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3

非天夜翔: 锦衣卫 21-25

21) 围殴之局

  话说朱棣进了厅,见朱权优雅地三指掂着那兔毫盏,对着一缕日光仔细端详。
  那兔毫盏周身晶莹剔透,蓝瓷衬着碎纹,朱权啧啧称赞,见朱棣来了,道:“四哥府上东西还是一般的讲究。”
  “孩——”朱棣手臂一长,顺手拈来那杯具,随手朝后一扔,道:“地摊上买的小破烂,不值一哂!”
  朱权优雅地双眼突出,不会吧。
  杯具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朱权:“……”
  大门轰然洞开!走狗纷纷涌入!
  “儿郎们!给我抓活的!”朱棣面目狰狞,大笑道。
  朱权慌忙起身大叫:“四哥这是要做什么!”
  拓跋锋一个鱼跃,扑向朱权,朱权却是纵身一闪,犹如油浸泥鳅,滑不溜手,拓跋锋竟没扑住!
  “当心!”云起这一惊非同小可,拓跋锋“恶狗吃那个什么”姿势虽然不雅,然而那却是倾注其毕生功力的一扑!纵观全南京禁卫二十二队,武技及得上拓跋锋的不过寥寥一二人,朱权竟是能躲了开去,这是什么概念?!
  云起一见便知朱权是练家子,忙吩咐道:“三保守住厅门!”
  那时间朱权左闪右突,一身束腰王服袍襟荡开,犹如分花拂柳,辨其影不观其型,朱棣与拓跋锋同时伸手去捉,却又堪堪被其闪过,连袍带都摸不着个边,好俊的功夫!
  “这小子功夫了得,别让他跑了!”朱棣吼道。
  云起拓跋锋一听这话,便知朱权定是知道了朱棣的某些秘密,又不愿同流合污,当下心头一惊,三人抓一人,逾发拼命。
  朱权踏着矮几,飞身跃过,一面道:“四哥何苦如此?小弟回会州后定不与朝廷互通消息……”
  朱棣直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六,老九俱收到朝廷削藩的消息……”
  云起甩手抛出蝉翼刀,冰蚕丝线反射出明亮的日光。
  拓跋锋一个扫堂腿,翻身直踹朱权落地之处!
  “皇孙……皇上此举定有深意,纵是削藩交出军权,还能让你我闲置不成……”
  朱权一面道,单脚于圆桌上一点,借力斜斜掠了开去。
  “好!”拓跋锋忍不住一声喝彩。
  “失心疯了你,长他人志气!扣钱!”朱棣怒道:“自然不会闲置!胡乱寻个由头将你我处死而已!你以为允炆是那般好相与货色……”
  “四哥!恕小弟无法……”
  朱权逼近厅门!
  马三保操起条凳,舞得呼呼生风!
  朱权漂亮至极地觑见可趁之机,条凳扫过来时,在末端使力一跃,两手护头,哗啦一声将木窗撞得破碎,横掠出去!
  朱棣喝道:“坏事了!快追!”
  四名高手竟是留不住一个轻功炉火纯青的小王爷,云起暗叹轻敌,跟着跃出花园那瞬,却窥见朱权没命奔逃,一边回头张望,不防却直撞向打着呵欠,刚睡醒的张老道。
  朱棣忙喊道:“真人留住他!”
  朱权这才惶急转头,发现面前多了一老不死,忙喝道:“让路!”说着便抬手食中二指去、插张老道双目。
  “??”张老道莫名其妙,反手抽出腰际木剑。
  云起停步,松了口气,道:“他完了。”
  拓跋锋表示同意。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朱权整个人即将撞上张老道,却迎上一柄抬手即断的木剑!
  木剑轻旋,妙到巅峰地划了个圈,将粘不粘,将离不离,虚虚绞上了朱权的手臂!朱权大惊,抽身后退时却觉置身一片泥泞般的粘稠气劲中,不禁呼吸一窒。
  张老道剑势浑然天成,避无可避!那时间木剑一送,朱权登时大叫一声,被那剑身拍在腰间,横飞出去!
  狗腿三人组登时迎上来,将朱权牢牢按在地上,所幸朱权轻功盖世,滑不溜手,硬功却是不强,一被抓住,唯有束手待死的命。
  朱棣谄笑道:“多亏真人了!多亏真人。”
  张老道拱手谦让一番,转身回房,朱权就这么彻底成了一个大杯具。
  朱棣发钱,拓跋锋道:“四两。”
  朱棣:“……”
  拓跋锋道:“师父的辛苦费也有二两。”
  朱棣抓狂地找徐雯领来前,恶狠狠地塞给其余三人,拓跋锋道:“喏,云起,给你。”继而把钱都交给云起。
  云起正好笑间,见马三保神情忐忑,忙好言道:“三保你的自己留着。”于是四人欢天喜地散了,朱棣将五花大绑的朱权抗在肩上,送去小院子里关着不提。
  云起走开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朱棣软禁自己的亲弟弟要做什么?正寻到朱棣逼问,朱棣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任凭云起再三追问,只打着哈哈道不知,并承诺一定不会杀他,过完元宵便放他走。
  云起满腹狐疑地看了朱棣一会儿,既承诺了年后放人,也只得作罢。

  年关临近,徐雯张罗府中大小过年事宜,又打发了不少下人回家,云起便只得帮着手,数日后便是年三十,三牲摆上,更以朱元璋钦赐藩王玉册供在案头。香烛燃起,朱棣便带着一家大小祭祖。
  虽说是一家,然而云起乃是外弟,这祖先是与其无关的。
  朱棣站了首位,身后则是义子拓跋锋,而后才是两名儿子,朱高炽与朱高煦。这等于是公开承认了拓跋锋的身份,再不惧数年前谋害皇孙一事的干系了。
  云起在厅外看了一会,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等开年夜饭等得无聊,便踱出祀堂外,朝后院走去。
  先去敲张老道房门,却不听应答,推门进去,见房内空空荡荡,张真人竟是在大年夜走了。
  云起扫视房内一眼,见桌上放着一柄剑,木剑下压着张纸条,纸条下又有一封信。
  此剑乃是我武当派之物,名唤‘七星’,赠予锋儿,信予云儿,以告昔年天德将军一面之缘。
  云起提了钝剑,那正是张真人背上负着,从不离身之物,材料非金非石,看上去也没甚稀奇。剑身刻了七枚暗星,正是天罡北斗之阵,剑柄又刻三字:张君宝。
  拿来砍桌子,砍下去半天没点动静,破烂一把,云起在心中暗自嘲笑。
  又拆开信封,取出信来看了一眼,只写了八个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儿!云起只想仰天咆哮,留份武功秘籍多好!云起随手把剑丢到一旁,信揉成一团扔了,郁闷地转身出院,朝后房走去。
  那处正关着倒霉催的宁王。
  
  朱棣这数日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不再装疯,反而来了院内,与宁王呆在一处,不知二人在搞什么勾当。
  云起心内好奇,在房外瞄了一眼,见朱权一切正常,没有想象中衣衫凌乱,一把鼻涕一把泪喊“放我出去”,又或者被捆在椅上,眼神迷离,神智恍惚,菊花红肿,身上满是鞭痕等情况出现。
  “云起么?进来罢。”朱权放下手中的书,微笑道。
  云起推门入房,见朱权两手被绳索捆着,道:“看啥书?”
  朱权悠悠道:“今儿除夕夜了。”
  云起道:“姐夫答应过完元宵,便送你回会州去。”
  朱权笑着点了点头,道:“谢小师弟求情了。”说毕那眼又盯着云起不住看,只看得云起心里发毛。
  云起忽道:“看啥?你跟着我爹爹学的功夫?”
  朱权饶有趣味道:“你和王妃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都与师娘长得很像。”
  云起脸上有点红,道:“你不该唤我娘作师娘,她不过是个妾,我二哥他娘才是嫡母……”
  朱权道:“平素喊惯了,就温师娘待我们几个极好……罢了,不说这个。徐将军去了多年,你姐有没有告诉你,他是得了什么病死的?”
  云起蹙眉道:“我也不知,听姐说,他死得似乎有点内情,你不妨问问她。”
  云起对徐达一向是没多大感情的,这个爹怎么说都好,早死并非他的错,然而将四岁大,尚未感受到多少亲情的小云起送进宫内,关在那高墙之中,来日长大,又将当只听命的狗,如今想起来,自己却是从未有过父爱。生父之死的内情,对他来说也毫无关系。
  正回想间,朱权忽又道:“天德将军最疼你与雯姐,便是因你二人容貌随娘。”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云起登时心内窝火,道:“疼个【哔哔——】,打小把我送进那囚牢般的宫里,这叫疼我?”。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毕也不想看朱权脸色,起身便走了。
  本想嘘寒问暖一番,提到徐达,又想起如今朱棣要削藩,自己姐弟说不得到时地位一落千丈,回南京又得受一群文官欺压,云起十分不爽,便离了院子,再懒得理朱权。
  正走出几步,忽见拓跋锋一身王府世子的衣裳,走进院内来寻。
  拓跋锋成日穿着锦衣卫制服,便已显得风度不凡,如今华贵世子王袍上身,倒也似模似样。
  拓跋锋道:“终于可以吃饭了,走罢。”说着又朝房内喊道:“十七王爷,请到厅上来吃年夜饭。”
  朱权对这优厚待遇倒不诧异,便应声出了门,拓跋锋也不避讳,与云起手牵着手,十指相扣,三人便朝厅上去。
  那时祭祖已停当,燕王府中冬雪皑皑,除却侍候的下人,其余人等在花厅外间开了一桌,燕王朱棣与徐雯又开了一桌,桌前设七位,燕王夫妻与两名儿子,拓跋锋云起朱权三人,却是恰好。
  朱棣见三人来了,忙让座,各人排好席次,朱权见朱棣身旁空着,便老实不客气坐了。
  桌上菜肴极是丰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又有数名丫环垂手待命,朱棣举杯道:“大过年的,难得人这般齐,小舅子也在,来来,大家喝酒。”
  云起脸色不太好看,见朱权手腕还被绑着,哭笑不得,这怎么喝?明着要给十七王爷难堪不是?
  朱权却是豁达,一笑置之,双手捧了酒杯,道:“喝。”
  一轮酒过,朱棣这才笑道:“小舅子怎么不太高兴?来,夫人,你喂你弟,我喂我弟!大家不可拘束!”
  徐雯与朱棣极有默契,各自挟了块鸡肉,徐雯喂给云起,朱棣捧着得意洋洋地去喂朱权,一齐道:“弟,啊——”
  朱权笑着吃了,云起却一口酒喷了出来,道:“真是拿你俩没办法……”
  云起要接,徐雯却偏不让,逼着云起把菜吃了,云起道“咱换个位置,你你……你照顾高炽去。”
  徐雯盈盈笑道:“高炽懂事得很,用不着我照顾。”又吩咐道:“高炽,你也顾着你弟啊。”
  “嗯。”朱高炽年仅十六岁,却是少年老成,兼之生有脚疾,长相又不知随了哪个倒霉催的祖先,容貌竟与朱元璋有几分相似,都是一般皮肤黯淡,宽头大耳,与其弟朱高煦大不相同。
  朱高煦长得像朱棣,也更得朱棣徐雯二人欢心,云起却是对这痞子招牌长相颇有点心理阴影,不太待见高煦,只与高炽更谈得来,此刻闻言笑道:“高炽也是大人了,有相好的姑娘不成?感情好么?”
  胖墩朱高炽打趣道:“甥儿不似小舅长得这般玉树临风,自是无人瞧得上的了。”
  席间众人又是一通笑,朱棣一面喂朱权吃肉吃菜,云起心想这俩王爷都二三十岁人了,大男人还做这等傻事,也不怕小辈笑话,把绑着的手解开让他自吃去不就完了么?冷不防朱权忽道:“方才本王说天德将军最待见你姐弟二人,心里疼着云起,小师弟还不信,冲我发了一通火。”
  徐雯扯着袖子,为朱棣朱权斟满酒,笑道:“自然是疼的,由不得他不信,云起脾气倔得很,小聪明混蒙了眼,只看得见这明面上的……”
  朱棣点了点头,笑道:“乱世建功立业,盛世明哲保身,若想明哲保身……”
  朱权接口道:“自然是当个锦衣卫了,侍天子一人,睥睨百官,与允炆竹马之交,一同长大,又有谁敢动你?”
  云起这才明白过来,幼时徐达将自己送进宫内,竟是颇有深意。
  朱权又道:“莫说允炆坐正了帝位,纵是换个人坐,你是侍候着先帝过来的人,恐怕也无人……”
  朱棣脸色一变,忙打岔道:“不谈国事,来来,喝酒。”


