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4

非天夜翔: 锦衣卫 46-终

46) 破釜沉舟

  云起忽然有点淡淡的失望,揶揄道:“连你也认不出?”
  拓跋锋听到云起声音,如释重负地起身。
  “你要做什么?”拓跋锋笑着上前:“哪儿找出来的衣服?”
  “站在那儿,别过来。”云起不悦道。
  看拓跋锋那狼狗样,只怕又要过来讨好,撕衣服扯腰带的,万一推不开,稍后朱棣来了见到这一幕,可是天大的麻烦。
  云起道:“我扮鬼与皇上说几句话,你出去罢。”
  拓跋锋看了云起一会,忽道:“那年我头次进王府,王妃便是这身打扮,像极了。对不住,云起,师哥没认出你。”
  拓跋锋又道:“师哥晚上把皇宫都找遍了……”
  云起冷笑道:“从小在一处,还不知道我在哪儿等你?实话告诉你,我去朱权府上喝酒了。”
  拓跋锋与云起再度冷场。
  不久后殿外传来三保的声音,朱棣骂骂咧咧,显是醉了。
  “一个……也不在,都把朕当什么……追!给我追!”
  云起忙道:“你快走!”
  拓跋锋仍有话想说,站在寝殿里,云起又赶狗般挥手道:“走啊!”
  “猢——”拓跋锋不满地走到窗边,毛手毛脚地爬了出去。
  云起既想笑,又心疼,转身躲到了屏风后,屏息等待。不多时三保扶着朱棣跌跌撞撞地回殿,朱棣又吩咐道:“你这就派人……出城,截住老十七!把他抓……回来!”
  云起心头一凛,朱权已经连夜走了?!三保有什么权利能调动禁军?
  三保唯唯诺诺,躬身告退,朱棣衣衫凌乱地躺在龙床上,“暧”地出了口长气。
  朱棣一脚踹翻前来侍候的太监,吼道:“滚一边去!”
  朱棣想了想,又道:“传徐云起来。”
  那太监去了,云起又等了片刻,方将袖子无声无息地一挥,甩出蝉翼刀,截了灯苗,一室月光清冷,云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朱棣闭着双眼,听那脚步声时,一只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君臣互相静静对视,朱棣眼中满是茫然,怔怔看着云起。
  云起拢了一把鬓发,露出白皙的左耳,扬袖,转身,于案前坐下,取过架上羊毫笔,在砚盘上蘸了蘸。
  朱棣呆呆坐起身,道:“雯……”
  云起抿唇不答,夜半冷风吹过,掀得桌上宣纸哗啦啦响。
  初春一别,天人相隔,臣妾思念陛下日久,罔顾人鬼殊途,特来与君相见,然六道天机终不可违……
  云起字迹娟秀,锋毫间又有股武人的洒脱大气,正是昔年徐雯把着笔,一撇一捺亲手所教,朱棣怔怔望着那字,又看着云起侧脸,一时间落下泪来。
  云起提笔写至“方孝孺乃前朝忠良,皇上若不顾天下人之念杀之,将令臣妾九泉之下……”朱棣已不住颤抖,按着桌子,倾过身来。
  云起略一沉吟,笔迹便断了,朱棣伸出手。
  云起抽身而退,朱棣抓了个空。
  朱棣泪眼相看,唏嘘难耐,云起唇角扬起一抹安慰的浅笑,手指拈着那纸,轻飘飘地交予朱棣。
  朱棣的目光落在云起的左手上,玉扳指光华流转,折射着满月的银辉。
  云起尴尬地用右手捂着左手。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朱棣冷冷道。
  云起忍不住躬身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随手把那纸拍在朱棣身上,转身就走。
  “站住!”朱棣喝道:“谁教你做这事的?!”
  云起淡淡道:“姐他不怪你,我心里知道,别再杀人了,姐夫。”
  朱棣重重出了口气,道:“过来陪朕喝杯酒罢,弟啊。”
  云起挽着长袖,侧过脸,似在迟疑,那瞬间的一瞥,令朱棣砰然心动,看得竟是痴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寝殿中点起了几盏微弱的灯,云起安静地坐在龙床前的案边,手持瓷壶,斟了两杯酒。
  “皇上耳伤未愈,不能喝酒,臣谨代皇上干了。”云起喝完一杯,干净地 亮杯底,又取过朱棣的酒杯。
  朱棣只是定定看着云起,忽道:“朕心里难过。”
  云起叹了口气,道:“朱权走了,起兵靖难那时,皇上答应过他什么?”
  朱棣眼神茫然,随口答道:“朕忽然改变主意了。”
  云起揶揄道:“铁券也不颁他一张?”
  朱棣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云起,纵是你姐,也不敢管朕的事。”
  云起将酒杯凑到唇边,答道:“所以她死了。”继而仰脖喝干。
  烈酒入喉,云起禁不住猛咳,脸上泛起窒息的红晕,一抹嘴唇,道:“臣告退。”
  正要起身时,三保于殿外匆匆奔来,见到云起时登时直了眼,吓得便跪。
  “三保?”云起笑问道。
  “小舅爷?”三保神色略定,又道:“回、回皇上,东厂百余人,被宁王亲兵杀得大败,截不住,此时权王爷已出了紫金山,往西面去了。”
  “东厂?”云起疑道:“是什么?”
  三保脸色迟疑,看看云起,又看朱棣,云起瞬间明白了,定是为了分锦衣卫之权而设下的新机构。
  朱棣漫不经心道;“喝酒罢。”
  三保仍在殿前跪着,朱棣亲自斟了酒,道:“喝了这杯,我便放过老十七。”
  云起看了朱棣片刻,端过酒,一饮而尽。
  朱棣又斟满酒,漫不经心道:“再过些时日,朕便带你回北平去了呐!还记得,当年朕带你就藩北平那会儿,你亲手在园子里栽的桃树。”
  “什么?”云起蹙眉道。
  朱棣笑了起来,打趣道:“当真不记得了?!”
  云起茫然摇头,朱棣又道:“夫人,那年出京,马皇后赏了你个桃子,你一路吃着上北平去。把核儿留着,在咱家院子里埋了,又一春,细芽便破土出来,还不记得?”
  云起端起酒杯,酒水映出他清澈的双眸。
  朱棣又道:“喝一杯,朕便饶方家一人。”
  云起喃喃道:“如此谢皇上成全。”
  云起自早间至午夜,已是半点吃食未下过肚,黄昏时在院内被灌了一通酒,又大吐特吐,此时只觉气力不继,肚内本空,喝了几杯烈酒,此时已觉头晕脑胀。
  然而听到朱棣之话,终究是干了那杯。
  云起紧闭双眼,又咳了几声,忍着胸闷,道:“皇上……”
  还未说完,朱棣的手已虚卡着云起的咽喉,微微上托。
  云起被托得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难言的悲伤与倔强,朱棣恍若得了癔病般喃喃道:“还记得么?夫人,院里的那棵桃树,你我一同栽下,过完节,我们就回家了。”
  云起颤声道:“皇上不可忧伤过度。”甫一说完,双眼再次漆黑一片。
  云起的眼神倏然间涣散,视线茫然。
  朱棣仔细地端详着云起的薄唇,片刻后专注地凑了上去。
  “别碰他!”拓跋锋疯狂地大吼,破窗而入!
  三保抽出腰间佩刀,木窗刹那间碎成千万片!
  云起惶急喊道:“不——!师哥!”
  “放肆!来人,把拓跋锋拿下!”朱棣狠狠将云起推开,操起酒壶便朝拓跋锋掷去!
  绣春刀划开,荡出一道弧光,碎瓷飞了满殿,酒水四溅。
  拓跋锋如发狂的野兽,甩出绣春刀,三保从背后扑上,一刀斩向拓跋锋腰间!
  拓跋锋修长的身材平掠,飞向朱棣,手腕一沉,绣春刀下挥,刀尖支地,全身重量压在一柄薄薄的利刃上。
  拓跋锋两脚借力荡起,一脚踹中三保胸口,三保登时弯刀脱手,口吐鲜血倒飞出殿。
  绣春刀不堪重负,“叮”的一声断为两截。
  拓跋锋摔下地,就地一个打滚,手执半把断刀,直取朱棣!
  云起的双眼恢复清明,将朱棣护在身后。
  四名锦衣卫冲进殿内,拓跋锋已逼至朱棣面前!
  云起抽出头上那玉簪,朝拓跋锋一甩!
  拓跋锋双瞳倏然收缩,玉簪破空而来,击中他手腕脉门,拓跋锋甩手抛出的半截断刀偏了准头,在空中呼呼旋转,继而噔然钉在了龙床后。
  玉簪落地,发出脆响,断成数截。
  锦衣卫与司监一拥而入,近十人将拓跋锋按在地上,拓跋锋喘息着道:“云起!”
  朱棣怒吼道:“给朕拉下去!”
  拓跋锋猛地一挣扎,几名锦衣卫登时拉不住,纷纷拔刀,云起忙喝道:“别动粗!”
  拓跋锋喘着气,定定看着云起,被押出寝殿外。
  待拓跋锋被带走,云起忙转过身,朝朱棣跪下,伏身颤声道:“皇上别杀我师哥,别杀他……”
  朱棣面无表情道:“在你们眼里,朕就这般爱杀人么?”
  朱棣勃然大吼道:“朕就这么爱杀人么——!”说毕猛地一脚,踹飞了酒案。
  三保骇得再次跪下。
  “你,起来。”朱棣命令道。
  云起抱着朱棣的脚大哭道:“姐夫!求你饶了我师哥吧!我俩从小就相依为命!没了他我也活不成!姐夫!”
  朱棣深吸一口气,歇斯底里地朝着云起大吼道:“平身——!”
  朱棣静了片刻,神智恍惚道:“云起,平身。”
  云起满脸是泪,哭得全身发抖,被朱棣揪着头发,拖了起来。
  朱棣叹了口气,云起呜咽道:“姐夫,你杀方孝孺吧,想杀谁就杀谁……我再不敢说了,你别动我师哥……”
  一句话未完,云起只觉眼前再次漆黑,头晕目眩,朝前扑倒。
  朱棣抱着云起的腰,让他伏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杀他。”
  云起呜咽道:“也不……关他……放他出来吧,他不懂……他从前就是这莽撞性子……他真不是要弑君……”
  朱棣柔声道:“朕准你把他送走,从前不是就这样么?哥只由得你任性。”
  朱棣失笑道:“果真是惯坏了你。”
  朱棣手指探入云起衣领,一手环抱着他,另一手扯开了黑锦衣的系扣。
  云起颤抖着退了半步,却被朱棣狠狠搂回身前。
  朱棣小声道:“雯儿。”继而吻了上来。
  云起眼前漆黑一片,这次却是绵延长久,周遭的光线一点一滴地离开了他,酒意上涌,全身虚弱得筛糠似地发抖。
  冰冷的风穿过寝殿,朱棣灼热的手摸在肌肤上,是云起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感受。云起忽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一股无助,他惊慌地抱着朱棣,那是漆黑中他唯一的依靠,却又再度恐惧地缩回手。
  云起发自内心地害怕,他转身要走,却被翻倒的案几绊了一跤,摔了下去。
  “三保……三保在哪儿?”云起道:“三保!”
  三保眼神极为无措,似乎不敢相信那乱撞的云起是他所看到的人。
  “你要去哪?”朱棣柔声道:“云起?”
  朱棣抓着云起的衣领,云起不住讨饶,大哭道:“我错了!姐夫,不,皇上!”
  朱棣扯开云起的外袍,伏身在他的背后,云起深吸一口气,双眼已全瞎了,在朱棣身下不断挣扎,大叫道:“皇上——!我错了!”
  “痛啊——!”云起痛苦地大叫,朱棣伸出一臂,狠狠勒着云起嗓子,云起死命挣扎,朱棣又给了他一巴掌。
  云起被打得险些昏过去,“叮”的一声轻响,蝉翼刀从袖中掉出,云起不住痉挛的手前伸,却被朱棣狠狠按住,云起修长的手指被刀锋划破,在地上拖出一道殷红的血迹。
  三保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云起身上黑袍已被扯开近半,露出白皙的肩膀,在朱棣身下狠命挣扎。
  朱棣以膝抵着云起后颈,仰头望着殿顶铭刻的飞凤,伸手去解直系到脖颈的龙袍领子,三两下扯开,现出健硕的胸膛与腹肌。
  “皇上!”三保连滚带爬地上前,磕头如捣蒜道:“小舅爷关心则乱!望皇上开恩!”
  朱棣冷冷道:“去门外守着,三保,你也要造反不成?”
  三保紧闭双眼,倚在寝殿外,将拳头塞进嘴内咬着,无声地恸哭。
  殿内传来云起的叫喊,不到片刻,便转为求饶,那声音伴随着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渐小下去。
  朱棣十分满意,他将云起按着,从背后伏下去,轻吻着他的侧脸,吻到他微咸的眼泪。
  云起的衣服被扒开,他甚至已感觉到朱棣那胯下硬根抵着自己腿间。
  云起只觉□撕裂般地剧疼,他悲痛地大喊。
  “杀了我吧——!让我死了吧——!”
  他的双眼漆黑,看不到一丁点光芒,云起放声大叫,那手在地上不停摸索,摸到一片碎瓷,要转而划向自己脖颈时,脸上挨了朱棣狠狠的一巴掌,
  云起的呼吸几乎再接不上,满口俱是血腥,朱棣却又温柔地吻了上来。
  “报——!”
  “禁卫军大统领不受辖制!砍伤锦衣卫,正朝午门杀来——!”
  朱棣正要强行插入,却倏然停了动作,吼道:“还在这里做什么!调人拦住他!”
  “报——!拓跋锋杀了十余午门卫——!正朝着后宫来了!”
  朱棣怒吼道:“反了!谁敢跟着他造反!将名字记下——!调兵把寝宫围住!”
  云起艰难道:“他只有一个人。他从来就是……一个人。”
  “报——!皇上请移驾到御花园暂避!那厮上了屋顶!”
  朱棣忍无可忍,吼道:“三保何在!上千人居然抓不住一个人!调东厂弩手!”
  云起闭上眼,绝望地哭道:“不……”
  说时迟那时快,远方传来的打斗声倏然大了起来,拓跋锋如野狼般的长啸响彻夜空,无数临死前的呐喊响起,三保再次抽刀出鞘!
  拓跋锋爆喝道:“云起——!”
  云起漫无目的地乱摸,虚弱地喊道:“师哥……带我走……”
  三保在一声巨响中撞飞了窗板,摔进殿内。
  “师哥!带我走——!”云起绝望地大喊道。
  拓跋锋全身浴血,半只手臂垂在身旁,肩骨上深深砍入了三保的弯刀,挣扎着爬进殿内,那时间殿外又有无数侍卫手持佩刀,一拥而入,见到这幅场景,俱是愣在原地。
  “云起——!”拓跋锋悲愤交集,大吼道。
  云起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朱棣大骂道:“把他押下去!”
  拓跋锋摔在血泊中,使出最后的力量挣扎着爬上前去,不顾一切地要去抓云起的手。
  彼此的手只离了两寸,堪堪要碰到的那一瞬,拓跋锋已被狠狠敲昏。
  “不得于飞……使我沦亡……”云起喃喃道。
  朱棣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一幕,拓跋锋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血印,被架出了寝殿。
  朱棣不知不觉松开了云起,颤声道:“锋儿一个人……杀过来的?”
  云起挣出了朱棣的压制,摸到倾翻的案角,狠狠朝着尖角一撞,额前鲜血长流,倒在地上。


