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幻镜
转眼便是三日后为使臣饯行的国宴,景王在请贴上强调一定要准时赴宴,我计算着时间,换了衣服准备进宫,没有按照礼仪穿戴朝服花冠,我只着了一身素袍,袍子是“天锦绣”最新出产和样品,款式简单大方,用料却是顶级的冰蚕丝织就的雪锦,月牙儿白的缎面上织着玉兰花的暗纹,仿佛流淌着荧光。头发仅用一支玉色温润的白玉兰花簪在脑后绾成一个简单的髻。眼睛半瞎之后,我的服饰尽量简约,便是进宫也不例外,没有那身繁重的衣饰压身,觉得分外轻松。现在眼睛虽然已经好了,为了避免麻烦,我没有大肆宣扬,这服饰还是照旧好了,省得倒让人看出什么来。
进了宫,领路的太监把我和小红带到御书房外,在路上我已经觉得十分奇怪,不是说有饯行宴么?难不成这宴会摆在御书房不成?这景王,真真大胆,皇帝和太后虽然都不在宫中,可这天下还不是他景王的,他就如此急不可待地把皇帝的御书房占了,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小红被宫人拦下,在庭院里等我。太监在殿外禀报了一声,领我踏进御书房,又静悄悄退了出去。景王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卷书,我微微欠了欠身:“监国大人有礼。”景王抬眼,见我进来,搁了书,笑道:“荣华夫人不用多礼,请坐!”
我坐到一侧的椅子上,望着眼前这个害死云峥的罪魁祸首,将满腹仇恨死死压在心里,面上一脸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监国大人,怎么这饯行宴取消了吗?”
“没有没有,宴会还有一会儿才举行。”景王笑道,“本五让夫人提前半个时辰进宫,是有些事想在宴会之前跟夫人商谈。”
我早知道这才是景王请我赴宴的目的,所以只是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出声,既然是你找我,自然会把什么事说出来的,我何需着急。景王见我反应平淡,笑了笑:“夫人不问本王何事么?”
“监国大人都把妾身找到这里来了,我不问,大人就不说了?”我微微一笑。
“哈哈!夫人不愧为云家的当家主母。镇定沉着,有大家风范。”景王被我这样抢白,哈哈一笑,也不动怒,叹道:“最近市井中流传着一些对诋毁夫人的污言秽语,用词不堪。连本王听了都十分生气,夫人以一己弱质之身担起家族重担,个中辛酸,令人……”
他一开口便是示好,语气城满带对造谣者的愤慨,表露着对我的同情,眼里有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我已经笃定他是真的打算拉拢云家了,国库虚空,朝廷连平南方盐祸的钱都是云家出的。这当儿北疆又起战事,战事是最耗银子的黑洞,他初掌兵权,派了自己的心腹去北疆平乱,必定想在此次战乱中立下军功,没有钱,打什么仗?
我心中越发笃定,面上只是淡淡一笑:“流言止于智者,妾身行得端,坐得正,不会将奸险小人的恶意中伤放在心上。”
“那是那是,夫人如此年少便当了家,家中的长辈必定有些不痛快,夫人不用将那些小事放在心上。”景王笑道。语气莫测,看来我杖毙费姨娘的事已经传开了,景王如果聪明,就会知道再提让我下嫁乌雷一事,只会碰一鼻子灰,绝得不到半分好处,却不知道他现在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和云家进行利益交换?他可以给云家许下什么承诺?名,利?以云家现在的地位,很难再上一步了,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好奇。
我笑了笑,也不说话,景王等了片刻,见我不回应,果然沉不住气,开口道:“若是云世子还在世,夫人必不会受这些委屈。还记得初见云世子与夫人,直叹这世上怎么有如此郎才女貌的壁人,可惜天妒英才,云世子那样的惊才绝艳的人物,竟然……”
“王爷找妾身来,只是叙旧么?”我蓦地打断他的话,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却微微轻颤起来,云峥,他还有脸提云峥,若不是他,云峥何至于英年早逝?交叠着垂在的双手握得死紧,指甲狠狠地陷入掌心的肉里,竟不觉得痛。
“唉……本王只是觉得造化弄人,每每想起,也觉得十分感伤……”景王长叹一声,我却感到他的眸光紧紧凝在我身上,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身体的轻颤,脸色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景王试探道:“夫人与云世子伉俪情深,必定十分怀念世子吧?”
云峥,云峥……我只觉得心都要滴出血来,紧紧咬着唇,我闭了闭眼睛,平复心里的抽痛,木然道:“纵是怀念感伤,也于事无补,妾身又能怎样呢?”
景王微微一叹,道:“是呵,人生的恨事,都不由自主。但是……”景王的眸光一转,“未必就不可补救。”
我浑身一震,蓦地抬头:“监国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夫人若真是怀念云世子,本王或许能帮夫人一解思忆之苦!”景王见我脸色大变,眼神中带上几分得色。我定定地看着他,语气有一些颤抖:“妾身愚昧,不明白监国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明示?”
景王微微一笑,从书桌上捧起一个锦盒,走到我面前,放到茶几上:“夫人打开看看。”
我看了他一眼,打开锦盒,见垫在盒底的锦缎上躺着一面直径约一尺长的圆形铜镜,样式平平无奇,并无特别之处。不禁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景王:“监国大人,这是……”
景王笑道:“夫人,此镜名为‘太虚纪镜’,是多年前一位仙长送予本王的心爱之物,这镜不是凡物,若以自己的血启动此镜,便能在镜中看到自己心系之人。”
我闻言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抚到镜面上,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本王绝不打诳语,夫人若是不信,不妨一试。”景王从书桌上拿起一把小刀,递到我手上,“夫人可取一滴指尖血,滴于镜面之上,便可知本王所言虚实。”
我颤悠悠地接过,转眸看向躺于锦盒中的铜镜,这面镜子,真的这么神奇,能让我见到心中最想见的人?一咬牙,毫不迟疑地左手食指上割开一道小口,殷红的血珠立即涌出来,我将手指送到镜前,血珠从我的手指滴到镜面上,“叭”地一声,发出低微的声响,那滴血沾到镜面,像滴进了泥土里,稍时便无声无息地渗入镜中,不复踪迹。镜面顿时像石子投入水中产生的涟漪一般,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随着涟漪的扩大,金黄的铜色镜面消失了,镜框之内一片虚空,隔着一层虚无飘渺的蒙蒙白雾,等到那白雾渐淡,一个清雅的人影出现在白雾当中,他的脸上带着我记忆中的温和笑容,轻声地道:“叶儿……”
“云峥……”我痴痴地看着他,眼泪从脸滑落,“真的是你……”
“是我……”他幽幽一叹,抚过我脸上的泪:“傻丫头,看到我不高兴么?哭什么……”
“我就是太高兴了……”我伸手按住他停在我脸上的手,贪婪地看着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容颜,看着他朦胧而深邃的眼眸,“云峥,我好想你……”
“我也是……叶儿……”他深深地望着我,喃喃低语,“我也想你……”他的声音低起来,射影渐来渐淡,白雾渐渐地掩过来,将他的射影挡住。“云峥……”我心慌地抓紧他的手,他的手却在我的指尖中变得透明,渐渐消失。“不要走,云峥,云峥……”我徒劳地想抓住他,可是白雾越来越浓,浓到我完全看不到他在哪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泪,流了一脸,“云峥……”
“荣华夫人!”耳边突然响起景王的声音,我抬眼一看,见他取了一方丝巾递到我面前,“夫人请勿太过伤心。”
再转头看向那面镜子,那镜面已经恢复成铜镜的模样,静静地躺在锦盒之中。我怔怔地道:“怎么会这样?”
