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萧翎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厕所传来某人的惊叫。
萧翎冲厕所那边高声应道:“只是停电,没事没事!”一边把电脑合上,又把尚露出缝隙的窗帘严实合紧,让那一线星光也透不进来,这才摸黑冲到厕所门外。
“朱鹮,没事,只是停电。你开门。”
门里安静了一刻,仿佛先前的失声惊叫并非出自这里,但是萧翎明白,刚听完刺激的东西强作镇定的朱鹮,在厕所瞬间全黑的刹那一定吓坏了。
他有点心疼,又敲敲门,放柔声音:“朱鹮?开门,我是萧翎,你冲我声音的方向走,只是停电,别害怕……”
“谁害怕了?”门内响起朱鹮不服气的反驳。
“那你把门打开。”萧翎也不戳破他。
朱鹮没说话,却自里面传来好一阵乒乒乓乓之声,萧翎在黑暗里估摸着对方的行迹路线,恩,应是先碰倒了洗发水,然后又撞上了浴室架子,滚动的声音应该是那只蓝色的塑料小盆发出的,他几乎想象得出浓重黑暗里,朱鹮红着眼角战战兢兢摸索着朝门边前进的样子。
“哎呀!啊……”人都快到门边了,又传出一声轻呼,虽然很快闭住了嘴,但萧翎还是听出不对:“朱鹮?是不是摔着了,开门,我看看!”
“踩到香皂了……”
门终于打开,朱鹮几乎是朴到萧翎怀里的,萧翎接到满手的滑腻,哦,对了,人家正洗澡呢。
朱鹮拉着他往厕所走,“来~”
萧翎问:“干吗?”
“沫还没冲掉呢!”
萧翎被他拖进厕所,故作不解的问:“那你冲就好了嘛,拉着我干什么?”
花洒塞进他手里,朱鹮说:“你帮我冲。”说着打开热水。
厕所没有窗子,比客厅更黑,萧翎几乎看不到朱鹮在哪,持着花洒伸去发出声音的地方,不忘调侃他:“你是一个人不敢洗澡吧?”
朱鹮似乎先白了他一眼,才说:“还不是你,讲那种新闻给我听。”
“哈哈,谁让你撑着装作不害怕……”
朱鹮没说话,泡沫也已冲净,两人搀扶着往门外走时,萧翎顺手摸下架子上挂的毛巾搭在胳膊上。
摸索着进入浴室,在床上坐下,朱鹮才淡淡叹了口气,萧翎把毛巾递过去,问道:“刚才没摔坏吧?”
“没事,就是绊了一下。”朱鹮接过毛巾默默擦拭身体,心里想着:幸好家里还有一个人,否则要带着一身冷汗和泡沫睡觉了。
“这次停得好久啊,经常停电吗?”萧翎在他旁边坐下。“隔一段时间就要停的,尤其是夏天,可能用电超负荷吧……对了,有蜡烛,”朱鹮说。
“在哪?”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萧翎顺势向床头摸去,黑暗里碰翻一只闹钟,他吐吐舌头,摸索着找抽屉把手,“哪个是蜡烛啊,你抽屉里好乱……”
朱鹮不耐的爬上床,伸长手臂,“哪里乱,是你翻乱的!就在抽屉里啊,你摸不到吗?”他一手扶着萧翎的肩膀,一手顺着他的手臂往抽屉里探,萧翎感觉对方湿漉漉的手心摸上他的皮肤,像轻藤缠裹枝干一般慢慢向尽头延展,有令人颤栗的感觉。
朱鹮终于顺着他的手成功摸进抽屉。
“咦?真的没有?我记得我放在这里了。”朱鹮也没找到蜡烛。
“那就别找了,一会就来电了。”萧翎撤出手臂,将手里的蜡烛悄悄塞进床底。
“好吧。反正一会也要睡了。”朱鹮合上抽屉。
“刚才吓坏了吧?”陪他躺在床上,萧翎问。
朱鹮沉默了一会,说:“我洗澡的时候一直在想你讲的那个故事来着,越想越觉得好像身边角落里也有个人……然后,就突然停电了。”
“咳!这种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深想,就当听个新鲜完了,你还琢磨……”
朱鹮第一次坦然承认害怕的心情,萧翎觉得这是一个进步,须得安慰,他把胳膊穿进朱鹮的脖子底下,朱鹮问:“你干嘛?”
“搂搂你,省的你害怕。”
“停电有什么怕的。”
“那你刚才叫唤。”
朱鹮不吭声了,他的确挺怕停电的,忽然间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糟透了。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怕黑,挺丢人的,但萧翎没有笑话他,而是静静搂着他的肩膀,朱鹮觉得很窝心。
“鬼屋那么黑你怎么不怕啊?”萧翎忽然问。
朱鹮于黑暗中白了他一眼,纠正道:“是黑暗之旅。”
“行,行,黑暗之旅。”
“那不一样,那是工作,而且,不是有面罩嘛,面罩上的镜片能看清东西。看得清还有什么好怕。”朱鹮淡淡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萧翎暗暗点头。
“你怕看不清东西?”萧翎问。
“有点吧,比如人心,不可怕吗?”朱鹮反问。
人心难测,比鬼可怕多了。
萧翎内心小小的一颤,决定换个话题。
换个话题的契机很快来了,几乎在毫秒之间。
那就是——来电了。
光明普照房间的一瞬,萧翎只觉眼前开了朵白花。
哦~~哈利路亚——朱鹮没穿衣服!
朱鹮被他揽着肩,平躺的姿势,白的红的一览无余,惊喜来得太突然,萧翎来不及装相,睁大的眼睛已经出卖了自己。
来电的一瞬间,朱鹮闭了闭眼,睁开眼就看到萧翎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尚不明白,疑惑的顺对方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才窘起来。
在男人面前赤裸以对没什么啊,但为什么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
朱鹮就这么愣愣的袒露在对方面前,直到想明白要窍——澡堂子里大家都打赤膊,你光着,我也光着,当然没什么不合适,但是如果对方穿得严丝合缝,只有自己裸露,那就很羞耻了。
朱鹮很快用床罩裹紧自己,只露出半张红红的脸,对萧翎凶狠的叫道:“看什么啊!你没有啊!?”
萧翎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的转过脸去,“那个,你睡吧,我去忙了……”
刚迈开步,裤子被揪住了。
朱鹮讪讪的说:“先别走呢。”
“啊?”
“我还有点怕……”朱鹮脸上红色褪了一半,直言袒露怯意令他看来柔弱不少,不似平常冷眼看人的淡然,湿润的黑发贴在微红的眼角,竟有点半羞半怯的情状。
萧翎想起刚才揽住他肩膀时,冰凉水滴打在胳膊上的触觉。
张了张嘴,说:“那我再陪你聊会天。”
第 12 章
萧翎抬腿上床,床垫发出柔软的吱嘎声,咣悠得他心口一颤,抬眼看朱鹮,后者整个埋在被子里,只露出湿润的眼睛。
萧翎和刚才一样平躺着,话匣子却打不开,朱鹮也没有说话,这个感觉很奇怪,刚才明明还亲亲热热的搂着膀子,现在却只有沉默。
黑暗果然是情绪的温床,不管是恐惧还是暧昧都更容易滋生。
“要不……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没有回答。
“保证不是吓人的。”
还是没有回答。
萧翎扭头一看,朱鹮连眼睛都闭上了。
“不是吧……睡着了?”萧翎捅捅他。
回应他的是浅浅的呼吸,以及不太安稳的睡颜。
这下他确定了,刚才那个留恋的眼神和牵住裤腿的动作,只是因为他怕再次停电。
萧翎似乎临时充当了一把大型毛绒玩具的效果。
萧翎看看天花板上明亮的吸顶灯,自言自语着:“我真是好人呐。”说着悄悄下地,临出房门前把灯关上。
十分钟后他又回到卧室。
“都答应了陪你的。”他看着黑暗中隆起的被子,蹑手蹑脚脱衣上床。
*** *** ***
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朱鹮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睡得很饱,但是房内遗留的萧翎的气味再明显不过。
他睡在这了?朱鹮皱眉。
不过……昨天似乎是自己要他陪的。
然后……就不记得了。
想到自己在那个人面前睡死过去就觉得很别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难看的睡相,皱眉磨牙或者说梦话什么的,不过,昨天似乎没梦到可怕的内容,那就应该还算安稳吧。
朱鹮拍着脸爬起来,发觉自己还光 裸着身体,又是一阵窘迫难安。
有种无论里子面子都丢光的感觉。
走到厕所门口时听到里面传出的水声,萧翎在洗澡。
朱鹮微微一笑推门进去。
萧翎本来背对着他,见他这么大喇喇的走进来也是一愣。
通常撞见另一个人洗澡不应该说点抱歉之类的客套话吗?这么这小子一脸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笑容?
“你洗你的,没事。”朱鹮大方的挥挥手,拿出自己的牙刷和杯子,从镜子里不忘对萧翎微笑致意:“早上好。”
“……早上好。”萧翎咧咧嘴。
耶——面子找回来了!
朱鹮愉快的刷着牙,连飞溅的牙膏沫子都透着欢欣鼓舞。
萧翎的身材很有看头,他背对朱鹮,流畅的线条从肩连延到胯,又从胯部的至高点斜削下去,分出修长笔直的腿,他只在拿洗发水的时候才偶尔转过身,惊鸿一瞥,那足够朱鹮羡慕的胸部线条就展露出来,朱鹮从镜子里瞥到,连刷牙的节奏都变慢了,漱口听起来不像漱口,而像吞口水。
妈妈呦,同样都足不出户,为啥他有肌肉?
朱鹮很不服气,目光通过镜子的反射令萧翎感觉到杀气。
他招谁惹谁了了,不就是昨天当了回好人陪睡么?
当然,也捞了一点点彩头。
他冲掉头发的泡沫,用力拂了一把脸,转过身来:“看什么看啊?你没有啊?”