47) 绝处逢生

  永乐元年,朱棣杀方孝孺,夷其十族。
  九族依次:
  父族四:姑之子、姊妹之子、女儿之子、同族(父母,兄弟,姊妹,儿子)。
  母族三:外祖父、外祖母、娘舅。
  妻族二:岳父、岳母。
  妻、女、姑、姨,余人发配教坊司作妓。
  第十族:门生。
  方孝孺塾中学子,册上有名,曾行拜师礼者,无论官职,一概绞死,至此永乐一朝,天下读书人禁言前朝之事。
  朱棣再设东缉事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东厂首领由宦官组成,只对皇帝负责,可随意监察,缉拿百官,军中将领。更可监视朱元璋时期设立的锦衣卫一职,无须再经过刑部。
  
  是年深秋,朱棣迁都。
  车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帝王车驾在中,九龙华盖旁跟着四十六名锦衣卫,各个骑汗血宝马,配绣春刀,穿飞鱼服,好不气派。
  紧跟龙车之后,则是一辆铁笼囚车,囚车分两格,内关着锦衣卫正使徐云起,禁卫大统领拓跋锋。
  二人所处的狭小地域之间以一面钢板隔开,拓跋锋全身是血,身上多处裹着白布,如同嗜血的猛兽般睁着一双通红的眼,背倚铁栅坐着。
  云起则坐在另一面,双目无神,随着囚车的颠簸而茫然地左右摇晃。
  他彻底失势了,以往朱允炆在位的任何一次侮辱,都远远不比今日更直接,更残忍。
  数日前锦衣华服,一呼百应的国舅爷,今天被关在囚车内游街,况且是从应天府出发,一路游到北平。
  云起明白朱棣的心思,他要折辱他,让他再无任何人能倚靠,让簇拥着他的锦衣卫作鸟兽散。办了个东厂,分走他手里的权利,并警告他:你管得太多了。
  “云哥儿。”孙韬紧张地问道。
  云起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孙韬递来一个水袋,疑惑地端详云起,低声道:“你的眼……”
  云起忙笑道:“头晕,正失神呢。”继而比了个嘘的手势。
  孙韬狐疑地点了点头。
  云起接过水袋,侧过身子,脸贴着那冰冷的钢板,手臂探出铁笼弯了个弧度,递进囚车后笼,低声道:“师哥,喝点水。”
  孙韬紧张地小声道:“云哥儿!皇上吩咐,不许给他喝水吃东西……”
  云起只不作理会,一手在拓跋锋面前来回拍:“师哥,来喝水。”
  云起道:“师哥,一切都会好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你说的啊……”
  他放下水袋,那手在铁板一侧漫无边际地乱碰,唯 的希望便是摸到拓跋锋的手,拓跋锋别过头去,闪开了云起的手指。
  拓跋锋嘶哑着嗓子:“我不吃狗皇帝的东西,也不喝他赏的水。”
  云起静了片刻,而后道:“师哥……我们拉手。”
  拓跋锋沉默了。
  黄昏时分,囚车停了下来,云起听到脚步声,紧张地坐到囚车边,低声道:“师哥,把手给我!”
  “皇上有令,提人犯拓跋锋。” 一名禁卫吩咐道。
  云起偏过头,辨出铁链,镣铐碰撞的声音,没有木板声,他松了口气,知道拓跋锋未被上枷,脚步声渐远,云起疲惫地倚着铁条,问道:
  “孙韬,皇上传老跋做什么?你跟上去瞅瞅,快。”
  孙韬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悲哀:“云哥儿,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
  云起这才想起自己已被除了官职,成了在押钦犯,再也指挥不动锦衣卫了。
  拓跋锋拖着沉重的脚镣被押到天子座车前。
  朱棣冷冷道:“锋儿。”
  拓跋锋答:“嗯。”
  朱棣道:“爹拣到你的时候,你不到一岁。”
  拓跋锋答道:“嗯。”
  千山斜阳,夕照如金,一望无际的深秋田野中,麦穗如海浪般层层翻滚。
  太阳落山的最后一缕光芒从天的尽头投向大道,照于拓跋锋瘦削的侧脸上,他的面容如同一头不屈的草原狼——永远无法驯服,无法威慑的凶兽。
  朱棣隔着层金龙布帘,缓缓道:“四岁爹将你送进宫里,又过了两年,你才认识的云起。”
  拓跋锋沉默。
  朱棣道:“你与爹亲,还是与云起亲?爹不抱你回来,你便饿死在克鲁伦河。”
  拓跋锋答道:“对。”
  朱棣又道:“爹不想杀你,你也是我儿子,再给你一次机会……”
  拓跋锋漫不经心道:“谢了。”
  紧接着拓跋锋一跃而起,挣开按着自己两臂的禁卫,冲进了车内!
  登时天子座驾处侍卫的叫嚣声,慌张的大喊声响彻官道!
  云起紧张地坐直身子,问道:“怎么了?!”
  监押拓跋锋的禁卫万万料不到,这人饿了一天,又是滴水未进,此刻竟然尚有武力,拓跋锋全身带伤,发狂般地怒吼,冲进了马车!
  朱棣吼道:“快救驾!”倏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身边根本没有人,本该是云起守的位置空空如也。
  拓跋锋一冲进马车,便死死扼住了朱棣的喉咙,提起拳头开始发狠地揍!
  “锋……”朱棣艰难地发出一声喊,继而声音被扼在嗓子里。
  那时间无数侍卫从四周涌上,车驾外挤满了人,然而皇帝受制,与拓跋锋滚成一团,谁也不敢拔刀去捅!
  拓跋锋几近疯狂地抓着朱棣,将他朝死里打。
  “救驾——!”三保策马远远冲来。
  朱棣刚吃了两拳,就痛苦地蜷起身子,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双臂护在头顶,挣扎着要下车。拓跋锋却不顾周遭侍卫来扑,只死死揪着朱棣臂膀,那力度大得要将朱棣手臂活生生撕下来。
  “杀了他——!取火铳来!”
  又有侍卫高声大喊。
  “不——!”云起撕心裂肺的狂叫道。
  拓跋锋一昧按着朱棣猛揍,浑然不管四周兵器招呼,直到云起的一声凄然大喊惊醒了他。
  “师哥——”
  拓跋锋一手箍住朱棣的脖颈,将他软绵绵的身子提着,面无表情道:“让路,否则今日就等着治国丧。”
  拓跋锋提着朱棣,宛若拖了只死狗,缓慢前行,每一步俱拖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血也分不清是朱棣还是拓跋锋的。
  拓跋锋走到云起面前,提着重伤昏迷的朱棣朝禁卫们晃了晃,吩咐道:“开笼子,放他出来。”
  云起尚且茫然无比,紧张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牢门打开,四周静得恐怖。
  拓跋锋猛地一拳,将朱棣的头杵在铁笼上,发出一声巨响,周围兵士恐惧地大嚷。
  “把他镣铐解了。”
  孙韬不住发抖,哆嗦着取了钥匙,打开云起的镣铐。想了片刻,又战战兢兢地跪下,为拓跋锋打开脚镣,手铐。
  铁链当啷落地。
  拓跋锋喃喃道:“牵马来,云起,上马。”
  云起终于猜到拓跋锋挟持了朱棣作为人质,却看不见朱棣那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只任由拓跋锋将自己扶了上马。
  “姐夫?皇上?”云起颤声问了两次,不听回答,他明白到:这下事情大条了。
  拓跋锋举着朱棣这块免死金牌,示威式地晃来晃去,道:“云起,走。”
  云起茫然道:“去哪?师哥,你快上来。”
  拓跋锋道:“你快走,师哥不走……师哥要死了。”
  全身血淋淋的拓跋锋再站不住,闭上双眼,倒了下去。
  刹那间天地清明,云起借着太阳下山的最后一抹光线看到了拓跋锋模糊的轮廓。
  他拨转马头,竭力抓起拓跋锋,拖上马背。
  “驾——!”
  “快追——!”闻声终于赶来的朱高炽大吼道。
  三保喝道:“不可放箭!皇上还在他们手里!”
  禁卫们心头一凛,只见云起狠命纵马疾催,一面大喊道:
  “谁敢追上来!我便杀了他!大家一起死!追啊你们!”
  只见马背后负着半死不活的拓跋锋,拓跋锋抓着半死不活的朱棣,冲进了麦田,并亡命奔逃。
  朱高炽惶急道:“怎办?”
  小舅子掳了爹,这局势饶是朱高炽智计多端,也想不出办法。
  三保道:“快!看去何处了!”
  姚广孝慌忙道:“这样,太子殿下亲自带一队!跟着去,天快黑了!”
  那处已近安徽,河南两省交界,朱高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知此处道路?莫说朱高炽,纵是担任禁军的朵颜三卫,本是宁州人士,对这地域也丝毫不熟。
  天色昏暗,不多时夜幕低垂,平原全黑,乌云蔽月,群星隐曜,云起顾着纵马疾驰,慌不择路,直到甩开追兵后才回过神来。
  这是哪儿?
  云起扶起拓跋锋,让他趴在自己背上,探完鼻息,确保未死。
  于是又拖过朱棣,掰开拓跋锋抓得紧紧地手指,把朱棣晃来晃去,一时半晌也拿不定主意。
“师哥!”云起低声道:“师哥醒醒!”
  拓跋锋虚弱地呻吟一声,全身上下满是伤口,一番折腾后迸裂,令云起也浑身染血。
  “怎么办?”
  拓跋锋有气无力道:“快逃……”
  云起道:“三个人,马儿跑不快!”
  拓跋锋道:“别管……”
  那个“我”字还没出口,拓跋锋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
  拓跋锋欲舍身成仁,云起却是理解错误,忙道:“对,不管姐夫了,反正只要追兵寻不见他,定以为是还在我们手里,不敢穷追。”
  于是云起下定决心,把朱棣推了下马,一国之君脑袋朝下,咚地杵在个臭水沟里,国舅爷则带着奸夫飞也似地逃了。

