。”
“不,拍得很好。”辛洪源轻轻地拍了一下大腿,“要不是看了那部电影,我还下不了决心这次继续找你演戏……赛车这个题材吧,确实不太好表现,国内外的赛车电影还没听说过哪一部能排得上‘经典’的。不过石荣友这小子有点意思,我听说你在电影里穿的鞋子、什么车钥匙上的挂坠、戴的墨镜什么的,全被这老小子和市场部那帮孩子捣腾成了钞票?……不说这个,扯远了,咱们还接着来说电影。阿辰,你们新人演戏,我最怕什么你知道吗?最怕你们演了一部戏出了名,再演就只会演那一个角色了,这样子就成自己把自己圈起来了。但是道理谁都能懂,可是做起来却不大容易……你很好,《极速》里演得很好,吴亚则是吴亚则,简昱是简昱。演员,就是要这个样子。”
辛洪源这段话说的很快,看起来还没有从刚刚和老朋友争论的激情状态中回归过来。
邵逸辰有些惊异于辛洪源的评价,但是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他是将自己看成了一个新人,而其实已经有了十多年拍戏经验的自己,对这个评价,实在是觉得有些愧对。所以,他也只是笑着说,“辛导你表扬得太过了……都是导演执导得好。”
“嗐,咱们不用来回客气这个!”辛洪源抽出了一支烟拿在手里把玩,转头去看自己的老搭档,“是你说,还是我说?”
胡监制递过去了一支打火机,“你说,你嘴皮子利落。”
“那我就再唠叨一次。”辛洪源点着了烟,眯着眼说,“《极速》的票房确实算不得太好,但是却不能去怪导演和演员。边家的老二确实够狠,舍得拿好莱坞的片子来堵你们。魔幻、科幻这个题材的电影,我们确实比不过美国大片。但是,要论到功夫片和黑帮片……还得看咱们华语电影的。”
邵逸辰点头称是,他在来之前就被经纪人告知了来商谈的是片约一事,所以并不太着急地等着导演来揭这个“谜底”。
果然,还没说两句,辛洪源就很是认真地说,“有一部片子,我想拍很久了……但是因为在选角上有些拿捏不妥,一直搁置在了那里。但是前些天我和老胡看《极速》的时候,看中了你在里面一场戏中的表演,于是就又动了这个心思。所以今天找你来问一下,阿辰,你最近的档期排得开吗?”
“辛导太客气了,能和你合作,那是我的荣幸,没有什么档期排得开排不开的。”邵逸辰之前也隐约地知道这位导演一直想拍一部电影,但是除了知道可能是警匪片或者黑帮片之外,其它的都不太清楚,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部片子了。
他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有些兴奋起来了——能被辛洪源都念念不忘要拍的电影,必定不会是什么平庸之作,能参与到其中的拍摄过程来,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辛洪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孩子,都不问问我给你什么角色?万一是让你跑龙套去呢?”
邵逸辰爽快地笑了笑,“只要导演一声令下,我绝无半字推托。”
“好,好,好。”辛洪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才说道,“等策划部批下了这个剧本,我找人给阿唯送去……阿辰,你这次拍的电影没有大卖也不要放在心上,有时候缓口气,才留着新的奔头往上继续爬。”
等到剧本拿到手中之后,邵逸辰才发现辛洪源给他的角色非但不是跑龙套或者配角,而是正儿八经的主角。
——一连三部电影都能拿到主演的身份,而且导演都是业界有名的大腕……不得不承认,人死过了一次后,连带的运气也好上了不少;或者说,很多情况下,出身背景所带来的先天性优势,还真是让人难以忽视。
《暗流》,黑帮片,饰演的角色是一名黑道继承人,双主角之一。
把剧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邵逸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才有种重新能够找回呼吸的感觉。
整部片子的节奏极为流畅紧凑,从开头到结尾的悬疑丝丝入扣地扣人心弦,结尾处的大逆转更是给人一种当头一棒后的回味无穷……至于对话旁白的设计,无一不是精细至极。
这将会是一部经典,他想。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大概是在两天前,辛导再次找到他,简单地叙述了一下角色设定后,很认真地想他提议道,“……基本人物性格就是这个样子。阿辰,杜家和你们邵家关系匪浅吧?现在主事的杜卓阳还是你的表哥。我是说,我建议你去跟他相处两天,去体验一下真正的黑道生活是怎么样的。”
“没有这个必要吧?”邵逸辰当即就委婉地拒绝道,“我觉得,吃透剧本就足够了。”
辛洪源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起身倒了一杯水过来。然后把杯子推到邵逸辰面前,说,“水,刚从饮水机中接的,无色无味,摄氏温度40°……”
邵逸辰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喝一口。”辛导又把杯子推了推,看着邵逸辰把杯子端到唇边之后,才简单地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于是,那就自知一下冷暖吧。
出乎意料的是,接到了可以用“请求”二字来概括中心思想的电话后,杜卓阳很是干脆地对白唯说了“不”。
待到邵逸辰再次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男人才沉默了一下,说,“如果是仅仅和我相处的话,别说两天,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是你待得越久越好。但是,要是像你说的,想看一下我怎么……‘工作’的?”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声低笑,经由电波传到耳中再被扩音后,有一种有些飘忽的不真实感,“相信我,我一点都不想让你看到……不不不,不是为了什么见鬼的保密……我在你面前应该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一般的、花前月下的……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阿基看到杜少爷挂断电话后,悄悄地后撤了一小步,“……您就这样被搞定了?”
杜卓阳掀了一下眼皮子,刚刚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不然你还要想怎样?”
阿基心说刚刚接电话那孙子和撂了电话就流氓的这位一定不是一个人来着恋爱中的男人不恐怖单相思的男人才可怕这哪里是我还要想怎样明明是你还要想怎样……
精于吐槽之道的阿基同学表面上一副正直无比的忠厚模样,用坚决的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要怎样”……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来一次地还没摇完,就看到杜卓阳把手机揣进兜里,叹了一口气后,从宽大的方桌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拉开了半掩着的窗帘。
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正是太阳将落不落的时候,橘红色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直直地照射了过来,在窗边站立着的男人身上映出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窗外,车水马龙。
然后,阿基就听到杜卓阳淡淡地安排说,“去和13K安排一声,下周的货,让他准备周全了后天接。”
“啊?”小跟班没太懂自己老大的意思,眨巴了半天眼睛后,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大哥,不会吧?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杜卓阳不置可否哼了一声,仿佛注意力全部被放到了窗外的车来车往上而听不到阿基的问话。
过了好几分钟后,他才像是在无意中说道,“他剧组要拍戏,哪儿能让他跟我这儿耗时间。”
阿基突然觉得,他现在一句槽都吐不出来了……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鼓囊囊的一片空白。
杜卓阳又在窗边站了好一会,站到窗外的日光都开始稀薄着暗淡下去以后,才又开口说道,“……真他妈栽了。”
——真他妈栽了,我居然也会有什么目的都没有的,纯粹地为一个人做他想要去做的事情。
三七章 黑、金、红
每一缕阳光之下都存在着投射的阴影,每一处繁华背后都存在着对应的黑暗地带。
夜色的掩盖下,一辆黑色的宾利在街灯的光亮下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车内的乘客只有两名。
懒散地斜靠在柔软的皮质靠背上的杜卓阳,正在漫不经心地咬着一支雪茄。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薄料风衣,里面搭配的是墨绿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领带……还有黑色的皮鞋,再加上烟晶镜片的墨镜的话,除了露出来的皮肤是白色调的以外,其它的就全是一抹眼的黑了。
“等下你跟我紧一点,有眼力劲一点。”雪茄上弹下来的烟灰肆无忌惮地落在了车内的手工毡毯上,杜卓阳扯松了一点领结,紧接着又像是补充一样地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
邵逸辰笑了笑,车窗外的路灯光线从他眼底掠过时带来亮色一晃而过,看上去会有一种犹若实质般温暖的错觉,“好。”
他今天白天跟着杜卓阳去了两家赌场。而真正地走近了所谓“黑道太子”的生活,才发现,这根本早已不是早年港岛电影中动辄火拼街头的“古惑仔”形象。
“杜家就凭这两样搞钱,”杜卓阳是这样说的,“赌场和军火……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对于赌场来说,我们这里是最安全、最正规的娱乐场所;对于军火来说,如果在我们这里有一把枪械买不到的话,那一定是它还在生产线上。赌场你已经看过了,晚上带你去谈生意。”
现在,是在谈生意的路上。
用食指上的方面宽戒无意识地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杜卓阳压低了声音说,“……再笑一下。”
邵逸辰皱了下眉,“什么?”