22) 话不投机

  拓跋锋最先不胜酒力,醉醺醺告罪自去躺着,朱棣与朱权两兄弟却是酒量甚豪,推杯换盏,直近子时,徐雯领着两个儿子去备开门爆竹,朱权便跟着走了。
  席间唯剩酒劲上涌,脑子浑浑噩噩的云起与朱棣两人。
  “内弟……哥……嗯……敬你一杯!”朱棣大着舌头,与云起那杯一碰。
  云起喝得晕乎乎,面前朱棣已变了两个,勉强拍了拍朱棣的肩,道:“姐夫!别的不说了!云起回去以后……定会……嗝……”
  “定会帮着你说话,什么黄子澄!方孝孺!都靠边!”云起两眼直转圈圈,断断续续道:“谁……敢诬你造反!我他妈就……抽刀子!捅死他全家!捅他十族!”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朱棣与云起干了杯,一同仰天大笑。
  朱棣被酒呛着了,咳了几声,醉醺醺道:“哥……若真要造反呢?”
  云起一愕,道:“姐夫……”
  朱棣脸色一沉,拉着云起的手,道:“叫哥。”
  “允炆那废物……有甚好?”朱棣道:“再亲……比得上你的亲姐?”
  云起一瞬间酒醒了七八分,心里狂跳,不知是酒力所催,抑是亲耳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紧张,脑子里犹如被敲了一棒,嗡的一声,思维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只思索着三字。
  怎么办?
  朱棣大着舌头,两眼通红,道:“来日哥坐正那位,六部、大学士、大将军,随便你……挑!哥答应你!”
  云起强自镇定下来,两眼迷离地看着朱棣,竭力装出一副醉相,摆手道:“不……不成。姐夫……”
  朱棣怒道:“叫哥!”
  云起迷迷糊糊道:“姐夫杀了我罢,杀人……灭口,免得……坏事!”
  朱棣眯起双眼,看着云起,一手按着桌上瓷盘,瓷盘发出“咔嚓”轻响,一道裂纹扩开,碎成两半。
  朱棣手指摸上了那锋利的碎瓷边缘,喃喃道:“怎能杀你?不成……就不成。”
  云起双眼没有焦点地望着朱棣,朱棣咽了下唾沫,摇了摇头。
  云起吁出一口滚烫的酒气,道:“不成,便如何?!”
  朱棣松了云起那握杯的手,一手顺着云起手臂摸上去,摸了摸他的脸。
  朱棣冷冷道:“既要喊姐夫,来日……你便是国舅爷,也仅是个国舅爷。”
  杀机转瞬即逝,云起闭上双眼,碰的一声前额磕在桌上,醉倒了。
  云起的意识已趋近迷糊,神智中无数场景跳跃变迁。
  十二岁时,一群侍卫哄然而上,将年仅十岁的朱允炆挤在墙角,允炆大哭道:“云哥儿救命啊!”
  小云起甩开拓跋锋的手,拼死喊道:“莫欺负允炆!”
  十六岁时,玄武湖畔,桃花缤纷盛开,拓跋锋与云起并肩躺着,拓跋锋忽地坐起,翻身扑在云起身上。
  “老跋你干嘛!别……”
  “师哥想死你了!”拓跋锋笑道,一面死不松手,按着云起一顿猛亲。
  八岁时,灵堂内哭声,骂声汇集于一处,徐达黑黝黝的棺材前,朱棣直着脖子大嚷:“打女人算什么——!打女人算什么!!我操!!”
  朱棣拼死护着徐雯云起两姐弟,任由徐达亲戚拳脚朝自己身上招呼,吼道:“住手!你们这群没心肝的!好歹也是徐将军的儿啊——!我□们!”
  朱棣抱着小云起与徐雯,一面不住朝外退去,边骂道:“一群龟卵子!有本事与王爷……”
  说着让徐雯看好小云起,捋了袖子,抢入战团,与徐辉祖,徐增寿两兄弟乒乒乓乓地打在一处。
  徐辉祖抡起条凳朝朱棣身上不留情地猛拍,大骂道:“朱家全是畜生——!打死这小畜生!咱爹就是吃了那狗皇帝送来的蒸鹅……”
  徐雯尖叫道:“别打了!王爷!我们走!”
  朱棣如同丧家之犬般被徐家兄弟一顿不留情的痛打,赶出府外。
  徐雯大声恸哭,朱棣两眼通红,转身对着徐雯便要跪。
  “莫犯浑了,这又与你何干……”徐雯哽咽着来扶朱棣。
  朱棣满头是血,长叹一声,三人便这么静静蹲在徐家府外的围墙下。
  小云起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朱棣手忙脚乱地拭去头上的血,别过脸去,只以为那副模样将小云起吓着了。
  小云起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拉朱棣的袖子。
  徐雯咽了眼泪,舒了口气道:“别想了,看你把云起吓的。”
  朱棣这才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把小云起抱在怀里,道:“云起,回南京后,千万莫乱说,懂么?”

  云起猛地从床上坐起,疾喘数声,满身大汗,犹似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拓跋锋坐在床边关切道:“怎了?”
  云起掀开身上盖着的袍子,看了一眼,那是朱棣的饕餮红锦王服,想是醉倒后被朱棣抱着进了内间,放在榻上。
  “什么时辰了?”云起头疼得厉害。
  拓跋锋酒已醒了,笑道:“子时了,王妃和王爷在放爆竹呢。师哥抱你出去?”
  云起吁了口气,与拓跋锋对视,两人心有灵犀,安静地接了个吻,继而手拉着手,走到前院。
  朱权,徐雯与朱棣三人站在一处,朱棣笑着招呼道:“快来!点炮了点炮了!”
  恍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朱高炽手持一根檀香,道:“小舅来还是甥儿来?”
  徐雯笑道:“你点就是,云起笨手笨脚,别炸着了。”
  云起见那一家人融融之乐,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朱权两手仍被束着,朱棣探手到朱权耳畔,伸出食指塞住朱权的耳朵。
  徐雯伸指堵着小儿子朱高煦双耳,云起笑道:“有那么响,一个个怕得跟什么似的……”一句话未完,拓跋锋冰凉的修长手指已伸来,堵住云起双耳。
  拓跋锋手肘搭在云起的肩上,把下巴搁在云起脖旁,笑道:“点了!”
  朱棣道:“儿子!点!”
  朱高炽燃着了引线,王府管事登时挑高了那一长串爆竹,轰天动地爆竹响,徐雯尖叫数声,众人哈哈大笑,北风卷起,将那红纸碎吹得纷纷扬扬,漫天遍野地撒了下来。
  王府开门炮一响,登时北平千家万户纷纷应和,爆竹声惊天动地,旧岁除,新年至,无数孩童欢快的喊声汇成一股洪流,在北平上空飘荡。
  同时间,南京,朱允炆正式登基,身披九五龙袍,诏告天下,改换年号为“建文”。
  
