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6

布丁琉璃:嫁反派 86 - 90

【第86章】 噩梦

    “记得儿时,我与阿臣时常在此泛舟游乐,谈天说地。”薛岑看向水面尚未抽芽的嶙峋枯荷,像是忆及遥远的过去,“彼时二姑娘身子不好,便在这水榭中远远地看着。”
    虞灵犀以为薛岑多少会有点怨怼,或者像前世最后一次相见那般清高自傲,愤世嫉俗。出乎意料的,他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哀伤。
    “十岁那年秋,我见你们撑船穿梭在莲叶之间,艳羡不已,闹着要吃莲蓬。可那时哪还有莲蓬?兄姊们都哄骗推搪,只有你伸手去摘。”虞灵犀站在半丈远的距离,轻声道,“却不料失足跌落池中,自此留下怕水的病根。”
    薛岑笑了笑:“最是儿时欢乐,少年不计离愁。”
    他挑了这个时辰前来,应该不只是叙旧这般简单。
    虞灵犀的目光落在那一对龙凤琉璃酒杯上,酒杯宛转流光,玲珑剔透,看得出是上佳之物。
    “这壶中装的是埋了十年的‘百岁合’,原是饮合卺酒用的。我如今用不上了,不如转赠二姑娘。”
    薛岑的视线落在哪壶未开封的酒上,喉结几番滚动,方温声道,“我……能与二姑娘小酌一杯,当做饯行吗?”
    虞灵犀问:“饯行?”
    薛岑有些仓促地调开视线,苦涩道:“明日二姑娘出阁喜宴,我就不登门扰兴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虞灵犀落座,吩咐侍婢去取新茶和吃食过来。再回首时,便见薛岑带来的小厮向前,开了那坛珍藏了十年的‘百年合’。
    薛岑取了琉璃杯,亲自斟了两杯酒,虞灵犀只好将还未出口的话语咽下。
    杯盏中琥珀金的酒水微微荡漾,倒映着她澄澈的眼眸。
    ……
    曲江池畔,僻静院落中传来叮咚叮咚的轻响。
    “主上安心,我已命人改良了‘百花杀’药性,使其毒性更强,且可延长一日发作,以确保万无一失。”薛嵩掩上厅门,朝屏风后那道影子道,“舍弟已带此药进入虞府,待明日洞房礼成,便是静王暴毙之时。”
    屏风后,拨浪鼓的声音清脆传来。
    那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竟沦落到要靠连累一个女子来完成大业,我终究于心有愧。”
    “主上仁德,然成大事不拘小节。”薛嵩道,“静王府固若金汤,其人阴险诡诈,我们只能从虞府薄弱处入手。”
    屏风后的人放下拨浪鼓,起身道:“此药并无解药,我听闻令弟出门前特意尝了一杯酒作为验证,可会连累他性命?”
    “舍弟虽单纯,但也不会对臣言听计从。那酒他必定要先尝一口,确定无毒,才会安心答应去见虞灵犀。”薛嵩眉间凝着阴翳,道:“主上放心,那毒,臣压根就没下在酒水里。”
    “哦?”
    “臣将‘百花杀’的毒,抹在了琉璃杯的杯口中。只要虞灵犀执杯饮酒饯行,哪怕只是轻沾一口,也必定中毒。”
    “你如何知晓,令弟定会将有毒的杯盏给虞二姑娘?”屏风后的人长叹道,“薛二郎满腔痴情,并非三两月能消弭的。若他下不去手呢?”