“此镜是以鲜血为启动之引,每次注入到镜中的血越多,灵镜启动的时间便越长。”景王微笑着解释道,“刚刚夫人的一滴血,只能维持这么短的时间。”
“原来如此……”我擦了擦眼泪,目光又转到那面铜镜上,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去,云峥,只恨与你相见的时间太短了。景王拿来与云家交换利益的筹码便是这面镜子么?没想到他手上竟有这样神奇的东西,竟然还能让我再次见到你,再次触摸到你……景王轻轻咳了一声,我转过头。缩回手,垂睫道:“不好意思,妾身失礼了。”
“夫人对云世子情深如许,本王甚是感动。”景王意味深长地道,“本王就将这面‘太虚幻镜’赠予夫人,请夫人笑纳。”
“这……”我故意迟疑了一下,“这是监国大人的心爱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
这面铜镜果真是景王最终的法宝。荣华夫人忆夫成狂在京师已不是什么新闻。景王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一件宝贝,是笃定我一定会要他这面镜子。事实上,的确是,如果不给我这面太虚幻镜,我也决定以后想方设法都会把它弄来,景王投我所好,想必之前也是做足了功课,费了些心血的。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今天无论开出什么条件,只要那条件看起来太致上说得过去,我都会答应他的,因为在他势力大盛的时候,答应与他合作才是一个家族族长合理的考虑,皇帝的后招是什么,或者九王还会不会有后招,我都不知道。我只能顺应着大局势,让云家在这场争斗里不要过于凸显作用,既然要稳住他,就不能让他起什么疑心。我在懿宁宫对景王党的喝斥和老爷子前两次的疏离只会让景王以为云家在拿势,再多次几,便会令他心生猜忌,以为云家不可为他所用,那时候,只怕他会动杀机了。
“这太虚幻镜是本王钟爱之物,但本王却用它不上。宝物若不能得偿所用,放在本王这里也是暴殄天物。不若将它送给夫人这样的有缘人,也算得其所哉。”景王的话说得恳切动听,仿佛我不收下,是看不起他似的。我笑了笑,合上锦盒的盖子,柔声道:“如此,妾身却之不恭,谢过监国大人了。”
“夫人太客气了。本王与贤伉俪也算是相识一场,实在不忍见夫人为情所苦。”景王见我收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特意作好心之状道,“不过,本王也要提醒一下夫人,启动灵镜需以血为引,实在不可多用,以免身体受损。”
“谢王爷提醒。”我看到他眼里的得色,微微一笑,知道他马上要提条件了。果然,景王忽而脸色一沉,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王能尽一点绵薄之力,帮夫人解忧,是本王的荣幸,唉,可惜本王的忧,朝中却无人可解……”
“监国大夫何出此言?”我顺势借着他的话往上爬,把话头子丢给他,景王果然很满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忧国忧民的样子道:“夫人不知道,本王深负监国重任,唯恐有负圣恩,虽然日日为国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可仍然无法事事尽如人意。就像此番辰星国人再袭北疆,虽然我天曌皇朝不畏它那点微末之能,但战事一开,必将祸及百姓,无法避免伤亡……唉……筹集军饷粮草,采买军需物资安顿流离百姓,哪一样都需耗费巨资,朝廷刚平了江南盐祸,实在拿不这笔款项。唉……本王只要一想到,军中那些热血男儿在边疆为了家国平安抛头颅,撒热血,而本王却无能为他们提供后勤保障,就惭愧万分……”
“监国大人为了国家,真是尽心尽力,呕心沥血,妾身甚为佩服。”我做出感动的样子,景王可以将戏演得这般声情并茂,也着实不易,配合下他好了,“大人万勿忧心,妾身一介女流,在国家大事上虽然帮不上王爷什么忙,不过拿点钱出来,为大人省去后顾之忧,倒是力所能及。”
“夫人此言当真?”景王猛地站起来再也掩不住满脸喜色,我笑了笑:“妾身岂敢欺瞒监国大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妾身得大人所赠宝镜,更当聊表谢意。”拿这笔钱出来,景王以为我是帮了他,其实不然。皇帝再怎么设谋,也绝不会罔顾边疆之危只一心想着消除内部隐患,做出这种缘木求鱼,危及社稷的事。想到当日在太庙他听闻狼烟危报时,竟然急得咳血,就可以猜到辰星国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绝对是皇帝计划中的意外,是他没有估计到的变数,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计划到底如何,但至少,可以帮他将这些变数清理干净。
“夫人此举对我天曌皇朝,可真是急时雨呀。”景王嘴里说着称赞的话,眼里却闪过一丝讥诮和不以为然。我微微一笑,装作没有看到,故意做出一副极为受用却假意客气的表情:“监国大人过奖了,妾身愧不敢当。”
今日之后,景王可以对云家放下戒心了。云家的当家主母,不过是一个痴于情爱,胸无大志,极易左右的平庸女子。实在不足为惧!
“夫人居功至伟,待我朝将领凯旋,本王必定按功行赏。”景王的戒心一退,便有些得意忘形,言辞也张扬跋扈起来。我起身行了一礼,脆声道:“天曌皇朝有王爷监国,大军胜利在望,妾身祝我军横扫千军,旗开得胜!”
“承夫人吉言!”景王哈哈大笑,显然对我拍的马屁很受用,他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沙漏,笑道,“夫人,到宴会的时辰了,请随本王一起赴宴!”
“王爷请!”我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欠身做了个请先的姿势,景王瞥了我一眼,双手一背,哈哈大笑着从我身边大步跨出房去。我慢慢地直起腰,平静地看着景王意气风发的背影,唇边也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第57章 断发
为各国使臣饯行的国宴摆在御花园中,我刻意与景王保持了一定距离,渐渐掉出老远,等景王受完众人之礼上座,我才缓步抵达。到了一看,除了景王的心腹党羽和乌雷带领的使臣团,果真没有什么其他人,南苗使臣不在席间,想来景王还没准备放他们走。花园里竟然着全羊,想来是为了迎合乌雷一众才特意为之。我缓步行去,品衔没有我高的朝官纷纷起身,向我行礼。突然发现,景王的党羽,品衔滑几个是高过我的,再一思索,心中一亮,发现在三品以上重要的职位上霸着的官员,不是中立派的老臣,就是皇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朝官,不是外戚,便是亲携的世家才俊。这些人的职位不是轻易便能撼动的,更不是随便什么罪名便可以轻易让人顶替了的,所以景王党众最近升官儿的虽然不少,但却没多少人控制住核心职位。心中不由一定,这可是皇帝早已预见到的局面?
“荣华夫人真是赏面。”景王像是刚刚根本没有私下约我见过面似的,起身笑道:“夫人快请上座。”
我欠了欠身,坐到上位,笑道:“监国大夫客气了,是监国大夫给云家面子,否则这给外国使臣饯行的宴会,哪是妾身一介女流有幸参与的?”
我话中暗示他此举不合礼仪,但景王似乎没有听懂,毫不在意地笑道:“荣华夫人直介自谦,谁都知道云老侯爷已经把云家的主事权下放给了夫人,夫人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丈夫,在座各位,谁不钦服?”
眼睛往右侧下方端坐的乌雷一扫,意味深长地道:“何况这场饯行宴的主宾,恳请本王邀夫人赴宴,本王又岂能让贵客失望?”
景王言语中似有调侃之意,我淡淡一笑,知道景王暗指什么,不过如今我与他算是达成共识,结成了利益团体,他不至于蠢得再拿这伯事来触霉头,最多也只是像刚刚这样隐晦地调侃一下而已,我还不至于承受不起。不过……我在心中冷哼,这个景王。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真真是惹人嫌,乌雷提出请我赴宴不正是给了景王一个名正言顺找我的大好机会么?否则我一个深闺贵妇,平日与他又没啥交情,他想约我单独见面只怕没那么容易。
抬眼看向乌雷,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见我的目光扫过去,他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其其格坐在他身旁,穿着曜月国的民族盛装,打扮得花园锦簇,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见了乌雷的动作,鼓起眼睛瞪了我一眼。我唇角一动,微微垂睫,敛了眼神。这两日冥焰不肯再跟这朵草原之花联系。想必那刁蛮公主心里已经郁闷至极,还是少惹为妙。
景王开始说话,言皇上病重,本不应在宫中开宴,但因寿诞无法顺利举行,让国各使臣白跑一趟,皇上心中甚感不安,此次宴会算是给使臣赔礼云云。随后给乌雷的使臣团赠送了不少茶叶,丝绸,陶瓷,香料等物品。乌雷和其其格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使臣团的下属脸上都喜气洋洋。纷纷拍着景王和天朝上国的马屁。景王洋洋得意地让宫女将分好的烤羊肉端到各桌。一边对乌雷举起了酒杯:“王子殿下,本王敬你!”
乌雷笑着举杯。两人含笑而饮,眼神却都带着莫测的感觉。我淡淡一笑,夹了一块烤羊肉放进嘴时在,慢慢咀嚼,品味美食的同时也品味着景王和乌雷之间的暗流。景王……应该是看重乌雷的吧?这倒不奇怪,天曌国周边各国,辰星国于四年前结束以失败的告终的北疆之战后,再次与天曌国交恶,眼下正在发起战争,虽然朝廷清楚辰星国的国力,并没有把他们这次发动的外患放在眼里,但谁也不会傻到在这当头去和辰星国的人扯上关系,像景王这样的人,只怕正等着属下在战场上立下大功,为他造势. 日国与天曌国之间隔着一条海峡,两国国土没有直接接壤,虽然多年来有红日国倭寇不时侵犯天曌国东海领域,却一直与天曌国维持着表面上微妙的和平,但由于百姓过于憎恨红日国倭寇,对红日国人也大无好感,与红日国关系太密切,反倒有失民心;世居南疆的南苗人虽然也霸着一方湿瘴之地,但势力过于零散,各部族这间本身就未统一,拉拢起来大为不便,何况九王身后的凤家军镇守南疆多年,与南疆各部族的首领交情甚好,至少是好过刚刚才得势的景王;唯剩下一个国力让其他三方都强的曜月国,是可供景王拉拢攀交的对象,虽然曜月国与天曌国以前也曾打过仗,但战况没有北疆之战那么惨烈,而且时间也比较久远,人们对战争的记忆已经淡化,这两年,两国之间的关系也比较缓和,景王夺权成功,为下一步夺位铺路,也势必要拉拢周边最有势力的国家。不过仅仅以一点茶叶丝绸等奢侈品为饵,便想拉拢曜月国,怕是不太容易。想到此处,我淡淡一笑,怪不得景王要指使二房的人去老爷了面前怂恿劝嫁了,不过,就朝中目前的形势,云家的支持比一个乌雷有用得多,且如今景王拉拢乌雷最大的筹码已经失去,却不知他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王子殿下此次来天曌国是为皇上贺寿,表达贵国与我国修好之诚意,如今我皇虽然病重,但与贵国睦邻友好之意并不因此受到影响。”景王笑道:“为表诚意,我国有意开放边城边贸,简化通关手续,加强两国的物产,工艺,文化的贸易与交流,不知王子殿下意下如何?”
开放边贸么?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也符合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利益。果然,乌雷闻言脸上带上几分喜色,笑道:“监国大人此举正是为两国百姓谋福,于民于朝皆是大好事,乌雷岂有不愿之理?”
朝官见两人相谈甚欢,也纷纷发言,大拍二人马屁。忽闻其其格公主娇声道:“监国大人赠给我国丰厚的礼品,又有意开放边贸,促进两国和平友好,礼尚往来,本公主也准备了一样礼物给贵国。”
“哦?”景王似乎有些讶异,“公主也准备了礼物?”