“我是说,”男人掐灭了手里的雪茄,转而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对方,“你笑起来很好看,再笑一下。”
再次礼貌地笑了笑,邵逸辰说,“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演员。”
“有什么关系吗?”烟晶墨镜被取了下来,挂在指端摇摇晃晃的……取下了眼镜的男人更加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热度,好像对话的重点不在于“说”,而在于“看”。
“有,”邵逸辰一本正经地说,“我在艺训班学习的时候,专门有一门课就是教怎样来笑的……我的狰狞大笑还受过老师的当众表扬,要来看这一个吗?”
杜卓阳闻言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连连摆手。
真奇怪,他想,我这样笑着,居然觉得自己有点悲哀。
这么想着,却笑得连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驾驶座上的阿基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撇了撇唇角:还笑呢还笑呢再笑下去哭都比这个要好听了……
车子从一座高大建筑物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驶了进去,轻车熟路地行驶在一条岔路接着另一条岔路的地下通道,然后从不知哪条路上拐了进去,转了个弯后,直直地开进了一间大型电梯里。
载着一辆轿车的大型电梯在关上电梯门之后就缓缓地降落下去,封闭的空间中,照明条件强差人意,光线有些不足。
“只是一家地下娱乐会所,你可以把它当作地下酒吧什么的。”杜卓阳弹了一下身侧的车窗,“……当然,需要一些比较严格的准入资格罢了。”
邵逸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独自一个人跟着他来到这种地方……如果,只是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会有第三方知情人的存在吗?
——想太多了。
车子驶出电梯,然后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一旁早已有人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车门,然后半鞠着躬说,“太子爷好!”
杜卓阳走下车子,单手插兜的动作还没有做完,右手里已经被人送上了一支烟,并在它刚刚被送到唇边的时候就递上了火。
一连串动作的进行几乎可以用“行云流水”四个字来形容,不管是递烟的时间、位置,还是点烟的时机、角度,都用一种能让对方动作最少和最舒服的方式进行。而杜卓阳从下车起就没看过一眼为他拉开车门送烟点火的男人……这种态度与其说是面无表情,倒不如说是完全漠视。
邵逸辰跟在杜卓阳身后,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个男人称呼他为“太子爷”而不是“杜少”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金属大门,地上猩红色的地毯滚着暗金色的花边,行走在其上的每一步都毫无声响……墙壁上的琉璃灯盏投射下来的光线柔和而又明亮。
随着向前行进,一行人与大门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缩短。紧闭着的双门缓缓开启,迎面而来的是掺杂着金灿灿底色的舒缓音乐……灯红酒绿的盛世繁华,而且充斥着富丽堂皇般的金碧辉煌。
大厅里有着各式各样的赌具,错落有致的赌桌数量却并不太多——邵逸辰对这些并不完全陌生,毕竟白天的时候才“参观”完毕——但是衣着暴露而又性感的服务女郎们,则是之前完全没有见到过的景象。猫耳、兔耳、豹纹bra、银色脐环、金色眼影……甚至还有丁字裤,但是这些完全没有成为大厅里的客人们的瞩目点,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在手中的筹码和种类繁多的赌具上去。
在经过一台赌桌时,邵逸辰看到了桌面上一个筹码的面值,然后很快地转回了眼睛。
100万。
阿基注意到了他这一小小的动作,快走了两步后附耳轻声说,“……这里是贵宾专场,赌场收益的70%都是来自这种场子。”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还是被从刚才起跟在身侧的男人听到了。
同样黑色着装的男人扫过来了一眼,眼神锋利得仿佛可以刺痛人,又带着一种不明的意味在其中,而且是非好意性质的。
行走在前方的杜卓阳明明一次都没有回头过,却像是在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几乎在同时停下了脚步,随后转身过来给了那个男人第一眼的注视。
男人慢慢地低下了头去,目光恭维而又顺从,接着把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这个动作并不是第一次被做出,在方才走过的一路上已经如此这般地连续出现了好几次。
与以往不同的是,杜卓阳在他掌心弹了弹烟灰后并没有收回手去,而是随意而又自然地做出了一个碾灭烟头的动作。
……皮肉被燎烧的味道混着轻微的“滋滋”声响了起来,然后被视若无睹。
“眼睛和耳朵都管不住的人,我多事地替浩哥管一管。”杜卓阳点了点头,第二句话却是对邵逸辰说的,“过来我这边走。”
满头大汗的黑西装男人努力地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深深地鞠了一下躬后,仍然毕恭毕敬地说,“谢太子爷。”
一瞬间,邵逸辰觉得自己的掌心有种钻心的麻,刺破皮肤窜入血管再沿着骨骼攀附着穿行其上……让人忍不住地想握紧手心。
待到穿过了大厅,走入了一间房间后,随着房门的关闭,就割断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主题基调仍然被布置成一片金光闪闪的房间里的设施堪称豪华,而在天花板吊顶上的水晶灯具的照耀下,正在进行的是一批军火的买卖。
一个个皮箱被提了上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打开。毫无疑问的是,箱子中层层叠叠堆放着的是大额的美钞。
杜卓阳走了过去,指尖从排放在最前面的箱子上滑过,随意地停留在其中一个箱子面前,抽出了几张纸币,扬到了与自己肩膀同高的位置。一直跟着他的阿基立刻取出了一支雪茄递了过去,接着又取出一只打火机引燃了绿色的钞票。
雪茄浓郁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男人从那排皮箱前转身走开,挥了下手示意手下将钞票箱带走……通常情况下,这意味着定金的付讫和交易的确立。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了,义哥。”杜卓阳在正中央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本来根本不用耽误我们彼此的时间,出面做这种小事的。”
被他称作“义哥”的男人是一个刀疤脸,此时正端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既然杜少安排我来一趟,我哪有不听的道理?”