  建文元年便这么来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又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建文这一年号,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无数人卷进了各自的宿命中,宿命的轨迹交错繁复,直至靖难之役告捷,云起回想起这夜,仍不得不暗叹天意的巧妙,人生的无常。
  时间转瞬即逝,正月十六,云起省亲告假结束,动身回南京。
  徐雯自是吩咐下人收拾了满车的货礼,捎去给南京锦衣卫的一应同僚,清晨天不亮便起,整个王府内忙得团团转,六辆大骡车押了数十口大箱,停在王府正门处。
  云起道:“姐,够了,别再朝车上塞东西了。”
  徐雯只当听不到,又吩咐道:“当心着点儿,捆严实了啊,那箱里都是腊味干货……”
  云起蹙眉道:“好了,捎这许多回去,哪吃得完……”说毕心中一动,凑到徐雯身边,躬身,仰起头来,见徐雯眼眶微红。
  徐雯别过头去,笑道:“这一去,又得是一个五年了。人这一辈子呐……也没几个五年能过。”
  云起倏地被这句话弄得也伤感了起来,抱着徐雯,道:“等辞官了就回家陪你。”
  徐雯抬袖拭了把眼泪,强颜笑道:“讨个媳妇儿一起回来更好,有小孩儿,姐替你养着。”
  云起大窘道:“还是算了。”说着又哭笑不得地看了拓跋锋一眼。
  “???”拓跋锋一截木头般杵在马车旁,满脑袋问号。
  拓跋锋想安慰几句,又不知如何说,想了半天,于是道:“别难过,不定年底又见着了……”一句话未完,脑袋上已吃了个爆栗。
  朱棣箍着拓跋锋的脖子将他拖到一旁,咬牙切齿低声道:“这话也说得的,生怕没人知道呢!”
  徐雯与云起那厢仍拉着手,恋恋不舍,徐雯忽地想到了什么,道:“姐给你派了个小厮跟着……三保!”
  云起瞬间哀嚎道:“不是吧——!不要可以么?!”
  三保笑着应了声,站在墙边上,挎着个布包,手上端着个木盒,道:“王妃着我跟着舅爷回京。”
  徐雯正色道:“三保是个有眼色的,知道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办事也利索,你姐夫说锦衣卫正使房里宽敞,让他住外间,平素三顿与侍卫们一处吃就是。”
  “何况三保也吃得不多……一顿就两碗饭还不吃猪肉,哪像这吃饭不干活的……”徐雯说着用手去戳拓跋锋,拓跋锋晃了晃,徐雯无比愤怒道:“光早饭就得吃十二个包子!”
  “……”
  “姐你稍停一会儿,我跟你缩……”
  “不要缩拉你缩什么缩……”
  “你听我缩……”
  “那个……夫人……”
  “你不要缩了不要缩了,你们都不要缩了,先听我缩……三保会写字儿,跑腿,做饭,洗衣服,养马,蒸糕点,说笑话儿,武功也不错,一把弯刀使得像模像样,还会剪过年用的窗花儿……”
  “停——停!”
  “又是回人,懂突厥话,蒙话,回人话……”
  徐雯在那处不住念叨,浑没给云起留插嘴的地儿,又朝三保道:“你给我看好了小舅爷,饭记得让他吃,也不可累狠了,知道么?”
  云起绝望道:“你起码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吧,姐!”
  徐雯道:“磕头!”
  三保利索跪下,朝朱棣徐雯磕头,朗声道:“谢王妃,王爷养育之恩,三保这就去了,为小舅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然是个有眼色的,云起心想,谢恩那时也知道把“王妃”说在“王爷”前头。
  徐雯拂袖道:“快去吧,记得想姐。”说毕把袖按在鼻前,竟是也不送行了,转身入府。
  云起无奈,只得把三保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朱棣道:“内弟,保重。姐夫不送你了。”说着上前抱了抱云起。
  云起上前与朱棣拥抱,两手搂着朱棣脖颈,朱棣双手半点不老实地抱在云起的腰上,姐夫小舅子和乐融融,亲情温暖。
  云起略有点尴尬,转身推开朱棣,道:“你去陪着我姐罢。”
  朱棣道:“嗯,这就去。”
  朱棣嘴上说“嗯”,抱在云起腰间的手却仍不放。
  云起咬牙道:“松手……”
  朱棣揽着云起的腰死不放手,拓跋锋的脸瞬间就绿了,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抡起拳头便朝朱棣开始招呼。
  “……锋儿!”
  “哎!你俩干嘛这是……师哥!停!”
  “哎呀——哎呀——”
  变故倏生!只见拓跋锋揪着朱棣衣领提拳便揍,朱棣冷不防挨了一拳,晕头转向地去推拓跋锋,两人扭来扭去,打成一团。
  云起与三保俱是看傻了眼,张着嘴,怎突然打起来了?!
  “你他妈的吃里扒外的小狼崽子,王爷抱一下自己小舅子又怎了……哎呀!哎呀!”
  “猢——”
  “……”
  云起束手无策,大叫道:“别打了!姐!快来!你们看我姐来了!我姐来了——!”
  朱棣与拓跋锋打得火热,云起吼道:“三保!你架王爷,我架师哥!”说着把心一横,抢进战团。
  是时只见砰砰哐哐,尘土飞扬,打成一团,两人冲进打得不可开交的朱棣与拓跋锋身前,咬牙将其分开!
  三保也横该命犯天煞,刚跟了云起便挨一顿胖打,拓跋锋与朱棣的拳脚绕开云起,八成都招呼在三保身上。三保一面大叫,一面把朱棣胳膊勒到背后,不住后退,云起才堪堪按着拓跋锋,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义父子二人。
  朱棣尚且飞脚,高蹬,怒目骂道:“我踢死你——!”
  “好了好了!”云起怒道:“别打了!”
  拓跋锋被云起按着,那厢三保被瞎拳揍得鼻青脸肿,松开朱棣。
  朱棣恨恨一整袍襟,靠近些许,道:“你这就回南京去了……”
  “嗯”云起又好气又好笑,拓跋锋也不打了,道:“我的,不许抱。”
  孰料朱棣说话是假,讨场子是真,衣袖一扬,又给了拓跋锋一拳。
  “哎姐夫!混账!”云起抓狂道:“师哥你给我回来!”
  拓跋锋不干了,冲出去追朱棣。
  云起哭笑不得,道:“走了走了!别理他们,三保,上车。”
  马三保又看了一会,惴惴跟着云起上了车。
  朱棣飞快逃跑,拓跋锋大步流星地追,追上了又给了朱棣一脚,于是朱棣横飞出去,堂堂王爷摔在院子里,不动了。
  “?”拓跋锋看了一会,将朱棣翻过来,朱棣四脚朝天摊着,拓跋锋道:“云起!你等我!”
  说着凑前听了听,确认朱棣没死,方起身走向马车。
  朱棣装死片刻,蹦起来跳脚道:“你等着瞧!胳膊肘子往外拐的……”
  拓跋锋又转身去追,朱棣忙不迭地逃了。
  云起笑得乏力,吩咐道:“快开车……再不开小爷的命儿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云起!”拓跋锋喊道,跑向马车。
  拓跋锋呆呆看着那车,拔腿就追,跑了几步,终究停了脚。
  云起掀开车帘,朝后望来,道:“师哥!”
  拓跋锋挥手道:“云起,你等我!”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枝竹笛,悠悠吹起了曲子。
  春日煦暖,笛声穿越晴空,于北平城上婉转回响。
  云起蜷在车内软椅上,一手揽着三保,望向窗外碧蓝长空。
  “他也学会新曲儿了。”云起笑道。
  三保笑答道:“汉人的曲儿三保知得不多,请舅爷赐教。”
  云起道:“我在舞烟楼外,也听阿姑们唱过。”
  三保揶揄道:“舅爷常去?去得熟?”
  云起正色道:“怎可能去拿那苦命女子作乐?偶尔回去看看,坐着听听曲,赏几个钱,也就罢了。教你,这曲儿唤西风凋。”
  回去看看?三保敏锐地察觉出了一字。
  拓跋锋静静目送马车离去,繁华大都,人烟喧扰,那马车载着他心中毕生所系,离开北平,驰向南京。
  云起一脚架在窗台上,一晃一晃,自顾自哼唱道: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欲寄彩鸾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卷二·玳瑁戒·终——


卷三·呼风唤雨符


23) 靖难之初

  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朱元璋:《皇明祖训》
  
  “什么清君侧?”
  徐雯埋头翻着一本书,漫不经心道:“这可是先皇定的规矩,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你既要吊民伐罪,也须有个由头。”
  朱棣笑道:“非也,非吊民伐罪,如今四海升平,天子在位,民有何苦?为夫学的是孔融,志在‘靖难’。”
  徐雯笑得花枝乱颤道:“莫胡说,那家伙也比得的?‘融才疏意广,迄无成功’,这句倒是还给先生了?”
  朱棣眯着眼,缓缓道:“夫人呐……”
  “报王爷,会州王将军于府外求见。”家仆入内道。
  朱棣大喜道:“终于来了!”
  徐雯哭笑不得道:“老十七这次也是下足血本了,连亲兵也借予你。”
  朱棣一阵风出去,片刻后匆匆奔回,笑道:“夫人,你猜朱权那封信,召来了多少部下?”
  徐雯似笑非笑看着朱棣,朱棣道:“一万人!今夜本王便抡板砖上!把张昺谢贵给做了,且看为夫的厉害——”说着便挽了衣袖,摩拳擦掌。
  徐雯道:“等等!说归说,你先把老十七给放了,把亲兄弟关在自个家里,是什么道理?”
  朱棣道:“夫人莫管就是,咱家乖乖小权儿,素来喜欢被捆着。”
  徐雯哭笑不得,怒道:“怎能不管?府里现是老娘管着事儿呢!一顿吃十二个大包子那家伙还没打发走,现又添了张嘴!”
  “朱权那家伙喝茶要一品老君眉,烹茶雪水要隔年埋的,吃块糕要吃贡糕,捧片西瓜喂他还得挑出籽儿来!这么难侍候,还让不让人活了!!”
  朱棣苦着脸道:“此刻若放十七弟回会州去,只恐怕便遇上朝廷前来宣旨削藩的钦差,到时朵颜三卫再被收编,兵也罢了,朱权进了南京,又是凶多吉少……允炆身边一群尖酸腐人,肚子里却是颇有些坏水,众兄弟中……”
  “……朱权与我交情最好,怎能不管?”
  朱棣赔笑道:“这就去放了他,你帮我将这兵册看一遍,夫人阅卷素来过目不忘,将伍长名儿记着,明儿陪我去军营里走走。千万啊。”
  朱棣又好说歹说道:“回来给你买串糖葫芦。”
  “……”
  徐雯啐道:“谁吃那小女孩要的玩意儿。”

  点灯时分,徐雯还未吃饭,持笔对着一本兵册苦想。手肘搁在案上,单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拓跋锋站在桌前,伸长了脖子,看那点兵册。
  点兵册上是朱宁的亲卫,此刻正人山人海地排布
  徐雯略抬起头,与凑得极近的拓跋锋对视,徐雯冷冷道:“怎么?没事别来烦着姑奶奶。”
  拓跋锋握拳,躬身,兴奋道:“姑奶奶,要造反了吗?”
  徐雯深吸气。
  拓跋锋又猴急道:“什么时候造反?我要去接云起。”
  “……”
  徐雯一手扶额,把毛笔狠狠一摔,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朱棣——!速速来给为妻收了这妖孽!!!”
  