    薛嵩似是早已料到如此,颔首道:“主上说得对,阿岑生性纯良,他必定下不去手。”
    屏风后凝滞了片刻,那人问:“那为何还让他……”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臣才告诉阿岑,一定要将凤杯给虞灵犀,让他自己执龙杯。”薛嵩沉默了一会儿,冷肃道,“阿岑心中起疑,必定偷换杯盏,代虞灵犀受过。”
    他从来不相信自己那个一张白纸似的弟弟,他相信的,只有自己对人心的把控。所以那毒,其实是抹在了龙杯中。

    虞府,水榭。
    薛岑呼吸紧了紧,短促道:“等等。”
    虞灵犀收回手,略微疑惑地看向他。
    “二姑娘嗜辣,此酒味道稍淡。”薛岑伸手去摸腰间挂着的小绸袋,大约心不在焉,小绸袋解了许久才解下。
    薛岑歉意地笑笑,从袋中夹出两颗椒粉甘梅,置于面前的琉璃酒杯中。
    虞灵犀恍了恍神,这么多年了,薛岑竟然一直随身携带着她喜好的东西。
    不过今日既是要分道扬镳,他此举是否太过亲昵多余了?
    正想着,薛岑将那只雕龙纹的琉璃杯推至她面前,笑了笑:“二姑娘,请。”
    他率先端起自己的那只凤杯,郑重一举:“这一杯,敬过往两小无嫌。”
    说罢顿了顿,仰首一饮而尽。
    薛岑本就端正克己,从不酗酒,饮得急了,呛得他眼角湿红。
    他拦住想要劝解的虞灵犀,又斟了一杯道:“这一杯,敬未来春风万里。”
    虞灵犀总觉得,此刻他的眼底藏了太多东西,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她按捺心底的迟疑,面不改色地端起自己面前那只龙纹琉璃杯,与薛岑遥遥一举。
    小厮端着酒壶,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虞灵犀缓缓靠近唇瓣的杯沿上。
    虞灵犀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眼底映着酒水的波纹,浮光掠影。
    在杯盏即将触碰嘴唇的一刻,虞灵犀微微一顿。
    继而薛岑忽的伸手过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那杯酒,仰首一吞而下。
    虞灵犀阻止不及,那名小厮也因惊愕而僵愣在原地。
    趁着监管他的小厮没反应过来,薛岑红着眼嘶声道:“酒里有毒,别碰!”
    须臾一瞬,那名小厮回过神来。知晓坏事,他转身欲跑,却被赶过来的虞焕臣一掌击翻在地。
    这名小厮身手极为了得,一骨碌爬起来,迅速踩着假山攀上围墙,朝外边逃了。
    虞焕臣欲追,又担心水榭中的情况,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追击的任务交给青霄等侍从,自己大步朝薛岑走去。
    “把地上的琉璃杯收好,去叫太医!快去!”
    想到什么,虞灵犀眼中的诧异渐渐变成惊骇,向前一步道:“我那杯酒里有‘百花杀’是不是?快吐出来!”
    “来不及了。”薛岑只是轻轻摇首。
    从阿兄故意拿虞灵犀和静王的婚事反复刺激他开始,他便有了怀疑,被至亲背叛的绝望击破了他残存的希冀。
    他没有别的办法,与其换别人来对付虞灵犀,不如他自己冒险一趟。
    薛岑眼角微红,撑起一个温和的笑来:“若不这样,我没机会将消息告知你。”
    虞灵犀一时无言。
    作为前未婚夫,薛岑此番登门有些突兀。
    若是在上辈子,虞灵犀或许没什么心防。
    她应约见面,只是想着薛家如果像前世那样,借薛岑的手来害她和宁殷,她便可顺势而为揪住薛嵩用“百花杀”残杀异己的把柄。
    可她没想到,薛岑竟会傻到自己吞下那杯毒酒。
    虞灵犀看向被虞焕臣搀扶住的薛岑,勉强保持镇定:“兄长,给他催吐。”
    “阿岑,吐出来!”