  ——卷四 玉扳指 终——


卷五·七星沉木


48) 武当绝顶

  盛庸于靖难之役中战死,铁铉把守的山东犹如大海中孤立无援的小岛,被朱棣率军剿灭只是迟早的问题。
  朱棣南下攻入应天绕过了山东,北上迁都时竟也绕过了山东,显然不把铁铉当作一回事。
  当日拓跋锋挟持永乐帝为人质,恰恰发生在安徽境内,安徽巡抚早已骇破了胆,翌日清晨便派出省境内所有兵力四处搜索。所幸终于寻到了臭水沟中的朱棣,然而此刻云起与拓跋锋早已逃得没影儿了。
  朱高炽与姚广孝兵分两路,地毯式搜索,并言明必须抓活的,一路南下,追缉逃亡中的二人。
  云起心知朱棣定不肯善罢甘休,此时最明智的选择是逃进山东省,向铁铉寻求庇护。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但姚广孝已先一步料到云起的心思,早在通往山东省的官道上布下重兵,云起无奈只得掉头向南。
  二人一骑,甩开了追兵,拓跋锋伤重,终日昏迷不醒,一切仅靠云起撑着。
  云起驻马洞庭湖边,颇有天地之大,无处为家之叹。
  又行一天,鞍马劳顿,长途颠簸,到了湖北境内,拓跋锋再支持不住,云起亦有油尽灯枯之感,只觉所有的力气俱已用完了,此处便是二人埋骨之地。
  拓跋锋从马上一头栽下。
  云起忙下马,抱起拓跋锋,茫然道:“怎么办?”
  触目所见,峰峦高耸入云,山间猿鸣鹤唳,云起叹了口气,四处寻找治疗外伤的草药,奈何先前为躲避追兵,一味朝着人少之处跑,方圆十里内人迹罕至,连农户亦找不到一家。
  云起唤了许久,不听拓跋锋回答,伸手去探,只觉拓跋锋气若游丝,又摸其脉搏,已是将死之人,这数天来的一路逃亡中,云起早已对生死置之事外,此刻背起拓跋锋,艰难地爬上山去。
  那马儿自嘶鸣一声,转身走了。
  “云起……”拓跋锋虚弱道。
  云起道:“师哥,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找个山洞,抱着一起死……”
  拓跋锋答道:“成。”继而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云起额上的汗水模糊了双眼,刺痛中依稀见到远处迭起的山峰,他以最后的意志,背着拓跋锋,开始攀爬横在二人面前的那座山。
  云起迷迷糊糊地回忆着往事,从来只有拓跋锋背着他,走过十里繁华的金陵,走过风沙万里的大漠,走过波涛翻滚的江边……
  师哥重得很……云起心想。
  他在台阶上摔了一跤,险些两人一同滚下去。
  云起额头磕在石板上,碰得鲜血长流,大叫一声,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山林中四处回荡。
  “不哭……师哥疼你。”拓跋锋艰难地抬手,摸了摸云起的脸。
  “有块石头。”云起喃喃道,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道:“山上有人!这是台阶!师哥!我们有救了!”
  云起仰头眺望,峰顶仿佛有一座石坊隐没在云层中。
  “这是什么山?”云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再次背起拓跋锋,踉踉跄跄朝登山台阶上爬去。
  他用腰带把自己和拓跋锋紧紧绑在一处,开始登山。
  “师哥……不会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云起不住念道:“师哥,撑住……”
  那台阶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另一段通向天上,云起只是盲目地走着,双脚脱力,两眼昏黑时便伏在地上,以手不住摸索,攀爬上去。
  不知爬了多久,云起摸到了石坊巨柱,倚着它咳出一口血,逐渐软倒,与此同时,他终于听到了第一个人的声音。
  “什么人,胆敢擅闯本派禁地!”
  云起抬头,茫然道:“救救他……”继而昏了过去。
  意识模糊之前,他恍惚听到了惊讶的喊声。
  “七星剑!是祖师爷爷的七星剑!怎会在他们手里?!”
  石坊上以金粉刻着三个大字——“天柱峰”。
  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声传入耳内。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这人是朝廷鹰犬!太师父不可救他!当朝皇帝残忍暴虐,屠杀近万读书人,简直与秦皇坑儒无异。”
  又有人道:“他背后的剑是七星沉木,祖师爷爷的,不可不救……”
  一男人迟疑道:“只救那突厥人?救一个,弃一个……”
  云起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闭着眼,虚弱道:“我是锦衣卫……”
  争吵声停了。
  云起躺在榻上,断断续续道:“我徐云起虽是锦衣卫……但从未妄杀无辜……皇上有命,迫不得已……我行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天下百姓,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最后说话的那个男人沉吟片刻,缓缓道:“昔年徐达负着常遇春将军上山求医,已有先例,此事须由师尊定夺。”
  云起听到了自己亲父的名字,不禁轻轻发抖,许久后道:“徐达是我爹。”
  “掌教真人,不可听信此人胡言。”先出言那人焦急道:“此二人忘恩负义,又是朝廷通缉犯……”
  “通缉犯?”云起终于想起了那声音的主人,挣扎着坐起身,被一只手掌按回枕上。
  掌教真人缓缓道:“你身中剧毒,毒性转入肝部,此时双眼失明,有性命之虞,不可妄动。”
  云起问道:“请问真人如何称呼,我师哥呢?”
  掌教真人道:“贫道道号静虚,你背上山来那男子仅是外伤,本派灵药黑玉断续膏可治。”
  云起松了口气,答:“不用管我的眼睛,等他外伤痊愈,便会带我下山去,静虚道长恩德,云起将铭记终生。”
  静虚又问:“我武当六代弟子明冲,俗家姓张,请问徐大人可认得?”
  云起茫然道:“姓张?”继而摇头道:“不认得。”
  静虚淡淡道:“张勤,上前与徐大人谈谈。”
  周遭安静无比,云起忽道:“我想起来了。”
  “当年元人久攻武当山不下,对中原道教怀恨在心。”云起淡淡道:“建文帝在位时,西北出了一桩大案子,北元人趁机派遣奸细潜入边境,安排此奸细卷入蓝玉案,遭到汉人所冤害……”
  “……此案经由我手,那奸细据说辗转曲折,托庇于武当派……”
  张勤勃然大怒道:“他在撒谎!”
  云起道:“我不认得你,但我知你原有一妻,乃是蓝玉后人,你妻子呢?”
  张勤登时语塞。
  静虚久居深山,不问世事,怎知云起这等奸猾之辈精于算计,当即话中便带了一丝怒气,质问道:“你有妻有子,何以欺瞒本座?”
  “把他关到后山柴房内。”静虚道:“待徐少侠康复后再查详情。”
  云起听着张勤远去的大叫声。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
  静虚显仍是拿不定主意,叹了口气,又道:“少侠既是徐家之后,与我武当派说不得又有一层牵连,现请安心歇下,待我回禀师尊后再作打算。”
  云起几句话搞掉了心腹大患,此刻也不好再要求什么,只得安心躺着。静虚便带着数名弟子转身离去。
  解去危机,云起再支撑不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耳旁有人说话,却听不仔细。
  直至睡得筋酸骨乏,云起方感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在自己唇上蹭来蹭去。
  “吃。”拓跋锋拿着个馒头,冷冷道。
  “……”
  云起睁开眼,笑道:“真是铁打的,伤都好了?”
  拓跋锋道:“什么时候瞎的?装多久了?还装。”
  云起讪讪道:“这不怕你难过么。”忽又听响亮的一耳光,显是拓跋锋自掴了清脆一巴掌。云起忙去拉拓跋锋的手,拓跋锋上床来,将云起抱在怀里,拿了个馒头只朝他嘴巴里塞,险些把云起噎着。
  “等等……咳。”云起道:“喝点水!”
  拓跋锋端来清水喂了几口,云起也是饿得狠了,便狼吞虎咽吃下馒头,出了口满足的气。
  “在想什么?”
  云起答道:“想怎么陷害张勤。”
  拓跋锋与云起都是笑了起来。
  拓跋锋道:“他跑了。”
  云起蹙眉道:“逃了?”
  拓跋锋点了点头,道:“师父在闭关,我醒了以后,听到他们说你瞎了,就要过来看你,他们好几个人来抓我……”
  “……”
  云起险些被呛着,失声道:“武当山上你也敢这么放肆!”
  拓跋锋得意地笑道:“他们太极拳,太极剑都没我耍得好。”
  云起哭笑不得,未料拓跋锋刚上山,就与满山道士结了仇,拓跋锋又道:“他们摆那劳什子龟蛇大阵,几百人车轮着上,打不过,师父本来在闭关,听到动静就出来了。”
  “啊!”云起诧道:“你是说张老头……那老道士?”
  “嗯。”拓跋锋认真道:“他是张真人,武当派创教教祖。”
  云起万万未料张三丰的来头竟如此大,又道:“他不是云游四方的么?怎么回到山上了?”
  拓跋锋沉默不答,只听房外张三丰朗声笑道:“落叶归根,武当山是老朽一生所系。”
  云起要下床行礼,拓跋锋却将他反手揽着,道:“师父来给你治眼睛。”
  云起心内渐安,与张三丰寒暄几句,说的无非便是如今天下局势之事,张三丰一面随口聊着,一面听勺盘碰撞清响,想是调制治眼之药。
  张三丰道:“人命天定,徐王妃一生想必无甚遗憾,更对得起徐家将门之名,云起不必太难过。” 说着两指微微撑开云起眼睑,指尖运起柔力,将一种奇异的植物汁液涂在云起眼睛上。
  那汁水入眼清凉,受用无比,云起笑道:“倒是我那姐夫,时时念着她。”
  张三丰笑道:“现先走一步,总比来日燕王三妻四妾,红颜枉老的好,有的人仅能共甘苦,不能同富贵。自古帝王俱是如此,昔年上过两次武当山的朱重八,也是一般。”
  不到片刻,两眼间都被涂上药汁,拓跋锋为云起蒙上大感清凉舒畅,张三丰又喂给云起一块植物根茎,道:“仔细咀嚼,将汁水都咽了。”
  那物之苦更胜黄连百倍,只苦得云起五官扭曲,险些连黄胆水也呕了出来,云起鬼哭狼嚎道:“天啊这什么药,要杀了我了!”
  拓跋锋怒道:“说的什么话!”已是抬手给了云起一耳光。
  张三丰大笑道:“不妨不妨,锋儿!”
  云起愣住了,张三丰又道:“此乃清肝灵药,切记不可吐了。” 说毕袍袖风拂过,张三丰已转身离去。
  拓跋锋摸了摸刚被打过一巴掌的云起的侧脸。
  云起不干了,狠狠推开拓跋锋的手,骂道:“老子把你从安徽一路背到武当山,你就这么对老子的?!”
  拓跋锋沉默不答,把一肚子火的云起按在榻上,亲个没完。
  云起道:“又没说不吃,干什么打我……唔……”
  云起不知张三丰云游四海,如今回到武当山,再次正式闭关,正有阳寿将尽之感。而武当派地处高山之巅,创教百余年间,颇有不少仙草灵药,张三丰得了一株千年肉芝,可作延年益寿,解百病延阳元之用,门下弟子纷纷劝张三丰服下。
  张三丰本想闭关数月,再决定是否服药,此时拓跋锋带着云起前来,张三丰终究心头不忍,将肉芝喂给了云起。
  拓跋锋与武当派掌教俱不敢言,生怕云起心内愧疚。
  