  当天下午,朱权亲兵共计万人,浩浩荡荡地抵达北平。
  南京却是另一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色。
  云起坐在马车中,沉吟不语。削藩一事,要管又得从何管起?自己不似朝臣,在朱允炆面前没有说话的份量,锦衣卫地位再高,再得信任,亦不过是在那小小宫闱之地中发号施令,一旦站上金殿,自己便仅仅是个桩子。
  锦衣卫未曾形成足够影响皇上决策的势力,若是自己能像蒋瓛一般,在朱元璋面前能说上几句话……允炆与自己……蒋瓛与朱元璋……云起眉头深锁,再去请蒋瓛出来?不,方孝孺等人一定不会卖侍卫们的帐。
  “到了?”
  三保将车帘掀开一条缝,笑答道:“东华门。”
  云起倏然发现,守门士兵看自己的目光浑然变了样,不再是见了锦衣卫便战战兢兢的神色。反而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那是“坐看高楼倒”幸灾乐祸。
  全南京戒严,比起自己离开京城那会足足多了三倍的巡城兵力。
  云起吩咐车夫:“不回宫,先去梅子巷。”
  三保道:“我先押着这几车物件儿回宫去?”
  云起摇头道:“不,你随我一起,带你去我娘舅家。”
  当三保发现,云起的“娘舅家”原是个叫舞烟楼的地方,浑身汗毛唰地一下尽数竖了起来。
  春兰道:“徐云起!回一趟北平,也不给老娘带点新奇玩意,现还有脸来打探消息?”
  云起坐下道:“姑娘,上茶,大爷要嫖你。”
  春兰:“……”
  春兰瞥了马三保一眼,随手给他斟茶,兰花指拈着锦帕,不悦道:“玩昏头了你!昨儿六路兵马带着圣旨,分由四门出城,东南西北,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云起道:“他不嫖,别把三保吓着了。”
  春兰咬牙切齿,伸手指便要来拧云起,云起忙不迭地笑着避了,又问:“谁撺掇这事儿的?”
  春兰想了想,答道:“黄子澄,齐泰,李景隆,方孝孺四个家伙联名上书。”
  三保微张着嘴,依稀有种自己进错了地方的错觉,这处不是青楼么?怎么恍惚进了枢密院?
  云起仿佛猜到三保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知这世上消息最灵通的地儿,便是舞烟楼。”
  三保似懂非懂,春兰又低声道:“且不说这茬,我三天前便得到消息,雇了个车,遣人往北平去,给你和王爷夫人报信儿,你接到了不曾?”
  云起闭上眼,摇了摇头,答道:“想是路上错过了,皇上要瞒着我削藩,日子自然是算得刚好,怎会让人走了消息?”
  春兰一手搭在红栏上,朝楼下抛了个媚眼儿,那巷外停下一辆马车,云起问道:“听谁说的?”
  春兰悠悠道:“兵部员外郎,中书省李都事……来的人都道你家要倒了。”
  云起笑道:“我家早就倒省个空壳子了,不劳那群五品的六品的大人费心。”
  春兰又道:“给事中还说了,皇上要撤锦衣卫编制,你悠着点罢。”
  云起这下才感到不妥了,颤声道:“什么?你可是听仔细了?”
  春兰不答,似嗔非嗔地横了云起一眼,耍泼道:“这咋办呢?徐云起,你说好要娶老娘的啊,别到时又尽混赖。”
  云起怒道:“说实话!大事儿呢!锦衣卫一撤,老子仇家满朝,估摸着也离掉脑袋不远了!”
  春兰吓了一跳,意识到严重性,结结巴巴道:“就、就、那黄沂礼……黄家小公子……混说着混说着,哎哟徐正使诶,你是贵人,没事的没事的。”
  云起摆手道:“好了好了,打住!大爷可没说要娶你,只说给你找个人家嫁了……”
  春兰道:“都一样,你自个看着着办罢。”言毕起身,竟是打算送客,春宵一刻值千金,忙着接客去了。
  主仆二人离了舞烟楼,云起边走边笑道:“三保,我姐让你盯着我身旁的姑娘家,我猜得对不?”
  三保尴尬点了点头,道:“不是王妃……是王爷。”
  云起略一意外,却并未多想,朝三保解释道:“春兰想嫁人,又不想嫁人。”
  三保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云起哭笑不得,自嘲道:“瞧我在说什么……春兰想跟个男人,有夫妻之名,却不想有夫妻之实。”
  三保诧道:“楼里的女人,只怕名声不太好罢。”
  云起打趣道:“那也未必,我和王妃的娘,当年南京第一大美人温月华,便是从这楼里出来的,不然怎说是娘舅家呢。”
  三保这才醒悟过来,忙不迭地告罪,云起倒也豁达。
  “反正,她就打算假成亲,不生小孩也不咋的,接客这些年里颇有点积蓄,只想快快活活过自个的。”
  三保又唏嘘道:“女大当嫁,总当老姑娘不是办法。”
  云起挠了挠头,笑道:“男人要娶樽石头鱼供在房里,也不容易。”
  说话间忽然想起徐达与温月华,若认真揣度起自己父亲,倒是个有担当的角色,徐达地位不比寻常男人,天德大将军入南京,竟是纳了舞烟楼红牌为妾,这当中定是遭遇了不少阻碍。
  有机会一定要向大姐仔细问问,父母当时是如何在一起的。
  说话间到了宫内,云起递了腰牌,朝守门道:“这小子是我们锦衣卫里新来的,来不及制牌。”
  门守不信任地打量云起,云起又笑着朝守卫手中塞了点银钱,那守卫方不情愿道:“下次莫乱了规矩。”
  云起点了点头,拱手道:“谢两位兄弟了。”
  马三保见这一幕,心里便颇有些嘀咕,这小舅爷不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么?怎的这般落魄?
  云起恍若不觉,自道:“先带你熟悉下路,皇宫里大得很,有许多地方去不得……”
  “什么人!在宫中乱走乱闯!”
  迎面一人领着数十名午门卫匆匆而来,更牵着五六只猎犬,狗仗人势,见了云起与马三保,俱是一并凶神恶煞地吠了起来。
  马三保只以为是云起手下,锦衣卫率人来接,不料那人行到跟前,却是极不客气。嘲道:“我道是谁,原是徐正使回宫。几日不见,连住的地方也认不得了?闯到御花园来做甚?”
  换了平时,莫说宫里当差侍卫,纵是朝臣见了云起,也得点头招呼,恭敬唤一声“徐正使”,如今瞧这光景,自己离开南京两个月,权势滔天的锦衣卫竟是被打成了落水狗,天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正幸灾乐祸。
  云起略一计较,便淡淡笑道:“呼延正使别来无恙?云起自小在宫中长大,忽地睹物思人,想多逛逛,不定哪日卸职,便看不着了。得罪,这就回去。”
  那发话之人正是午门卫正使呼延柯,呼延柯眼珠子贼溜溜地在马三保身上不住瞥,□道:“这小子又是谁?徐正使又有相好了?”
  马三保一怒挽袖,云起不易察觉地按着三保,笑道:“呼延正使此言差矣,何谓‘又’有相好?这话云起不懂,明儿得斗胆问一问皇上。”
  徐云起是否失宠还是个未知数,权衡利弊,此刻若惹得他去告御状,倒是不好收拾,呼延柯只得放过云起,又道:“皇上传你觐见。”
  云起心想正好把马三保带到御前,让朱允炆点个头,便不用藏头藏尾。遂跟着呼延柯进了午门,在御书房外等候。
  朱允炆正在与一帮大臣议事,云起与马三保只得在书房外安静等候。
  云起见马三保不太舒服,便低声安慰道:“皇上脾气很好,不用害怕。”
  三保应了声“是”,心内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都言锦衣卫在皇宫内跋扈飞扬,位居二十二卫之首,徐云起是正使,更是睥睨皇城,南京近千侍卫,以他为首。
  如今看来,全无传说中的风光,反而像只被主子遗弃的狗,要见皇上一面,还得在这等着。
  
  那时间正是下午,御书房前开满繁花,春日照得人暖洋洋的,云起看着花园出神,心里想着拓跋锋,十岁的时候,他们常在花丛里打滚儿,或是偷偷摸摸,跑进御书房里,躺在书架后面的桌下睡午觉。
  阳光从御书房的天窗照进来,凝成一道裹着细小尘埃的光柱,落在小拓跋锋脸上。
  小云起曾仔细地研究过小拓跋锋背后的狼头刺青,把他四仰八叉地扳过来,又五体投地地翻过去。
  拓跋锋熟睡时对云起是完全不设防的,小时候如是,长大了也如此。
  云起十分好奇,俩人在一起睡觉时,拓跋锋怎能辨认得出自己在碰他?万一是要杀他的刺客呢?
  仿佛那是一种天生的直觉,随时能分辨出身边安全还是危险。
  小云起端详小拓跋锋熟睡时的面容,主动去亲他的眼睫毛,被小拓跋锋搂着,耳畔传来朱元璋的声音。
  朱元璋的嗓音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冰冷的,朝廷……北元……杀……诛九族……