这话是昨天朱鹮说的,现在原封不动还给他,只是萧翎的口气更像调笑。
“咕……咳咳!”一口漱口水吞下去了。
再抬头时萧翎已经围了条浴巾。
…………
朱鹮去上班后,萧翎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打开昨天保存过的文章。
他有些犹豫,文章的走向忽然不清晰了。
他原本打算以纪实为噱头,然后逐渐添加一些不真实的东西,最后完成一部半真半假的悬疑作品。
但是目前看来,文章似乎有点过于温馨了。
他打开文档,调出昨天未完的内容。
他原本想写得玄幻一点,比如:文中的自己把灯关上后就回到客厅,但是房内却传出断断续续的惨叫,主人公跑回卧室发现对方正被梦魇缠身,同时隔壁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原来陷入黑暗的只有他们这一户……
但是打到陪胆小鬼同志出浴那里,手指不知怎的一拐,就略过了原本设定好的灵异情节,直接按照真实情况描述出来,包括黑暗里手臂穿过冰凉发丝的感觉以及来电一刹那自己的恍惚……
复制,黏贴,确认——直接发了。
看着新鲜出炉的章节,萧翎怀疑自己真是被鬼上身了,怎么……能写出那种东西!
但是文章既已发出,不能删除,萧翎咬咬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他披着马甲呢!即使文章进行到后面被发现一点也不灵异恐怖,挨骂的也是“假装镇定”这个笔名。
萧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按理说不该如此纠结于捉弄人,而且是同一个人,反复的捉弄,甚至欺负到人家里来,这实在有些过分了。
他想起昨天朱鹮随意说的那句话——“你怕看不清的东西?”当时萧翎问。
——“有点吧,比如人心,不可怕吗?”朱鹮反问。
当时他心里狠狠的抽了一下。
但比愧疚更多的,是说不清的情愫,似乎有点像心疼。
这太好笑了,怎么会是心疼呢?
他可以心疼一个孩子,或者一只猫,甚至一只小白鼠,但不该是另一个成年男人。
那时他有种冲动,他特别想做对方最好最好的朋友,可以坦诚任何秘密的那种,他特别想知道造成朱鹮冷漠善于伪装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这又似乎超过了朋友间的尺度。
再好的朋友也不是完全没有秘密的。
更何况他们的交情也没多深厚。
最新的几条留言引起萧翎的注意。
那几个读者披着最常见的马甲,他们是这么说的——
= =:太逗了,你的室友太逗了,换我也忍不住欺负他!
数字君:没错!简直是罕物,这么胆小已经人间少有了,还要装!越是这样越招人欺负啊!我支持你!
123:恶趣味呀~~~扒下淡定之皮,是我最萌的了~~~还假装不害怕,太可爱了~~
萧翎深表同意的点点头,群众的眼睛果然雪亮,他释然了。
这种想要接近一个人狠狠欺负的心情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对方招欺负嘛!
萧翎又从头浏览了一下评论,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词:可爱。
可爱?
萧翎想了想早上发生的事,好像确实挺可爱啊。
第 13 章
这天朱鹮请假后恢复上班的第一天,领导体恤他,给他安排的白班,下午六点就能完事,但是这一天下来,他感觉格外疲劳,不是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和萧翎说的那些话不无关系。
他八字轻,这活计不讨好,这环境容易积蓄秽气……朱鹮像往常一样埋伏在黑暗里时,想起这些话,不但没有了过去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反而很烦躁,指挥起手下那几只“鬼”也没了往日的淡定派头。即使小丽向他报告说这拨客人很有意思,他也提不起兴致,听着不远处响起的吱哇乱叫只觉得添堵。
回到家将近七点钟,没等他掏钥匙开门,门先一步打开了,迎接他的是萧翎热情的微笑:“回来啦!”
“啊,回……来了。”朱鹮尚未适应家里有人等他,面对这张笑得明朗的脸,他有些迟钝:“那个,我没买菜。”
说完这句,却闻到饭菜香味。
诧异的向客厅望去,长条茶几上竟然摆着三五碟红的绿的,径自冒着热气。
萧翎邀功似的说:“我都准备好啦!”下一秒解释道:“楼下买的,估摸你这点回来,还热着呢。”
在萧翎的催促下,朱鹮去卫生间洗手,直到揉搓手上泡沫时还觉得哪里不对劲,抬头一看才发现,镜子不见了。
“白天我买了工具,终于卸了。”萧翎倚在门外说,还不忘损他:“省得你不敢上厕所。”
“谁不敢上厕所了。”朱鹮也没忘了嘴硬,又说:“那刮胡子怎么办,都看不见了。”
“改在这边。”萧翎像是知道他要发难,早已准备好话茬,并随手一指。
朱鹮顺着望去,只见身后好大一块银白,镜子里的自己全须全影的,他皱眉:“你,怎么放在这边,还这么大一块……”
镜子是全身镜,嵌在花洒对面的墙壁上,这下照不到客厅的窗户了,反倒洗澡时能将身体一览无余。
“我真不知道你这么自恋。”朱鹮说。
萧翎嘿嘿笑了:“没办法,就这个位置合适啊,给你转运的。”
“真的?”朱鹮将信将疑。
“好啦,洗过手吃饭吧,否则真凉了。”萧翎轻松带过话题。
吃饭的时候,萧翎突然给朱鹮夹了一筷鱼。
“这块肉好。”说着,雪白的鱼肉落在碗里。
朱鹮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抖,但还是面色平静的说了声谢谢,又吃了点别的菜才别别扭扭把那块鱼翅掉。
这在之前的相处里是从来没有的。
之后的用餐时间里,朱鹮就开始不安和犹豫。
他在考虑要不要礼尚往来回夹一筷什么给萧翎。
可是……
萧翎刚才的动作娴熟又随意,好像正好看到这么一块没有刺的完好鱼肉才顺便扔进他碗里,他如果就这么贸然“回礼”,是不是显得太那个了?
太哪个了?
太矫情,太刻意了呗。
是的,朱鹮就是这样别扭的一个人。
他开始掐着时机,想逮个空也还萧翎一筷子菜,可是要夹什么好呢?鱼?算了吧,人家给他摘的是没有刺的,他可没那么好的眼力看清鱼肉下面是否有暗藏的细刺,万一卡了嗓子,硬要噎白饭下去,或者要用醋软化鱼刺——那是一件多么悲剧的事情。
他第一次决定给人夹菜,自然要保证万无一失。
朱鹮的目光开始在面前几份菜色上搜寻,宫保鸡丁……不好,都是小丁子,筷子夹不住万一没到人家碗里先掉了一桌子怎么办?
糖醋排骨……不行,黏糊糊的糖汁酱在一起,夹起来很费力的,弄不好就是一大坨,成什么样子。
干煸四季豆自然因为太寒酸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难道只剩鸡茸滑子蘑了吗?
朱鹮犹豫不决。
筷尖探过去又收回来,要不……还是鱼肉好了。
萧翎把他的细小情态都收在眼里,心里只充斥着一个词:可爱!
他忍住笑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别在每样菜里各夹了一筷抛进朱鹮的碗里:“怎么半天不吃?还等着我夹给你呢?”
朱鹮捧着碗愣住,看着满满的菜色慢慢皱起眉头:还不清了呀……
之后朱鹮总觉得萧翎在看他。
这令他感觉很别扭,直到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老看做什么?”
萧翎很无辜:“屋里就咱们两个人,我不看你看谁?”
“……”朱鹮无语。明明有电视,有书,有电脑可以看啊,这些反驳的话他过了一刻钟才想起来,但是似乎晚了,因为人家已经在看电脑了,现在再提起来显得小气。
在那面清晰度非常不错的全身镜前洗过澡,出来后,他忍不住问萧翎:“到底要住多长时间?”
萧翎从电脑后面抬起头,反问他:“你烦我了?”
“呃,不是,我就是想有个数。”
“哦……”萧翎的脑袋又趴回电脑后面,“只要你不害怕,随时都可以不需要我。”
朱鹮沉默了,他都忘记反驳那个“怕”字了。
不管面上怎么装,害不害怕,胆不胆小,他自己最清楚。
自从萧翎住进来之后,从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朱鹮的很多问题,例如梦魇,例如失眠,例如……半夜的尿意。
萧翎的工作有点昼伏夜出的意思,朱鹮从没打听过,但不知为什么,每天晚上关上卧室门准备就寝时,只要看到那透过门缝传来的淡淡光线,他就觉得心安,好像即使全世界都沉寂在黑暗中,也还有那么一个人,守在温暖的光线里。
不得不承认,朱鹮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伪装,也只是保护自己的手段。
当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梦境也是浅浅的,很容易醒来,而醒来后又有些混沌,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睡着过没有。
照例翻个身,面对客厅的方向躺着,却发现今夜门下没有光线透进来。
萧翎这么早便睡了么?
朱鹮爬起来,走到门边。
客厅没有人,萧翎的小折叠床整整齐齐的,没有打开的痕迹,电脑也是关着的,厕所也没有人。
朱鹮站在黑洞洞的客厅里发呆,他一直一个人生活,但第一次觉得不习惯,那个本应该埋在电脑后面十指如飞的男人不在的夜晚。
连床都没铺,是不回来睡了吗?
朱鹮走到尚未打开的折叠床前,手抚上那金属的支架,忽然觉得这床实在太小了,尤其现在,没打开的样子,简直还不如一张小方桌,打开应该也没多大吧?
他还记得那天早上,男人大半个被子落在地上,大半个膀子露在空气里的样子,然后,还不知梦到什么,抓住自己的小指使劲按,使劲按……一定是睡得不舒服吧,睡得不安稳才会做恶梦,这点没有谁比朱鹮更清楚了。
双人大床上尚且睡不安稳,更何况这简易的狭窄折叠床?
这简直就是虐待。
可是……是他自己要来的不是吗?
从第一天在黑暗之旅门外碰面,到现在在同一张茶几上吃饭,共用同一个空间,今天,他还会给他夹菜……算朋友了吧?