杜卓阳喷出了一口烟,脸上的笑就慢慢收了起来,“我杜家不碰毒品生意已经很久了,义哥你如果有这方面的雄心壮志,我当然是乐于见成……但是动了我的人就不大好了。去叫13K过来。”
在等着人来的过程中,杜卓阳轻轻地叹了口气,“义哥,咱们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和老13勾搭在一起,想用我的路子从南美往这边运白粉。头一次算我管教手下不力,责任我自己扛了,我们生意照常做,大家照旧一起挣钱……这都没什么。但是我得把难听话说前头,如果再有半次的苗头出现,以后只要有我杜家在的地方,断然没有你半分的立足之地。”
这话说的已经是十分强硬,只不过是“赶尽杀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正在说话间,人已经到了。明明是高大魁梧的男人,却在进了屋子之后就止不住地满额汗水,站立都有些站不太稳。
杜卓阳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来了……K哥,坐。”
男人哪里敢坐,诚惶诚恐地连连摇头,“杜少,‘K哥’这个称呼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成,那我还喊你老13。”杜卓阳皮笑肉不笑地说,“13,不就是B吗?自己是个13还不知道装一下再见人,怕是连B都不想做了?”
还没等男人开口说话,他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成了,别拿你那套解释来浪费我的时间……正好今天义哥也在这里,你说怎么办?”
人高马大的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向前着向杜卓阳求饶道,“杜少我这次鬼迷心窍了……您看在我为您做那么多年事情的份儿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一叠声的求饶没有起到丝毫的效果,无奈之下,男人只好转而向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男人求情,“义哥,我这次挨栽完全是为了给您办事儿……”
刀疤脸的男人端起了桌面上的红酒酒杯,笑嘻嘻地说,“我和杜少可是在刚刚达成了共识的——我跟这件事情无关,所以怎么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嘴边送着酒杯。但是话还没说话就停了下来,转为了“嗬嗬”着的痛苦呻吟。
酒杯整个地打翻过来,在地下铺着的纯色地毯上留下了一大片红褐色的污迹。
——也许不止酒液,还有鲜血在其中起作用的原因。
13K趁着义哥仰头喝酒的时候,从怀里拔出了一把刀子,一下子就捅进了对方身体里……然后捂住了男人的嘴,一刀接着一刀的动作迅速而又用力,就像是歇斯底里的正在发狂。
整个过程发生得让人猝不及防,等到义哥身边的保镖反应过来开始拔枪射击的时候,被连连在心脏部位捅了好几刀的男人俨然是已经活不成了。
当然,一同死去的还有最开始动刀子的凶手。
就在这时候,雅间的房门再次被大力拉开,冲进来的全是枪弹上膛、保险拉开的黑衣男人们。
杜卓阳慢悠悠地吐出了一个烟圈,在室内因为对峙而产生的静默中,用一种极其置身事外的态度说,“今天晚上,只流两个人的血就够了……我杜卓阳说话算话,和你们联安的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刚刚只不过是私人事件,意外而已——你们,可别给我搞成帮派火拼。”
在领头人已经死掉的情况下,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方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平息了这场原本有可能造成更大流血事件的冲突。
直到从这家VIP级别的赌场中走出来,邵逸辰还有点不现实的恍惚感。
至始至终,他都是以一副旁观者的态度来看待今天晚上的经历……可是,却始终无法做到真正的游离之外。
他演过各种将死之人,也演过不同时代的尸体,当然也曾演过杀人者和被杀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但是,距离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和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目睹生命的消散,还属于第一次。
只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淡定的态度,甚至是一种完全漠视的态度——就像是杜卓阳那样。
血迹还有枪响仿佛就像是在上一秒钟发生的那样印迹鲜明,鼻端仿佛还可以闻到枪击带来的硝烟以及血液喷射出来时温热感十足的腥甜味道……刀子没入人体的声音原来是那样一种钝默的声调,还带着刀面摩擦过肌肉组织的牙酸感,让人不寒而栗。
……冷。
邵逸辰紧了紧身上衣服,布料在皮肤上摩挲过去有一种稍微安心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话来,否则车厢里静谧的气氛会有一种凝滞起来冻结住的错觉,“……那个人突然动手,是你事先的安排吗?”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用得着我来安排?”男人的回答有些不屑一顾,“只是他个人的选择罢了……拿别人一条命和自己一条命,来换一家子的活路,这不是很划算的事情?”
邵逸辰沉默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突然猛地刹在了路旁,还伴随着阿基的声音说,“杜少,有人拦下了我们的车子
。”
这一段的路灯前阵子坏掉了,除了一旁偶尔行驶过的车子照过来的车灯之外,就只剩下了稀薄的月光。
在宾利的车前灯的灯光中,横贯着拦住了前路的是一辆莲花,黑色的莲花。
车门被打开后再被用力地甩上,沉着一张脸的男人走到了两辆车之间……一瞬间,邵逸辰觉得其实最黑的不是自己正在坐的这辆宾利也不是面前的那辆莲花,而是男人的脸。
男人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直直地走到了车后座的位置,用力地拉开车门,对上了杜卓阳不太友好的目光,然而开口的话却是对着邵逸辰说的,“逸辰,下来!……跟我回去。”
邵逸辰应了一声,就要起身下车。
但是还没动身就被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按住了肩膀,“明天……明天你还会来吗?”
邵逸辰摇了摇头,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解释说是因为要开机没有时间再来,就被人拽着手腕拖出了车子,然后就是“砰”的一声甩上车门的声音。
一直把人拖到了自己的车驾前,塞进了副驾驶座里,粗鲁地扣上安全带,再把自己摔进了驾驶座的位置上发动了车子,邵钧哲都没有开口说第二句话。
——虽然怒气蓬勃得犹若实质。
邵逸辰想,这是忍着的呢……就是不知道能憋到什么时候了。
这么想着,出了赌场大门后就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那些不好记忆,倒是被冲散了不少。
果然,车子刚刚下了环路,就被停靠在了路旁。男人转过来身子,面色不善地说,“我不过是出差了一趟,还没回来你就跟他搞在一起了?是没吃过亏还是闲得发慌?如果我不来的话,难道你还要跟着他过夜去?!我告诉你,你……”
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因为被呵斥的对象主动地做出了投怀送抱的举动——这让男人在迅速消音的同时竟然开始有点手忙脚乱了起来……各种各样的绮思层出不穷地跳跃出来,像是烟花一样,在头脑里一时间绚烂无比、声色添香。
然后就迅速地消融下去。
因为扑进怀里的人低着声音说,“……今天,我见到了两个人,死在我面前……据说是,意外事故。”
——红色的和金色的回忆再次涌现上来,并且引发了一些很不令人愉快的回忆。
“我在想,”邵逸辰慢慢地说,“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次这样的意外事故。”
这是他第一次明白地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是他第一次以苏慕彦的身份问及到上一世的死亡。
邵钧哲慢慢地收紧了手臂,好像放松一下下,怀里的人都会突然消失。
他想,我一定要……好好的回答。
三八章 是夜
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和路边稍显昏暗的街灯光线,一辆半旧不新的黑色莲花车慢慢地掉了个头之后,便飞速地驶离了视线。
阿基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杜少?”
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里的杜卓阳看不出来脸上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叹出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说,“……开车吧。”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语调是如此之轻,以至于阿基听了之后一时间都未能反映过来。
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发动了车子,接着犹犹豫豫地说道,“杜少啊,我今儿吧……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杜卓阳咔嗒一声打着了打火机,凝视着跳动着的那一簇小小的火苗,冷淡地说,“那就憋着别问。”
“可是……我想问……”阿基咽了口唾液,仍然觉得自己喉咙里干得发麻。
“……问。”打火机打开再熄灭,每次被甩着合上的时候都会有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一时间,车内只剩下了这个声音,节奏而又枯燥。
阿基用力地握了握方向盘,在心里面对自己打气了又打气了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杜少,您……您这是何必呢?”