  黄子澄出来,掩上了门,朝云起看了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长,继而挑衅地笑了笑。
  “黄太傅,别来无恙。”云起淡淡道。
  黄子澄冷哼了一声,抬起手掌,在自己脖颈上一抹,作了个砍头的手势,负手走了。
  云起笑容敛去,舔了舔嘴唇,道:“三保,你在这侯着,若恰好皇上宣我,随便寻个由头搪塞一下,我去去就回。”
  三保应了,云起眼望黄子澄消失在走廊后的背影,匆匆奔向另一方向。
  云起迅速穿过奉天殿,朝殿前奔去,到得台阶最上一级,来了个优美的侧身漂移,躲在柱后,听着脚步声,心内默念,三、二、一……
  继而伸长了脚。
  晴空万顷,碧天无云。
  奉天门外,数队侍卫正在演练站礼,黄太傅于所有人的注视中,一个恶狗□,从四十九级台阶上飞了下来。
  黄子澄惨叫道:“啊——”
  “皇上传云哥儿觐见。”一太监出得书房,特地在“云哥儿”三字上加重了语气。见书房外站着的少年自己不认识,蹙眉道:“你是何人?”
  马三保眼色闪烁,低下头去,声音略大了些许,道:“公公,徐正使歇下了,着我来等宣,小的现便去喊他。”
  “不用了!”书房内传来朱允炆略带着怒气的声音,隔着一层门窗,又问道:“云起身子不舒服么?”
  马三保不答。
  脚步声响,三保与那太监俱是跪下,太监道:“回皇上,徐正使一路劳顿,想必也……”
  三保不敢抬头,只听朱允炆语气中微有不悦,道:“罢了,走罢。”
  太监忙起身跟着朱允炆离去,书房内侍卫方纷纷退了。
  马三保低声叹了口气。
  云起哼着歌儿,三步并作两步回来了,探头朝书房看了看,小声问三保:“皇上宣我了么?”
  三保笑答道:“没呢。”
  云起点了点头,笼袖站定,继续等候。
  日渐西移,等了很久很久,御书房的门一直关着,直至黄昏时分,皇宫内点起灯,三保站得脚酸难耐,云起无奈吁了口气,忽见一名太监出门,转身关门。
  云起扯着那小太监问道:“皇上呢?”
  小太监诧道:“徐正使回来了?皇上早就走了。”
  云起:“……”
  云起抿着唇,猜不懂朱允炆是什么心思,只得带着三保回家。
  
  锦衣卫大院里冷冷清清,几大车云起捎回来的货物放在门口。
  冬去春来,此处却是一院颓废春色,墙边扔着几个破烂风筝,过年时放的鞭炮纸碎还未扫,被春雨一淋,铺在地上,更显萧条。
  云起喊道:“回来了,弟兄们。”
  “我的爷——!”荣庆领着一群锦衣卫匆匆冲出。
  “可算是回来了!”
  “云哥儿!”
  这一声大叫惊动了房内侍卫,楼上楼下数十扇门一齐洞开,纷纷奔出人来,抓着云起不放手。
  无数熟悉无比的面孔各自纷纷说着什么,又有人愤怒叫嚣,显是云起不在这段时间,锦衣卫被打压得甚惨。更有人说话时两眼通红,情绪难以自控,一手握拳,吓得马三保退了半步。
  云起笑道:“三保去把门关了,大家各自找地儿坐,一个个来,说罢。”
  “你还笑得出来!”涂明愤怒道:“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云起安慰道:“我和你们也差不离呢,方才在御书房外罚站一下午,自家兄弟,别跟见了仇人似的成不?”
  说到此处,云起忽觉不妥,沉声道:“御书房外,午时是谁值的班?怎不见锦衣卫?”
  荣庆叹了口气,道:“皇上要撤锦衣卫,改宫中编制,众弟兄都正闲着呢,无所事事三天了。”
  “皇上吩咐,四十八人都不得出院子,免得惹是生非。云哥儿,你吩咐罢,要如何做,咱的性命前途,就都交给你了。”
  云起事先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无非便是削藩,连带着自己失宠,然而朱允炆顾念旧情,定不会难为锦衣卫一脉。
  如今看来,朱允炆竟禁了众锦衣卫的足,只等着自己回来……难道时来运转,大势当真沦落至此?
  云起还未想出什么,却听院外堪堪传道:“皇上驾到——!”
  “……”
  满院锦衣卫先是一楞,继而一同望向云起。
  云起一个激灵,却是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慌张道:
  “荣庆去开门,全部人跪下!接驾!三保进屋子里躲着!快!”
  红漆木门拉开,现出朱允炆苍白而疲惫的脸。
  “参见皇上!”
  云起领着满院的锦衣卫,一同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施礼。
  朱允炆吁了口气,沉默不言,看了云起一会,而后道:“徐爱卿,朕赠予你的戒指呢?”


24) 皇明祖训

  天色昏暗,侍卫们回了房,各房内点起灯,元宵刚过,窗纸儿还未撕下来。
  五颜六色的镂花将房中灯光切割成零落的碎块,投在院里。跳动的光斑,犹如斑驳的皮影戏,令云起看得出了神。
  朱允炆与云起并肩坐在井栏上,云起道:“给你带了些北平的土产,好吃的。”
  朱允炆微笑答道:“现不太吃零嘴儿了。”
  云起漫不经心道:“太傅定的规矩?”
  朱允炆轻轻叹了口气,忽道:“戒指呢?”
  云起哭笑不得道:“被我弄丢了,在北平做客的时候,不知怎的,一觉睡醒就给磕碰没了。”
  朱允炆微愠,房内的锦衣卫们竖着耳朵,偷听君臣对答,纷纷为云起捏了把汗。
  云起心念电转,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捕捉到了最好的时机。
  怎么说?籍此事表达对朱允炆的婉拒?那枚戒指可是他的定情信物,自己有了拓跋锋,无论如何不可再招惹皇帝。
  况且伴君如伴虎,该怎么说?是说允炆,对不起,我仅是个侍卫,也只能是个侍卫,戒指丢了便是天意,从此……
  在这风口浪尖上拒绝朱允炆,情势会变得如何恶劣,谁也无法猜测。
  罢了,长痛不如短痛,总须有割清的时候。
  云起把心一横,咽了下口水,艰难道:“允炆,对不起……”
  朱允炆打断道:“算了。”
  “……”
  云起茫然看着允炆,朱允炆道:“回来了就好,以后再给你个。”
  瞬间院内各房中响起桌翻椅倒的声音,朱允炆轻飘飘一句话,等于是解了套在所有人头上的枷锁。
  云起思绪犹如乱麻,欲言又止道:“允炆,我……”
  朱允炆笑了笑:“我原以为你不会回来的。四叔没强留你?”
  云起在心内叹了口气,一个头两个大。少顷一笑道:“怎可能不回来?”
  朱允炆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这就走了?没别的话说了?云起愕然,也不知起身来送,好半晌后方跟上朱允炆,送到门口时,云起终于道:“明儿还得值勤不?”
  朱允炆答道:“歇够了便值勤罢。”
  刹那间所有人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朱允炆转过身,淡淡道:“太傅与方学士联名上书,要撤锦衣卫编制,到时若再说起,你明白该怎么说的。”
  说着朱允炆促狭一笑,一君一臣,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合伙作弄朝臣的时光。
  云起莞尔道:“要说甚大道理,只恐怕云哥儿不是太傅的对手呢……”
  朱允炆道:“没事,有我给你撑腰么?云哥儿去北平的这些日子里,忽然没了你,才知道……”
  朱允炆恰到好处地截断了话头。
  云起蹙眉不解,正要再说点什么,朱允炆却朝云起招手。
  云起比朱允炆高了半个头,心中一动,便俯首听朱允炆有何妙计。
  孰料朱允炆竟是一手勾着云起的脖颈,把唇凑近前来。
  春凉如水,满庭落花。
  皎洁月光中,君臣二人的身形在大院门口,形成了一个接吻的黑色剪影。
  云起脑海中一片空白,未料朱允炆对自己竟是情深至此。
  朱允炆冰凉的唇一触即离,转身时小声道:“可算是回来了……”
  云起愣在原地,目送朱允炆孤单的背影转过拐角,消失于高墙后。
  云起点了点头,抬袖抹了把嘴,脸上红得发烫,尴尬得无以复加,转身入院,却发现院里小伙子们穿着单衣,赤脚站在地下,无数道目光聚在云起脸上。
  荣庆深深地吸了口气,严肃道:“云哥儿……你可回来了……”
  轰一下满院大老爷们炸了锅,一拥而上来揉云起,各个嬉皮笑脸道:“赫赫!赫赫!你可算回来了!!”
  “哎,你们干什么!”云起叫唤道,淬不及防被一班兄弟挤到了墙角,荣庆大叫道:“嘿哟——”
  于是众侍卫开始玩命挤了。
  提心吊胆这许多日,终于得到了解脱,压抑的情绪一瞬间尽数爆发出来,锦衣卫当惯狗腿,自然懂得察言观色,从朱允炆与云起的一吻中,森森地看到了他们锦绣的前程!
  那一刻所有人都发了疯,只把云起推在墙角使劲挤个没完,锦衣卫宿舍里竟是变得与疯人院一般。
  “好了好了……”云起仓皇躲闪。
  “我说好了!”云起大吼道,把荣庆推了个趔趄。
  云起呼哧呼哧喘了片刻,道:“都别闹!正烦着呢!”说毕径直进房,狠狠摔上了门。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不知云起缘何发火。
  