不,比朋友还要好些,朱鹮的性格注定他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他的生活里乍然闯进这么一个人,一下就把他曾经的现在的大学的高中的同事或同学全都比了下去,跃升为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
但对方是否也这样认为呢?
朱鹮不确定。
朱鹮总觉得,因为那个荒唐的理由,他们之间,更像医生和患者的,一个八字重的医生和八字轻的患者。
后半夜的时候,朱鹮想上厕所,爬起来看到依旧是浓黑的客厅,他揉揉眼睛又睡下了。
第 14 章
萧翎是第二日清晨回来的,其时天还未亮,又不算清晨,人声鸟语,尽数还沉在梦中,他轻手轻脚进了屋,朱鹮果然还睡着,只是卧室门大开。
他脱了鞋赤足走入里间,朱鹮仰面躺着,脸色睡得煞是好看,白里透着一团粉,只是神情有些不适,藏在稀疏留海下的长眉微微蹙着,像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萧翎在他床旁枕边的位置蹲下,想了想,便明白了。
他嘴角一扯,挽出一个坏笑,然后轻轻盈盈的开始吹起口哨,哨声由细渐强,又逐渐拔高,吹得朱鹮梦中也难耐的抖着身子,眉头皱得越发苦大仇深。
不出一分钟,比闹铃还管用,朱鹮腾的坐起,狠狠瞪了萧翎一眼,向厕所狂奔。
萧翎昨晚没在家,他哪敢上厕所?
萧翎笑着跟到马桶边,眼睛一瞟一瞟的:“不是给你换镜子了吗,怎么还怕?”
朱鹮专心撒尿,根本不理他。
“哎,老憋尿对身体不好。”萧翎忍不住说。
朱鹮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心中却想,谁让你整夜不在家,谁知道去哪耍了。
萧翎耸耸鼻子,似笑非笑道:“哎,你还是处男吧?”
朱鹮的脸唰的红了,背过一点身,挡住对方的视线,整理裤子。
萧翎心中了然。
“哎,你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后者投来一个极轻蔑的看流氓的眼神,萧翎不以为意,得意的说:“因为你撒尿没什么味啊。”
朱鹮轻哼一声,按下冲水键。
“哎,我也要尿呢,”萧翎拦住他的手,拉开裤链,“水费现在多贵啊,能省就省点呗。”
朱鹮不理他,才五点半,他也睡不着了,索性开始洗漱。
萧翎在旁边好整以暇的抖着腿。
朱鹮白他一眼:“晃来晃去的很好看么!赶紧收回去。”
萧翎咦了一声:“我晃我的,你脸红什么?”
朱鹮垂下眼睑,专心盯着水池里聚集起来的白沫。
萧翎又心痒痒想再捉弄他一下,于是慢腾腾搭上对方的肩头:“哎,我说……”
“什么?”
“你的颜色和形状都很不错呦~~”
“咳咳……咳!”一口牙膏沫子差点咽进去。
不到七点,朱鹮就摔门上班去了,萧翎还在后面嬉皮笑脸的:“游乐场那么早开门啊?比百货公司还早!”
房间里静下来,萧翎躺在他的行军床上认真反思,刚才似乎过分了呢,酒是引色媒,当真不假!
他这副口才若用在勾女上,未婚妻都该一打了,可他和女人相处觉得头痛,她们自私,而且爱使小性,总要你哄她。萧翎曾经交往过一个女生,那是大学刚毕业不久的事了,起初相处时,女生说就爱他这才华和张开嘴能喷死蟑螂的口才,那时他还不出名,只潜伏在网络背后做一个透明的小写手,不到半年,女友就厌了,成天在他耳边暗示,说看谁谁谁的男友,工作半年连车都买了,你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出息。不断暗示他应该放弃写作,找个稳定工作什么的。
当年所爱慕的优点,如今都成了厌弃的内容,才华?才华也得有人欣赏啊!口才?你以为你是说相声的?
几乎没经过什么争吵,萧翎也无意挽回,一段爱情就这样消弭于寂静里。
萧大胆的小说里,没有爱情,或者说,没有正经的爱情,一切都是暧昧的,朦胧,引人遐思的,那种情愫只是恐怖氛围里的一点作料,他笔下的主人公,往往尚未谈及爱,便撒手人寰了。
有读者猜测,萧大胆本人是个悲观主义者,萧翎对此置之一笑,他倒真不觉得自己悲观。
生命中没有爱情又如何?他的脑子那么忙,哪有余力卿卿我我?
光是确立主题,铺陈思路,把情节一环一环的扣起来就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编故事这种事真的会上瘾的,脑子永远也停不下来。
哪个女人能忍受与爱人亲吻的同时对方却在揣摩舌尖适合藏匿哪一种利器?
昨天是几个年轻作者聚会的日子,也是文屿的生日。
按照惯例,依然约定在午夜,他没有向朱鹮报备,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但磨磨蹭蹭的,他还是迟到了。
文屿与他交情最深,经常一起探讨文章走势,曾经还合写过一部较香艳的武侠小说。
年轻的寿星一见他就微微挑起眉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萧翎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知道他一定憋不了多久。
果然,酒未过三旬,年轻的寿星就晃悠到他旁边,扒着他耳边说:“这位客官,看你眼带桃花,面含春色,时时看表,刻刻难安的样子……莫非是有了?”
“有你大爷!”听到最后一句,萧翎笑了。
“我认真的,”文屿躲过他一记肘击,“我是说,是不是家里有了?恩?”
“有什么?”萧翎还装傻。
古虫凑过来,勾起小指屈了屈:“有美人啊~”
“对对!”文屿补充道:“你们知不知道,萧大胆最近搬去和人同居了!”
萧翎皱了皱眉头:“你们俩是打算改写情色武侠了吧?话里透着流气。”
“啧啧!”古虫佯怒,提起文屿的耳朵:“惹萧大侠不高兴了吧,说得这么直白干什么!”
“小的错了~”文屿笑哈哈的凑回萧翎身边:“打你家电话没人接,你的责编说你去搞严肃题材了。”
其余几人乐了:“严肃题材?”
“不是吧,萧大胆的严肃题材……难道是灵异事件揭秘?”说这话的人,是文屿请的朋友,萧翎和他不熟,只知道他的笔名叫花间酒,也是第一次参加他们的聚会,花间酒算是几个老爷们中的一朵奇葩,因为他是写言情的——还是专给小女生看的那种。
花间酒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萧翎语塞,这个小编……虽然叫他保密,也不用扯这么大的牛皮吧,还严肃题材……
他清清嗓子:“恩,算是半纪实吧。”
“纪实的?!哇我要看我要看~~”文屿飞奔上来捶他的肩。
“说好了,出了书一定先给哥们一本!”古虫和另外一个同是古派的作者也拍他的肩。
萧翎都快被拍吐了,只能应承着:“哈,哈!没问题……”
心里却在想,那种被标榜为暧昧派的同居日记,拿得出手才怪!
后来话题又被转来转去,大家终于逐渐忘了那个所谓的纪实性严肃题材,萧翎却渐渐坐不下去,他有点惦记家里那个——恩,用古虫的话讲,就是“美人”。
他不断看表,3点,3点半,快4点了,该死,这群家伙到底要喝到几点?
文屿做为寿星已经伏案不起,另外两人伙同古虫开始一起灌那个花间酒,但是后者像是自备储酒器似的,脸都不红一下,大家见灌趴下没戏了,又商量着要不要去唱K。
萧翎开始烦躁。
那个家伙半夜起来发现客厅漆黑一片会不会害怕?甚至……会不会担心他的去向?
目光再一次从表盘移开,正对上花间酒的注视,萧翎咧咧嘴,后者会意的微笑,隔着不知道聊到什么正笑成一团的古虫他们对他打手势:现在溜,他们不会发现。
萧翎是一边自嘲一边溜回朱鹮家的。
他咋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呢?以捉弄一个男人为乐,现在还为了他玩不踏实。
……那就继续堕落下去吧。
第 15 章
萧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朱鹮还没有回来,发短信给对方才知道,今天是晚班,就是那个家伙的晚饭在单位解决了,人也至少要过十点钟才能回来。
萧翎一个人在楼下填了肚子,又在电脑前填了稿子,不到九点半就开始扒着窗户眺望。
十点半,朱鹮终于回来了,但是脸色却不太好,好像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蔫蔫的,洗过手后就钻进自己卧室。
萧翎心里有鬼,赶紧把电脑合上了。
不是还在生白天的气吧?
萧翎这么想着便洗了盘葡萄端进朱鹮卧室。
朱鹮趴在床上,脸朝里,看不见表情,听见他敲门只淡淡应了声:“进来。”
“我买的葡萄,挺甜的。”萧翎将盘子放下。
“不想吃。”
“哦,”萧翎又问:“吃饭了吗?”
“恩。”
“吃的什么?”
“没什么。”
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萧翎再接再厉,又问:“今天可真热,你觉得热不?”
朱鹮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萧翎笑了:“哦。对了,你那肯定不热。”
“萧翎,给我讲个鬼故事吧,越恐怖越好。”朱鹮忽然说。
萧翎惊了,赶紧抬手摸他额头,嘴里念叨:“是发烧了吧,我懂,但是精神降温不管用,还得相信科学,得吃药……”一边说一边要找温度计。
朱鹮不耐的拉住他裤头:“我没发烧。”
萧翎顺势坐在床头坐下,看着他:“那怎么说胡话呢?”
朱鹮烦躁的翻个身,手按在脸上胡乱揉了一通,不情愿的说:“我们要提前更换主题了,所以……”
萧翎马上接道:“所以你要找灵感?”
朱鹮瞪他一眼:“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新主题就用萧大胆的《深渊》啊。”
——还挺理直气壮。
“……那你听鬼故事做什么?”萧翎弯下腰凑到朱鹮的面前,“你不说原因我可不讲。”
被他注视了一会,朱鹮终于叹了口气,说:“今天有人来踢馆。”
“啊?鬼屋还有踢馆的?”