杜卓阳在最后一声“咔嗒”后点着了一根香烟,缓慢而又悠长地吐出了一口烟圈后,眯着眼睛想,这小子最近越发得小聪明了起来,这么模棱两可的问句,也好意思拿来问我,可见是最近操练他操练得太轻了点儿……
只是,连他恐怕都没有察觉到对于这个问题来说,自己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回避去深想的。
“要我说吧,”阿基用力地大声咳嗽了一下,但是怎么听着都有一种装腔作势和装模作样,“您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辰少爷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看得惯过刀口上舔血的人,您今儿弄这么一出,可不是……”
“你说的没错,”杜卓阳打断了他的话,“这两天来,我的确可以陪他去马场骑骑马吹吹风,或者去游艇上晒晒太阳再开个party……但是,这是他想要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停得阿基都心惊胆战了起来,才又开口说道,“他向我提出来的要求,我做不到拒绝和敷衍罢了。”
阿基当即就震了精了,一个刹车没踩住,车子就“噌”的一声横闯过了红灯。
——完了,要扣两分了……
杜卓阳并不是一个会向别人轻易地袒露心迹的人,但是也许是由于今天晚上的月光太过朦胧和昏暗,也许是一连两日与邵逸辰朝夕相处带来的心情放松,也许是因为现在他身边只有阿基一个人没有第三者的在场……也许没有什么也许,只是破天荒地想要说点儿什么。
——说给谁听无所谓,说什么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要说出来什么。这样,也许心里会觉得舒展一些。
“和逸辰在一起的时候,”杜卓阳看都没看前排的阿基一眼,而是半靠在座椅靠背上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总是会想能为他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太新鲜了。有时候我就想,这算不算是‘爱’?是我爱上了他还是我需要这种爱上的感觉?是我在逃避什么还是在追逐什么?是……”
“少爷!”阿基猛地一个刹车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然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杜卓阳。
在很多情况下,这位杜卓阳身边的第一跟班总是沉默着腹诽吐槽的。但是,这一属性并不能否定他作为一名小弟所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忠诚”品德。
“少爷,”阿基又喊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副豁出去了大无畏的样子说道,“辰少爷他不适合您真的!您要是想玩玩儿就算了,我能给您想出来一大串阴招来撂倒他到时候您爱怎么上就怎么上想怎么上就怎么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全由我来给您担着!但是您要是玩儿真的他真的不适合您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杜卓阳“切”了一声,一扬手就把那只有着贵金属外壳的打火机砸到阿基脑门上了,然后磨着牙冷笑了一声,“胆儿肥了啊……开车!”
阿基被他最后两个字“呵斥”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急忙转头过去手忙脚乱地发动了车子。
他想再说出来点儿什么,来劝劝自家这位老大……但是话到了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咽回到肚子里去也是闷闷地堵在那里,连个完整的句子都折腾不成。
车子从北三环驶上了四环,再转一个圈就到杜卓阳名下的一处宅子了。
习习的夜风从半开的车窗外灌了进来,吹得阿基头脑发凉,感觉也爽快了很多。他踩了下油门让车子开得更快一点,然后才像是回过神一样地想着:阿基你丫的真是傻B了居然对杜少说出那种话来,杜少要是想做什么还用得着你来出谋划策你以为你是太子爷杜少是阿基吗?!……这一定都是月亮惹的祸今天的月色太美太朦胧了……
就在他满脑子跑火车的时候,他听到坐在车后座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当然,我们的阿基由于太过爱国,对于英语这种语言是非常的深恶痛绝,对自己的老大曾经在大不列颠留学过两年也是相当的景仰,对这句话也是听而不闻而且搞不懂太子爷他到底是想说啥……但是,如果将这句英文翻译成汉语“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话,他肯定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嗐……不就是泡妞用的吗?说我哪怕是一只大老虎也会爱上你这朵小蔷薇花。外国人真是太贼了,泡妞的话都这么欠揍,哪儿有我们汉语中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来得诚恳:哪怕我是一坨牛粪也要倾尽所有地包养你这朵鲜花!
而事实上,这句广为人知的英译汉还有着后半句话:“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邵逸辰在靠进邵钧哲的怀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能让自己身体深处一直绷紧着的什么东西放松一下。
男人身上有熟悉的烟草味道、熟悉的香水味道、熟悉的呼吸频率、熟悉的心跳节奏……这些东西都太过熟悉,以至于会有一种能够让人安心的作用。
……在很多情况下,拥抱是一种依靠支持和汲取温暖的姿势。有时候它甚至跟涌动的感情无关,只是作为人类的一种本能而存在着。
邵钧哲屏住了呼吸,两只手慌乱得不知道该向哪里放才不会显得多余。
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放在邵逸辰的头发上,然后再挪移到他肩膀上,然后再环上他的腰,然后再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的重新回到肩膀上……
想要接近和不敢接近的情绪混杂在了一起,让人小心翼翼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他听到邵逸辰低声说道,“……今天,我见到了两个人,死在我面前……据说是,意外事故。”
即使是没有亲在现场看到这场所谓的“意外事故”,邵钧哲也能想象得出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这样子收紧了手臂,把对方搂入怀里——就像是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随后,他就听到他慢慢地说,“我在想,“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次这样的意外事故。”
邵钧哲用力地加大了怀抱的力度。他想,慕彦出事的那时,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又是怎样想的呢?
去年的5月初,初夏。
11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和特别热,还没进入六月份,就已经有了骄阳如火的当空烈日了。在这样一种燥热的天气里,哪怕是在空调能够有效制冷的房间中待着,都会有一种因为天气反常的燥热而带来的烦闷感。
邵夫人轻咳了一声,用保养得非常漂亮的指尖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桌面,用一种很不在意的口吻说道,“邵钧哲,你应该结婚了。”
邵钧哲从电脑屏幕上转移过来视线,翘起来的唇角讽刺极了,“您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的?闲不闲啊,您?”