  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大明朝廷早朝时间,见到徐云起立于龙案一侧时,几乎所有的言官与文臣都如是想。
  从云起与朱允炆各自的黑眼圈上,判断出了昨夜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朱允炆呵欠连天,云起却只得苦忍着。
  黄子澄立于殿前,朗声道:“日前所奏,撤去内廷锦衣卫一议……”
  云起冷笑道:“黄太傅失心疯了?锦衣卫决不可撤。”
  那是自明朝建国三十二年来,锦衣卫首次在朝廷上发出声音,一时间满朝文武哗然,齐泰排众而出,戟指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大明朝廷焉有你等侍臣说话的地方!”
  云起得了朱允炆授意,全无畏惧,今日更是有备而来,早已想好说辞,讥道:“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徐达之子!”云起斥道:“我父乃是开国元帅,与李善长,胡惟庸是同僚,我徐家供有太祖钦赐铁券,我自太祖在位之时便入宫当差,如今皇孙继位,蒋师告老,本正使可谓三朝老臣,论资排辈,皇孙尚且要喊我一声‘叔’,哪位大人不服?!”
  朱允炆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似是听得十分有趣。
  朱允炆温言道:“既是如此,云叔但言不妨。”说着挽了衣袖去取笔,身旁宦官忙揭开墨砚。
  云起堪堪忍着笑意,续道:“今日逾了廷矩,云起甘领此责。然而各位大人,可是想当千古罪人?!”
  方孝孺冷冷道:“内廷制度冗繁,锦衣卫一职本无存在必要,洪武年间,太祖亦曾考虑过撤去锦衣卫职务,为君分忧,何罪之有?”
  云起反问道:“太祖撤了么?”
  方孝孺面若寒冰,不予置答。
  云起朗声道:“锦衣卫乃是前朝所设,二十二卫,以锦衣为首,此乃《皇明祖训》上所记,敢问方大学士,意欲废黜祖制,该当何罪?”
  方孝孺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料徐云起竟是对朱元璋留书亦得知一二,朱元璋在位之时,便留下《皇明祖训》《太祖宝训》两本祖制。
  祖制上通篇俱是“不可”“要”等字眼,来为子孙后代确立了一整套明确的法规制度,并屡屡强调,若有臣子敢于冒犯、更改祖训,便应将其“全家凌迟处死”,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朱元璋早就去了阴间,是否沿用祖制,全看在位皇帝。
  言官,文臣最重规矩,云起抬出了祖训,方孝孺竟是哑口无言,锦衣卫之制本未入编录,只是一两句话约略带过,但云起抓着这点无关紧要条文,咄咄进逼,又道:“方大学士没读过皇明祖训?”
  方孝孺终于想到对策,道:“规矩由人所定,亦可由人所改,当今皇上英明睿智……”
  云起大笑数声,调侃道:“方大学士改规矩的规矩,又是何人所授?”
  方孝孺只懂研读,不善诡辩,云起一开始瞎绕,廷下众文人俱是懵了,正思索云起的话时,黄子澄已暗道糟糕,不可着了这奸宄的道儿,怒道:“规矩不合时宜,便需更改,穷则变,变则通,此乃圣贤所言,有何不可?!”
  云起悠然道:“也就是说,撤锦衣卫,改祖制一奏,在当朝寻不见凭依。”
  黄子澄冷冷道:“你又有何凭依?”
  云起道:“我自然有。”
  “《皇明祖训》第九章‘内官’,太祖皇帝亲笔:锦衣卫执六廷仪仗,责王诛臣,唯听命于天子,诸臣不宣,莫可逾礼。”
  “第五章,慎国政!士人,庶民不可妄议内臣,锦衣卫可是内臣?!不可妄议祖制,黄太傅与方大学士,可是在更改祖制?若有妄改者,九族凌迟!”
  云起冰冷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荡,言官们吓出了一声冷汗。锦衣卫向来是所有朝臣的天敌,言官,文人天不怕地不怕,忤逆君王不过是一条命,被斩了正好成全一世清名,然而若是落到锦衣卫手上,廷杖一打下去,将人打得不死不活,半条命吊着,却是比杀头更可怕。
  方孝孺被打折了腿,如今仍是一瘸一拐,一时间文武百官无人敢看朱允炆,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方孝孺的屁 股上。
  云起道:“九族凌迟……各位大人若执意想改祖制,便请做好准备。徐云起甘愿奉陪,锦衣卫四十八人,尽数丢了饭碗,大人们家中老小性命,却是远远不止四十八条了。”
  殿上静了下来,黄子澄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方孝孺却抛了拐杖,静静与云起对视,傲然道:“以孝儒蜉蝣之力撼祖制巨树,除毒瘤,肃朝纲,纵是灭十族又如何?!”
  好胆气!云起暗自赞叹道,不料方孝孺胆子竟是这么大,议事虽已陷入僵持,然而云起仍忍不住钦佩方孝孺的硬气。
  朱允炆见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打圆场,柔声道:“大学士无过,此事朕自有打算。”
  朱允炆怕的只是鸭子般叫唤不停的言官们,倒不如何惧方孝孺,当面赏了颗糖,道:“方大学士与徐正使俱是为国分忧,也谈不上孰对孰错,此事改日再议。”
  言官们这才集体松了口气,方孝孺家小的命不值钱,他们家小的命却是值钱的,自杀不打紧,拖上九族就冤了。好不容易圣明天子在位,还被诛了全族,太也说不过去。
  方孝孺势单力薄,长叹一声,不再坚持。
  朱允炆又好言安抚几句,取来奏折,道:“齐泰,数日前撤藩信报离京,如今可有回音?”
  云起心头一凛,昨日竟是忘了撤藩之事,当即凝神静听。信使到了北平么?朱棣该如何应对?
  齐泰出列道:“回陛下,周王橚已交出兵权,徙于云南;湘王柏接旨后……闭府自焚而死……”
  云起与朱允炆同时震了下,云起将目光投向朱允炆,见朱允炆抿着唇,眼眶略红,不发一言。
  他早就计划好了?圣旨上写的什么?
  云起背脊一阵发凉,朱允炆何时定下的计划,这哪是削藩?这分明就是赐死!
  朱棣如何了?云起几乎有种冲动要揪着齐泰衣领逼问,朱允炆却道:“四叔……那处如何?我本意只是让他交出兵权给张老,依旧驻留北平……”
  朱允炆话中深意不言而喻,后半句,自然是解释给云起听的了。
  齐泰答道:“若路上不耽搁,今日便有回音了。”
  云起浑浑噩噩,还未想明白,忽听午门外一报接一报地递了进来。
  “北平来信——!”
  朱允炆忙道:“快宣!”
  “燕王私自扣留朝廷信使,囚禁北平布政使张昺大人!信使生死不明,我等连夜仓皇逃出,前来回报!”
  满朝大臣倏然炸了锅!
  朱允炆持笔那手微微发抖,难以置信道:“怎会……怎会如此?朕并未责他,只是……”
  云起一手按在朱允炆肩膀上,朱允炆镇定下来,道:“燕王可有口信给朕?”
  云起心中此刻比之朱允炆,更是天翻地覆,然而那信使还未应答,又有一骑仓皇入午门,传道:“报——”
  “燕王朱棣长子朱高炽,朱高煦入京,于奉天门外候宣!”
  朱棣竟是来了这一手,将自己两名儿子送进京来当人质?!
  这下所有人都晕了。
  
  早朝散后,满朝廷都是诅咒徐云起全家不得好死的言官。
  朱允炆竟决定在御书房宣见燕王子嗣,随侍黄子澄方孝孺,凭什么不当着大臣们的面,宣朱高炽朱高煦进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瞒着大家?凭什么偷偷摸摸的,不让人听!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朱允炆心情甚好,是以傲娇地心想,才不关你们事呢。
  云起得足了天大的面子,这下要拒绝朱允炆的感情,便更难说出口了。
  云起仍旧侍于一侧,允炆在书案后坐定,方柔声道:“传那两兄弟。”
  论辈分,允炆乃是他们堂兄,虽久未谋面,心中依旧是带着几分亲情。
  朱高炽素有脚疾,一瘸一拐地带着幼弟进来了。
  朱高煦心中忐忑,尽数写在脸上,显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这般远,只靠兄长照料,此时见到云起,心中一喜,便唤道:“小舅!”
  云起忙竖指唇边,微笑点了点头,示意不可无礼。
  “不妨。”朱允炆安慰道:“路上辛苦了。”
  朱高炽这才拉着幼弟便拜,口称:“吾皇万岁。”
  朱允炆示意平身赐座,朱高炽又喊了声“皇兄”,便让弟弟坐了,自己仍站着。
  黄子澄坐于一旁,冷眼去瞥朱高炽,嘲道:“休要惺惺作态,你父扣留朝廷钦差,私囚北平布政使……”
  “闭嘴!”朱允炆怒道。
  黄子澄心中一凛,未料朱允炆竟是发这么大火。
  朱允炆本想先叙一番家事,无奈被不知好歹的黄子澄提前引入正题,什么兴致也没了,只得作罢,问道:“四叔派你俩入京做什么?可有亲笔信?”
  朱高炽一笑道:“回皇兄,父王说他的字见不得人,有几句话,交代我们两兄弟来回禀皇兄。”
  朱高炽便那么病怏怏地站在书房里,云起看了于心不忍,道:“先坐罢。坐着说。”
  朱高炽略一沉吟,点头,却不就坐,待朱允炆问道:“什么话?”朱高炽方胸有成竹,答道:
  “允炆,四叔为你守着北平,你可是不放心?怕四叔造反?实话告诉你,你若撤了四叔与十七叔的藩,北元再卷土重来,这朝廷上下,一群书呆子,上了前线就只有掉脑袋的命。”
  “你当真要撤藩?成。俩儿子交你手上,话给你说到这份上了,你若要疑四叔造反,便把我儿子杀了,看四叔造不造反……”
  云起瞬间出了一背冷汗。
  朱高炽那话学得惟妙惟肖,竟是与朱棣似了个十足十。
  朱允炆脸上阴晴不定,朱高炽手心满是湿汗,又鼓起勇气道:“知道你……下不了手,四叔也一样地下不了手。退一步罢,别撤了,四叔给你守着这江山,万里长城,没四叔在,终究是不成的。”
  “允炆,登基头一年,你便要学你的爷爷,我的老爹不成?!”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众人屏息,朱高炽说完,抬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才坐下。