朱鹮嫌恶的瞥他一眼:“装什么装,那人跟你差不多,特别瞧不起我们的职业。”
萧翎赶紧撇清:“我可没瞧不起你们的职业!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特别无聊,特别小儿科!”
萧翎讪讪的闭了嘴。
朱鹮接着说:“今天那人也是,一进去就笑,说什么太假了太假了……小丽和小伍都受打击了,估计这一个月也提不起精神吓唬人了……”
朱鹮现在想起来还很火大,那就是活生生的侮辱,他不怕游客急了揍他,职业内容所限,没办法,但他就恨这种人——萧翎这样的,自以为承受能力非同小可,就把别人的工作贬损的一无是处,而且今天这人比萧翎还可恶,他……他竟然是狂笑着从黑暗之旅出来的!
最倒霉的是,还被领导碰见了。
领导的脸啊,比黑暗之旅还黑,把他们挨个训了一顿。
据他说打两百米开外就听见那笑声了。
喝!那叫一个洪亮,那叫一个欢快。领导还以为是哪个娱乐项目搞得好呢,心说得好好表扬一顿,鼓励的话都想好了,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差点没闪着舌头。
不少游客都往这边张望:那是鬼屋吧?怎么这么开心啊?
朱鹮从没这么丢脸过,一组五个人,站直了挨训。
萧翎听朱鹮说完,也有点义愤填膺了:“这人傻缺吧!不害怕就不害怕吧,丫笑什么啊!”
朱鹮火气也灭下了一些,哀哀的垂着头。
“是我的问题,每季主题都是我设计的……可能我的承受力就低,所以设计出的东西不吓人……”
萧翎看他这模样,不忍再打击他,放柔声音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了,你……干吗要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
他很小心的避过“胆小”两个字。
朱鹮咬住嘴唇哀怨的看着他:“想说我胆小就直说呗。”
萧翎摸摸鼻子。
“胆小才要训练啊……虽然没什么成效。”朱鹮又说,“你不是挺会吓唬人嘛,倒是给我讲几个啊。”
萧翎不确定的看着他:“讲可以,但是讲完你晚上又不敢上厕所怎么办?再把身体憋坏了。”
朱鹮的耳朵倏地红了,眼睛睁得滚圆:“那你到底讲不讲?”
“讲,讲,你别急嘛!”
朱鹮坐正身子,拿起一只抱枕窝在怀里,做好听鬼故事的准备。
即使没有那个闹场的人出现,他也要提高胆量,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依赖萧翎了。
他下定决心,咬紧牙:“讲吧,我想过了,这房子我还要住的,不能总因为害怕而拉着你作陪,这挺不合适的,就算为以后着想,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比女人还胆小吧!”
萧翎一直想要撕下他伪装镇定的面具,现在他终于自己承认胆小了,可是萧翎听着又不舒服了。
他侧头:“你……现在都开始为婚后做准备了?”
朱鹮摇摇头:“也没有啦,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又不能陪我一辈子,因为自己的原因,拉你一起住,这很自私。”
“哦~”萧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那我开始讲喽。”
朱鹮点点头,抱紧手里的垫子,还紧张的咽下一口口水。
萧翎温柔的看着他:“知道故宫吧。”
点头。
“故宫有很多神秘的传说哦,我一个朋友的舅姥爷,年轻的时候在故宫看门,”萧翎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吐字清晰,加上编撰故事的能力,很适合讲故事,朱鹮的情绪很快就被挑起,湛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的工作啊,很简单,就是在故宫最外面的一间房里守夜,相当于值班室的地方。但是呢……当时的老人们都说这个工作不好,劝他换一个,他不听呀,他觉得这工作没什么不好,又清闲,就是每天在值班室睡觉嘛!”略微的停顿,“结果几年后,问题就显现出来了,他啊,结婚很多年,都没有孩子。去医院呢,也检查不出毛病。”
说到这,朱鹮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因为故宫阴气重啊。”
“这样啊,完了?”
萧翎看着朱鹮松一口气的样子暗笑,他才不会讲太恐怖的故事呢,他根本不打算给他提高胆量的机会,就这样胆小一辈子,不是挺好的吗?
他想了想又道:“故宫里有个珍宝馆你知道吧?”
朱鹮点头。
“那里面陈列的都是皇室妃子用过的首饰,珠玉玛瑙啊,翡翠凤钗什么的,很漂亮的。”
“但是负责清点宝物的工作人员最头疼的就是那里。”
“为什么呢?——因为啊,每次清点完珍宝馆的物品,快要关门的时候,他们都会听见——”说到这里,他刻意拉长了调。
朱鹮的手紧紧攥着抱枕的两个角,嘴唇都快被咬白了。
萧翎趁机揽上他的肩头,一手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肩,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都会听见……长长的指甲挠玻璃的声音,还有女人争抢着说:‘我的,我的……’”
“啊啊啊啊~~~”朱鹮的头埋进抱枕里,萧翎赶紧搂住他:“你看你,还说提高胆量,不过是个传说就把你吓成这样……”
朱鹮慢慢喘着气,嘴巴一张一合的,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血色,他扔开抱枕,冲萧翎说:“再来!”
萧翎心里直撇嘴,看来为了提高胆量,还真是豁出去了呢,就这么想尽早撇开我?
萧翎看着他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心里特不是滋味,但又觉得可爱。
他想了想,问:“知道钟鼓楼吧?”
“知道,不过我一直不明白,那里也不敲钟,为什么叫钟鼓楼?”
“那也有个民间传说。”萧翎的手亲亲热热的揽着朱鹮的肩,身体又挨的近一些。“早年皇上抽风,非要铁匠们铸一口大钟。铁匠们就聚在一起铸呗,但也奇了怪了,那钟怎么也铸不好,眼看离交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愁啊:这是皇命,如果到时不能完成,都得砍头,连家人都不能幸免!”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长,也最受尊敬的钟匠,他给大家说啊,要是这火说什么也旺不起来,就说明需要活人献祭……正巧他的小女儿来送干粮,听到这话,又知道这钟铸不起来的后果。她觉得与其大家一起砍头,不如死她一个,要是管用,就救了这么多人……”
“这小闺女性子烈啊,当时就一头扎炉子里了,他父亲赶紧伸手去捞,也只将将抓下女儿的一只绣花鞋。说来也怪,人进炉子的一瞬间,铜水马上变了色,大伙顾不得悲伤,连夜赶工,那钟当天就铸成了。”
“献钟的那日,皇上也听说了这事,当下便封那个忠孝的女儿一个称号——铸钟娘娘,牌位就拱在那钟鼓楼上。”
“后来,但凡那钟一敲起来,尾音里总带着:邪——邪——的音儿。百姓们听了就说,娘娘又在找她掉的那只绣花鞋呢。”
朱鹮窝在萧翎的怀里,过了一会才说:“……真傻。”
“可不是,古时候的人比你还胆小呢,相信什么献祭活人的传说,把命都扔了。”萧翎淡淡说道,“这些故事啊,听听就算,谁知道真的假的呢。”
不知道萧翎是不是故意的,这些有真实背景可考的传说典故,乍听之下平平无奇,但耐不住琢磨,朱鹮越琢磨越觉得后背发寒,虽然萧翎劝他不要深想,但他还是忍不住细细回味故事里的每一个小细节,不由更往萧翎温热的怀里缩了缩,像寻找遮蔽物的雏鸟。
“怕了?”
“也还好……”
萧翎收紧些胳膊,把对方的下巴搁在自己肩头上,过了一会,朱鹮幽幽说:“以后再多给我讲些吧,你懂的挺多。”
萧翎忍不住笑了:“真是,怎么越怕越要听。”
朱鹮抬起脑袋,认真的看着他:“我马上就要设计《深渊》为主题的创意了,不铺垫一下怎么行?”
“用我帮你么?”萧翎低声问。
朱鹮有些吃惊:“你会制作背景?”
“不会,”萧翎摇摇头,“但我对《深渊》的了解比你深刻。”
第 16 章
第二天下午两点,萧翎驱车前往被戏称为“果园”的地方,也是朱鹮的工作单位。
“果园”是本市最大的游乐场,各种游乐设施齐全,并逐年翻新,近一两年来竟有趋势成为本市又一著名旅游景点。
路上有些拥堵,初夏阳光热烈,即使开着冷气,身在车里被阳光直射着,也有身处蒸笼的错觉,萧翎耐着性子一点点跟着车流向前磨蹭。
其实朱鹮的住处离“果园”不远,但萧翎是一早先回家取了资料过来的,一来一回就耽误了整个中午的时间,路程也因此漫长。
但他丝毫不觉得烦躁,因为前一天他又睡在朱鹮屋里了,而且睡得很好。
他打开交通频道,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跟着音乐节奏轻轻敲打起来。
这种占了便宜的得意劲和恋爱中的感觉很像,都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递进而喜悦,并开始期待下一次的接触,只不过,萧翎肖想的对象是男人。
愉快归愉快,但朱鹮的迟钝着实令他无奈。
后来夜深了,萧翎看他打了几个哈欠,知道他困了,想识趣些道声晚安然后各回各屋,可又舍不得佳人在抱的柔软触感,正激烈的矛盾着,朱鹮却又央他再讲几个故事,这下正中萧翎下怀,他便摘了几个短小精悍的来讲,听得朱鹮眼眶湿湿的,不知是困的还是怕的,只小鸭子似的在他怀里越缩越小,脸却扬的高高的,尽力和困倦做斗争,还等着听下一个故事。
萧翎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忽然有种想亲吻的冲动。
但他不确定假如他这样做了,对方会不会愤怒,甚至鸡飞蛋打,从此和他保持距离或干脆驱逐出境。
他一面暗地里盘算着一面轻轻垂下脸。
有试探的意思,也有不可控制的鬼祟原因,总之,他的头越垂越低,直到嘴唇快贴上对方的太阳穴,他甚至能嗅到那湿黑发丝上淡淡的水汽……朱鹮都没有躲避,仍然保持着仰起脸的状态。
萧翎心花怒放,一个个怪癖念头烟花般蹿上来。
亲,还是不亲?