  数日后,张三丰再度闭关,不见外人,云起双眼渐复,蒙眼布却一直未曾解下,拓跋锋牵着他在真武道观外四处行走,放风。
  秋去冬来,武当山顶下完第一场雪,洗剑池内结了层厚冰。
  松涛似海,柏绿满山,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武当派石碑上积了薄雪,碑底又有碎雪堆积,拓跋锋牵着云起的手,小心引他去摸字。
  “武当凌云……”
  “武当凌云。”云起笑道:“谁的字,挺漂亮的。”
  拓跋锋端详片刻,道:“不懂,师哥是粗人。”
  武当派掌教正带着上百名七代弟子,站在观前练太极拳。
  太极拳讲究以静制动,一呼一吸间与天地共生,以身融于自然,不着痕迹,圆融无缺,云起竟未察觉身边有一群人在那处旁听他俩幽会,只以为真武道观前空无一人,于是声音朗朗传出。
  “下面有只大龟……”拓跋锋拉着云起的手,将他小心地牵着,二人躬身去摸石碑下的龟。
  云起摸到湿滑一物,驼碑那龟眯着眼,蹭了蹭云起的手。
  “妈呀——!”云起吓得魂飞魄散,瞬间一跃三丈高,缩到拓跋锋怀里,大叫道:“怎么是活的!”
  拓跋锋横抱着云起,莞尔道:“听说有上百岁,和师父一样老。”
  “……”
  “你师父是乌龟。”
  “不许乱说。”拓跋锋斥道,横抱着云起,转身道:“真武大帝左龟右蛇,这边有只蛇……”
  年轻道士们想笑又不敢笑,静虚嘴角不住抽搐,额角青筋暴突。
  云起吓得险些尿了出来,忙大叫道:“蛇也活的吗!别过去——!”
  “这里有柱子……”
  “嗯,柱子。”云起像只小狗,被拓跋锋牵着走来走去,拓跋锋牵着云起,从静虚道长与上百名躬身练拳的武当弟子面前走过,云起还未发觉此处有许多人,忽道:
  “师哥,我们以后怎办?在山上过一辈子么?”
  二人站在一棵积满雪的松树下,拓跋锋一手拍了拍松树,问道:“你说呢?”
  云起被树上的雪洒了满头,打了个喷嚏,拓跋锋哼哼道:“来,师哥疼你。” 说着伸手来抱,揽着云起的腰,便开始专心接吻。
  那时间真武道观前,上百名道士尽数愣住,个个一头黑线,看着拓跋锋与云起站在广场边接吻。
  静虚终于按捺不住,猛咳几声。
  云起霎时被口水呛着,忙不迭地挣开拓跋锋,涨红了脸,尴尬道:“掌教真人……也在?”
  静虚道长沉声道:“海底针——”
  于是上百名武当弟子声音洪亮,齐齐颂道:“海底针——”
  “……”
  云起尴尬得无以复加,唯一的念头就是跳崖自尽。
  幸好这尴尬并未持续多久,山下便有一道童慌张奔来,还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掌教真人!”
  静虚收了拳式,负手道:“何事?”
  “山下——永乐帝率朝廷兵马前来拜山!”
  云起抽了口冷气,静虚淡淡道:“太师父早有安排,拓跋师叔请先到后山暂避。”
  拓跋锋疑道:“朝廷怎么知道我们在武当山上的?”
  云起与拓跋锋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逃下山的张勤。


49) 一代宗师

  “妈八羔子的!皇帝进你这山来还要解刀——!!”
  朱棣那极具个人标志的声音回荡在武当山上空。
  登时真武道观后山响起张三丰洪亮的声音。
  “妈八羔子的!你老子当年上武当山也得解刀——!”
  朱棣登时怂了,吩咐道:“郑和,把你的刀解了,放进那池子里。”
  朱棣肿着一张猪头脸,一整龙袍,从怀中摸出一物,随手一抛。
  蝉翼刀“叮”的轻响,在冰面上弹跳,继而无声无息地没入冰面,嵌了进去,继而沉入池底。
  朱棣嘿嘿一笑,挽了袖子,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
  
  仅带着随身小厮一人,永乐帝便踏进了山门。
  “张道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呐无恙!”朱棣得意洋洋地笑道,挽了袖子,四处张望。
  张三丰拱手,一笑道:“燕王里边请。”
  朱棣听到“燕王”二字,不禁色变,脸色便沉了下来。
  张三丰头戴莲花冠,身披明黄八卦袍,作地仙打扮,将朱棣让进真武大殿内,一路缓行,两侧武当弟子林立,齐齐躬身。
  朱棣纵是人间天子,站在真武大帝像前亦不得不肃然起敬。何况皇权天授,痞子王爷登位本就不正,眼望真武左旋龟,右腾蛇的庄严神相,更觉心中惴惴。
  张三丰让了座,又道:“清云,清风,给王爷上茶。”
  两名道童端了木案来,架在朱棣与张三丰面前,朱棣抽了口冷气,什么清云清风,一个明明就是当朝国舅爷徐云起!另一个更是殴打皇帝的钦犯拓跋锋!
  云起面前蒙着黑布条,白皙的脸上多了那布巾更显孱弱与清秀,朱棣冷冷道:“张道长这唱的是哪一处?”
  无人应答,云起嘴角略勾,躬身接过拓跋锋递来铜壶,朝杯内倒茶,瞎子瞄不准,热水溅了满桌,拓跋锋“嘘”了声,伸指头把壶嘴拨过去点,二人配合倒了茶水。
  拓跋锋又道:“这边来。”抬手提了提云起衣领,牵着他走到张三丰身后,站定。
  张三丰呵呵一笑,以道袍袖子揩了木案,又道:“王爷请。”
  朱棣几乎就要发作,然而殿前上百武当弟子,张三丰这老妖怪武功又不知到了何等层次,只知这世上与他动过手的人早已死得干干净净,真正只有“深不可测”四字方能形容。
  朱棣忍气吞声,端起茶,沉吟片刻,而后道:“武当云雾。”
  张三丰莞尔道:“正是,前前后后上百年,武当山顶,竟是有四位皇帝喝过老道这云雾茶,生而为人,在世上走一遭,得见四朝天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朱棣神色一动,目光扫过云起拓跋锋,而后冷冷道:“不知张真人所见天子,是哪四位?”
  张三丰唏嘘道:“第一位是元惠宗,至正二十七年,图干贴木儿三次率军强攻武当山,率领元军五万,于真武大殿前三进三出,贫道昔年年轻气盛,本在钟南山全真教与道友论武,武当遣人传书,只得星夜兼程回山。”
  “真武大殿前图干帖木儿与贫道对坐饮茶,三盏茶后,元惠宗说明来意,大军围山,乃是意图招纳武当全派……”
  朱棣笑道:“张真人虽出家为道,终究有家国之念。”
  张三丰淡淡道:“王爷说得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元惠帝便被贫道当殿一剑击毙。”
  朱棣瞳孔倏然收缩,端着个空杯,一手不住发抖。
  张三丰吩咐道:“给王爷上茶。”
  张三丰又唏嘘道:“第二位则是大宋小明王韩林儿,其父乃是白莲教教主韩山童,称皇前曾上山拜祭真武大帝。”
  云起胡乱给朱棣斟茶,倒了朱棣湿淋淋的一手,此刻恰到好处地插嘴道:“也被师父一剑击毙了么?”
  张三丰笑道:“那倒没有,韩林儿成皇之时,仍是起义军纷起的乱世,他有一物在手,却觉保不住,唯有托与贫道,待来日位及太宝,身披龙袍时再来取回。”
  “后来……贫道听说韩林儿被人缚于麻袋中,沉了江。”
  云起叹道:“如今厂卫还在查白莲教余孽。”
  张三丰“嗯”了一声,让道:“燕王且请喝了这第二杯。”
  朱棣苦着脸,手中清茶只如穿肠毒药,又眼望真武神像前供着的那把七星沉木,只无比后悔,当初怎么说也不该上武当山来。
  张三丰又道:“洪武四年,徐大将军背着常遇春上山求医,从天柱峰后山一路拾级而上,共三千六百零八级台阶,贫道当时并不曾与徐将军朝相,门下大弟子宋远桥亲自为常将军治的伤。徐将军有情有义,足见人间手足之情。”
  朱棣蹙眉,云起又好奇道:“师父那时在哪?”
  张三丰缓缓道:“你父于天柱峰别径上山,朱重八却从前山登访。”
  云起忍不住“疑”了声,张三丰道:“想不到?”
  云起为朱棣斟满了茶,笑道:“想不到。”
  张三丰漫不经心道:“燕王请。”
  朱棣一手茶水淋漓地捧着杯,手腕筛糠般不住发抖,张三丰又笑道:“朱重八昔年来求一物,言明数月后,便将与徐达亲征北元,非此物不得扫荡万里元军。”
  云起紧张道:“何物?”
  “韩林儿所留之物。”张三丰缓缓道。
  “当时明廷初建,变数太多,我问朱重八,若他不幸落败身死,那物再度辗转世间,又该如何?”
  “朱重八见我不愿交出,唯有退让,更言日后当有他所指定之人,再次上山来取此物。”
  云起与拓跋锋同时屏息,知道张三丰的话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朱棣愣在案旁,颤声道:“我怎不知?”
  张三丰微笑道:“朱重八未曾亲征?”
  云起想了想,道:“后来是蓝玉去了。”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料想是忘了,如今交给王爷,也不妨成就一桩因果。取来。”
  拓跋锋取过一个木匣,放在案几正中央,那木匣一尺见方,匣盖上刻着古朴花纹。
  朱棣道:“这便是……先帝交给真人的遗……物?”
  朱棣伸手去开木匣,张三丰却同时伸手,朝那匣盖上一按。
  “噫——”朱棣咬牙切齿,拼尽吃奶的力气又扯又掀。
  张三丰力度沉如泰山,朱棣掀半天盒盖纹丝不动,猛拉木盒,那盒却如铁铸般紧紧粘在桌上。
  朱棣涨红了一张猪头脸,累得直喘。
  张三丰“呵呵”笑道:“燕王且慢,请听贫道一言。”
  朱棣呼哧呼哧,瘫道:“你说。”
  张三丰缓缓道:“徐云起,拓跋锋二人已被贫道收为关门弟子,从前之事,还请王爷宽大为怀。”
  朱棣沉默良久,伸指头敲了敲那木盒,盒内发出沉闷声响,显是实物。
  朱棣又看了云起一眼,知道今天张三丰算是给足了面子,若要强行带走二人,估计张三丰多半就得将他“一剑击毙”,屁股挨着个龙椅还没坐热,横尸武当山可是大大的不妙。
  能屈能伸大丈夫,顶多回去后再躲得远远的,派兵放火烧山。现不妨应承,这匣子内物事便是白赚的。
  朱棣笑道:“成,既然真人收了他俩当徒弟……我也不能难为了俩小辈,过往之事,一概不咎!”
  张三丰仿佛早已料到朱棣会这么说,满意地点了点头,撤回手。
  朱棣正要去启那盒盖,云起忽地神色凝重,道:“姐夫,当心盒里是九九八十一根天绝地灭透骨穿心箭。”
  “……”
  朱棣一张脸成了紫色,张三丰哈哈大笑。
  张三丰吩咐道:“谁愿拼着性命不要,为燕王开了此匣?”
  拓跋锋躬身道:“我来开。”
  张三丰点头道:“你且当作报答燕王十余载养育之恩,今日便赌命开了此匣。”
  拓跋锋跪在案前,双手打开了木盒,张三丰吁了口气,长身站起。
  盒内是一枚通体晶莹,手掌大的方印。
  朱棣上前接了拓跋锋取出的印鉴,颤声道:“这是……”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张三丰抚须微笑道:“望吾皇善待天下苍生,时刻心系黎民百姓。”
  朱棣手捧传国玉玺,愣在当场。
  “吾皇万岁。”张三丰漫不经心道,继而拂袖而去。
  “吾皇万岁!”真武殿内武当弟子齐齐作揖。
  张三丰按过的木匣,木案碎为齑粉,随风飘散。
  