“不错!”其其格蓦地起身,双手一举,将一把金刀呈于众人面前。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唇紧紧地抿起来,那把金刀,正是草原之上,我退还给乌雷的那把,把它也带来了,看来此番乌雷出使,除了给皇帝贺寿,果真是存了别的心思,不是一时兴起的。我定定地看着乌雷,他见其其格拿出金她,眼中有一丝错愕闪过,随即蹙起了眉,斥道:“宝儿,休要胡闹!快将刀收起来!”
其其格看了乌雷一眼,根本不理他的喝斥,望着景王笑盈盈地不语,那把刀端端地呈在她手上,阳光上,刀鞘上的彩色宝石折射着璀灿的珠光。“这是……”景王微微一怔,一旁已经有朝臣卖弄学识,献宝似的道,“监国大人,这是曜月国赛马大会上象征勇敢,能力与智慧的金刀,草原上最英勇的巴图鲁才能夺到这把刀。”
“这位大人好见识!”其其格眼眸微微一转,唤过身旁的侍卫,接下来说的话大含深意,“还不将刀呈给监国大人。”
乌雷面色铁青,狠狠地瞪着其其格,当着众人的面却是发作不得。因为景王已经笑道:“好好,玄虎,呈上来给本王瞧瞧。”
皇宫大内,除了大内侍卫,宫内是不准其他人带刀带宫的。乌雷他们带来的人,身上也不准佩刀,这把金刀也不知道其其格是怎么藏在身上带进宫的,想必是她尊贵的身份让人不敢仔细搜查。景王自是不会让她的侍卫呈刀近身的,所以叫了自己的心腹侍卫下去把刀接了过来。景王接过金刀,打量半晌,抽出半截,阳光下,刀锋冷冷一闪,景王笑道:“好一把美刀。”
其其格骄傲地道:“这是受过长生天惮封的金刀,我三哥将它带到贵国,就是希望能将此刀赠给他心目中的阿蒂拉。监国大人,贵国是礼乐之邦,必不会让我们抱憾而归吧?”
我眼皮一跳,没想到稳住了景王不再提逼婚一事,这其其格倒是忍不住了。我淡淡地看着她,她瞥往我的眼睛里有不甘和愤恨。微微一怔,我与这小公主来来回回也就接触这么两三回,又没有深交,她何以如此憎恨我?只听着景王道:“听公主殿下此言,莫非王子殿下还有什么憾事不成?”话是对着其其格说的,景王的目光却似笑非笑地转到我身上,我面无表情。冷眼旁观。只听其其格笑道:“监国大人不会不知道吧?现在贵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三哥对荣华夫人情有独钟。王爷不如成人之美,将这把金刀赐给荣华夫人,成全我曜月国与天曌国这段佳偶良缘!”
景王看着其其格,笑容满面地道:“俗语说‘宝刀赠英雄’,荣华夫人乃女中大丈夫,自当配得上王子殿下的金刀。不过……”他眸光一转,眼神落到我身上,微笑道:“荣华夫人身份非凡。她的婚事连皇上都不便做主,且开过金口,需得夫人本人同意,此段良缘,本王怕是难为!”言毕。将金刀蓦地插回刀鞘,却没有让属下退还,只是轻轻放到了案桌上。
我沉默不语,心中冷笑,演吧,演吧,看你还能演出什么戏码来。明知道我有皇上的金口玉言保着。又刚刚跟你结成了利益联盟,虽然不会真的答应其其格,却要利用这个机会,故意卖个人情给我,当真无耻至极。乌雷见我脸色不善,赶紧道:“王爷误会了,乌雷虽然仰慕荣华夫人,但知夫人对亡夫情深义重,断不敢贸然以一把金刀轻易唐突夫人,舍妹莽撞,请夫人莫与她计较!”
“王子殿下此言差矣。”一个朝官没看懂眼前的形势,朗声道,“英雄美人,历来成就传世佳话。王子殿下英武过人,荣华夫人娴雅德馨,郎才女貌,正是佳偶天成,岂有唐突之理?”
我冷眼旁观,这些朝官不知道我和景王已经达成利益联盟,这会子肯定要帮着景王巴结乌雷,真是一帮蠢材。那边果然不负所望,另一个朝官接口道:“不错,王子殿下贵为曜月国皇子,荣华夫人是我皇钦封的命妇,可谓身份相当,门当户对。”
身份相当?把你女儿封个公主的名号嫁到草原去,身份不也相当了?我心中冷笑,面上依然神情淡定。那头又有朝官道:“真是天作之合,两国联姻,比起开放边贸,更可促进国家之间的友好邦交,荣华夫人才高德重,可谓我朝繁盛的文化使者,必能为草原带去一番新面貌……”
我还和平大使呢?我还手拿橄榄枝的雅典娜呢?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男人的丑恶嘴脸,面无表情地听着朝官七嘴八舌。这些朝官,身为人臣不知以己之才安邦定国,为一己之私利,便可将无辜女子当作牲口货物进行买卖交换,让一介弱质女流出卖身份交换两国和平,换取自自的安逸,还给自己的丑恶行径找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这些男人,就不觉得受之有愧吗?更好笑的,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认为我就该听任他们摆布?真真可笑!
每个大放阕辞的人都在偷偷观察我的表情,但我的平静令他们心虚和忐忑不安,语声不由自主地由大变小。我看着乌雷,心里着实有些恼恨,乌雷呀乌雷,你做这场戏,当真以为我便会依你?然而我在他眼里没有看到得意,只看到一丝无奈和几分求恕,一怔之下,随即明白,这场闹剧未必与他有关,只怕是他那刁蛮任性的妹妹私作主张,然而箭已在弦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既不能当着众人斥责其其格,又不能随着她胡闹,一时也是两难,唇角淡淡地勾起,看来,还是得由我自己来做这个丑人了?只是,丑了你的颜面,可怪不得我,毕竟是你那任性妹子先来挑拨的。他似乎读懂我目光中的含义,微微一笑,眼中含了一丝戏谑,面容却平列下来,而我却看懂他眼中那抹看好戏的笑容。我心中一笑,看来大家都是看戏的观众。
场面有些冷,景王见众人撩拨得差不多,该他出面卖人情了,轻咳一声,笑道:“众位大人说得都不错,不过荣华夫人是小世子的母亲,小世子尚未成人,夫人独力撑着一份家来,难处也多,让夫人远离故土,只怕有些为难。”
场面静了片刻,却听到其其格笑道“监国大人,这只是您的想法,荣华夫人可一直没有开口,不如听听夫人的想法?”其其格转眸看我,笑道:“夫人嫁到我国,于两国还有云家都有利,小世子有个做曜月国王妃的母亲,地位牢不可破,荣华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监国大人,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说得露骨了,我看着其其格眼中又恨又妒的复杂神色,在心里揣测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对我一再咄咄相逼,蓦地想到她要求冥焰与她回曜月国的事,莫非是因为冥焰的拒绝,所以才迁怒于我?朝官们也在交头接耳。景王看向我,微笑道:“荣华夫人和小世子的未来皆有保障,本王也甚感欣慰。不过此事,仍得夫人自己决定。”景王不再跟其其格打太极,将问题抛回给我,“曜月国如此厚待荣华夫人,不知夫人作何想法?”
他语不定期调侃,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了勾,沉默不语。景王脸上带着猫捉老鼠的恶意笑容:“夫人若是愿意,便收下这把金刀,成就一番佳话如何?”
猫捉到老鼠之后,必定要百般逗弄,直到老鼠毫无反抗之力,才一口吞它下肚。景王故意放任他们将我逼到绝境,再出言阻止,好让我承他的情,以后死心塌地地与他合作,想得倒是挺美的。不过,景王殿下,事事皆有意外,你太小看我叶海花了,我若如了你的意,以后这帮朝臣,怕是真不会把云家放在眼里了。
玄虎呈了金刀,跪到我面前。全场顿时寂静无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看见。我半晌不语,景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以为得计,准备出言拯救我了,嘴唇刚刚一动,还未开口,我先他一步。缓缓站起来,不给他卖人情的机会,这个举动有些突然,我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我身上。
景王一怔,我不以为然地扫他一眼,既然你要配合其其格整出这么尴尬的场面来,便要受得起接下来的尴尬。脸上挂着冷淡的笑容,我蓦地伸手抓起玄虎手中的金刀。众人面色大喜,景王却抽了口气,失措道:“荣华夫人……”
“监国大人!”我冷冷地打断他,心中冷笑,见我收下刀。慌了吧?我嘲弄地一笑,缓级拔出金刀,众人面上带着不知所以的诧色,景王眼中一凝。我抿紧唇,把刀鞘丢到地上。其其格站起来怒道:“你敢如此轻视我国圣洁的金刀……”
我微微一笑,不理她的愤怒。环视众人,却不看她一眼:“王子殿下对妾身的厚爱,监国大人和各位大人的好意,妾身甚为感激。不过,妾身与亡夫鹣鲽情深,曾在亡夫坟前立誓,永不二嫁。今日,妾身当着诸位大人的面,愿再次起誓,我——云门叶氏海花,生为云家人死为云家鬼,若违此誓,不得善终,有如此发!”