“少转移话题,”邵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下个月给我选好结婚对象……这可是咱们老早就说定了的事儿,可没有什么事到临头玩儿反悔这一说。”
“离我35岁还有两三年,您着什么急?”邵钧哲把视线又拉回到电脑屏幕上去,心里却在想,确实是后悔了那又怎样?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什么35岁就结婚的要求。
可是,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会一天比一天更爱……这样想着,竟会有一种心甘情愿的甜蜜感了。
“我没有时间了。”邵夫人依然用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说,“……所以,你也没有时间了。”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情,你不要告诉逸辰。”
邵钧哲和母亲之间的谈话,总是简短地开始、简短地结束。哪怕是吵架的时候,也都是很快就结束争论——或者说,是邵夫人单方面的压制也可以。
这次发生在位于最顶层办公室的对话也是如此。
等到母亲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邵钧哲才把自己放倒在身后的靠椅中,就这样坐了一下午。直到华灯初上,才舒展了一下筋骨离开了办公室。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缤纷流彩的霓虹灯和过往的车灯在车子的挡风镜上留下了各种光色的斑点。邵钧哲想,结婚……太搞笑了,简直的。
然而争执却渐渐地升级了。
再加上宏利的收购案越来越棘手、越来越迫切,而邵氏前段时间铺开的摊子太大,一时间资金上竟有些接续不上的断流了……或者更加坦诚地说,焦头烂额了。
——仅仅是利益上的联姻,这在所谓的商界圈子里并不少见。大家结婚登记婚纱照摆酒席,然后各自过着各自的私生活。
邵钧哲想,如果这样的话,那结婚也不过是一张纸上的签名;而且,大不了还有离婚这一条路可走。至于为什么选择上冯家,无疑是因为一直做金融风投的他们,更适合优势互补和双赢得利了。
然而在口头约定了婚约之后,他才发现自己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性格偏激乖张,而且好像还有点占有欲过旺。
在第二次一同共进晚餐的时候,女人就死缠硬磨地问他“你和苏慕彦什么关系?”,得到了无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坚称自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得到对方的回答和保证云云。
邵钧哲懒得再继续装绅士,抽起一旁的餐巾随意地擦了擦唇角,毫不客气地说,“冯小姐,我和你父亲商定的婚约里,好像没有爱情这种玩意儿吧?……你可以随便找情人没关系的,但是少花点心思在我身上比较好。”
“那你为什么不能爱上我?”女人不依不饶,“我年轻、漂亮,最重要的,我是个女人。”
邵钧哲想,就是个女人才糟糕——拜他的母亲所赐,他对所有异性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抵触和排斥……女人,就代表了麻烦。
端起一旁的红酒漱了漱口,邵钧哲懒得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说话,招了招手叫来waiter就要刷卡买单。
——这家的小牛排做得的确不错,但是现在最想吃的是慕彦做的蛋炒饭……这次拍戏又走了三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回来后怎样向他解释自己婚约的事情。一定会大吵一架吧,所以还是应该先做了之后再说……
想着这些的邵钧哲,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他把服务生交还回的金卡重新装回皮夹,才听到女人又执着地问道,“……是不是这样?!”
“什么?”男人已经站起了身子。
“如果没有苏慕彦的话,你会不会爱我?”女人也站了起来,两三步地走到他身边,想要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坚决地做出了拒绝姿态的男人单手插兜地率先走出了这家西餐厅,被女人逼问得急了,才很漠然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我现在就已经这么地爱他了,怎么会知道没有他会不会爱上别人。
这段对话在5月月底的那个染血的夜晚后,成了邵钧哲最大的心结和梦魇。
他无数次地回想起这段原本已经被丢到记忆角落里的对话,每一次想起来时都觉得从心脏的地方被人狠狠地扎了一个洞,然后再被浇灌入滚烫的铁汁。
……疼得直哆嗦那种战栗。
他想,……慕彦,我有罪。
三九章 仍然在这里
12年7月的夏夜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如果用一种狗血且恶俗的办法来概括的话,可以简练地叙述为:两个男人和一个男人,或者是莲花VS宾利。
但是,直到后来才能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已经在这个晚上初露端倪了。
杜卓阳的杀鸡儆猴做得很果断,可是仍然被认定为落后了。
早在一个世纪之前的时候,杜家不仅是从事毒品交易,而且在整个东亚的毒品链条上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一环。但是在其后的政权更迭中,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杜家不但完全放弃了这块生意以表主动示好,而且还凭借着自己的影响力,下手约束着整个地下社会在这方面的交易。
这次流血事件的发生,实际上并非出于什么意外,而是必须要对上峰做出的一个交代……或者说,上峰也需要一个事件作为由头和讯号来借题发挥,进而把杜家的势力……
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吗?”杜卓阳用力地推开车门,外头的瓢泼大雨下得天地间都失去了颜色,只显出一片单调的白茫茫。
头顶上的伞早已适时地撑开,雨水在伞面上传来单调的击打声……杜卓阳大踏步地向前走着,簇拥过来到他身前身后的不乏有着杜家的老人或者现在的骨干,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有着一种带着忧虑的惶惶之色。
“赶尽杀绝,”男人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听起来却不容忽视,“……搞笑的吧,嗯?”
这场暴雨来临的时候,正是《暗流》开拍的第五日。
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势头大、去得也快……因为将要拍的是一场室内戏,所以天气对正在进行中的拍摄工作反倒影响不大。
“等雨停了再拍吧!”辛导看了看窗外仿佛在一瞬间变成的倾盆大雨,“不然的话不好收音。”
剧组的人都应了一声,然后纷纷丢下手中的器材、道具什么的,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聊天放松。
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东娱会所一楼那个宽敞明亮的大厅,几排摄影机早已埋位就绪,布景师和道具师正趁着现在闲暇的时候对拍摄区进行再一次的检查——等雨停了之后要拍摄的就是一场枪击戏。能够在这座远近闻名的建筑物中拍戏,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邵逸辰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黑色衬衫和银灰色领带的搭配让他看上去有一种冷冽的气质。
服装师走了过来用一条鲜红色的手帕换下了他外套上口袋中的那条纯白色的,比照了一下又重新换了回去,“阿辰,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
“白色的……吧。”邵逸辰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了杜卓阳在三天前所穿的服饰来,男人慵懒的神色和手中的雪茄混杂一起,在狭小的车厢里有一种氤氲过来的压迫感……然后,又想到了邵钧哲。
那天,他狠狠地甩了邵钧哲一个耳光。
夜幕是那么的黑,刚刚挣脱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邵逸辰慢慢地收回扇了男人一巴掌的手,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邵钧哲从另一侧车门走了下去,急急地想要拉住男人,却被他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邵逸辰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和选择,但是我无法接受……在你的爱情里,只有你自己,并没有我。所以,我……早就退出了。”
他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转身离开了身后的那辆黑色莲花。
有夜晚载客的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下,然后车门被拉开,一身铁灰色风衣的男人坐了进去……
车子,绝尘而去。
仰靠在并不舒适的车后座上,邵逸辰想,其实事情完全不用发展到这一步的……爱情不是象牙塔,也不是琉璃宫,很容易就会被掺杂进去一些东西,变得不那么光鲜照人。
他想,在一年前,如果曾经的爱人坦诚相告,即便他们会和平分手,即便仍然会被买凶枪击……
是不是,是不是就会变得比现在更容易自欺欺人一点?
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边摁下计价器一边殷勤地招揽着客人,“您要去什么地儿?”
邵逸辰愣在那里想了半天后,还是报出了自己经纪人的家庭住址。
等到了地方,司机熟练地撕下发票,然后轻快地报着价钱,“一共五十七,发票您要吗?”
“我……”邵逸辰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身上除了带了卡之外,并没有带现金。
所以等白唯匆匆赶到的时候,正见了一脸兴奋和喜悦的司机拿着一张签名杂志连连道谢,说什么都不愿意收那专程送来的几十块钱的车费。
交际手段惊人的白大经纪人三言两语就说动对方接下了车费,然后领着人往自己家走。
“那个,白唯……”邵逸辰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白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一开口就是堵死人不偿命的话语,“太胡来了!这么晚了搭乘计程车过来,是嫌自己这两天在八卦娱乐杂志上的曝光率降低了吗?”
邵逸辰笑了笑,心想总不能说我是因为和自己那个“便宜哥哥”吵了一架,一时气闷下了车子,没地方去才来投靠你的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天上午会举行开机仪式吧?”白唯按下了自己所在的楼层,“二少现在是怎么了?迟来的叛逆期中离家出走的青年?”