  云起坐在武当山前台阶上,倚着驼碑的那只巨龟,掰了点馒头喂进它嘴里。忍不住道:“你说姐夫他……还会来找我们麻烦不?”
  拓跋锋卷起裤脚,站在洗剑池里,躬身摸索着什么,头也不抬答道:“他不敢了。”
  拓跋锋朝山下望了一眼,只见朱棣孤单的背影缓缓下山。
  “那块破烂才是他想要的。”拓跋锋嘲道:“只想当皇帝,连你也不要了。”
  云起啼笑皆非道:“不想当皇帝才不正常吧。”
  拓跋锋自顾自地在冰水里寻找,答道:“要是没了你,让师哥当皇帝我也不当。”
  云起打趣道:“又有我,又当皇帝呢?”
  拓跋锋想了想,老实道:“也不当。”
  云起道:“为啥?”
  拓跋锋答道:“怕像他这么忙,没空陪你了。”
  云起鼻前涌起一阵酸楚,道:“当皇帝也没什么好,我姐要是知道,应该也不让他……当皇帝。”
  拓跋锋道:“有了!”
  云起蹙眉道:“什么?”
  拓跋锋终于找到了朱棣扔在洗剑池里的蝉翼刀,用冰蚕丝将其捆好,交到云起手中,道:“走罢。”继而背起云起,朝后山行去。
  “喂,去哪?”
  “换银票,过日子。”拓跋锋一边走一边答道。
  “什么!等等!这就走了!”云起颇有点措手不及。
  “嗯。”拓跋锋不顾云起挣扎,走过天柱峰牌坊,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云起道:“你不去找便宜师父告别……”
  拓跋锋道:“他让我们今天就走,不,现在就走。”
  云起蹙眉道:“为什么?我还没谢谢他,哎等等!”
  “山下有马,给我们准备好了,师父还交代,要照顾好方家的后人,他们家的人都死光了……”
  云起愕然道:“你不觉得在这山上过日子也挺好的么?”
  拓跋锋笑道:“五千两呢,我们买一百头羊,一百头牛……”
  “……”
  云起抓狂道:“你起码也得找师父告别……”
  拓跋锋又道:“上山的时候你背师哥,下山的时候师哥背你,咱俩相依为命。”
  云起彻底放弃了与拓跋锋沟通的打算。
  
  拓跋锋把云起一路背下天柱峰,那处果真停着两匹马,拓跋锋把云起扶上马,二人朝着南京再次出发。
  武当山顶,真武后观。
  日渐西沉,静虚推开了后观的院门。
  “太师父,拓跋锋师叔与徐师叔都已下山去了。”
  室内静谧无声。
  “徒孙以为,您将镇教七星沉木交予拓跋师叔,是不是有点……”
  “太师父?”
  静虚轻手轻脚地走进冥修房内,见张三丰仍在蒲团上打坐,一动不动。
  静虚伸手去探张三丰气息,武当派创始人结束了他一百三十三岁的生涯,驾鹤西归。
  
  朱棣离开的南京仿佛瞬间少了一半的生命。
  城中富族大户俱跟着一同迁向北平,街道中满是枯叶,败枝以及仓促起行时留下的废纸。
  唯有秦淮河滔滔东去,一如往昔。
  “你看不见拉——”
  “看不见你拉——”云起顺着方誉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方誉手里玩着两张铁券,歪着脑袋,念道:“开国辅运……”
  “……奉天靖难?”
  “……”
  云起抓狂道:“你怎么这么小就认识这么难的字啊啊啊!!老子十五岁读本礼记都念不全!别太打击人成吗!”
  方誉哈哈地笑着,被云起按在马车中蹂躏了一番,忽地想起方孝孺,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干嚎起来。
  云起从不会哄小孩,这下没辙了。
  “哭什么!”拓跋锋钻进车里,冷冷道:“狼来了把你叼走。”
  “我想娘……”方誉眼泪汪汪道。
  拓跋锋道:“不想爹么?”
  方誉道:“爹凶……背书背不出要打板子……”
  拓跋锋同情地点了点头。
  “五千两银子在车后,装了箱。”拓跋锋交代道:“出宁州,到塞边有我族人,长城边上再换成货物,运出塞外卖了。”
  云起笑道:“你倒想得周到,我怎么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拓跋锋抱着方誉,疲劳地倚在车上,道:“少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起行,后面跟着数辆满载衣物,银元宝的货车。
  云起只觉有什么不对劲,却想了许久说不出来。他伸手到处摸,摸到拓跋锋的脑袋,于是俯身过去,又摸到个嫩嫩的玩意。
  云起提着方誉,放到一旁,威胁道:“小混蛋,别碰我师哥,他是我的。”
  方誉笑个不停,云起又怒道:“你吃的玩意都是我的钱买的!”
  拓跋锋笑着把云起抱在怀里,两人依偎在一处,静静听着马车轱辘转个不停的声音。
  拓跋锋抬起一脚,横在两个对着的座位间,方誉骑在拓跋锋的膝盖上颠来颠去,玩得甚是开心。拓跋锋亲了亲云起的唇,哼哼道:“齐人之福……”
  云起哭笑不得,伸手到拓跋锋胯 间,捏着他一边蛋,拓跋锋登时呼痛告饶。
  “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呐——咋就连娘也不要了啊——!!”
  春兰披头散发在风中泪流满面,跑着跑着掉了只鞋,回去拾来绣花鞋,紧抓着马车后架死也不放,凄声如百鬼夜行,尖锐豪放。
  云起听到春兰一边追着马车跑,一边凄声尖叫,终于想起那“不对劲”是什么了。


50) 塞外秋凉

  塞外晚来秋,凉风吹入帐,带着习习的青草味。
  拓跋锋捧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念道:“柔然国灭突厥狼部,突厥人善锻,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云起似懂非懂地听着,提问道:“家谱上这么说的?”
  拓跋锋道:“不,家谱上是突厥文。”说着以一本羊皮纸书朝云起脑袋上拍了拍,道:“听。”
  云起点了点头,拓跋锋又道:“魏太武帝与柔然多年交战,拓跋焘时年十六,引军亲征,受柔然军六万铁骑围困,突厥狼部倒戈,五十重军阵中现一缺口。”
  云起失声道:“拓跋焘!”
  拓跋锋“嗯”了一声,笑道:“柔然大败,拓跋焘领兵追杀……不容易,才十六岁。”
  云起好奇道:“家谱上这么说的?”
  拓跋锋笑道:“没,我自己说的。”
  拓跋锋又翻了一页,道:“战时拓跋皇族幸突厥狼部内数女,欲迎娶回中原。”
  云起道:“这就是你们一族的源头。突厥人,却姓鲜卑拓跋。”
  拓跋锋笑道:“可惜都死光了。”
  云起唏嘘道:“看不出你还是个皇帝后裔,那怎么还在草原上生活。”
  拓跋锋心不在焉道:“生在草原,活在草原,临死也得归于塞外……她们不愿意跟着拓跋焘走。”
  云起思绪岔了几万里,幻想着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驰骋战场的英姿,忍不住问:“他才十六岁就打仗了?”
  拓跋锋道:“先祖十二岁时就太子位,远赴河套抗击柔然。”
  云起嘴角抽搐,只觉天地之大,竟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十二岁带兵打仗,那该是怎样不世出的天才。
  拓跋锋又道:“这里说了,先祖双眸如狼,琥珀棕,战后感谢突厥部出力,亲自祭拜狼神,并于脖颈后纹上青狼刺青,三拜以谢草原苍生。与突厥族人相约,终北魏一朝,兵戎不过长城,至此突厥七十二部恢复自由身。”
  云起花痴状道:“真了得,十六岁。”
  拓跋锋吃起祖先的醋,悻悻用书朝云起脑袋上一拍,怒道:“不念了!”
  云起忙赔笑道:“那你既是鲜卑血统,又是突厥人……”
  拓跋锋煞有介事道:“杂种。”
  云起笑了起来,拓跋锋将云起牵着,带他小心走到帐外,道:“太阳快下山,四十九日了。”
  四周传来不真实的喧哗声,来到克鲁伦河近十天了,云起什么也听不懂,耳朵里尽是一群突厥粗人瞎嚷嚷,额头被摸来摸去,时而听到拓跋锋温暖的笑声,并被他挡在身后。
  绿洲对云起来说有种难言的陌生,突厥人的生活习性他也完全不习惯,只有拓跋锋时刻握着他的手腕,或是搭着他的肩膀,把他认真地保护着。
  拓跋锋朝远处喊了句什么,又听方誉清脆的童音远远传来。
  “跟我走。”拓跋锋笑道:“这边。”
  “有木刺,小心。”拓跋锋领着云起爬上一处木垛。
  傍晚的微风扑面而来,带着烤肉的气味与美酒的醇香。
  拓跋锋站在云起身后,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语气中微有点紧张。
  “云起。”
  “嗯?”云起蒙着眼,茫然笑道。
  “你觉得……师哥……嗯。”
  云起蹙眉道:“什么?”
  拓跋锋略带无措,仿佛心里在作一个极其重要的抉择,许久后下定决心,道:“云起,跟着师哥罢。”
  云起莫名其妙道:“一直不就跟着你么?说什么傻话?”
  拓跋锋松了口气,笑道:“师哥疼你……”
  云起忙叫唤道:“别发疯!”
  云起想也知道,俩人现在定是站在高处,要在这么高的地方被“疼”,只怕顷刻间就要被草原上的族人看得一清二楚,那可万万不成。
  拓跋锋笑着解释道:“不不,师哥不是那个意思。你看。”
  拓跋锋灵巧,修长的指头犹如魔术师的双手,轻轻解开了云起眼前的黑布。
  那一瞬间,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拓跋锋温柔的手揭开,随风飘向远方。
  天如穹盖,地若棋盘,一望无际的克鲁伦河绿洲上,池塘星罗棋布,宛若夕阳下闪烁的宝石。深秋锈草铺满平原,在微风下此起彼伏,羊群犹如散落的珍珠,咩咩叫着被驱赶回栏。
  克鲁伦河像一条绸缎,对岸则是林立的帐群,落日的余晖成为暗红色,继而沉下了地平线,千里塞外一瞬间黯了下来。
  突厥人围于火堆前,唱起豪迈的歌,声音传出老远,克鲁伦河对岸又有女子高歌呼应,两边一同爽朗大笑。
  “对岸是哪。”云起喃喃道。
  拓跋锋答道:“北元人的地方。”
  “他们的男人被杀得差不多了,大部队在塞外,女人们四处放牧,快要过冬,带着小孩到河边来住,几天前来找族长,请求给她们一块地方。”
  云起忽道:“游牧民族的托庇?”
  拓跋锋点了点头,云起又道:“族长是谁?”
  拓跋锋谦虚地笑道:“族长老了,得问头狼,头狼是我。”
  “……”
  云起无言以对,心想傻子果然又得瑟了,话说头狼也不错,二愣子年轻族长什么的,最喜欢了。
  拓跋锋纵声长啸,中气绵延不绝,如川海滔滔。
  草原突厥部纷纷停了歌唱,仰天应和,拓跋锋立于高处,引领近万突厥人对月狼嗥,天地间尽是长啸之声,仿佛宣告着此处是他们的家园,不容任何人染指。
  
  云起至此便真正在草原上安定下来,过起了没有政治,没有权谋,以及不用工作,混吃等死的生活——这确实是在混吃等死。
  每天拓跋锋简单与族长商议简单事务,划分放牧疆域,族民嫁娶事宜。
  草原民族的治理十分简单,简单到无需律法的地步,各家若有争执,直接由族长裁定。
  克鲁伦河畔地区突厥族长年近老迈,颇有把族部之位传予拓跋锋的想法,拓跋锋也不多说什么,一力挑起了振兴族部的责任。
  他与云起带来了中原地区的货物,牛羊,马匹,每月初一十五,则率领族中子民到长城边境,带着游牧部落的产品前去赶集,换回大车的生活必需物。
  
  酷寒过去,又是一年初春。
  方誉年纪小,很快便学会了突厥话,云起沟通起来仍是颇有障碍,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常引得突厥人豪爽的大笑。这令云起颇为郁闷。
  “我要去赶集——”
  “不——行!”云起摇了摇手指,道:“你在家与姨呆着。”
  春兰就着帐外的冰水洗了头发,随手一捋,长发乌黑如瀑,招呼道:“方誉过来,姨带你过河对岸玩去。”
  拓跋锋掀帘入帐:“方誉要买什么书?单子给我看看。”
  云起漫不经心道:“带他去罢,有什么关系。”
  拓跋锋正色道:“不成,那小子与你小时一个德性,照顾一个闯祸精就够我受的了。”
  春兰大笑,一手拖着方誉走了,云起笑骂道:“说得你不闯祸似的。”
  云起跟着拓跋锋出帐,跃上牛车去,那时营帐群外已挤了密密麻麻上百辆车,几名突厥小伙子见云起与拓跋锋来了,便出声揶揄数句。
  拓跋锋高声说了句什么,笑着一扬长鞭,后队哄笑声中,车队起行。
  云起虽不懂突厥话,却依稀辨出自己的名字,当即尴尬道:“说的什么?”
  拓跋锋一脚架在车辕上,半搂着云起,懒懒道:“说你长得俊,问你娶不娶媳妇儿,要把他妹子嫁给你。”
  云起哭笑不得,又问:“你怎么答的?”
  拓跋锋莞尔道:“答我俩相依为命,谁也不娶媳妇,自己过日子。”
  云起点了点头,草原上冰雪消融,现出漆黑的土地,嫩草破土而出,开春又是个水草丰盛的好年。
  