意识中的烟花爆开又消弭,萧翎也没得出正确的答案。
正在亲与不亲之间摇摆不定时,下巴被触碰了。
朱鹮轻轻托住他的下巴,制止住他继续下沉的动作。
萧翎心中的花火一瞬间全败了。
下一秒朱鹮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你也困了吧?都打盹了。”说完,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睫毛挂着几滴水,“我也困了,睡吧。”说完,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就是这样的一夜。
萧翎躺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他在心里反复品味方才的暧昧,那触手可及的皮肤温度,并不禁推测朱鹮到底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
竟然用打哈欠拒绝他的接触!
他看看旁边呼吸平缓的人形起伏,相当不忿。
他坐起来,轻轻掀开被子,跨过对方身体,绕到床的另一侧。
朱鹮的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还有一部分陷在枕头里,不过这不要紧。
萧翎屏住气,缓缓伸出手,在距离对方皮肤一厘米左右位置时停住,将几根凌乱的头发拨开,露出那白皙的半个额头。
他的食指落在朱鹮眉尖尽头的太阳穴上。
听说抚摸额头并不是检测是否发烧的最好方法,其实人体面部温度变化最敏感的地方是太阳穴。
萧翎记不清在哪本书中看过,恋人间试探发烧的方法是用嘴唇贴上对方的太阳穴,很灵的。
他早已不记得故事情节,却一直记得当时自己对那亲密方法的向往的心情。
指尖下的肌肤温热,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又慢慢向下滑,滑过朱鹮的脸颊,一直到嘴角,萧翎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真的,除了太阳穴,其他地方都是凉的,好像他这个人一样,浑身下上都冷冰冰的,最温暖的地方只有一个指尖大小。
他到底也没有吻下去,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再说,谁知道这人,是真迟钝,还是装的呢?
想到昨晚明明害怕却一再隐忍着并要求增加“难度”的朱鹮,萧翎又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是把谈论怪谈当作了耐力测试吗?
可惜,这种可爱行为的初衷却是为了提高胆量将来好保护老婆!
想到这里,萧翎再一次为自己叫屈。
一声短促的车鸣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辆白色面包,夹在左转和直行线中笨拙的移动着,可能是走错了路,现在想并入直行道,但是前面几辆车都商量好了似的对它视若无睹,衔接紧密的跟上,停顿,不给他一点插可供入的余地,面包屁股又挡了一部分左转线,几辆被堵住的准备左转的车也不耐的按起喇叭,憨厚的面包司机大叔急出满脑门的汗,到了萧翎这里,他踩下刹车,给那师傅让出空间。
对方才慌慌张张的转进来,还不忘向他挥手致谢,萧翎笑着点点头。
瞧瞧,他是这么一个善良又有为的青年,朱鹮凭什么装傻!
想到这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萧翎更是委屈,难道在那只笨鸟心中,自己就是八卦镜一般的存在吗?
陷在车海与醋海中的萧翎已经完全忘记,把自己置于这个境地的始作俑者,完全就是他自己。
到达目的地时已过三点。
萧翎将车停好,缓缓步入园中。
和上次截然不同,那一次很烦躁,两个女人不停的叽叽喳喳,什么弱智项目都要玩一遍,另外两个男人——古虫和文屿,跟屁虫似的唯唯诺诺,还帮她们买零食,真丢爷们的脸。
而这一次,想着自己走的道路就是每天朱鹮上班的必经之路,心中竟倍感甜蜜。
一只喜鹊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他竟圣母的想到:啊,也许它也曾从朱鹮头上飞过。
看着那也许曾在他们两人头顶飞过的吉祥之鸟,萧翎心情倍添愉悦,步伐都轻快起来,一草一木一只垃圾桶都成了美好之物。
喜鹊留在枝头咕咕叫了两声,一抖屁股挤出一摊鸟屎。
…………
萧翎轻车熟路的找到员工休息室,小丽老罗小伍他们都在,见他进来先是一愣,还是小丽记性好,先一步叫起来:“哎~~~~!!你不是那个那个那个……”手指着他半天激动不能自已,萧翎可是黑暗之旅成立以来第一个抱着“鬼”出来的游客。
萧翎会意一笑:“对,就是那个。”
老罗和小伍都看不下去小丽的花痴样子,歉然的笑笑,问:“你怎么来了?我们今天不开放的。”说着,老罗指指外面写着暂停服务的牌子。
“我知道,朱鹮叫我来的,他人呢?”萧翎答道,说着四下张望了一下。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头儿说的外援!”小伍忽然想起来,上午开小组会时,朱鹮神神秘秘的说下午会请个高人来帮忙策划。
请外人参与新主题的设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家已经好奇一上午了,是什么人令朱鹮青眼有加,现在见着正主了,三个人都打起了精神。
“你和头儿就是那次认识的?”小丽问。
萧翎点点头,笑道:“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又聊了一会,萧翎得知朱鹮正在里间面试。
他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
他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确切的说,这应该是一间会议室,房间很大,尽头是一张长方形的深黑色会议桌,桌上摆着一盆开得茂盛的一品红,硕大的鲜红花瓣后面是一身黑衣的朱鹮。
几个年轻人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气氛有些肃穆。
萧翎推门进去时,一个年轻人正好走出来,可能是面试失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见到萧翎以为他也是来参加面试的,肩膀相错时,他低声对萧翎说:“没戏啦哥们,这人特严,迟到就没戏!我才晚了十分钟。”
萧翎暗乐,严肃的对他低语:“谢谢啊哥们,不过我还是想试一下。”
那人回给他一个不可救药的眼神。
听小丽他们说,每年暑假前这段时间都是应聘高峰期,很多高中生大学生都想来这里打短期工。
但是朱鹮的面试条件十分严苛,几乎通不过几个人。
萧翎同意的点点头,这种工作参与人员不能多,流动性也不能大,否则就没有悬念可言了。
朱鹮正好叫到下一个人,萧翎在那几个等待面试的人身边坐下。
“夏风,你好。”
“您好。”年轻人有点紧张。
“请问为什么来这里打工?”朱鹮问。
“为了锻炼自己。”夏风脱口答道。
果然是学生,说话都没新意。
朱鹮继续问:“锻炼什么啊?”
“啊?”夏风没料到对方会就这句套话锲而不舍,他迅速组织语言:“锻炼……工作能力,组织协调能力,还有……”
“这些我们都不需要。”朱鹮打断他,“五米跑和一千米跑的最好成绩是多少?”
“呃……不记得了。”夏风顿了顿笑道:“谁还记得那个啊。”
“这么说你平时很少参加体育锻炼?”朱鹮冷冷问道。
“也不是,偶尔……”
“散打,自由搏击,跆拳道,武术……你擅长哪样?”
夏风摇摇头,苦笑道:“都不会。”
“……是疤痕体质么?以及伤口愈合能力怎么样?晕血么?”
“我……也不清楚。”
萧翎身边几个大学生小声的交换着意见:不是吧~~扮鬼还要打架啊?
“抱歉,这份工作不适合你,谢谢参与。”那边朱鹮已经落下定论。
“喂,你在刁难我吧?”夏风站起来,“不过是在鬼屋打工,你问那些干什么?!难道你们还要殴打客人?我来玩过好几回了,根本没碰上这样的事!你明明就是不想用我吧?”
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刚才小声议论的年轻人也有些紧张,不确定将要发生什么事,萧翎也绷直身体,将状态调整为一旦发生变故随时能冲上去的架势。
第 17 章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叫夏风的年轻人气鼓鼓的,像被挑衅的牛犊,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萧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想象得到,这个自觉受到了苛责的年轻人正在用多么愤怒的目光瞪视朱鹮。
萧翎已经决定,无论接下来将怎样收场,他都要好好教导一下这孩子为人处事的道理。
和夏风的剑拔弩张不同,朱鹮则显得轻松多了,像是见惯像这样一言不合就电闪雷鸣的场面似的,他连表情都没变,甚至还微微翘起嘴角,像是要微笑的样子。
也正是这样的镇定,令萧翎好奇,他也想看看,朱鹮打算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明白。”朱鹮平静的回望年轻人,他一手搭在桌面上,另一手拉开桌下的抽屉,很快摸出一叠纸张,放到夏风跟前的桌面上,“看看这个。”
那是一小叠装订好的A4打印纸,上面印着表格,以及一些龙飞凤舞的字。
夏风低头看了一眼,手却没动,语气有些松动:“你……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朱鹮好整以暇的靠坐在椅子里,“看看吧。”他向他点点头。
朱鹮的平静态度微妙的中和了现场气氛,好像刚才被失礼指责的人并不是他,甚至一切失控行为都根本没存在过似的。
夏风拿起桌上那打东西,轻轻翻起来。
越看脸上越是发热,他的耳廓被朱鹮身后薄薄窗帘透进的夏日阳光烤得通红。
“……对不起。”他小声吱唔道。
“没关系。”朱鹮收回那叠纸张,站起身,向坐在沙发上等候面试的人走来。
他身形本就修长,黑衣黑裤更是衬得他风采翩然,站在空旷的白色砖地上,素净又好看。
萧翎几乎觉得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正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走来的男人,难以言喻的癔躁涌上心头,同时又小小的自得,毕竟,这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小鸭子一般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的情状也只有他萧翎一人见过。
“你们是不是认为这是一份轻松愉快并且很刺激的工作?——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不是故意刁难你们,刚才我问他的问题,一会我也同样会问你们,如果答案和他一样,那么你们都不合格。”朱鹮的声音不大,音调也平平,但是清朗的音质在安静的大厅里响起,有玉石敲击的效果,没有起伏,却清脆好听。
听到这里,几个大学生已经知道自己没戏了,有人已经要站起来,朱鹮又晃动起手里的册子,进一步解释道:“这个,是上半年黑暗之旅职工的工伤申报单。”他一边翻着,念道,“都不是很严重,自从我们禁止游客携带随身物品后,已经好了很多。只有一例是被女士用高跟鞋跟戳伤的,他很幸运,差一点就刺到肺了……也没有破相的,因为有戴头罩,但是如果跑不快,再加上近视眼,就比较悲剧了——年初的时候我们招过一个短期工,大学生,是体育学院的,体能完全合格,但是他隐藏了自己是高度近视这一条……你们知道,黑暗之旅内部几乎没有照明,虽然这个学生有戴隐形眼镜,但是近视眼在黑暗中的视能仍然大打折扣,他在工作中……撤退的时候,不慎撞上突出壁角,鼻梁骨折。”
他快速浏览着,手里的白色纸页翅膀一般翻飞,他语调轻松,好像那不关自己的事,但是天晓得那么厚的一打表格里到底有没有他的名字。
萧翎想起初次相遇那天,朱鹮肿得高高的脚踝。
“现在你们还认为我是在故意刁难你们吗?”他将报表放回桌上,腰抵着桌沿,轻描淡写道:“无论散打还是搏击,我们要求你们至少会一样,并不是为了殴打客人什么的,只是经过这种训练的人,反应能力和肌体调节能力以及耐受性都比常人强一些,遇到突变至少能自保,”他顿了顿,又轻轻笑了:“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请你们想想,鬼屋这种游戏,工作人员自然有底线,知道这只是一份工作,但不是每个客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游戏。在黑暗中被吓到或是怎样,动作里难免就失去分寸,这个时候,训练有素的身手就格外重要。”
他说完这些,目光往在座的几人面上淡淡瞟过,看到最末坐着的萧翎时,微微一怔,便快速问道:“认为自己合格的,请留下,其余人……感谢你们的参与。”
很快,会议室内只剩下萧翎和朱鹮。
…………
“太出我意料了。”人走光后,萧翎说,“没想到你口才这么好,我都被镇住了。”
“每年都会闹这么一出,早说惯了。”朱鹮看见他也在,有些不自在的松了松黑色上衣的领口,转开话题:“昨天你说的资料,都带来了?”