话音未落,我已拔下脑后的发簪,满头的青丝如瀑布般垂落,我一把捋过脑后的头发,手起刀落间,只觉得脖子一轻,那把青线便落在了手上,我一头长及臀部的青丝变成了参差不齐的及肩短发,失去束缚,飘然轻扫在脖子上。
“姐姐!”我身后的小红惊呼一声,扑上来抓住我的手,眼泪掉出来,“你这是做什么呀?您怎么可以断发……”
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得无故损之,天曌国的这条风俗与我前世的古代相同,无论男女,断发皆为看破红尘,有离世出家之意,我眼睛扫过席间,见众人面上皆大骇,心中冷笑,我虽然无心二嫁,但其实并未在云峥坟下立这种誓言,今日断发明志的行为,半是真心,半是做秀。杖毙费姨娘后,外间已经有对我不利的传言,若我子然一身,根本勿须理会,可是我不能不为诺儿着想,我不能容忍任何污水泼到他身上。这个极其震慑效果的方法我已经酝酿数日,唯有如此,才能保护我的诺儿不受那些闲言碎语的伤害。当日二房的人闹过之后,便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机会平息外间不利的谣言。如今正好利用其其格的挑衅,将荣华夫人忠贞不二的贞节烈名传扬出去,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她呢!
“荣华夫人这是何必……”景王偷鸡不成蚀把米,也是一脸震惊,他大概万万没想到我会用这样激烈的方法来回绝众人,那样张狂的人一时竟然嗫嚅无言。再看到前面其其格一脸惨白,乌雷也站了起来,脸色黯然,眼神也是震憾到了极点。手是捏着的长发被小红夺了拿在手里,我丢掉金刀,对景王欠身道:“监国大人,妾身身体不适,想先行离席,大人莫怪。”
景王唇角微微一抽,脸色难看地道:“荣华夫人身体不适,本王也不便再留夫人了。”
“妾身告辞。”我微微一笑,再也不看眼前这一张张难看至极的脸。小工赶紧扶着我,眼里的泪一直噗噗地往下掉,一只手还紧紧捏着我的头发。行出御花园,见小红哭得伤心,我微微一笑:“哭什么,不就是一把头发么?没什么用处了,丢了吧。”
“不行。”小红连连摇头,“头发怎么能丢掉。我带回去给姐姐存起来。”
傻瓜。我淡淡一笑,我根本不在乎这一把青丝,想我前世那些前卫的女子,不仅有留着跟男生一样的板寸头的,还有剃光头的呢,若是个个都信奉“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得损之。”只怕美容美发和整形医院全都要关门大吉了。我看向小红手里的那把青丝,微微一叹,何况……这世间那个为我绾发的人……已经不在了……还留着这把青丝做什么?徒惹心作罢了。
第58章 纸鹞
在马车上,小红捧着我的断发一阵一阵地流眼泪。我劝了不住,索性由着她。她抽泣着从自己的头发上解开发带,将那束断发绑住,编成一条精长的大辫子,拿在手里张望了一下四周,不知道放到哪里,我指了指景王赠的锦盒,轻声道:“放到那里去话。”
小红打一锦盒盖子,将辫子放进盒子里,我看到盒子里那面铜镜,接过锦盒,手指轻轻地抚上铜镜,眼中微热。云峥,云峥,我又可以日日见你了,这样真好……
“姐姐你别难过,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小红见我露出哀楚的表情,赶紧后干她脸上的泪,劝慰道。
傻站头,你当我是为了这头发断么?我笑了笑,盒上盖子,轻声道:“让铁卫将车驾慢些,等等后面的人。”
“等谁?”小红诧异地撩开窗帘,“后面没人呀?”
“会来的。”我将锦盒放到一侧,淡淡地道。小红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也不于问,撩开车帘让云乾他放慢车速。马车缓缓地在街道上踱步,过了半晌,后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片刻之后,听到乌雷在车厢外朗声道:“乌雷携舍妹前来给夫人赔罪,请夫人赐见。”
我微微一笑,小红怒眉一拧,正待发难,我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撩开车帘,我见乌雷抓着其其格的手立于前方。乌雷一脸严肃,其其格满面通红。又羞又恼。街道两旁有路人的目光扫过来,不少人已经停住围观,我看了看附近。想起红叶的酒肆就有前面转角的巷子深处,淡淡一笑:“街市喧哗,妾身在红叶老板的酒肆恭候两位殿下。”
进了酒肆,红叶将我迎进我的包厢,缺了九王的帮初。红叶的生意清淡不少。我见她面容憔悴,想必已经知道九王发疯的传闻,这当儿以不好和她详谈,因为乌雷已经抓着其其格进来了。红叶见势,知道不便留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包厢,掩上房门。我看着乌雷,温和地道:“两个殿下请坐。”
乌雷坐不住。凝神着我的目光中有一丝不舍,痛悔和质问,为何要这般决绝的方式?我淡淡一笑,坦在地迎上他的目光,这是最好的方式,不是么?乌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舍妹无礼,唐突夫人,铸成大,乌雷管教无方,特带舍妹向夫人请罪!”
说完,推了其其格一把:“宝儿,还不给夫人赔罪!”
其其格被他推前一步,脸以虽然羞窘,但目光仍是桀骜不驯的,她初见我断发时眼里虽然有不可置信的震惊,此刻眼中却没有主多悔意。我笑了笑:“王子殿下太客气了,其其格公主年纪尚幼,性格直,一时鲁莽也是情有可原,妾身怎么忍心怪责公主殿下。”
乌雷的脸色并未因我为其其格开脱而转好,语带警告,重重地出声道:“其其格!”
其其格的脸色白了几分,乌雷未称呼她的小名,她应知道不能再忤逆乌雷了,咬了咬雅瞪着我道:“对不起!”
我微微一笑,看着其其格道歉道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轻声道:“公主对妾身似乎有什么误会?不如坦言,若妾在真有什么事失礼于公主,定向公主赔罪。”
其其格的脸腾地一下红成一个西红柿,扭转脸不理我。我也不逼她,只对乌雷笑道:“两位殿下请坐,妾身还有一事想与王子殿下相商。”
乌雷的目光一直静静地凝在我的脸上,听到此言,唇角微微一动:“若不是为了丹尼兄妹返回的事,只怕夫人也不愿再见乌雷了吧?”
我的笑容微微一凝:“王子殿下言重了。妾身不是公私不分之人,岂会随便迁怒于人。当日在草原上,王子殿下曾慎重允诺,妾身一直相信殿下是守信之人,对殿下并无误解。”乌雷曾答应我要用我欣赏的方式来赢得我青睐,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未有过多的自大之举。我与以前身份不同,不再是他随便可以见到的普通民女,他无法接近我才向皇帝上请赐婚,被拒后也没有出格的举动,大部分原因虽然可能是得罪不起云家,但日日送礼,数次邀约,被我拒绝后,遭人讪笑仍百折不挠,这份执着,已经远超许多目空一切的王孙公子了。我轻叹道:“只是妾身与殿下缘份太浅,实在强求不得。”
乌雷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眼睛里的爱恋已退,带上敬慕与钦服:“夫人是乌雷一平仅见,至情至性的女子,不是人人都有这种幸运,一生之中能偶到一位像你这样的奇女子,之前乌雷一再强求,倒是看轻了夫人,像这样的女子,需得惊才绝世的伟男子才堪匹配。乌雷能与夫人相识,已是莫大的福缘,若为知己良友,又何必定要困缚于男女情爱?夫人请放心,乌雷从今往后,再无非分之想!”
他终于想通了。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情蓦地变得自在无比,目光和笑容自然亲切起来:“殿下过誉了,是妾身福浅,王子殿下是草原霸主,必有更值得殿下钟情的女子与你并肩。”
乌雷对我的客套话只是一笑,拉着其其格落了座,笑道:“乌雷以真心与夫人相交,夫人也不用跟乌雷说这些客套话,夫人是否不放心丹尼兄妹与我返回一事?”
“的确。”我点点头,也不再跟他客气,“丹尼兄妹执意随殿下返国,妾身甚为忧心……”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噗噗”两声,似乎有一个黑影在拍打窗户,乌雷一惊。窜到窗前,猛地开窗户,一只白鸟猛地窜了进来,围着包厢扑腾着翅膀乱飞,只听到其其格惊呼一声:“纸鹞?”
纸鹞?我看向那只扑腾的白鸟,有些像鹰,但比鹰小,只有信鸽一般大。乌雷见到这鸟儿,脸色有些严肃,伸出手。口中发出几怕清脆急促的鸟鸣,那只鸟听到乌雷发出的鸟鸣,盘旋一圈儿后,稳稳的停到了乌雷的手上,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只活生生的鸟儿转眼竟在乌雷的手上变成了一只纸折的小鸟。
我还在震惊中,其其格已扑到乌雷身边,急急地道:“三哥,快看发生了什么事?”
乌雷面色凝重地拆开纸鸟,阅读纸上的文字,越看脸色越沉,半晌,一握拳,将那张纸捏在掌心里,对我道:“荣华夫人,丹尼兄妹归国一事你尽可放心。他产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为什么?”我直觉地认为此事一定与他手里那张纸条有关。乌雷迟疑了一下,将纸条递给我:“数日前,马尔蒂族迁徙到靠近辰星国边界的一处草场,遭到辰星国悍匪的抢掠,族人几乎被匪徒杀死大半,族长全家都不能幸免,随后草原其它部族占领了马尔蒂族的草场,收编了部族,马尔蒂族……已经从草原上消失了。”
我震惊地摊开纸条,见乌雷果真所言无虚,心下仍有些狐疑,忐忑地道:“马尔蒂族不是草原上彪悍的大部族吗?怎么会被一帮土匪灭掉半族人?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不会是假的。”乌雷看着我手中的纸条道,眼中虽也有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确信的愤怒,“这是纸鹞,是我国萨满巫女在遇紧急国事时,用来传递信息的禁咒术。巫女用灵力将纸条化成纸鹞,在其飞行寻人期间,要用巫术一直对其进行加护,才能让它快速准确地找到收信人,所以这个术法对巫女的灵力有很大的耗损,非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巫女不可能用纸鹞来传递假消息。”
“这……”我被这个消息冲得有点回不过神来,马尔蒂族竟然被土匪灭亡了,这还真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当初马尔蒂族长率全族来掉帕图斯族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被人来族的天?我该说这是天道伦回,报应不爽吗?