    虞焕臣面色冷峻,伸指按压薛岑的腹部穴位催吐,可根本来不及。
    没人比虞灵犀更清楚百花杀的药性有多狠。
    “不……不必管我。”薛岑抓住虞焕臣的手,抬头看向虞灵犀,仓促道,“他们做了两手准备,在婚宴仪宾中亦埋了刺客,欲行刺静王!此番我失败,打草惊蛇,他们的行刺计划必将提前……去帮他吧,快去。”
    薛岑的眉眼温润依旧,只是多了几分从容的决然。
    虞灵犀后退一步,以眼神拜托兄长处理眼前之事,而后飞快转身跑去。
    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薛岑微红的眼中湮没着宁静。
    “幸好……”
    幸好这一次,他没有来迟。
    ……
    马车自静王府而出,朝永乐门行去。
    案几上熏香袅散,宁殷屈指抵着额头闭目小憩,垂下的睫毛在眼睫下投下一圈阴影。
    他极少做梦,这两天却反复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悠长的黑色密道中,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但这一次,他触碰到了终点。
    像是一扇门,用力推开,幽蓝的微光迎面而来。
    是一间狭窄的斗室,萤蓝的光的便是从斗室中的冰床上散发出来。而那蓝光的中心,安静地躺着一位乌发红唇的美人。
    “灵犀。”
    宁殷审视着冰床上熟睡的美人,伸手去触碰她僵硬的嘴角,却只碰到了一片冰冷。
    心脏蓦地剧痛。
    察觉到什么,屋檐上的灰隼骤然扑飞,尖利的隼鸣伴随着破空的凌寒声刺破夜空。
    宁殷倏地睁眼,略一侧首,森寒的刀刃便迎面刺过来。冷光映在眸中,一片霜寒。
    片刻,行刺的仪宾手臂传来一声毛骨悚然脆响,继而刺进马车中的那柄刀刃飞出,贯穿了他的喉咙。
    刺客眼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如破布娃娃般,晃荡荡被钉在了坊墙上,绽开一片血花。
    “总算上钩了。”隐藏在暗处的沉风松了口气,又曲肘顶了顶身侧的折戟,“殿下为何不在王府里处置这群刺客,而要费力将他们引来此处。”
    折戟看了眼巷中的刀光剑影,只说了一句:“因为王府明天大婚。”
    殿下是绝不会允许这些杂鱼将王府的砖瓦染脏,他要干干净净地迎娶虞二姑娘。
    “上。”
    折戟反手取出背负的重剑,瞧准时机率先冲了出去。
    墙头的桃花灼然绽放,一片粉红霞蔚。
    微风浅动,月影扶疏,桃花飘飘荡荡坠落在地,被汩汩蜿蜒的粘稠染成诡谲的鲜红。
    宁殷蹙了蹙眉,嫌恶地拭去手上沾染的一点血渍,睨向墙角四肢俱断的刺客。
    这是十名顶尖刺客中唯一的活口,却也和死了差不多。
    那刺客断线木偶般瘫坐在尸堆中,口鼻溢血,却仍笑得张狂。
    “死到临头了,还嚣张什么?”沉风嘀咕着,走向前道,“喂,你笑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诡计?”
    刺客嗬嗬两声,然后忽的喷出一口血箭。
    血沫飞溅,有什么画面在宁殷脑中飞速掠过。
    鲛绡榻上,有谁一口黑血喷出,染透了他雪色的衣襟。
    岁岁。
    心口刺疼时,他茫然踉跄了一步。
    “殿下!”
    折戟下意识想搀扶他。
    宁殷却是自己稳住了身子,压下喉间涌上的腥甜。
    猜到什么,他径直越过侍从,翻身上马时,手中短刃狠狠刺入马臀,就这样带着一身血气朝虞府疾驰而去。
    “我曾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因此而死,留你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是梦吗?
    如果只是梦,为何他的心会这么疼。
    如果不是梦……
    马匹吐着白沫嘶鸣,人立而起,宁殷看到了领着一队侍卫准备出门的虞灵犀。
    两人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对视,一时悄寂无声。
    “宁殷!”