萧翎盯着他被扯松的领口,所答非所问:“这是你们员工制服啊?上回我见你也是穿这样一身黑。”
“恩?”朱鹮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是啊,不过样式不同,上回你见的那个是扮鬼时穿的,这个稍微正式一点。”说着向会议桌后走去,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只,慢慢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是黑暗之旅的平面图。
“这么快就谈公事啦?”萧翎老大不乐意的说。
朱鹮抬眼,不悦道:“叫你来不就是谈公事的?”
“公事归公事,你能换个态度不?”萧翎帮他按住平面图的四角时说。
朱鹮翻找胶带的动作一顿,萧翎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直接拿这个压多方便。”说着从脚边的袋子里拿出自带的两本书按在图纸两边,“好了。”
专业性挺强的的书籍,《BLACK ROCK》和《野行——洞居者的探险》都是介绍天然洞穴的。
朱鹮站在靠窗的那侧,眼睛盯着那两本书的封皮:“你刚才说,换个态度是什么意思?”
“就是换成昨天那样子。”萧翎站在桌的外侧,也就是朱鹮的对面,微微向前俯身。
“同样是‘谈论’公事,昨天的你就可爱多了。”说完,又补充道:“提高胆量也在你的工作范畴之内的哦?”
第一次被“可爱”形容的男人有些恼怒,朱鹮脸上布满可疑的红晕,他冷声呛道:“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哎呀,你这也是请人帮忙的态度?”萧翎更深的俯下腰,双臂撑在桌面,朱鹮身姿绷得笔直,即使快被萧翎的鼻尖触到,也毫不让步:“明明是你主动要帮我的!”现在却来谈什么态度不态度,真会抖!
萧翎苦笑,当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如果不在旁边盯着,他费尽心血写的小说不定会被捣腾得多么面目全非,不如亲自操刀。
只是这时时刻刻不忘装淡定的朱鹮太可恶,换了个地方就拿他当外人了?对付毛头小伙子的那套也使在他身上,昨天是谁小鸟般窝在自己怀里来着?
两人隔着整张平面图和一盆鲜妍的一品红诡异的对峙着。
还是萧翎先放软口气:“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讨好的温柔。
朱鹮在他的注视里略略垂下睫毛,不知是花瓣的反射还是事实就是如此,萧翎觉得这家伙脸上的红晕更浓重了。
“当然是我自愿帮你的,我想先去洞里看看,熟悉下环境,你不介意吧?”萧翎盯着那睫毛暗影下目光闪烁的眼睛,用更轻柔的声音问:“你带我去,可以吗?”
第 18 章
为了设计新主题而要求了解内部环境当然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不让开灯呢?
朱鹮奇怪的看着萧翎:“不开灯你怎么看得清?”
萧翎认真的看着朱鹮:“开着灯怎么找灵感?”
朱鹮不解的睁大眼睛,萧翎自然而然的说:“不把自己置于和顾客相等的境地怎么能设计出好的构思呢?难道说你以前都是灯火通明的干活?”
朱鹮低下头。
——当然是灯火通明,不仅如此,还伙同着三五个建筑工人呢!
朱鹮讷讷的把手从灯控钮上抬起,萧翎拍拍他的肩:“你要相信我,施工时当然需要照明,但现在用不着。走吧!”
“等等,戴上这个。”朱鹮从员工储物柜里拿出两副眼镜。
萧翎拿着眼镜左看右看:“哦~~上次你说的夜视镜就是这个啊。”
朱鹮点点头,又拿上小型照明灯当先向黑暗之旅的入口走去。
路过外间的休息室时和小丽他们打了个招呼,小伍看了看表说:“头儿,不是说晚上一起吃饭吗?这都快五点了。”
朱鹮还没答话,萧翎抢着说道:“我们是去办正事,几点出来还说不好呢。”
出于友情帮忙的人都这么说了,朱鹮有什么理由表示不同意呢?
“到时间你们自己下班吧,今天我不去了。”
“哦,好吧。”小丽他们点点头。
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他们的头儿就是这样,一到改换新主题的日子就打了鸡血般亢奋。
洞还是那个洞,写着黑暗之旅的木色雕牌看起来还是那么幼稚可笑,但是萧翎的步伐却异常轻快。
和他相比,那个走在前边,手持照明灯的黑衣男人就显得责任重大多了。
“小心,这里有台阶。”向下走的时候朱鹮说。
“哦,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
朱鹮轻哼一声,沿着山壁向右拐。
朱鹮还记得那次不愉快的回忆,就在这个洞里,这个家伙把他捉弄得够呛,他出于惯性才提醒他注意脚下,其实应该借这个机会报复回来的,想到这他又后悔了,为什么要给他夜视镜呢……
这些细小的心思萧翎当然不知道,他只晓得应该跟紧朱鹮,不让那摇摇欲坠的灯光脱离自己太远。
差不多走到洞窟深处时,一个S型的多角拐弯处,萧翎停下来:“好了,我们该开始谈谈正事了。”
朱鹮诧异的问:“你已经有灵感了?我还以为你需要再多转几圈。”
“灵感随时都有,但不是每一条都适用。”他迎着朱鹮面上的巨大无框镜片说:“完全仿照《深渊》是不可能的,那样花销太大。”
朱鹮没有出声,用静默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深渊》里的洞穴是‘活’的,如果想营造出‘活’的感觉,那种肠腹消化食物般的蠕动感就很重要,我想你们的领导不可能批下这笔款项——只为让假造的墙壁和地面像毛毛虫般颤动,另一方面,《深渊》的恐怖在于人数的减少,每进洞一次,就少一个人,这也不可能做到。”
“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另辟蹊径。”说着,他抓住朱鹮的手,握着他的手腕在墙壁上轻轻摩挲。
手心被凹凸起伏的石壁刺激得麻痒难耐,朱鹮不明所以,他被动感受着每一块突出的石头的形状,甚至偶尔被拉着强行穿过石缝孔隙间漏下的冰水,朱鹮感到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另一只手也忍不住打起哆嗦,微弱的灯光在膝盖以下轻轻摇晃着。
“感觉到什么?”萧翎忽然问,朱鹮的全部心神正集中在手上,冷不丁被热气穿过耳边,他几乎要失声惊叫。
稳定情绪后,答道:“墙壁……”
萧翎更轻的语气问:“还有呢?”
“水……很凉。”朱鹮说。
萧翎像是比较满意这个答案,拉着他一同垂下手,却没再松开,而是用手心握紧他的拳头,朱鹮被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拳眼里积满了冰凉的液体,不知是刚才接到的冷水,还是被激出的冷汗。
“这是天然石壁的感觉。”萧翎注解般说道。
然后又问:“听到什么了吗?”