  一行车队抵达长城边上,云起硬是被拓跋锋关在部落中这许多日,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放次风,早已跳下车去,怀揣银两,跑得不见影儿了。
  长城边集市月初,月半一开,开春时大漠十二族百余部,塞外民族俱来此以物易物,关内汉商更是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又有波斯商人远道而来,在集边摆了香料,染料摊,好不繁华。
  突厥小伙子们你拥我挤,凑在一处商量给心上人带礼物,云起在中原住久了,对那小饰物,小玩意见怪不怪,只朝着集市深处一路走去。
  拓跋锋自去寻找阔商卖牛羊货物,云起便独自走到波斯商人摊位,拈起香料闻了闻,问道:“怎么卖?你们大老远的路,运几包珈蓝香,赚得回本么?”
  那波斯商人久在丝绸两路往来,自通汉语,此刻见云起衣着名贵,头戴黑貂帽,作塞外人打扮,一身俱是极其华贵的皮料,脖颈上围着条银狐尾,气宇不凡,既是汉人,又与突厥人一路。商人看了许久,竟看不出云起来头,但知道此人非富即贵,不敢怠慢了,忙笑道:
  “小哥说笑,珈蓝香是骗塞边人的,要好货里面请。”
  那商人亲手取了个匣,匣内装有小布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登时满帐幽香。
  商人笑道:“小哥看看这香怎样?上等的好货。”
  云起自小住皇宫中,向来便是拿珍珠当弹子玩的家伙,见了那香自然认得,嘲道:“三品龙涎香,你这么个捂着不见光,哄谁来呢。”
  云起也不问价,在帐内四处转悠,取下壁上挂着的火铳,商人忙放下龙涎香收好,上前来阻道:“公子!这可是真家伙……”
  云起漫不经心道:“知道,这不是没填火药么?哪儿运来的?按大明律法,走私火铳要抄没货物尽数入官……削波斯籍,收通关文书,发配从军……”
  一句话未完,那波斯商人已瞠目结舌,云起一手倒腾那火铳,枪械声响,又取来挂在一侧的火药填上,正要朝天放一枪试试,那商人已骇得色变,摇手道:“公子万万不可!”
  “你有几支火铳?”云起熟门熟路,端起火铳瞄准了波斯商人。
  商人嘿嘿一笑,道:“就这一支,没了。”
  云起想了想,道:“知道你藏着不少,小爷都买了,箱子里……”云起微一抬下巴,示意波斯商人去开帐篷角落的铁箱,吩咐道:“取出来,你点完给个总数。”
  波斯商人险些下巴掉地,帐外忽地传来高声叫骂,云起微一蹙眉,辨出那是突厥语,便手持火铳,匆忙出了街外。
  在波斯人帐内驻留不到片刻,集市中竟是来大队骑兵,只见四处马嘶牛哞,乱成一团,女人们大声尖叫,哭喊着被元骑兵撕扯衣服,拖上马去。
  北元骑兵劫掠的对象,竟是附属在突厥车队后的北元女人!
  拓跋锋勃然大怒,突厥人各抽弯刀,大声叫骂上前拼杀,那北元骑兵肆意大笑,四周无人敢管,商人们纷纷收拾货物逃进帐中。
  拓跋锋蒙语说得不太流利,呵斥声中却可见其汹涌怒气,倏然砰的一声巨响,火铳之声惊得战马四窜,一名抓着女人的元兵脑袋爆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摔下马去。
  整个集市中都静了。
  云起手持火铳,冷冷道:“放人,她们是我们带来的。”
  拓跋锋看了云起一眼,朝元骑兵首领下令,那人大声回骂。
  “说的什么?”云起问道。
  拓跋锋答道:“他说这些女人本来就是他们族人,打仗时当了部落逃兵,十有八九都是奴隶,要抓回去,让我们别管。”
  云起抛了一把火铳给拓跋锋,拓跋锋干净利落地推膛,抓住云起抛来另一个布袋,熟练上弹,又喝了句蒙语。
  骑兵们只得放开了手中女人,那首领大声喝骂一句,掉头离去。
  那句话显是输人不输气概的脏话,然而首领甫一拨转马头,背后拓跋锋砰然放枪!将其打得脖颈断裂,尸身栽下地去。
  一群突厥小伙子大声喝彩,显是都出了口气。
  “对不起,走火了。”拓跋锋笑道。
  那数十元骑见首领神死,一齐悲愤大喊,手持弯刀冲上前来,云起再发一枪,放枪角度秒到毫厘,一弹斜斜穿过二人身躯,当场再毙两名骑兵!
  北元骑兵们终于意识到恐惧,平素恃着武力蛮横,四处烧杀奸 淫的元人何时见过如此杀人不眨眼之辈!
  突厥人是无法威胁的,骑兵们魂飞魄散,一齐调转马头,云起装弹再发一枪,又杀一人,北元骑兵们方恐惧逃离。
  波斯商人方战战兢兢探出头来,哆嗦着道:“元人就像饿虎、猛狼……公子这么做就不怕被他们报复么?”
  云起收起火铳,好整似暇道:“只赶走他们,元人以后就会放过我们么?一共多少钱,都点清楚了?”
  拓跋锋跟随云起进帐,检视数箱火铳,漠然道:“这些元人长期在塞外打家劫舍,每人手里不知染了多少人命,杀这几个我还嫌少了。”
  那波斯商人擦了把汗,吩咐几个婢女搬出货物,开了箱盖道:“一共十箱,每箱五十支,公子都买下来?”
  拓跋锋以眼神询问云起,云起想了想,道:“全买,所有的铁丸,火药也要。武装攸关性命,一分钱也省不得。”
  拓跋锋道:“你说了算。”
  
  饶是拓跋锋与云起豪富,这一番折算下来也开销不低,直去了八成积蓄,身上银钱不够,再带着波斯商人回部取了钱,方购得五百支火铳,分发部内年轻人。
  当然,杀价是一定要的,大放血之后。云起又半强迫地让那波斯商人交出龙涎香,自个收进了怀里。
  其实东西卖给云起,和被北元骑兵打劫了也没多大差别,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云起自有打算,要在塞外活下去,不劫掠其余民族,但自保能力是一定要有的。草原战斗时有发生,各族械斗死伤甚剧,有了火铳这种强大的远距离武器,便能确保将突厥的青壮一辈死亡降到最低。
  而死亡率降低,才真正是确保一个部落欣欣向荣的最重要条件。
  北元正是因为人口消耗过剧,导致部落成员老龄化,低龄化严重,没有年轻人补充,逐渐成为西山垂暮之景。
  云起组建起了一支突厥火铳队,武器由突厥各家保管,平日便由拓跋锋教习火铳使用,保养维修之法,一队五百人,再分为前、中、后三个小队,前队放枪时中后两队装填,补位,如此轮番进退,一字排开,几乎可确保百铳齐射,真正达到枪林弹雨的境界。
  突厥人本就是天生的神射手,就连专习箭射二十载的云起,亦自叹不如。
  “你们练瞄靶子都是怎么练的?”云起简直无言以对。
  拓跋锋笑道:“天生的,突厥人个个会骑射,火铳上手也快得很。”
  云起悻悻道:“师娘教我玩飞刀那会儿,得坐在院里一整天,盯着枝上梧桐叶出神。足足看了好几年才练出来这准头。”
  拓跋锋微笑看着云起,看了一会,俯身来吻,二人静静站在帐前,彼此相拥。
  “你现在高兴了不少,总是笑,变了个人似的。”云起打趣道。
  拓跋锋脸上微红,挠了挠头,道:“和你在宫里当差那会……每天做梦也想着,现在的日子,是师哥一辈子……嗯……不说了。”
  拓跋锋仿佛有点尴尬,岔了话题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云起沉默片刻,而后答道:“姐夫告诉过我,他迁都完了后就要亲征,剿灭北元残部。”
  拓跋锋登时蹙眉道:“会经过克鲁伦河?”
  云起淡淡道:“我觉得……他应该还是念着几分旧情,不过早些准备,也是好的。希望他会绕道。”
  云起又笑道:“或者希望铁铉能撑久点,别这么快把山东交给他。”
  
  永乐二年开春。
  云起并没有猜对,或者说,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终于如期发生。
  朱棣在一个月内便料理了铁铉,阳春三月,冻土开化,永乐帝亲自率领二十万明军,浩浩荡荡地出嘉峪关,沿着万里长城杀向塞北,正式兑现了他“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登基誓言。
  大军的第一站,便是朱棣十六岁时北伐的终点,亲手将扩郭帖木儿绞死的地方,也是拣到拓跋锋的突厥遗部——克鲁伦河。


51) 终 三春白雪归青冢

  朱棣挥军北上,直扑克鲁伦河。
  年迈的族长前去与汉人皇帝谈判,一去不复返,当天夜晚,四名突厥青年策马而回,带回了族长的尸体。
  “谁杀的他。”拓跋锋颤声道:“谁杀的他——!”
  云起按着拓跋锋肩膀,费了好大劲方听懂突厥青年们悲愤的话,松了口气。
  朱棣尚未抵达塞边,先行军是张玉之子英国公张辅率领的一万骑兵。突厥族长前去和谈,明军倨傲无比,勒令献出克鲁伦流域绿洲,作为明军后勤地。
  突厥族长无法应承,然作出让步,打算再深谈,张辅却对这塞外小部落兴趣寥寥,既谈不拢,便将其赶出营外。
  张辅之父乃是靖难功臣,素来颐指气使,亲随更是嚣张,直是将突厥使者打出了帐外,双方语言不通,又动起手,数十人围殴几名突厥人,竟将族长活活打死。
  突厥青年悲愤难耐,俱是红了眼,又大声叫嚣着什么。
  那语速一快,云起更听不明白,幸亏方誉听到喊声,已出了帐篷,怔怔听着。
  云起道:“他们说的什么?”
  方誉怯怯道:“说……大明皇帝的原话,不用打,也不用谈,大军两日内占据克鲁伦河沿岸,元人和突厥人,都是……一样的。”
  拓跋锋红着眼吼道:“他们与元人又有什么区别!”
  云起道:“别冲动!冷静点!”
  云起沉吟片刻,便理清了思路,道:“明军太多,姐夫又是个能打的,不能正面冲突!”
  “安排人手,带着女人和小孩,老人,还有河对面的元人残部,大家一起北迁,带着食水牛羊退进沙漠里。我们留下来掩护。”
  “我们并肩作战……”
  
  朱棣来得快,突厥部族撤得更快,车队进了戈壁滩,大部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遁了踪迹。羊群带得走的俱被赶离,带不走的都被杀死后弃尸河中,帐篷拔起,牧栏烧毁,映红了半边夜幕。
  克鲁伦河两岸撤得干干净净,半点物资也没给明军留下,云起与拓跋锋分出三百名火铳手随着族人撤离,沿路保护,率领剩余的两百人登上了距离绿洲不远处的一块隔壁。
  再往后走,便是北元人的活动区域,云起举目眺望,见大漠上风沙茫茫,正是当初他们逃出无定河,于戈壁滩上与马三保汇合之处。
  短短数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烈火烧了一夜,逐渐平息下去,翌日清早,戈壁上日升之时,明军果然如期而至。
  拓跋锋踩熄了篝火,低地处,上百突厥战士倚着岩石的背风面沉沉入睡。
  “真没想到,有一天要和自己的同胞作战。”云起看着克鲁伦河沿岸驻扎下大批军队,明军先头部队已开始陆续扎营。
  “睡觉。”拓跋锋漫不经心道:“别怕,要杀的时候师哥先上去,你在后面看着就成了。”
  云起笑了起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怎能在后面看着?”
  云起那话是说给拓跋锋听,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我一定会放枪的。”
  拓跋锋莞尔道:“听到了,不用反复说。”
  方誉问道:“皇上不是你姐夫么?你去找他说说,别占我们家的地方,不成么?他要打元人,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云起无奈道:“那要问他才知道……”一句话未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五雷轰顶,吼道:“方誉!”
  