    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虞灵犀眼眸一亮,长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宁殷的脸色实在太糟糕了,面颊在暗夜中近乎苍白,下颌上溅着血珠,双目深陷,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苍冷沉重。
    他的眼睛那样黑,蕴着暗色的红,虞灵犀一时看不透他眼底翻涌的情愫是什么。
    她担忧地小跑过去,仰首道:“你没事吧?我方才听说薛家买通刺客……”
    话未说完,宁殷已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儿罩在其中。
    他垂眸盯着虞灵犀的面容许久,而后抬起擦拭干净的手指,如同确认什么般,轻轻碰了碰她的嘴角。
    “宁殷?”虞灵犀疑惑。
    宁殷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沾着鲜血的笑靡丽疯狂。
    “是暖的啊。”
    他抚着虞灵犀的脸颊,露出满足的神情。
    “宁殷。”虞灵犀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指,让他更直观地感受自己的体温,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墙下的灯影摇晃,宁殷的眼中吞噬着光。
    “我梦见你躺在黑屋的冰床之上,不会笑,不会说话。我触碰你的脸颊,却只有僵硬的冰冷。”
    宁殷的嗓音一贯低沉好听,优雅而偏执,“我的岁岁,怎么可能变成那副样子。”
    虞灵犀心脏一紧,像是被人猛击一拳,漫出绵密的疼。


【第87章】 浮现

    宁殷和虞灵犀不太一样。
    许是巧合,又或许因为薛家故技重施的缘故,才促使他梦见了上辈子的零碎片段。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历经重生后的种种,再匪夷所思的事也不过是久别重逢。
    虞灵犀有很多话要说,她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走了太远太远,不曾有过尽情倾诉的机会。
    可话涌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声扑哧的轻笑。
    “那只是一个噩梦。”
    她牵着宁殷微凉的手掌走到无人的角落,轻轻重复了一遍,“只是梦,宁殷。”
    夜风中花香沉浮,虞灵犀的眼睫上挂着一点湿,却笑得温暖而明丽。
    “是个十恶不赦的梦。”
    宁殷的视线落在虞灵犀浅红的眼尾,半晌,柔声道:“惩罚我吧,让我痛一点。”
    仿佛只有她赐予的疼,才能盖过梦醒时心尖的痛。
    虞灵犀该惩罚他什么呢?
    告诉他前世自己死在他榻上,然后看着他发疯自虐吗?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大婚在即,该尝尝甜头了。
    于是她踮起脚尖,拉下宁殷的颈项,墙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便重叠在一起,鼻息交缠。
    她闭上眼睛,艰难碰了碰宁殷的唇。
    他的唇那样冷,没有一点活人的热度。虞灵犀贴得更紧些,小心地含住他的上唇,渡去最柔软的暖意。
    宁殷打开眼睛,几乎是猛然撞吻回来。
    他漆眸噙着缱绻的笑意,亮晶晶的,可唇舌却野蛮得像是要让人窒息。
    侍卫还在远处候着,虞灵犀憋红了脸,背脊抵在粗粝的墙上,难受得下意识要推他。
    可他的臂箍得那样紧,指节泛白,虞灵犀的手抬在半空中,最终只得轻轻落下,如同他往常抚猫一般,改为轻抚他的背脊。
    花香伴随着鲜血的艳,盛开在这个安静的春夜。
    不知过了多久,宁殷渐渐温和了下来,垂下眼睑,在她下唇轻轻一咬。
    虞灵犀紧紧扶着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受些了,小疯子?”