“呃……”邵逸辰继续沉默。
“那么,”金牌经纪人下了断语,“也许你是专程来麻烦我的。因为,我必须在明天你起床之前搞定你的全部着装,能被媒体拍照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正式的着装。”
邵逸辰默默地背转过身对着电梯门小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走错地方了……等下就离开。”
走神了这么一大会儿,外面的大雨已经停了。夏日特有的灿烂阳光撕破了云层后酣畅淋漓地照射下来,连大厅里都一片亮堂堂的,煞是好看。
“好天气!”辛洪源掐灭了手中的烟,招呼着大家动身起来,“来来来,都来做准备了……东娱这场子虽然我们是按着亲友价租下来拍戏的,但是亲友价也不便宜的。等下开拍了,谁给我NG了就扣谁的片酬来支付租金!”
这场戏的主角是邵逸辰饰演的廉贞,刚从国外回来。他的伯父在一个月前遭人暗杀,空下来的魁首位子几乎在前任主人猝死的瞬间,就在地下世界中引起了腥风血雨般的明争暗夺。
而根据这位黑道魁首的意愿,他的下任接班人应该是从小跟着他长大,近两年才出国的侄子廉贞。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位下任的黑皇帝应该在结束了三年的国外游历后,重新回到国内帮助自己的伯父打理帮派联盟,进而一步步地顺利拿下原本属于他的“王座”。
但是,死亡成了最大的变数。
哪怕是并没有来得及接手该有的势力,廉贞要回国的消息还是第一时间惊起了几大势力的密切关注。第一个做出反应和表态的是清帮,现任的帮主热情地邀请表哥一同商谈老帮主遇刺的解决。
在上一场戏的拍摄末尾,饰演廉昊的郑之成高跷着二郎腿坐在圆形的会议桌后笑眯眯地说,“清帮是我老子的,当然也是我的……老头子已经把魁首给了他做,区区一个清帮帮主的位置,我表哥一定看不上眼的。当然,老头子好像也说了清帮也是他的。但是,”男人狭长的眼睛笑得不怀好意,“总还要他有命来做吧?”
“各部门注意,摄影机埋位,现场收音准备……CUT!”随着辛导的一声令下,整个拍摄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砰”的一声,东娱的大门被人用力踹开,在大门大开的同时,大厅内部向着大门的方向就喷射出了十数道火舌,枪声和子弹射出的声音还有弹壳反弹到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混在一起,喧嚣一时。
等到淡淡的白色硝烟从门口处消散之后,非但没有看到人体被打成筛子或者血溅五步的场景,那里连人影都没有一个。
“上午好。”随着一声轻松的招呼声,从大门的最上面传来了一阵密集得像是下豆子一样的枪声,节奏的、稳定的、持续的、单一的,但是却不单薄,而且见效迅速地打破了之前的狙击态势。
男人从大门外的横梁上跳了下来,黑色的风衣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利索地散落在光洁如镜的石质地板上,黑色和白色的交映鲜明而又深刻。
邵逸辰慢慢地站起身来,腾出一只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茶晶墨镜,皮质的短靴在地板上倒映出修长的腿部曲线,“火力压制做得很不到位,有效打击都落到了哪里?”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大踏步地向着里面走,手中拿着的M16 A4自动步枪像是经过了精密测算一样,向各个方位凶狠地吐出一连串的弹头,接连不断的收割着伏击者的生命。
这样大步前行、凶猛射击的气势具有极大的震慑性,连他更换弹夹的动作都行云流水一样不容打断。
十二部摄影机按照总摄影师的要求埋好了各自的位置,恪职尽责地记录下每一帧胶片和每一格镜头上留下的影像;同时还专门有两部移动机位负责推拉镜头的摄制工作……这些镜头,如果在后期剪辑处理得恰当的话,完全可以营造出视觉上的震撼效果。
“CUT!”辛导满意地喊了停,凑过去一台摄影机那里让摄影师调出来拍好的片子看。这部摄影机始终追着邵逸辰的脸做特写,一放出来就被辛洪源连叫了好几声的“好”。
“阿辰演技愈发纯熟了,老胡你过来看看。”辛导招呼着自己的老搭档过来,“看眼神!看……当时在《极速》里煞到我们的那个眼神,跟这个是不是没得比?非常的好……”
小屏幕上的邵逸辰一边走着,一边保持着连续的射击,更换弹夹的手腕幅度很小,动作干脆,没有一点多余的、被浪费掉的花哨之处,随着每一发子弹的射出都会有人应声而到、血流四溅……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他的眼神。
一边走一边开枪的邵逸辰满脸平静,仿佛是在进行一次饭后的闲暇散步;然而眼睛里却全是一片漠然,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对生命的无视——能够让旁观者感到森然冷意的无视。
半撑住膝盖微微喘着气的邵逸辰直起身来,把单手拿着的M16随意地扔到一边去。他在拍这场戏之前就曾经霸占了白唯家客厅的大落地镜练习了又练习,反复地揣摩着廉贞该有的表情和眼神。而刚刚在实景拍摄的时候,一边扣动着扳机一边大步行走的时候,眼前竟仿佛出现了杜卓阳的样子。
——在他和男人相处的两天里,男人不曾出手过一次,最暴力的行为便是在别人掌心中碾灭了一支点燃不久的香烟。但是,那种居于上位而漠视一切的态度却始终像是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所有见过他的人心上。
只有见过他的人,才明白为什么“太子”这个充满了封建意味和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语会被人恭恭敬敬地称呼他。
一时兴起的辛导已经抓来了剪接师商讨后期剪辑时应该如何下刀,而另一名饰演戚杀的主演贺虞则笑着走过来连连地拍着邵逸辰的肩膀说,“阿辰你果然很棒……这个场景我当时也想过要我来拍应该怎么做。如果我来演廉贞的话,估计就会选择‘用眼神杀死你’那种凌厉的眼神了。但是你这么面无表情地来,反而会更能显示出这个人物很有个性!”
“……不止是有个性吧?”邵逸辰笑了笑,“不过虞哥你可不能这么夸我,这都多亏了辛导的指点。”
“了不得,”贺虞竖起了大拇指,“辛导真是华语电影人里最会玩儿暴力美学的。”
拜雨后晴朗的天气和邵逸辰一开机就有如此出色的表现所致,剩下的拍摄任务完成得十分顺利。在拍戏的时候很容易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演员的激扬起来的情绪或者完美的表现感染和影响到同伴们的高水准发挥,一个演员的失常表现或者反复NG也会带得整个剧组烦躁不堪、频频出错。
从现在的情况来说,无疑是前者。
随着邵逸辰在象征着清帮老大的位子上慢慢坐下,周围一干手下敬畏地低下了头,镜头转向了半张着嘴目光呆滞着平躺在地毯上的廉昊和他身后慢慢渗出的血迹上,然后晃动着结束在一片黑暗中。
持续了一下午的顺利拍摄让辛导和胡监制大为满意,旁边还有剧组人员打趣道,“辛导,这可是您第一次没骂人吧?”
到底是心情很好,辛洪源乐呵呵地笑了一下,就脱离实际、扭曲事实地回答说,“我从来不在片场骂人!”