  迁徙部队已全部进入荒漠,方誉竟还留在此处,戈壁下更有一女人艰难地缓缓爬上。
  云起一见之下险些吐血,万念俱灰:“谁让你们回来的啊!”
  春兰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爬到高处,答道:“我男人还在这儿呢!老娘当然得回来。”
  云起与拓跋锋异口同声斥道:“谁是你男人!”
  春兰瞪着眼,朝刚满八岁的方誉指了指。
  云起彻底没辙了。
  
  正午时分,春季的沙尘吹得人嗓子干痛,朱棣选的决战时机实在不是个好时候,明军大部队终于抵达,一望无际的军营簇拥着王帐,在河畔生根。
  拓跋锋拍了拍云起,递过水囊,云起睡眼惺忪地喝了口,怀中仍搂着方誉。
  “食物和水都耗完了。”云起翻身朝山下窥视,狐疑道:“你觉得他会在我们家里呆多久?”
  拓跋锋嗤道:“他马上就会发兵。”
  “沿途补给跟不上,他在河边呆的时间越长,消耗就越大。”拓跋锋判断道。
  这时天上一声鸟鸣,拓跋锋低低吹了声口哨,伸出手臂。
  信鹞展开洁白双翅,与皎洁天际同成一色,盘旋数圈,最后落在拓跋锋手臂上。
  拓跋锋取下鹞脚皮管子,朝方誉道:“当心被啄。”
  方誉的手吓得缩了回去。
  云起道:“什么消息?”
  拓跋锋道:“阿鲁台派出小股骑兵,由也速迭儿率领,潜伏在荒漠地带,准备从侧翼袭击明军。”
  拓跋锋沉吟片刻,在石上以细炭写了回信,绑于信鹞脚上,将其再次放飞。
  云起道:“所以我们得怎样?”
  拓跋锋茫然道:“不知道,让他们先打,我们再趁机偷袭?”
  “……”
  云起哭笑不得道:“下面二十万军队,马上就要冲进荒漠里打起来,你现在还没有作战计划?”
  拓跋锋答道:“绵里藏针,以静制动。”说那话时,拓跋锋嘴角现出一抹淡淡的,自信的微笑。
  
  从凌晨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天黑,朱棣的大军终于动了。
  “一五……一十……”拓跋锋清澈的琥珀色双眼紧盯着山下。
  云起随便扫了眼,便道:“一千零四十帐,姐夫留了万余人守粮草。”
  拓跋锋沉默了,片刻后有了主意,问:“现是顺风,你的箭能射到营里去不?”
  云起抓起一捧沙,任其于指间流泻而下,认清风力,道:“说不定能。”
  拓跋锋想了想,又道:“全靠你了。”
  云起抿着唇,仔细斟酌许久后,道:“这里离得太远……我尽力。你要怎样?”
  二人简单商议片刻,拓跋锋便带领百名突厥枪手潜下平原,戈壁间藏了上百骏马,马蹄上已包裹了棉布。
  拓跋锋骑上马,引军迂回接近了朱棣的大本营。最终停在了克鲁伦河北岸,一水之隔,遥遥相对。
  夜色如墨般浓黑,大地上一片死寂,朱棣倾巢而出,后方空空如也。
  云起深吸了口气,抽出四根长箭,夹在指间,于插在地上的火把前随手一抡,尽数引燃。
  箭头包有火油,毛皮,劈啪猛烈燃烧,方誉登时惊呼一声,旋即被春兰捂住了嘴。
  云起沉声道:“现在……别说话,也别动。最好也别喘气。”
  方誉呱噪道:“不喘气会憋死!”
  云起闭上双眼,微笑道:“那你就憋死罢。”
  云起睁开双眼。
  铁胎长弓被扯成一轮满月!
  四箭齐发,如横亘夜空的流星,如裂破黑锦的彩弧,云起毕生习箭的修为,尽数凝聚在这一射之中,四根带火飞箭撕开寂静的夜,乘风飞向明军大营!
  方誉猛地眨眼,那一瞬间竟是仿佛见到了一只展翅腾空的火凤,掠过遥遥千步之距,扑进明军大营里!
  方誉大声惊呼,云起淡淡笑道:“可以喘气了。”
  “这啥!我刚怎么见了只鸟儿!”
  云起疲惫地舒了口气,笑答道:“这是师娘独门传授的绝学,火羽飞凰箭。”
  话音落,第一根箭带着烈焰坠落,大营处传来惊慌的呐喊。
  拓跋锋的狼嗥响彻黯夜,云起随后三箭,准之又准地落在了储存火药之处,登时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一处炸,处处燃,连环大火燃起,无数明军士兵放声大喊,乱成一团,冲出营区奔向河边,抢水救火。
  然而上百名突厥骑兵早已驻马克鲁伦河之北,手持火铳,遥指对岸。
  大火烧成一片,火焰之光映亮了近十里之路,拓跋锋吼道:“齐射——!”
  又一轮枪响,对岸前来取水救火的明军纷纷中枪,摔进水去。
  敌明我暗,拓跋锋把守河畔,竟是无人能突破防线汲水救火,大火足足烧了近一个时辰,将明军数十万车粮草燃烧殆尽,守粮官兵无可奈何,只得仓皇逃离火海。
  
  拓跋锋成功地将明军最后部队逼近荒漠地带,云起不由得由衷称赞战术之巧妙。如此一来,朱棣最后的粮草补给根据地被夺,大军势必不能持久,只要与元朝战罢,无论胜负,都将就近撤回长城内,寻求补给点。
  云起把手里火铳抛给春兰,吩咐道:“女人,保护你相公,现没空分人守你俩,上马,跟着我们一起。”
  拓跋锋翻身上马,云起打了个呼哨,从戈壁上垂下,与拓跋锋伸臂,互一错握,借力跃上马背,稳稳坐定。
  “师哥,我觉得……”云起在风中道:“我们应该提醒姐夫元人偷袭一事。”
  “为什么。”
  拓跋锋纵马迎风疾驰,风沙甚剧,云起抱着他的腰,俯在他的背上,只觉平生任何时候都没有此刻更安全,拓跋锋的肩膀宽阔,身体温暖,更为他挡住了来自漠北的冰冽冷风。
  拓跋锋又重复了一次,云起方道:
  “他不能败,元人被赶回捕鱼儿海以北,汉人退入关内,这才是最好的局势。他现在并不知道我们烧了他的粮草,只要脚程快,还可以设局阴一次阿鲁台,这么一来,双方就扯平了。”
  拓跋锋嘲道:“当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继而一扬马鞭,百余突厥骑兵提速,没入了茫茫风沙之中。


52) 终 万里黄河绕黑山

  云起与拓跋锋迟来一步,朱棣在大伯颜山下遭到了伏击,侧翼全军覆没,中军与主力队伍失散。
  “领兵的是邱福。”云起观察山下将旗,想起靖难之役,蹙眉道:“白河沟时是他分兵偷袭李景隆的,这家伙贸然贪功,姐夫怎能派他当前锋?”
  拓跋锋道:“他想诱敌。”
  云起明白了,明军背山而守,蒙古五万铁骑围得水泄不通,双方几番擂鼓,却不见出战。
  拓跋锋扬起马鞭,指向残元兵马,道:“他们现在改叫鞑靼,部族首领我记得叫阿鲁台,铁木真的后裔。”
  云起唏嘘道:“完全不像成吉思汗的后人,敌众我寡,又是自己地盘,大漠游击为上,怎能打包围战?”
  拓跋锋手搭凉棚,遥望天幕,只见乌云滚滚而来,沉声道:“要变天了。”
  正午时分,天色果然大变,天地间一片昏黑,旌旗猎猎飘荡,背靠大伯颜山的明军趁着风势遣出了前锋队,风起如刀,四处俱是肆虐的沙暴,视野模糊一片,山上山下喊杀声震天,明军占据高处,朝下开始了第一轮冲锋。
  “那是……”云起吸了口气,失声喊道:“皇旗?!!”
  带领前锋队的正是朱棣的九龙皇旗,刹那间明军士气被鼓舞到最高,冲溃了阿鲁台的兵马!
  “不好!”拓跋锋喝道:“准备救援!”
  只见朱棣亲自率领上万朵颜三卫冲进鞑靼骑兵阵,蒙古人显是对冲锋早有准备,兵分两路,一拨陷住朱棣亲军,另一路则以命换命,阻住自山上冲下的后续部队。
  以天地为棋盘,十万人为棋子,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愤然厮杀!
  “不……”云起背脊发麻,只见朱棣亲兵作战范围不断缩小,那杆皇旗倒了下去。
  云起大吼道:“姐夫——!”
  
  朱棣无法脱困,包围圈逐步缩小,云起与拓跋锋终于率领突厥骑兵参战,刹那间火铳惊天动地的响起,轮番轰击,明军大炮又朝着鞑靼军阵中开了第一炮。
  死伤者累积近万,拓跋锋弃了火铳,抽出背后七星沉木,驻马高处,大喝了句蒙语。
  鞑靼人面面相觑,朵颜三卫却是轰然应声,弃了倒地皇旗不顾,自发朝拓跋锋集合。
  拓跋锋整合朵颜三卫,再次开始反复冲杀,突厥骑兵则跟随云起,沿路放枪,如同一把尖刀冲进了敌阵。
  狂风消散,北元残军兵力不断减少。
  云起推开拦路骑兵,奔进战场中央,捡起那面九龙大旗,寻不见朱棣身影,更不见侍皇亲军,只得扬起皇旗,狠狠一挥。
  突厥骑手纷纷朝云起靠拢,围成一个保护圈,朝外连续放枪,又有不怕死的元兵蜂拥而来,俱被击毙当场。
  拓跋锋杀向山上,终于冲破了鞑靼人的第二重包围圈,与明军汇合。
  至此阿鲁台大军势穷,溃散,逃向西北方。
  突厥与汉人双方整军,拓跋锋拨转马头朝云起驰来。
  二人在战死将士间四处寻找,翻出一个身穿统帅盔甲的死人。
  拓跋锋狐疑道:“这谁?”
  云起松了口气,道:“不认识……怎穿着统帅的衣服?姐夫呢?”
  云起遥遥喝道:“唤邱福过来!”
  拓跋锋警觉地将云起护在身后,两人才意识到元骑一败,突厥部孤立无援,被明军将士重重包围。
  云起褪下手上玉扳指,交给一名将领,道:“我是国舅,让邱福过来,皇上……方才我从北边过来,皇上让我持此物找邱福将军求援。”
  云起心内跳得霎是剧烈,一着错,满盘输,只暗自祈祷自己千万得猜对,否则又要被抓回去了。
  
  云起没有料错,朱棣与大部队确实是失散了。
  或者说这也是朱棣计划中的一环,从大伯颜山下遭到伏击开始,朱棣剩下的两万朵颜卫便被冲散,然而朵颜三卫训练有素,骤遇敌军丝毫不见慌乱,竟能奋起反咬阿鲁台一口,当场将其杀得溃不成军。
  第一场沙暴刮起之时,朱棣已脱离了大部队,朝着北面遥遥追杀而去,更派传令兵通知后军及时追上。
  然而传令兵在风沙中迷失了方向,待得天气转晴之时,邱福率领的前锋军已被向导带到了山上。闻讯赶来的第二个鞑靼部落阿鲁台便将明军重重围困。
  问明朱棣去向后,拓跋锋朝天放了一枪,砰然枪响,突厥人纷纷围拢,二人率领本部骑兵排开明军阵,奔向北面。
  邱福遥喊道:“国舅爷!皇上要派多少兵马前去支援!你还未说!”
  云起遥遥笑答道:“骗你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邱福险些摔下马去。
  云起转头望去,见朵颜三卫井然有序,追着突厥部众,须臾不离。
  “朵颜三卫怎也跟着来了?”云起疑道。
  拓跋锋答道:“朵颜是我旧部,觉得我们能找到他。”
  云起笑道:“你们塞外人想的够单纯。”
  拓跋锋眼望前方,微笑道:“突厥人不也是么?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去,一路跟到这处。”
  突厥骑兵连着一日一夜急行军,人困马乏,此时仍强撑着追随拓跋锋北上进入荒漠地带,没有丝毫怨言。
  拓跋锋,徐云起两骑并驰,身后是一百突厥骑兵,以及上万朵颜三卫,黄沙遍野,马蹄如鸿,扬起漫天粉尘,在沙漠中拖出长长的轨迹,如同一副鲜明的风景画。
  