“夫人,乌雷要马上启程回国,夫人回去问问丹尼兄妹,若他们还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夫人就让人将他兄妹送到使臣行馆。乌雷告辞。宝儿,我们走。”乌雷得了消息,一刻也坐不住,起身告辞出门。我赶紧站起来相送,走到包厢门口,其其格突然顿住身子,回过头对我道:“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没想过要你断发的,我……我想让冥焰跟我一起回曜月国,可他说,这一辈子他都要跟着你,你在哪儿,他就在哪儿。我……我想,要是你嫁给我三哥,就会跟我们去曜月国,那冥焰也会跟你一起去……”她的眼里浮起了泪,“我没想到你会……对不起,冥焰若看到你这样,肯定不会原谅我……我,我不跟他道别了,你让他别恼我……对不起……”
“公主……”我心软下来,温和地道,“我明白,我不怪你,冥焰也不会怪你,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让冥焰去草原看你……”
“真的?”其其格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苦笑道:“罢了,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谢谢你。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么?我抿起唇,若你知道其实是我利用了你,只怕就不会这样说了。其其格追上乌雷,并肩离去。我也跟红叶道别,见到红叶苍白的脸色,我轻声劝慰道:“姐姐,外边的传闻未必可信,你也别太过忧心。”
红叶勉强地笑了笑,握住我的手道:“妹妹,我没事,我会好好等九爷出来的。”
我看着红叶强笑的表情,心中一酸。但却没有时间在这里宽慰她,咬牙转身登上马车:“回府!”
在车上仍在不停回想马尔蒂族全族被灭一事,心中只觉得不可思议,草原民族何等彪悍。当初帕图斯族被马尔蒂族消灭时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可是如今这个霸道的大部族竟会被来自辰星国的一帮抢劫财物的土匪灭掉。辰星国,又是辰星国,辰星国人疯了不成?一边在天曌国北疆发起战事,一边又去撩拨曜月国的虎须,他们到底凭了什么敢这么大胆?
回府让人把丹尼,金莎和冥焰一起叫来,几人看到我的头发,大惊失色。冥焰抓紧我的手:“姐姐,你的头发……”
“那个一会儿再说。”我让他们坐下,将马尔蒂族被灭一事告诉丹尼兄妹,丹尼震惊地看着我:“真的?”
“乌雷王子是这样同我说的。”我将纸鹞的事告诉他们,蹙眉看着丹尼,“丹尼,如今马尔蒂族已经被灭,你还是执意要回曜月国吗?”
丹尼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他勤奋习武,心心念念学好武功好回草原为族人报仇,没想到如今仇人却已经被别人杀死,这种失落和空虚的心情,我颇能理解和感受。丹尼低头沉默半晌,猛地抬头,眼中的震惊渐渐消退,望着我坚决地道:“我要回去!不管马尔蒂族是不是真的灭亡了,我都要回去!因为我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我静静地看着他,望着他眼里坚毅不屈的神情,知道这个孩子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叹了口气,看向金莎:“你呢?金莎?”
“我跟哥哥在一起。”金莎抓住丹尼的手,面上竟带着和丹尼相同的坚决,“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样耳熟的话,我抬头看了冥焰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好,如果你们真的决定了,就回去收拾东西,稍后我让冥焰送你们去使臣行馆。”
两兄妹退出去,冥焰赶紧窜到我面前,捋起我耳边一缕头发,满眼皆是气恼和痛心:“这是怎么回事?姐姐?”
“没什么,是一个让外面那些流言中止的办法罢了,反正还会长出来的。”我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着拉下他的手,将话题扯开,“冥焰,其其格要回草原去了,你送丹尼兄妹去使臣行馆的时候,顺便跟他道个别吧?”
“为什么?我不想理她。”冥焰蹙眉道,“姐姐不是跟我说,不喜欢她,就不要跟她纠缠不清么?”
“是。可是现在人家要走了,作为礼貌,送送人家,也是应该的。”我微微一叹,“能相识也是一种缘分,也许以后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何不给大家留个美好的记忆在心里呢?”
我知道自己在自相矛盾,以冥焰单纯的性子必定搞不懂我为什么如此反复。我只是想到其其格在包厢门口和我说那番话的样子,心里有些感触,想帮她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我实在想不到,冥焰竟会对其其格说出要一直留在我身边的话,冥焰,难道你潜意识里,还记得当初那个三月之约么?可是,那三月之斯早已经过了,经历了这么多事,物是人非,我再也不是四年前倚红楼那个一心等你三月后来救我的卡门了。
“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冥焰对我妥协,“姐姐让我去送她,我就去送她。”
“傻孩子……”我摇头一叹,“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我的想法不重要啊,只要姐姐开心就好。”冥焰单纯地笑道。我心里却是一痛,冥焰,你这样待我,我却注定负你,我害你被冥王惩罚,害你失去记忆沦落在凡间受苦。为什么你仍然对我这么好?
我别开脸,强笑道:“好了,你看看丹尼兄妹收拾好东西没有,另外到帐房支一千两银票,给丹尼兄妹带上傍身。”
“嗯,”冥焰听话地出去。我却疲累地靠进软榻里。小红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精致的木匣,捧进来,将锦拿里的大辫子放进匣子里,放到衣柜抽屉里收好,然后看着桌上的锦盒道:“姐姐,这东西要放到储物间里去吗?”
“不要!”我回过声,猛地抢过她手里的锦盒,大声道。小红吓了一跳,我觉出自己反应过激。赶紧笑了笑,将锦盒递给她道:“放我床头吧。”
“哦。”小红把锦盒放到我枕边。我轻声道:“小红,找剪子来帮我把头发修齐。”
扫在脖子上的短发参差不齐,我虽然不介意留短发,可是总不能留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小红闻言,眼圈儿有些红,找了毛巾隔在我的脖子上,替我将长短不一的发尾修齐,等她放下剪子,小心地揭掉脖子上的毛巾,轻掸沾在我脖子上的发屑时,我在镜子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留短发的样子。齐耳的短发,又直又顺。看上去有些土,可惜这时代没有粟米烫,挑染什么的,我转了转脖子,微微一笑,自嘲道:“真难看!”
“姐姐别担心。”小红一听我这样说,眼泪又掉出来了:“会长起来的,不用多久就能长起来。”
得,我一不小心又惹得这丫头不开心了。叹了口气,我赶紧握住她的手:“小红,我是真的不在意,这样挺好的,每天不用花时间打理头发,多轻松呀……”
“好什么?”小红抹了眼泪,“姐姐要是真的不在意,怎么会存那么多发簪?那些杀千万的衰人,逼得姐姐……”
“好了,小红,别说了。”我拉着她的手撒娇,“好妹妹,我想洗个澡,你帮我放水好不好?”
小红红着眼圈儿去隔壁的浴房放水,我敛了笑容,想到一会儿晚膳的时候,还顶着这头短发面对爷爷和安远兮,头又大了。
第59章 沉沦
果然,老爷子和安远兮见到我头,脸上双双变色。安远兮眼里有震惊和不可置信,老爷子面色凝重地道:“丫头,怎么回事儿?”
“我的新发型,还不错吧?”我有些心虚地玩笑道,见两人的面色还是没有转好,想想这事儿他们迟早也会从外面知道的,不可能搪塞过去,转头让侍候的丫鬟们都退出花厅,等屋里只剩了我们三个,我才轻声道:“爷爷,我需要一个方法来消除外面不利的传言。”
“你那天跟我说要做场好戏给景王看,就是指这个。”老爷子蹙着眉,眼里仍然有不认同。安远兮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痛楚和挣扎让我不敢深看。我吸了口气:“当时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也是这两天才想好的,其实我也不敢保证能成功,因为我不一定能遇到好的机会来实施这个想法,不过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胡闹!”老爷子生气地道,“你知道断发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爷爷。”这些古代人对头发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视啊。我无奈地迎着他生气的目光:“爷爷,我不想让诺儿受一丝委屈,诺儿有个贞烈的母亲,以后再不会有人传那些不堪的流言,对诺儿只有好处……”
“可是你自己呢?”安远兮蓦地出声,神情痛悔,“你就不为你自己想想吗?”
老爷子转头看向他,他觉出自己的失态,但却来不及收回眼中的痛色,老爷子的眼睛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道:“我就是在为自己着想,我本就是为诺儿活着。诺儿是我的命,是我的一切,如果诺儿不好,我就不会好。”
安远兮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眼里一片死灰。我垂了眼睑,听到老爷子平静针道:“这样也好,你的方法虽然有些激烈,但的确最有效。不说了,吃饭吧。”
我不知道老爷子说的“有效”指的是断了外面的流言,还是指断了安远兮心中的情。在我看来,只怕后者居多。淡淡地笑了笑,我拿起筷子,想了想,抬头道:“爷爷,云家在辰星国和曜月国有暗桩么?”
“怎么?”老爷子不动声色地看我,我将与乌雷会面的事讲给他听。再把心中的猜疑讲了出来。老爷子和安远兮对望了一眼,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辰星国有大事发生?”