说完,他闭上嘴,连同呼吸一并卡断了似的,让对方体味那洞窟深处传来的律动。
滴、滴答……滴答,滴答……
水声,以及冷气穿进石壁,从缝隙内挤压出的呜呜声,还有音响制造的哭泣声。
一样样都分析透彻后,好像并不那么可怕。
如果硬要选择一个座位答案的话……
“水声。”朱鹮说。
“没错。”——除了水声,其余的声响并不能起到任何恐惧的效果。
“如果只有水声就更好了,其它的都是画蛇添足。”萧翎耸耸肩,又道:“第一次来时我就注意到了,你们在努力营造一种与世隔绝却又相当真实的恐怖氛围,加上曲折的迷宫式道路设计……这很好。”
朱鹮心不在焉的听着,感官却全部集中在了手上——持灯的那只手因为吹拂冷气的缘故冰凉僵硬,而被握住的那只手温暖柔软,截然相反的效果却相当引人注意。
手背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敏感,只靠指节相贴的弧度就能辨认出对方掌心的每一丝纹路和起伏的肉壑。
“但是,”夸赞的话说完,萧翎话锋一转:“这还远远不够。”
“这种程度的仿造天然墙壁的质感……”说着,他又将朱鹮的手按上墙壁,刚刚捂热的掌心再次接触湿凉坚硬的石壁,令朱鹮打了个寒颤。
萧翎严肃的发表见解:“突然触到湿滑的墙壁,加上又是完全黑暗的环境,一开始游客也许会觉得新鲜,甚至害怕,但是五分钟之后,这种效果就大打折扣。”
“要让游客感觉到截然不同的质感。”他象征性的抬起他们相握的那只手,将朱鹮的掌心摊开,食指摩挲着他的手心,“冷,”又合上,握住他的手背:“热。”
朱鹮忽然觉得尴尬,负气般甩开他的手。
“那你说怎么办。”
萧翎似乎轻轻笑了,口气却依然严谨:“很简单,触觉,听觉,嗅觉,都要加强。”
“触觉,听觉……加强,我懂,嗅觉是指……”
“我在老本的白话志异上看过,有个人做了亏心事,晚上睡觉梦见自己被带到阎王殿,阎王说,你做了这么多坏事,当要下油锅炸一炸,说着鬼差就带他向炼狱走,油锅鼎沸,里面烹炸着成千上万作恶的人,惨叫声如同鬼泣,相当可怖,可是这人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这是在梦里,但是醒来后反倒被吓出了心悸之病,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半梦半醒时听到热油下锅的声音,然后闻到一股刺鼻的生肉入油的味道,那味道越来越浓郁,不断有新的生肉入锅,又不断又肉皮被炸焦的糊味,竟和梦中情形隐隐相配,一时间吓得他手脚冰凉,分不清是真是幻,从此便作下病根,其实那不过是隔壁家在炸猪皮。”
朱鹮听得想笑,又觉得这故事挺有哲理,也恍然大悟般道:“你的意思是令洞里充满……”
萧翎点点头,“当然不是炸猪皮的味道,可以适当加点腐烂的草木味,或者熟透的果子味,再不行……血腥气也可以凑合用用。”
这个提议倒新颖,可是……
“那到底什么味道好?”
萧翎笑了:“不是想仿照《深渊》吗?你说呢?”
朱鹮恍然大悟,不禁掩住口:“啊……那,那也太缺德了吧……”
《深渊》中的洞穴是活物,相当于巨大的胃袋,能够吞噬一切进入的生物,那之中的味道……
朱鹮光想一想就几乎作呕:“不要不要,我可不想有客人在我的洞里吐一地。”
“哈哈,我就那么一说,用不用在你。”
“坚决不用,我们还是说说怎么加强触觉和听觉好了。”
“那就简单了,洞穴嘛,自然要什么都有,触感可以是湿滑的,也可以是毛茸茸的,甚至粘哒哒的,要知道,真正的万年洞穴内不止只有岩石啊,苔藓,夜行生物,柔软的藤蔓,甚至一整片栖息的蝙蝠……都在考虑范围内。”
“对……这主意很妙啊!反正是漆黑一片,只讲究触感就可以了,不用管它们看起来是什么!”朱鹮兴奋的问“听觉呢?听觉怎么做好呢?”
“我们边走边说……”
第 19 章
“现在我们来谈谈声音。”萧翎跟在朱鹮身后,慢悠悠的说着,“说到声音,我恰好想起一个故事,你听了或许会有点启发。”
该死的——朱鹮握紧拳头,为什么要在这里讲鬼故事?
“不是鬼故事,”像听到他的心声一样,萧翎握住朱鹮的手,将他的拳头包进掌心,更进一步要求道:“我们把眼镜摘掉好么?”
“不好!”朱鹮快速拒绝道。
萧翎呵呵笑了,狭小的通道里都是他胸腔震动的声音,朱鹮很尴尬。
“你的心脏真小。”
“什么?”一般情况下不该说胆子小吗?
“我说心脏,”萧翎象征性的举起二人相连的手,在虚幻的黑暗里轻轻摇晃,“心脏,和自己的拳头一边大,你看我的就很大,你的……”他松开手指,向下捏住朱鹮的手腕,“就这么大点。”
朱鹮愤慨的抽回手:“你还要不要讲那该死的故事了!”
“那你要不要摘眼镜呢?”
“摘就摘呗。”几乎是赌气般,朱鹮取下夜视镜,别在衣领那里。
萧翎笑笑,也摘下眼镜,又碰了碰朱鹮手中的光束。
朱鹮不满的叫道:“为什么连这个都要关掉?!”
“为了更好的体会声音。”
…………………………………
像吹灭蜡烛那样,朱鹮似乎听到“噗”的一声,眼前全黑了。
每一次他持着小型照明灯时,都会联想起小时看过的聊斋,他手中的节能型电筒就是漆黑夜色里悠悠飘荡的白纸皮灯笼,而一身黑衣的他,就是那虚无的鬼魅。——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安全。就像怕狗怕到极致时,会假想自己是一条狗,也许狂犬病就是这样来的呢。
萧翎很快打断他的奇思妙想。
“听到什么了?”
“这些不是刚才问过了吗?”朱鹮不耐的说,但是身体却下意识向萧翎发出声音的方向靠近,虽然那个人随时都有讲述鬼故事的嫌疑,但毕竟是个热乎的活人。
“那不一样,”萧翎耐心的解释着,“假设我们是游人,现在已经走到黑暗之旅的中段,你觉得这些声音现在还能构成威胁吗?”
“你是说……和触觉一样,游客已经产生了……抗体?”朱鹮拿捏不准这个词合适不合适。
“哈哈,有意思的比喻!抗体,没错,就是抗体。”萧翎轻快的笑了,手准确的抚上他的肩,声音靠得很近:“就像你昨天要求我讲故事的初衷一样,为了产生……抗体,对付恐惧的抗体。”
朱鹮向另一边侧了侧头,眉毛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吹拂的感觉可真不好,尤其在这样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擦脸而过似的。
“那声音该如何改善呢?”朱鹮将话题拉回正轨,“你知道,音响设备不可能更换,那是一笔大价钱,上头不会批的。”
“我明白,我就是来给你出谋划策的,如果一切都能用钱解决,那要我做什么?”萧翎似乎没察觉到朱鹮想要拉开距离的小动作,另一只手也扶上他的肩,就像好兄弟说悄悄话那样,亲亲热热的将朱鹮圈在他的臂中,“重要的是心思。”
“心思?”朱鹮被最后这句打动,猛地朝萧翎转过脸来,嘴唇好像擦过一个冰凉的东西,他猛的吸了口气,“什么东西?!”
“我的鼻尖。”萧翎说。
“哦。”
原来是鼻尖啊,朱鹮松了口气。
——等等!只是转个脸而已,怎么会碰到鼻尖?那他得离我多近?!
这么一想,萧翎呼吸的频率就更加鲜明的响彻在耳际,真的,很近。
朱鹮还没想到抗议,萧翎已经大大咧咧的就着这个姿势讲述起那个刚才提到的故事来,朱鹮正在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悲哀,萧翎已为他展开一幕仅用低沉男音构成的诡异画卷。
“那是前几年很流行的一部小说里的情节,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觉得很有意思。”萧翎说。
朱鹮静静的听着。
“那是一群特种兵在经过越南边境的一片丛林时,忽然听到笃,笃,笃……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打摩斯密码,要知道,登入这片丛林前,得到的讯息是这里决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但那仿似摩斯密码的笃笃声,分明就是带有求救含义的信号。”
在讲述这段故事之前,两人本是慢慢向前走着的,在摘掉眼镜、关掉照明之前,朱鹮本是走在前头的,而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萧翎低声的叙述里,两人已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当然是朱鹮先停下来的,萧翎早已放开无赖似的搭肩动作,但是朱鹮却不自觉的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直到自发的靠近成刚才那样——嘴唇有可能碰到鼻头的距离。
“他们向发出声响的方向查探,那里有一株老树,树旁半埋着一架小型单人战斗机,照机身被腐蚀的情况来看,说明它至少已坠毁超过二十年,机身前半截深深扎在土里面,驾驶舱中的人绝无生还可能,但他们还是揪掉了附着在机身上的藤蔓,将机头从土里挖了出来——在做这些事时,那敲击声早已停了下来。”萧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他们把飞机挖出来,发现驾驶舱是空的。”
“有没有可能,驾驶员先一步跳伞了?”朱鹮轻声问。
黑暗里萧翎摇了摇头:“大家相互看一眼,都没有说话,就这样,诡异的气氛一直保持到夜晚降临,敲击声又响起了,笃、笃、笃……还是SOS的求救信号。”
朱鹮觉得有点冷,向萧翎靠得更近,后者安抚般的轻轻抚摸他的背,手在腰际停下。
“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得更真切,他们很快发现那声音是从飞机残骸旁的那株老树内部传出的,一个老兵端起枪冲着树干一通猛戳,那声音骤然停止,大家这才发现原来那树身竟是中空的,被他这么一捣鼓,早已露出内部,白色月光漏进,再用电筒一照,里面竟倒挂着一具尸体。飞行员的打扮,脚上还缠着降落伞,他们摘下尸体脸上的护目镜,从尸体干枯缩水的情况判断,应该就是那架飞机的驾驶员,再看尸体的悬挂角度,显然是飞机坠毁前被爆炸的气流弹出驾驶舱,这才倒着摔进这株树里,想来应该是被困在树心出不去,活活饿死的,而看似茂盛的老树,却也因此慢慢枯死,月光从树顶漏进树干内部,向上望去,如在井底,那些繁茂的枝叶不过是相邻树木延伸过来的枝蔓罢了。”讲到这,萧翎叹了口气,“一人一树,皆因彼此而死,就这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依存了二十多年。也是个缘分啊。”
“完了?”