  斡翰河是黄金家族最后的防线。
  两百年前,铁木真在此处统一了全蒙古的部族,窝阔台,拖雷,弓神术赤,哲别等人追随铁木真,西征欧洲大陆,东平中原,建立了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
  如今他的子孙本雅里失退守斡难河畔,与国师阿鲁台兵分两路,一路困住明军大部队,一路不断诱敌深入,将朱棣的王骑诱成了孤军。
  鞑靼人坚信斡难河边有成吉思汗,以及开国英雄们的灵魂在天上注视,此战不会再落败。
  朱棣显然失算了,他将自己估算得太高,朵颜三卫兵力与鞑靼骑兵旗鼓相当,然而追了近一天时间,鞍马劳顿,甫一交锋便即溃不成军。
  连着两场沙尘暴呼啸而过,朵颜三卫满面尘沙,与本雅失里的亲兵悍勇血战。从清晨一直战到黄昏,血似的夕阳映红了整条斡难河。
  援军终于到了。
  拓跋锋率领剩余的一万朵颜骑杀进了战场,蒙古骑兵大败,沿着河岸丢盔弃甲逃去。
  云起枪声响彻河岸,喊杀声震天动地,斡难河中死尸顺流而下。
  朱棣高举长剑,大吼道:“来得正好——!给我追!”继而精疲力尽,一头栽了下马。
  拓跋锋留下突厥骑兵守护,自己则率军衔尾直追,没入了暮色之中。
  
  朱棣疾喘不休,瘫在沙地上,他已不再如当年般年轻力壮,不顾体力与劳顿的亲征,耗费了他太多的精神。
  他的瞳孔望着湛蓝的天幕,时而涣散,时候收缩,胸口剧烈起伏,神智渐趋模糊。
  四周突厥骑士纷纷散开,围成一个圈,下马歇息。
  朱棣艰难地转头,辨认出周围的卫士并非汉人,也非朵颜军。
  他说了句蒙古话,无人应答,朱棣又说了句话,数名突厥人愤怒地大喊。
  “他说什么?”云起背对远处的朱棣,坐在河畔,朝被骑兵抱下马的方誉问道。
  方誉道:“他说‘我是大明皇帝,给我喝点水’。”
  云起笑了笑,取来皮囊,在斡难河边装满水,交给方誉,又从怀里掏出一物,吩咐几句。
  方誉捧着那水囊走向荒漠中央的朱棣。
  朱棣一身盔甲几乎变了形,更染得血迹斑斑,眉眼间有股难言的疲惫与喜悦,脸上尽是尘土。
  他老了。
  “皇上。”方誉清脆的声音笑道。
  方誉打开水囊盖子,喂到朱棣唇边,让他喝了几口,朱棣猛咳数声,一抹湿漉漉的脸。
  方誉又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云起从波斯商人处收来的龙涎香。他小心地把龙涎香掰碎,喂给朱棣。
  龙涎香入口,神智恢复清明,朱棣吁了口气,一个打挺坐起,坐在沙地上笑道:“这里怎有汉人?”
  方誉笑道:“你是大明的皇上?”说着规规矩矩跪下,朝朱棣俯身相拜,那架势竟是有模有样,口中称:“皇上万岁!”
  朱棣只觉一身无比的轻松,煞有介事道:“爱——卿——平身!”
  接着随手将方誉搂到怀中,揉了揉他的额头,打趣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朕回去一定赏你!”
  方誉眼望远处云起,迟疑不定,不知该不该说,朱棣顺着方誉目光望去,只看到云起的背影。
  云起一身突厥人打扮,朱棣看了片刻,也认不出是谁,只觉略有点熟悉,再仔细端详方誉,依稀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
  方誉笑道:“姓方,名誉。”
  朱棣道:“你爹是方孝孺。”
  方誉笑道:“爹教我忠君爱国,所以我来给你送水喝。”
  刹那间云淡风轻,暮色越过山头,阳光投于斡翰河畔,流水带着点点金色逝去,恍若一条记忆的长河,冲刷着朱棣的过去。
  拓跋锋引兵回来了,随手抛出兵符,当啷一声落于朱棣面前,继而策马缓缓行到河边。
  朵颜卫自去与朱棣汇合,突厥人撤回云起,拓跋锋一侧。
  “打爽了?”云起漫不经心笑道。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把本雅失里赶回瓦刺,可以通知本族人回克鲁伦河了。”
  众人均知此地不宜久留,片刻时分,朵颜三卫便已牵过马来,朱棣上马,道:“方誉……”
  方誉笑道:“云叔让我给你当向导,带你们到捕鱼儿海去。”
  朱棣点了点头,让方誉上马,骑在自己身前,扬起马鞭,笑道:“成,朕这就带你看看朕的江山。”
  
  突厥人饮马,休息已毕,纷纷上马,跟在朵颜三卫之后,大军再次开拔,起行。
  云起与拓跋锋共乘一骑,不紧不慢地尾随朱棣亲军走着,却不与朱棣说半句话。
  朱棣派出先行军沿路报信,却有意地落后些许,与突厥骑兵队相距不到五十步。朱棣摸了摸方誉的头,忽道:“你云叔小时候那会儿,我送他进应天,入宫当差,他也是这么坐我前面,骑马带着。”
  方誉好奇道:“云叔?”
  朱棣唏嘘道:“他那时比你更小,只有三岁,想不到一眨眼就二十多年了。姐夫老了。”
  二人对答声远远传来,云起倚在拓跋锋身前,感觉着他胸膛里年轻、坚定,有力的心跳,不禁叹道:“他确实老了。”
  拓跋锋淡淡道:“老得好,现换我骑马带着你了。”
  云起笑了起来,早已习惯拓跋锋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思路。莞尔喊道:“方誉!你问皇上一声,这不是去捕鱼儿海,他想去哪?仔细天黑迷路,被狼叼了!”
  方誉清脆声音道:“我们这是去哪?”
  朱棣答道:“不去捕鱼儿海,朕想到你家坐坐,打仗累了,去喝杯茶,成么?”
  方誉语塞,云起已笑着喊道:
  “方誉,你告诉皇上!他的后方粮草,已被国舅爷放火烧了,现守军也没了,克鲁伦河剩光秃秃一片草,让他省点儿罢!”
  方誉大笑不止,朱棣怒道:“胡闹!”
  朱棣想了想,忽又好笑道:“国舅爷从小便是爱胡闹的,四年省一次亲,王府里次次被闹翻天,也不差这一次了,唉。”
  朱棣改了命令,全军掉头朝伯颜山进发。
  朱棣想了许久,又叹了口气,抱着方誉的臂膀紧了紧,仿佛沉浸于自己的回忆里。
  方誉好奇道:“皇上在想什么?”
  朱棣道:“皇上错了,皇上在想……想去看看亲人,也不成了。”
  朱棣又喃喃道:“朕在想你,也天天想着你姐。”
  方誉不明就里,又问:“我姐?”
  云起眼圈便红了。
  拓跋锋松了手,把马缰交到云起手中,从怀里抽出横笛,笛声响彻天地,大漠孤月,朗静悬空,风起无尘,朵颜三卫似有背井离乡之感,一齐抬头遥望东面的一轮满月。
  笛声悠悠,正是一曲“故人离”,云起思绪万千,惆怅难耐,许久后待得曲声渐不可闻,方道:“以后罢。方誉,告诉皇上……”
  “……以后他人少的时候,来咱家里喝茶,我还是欢迎的。”
  朱棣沉吟片刻,对方誉笑道:“爱卿,朕写道文书给你带回去?”
  方誉道:“文书?”
  朱棣笑道:“对呀。”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身侧亲卫便送上墨条,朱棣摘下头盔,垫着平整的一面,抱着方誉,俯身就着月光断断续续地在马背上写着。
  方誉在朱棣怀抱里只觉暧昧得很,格格笑道:“写什么呀——以朕毕生,大明千秋万代,兵不犯……克鲁伦河?”
  朱棣贴着方誉的脸,在方誉耳上亲了亲,笑道:“你这么小就识字?读书了不曾?”
  方誉答道:“读了!云叔和我媳妇儿都教我念书……”
  朱棣诧道:“哟,还有媳妇儿呢。”
  方誉又笑道:“皇上字真丑。”
  “嗯。”朱棣一本正经地点头,签字画押,又道:“朕小时候没读几本书,就一痞子,后来徐皇后逼着朕念,朕才学了些字。”
  方誉道:“我知道,皇后是云叔他姐!”
  朱棣唏嘘道:“你要好好念书,你爹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知道么?”说着摸了摸方誉的头,将那张羊皮纸仔细折好,塞进他怀里。
  朱棣道:“方誉,帮我问问你云叔,锦衣卫让涂明接任正使可好?”
  方誉还未出声,云起已道:“方誉,你告诉皇上,涂明、孙韬都不成,新来那纪纲可以。他若不想东厂坐大,就得启用纪纲。”
  朱棣又道:“方誉,再帮我问问你云叔,徐皇后按理是庶出之女,不入钟离祖坟……”
  云起道:“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葬在北平罢,清明回去时也近点。”
  朱棣长叹一声,道:“谢了。”
  朱棣斟酌良久,最后问道:“方誉,再帮我问问,又胖又瘸的小子,与又俊又痞的那小子……哪个像样?”
  云起朗声道:“臣不敢管皇上家事。”
  朱棣淡淡道:“方誉,他本来就是朕的家里人,俩小子都是他亲外甥,你说他说这话可笑不可笑?”
  方誉一头雾水道:“啥?”
  云起冷笑道:“方誉,你爹争了一辈子,争得十族也被……争的不就是个立嫡么?皇上咋又糊涂了呢?”
  方誉忙道:“我知道!自古君王立嫡子!否则便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
  朱棣脸色微有点不好看,答道:“朕知道了。”
  
  一路行来,已是月上中天,戈壁滩处明军盼到了朱棣回归,钟声鸣起,士卒高声喊叫,将领匆忙率军来迎。
  朵颜三卫终于与大部队汇合了。
  朱棣驻马于沙漠中,像是还想说点什么。
  云起已道:“方誉,铁券拿出来,还给皇上!”
  方誉伸手入怀,却被朱棣按着,片刻后,朱棣俯身,闭上双眼,轻轻地,专注地,吻了吻方誉的唇。
  方誉涨红了脸,道:“呸!我有人了!”
  朱棣笑道:“朕知道你心里有人了,朕的心意,你留着玩罢。”
  继而将方誉赶了下马,一扬马鞭,喝道:“驾——!”
  朵颜三卫汇入明军大队中,命令传下全军,二十万浩浩荡荡开拔,转向东长城,绕道从嘉峪关入关。
  云起与拓跋锋掉头回了克鲁伦河绿洲区域,那处正式划为突厥人的家园。
  云起展开朱棣写的羊皮纸,那上面竟是订的万世合约,朱棣更以血指印替代传国玉玺,按在了签字处。
  历永乐,宣德,万历,嘉靖乃至崇祯年间,明军再不犯克鲁伦河以北一带,直至满清李自成起义,清兵入关突厥人方再度开始了大迁徙。
  
  春去夏来,河流两岸水草丰盛,牛羊成群,绿草在夏风中如翻涌不息。
  羊群如珍珠般咩咩叫着散向远方,云起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叼着根草根躺在干草堆上。
  拓跋锋背倚干草堆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道:“是年董卓败亡……李……这个字怎么念?”
  “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云起嘲道。
  拓跋锋仰头“呜呜——”地嗥了几声,正色道:“头狼不识字,但养得起媳妇儿。”
  云起笑了起来,道:“啥时候进关一趟?带方夫人买点胭脂水粉儿啥的,也买点零嘴儿吃。”
  拓跋锋哼哼道:“听说狗皇帝编了本永乐大典,现中原繁华得很,都说是永乐盛世,你动心了?想回北平当锦衣卫了?”
  云起笑道:“锦衣卫有什么好当,侍候了三任皇帝,没一次安生日子。”
  拓跋锋毛手毛脚地爬上草垛,道:“我是突厥皇帝。来,侍候师哥。”
  云起笑道:“你才是真的狗皇帝,那尾巴都露出来了,还摇!”
  “哎哎哎,等等!别扯!仔细衣服破了!”
  “师哥,你是什么皇帝?啊?你是个坐拥着个牧场,养着百来头羊,一个草垛,两把火铳,还有个媳妇的小皇帝。”
  不过在我眼中,比起姐夫那承平盛世,锦绣江山,这小天地更别有一番乐趣。
  茫茫塞外,万里黄沙终将掩埋我们老去的身躯。
  悠悠岁月,历史长河里,亦占不上一隅。
  “但我咋觉得,你比成吉思汗还嚣张呢?”
  “对,说得好!师哥疼你!”
  
  ——锦衣卫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