    宁殷抚她的脸颊,除了眼中染着几分欲,脸色已恢复如初。
    “你看,噩梦总会醒的。”她拥着宁殷的腰,声音比二月的风还要轻柔,“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
    许久,宁殷慢悠悠应了声:“嗯,每天都换种疼法。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岁岁的身上。”
    很好。虞灵犀只能红着耳根安慰自己:有心情开始耍疯,看来就是恢复正常了。
    小疯子恢复正常的时候,便是薛家和他幕后之人覆灭之时。

    夜深人静,虞府依旧灯火如昼,往来熙攘。
    虞灵犀回到花厅,便见虞夫人和苏莞亲自监督仆从准备明日催妆茶的布置,忙得不亦乐乎。
    “夜深了,嫂嫂快去歇着吧,肚里还揣着一个呢。”
    虞灵犀将苏莞拉到一旁坐下,不许她再跑来跑去。刚转身,便见虞焕臣大步走了过来。
    “他那边,都解决好了?”虞焕臣嘴里的“他”,自然是宁殷。
    虞灵犀“嗯”了声,笑道:“他早有准备,好在虚惊一场。”
    “薛岑呢?”她又问。
    “那毒极难验出,只好连人带证物送去了大理寺。”虞焕臣微微拧眉,抱臂道,“不过已及时给他服药催吐过,太医院正在大理寺会诊。若薛岑所中之毒真是‘百花杀’,具体毒入几分、能活几日,都未可知。”
    苏莞看了沉默的虞灵犀一眼,悄悄拉了拉夫君的袖口。
    虞焕臣也反应过来,幺妹马上就要出嫁,不适合再说这些话题。
    虞灵犀尚在思虑,想了想道:“有位药郎或许有法子,只是现在他不在京中,不知能否来得及。”
    “行,哥哥去处理。”虞焕臣按了按妹妹的鬟发,低头笑道,“现在岁岁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等候明日的出阁礼。”
    虞灵犀也笑了起来,弯着水润的眼睛道:“兄长,这一辈子真好。”

    二月十八。
    大吉,宜嫁娶。
    平旦鸡鸣,天边一线鱼肚白,出阁礼如期而至。
    天刚蒙蒙亮,虞灵犀便下榻梳洗,沐浴更衣。
    静王府派了好些个手巧的梳妆宫女来,从濯发到修甲,绾髻到上妆,皆各司其职,直至临近正午,才妆扮齐整。
    虞灵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凤冠璀璨,红裙曳金,腕上金玉镯子叮当作响,乌黑的鬓发衬着雪肤红唇,娇艳得近乎陌生。
    不管做了多少次心理准备,看见自己穿着嫣红嫁衣等候心上人迎亲时,仍是心潮澎湃难以停歇。
    这一次,是真的要嫁人了。
    虞灵犀百感交集,眨了眨眼,嘴角却毫不吝啬地朝上翘起。
    黄昏吉时,静王府的迎亲队伍准时赶到。
    宁殷没有什么亲友充当傧相,他是亲自领人来迎亲的。
    按照礼制,原本还有拦门催妆的流程,但因宁殷的身份实在太过威仪显赫,宾客对他的畏惧几乎刻在骨子里,一时没人敢拦亲。
    虞灵犀手执却扇,搭着虞焕臣的臂膀一步一步踏过绵延的红毯,两辈子的岁月在这一刻交织,圆满。
    朦胧的视野中夕阳流金,她看到了长驱直入进门的宁殷。
    隔着面前晃荡的凤冠垂珠,可见静王殿下一身衮冕吉服,长身挺立,俊美强悍得宛若高山神祗,贵气天成。
    他身后,彩绶飞舞,华盖灿然,乌压压跪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迎亲宫人。
    可他的眼睛始终望向她,透着轻松的愉悦。
    “嫁过去后,受了委屈不必忍着。”在将妹妹交给静王前,虞焕臣借着喜乐的遮掩低声道,“记住,虞家永远在你身后。”
    虞灵犀眼睛一酸,朝着爹娘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拜,这才转身,将指尖搭在宁殷伸出的掌心。
    男人的指骨修长硬朗,给人安定的力量。
    迎亲册封礼之后,还要承舆车入宫朝见帝后。
    但皇后因获罪罢黜,皇帝中风在榻,宁殷便直接将虞灵犀送去了王府。礼部和光禄寺的人皆视若不见,无一敢置喙。
    尽管慑于宁殷的狠绝,许多冗长的流程皆已精简,但还是折腾到了晚上。
    宁殷没有亲友,故而静王府不似虞府那般嘈杂,有的只是满庭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是前世摄政王府从未有过的喜庆。
    “小姐……不,王妃娘娘。”一同跟过来服侍的胡桃拿着两个长条形的檀木盒,请示道,“这两样东西,给您搁在哪儿?”