“我只是觉得,以辰星国的国力,同时撩拨两个强国,是找死的行为。”我蹙了蹙眉,“这太不寻常了。”
“再不寻常,跟我们云家也没什么关系。”老爷子笑了笑。“丫头,你以为培植一个暗桩是以容易的事么?云家在别国大费周章地培植暗桩,能获得什么利益?付出和收益不对等时,是投资失败,如果完全是无关的,就是浪费。”
“哦。”我重新拿起筷子,想想也是,想我前世那个时空,历朝历代对内的特务系统倒是挺多,对外好像也只是本朝成立之后才开始有的吧?挟了一筷香菇。我又抬起头:“那么,能不能帮我核实一下马尔蒂族是否真的被灭亡了?我有些不放心丹尼兄妹回去……”
“丫头,你少操些心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能把谁都护在身边一辈子。”老爷子摇了摇头,“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人不跌跟头,就长不大。”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慎重地道,“便是对诺儿,你也不能守他一辈子,你要记得,慈母多败儿。”
老爷子的话像一记警榻打在我身上,我惊了惊,发现自己对诺儿的确有一种老母鸡护小鸡的心态。只听老爷子接着道:“人们常说‘富不过三代’,可你知道为什么云家不仅富过三代,而且家业一代比一代繁盛?”
“因为云家的家长,对政治把握敏锐,不娇纵溺爱子孙,还有就是……”我想到云家那个残酷的内部竞争机制,咬了咬唇,道,“让子孙时刻保持危机感,培养他们的处事能力。”
想一想,老爷子对我,似乎也奉行的这一套,我做什么事,他从不干涉,便是错了,只要能让我吸取到教训,他也从不说我什么。老爷子看着我,笑了笑:“说着容易,真要做起来可就难了。家大业大,位高权重,子孙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有特权,做错了事有家族顶着,闯了祸有个能干的母亲帮人摆平,如果不知道一切都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三代而亡算是好的。”老爷了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停下来喘了口气又道:“如果要培养家族的接班人,还必须培养他的领袖才能,这种才能体现在和民众的沟通能力上,不仅要对朝堂的局势了然于胸,还要让他深刻的了解下层社会,要把他的眼光和胸禁锢在一个小圈子里。”
“叶儿明白了。”我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有这一套先进开明的观念,简直可以媲美我前世那些西方国家对子女的教育方式,一时有些汗颜。我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老爷子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教导出云峥的么?想到我的云峥,那样的聪明优秀,那样的胸襟气度,眼微微一热。我第一次由衷地佩服老爷子,第一次觉得老爷了是慈祥可亲的。老爷子笑了笑,温和地道:“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很温情,虽然老爷子只是点到即止,我却能了悟到他的苦心。安远兮的目光不时落到我的脸上,我佯装没有看到,与老爷子言笑晏晏。晚膳后,安远兮送老爷子回房,我回房,先去看诺儿,望着他可爱的小脸,怔怔出神。诺儿,我原只想让你平安喜乐地长大,不想你像你爹爹一样,被云家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拼尽全力为你遮风挡雨,现在想来,我做这一切都不一定要对的么?你是云家的子孙,既然承继了这个姓氏,就注定要承担云家的责任与义务,如果你注定要做云家的族长,洽谈室要成为下一代永乐侯,是不是从现在起,我的行事方法,就该有些转变了?
入夜了,小红服侍我洗漱完,掩上门退出去。眼睛好起来之后,我不肯再让小红陪睡在我房里,小红开始不肯,我悄悄告诉她我眼睛没事了,小红还不信,后来我证明给她看我眼睛真的好了,才把她给说服。躺到床上,辗转反侧,一直不能入睡,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我的手探到枕边,取出锦盒里的铜镜,在黑暗中抚摸着镜框上的花纹,怔怔出神。
景王送这面镜子给我,心里是没过顾虑的,他那人喜欢用妖术什么的害人,这镜子会不会又是一件邪物?如若不然,何以要以人血来启动?在我的记忆里,与血腥沾边的东西,从来和仙物扯不上关系,我如今没了黑龙玉,若这铜镜真有什么古怪,我无法提前知悉。想到白天在宫里当着景王的面滴血试镜,其实已经犯了大忌,若这镜子当真有什么古怪,我很可能当时了景王的道儿了,可是那一刻,听到他说这面镜子可以让我见到云峥,我什么理智都没有了,什么思考都停止了,脑子里只想着证明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现在冷静下来,理智回来了,思考回来了,心里又涌出一丝后怕。
我心情复杂地抚摸着这面镜子,就像隐君子看着毒品,明知道吸毒只会给自己带来毁灭,可毒瘾发作的时候依然无法控制自己。我的理智和情感在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要保持冷静,提高警惕,至少要先找人证明这面镜子不是邪物;可我的情感却一直在纠结翻腾,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见云峥;我的理智残忍地提醒我云峥已经死了,我不可以隐入到虚幻的影像中颓废沉迷,饮鸠止渴;可是情感又诱惑着我,这面镜子可以让我见到云峥,见到我最亲爱的云峥,不是说为了云峥连死都不怕么?现在又怕什么?
情感最终战胜了理智,我坐起来,抱着镜子摸索着下床,轻手轻脚地拿出妆盒里的修眉刀。不敢点灯,怕吵醒左右隔壁房间的丫鬟和小红,我推开窗,让舒淡的月光透进屋内,屋子有了一点光亮。检查了下房门,确实插好了插栓,我静悄悄地蜷到软榻上,将铜镜放到腿上,卷起衣袖。露出手臂。对着窗外的月光,我在手臂上割下一道口子,让急涌而出的鲜血,一滴滴急促地滴到镜面上。手指的出血量太少,我也不敢在手指手腕这些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留下伤口,引来他们的追问。镜面像我第一次见到那样层层荡漾开来,我痴迷地望着镜子里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低泣道:“云峥……”
“叶儿……”他伸手抱住我,眉刀跌到地上。我贪恋地嗅着他身上混和了龙涎香和淡淡甘草药叶的味道,轻声低喃:“你知不知道,我好久好久,都没闻到这种味道了,就连在梦里,都没有闻到过……”
“傻丫头,真是傻丫头……”他捧起我的脸,轻轻吻着我的眉眼,那样珍视的,辗转留连,吮去我眼角的泪,“叶儿,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不会再离开我吗?不会再抛下我一个人吗?”我不确定地追问,眼里噙着泪。“不会再化成清风溜走吗?”
“不会,我永远在这时在,永远守着你……”他的声音温柔得有鸦片的余温。温暖的鼻息轻轻扑到我的脸上,我如一只饕餮般贪婪地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可怜巴巴地道:“不要再骗我……”
“傻瓜……”他的唇落下来。含住我的唇,轻轻逗弄我的唇瓣,像花瓣飘离枝头,细腻地拂过脸颊,那样温柔,温柔得让我心碎。
我化成了一汪春水,云峥,如果这是梦,就将我永远留在梦中,我愿意陪你堕落沉沦,永世不醒……
……
“姐姐?姐姐?”迷迷糊糊的,我被房间的喧哗吵醒,睁开眼睛一看,天已大亮,唇畔似乎还留着云峥温暖的体温,我抚着唇坐起来,见那面铜镜静静的躺在软榻上。云峥,左右环顾,室内空无一人,我拿起镜子,知道唯有再次启动它才能看到我朝思暮想的人。
“姐姐?你醒了没有?”小红在门外叫我,我回过刘,赶紧应了声,低头见实衣袖子沾着斑斑血痕,赶紧道:“我刚醒,你等一会儿。”
我将铜镜收回锦盒,脱下褥衣,见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凝了黄黄的一层血清,赶紧找了条丝巾将手臂缠起来,换了衣服,将带血的褥衣藏起来,才走过去给小红开门。
小红见到我,吓了一跳,急忙踏进房里:“姐姐你睡得不好吗?脸色怎么这么白?”
“是吗?”我摸了摸脸,往内室走,小红拿了妆台上的玻璃镜递到我面前:“姐姐你自己看,像个鬼似的,眼睛也有点肿……姐姐哭过了?”
“没有,就是睡得不太好。”我不知道我昨晚到底失了多少血,只觉得身子有一点软。见到镜子里苍白的脸,我虚弱地笑了笑,随口搪塞过去。小红担忧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为断发伤心的……”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小红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姐姐就是嘴犟,我一会儿让人给你煎副宁神茶。”
“嗯。”我随口应她,小红蹙眉道:“要不姐姐再睡会儿吧,我看你挺没精神。”
“不用了,一会儿还要陪诺儿用早膳。”这是每日的必修功课,我不想有什么变化。每日三餐,只要在家里,早餐我是固定的与诺儿,小红,冥焰一起吃。中餐通常是和小红一起,晚餐则是和老爷子,安远兮一起。早餐过后,我留下冥焰,迟疑了一下,问道:“冥焰,你跟傅先生学法术,可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一面叫做太虚幻镜的铜镜?”
“太虚幻镜?”冥焰怔了一下,蹙眉回想了片刻,“好像听师傅提过……”
“这镜子是作什么用的?”真有这样的镜子?我心中一紧,又问。冥焰想了想:“这镜子似乎是仙家的宝贝,据说凡人执念太重,妄念太深时,可用此镜给予警醒的。”
“你知道那镜子是什么样子么?”我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把那面镜子拿出来给冥焰看一看。却听到冥焰笑道:“我怎么能知道那镜子的样子呢?我又没见过,仙家宝贝哪里那么容易见着?”