25) 失而复得

  云起领着两名外甥从御书房内出来,朱高炽两脚便开始不听话地打颤,跛着走到御花园偏僻处,“嗨”一声长叹,脸色苍白,扶着一棵树不住喘大气。
  “小舅……”朱高煦则怯怯地抱着云起的腰,把头埋在云起身前。
  云起本想大骂朱棣与朱高炽一顿,见高煦如此,也觉可怜,只得敛了怒火,冷冷道:“姐夫是不是打定主意,允炆就算要动手杀你俩,我也会拼死护着。”
  朱高炽如释重负,笑道:“是的,小舅。”
  云起一肚气无处发,点了点头,道:“很好,他猜对了。我还真得护着你俩。”
  “先带你们去歇下。”云起没好气道,背起小的,便朝后宫绕去。
  朱高炽忙跛着跟上,云起一路走,一路吩咐道:“允炆吩咐先住下,现虽未曾限制行动,识相点,不许在宫里乱走。”
  “是,小舅,全听你的。”
  “你俩从家里带来使唤的人呢?”
  “宫外侯着。”
  行到庆延殿前,云起交代道:“既还在宫外,便别让进了,使唤宫中管事的就是,其余我去替你俩安排……”
  高煦蹙眉道:“为什么?”
  “别问。”朱高炽制止了亲弟的询问,点头道:“好的。”
  云起又低声道:“我不管你们在家里听到了什么,关于北平的一切事情,在这里都不许谈,宫中耳目众多,知道么?”
  说毕也不待跛子应答,云起便唤来殿外数名太监,打量片刻,选了个看上去老实木讷的,交代一番后朝高炽道:“这里原本是马皇后住的地方,现便安歇下,稍晚点我让三保来跟着。”
  两兄弟便被这么孤零零地放在后宫里,云起又想了一会,便忍心走了。
  朱高炽少年老成,明白那王爷世子的头衔,到了天子脚下,不过是个虚名头,亲父一方面在北平折腾不停,热火朝天地忙着造反,而自己兄弟进了京城还有此优待,全靠云起护着。
  若非有这御前第一大红人交代下来,俩兄弟是否会处处遭人冷眼,受人嘲弄还难说得很。

  天色渐晚,云起出宫一趟,安顿了朱氏兄弟从北平带来的侍婢,方不放心地入房歇下。
  “云哥儿。”荣庆一手捧着碗,捏着筷子在窗台上敲了敲,道:“开饭了。”
  云起迷迷糊糊道:“啥菜?”
  荣庆报了菜名,道:“病了?端屋里吃?”
  云起道:“攒个食盒,拣鲜笋子,山竹,再弄半尾蒸鱼把鱼刺细挑了,淋点香油,让三保给我俩外甥送去。”
  荣庆“哟”了声,道:“小王爷来了?今儿还听当值兄弟们说来着……”
  云起不耐道:“快去快去,别啰嗦,老子困得很。”
  荣庆笑道:“饭菜给你盛着,我这就去……”
  云起又睡了一会,忽觉得嘴角冰凉,便随手一撇,摸到根软软的手指头。
  半睡半醒间,云起面朝里睡了。
  窗格上“咯噔”一响,云起不悦道:“荣庆!你干嘛呢,别猴儿似的乱碰!”
  说话间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笑声,那声音自顾自道:“面人儿?”
  “……”
  云起吓得不轻,忙翻身坐起,见朱允炆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里,手指去扯插在窗格上的一对面人。
  那正是回北平省亲时,傻子拓跋锋与云起并肩站着,于天桥上让人捏的一对。
  面人已干裂,朱允炆对着灯光端详,认出其中一人,笑道:“这是你?旁边这家伙是谁?”
  云起道:“那是师……”忽地警觉,拓跋锋一事复杂至极,数年前朱棣遣拓跋锋谋杀朱允炆之事,现在可万万不能捅出来,正思考要如何应答,朱允炆已使力拉扯,要取下来一看究竟。
  云起忙道:“那玩意儿插牢了……允炆,不可乱动……”
  朱允炆一扯,“拓跋锋”脑袋登时咕咚一声掉了下来,滚进柜子底下,不见了。
  云起下床气未消,本十分珍惜这俩面人儿,登时火起吼道:“叫你乱碰!”
  朱允炆吓得缩了手,讪讪看着云起。
  “……”
  许久之后。
  云起揉了揉额头,哭笑不得道:“皇上,对不起,臣逾矩了。”
  朱允炆松了口气道:“我……待会替你粘回去。你生病了么?晚饭时我去看高炽,恰好碰见你遣人送饭,说你晚饭也没吃,便来看看你。”
  云起掀了被子,让出床边空位,允炆笑着坐了。
  云起答道:“忘告诉你声,那人唤三保,是我姐给派的小厮,死活让他跟着我回京。”
  朱允炆点了点头,道:“成,你给他刻个腰牌罢,就说是我放进来的,明年宫里选执事时入在我殿里。”
  云起那一声吼得酣畅淋漓,此刻方有点后怕,试探地看着朱允炆,朱允炆看着他,两人忽地心有灵犀,俱是一齐笑了。
  油灯光映在被铺上,云起屈膝坐着,道:“我外甥说啥了?”
  徐云起身着单衣短裤,光着脚,薄薄的白衣下现出年轻男子躯体的轮廓,云起的皮肤干净且白皙,肩宽臂长,身材匀称。身上单衣解了数枚布扣,现出锁骨与胸膛。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那面容不及拓跋锋潇洒豪迈,却别有一番儒将世家的英气。
  朱允炆看得走了神,竟是不知回答。
  云起熟睡时只顾舒服,趴了许久,现醒来后脸上一红,扯过被,将胯 间被顶起的短裤盖着,朱允炆咽了下唾沫,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来触云起的脸。
  “??”
  云起莫名其妙,问:“怎么?”遂握着允炆手指,那一国之君,当朝天子竟是俯上前来,柔唇微张,要与云起接吻,云起忙道:“允炆……不,等等。”
  朱允炆反手握着云起的手腕,云起本是习武之人,腕力极强,轻轻便能把朱允炆推开,然而此刻皇上要用强,却是不好赏他一巴掌,云起只得面红耳赤侧过脸,朱允炆爬上床,抱着云起肩膀,在其耳畔不住亲吻。
  “云哥儿……云……”
  “允炆,你听我说。不,允炆……”
  云起手忙脚乱地推开朱允炆,哭笑不得道:“别乱来,皇上,我不过是个侍卫!”
  “允炆!”
  “别动!朕命你……”
  朕命你什么?乖乖就范?
  云起登时大窘。
  朱允炆抱着云起的腰,把头贴在云起健壮的胸膛上,呼吸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忍不住道:“云哥,我……”
  云起眉头深锁,沉声道:“允炆,咱俩小时候……虽然总是在一处,但是……这话迟早得说,我从来便是把你当弟弟照顾……没有旁的念想,允炆……”
  朱允炆冰冷的手覆在云起腹肌上,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云起虽对朱允炆无欢爱之情,却遭如此来回挑逗,又是刚睡醒,身下亦是起了反应,变得硬涨。
  朱允炆那手不断下移,去掏云起胯 下,云起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朱允炆推开,怒道:“皇上!”
  “我不过是个侍卫,不敢逾礼。”云起道。
  朱允炆已是昏了头,绝望地说:“我让你当将军!”
  云起扑一声笑了出来,道:“允炆,云哥有……喜欢的人了,你是一国之君,要娶妻,立后的,怎能断袖?”
  云起那一声笑,听在朱允炆耳中正如五雷轰顶,瞬间坠入万丈深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云起的笑容俱变了嘲讽之意。
  “我……允炆,我们不可能。”云起认真道:“而且我也配不上你……允炆!”
  朱允炆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云起掀被去追,跑出几步,又停了下来。
  罢了,由他去,云起心想,话总有说开的时候。
  
  是夜,云起解决了一桩大事,心内无比轻松,摸黑扒了两大碗饭,从衣柜下掏出面人拓跋锋的小脑袋,蹭了点口水粘回去,复又满意睡下。
  朱允炆诱奸未遂,反被发了张好人卡,回殿后如何难受啼哭不知,真可谓时也,运也。
  
  一连数日,皇上罢朝,百官放假。
  云起翘着二郎腿,坐在舞烟楼的内院,自斟自饮,吃着小菜,院内正中是挽着袖子,操着板子,“啪啪”作响,训练雏妓学琴的春兰。
  春兰颐指气使,母老虎一般道:“弹富贵点的曲儿。”
  那雏妓怕得很,忙依言抚琴。
  春兰嗔道:“徐云起,你也真够横的,就不怕圣上把你关大牢里。”
  云起笑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打小一起长大,我对他心思清楚得很。”
  春兰墨漆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云起又解释道:“小时候,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强取,反而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况且他面上斯斯文文,性子却是倔得很,就算逼我……逼我就范……”
  春兰娇笑数声,道:“得到了你的人,得不到你的心也是无用。”
  云起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发麻道:“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意思。打个商量,咱不说这个?允炆也是聪明人。”
  春兰嘲道:“怎不见你从了他,我们也好跟着鸡犬升天一回,你说这舞烟楼在应天府开了数十载,生意总也做不大,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你下回就使把力,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成不?妈妈原想把楼开到北平去……”
  云起险些一口酒喷了出来,春兰兀自在那絮絮叨叨计划个没完,朝云起阐述她的人生梦想——当舞烟楼北平分窑窑长。
  云起打岔道:“再过几日便是清明了,我得陪皇上去山上烧纸,我娘的坟也在紫金山,入不得祖坟,今年还是你去替我姐弟二人扫了成不?”
  春兰正陷在无限的憧憬中,道:“哦,温姨的墓。”
  云起又道:“把我那俩外甥给你派着去?”
  春兰道:“罢了,服侍不来俩小王爷,我明儿挽个篮子便上山去了。你还是儿子呢,咋不顺道去烧点纸?”
  云起哭笑不得道:“哪敢带着皇帝到我娘墓前去?再说每年清明出巡一大班人马,没地扰了她老人家的清静。”
  春兰忍不住道:“好歹得把坟儿给迁回你爹老家去。”
  云起唏嘘道:“我又何尝不想,二哥不让我娘进祖坟,我姐年年与他吵,这几年才消停了些。”
  春兰叹道:“楼里的女人俱是命苦的,连温姨也不例外……”说毕朝院中那雏儿怒道:“弹什么花好月圆!没见正哀着吗?”
  那新学琴的雏妓被轰了出去,春兰便坐在琴前,手指拨弦,低声唱道:“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云起嘴角抽搐道:“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么……”
  春兰清了莺喉,自顾自抒唱起来,一曲毕,柔声道:“我若是去北平,凭着我这琴艺,身段,秀色,怎么着也得是个一代名……”
  “徐云起——!”
  酒桌上不见人影,锦衣卫正使已溜了。
  春兰叉腰尖叫出门去追:“妈八羔子的!狗侍卫!你喝酒没给钱——!”