“没,接下来才是重点呢。”萧翎揽住他的腰,凑近了说:“就在这个时候啊,摩斯密码又响起来了。”
“啊?!你还说不是鬼故事!?”朱鹮的腰轻轻颤动,像离水的鱼般,恨不得赶紧逃脱这该死的干涸境地,“如果是闹鬼的,你还是别讲了!”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下去。”萧翎用两只手握住他的腰,好像怕对方跑开一样,其实在暗暗丈量着手下那合衬的尺寸。
“当时大家都懵了,和你一样,以为是闹鬼,但还是那个老兵,一枪杆子将那尸骸拍散了,敲击声再一次嘎然而止,强力电筒的白光里,一只巨大的丛林啄木鸟蛰伏在尸体后面,嘴上还残留着一点木屑。”萧翎笑着说:“那所谓的SOS求救信号,不过是大型啄木鸟啄击树木的声响,因为树心是中空的,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好像放大了数倍。”
“……原来是这样。”朱鹮放下一直按在胸口处的手。
“我没骗你吧?这是多么典型的因为声音而产生惧意的故事啊。”
朱鹮沉默的点点头,一滴早就悬停在鼻尖上的汗水这才啪嗒一声落到衣领上。
他想拂去积蓄在额头上的冷汗,手才抬起却碰触到一个结实温暖的物体——是萧翎的胸口。
朱鹮足足怔了十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正以十足的弱者姿势依偎在萧翎的怀里。
后者那宽大得足以将他的拳头严密包紧的手掌正环在他的腰际,像柔软的锁。
他猛地将萧翎推开。
后者没防备,后背撞上墙壁。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朱鹮朝黑暗里踉跄的人影低喝道。
第 20 章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朱鹮朝萧翎低喝。
“哦?”萧翎反问,“你知道什么?”他一面问,一面若无其事扶着墙站好,顺便拍掉落在身上的粉尘。
他们站在一个三岔路口前,朱鹮背对着正中那条小道,身后隐隐透出微弱的白光,他的身形就像剪影一样被这些微的光芒衬出了一个大概,他因为愤怒而深深呼吸的样子也分外鲜明。
萧翎记得那条小道通向一个圆形小厅,厅堂正中堆着一打七零八落的人体骨骼,顶上有一束声控的灯光,有人经过时就会突然亮起来,打在那堆足以以假乱真的骸骨上……
萧翎毫无章法的想着那些有的没的,说实话,他的盘算和计划都被朱鹮这一嗓子吼懵了。
他不敢深切的去思索对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但从那人深深喘着气的样子来看,显然气得不轻。
——知道我在占他便宜了?
——知道是在诳他了?
——还是知道我把欺负他的事写进小说里,发到网上去了?
——或者,昨天晚上他根本没睡着……知道我摸他脸发花痴来着?
这么随便一罗列,萧翎惊恐的发现自己真的挺混蛋的——欺负人不算,还千方百计沾人便宜,吃人豆腐,还是对个男的!
虽然内心激荡,但萧翎没有表现出来,仍然不紧不慢的整理衣服上那压根不存在的灰尘。
朱鹮也镇定下来,沉声问:“刚才面试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萧翎一愣,但也镇定的点点头。
朱鹮接着说,“我是跆拳道黑带二段。”
萧翎的呼吸停滞了——这是要干什么?威胁我?警告我?还是……他要揍我?
“那又怎么样?”嘴上这样问着,脚下不动声色的向左移了两步,同时瞄着朱鹮那细瘦的身板,不禁想起他文下一个读者的ID:瘦是瘦有肌肉。
朱鹮似乎叹了口气:“你从一进洞,就不让我开灯,”顿了顿,好像在措词:“还让我感觉墙壁的触感,刚才又要摘下眼镜,现在……又给我讲这种故事,你,你一直都在,趁机……”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说是控诉又不那么有力,说是抱怨又似乎谴责的意味更多,话语停顿的间隙里,萧翎的心猛的跳起来——被这个笨鸟发现了!
他反复捏人家的手,搭肩膀,往耳朵里吹气,刚才又借机圈在怀里制造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这些暧昧的动作,如今电一般闪回在萧翎的大脑回路里,从不知羞涩为何物的萧大胆,破天荒的脸红心跳了。
比起被拆穿的窘迫,萧翎更在意的是——朱鹮会不会就此不再理他?
像等待小锤落下的被告一样,萧翎闭上眼,心提到高处。
“你一直都在趁机吓唬我!!”
“……啊?”
“你还不承认?!”朱鹮仍然很愤怒,“平常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在这竟然还变本加厉了,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好好的谈个构思,你非要生出这么多事,你这么一再捉弄我,让我,让我以后还怎么工作?!”——再在洞里活动时,一定会想起他讲过的,那些该死的故事!
委屈,实在是太委屈了。
听到这番话,萧翎的心才算平缓的降下来,他呼出一口长气,向后靠在墙壁上,衣服贴上背脊才发觉又凉又粘,竟被这笨鸟吓出一身冷汗,他轻轻抚着胸口,心道这萧大胆的威名今日算是败坏在这傻鸟手里了。
“朱鹮……”竟然现在才察觉自己是故意吓他,该说他迟钝呢,还是可爱?
朱鹮攥着拳头,犹在运气,尤其一想到自己刚才手脚瘫软在这人怀里的样子,更是心里发堵。
——有人装相是为了虚张声势,有人装相是为了掩盖自卑,朱鹮两者兼有。
但凡爱装之人必好面子,可在这萧翎面前,却是里子面子全丢个干净。
都说目光敏锐的人都有一双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可这个萧翎,为什么总在挖掘他的脆弱?
朱鹮不想理他,喉咙哽得话都说不出。
“朱鹮?”萧翎向前移动两步,朱鹮没有动,他拿过他手里的电筒。
“啪”的,灯光倏然而至。
“对不起。”萧翎盯着对方因为不适应光线而闭紧的眼帘,“真的,对不起。”
朱鹮慢慢睁开眼,萧翎那张写满诚恳和歉意的眉眼立刻充斥了他的视野。
他动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翎继续道:“我可能是有些过分了,真的,很抱歉。是我的方法不对,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但我今天,真的是想帮你来着……”
“我……”朱鹮低下头,刚刚的愠怒和勇气好像在黑暗褪去时也一并不见了,面对着萧翎难得肃穆的表情,他竟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也有些过分了。”
“我知道我的性格不好,我只是……不喜欢在人前示弱,可是,可是你……你总是拆穿我……一次又一次的……”
低着头,说几个字就犹豫着咬紧嘴唇的朱鹮,实在太可爱了。
萧翎的心里好像被谁塞进一大块干燥的海绵,不知从哪涌出的柔情,就这么一点点被吸收进去,渐渐胀得满满的。
他情不自禁拉住对方摆弄衣角的手,电筒的光线因此动荡了一番。
“总是强装镇定,会很累的,你不需要这样。”
朱鹮抬起头,看了他一会,轻声说:“我习惯了。”
——真是只倔强的笨鸟。
倔强,是萧翎标注在朱鹮身上的又一个标签。除了胆小,爱装,可爱,之外的新的特质。
“哎,等等,你刚才说……你是跆拳道黑带什么的,是要揍我吗?”一切平静下来之后,萧翎忽然想到。
“呃……咳咳!”朱鹮的脸又烧起来,“忘了吧!”
萧翎盯着他的薄薄的耳廓,“我必须确定在这个洞穴里是安全的,以及,今后的安危。”
“那个……我刚才是说气话。”
萧翎怪声怪调的:“跆拳道黑带二段,很厉害嘛。”
“别说了,我没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萧翎不依不饶,直到朱鹮的脸垂得快要看不见道路,才放过他,但依旧在这个话题上打转:“看不出你这么瘦,还很厉害。”
“大学时练的,现在好久都不练了。”
“那根基还是在的吧?”萧翎想了想,“比如,要是发生争执什么的,制服一个成年男人绰绰有余喽?”
“不好说,我没打过架,当初学这个是为了防身。”朱鹮停下脚步,严肃的为自己辩解:“我们主要是躲避伤害,不会和客人发生正面冲突。”
“这样啊……那如果万一要发生冲突呢?比如……比如不在这,在外面。”
“那要看情况啦,我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可能会输吧。”
说完,为了避免对方的继续追问,朱鹮当先向发出白光的方向走去。
萧翎慢吞吞的跟在后面。
…………
两人一直走到那间带有声控装置的圆形房间,萧翎认真的看了一圈,提出自己的建议。
“太傻了,这么白晃晃一堆东西,虽然做得蛮精致的,但一点效果都达不到。”他拎起一只塑料头盖骨,弹了弹,顶上灯光应声闪了闪,“尤其这个声控的灯光,一看就是科技产物,唰的一下就把游客带回现实了,前面营造的意境——白费!”
看到朱鹮不太好看的脸色,赶紧又说:“当然,灯光的初衷是好的,飞蛾扑火嘛,在黑暗里摸索了这么久,大家一定会向着这里靠拢。但是,吓唬人不是这么来的,要循序渐进。”
“就像刚才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一点点引人入胜,揭开谜底前还要一波三折,才有意思。反正音效也要改,索性连这个灯光一并改了吧……怎么改?你多听几个鬼故事的广播剧,好好揣摩一下,至于这个灯光嘛,我这两天也帮你琢磨琢磨。”
其实早在讲到“触感”时,朱鹮就已经心悦诚服了,现在萧翎即便说要把这拆了,他也会信。
走出黑暗之旅时,天已经黑了,萧翎和朱鹮望着满天星斗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不觉的,竟在洞里耗了那么久。
虽然闹了点不愉快,但收获还是大大的有,而且,萧翎确实很尽责,彻底开拓了朱鹮的思路,这个军师很管用。
两人随便在附近的小店吃了点东西,便坐萧翎的车回家。
两人都很疲惫,不约而同的都不想说话,一时静悄悄的,朱鹮和萧翎都有点用脑过度,只是一个是为公,一个是为以公谋私。
忽然朱鹮转过头,想起什么:“萧翎,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睡觉不老实?”
萧翎一脚油给猛了,车子飞似的蹿出去,“啊?”
“你梦游。”朱鹮小声说道。
萧翎直视前方,脸一点点的红了,“我……干什么了?”
朱鹮很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睡眠障碍嘛,我懂。”
看他脸色不那么红了才继续说:“昨天晚上,你起来了,在我床头站了半天……”
“呵呵……吓到你了吧。”萧翎咬着牙掰着方向盘,这小子,原来是装睡。
“那倒没有,”朱鹮摇摇头,“因为,我有时也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