我笑了笑,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不会这样说了。冥焰有些不解地看着我道:“姐姐是想寻这东西么?要不我去查查古籍,看这镜子长成什么模样,给姐姐寻来。”
“那倒不用。”我笑了笑,心里的疑惑渐渐消退,“我只是想问问这太虚幻镜是什么东西,不是邪物就行了。
只要不是邪物就好,只是流一点眯血又有何惧?只要我不轻常启动它,只在思念云峥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适当地流一点血还能促进新陈代谢呢。心情蓦地轻松起来,我抿起唇,在冥焰不解的目光中,唇角,幸福地扬了起来。
第60章 砸镜
之后的每一天,是我自云峥过世以来,过得最幸福的日子。我只想和他见面,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温存缠绵,倾诉我近两年来点点滴滴刻骨的相思。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云峥,就遏止不住想奔回房间,取出铜镜与他见面。我哪里也不愿去,每日只想呆在房间里,抱着那面铜镜,一日比一日迷恋它带给我的幸福欢愉,食髓知味,像一只永不餍足的兽。唯一残存的理智,是还知道要控制取血量,避免身体状况被小红发现异样,我已经能每晚娴熟地取血,并在镜子还未完全启动之前迅速为自己上好白药,包扎好伤口,还有就是让厨房给我炖补大量补血的汤药,我的膳食也全换了成补血的药膳。
然而不可避免的是,我的身体仍然一日日虚弱下来,过量的失血令我容颜憔悴,脸色青白,小红非常担心,不止一次地问我到底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我只得搪塞过去。我的左臂已经有十七道伤口,大卡臂上有十一道,记录着我与云峥已经相会了二十八天,为了怕被别人发现伤口,我沐浴时都不敢让小红她们进来。每天早上醒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就在心里提醒自己,今天一定不要再把镜子拿出来了,可到了晚上,强行把小红赶出房后,我又忍不住拿起眉刀往手臂上割。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极有自制力的人,可我已经受不了没有云峥陪伴的日子,我急切地需要他填补我心里自他离开后虚空的一角,我沦陷在他温柔的包围时在。就算那温柔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是的,甘之如饴。
“大嫂?大嫂?”安远兮见我再一次走神,忍不住出声唤我。“哦?”我茫然地回过神,撞上安远兮审视的目光,脸微微一红:“你说到哪儿了?”
“你最近的精神很差,要不你先回房休息,我们改天再说。”安远兮眼里有隐忍的关心,我摇了摇头:“你接着说。景王现在的声誉已经很差了?这么说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关于景王失德的传言,越演越烈,我让安远兮传出去的四五个版本演化成了几十种版本,每一种都可以让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几天。而我之前写在纸上的点子也开始逐步实施:“数日前,河工在修砌护城河的河坝时,挖出一个真人大小的石人,石人上刻着一句谶语:“景王出,灾祸起,天下乱。”一传十,十传百,京师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相信不久就会传到附近的州府县,进而传遍全国。景王震怒,下令抓捕了挖到石人的河工,并四处抓捕议论此事的百姓。没想到事情还未平息,又传出一个民妇在市场上买到一条鱼,剖开肚子,里面竟有一卷黄帛,上面同样绣着“景王出,灾祸起,天下乱”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流言像瘟疫一般迅速地传播开来。景王气急败坏,责令严加惩治胆敢传播谣言的人,并派人四处避谣,一时京师人心惶惶,百姓在街头寒喧两句,都有可能被当成传播谣言者抓起来。可惜辟谣的结果收效甚微。就在昨日,京郊一块麦田里,有一片麦子突然无缘无故地枯死了,有樵夫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看到枯萎地麦子竟然也组成了一句九字谶言:“景王出,灾祸起,天下乱!”接二连三的“神谕”不断出现,在天曌国百姓心里产生了怎样的波澜,是任何人都无法揣度衡量的。
其实我那日写给安远兮的字条里,只有一个字:谶。古代人喜欢作预言,特别信奉神谕,他们认为有一种预言是天神通过和种隐蔽的方式传递给人们的,这种预言就叫做“谶”。“谶”在古人心中的份量非同一般,蚂蚁组字可以逼得项羽乌江自刎,鱼肚藏帛可以让军士死心踏地跟着陈胜,吴广起义。王莽篡位,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仅凭两份“金策书”便把汉家天下抢了过来。如今京城接连显现神谕,诏示景王失德。连天都这样说了,景王还登得上位么?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景王在这种环境之下,恐怕很快就要沉不住气了,只要他行差踏错,还怕皇帝拿不到他的把柄。突然想到了皇帝的用心,景王这么多年来,装贤扮仁,处处都表现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模样,从来没让人拿到什么错处,皇帝做了这么多事,是不是在逼他犯错呢?只要犯了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罚他了,想一想,从皇帝去太庙祈福到现在,已经快要七七四十九天了,我心中莫名觉得狂燥不安,感觉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步步靠拢,越来越紧。
“是。”安远兮眯了点头,我看了他眼,安远兮已经今非夕比,他在办理这些事情时表现出来的灵活迅捷的能力,常常令我刮目相看。我点了点头:“也够了,不用再加火了,你要小心些,莫让景王查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知道。”安远兮静静地看着我,“还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凤家军举着‘除奸王,清君侧’的旗号,已经从南疆一路往京师逼近了。”
我猛地抬头:“九王还在景王手上,凤家就不怕景王……”
“九王在王府了。”安远兮平静地看着我,“我收到最新的消息,九王的疯症是装的,且他在装疯之后不久,就逃出京城了。王府里的疯九王,不过是别人假扮的。”
我只觉得手足冰冷,九王果真是装疯,并且早就潜逃出了京城。能在景王势力大励时做到这一点,九王在京中的隐藏势力显然也不小。凤家军明白地举着反旗来了,说是“清君侧”,等清了“君侧”,下一步会不会就是“清君”?头蓦地有些晕眩,我捂住额,安远兮紧张地上前一步:“大嫂?怎么了?”
“我脑子很乱。”我抚住额,“有点晕。”安远兮赶紧道:“我让人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没那么严惩。”身子是有一些软,但我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两天头晕的症状频频发作,看来我是要控制一下启动铜镜的次数了,请太医来要是被他们发现我手臂上的伤口,肯定是没完没了的盘问。
“我让宁儿扶你回房休息。”安远兮刚刚站起来,却见冥焰兴冲冲地拿着一本书跑进来:“姐姐,你上次跟我说的太虚幻镜,我找到图了。”
“是吗?”我看了安远兮一眼,脸色有些不自然,“远兮,你先出去吧。”
安远兮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转头走出书房。冥焰跑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翻开书面,指着书上的图道:“姐姐快看,这就是太虚幻镜。”
我接过那书一看,见图上画的镜子,样子与景王赠我的铜镜果真十分相似,书上画着铜镜的正反两面,反面雕着精致繁复的祥云仙鹤,以及“太虚幻镜”四个古色古香的篆字。我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还从来没有仔细打量那镜了后面刻了些什么呢。图的旁边还有说明文字:太虚幻镜,化尽人世喜怒嗔痴。上三天太虚殿灵月真人怜悯世人为情所迷,生慈悲心,铸此镜解世人心魔业障,除邪思妄念。
我看得似是而非,心里却涌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仿佛这个谜底一揭开,那谜底是我害怕和不敢接受的:“这是什么书?”我翻过封面,赫然见封面上写着《上古奇镜录》。冥焰笑道:“是在师傅留下的古籍里找到的。姐姐,这本书挺有意思呢,里面讲的镜子都很奇妙,像这个太虚幻镜,是为了解救溺情之人才造出来的,可是后面这个相思镜,却是为了证明世人永远无法脱困于心中情爱才铸造的。”冥焰把书拿过去,翻到其中一页,笑着递给我:“姐姐你看,这相思镜的样子跟那个太虚幻镜好像哦,这边上写着,欢喜天风月殿的相思仙子,与灵月真人斗法,铸相思镜诱导世上耽于情爱……”
诱导世人耽于情爱?我身子一颤,还示来得及细想,脑中蓦地一阵尖锐的刺痛。冥焰见我脸色大变,吓得丢掉书,扶着我的肩膀:“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这相思镜……”我揉着太阳穴。莫非景王赠我的根本不是什么太虚幻镜,而是相思镜?那他为何要说谎呢?莫非这相思镜还有什么玄机?”冥焰扶着我道:“别管这个啦,我扶你回去休息……”
冥焰不由分说地站起来,叫了宁儿进来一起扶我出去。才走了两步,我只觉得头晕得越来越厉害。冷汗潸潸地流下来,眼前金星乱转,身子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屋仿佛聚了一群人,小红坐在床边,见我醒了。惊喜地道:“姐姐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懒懒地转了转眼珠,见冥焰冲了进来,安远兮扶着老爷子也走进来,小红赶紧给老爷子让座,老爷子一脸严肃,紧紧地看着我道:“丫头,你到底在做什么?”
“爷爷在说什么……”我笑着装傻,“可能是最近天气太热,所以精神不太好……”
“你还想骗爷爷?”老爷子生气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衣袖撸到肩上,露出我缠着纱布的手臂。他的动作太大,扯到我的伤口,我咬紧牙,不敢在满面怒容的老爷子面前呼痛。老爷子痛心地道:“你两条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太医说你气血不足。严重贫血,本侯气得直骂他庸医。可是小红说你最近一直在吃补血的汤药膳食,说明你自己清楚你会失血,你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
我沉默不语,冥焰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微变。我死死地瞪着他,怕他将太虚幻镜的事说出来。好在冥焰似乎看懂了我目光中的涵义,嘴唇微微动了动,终是什么话都没说。转眼见安远兮的目光顺着我落到冥焰脸上,我心中一紧,强笑道:“对不起,爷爷,让你担心,是叶儿不好。”
老爷子叹了口气:“丫头,你这样子,叫我怎么能放心……”
“对不起。”我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安远兮对老爷子说:“爷爷,大嫂刚醒,你让她多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迟点儿再问吧。”
“你好好歇着。”老爷子终于不再逼问,转头对丫鬟们厉声道,“你们好好看着少夫人,一步不准离人,若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唯你们是问。”
丫鬟们诚惶诚恐地应了,我因为心虚,不敢出声。安远兮虽然扶着老爷子走了出去,可当着一屋的人,我也不敢跟冥焰仔细叮嘱,只得暗示道:“冥焰,你刚刚跟我说的事儿,别再让人知道。”
“姐姐……”冥焰虽然单纯,但不是笨蛋,前因后果种种迹象一联系一猜想,也猜到那个八九不离十,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里也燃起了怒火:“姐姐,那东西是谁给你的?”