精神长时间地集中在表演上,一旦停了下来就会有一种类似于脱了劲的松懈感。邵逸辰换下戏服,卸下妆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拍戏的感觉,果然是自己最喜欢的……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他者生活的演绎和重现,然后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生活,就能发现很多原本一些不需要去在意和纠结的地方。
晚上还有几场夜景的戏,但是因为没有他的戏份,所以邵逸辰可以安心地回家休息一下。
……也许,是回经纪人家里?
邵逸辰一边把拉着自己因为用了喷发定型液而显得发丝僵硬的头发,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算着自己出道以来的片酬、广告费、出场费等等一系列的金钱数额。由于没有太大花销的地方,这么算来的话,不知道够不够在四环以内买一栋小房子住?
……唔,还是问问经纪人好了。总是住在他家也有些不大方便,而且酒店什么的又不大方便。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独立化妆间的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个男人。
邵钧哲走了过来,伸手去接他手里拿着的诸如剧本还有背景资料这些东西,却被他本能地向后一退止住了动作。
“回家吧?”男人的声音很低很柔和,“都搬出去住五天了,该消气了不是吗?”
邵逸辰沉默不语。
在他和邵钧哲刚刚同居在一起的时候,由于男人暴躁的脾气和他自己当时无所谓的清高傲气,三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简直就是一个规律事件……吵得多了,彼此都吵累了,但是气头一上来总还是吵。两个人都是存了在一起过日子的心思,再这么闹下去实在既耗费精力,而且还需要事后更费精力的弥合感情。于是,再到了吵得不可开交或者有了不可开交苗头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搬出去住上个几天来让对方冷静一下。当时双方还约定好,为了不至于怄气得太过厉害而变成了为了怄气而怄气,最多过了五天就要搬回来住。
现在想想,是什么时候吵架变得越来越少的?是自己的戏约变得越来越多,经常到外地出差拍戏,两个人聚少离多见了面的时间全部用来温存还不够?还是他在做了总裁之后,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脾气控制,不再为丁点大的小事就暴跳如雷,甚至在自己有了错的时候也愿意包容忍让?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而且不缺乏恋爱的热情……两个人都愿意为了对方而收敛自己的棱角,慢慢地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自己,收拢了身上的刺以获得更紧密更用力的拥抱。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是这样子了吗?
心甘情愿地愿意为了一个人而改变,是因为真的想要和对方在一起。
邵钧哲固执地站在那里,哪怕强忍着心中的不安、难耐、焦虑等等情绪,也要等够当时的“五天之约”,是想告诉他:
我仍然还在这里,还愿意在这里等着你。我们的一切,我都一直认真地对待着,无论任何时候,也无论在哪里。
——哪怕之前曾经做错了事情,但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我从来都没有错过。
四十章 离
见过撒网捕鱼吗?渔网在出水的那一刹那和随之带来的巨大收获之前,需要一个慢慢布网的准备,甚至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是一张早就张开的大网。
而当庞大的国家机器为了某一个组织或者个人完全运作起来的时候,任何力量在它面前都会像是螳臂当车一样的渺小。
如往常一样平静的Z市保持着它一贯的繁华,各大娱乐场所的歌舞升平和杯盏交错仍然支撑着夜生活的迷醉……但是,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却是已经知道:
天,要换了。
经纪人是明星的经纪人,但更是娱乐公司老板雇佣下的员工。
所以,当邵总提出要接人回家时,白唯非但没有“仗义而出”严词拒绝,而是舒出了一口气一般地表示自己会尽责地在次日早起按时接人。
黑色的莲花车慢慢地驶出片场,坐在车后座的邵逸辰发现身边已经被准备好了一大摞各种自己常看的娱乐报刊。他随手拿起来一本掂在手里,却并没有翻看,而是瞄了一眼封面后,很平淡地对开车的男人说,“我,想搬出去住。”
“家里有什么不好?”邵钧哲点起了一支烟,接着又很快地掐灭掉,“你搬出去住了,妈怎么办?”
“……跟我一起住。”回答的语调和口气都很肯定。
“那我怎么办?”男人把车窗拉开了一点不大的缝隙,忍住了再次点烟的冲动。
邵逸辰没搭理他。
“也跟你一起住?”男人把车窗彻底打开,把肘弯横搁在上面,“那跟住在家里有什么区别?……想避开我,没门。”
邵逸继续保持着沉默,同时把手里的杂志翻得哗啦啦直响。
于是,邵钧哲就放缓了语调,出口的话里也多少带上了点安抚的意味,“之前在家里住的不是挺好的?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什么的,怎么非要搬出去住?”
你自己不也说了是想避开你?邵逸辰想,而且之前某人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一趟也是最常有的事情吧?……装都不会装,演技太差了,“避开你,你不是已经说过了?”
“为什么?”车子停在了一处红绿灯面前,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转过身来,明知故问。
“因为我现在不想见到你。”把手中的杂志放到一旁,邵逸辰用手指弹了一下杂志的封面,“我很久都不看这些杂志了,因为白唯会对我需要关注的一些新闻点做好收集和整理,我只需要找他拿就是了……我是说,时间在变化,人也在变化,很多事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之前相处得很好,不是吗?”邵钧哲在面对某人时,耐心充足得判若两人到令人发指,“你看,我并没有逼你做什么,也没有要求你什么。”
“那只是在之前,”邵逸辰说,“如果你不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追问所谓的真相,我们仍然可以这样相处下去……和和睦睦、兄友弟恭,偶尔斗个嘴打个架的,的确是挺好的。”
邵钧哲沉默了一下,好半天后,才说道,“……你爱我,逸辰。”
这话一出口,立刻打断了邵逸辰正在思考的全部思绪,甚至让他觉得如果现在是自己在开车,一定能咣当一声利索地撞在前头因为红灯亮起而停下的车屁股上。
幸好是在车上,他想,要不然表情对视上之后,还真是各有各的好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突如其来、单刀直入,跟这种男人聊天——尤其是这样直白式的聊天,的确不是一个能够放松应付的方式。
还记得,十年……不,是十一年之前,当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些若有若无、若离若即的暧昧时,这个男人便这么肯定地对他说,“和我在一起吧,你喜欢我的。”然后,在他完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按到在副驾驶座上,一气呵成、顺理成章地把该做和不该做的全部都捞摸到手了一遍。事后,才深情款款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三个字。
他说,“我爱你。”
声音很小很轻,语调里的爱慕和青涩都温柔得能让人脊背发麻,被拥抱着的滋味……当时真的觉得,还不错。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好哄。一点点的给予,就能够感觉到满溢的幸福了。
还是说,记忆里的美好,总是会被回忆一次次地放大?
邵逸辰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不管是否认还是承认都不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刚刚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是一个陈述句,而是一个判断句。
“如果你对我视若无物,根本拿我当陌生人或者空气什么的,那说明你是真的对我一点旧情都不念了。”邵钧哲无声地笑了笑,尽管这个笑容除了他之外没人会知道,“但是你现在想避开我……是因为见到我,会影响到你的情绪和心情吧?别急着否认亲爱的,我知道的,你对我们的过去始终不能释怀,是介意我们的感情被破坏掉了,但是你并不希望有这种破坏,不是吗?”