  朱允炆自从那一天起,便憔悴萎靡下去。除了黄子澄外,所有的近臣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黄子澄例外,狗侍卫快倒台了,太傅的春天终于来了。黄子澄乘虚而入,嘘寒问暖,然而太傅的城府工夫向来不太到家,幸灾乐祸的神情都写在脸上,即使安慰,也是内心窃喜地安慰。
  于是太傅挨了皇上劈头盖脑的一墨砚,世界终于安静了。
  朱允炆龙颜大怒时,云起便站在龙案边。
  那日闲聊时,云起仍有一句话未说,他算准了朱允炆不会因爱生恨,并不仅仅是建立在他对他的了解上。还有一个原因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朱允炆得不到云起,会有一种下意识的无助,便不可能难为他的外甥。只会拿旁的人出气。
  出完气后,朱允炆一整袍服,对满头墨水的黄子澄视若无睹,淡淡道:“这便走罢。”
  云起低声叹了口气,跟在天子身后,朱允炆上了金顶龙车,云起微一迟疑,便跟了上去。
  
  清明节,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向城外紫金山,朱元璋尚未迁棺回凤阳,暂葬于紫金山皇陵。朱允炆是真正的当家了,他带着南京所有的皇族,上山烧纸,祭坟。
  朱允炆冷冷道:“徐卿不用骑马护卫?”
  云起想了想,道:“几天没见你了,和你说说话儿,外头有荣庆照拂。”
  朱允炆嘲道:“你可真够放肆的。”
  云起看着朱允炆,笑道:“臣不才斗胆,不过是仗着皇上宠我,否则凭什么放肆?”
  朱允炆静了片刻,云起也不客气,便坐到他身旁。
  朱允炆鼓起勇气道:“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云起沉默了,继而报以一个微笑。
  朱允炆本已完全熄灭的希望,不知为何又重新燃烧起来。小皇帝叹了口气,倚着云起,把头搁在他肩上,道:“别躲成不?”
  云起略一沉吟,道:“皇上别太……过界,臣原是不敢躲的。”
  朱允炆喃喃道:“不敢躲?”
  云起道:“有甚好躲?小时候,云哥儿不也常这么抱着你么,皇孙。”
  云起嘴上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拓跋锋,朱允炆忽地笑道:“对。”继而把头枕在云起腿上。
  一切都在云起的预料之中,朱允炆的心情好了不少,挑了些过去的回忆来说,马车摇摇晃晃,略微倾斜,想是在登山,过了不久,便即停下。
  呼延柯掀开车帘,朝内望了一眼,仅是惊鸿一瞥,心内却已十分震惊。
  “到了?”云起问。
  朱允炆闭着眼,不悦道:“这么快就到了?”
  云起笑道:“那再走一会。”
  呼延柯尴尬得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恭敬道:“臣……罪该万死,到了。”
  皇车已至山顶,云起牵着朱允炆的手下车,正要撒手时却被朱允炆紧紧攥着。
  “皇上,百官都看着呢。”云起低声道。
  朱允炆无奈,只得松手,道:“大家都随我来。”
  清明时节,灰蒙蒙的天空飘起细雨,将山道沿路的新树淋得翠绿。
  长满青苔的台阶湿滑,众人提着袍襟小心行走,面上表情俱是哀痛,沉湎,然而心内所思各异,不知是在默哀朱元璋,还是默哀洪武年间交代在朱元璋手中的人命。
  皇陵建得甚高,云起与呼延柯率先开道,众臣随后,弃车徒步朝陵前缓缓行走,那山上排出一条长达半里的人队,遥遥望去,颇为壮观。
  呼延柯不住打量云起,云起却心不在焉,侧目望向山下,低谷处是他生母的坟墓。
  紫金山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挽着个竹篮,朝那处走去,云起认出那是前来上坟的春兰。
  云起面无表情地心想:皇帝与□,死了以后都葬在同一座山上;躺的不过也是那么一小块地方。
  呼延柯冷笑道:“山下埋的是谁?”
  云起淡淡答道:“我娘温月华,舞烟楼头牌阿姑。”
  呼延柯正要寻话来讥讽,朱允炆却笑道:“待会祭完爷爷,顺路去给你娘上坟?”
  方孝孺色变道:“万万不可!皇上九五之尊,怎可去祭一个……祭一名风尘女子?”
  云起笑道:“就是,皇上若给她鞠个躬,说不定得害我娘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死。”
  云起这般调侃,众臣俱又抽了口气,看来昏君奸臣二人之间的裂缝已消弭了,妖孽就是妖孽,妖孽呐!
  云起还待说句什么,那队伍中却是吵吵嚷嚷,朱高煦与三保笑着追了上来。
  “高煦!”云起忙喝道:“台阶上滑,不可追逐!仔细摔了!”
  朱允炆笑着伸手去扶,三保手里拿着只草编的蚱蜢,身轻如燕,在台阶上碎步一点,便从众人身前掠过,朱高煦却不知为何十分兴奋,只一路追个不停。
  云起怒道:“高炽呢?怎也不管着你弟?”
  朱允炆微笑道:“高炽脚不方便,没上山来……高煦,到哥这儿来。”
  高煦大声笑道:“不!小舅帮我抓住他!”
  三保有意放慢了些许跑速,等着高煦来抓,朱高煦还是个孩子,几步奔上,险些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忙伸手拉扯,抓住马三保的腰带,连带着他也摔了个趔趄。
  “好了!别闹了!”云起喝道:“回队里去……”
  霎时间朱允炆脸色大变,伸出手,去捞空中落下来的一物。
  “皇上!”呼延柯与徐云起同时叫道。
  云起背脊倏然一片寒碜,见三保与朱高煦拉扯时,怀中落下一个反射着日光的圆环。
  玳瑁戒从朱允炆的指缝间穿过,落下地面,掉在石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继而弹起,沿着台阶滚下山去。
  朱允炆收回手,呆呆地站在原地。
  云起慌忙跃出山道,一脚踏着湿漉漉的草丛,斜斜滑下山坡。
  “皇上?”呼延柯试探地问道。
  朱允炆把目光投向三保,三保不知所措地站着,继而意识到了什么,把朱高煦护到身后。
  朱允炆深深地吸了口气,吼道:“把这小子抓起来!”

  与此同时,朱棣诸事准备停当,可以开始造反了。
  造反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把两名当人质的儿子接回来。否则坐上皇帝椅子,却没了太子,可是大大的不妙。
  朱棣半点也不担心,这步棋早在云起省亲时便已设好,此刻绝世高手拓跋锋接到朱棣的委派任务,立下军令状,带着数匹空马回南京去,准备在内应马三保的配合下,带回朱高炽与朱高煦两兄弟。
  拓跋锋熟谙皇宫布局,又精通刺探与暗杀,无疑是最恰当的人选。
  长亭十里,芳草萋萋,冰雪初融,徐雯与朱棣把拓跋锋送到北平城外。
  拓跋锋拍了拍马头,把包裹放上马背,唯一的兵器只有张三丰赐予的钝剑“七星”。
  “你不带把淬毒匕首啥的……真的成么?”徐雯担心地问道。
  拓跋锋神色如常,一边束紧马鞍,答道:“剑在心中,一试天下。我会不再用利剑,也不再杀人。”
  徐雯叹了口气,道:“该杀的还是得杀……”
  朱棣道:“好了好了,你女人家不懂的。要相信锋儿的本领。”
  拓跋锋漠然道:“我这就去了。”
  “成,去你的吧。”朱棣答道。
  徐雯红着眼,楚楚道:“你可千万得把弟弟们带回来啊,锋儿。”
  拓跋锋翻身上马,漠然道:“会的,我真的去了。”
  朱棣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快去。”
  徐雯欲言又止,拓跋锋踌躇片刻,知道她想说什么。
  “还有云起……”徐雯张口道。
  朱棣不悦道:“不是说了么?!云起呆在皇宫里比来北平安全,你要他平平安安,就别让锋儿带他回来。”
  徐雯哽咽道:“我放心不下……万一皇上要拿他……”
  朱棣道:“不会不会!锋儿你快走,别理她。”
  拓跋锋点头道:“哦,我这就真的去了。”
  朱棣怒吼道:“快滚!”
  拓跋锋一抖马缰,喝道:“驾!”
  三匹千里马仰天长嘶,起蹄,在料峭春寒中朝着南京疾速奔去,冷风中,拓跋锋的嘴角隐约有一抹笑意。
  突厥剑手策马奔驰,离开北平,拉开了建文年间,翻天覆地的靖难之役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