“我跟你说的话,你现在不听了是吗?”我别过脸,闭上眼睛,“那你还留在这时什么,出去。”
“姐姐……”感觉到冥焰似乎凑近一步,我冷冷地道,“我累了,出去。”
“冥焰,你先出去吧。”我听到小红轻声劝道,“有什么事等姐姐病好了再说。”
冥焰退出房去,屋内只剩下小红和丫头们轻手轻脚地做事的声音。我知道小红一直坐在我的床边,也不敢乱动。老爷子放了话,看来我短期内是无法再跟云峥见面了,便是想跟冥焰详谈那面镜子的事儿,此刻也不是好时机。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昏睡片刻,再醒来时,见小红伏在床尾睡得正熟,宁儿和馨儿似乎在外室,我翻了个身,一眼望到前些日子一直放在我枕头内侧的锦盒不见了,不由一惊,翻身坐起。小红立即惊醒了,见我坐起来,起身道:“姐姐醒了?”
“我床头的锦拿罢哪里了?”我抬眼看着小红,小红道:“哦,刚刚姐姐睡着的时候,冥焰和二少进来拿走了。”
“什么?”我瞪大眼,“他们拿到哪里去了?他们拿去做什么?”等不及小红作答,我已经翻身下床,身子软而无力,我差点不稳,小红赶紧扶住我:“姐姐你做什么?快躺下休息。”
我哪里还能安心休息,冥焰带着安远兮来,说明安远兮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会把镜子交给老爷子吗?我时心急火燎,顾不得身子无力就往外冲,小红劝不住,只得扶着我去找人,在安远兮和冥焰的房里都没有找到他们,我正大急,安远兮房里的丫鬟说两人都到段知仪那里去了,我一听,掉头就往段知仪房里冲。气喘吁吁地一头闯进段知仪房里,见三个人正围坐在圆桌边,桌上正摆着那个打开的锦盒。我看到铜镜好端端地躺在盒子里,舒了一口气,身子顿时有些发软。小红赶紧扶着我,冥焰站起来想扶我,我把手臂从他手里挣开,沉着脸看着表情各异的三人:“为什么偷偷拿走我的东西?”
冥焰的手尴尬地缩因去,安远兮的脸色比我还要沉,倒是段知仪笑了笑:“云夫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段先生这么问,想必十分清楚了。”我不看安远兮和冥焰。小红扶着我走到桌边,我眼睛看着铜镜,缓缓坐下来:“就请段先生赐教。”
“夫人这面镜子,名唤相思镜,但修仙之人,通常唤它为魇镜。”
段知仪淡淡地暼了锦盒里的铜镜一眼,平静地道。我狐疑地道:“魇镜?”
“不错,魇镜。”段知仪点点头,侃侃而谈,“这面镜子的来历,要从一个仙界的典故说起。传说上三天太虚殿的灵月真人,为解世人为情所迷之苦,铸太虚幻镜救难于世,欢喜天风月殿主司情事的相思仙子,认为相思难禁,嗔痴难治,便与灵月真人定下一个财约,看世人是苦愿耽于情爱,还是愿意忘爱。她收集万人的喜怒嗔痴等怨念,铸造了一面铜镜,取名为相思镜,凡人以血喂镜,可见到自己心系之人。镜子铸成之后,两位大仙共同选中一凡人,分别以太虚幻镜和相思镜赠之,看凡会最终会选择溺情还是舍情……”
“后来呢?”我听得入神,见停下来,追问道。段知仪笑道:“结果是有的凡人愿意舍情,有的情愿溺情,两位大仙斗了数百年,各自有输有赢,到最后都没有分出胜负,最后决定让这两面镜子流落凡间,让时间来作最后的证明……”
“就是说,他们没有分出胜负?”我笑了笑,“那为什么,修仙之人把它称为魇镜呢?”
“因为这面镜子凝聚了太多人的喜怒嗔痴,以血喂镜,可以唤出人们潜伏于最深的怨念和心魔,加重他们的执念,之沦为魔道。”段知仪道。
“魔道?”我抿紧唇,看着段知仪,不以为然地一笑,淡淡地道,“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魔道?每个人的看法或者都不尽相同,如果执念是魔,佛祖存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之愿,又何尝不是入魔?信徒虔诚归依,修庙筑寺,供奉香火,又何尝不是入魔?英雄,圣人,若没有各自执迷的信念,又怎会成就盛名,流传千古,如此说来,所谓英雄,所谓圣人,其实都是行走在魔界的信徒。”
三个人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面上皆是一怔。“歪理!”安远兮返应过来,有些气结地冲口而出,我扬了扬眉,冷冷一笑,并不反驳。段知仪回过神来。倒是没被我这番话整得思维颠倒,微微一笑道:“夫人所言甚是,正道与魔道皆有执念,但魔道和正道的差别。就在于其执着的信念,是能造福于人还是荼毒生灵。好比这面魇镜,夫人以血喂镜,看到的心系之人,其实是夫人自己的心魔,那幻象其实是夫人心中所思所化,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若沉沦其中,长此往往。身体受损衰竭不说,夫人的心智也会陷入心魔不可自拔,为镜所控,难道这不是堕入魔道?”
“可是并不觉得痛苦。”我倔强地道,“相反,我很快乐。很幸福。”
“这些感觉只是幻境带来的,它并不真实,是短暂而虚幻的。”段知仪残忍又清楚地一语中地。我静静地看着他,久久,叹道:“为什么执着于短暂而虚幻的幸福,就是错的?非要承受真实而长久的痛苦,才是正确的?长和短,真实和虚幻,就一定是恒量对错的标准吗?”
段知仪深深地看着我。长叹一声:“云夫人,你执念太深了……”
或者,又如何?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谈下去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我站起身,手伸向锦盒:“我要拿我的东西回去。”
“不行!”安远兮蓦地站起来,伸手按在镜面上,“我不会给你!”
“这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给我?”我从进门之后就没理过安远兮和冥焰,这会儿逼着自己把眼睛对到他脸上去,冷冷地道。
“姐姐,你若想把它拿回去,继续以血喂镜,我也不会同意你拿走的。”冥焰也站了起来,目光坚决地看着我。我咬了咬唇,轻声道:“我保证不会再日日启动它,我会控制自己,半个月一次好不好?”见安远兮的目光危险地眯起来,赶紧又改口道:“一个月一次,我一个月只启动一次,好不好?”
“你不觉得你突然变得这么偏执,就是这面魇镜造成的吗?它已经诱你入魔了!”安远兮压抑着怒火,“我不会让你带走这面妖镜,也不会让你再用它!你再这样固执,我便毁了它!”
“你敢!”我瞠大眼,双手急忙按到镜子上,“你敢!你毁了它,我恨你一辈子!”
安远兮的脸抽搐了一下,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但他的眼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紧定,他的语气带着压抑地痛楚:“你反正也已经恨我一辈子了……”
我全身冰冷,他语气中的灰暗和绝望,让我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然而他眼里的坚定却灼痛了我,我知道,他真的说得出做得到,他真的要毁了它。心中一急,不可以,那样我就永远也看不到云峥了。我猛地拂开他的手,伸手去抢那面铜镜,安远兮的动作比我更快,他抓住我的手,重新将镜子按回桌面。他的眼中带着怒气和痛楚,脸上露出毅然决然的坚定神情。无边的恐惧扼紧了我,手被他紧紧抓住,挣不开,颤声道:“不要,远兮,我求求你,不要毁了它,求求你,那样我再也见不到云峥了……”
“大哥活在你心里,谁也毁不去。你其实根本不需要这面镜子!”安远兮灰白着脸,松开我的手,几乎是同时,那面坚硬的铜镜在他的掌下,突然“噼噼叭叭”地裂开,转眼之间碎成数片。
“不要……”我扑向桌子,手忙脚乱地抓那些破镜的碎片,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云峥,云峥……”眼泪像洪水一般涌出来,我的手无法遏止的颤抖着,徒劳地想将那些碎片拼起来,云峥,云峥,我还可以来见你,只要拼好它就可以了……眼泪滴到那堆碎片上,那堆破铜突然发出淡淡的金光,萦绕在碎片之上,我怔怔地看着这奇妙的一幕,那些金光越来越盛,转瞬之间,那堆破碎的镜片蓦地消失了,桌面上只余下一堆还有浮动闪烁的星星点点的金斑,渐渐地散去,那面镜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这样消失无踪,桌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云峥?云峥?云峥你出来……”我大恸,双手徒劳地在桌子上拂着刨着,绝望得几乎窒息,“云峥……”
“大嫂!”手被安远兮按住,“你冷静一点!”
我全身僵硬,缓缓站直身子,抬头瞪着他。他痛楚的眼神和表情突然变得那样刺眼,变得那样面目可憎。我咬紧唇,猛地抽出手,抬手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抽了他一记耳光。
“啪!”清脆的声音响彻室内,安远兮的脸被我掴得偏过去。“姐姐……”“云夫人……”冥焰和段知仪失声惊呼。然而他们的声音模糊起来,他们的样子也模糊起来,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微微一晃,缓缓地滑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