十多年前相遇的时候,这个男人在感情的表达上还很笨拙,表白起来也只有简单的诸如“我爱你”、“我想你”、“想见你”这些几个字的短句,而且说出口的时候,甚至偶尔还会带着吞吞吐吐……那时候的两个人,明明一个是被母亲忽视得近乎遗忘的大家少爷,连应有的继承权都岌岌可危;一个是事业上毫无起色的实习艺人,连一个龙套的角色都很难获得。但是就这样一无所有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却都觉得彼此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那个时候的他们,谁都没有料想到双方都珍视无比的感情会走到这一步。
30多岁的男人跟20多岁的男人相比,至少应该在甜言蜜语这项技能的熟练度上有着显著的提升——尤其是在经历了十年的“夫夫生活”之后。
动情而不煽情,温柔而不肉麻,风情而不风骚,情调而不调情……邵钧哲其实很会说话,只是很少愿意这样说话。
邵逸辰听了一路的甜言蜜语,男人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都很熟悉,好像一闭上眼睛就能欺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停留在过去的从前。
到了快到家的时候,邵逸辰才开口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至于男人下意识地屏住了自己呼吸去听他的话语。
他说,“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正视自己的感情,坦白我对你的感情……没错,我承认,直到现在为止,我至少是依恋着你的。如果要我说一句‘我还爱你’,也并不是说不出口的事情——我还爱着你,毕竟我爱了你那么多年,这叫做惯性或者习惯什么的都可以。但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不是我爱你、你爱我,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的。我是说,我们都已经在现实这堵墙上碰过一次壁了。是的,我爱你,但是我不想和你维持恋人的关系了,至少目前是这样子的。退一万步讲,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的话,你是钧哲还是‘哥哥’?我是苏慕彦还是邵逸辰?……我想,我们冷却彼此一段时间会比较理性,如果你尊重我的意愿的话。”
说完了这段话,邵逸辰就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慢慢地走进邵家老宅,庭院里忙碌着的佣人们纷纷向他恭敬地打着招呼,一声声的“二少爷”或者“辰少爷”的叫喊皆是发自内心。
你看,他想,这里根本就已经没有苏慕彦的生活空间了。
一个风投基金会想要出名的话,大致上无非可以分为两种:一夜成名或者潜移默化。而天一基金无疑是属于前者,不是每一个基金会都可以踩着金融大亨的肩膀顺利将之击垮的。
但是,控制了天一60%以上股票总额以及行使实际决策权的房书平房总如果想要撒手撂摊子不管了,那会怎么样?
一边解着外套扣子一边大踏步走进房间的房书平看起来精神很好,至少从语言上就能感受到他的蓬勃朝气。
“钧哲我涨价了,”房书平如是说,“我现在一分钟千万上下……来来来,你有没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们都High一下。”
邵钧哲最近情路不顺所以心情一般,闻言后顺手就操起一瓶酒砸砸了过去,堵住了来人的聒噪,“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
用力地关上房间的门,把脱下来的外套随便地扔在旁侧的沙发上,房书平把手里的酒瓶放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还顺手拍了拍,“开了车过来,酒就不喝了,但是带走可以。”
“不过是一瓶路易十三,房总一分钟千万上下的人还能看在眼里,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面子。”邵钧哲冷嘲热讽得毫不遮掩,只可惜对方脸皮实在够厚,语言攻势完全无效。
“我这边有确凿的消息来源,”房书平说起正事来一改方才的不正经样子,压低了声音说,“你手里如果有和杜家有联系的生意,该处理就赶快处理掉好了——是处理,”他比出了一下右手下切的动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邵钧哲皱了皱眉,刚要开口问什么,就见房书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起来。
作为上个世纪50-70年代与黑道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华国娱乐业来说,没有哪一家娱乐公司敢拍着胸口保证说自己的家底白白净净,一丝灰色都不曾夹带。更名为A.E的邵氏当然不可能是意外,相反地,它还凭借着当家夫人和黑道杜家的血缘联系,在几次大的争斗中站稳了上风,一改50、60年代时的颓废下坡之路,迅速地复兴了起来。
而能被邵夫人认作义子,同时关爱倍加的房家少爷,和邵钧哲并不仅仅是同窗之谊。这位少爷从小生活在高墙大院中,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将”字衔的军区大佬,父亲从政快要退休,但是兄长却早就度过了“政治新星”的阶段,现在俨然即将成为一颗“恒星”了。
所以,不得不说邵夫人这个女人确实有手段,和房家的两个兄弟同窗过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认得上义子的,独独只有她一位。而且房家老二对虽然对政治不敢兴趣,但是却很受家中宠爱,或者说极其宠爱……而据这位房总曾经的肺腑之言说,在他的青春还是一潭死水之时,是邵姨让他开始萌动起来的。
——也许、大概、可能、或者……邵夫人是房总的梦中初恋情人来着。但是此消息未加考证,请谨慎八卦之。
见邵钧哲不再说话,便自己掏出了一根雪茄剪了个不亦乐乎,再咬在嘴里一脸享受之情地喷出了一口烟雾的房书平轻咳了两声,用比刚刚更低的声音说,“是真的,没的转圜的余地了。”他指了指天花板,耸了下肩膀,“是……要换人。”
邵钧哲掐灭了手中的烟,抬起头问他,“我……妈知道吗?”
“你说呢?”房书平笑眯眯地反问道,“消息一出来她老人家就知道了。对了,还有一个事。金融局最近要下来新的政策,逐步放开对金融机构的管理,允许基金会的倒闭……嗯?”
邵钧哲一瞬间变了下脸色,“……你想干什么?”
“不然数额太大,我不好办。”房书平转了转手中的雪茄,“一倒闭,账面上的钱就都消失了,很方便。”
前后两条消息好像并没有太大的联系,但是稍加思索后,邵钧哲就明白了之间的关联,而且几乎在分秒之内就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不会吧?你难道要趟这趟浑水?刚刚是谁告诉我不要掺和进去的?”
“你要管吗?”房总微笑着问。
邵钧哲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否定和拒绝。
——管才有病,他可没有一个好爷爷和好哥哥做后台,插手到这种事情里来,是嫌自己过得太自在了吗?
“那就别问,”房书平用力地抽了一口雪茄后摇了摇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抽的?除了粗了点儿、黑了点儿,就只剩下装B这一个用处了……”
在房书平临走前,他情深意切地对自己的好友说,“干妈对我这么好,我不能对不起她……所以表弟的事情,我管定了。像你这种良心凉薄之人,是不能体会到我高尚洁白的品行和坚挺纯粹的人格的。”
邵钧哲冲他比出了一个中指。
在这场收网捕鱼的过程中,一切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其中最大的意外,无疑就是网没破的情况下,滑溜无比的鱼钻出了网的包围……只是伤筋动骨或者损失鳞甲这种事情却是难免的了。
12年之前,华国的黑道上最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就是横亘地下世界多年的杜家;12年之后,黑道的领军之首换了新人,而之前的杜家则几乎在一夜之间如退潮一般地在北国的土地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大洋彼岸的华人街,却同样像是在一夜之间崛起了一家新贵。
新贵,姓杜,一手军火生意做遍了全球。
等一切事情终了、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回过头来看这场抢夺时间的“大迁移”,除了杜家之前就未雨绸缪的退路准备,还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原因外人很少知道。
——在短时间内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杜家资产,甚至能够保证杜家“太子”及时地安全地逃离国境的……还有一个人。
房书平说,“钧哲我涨价了,现在一分钟千万上下……”
杜卓阳说,“呸——老子的赌场生意全便宜了那个王八蛋!”
便宜谁不是便宜呢?反正是带不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