    盒子里放的,是宁殷赠的剔红毛笔和簪子。
    本来也想将那只油光水滑的花猫一同带过来的,无奈她实在一碰就起疹子,只好作罢。
    虞灵犀偷空吃了两口粥食,想了想道:“搁在桌子上吧,回头再收拾。”
    胡桃脆生生“哎”了声,又忍不住絮叨:“奴婢听礼部的人说,此次静王迎娶您的规制,比东宫娶太子妃有过之无不及。当真是京城百年难见的,轰轰烈烈的一桩盛事。”
    说到这,胡桃又有些唏嘘。
    谁能想到当初野狗般伤痕累累的“乞儿”,竟然会成为权势煊赫的静王殿下呢?
    正聊着,宁殷便踏着一地灯影推门进来了。
    胡桃慌忙将却扇递到虞灵犀手中,随着其他侍从一同敛首跪拜,大气不敢出一声。
    宁殷换了身殷红的常服,玉冠玉带,衬得面容俊朗无俦。虞灵犀从未见有哪个男人如宁殷一般,明明两辈子见过千百次,换个场景再见,仍是会被他惊艳到。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虞灵犀面前,伸手取下她手中的却扇,抬指将她额前的垂珠撩至耳后,端详了许久。
    离得这样近,虞灵犀甚至能看到他眼底倒映的,小小的自己。嫣红嫣红的,像是两团烈焰跳跃在他漆黑的眸中。
    “真好看。”他慢悠悠得出结论。
    虞灵犀眼中荡开细碎的光,小声笑道:“还没到时辰呢,怎么不去晚宴上?”
    “一群杂鱼,也配让本王亲自招待?”
    宁殷索性在对面的椅中坐下,光明正大欣赏娇艳如花的新妇。
    司仪的掌事宫女是个人精,见静王等得不耐烦了,立刻捧出红绳系着的合卺酒,恭敬道:“请殿下和王妃娘娘饮合卺酒,百年好合。”
    那合卺酒用瓠装着,好大一碗,虞灵犀抿了一小口便开始发热。
    宁殷倒是不上脸,无论饮多少酒也是冷白的面孔,只是眼尾会有些许的浅绯,看上去多了几分冷艳。
    两人交换瓠,饮下对方剩下的半杯酒。
    宁殷乌沉的眼睛看着虞灵犀,勾着笑意,刻意对着她留在杯沿的口脂印,压唇饮了下去。
    “……”
    岔神间,虞灵犀一口酒水含在唇中,险些呛着。
    那口酒到底没有饮下,至少有一半卷入了宁殷的唇舌间。
    虞灵犀身上发烫,面颊绯红,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带着清冽酒香的醉吻。
    宫女们已经不在了,没人胆大到敢来闹静王的洞房。
    偌大的寝殿内,只听得见彼此交缠的呼吸。
    妆容洇了汗便有些不适,虞灵犀抚了抚散乱挂在鬓边的凤冠垂珠,小声道:“还未沐浴更衣呢,我先去卸妆。”
    说罢用残存的理智推开宁殷,一溜烟转去了屏风后。
    拆下凤冠和发髻,洗去脂粉,虞灵犀披散长发,抬手拍了拍湿漉细腻的脸颊醒神。
    想了想,她又将嫁衣也一并宽去,只穿着绯色的中衣中裙晕乎乎走出了屏风。
    宁殷已经宽去外袍和腰带,一袭松散的同色袍子,正倚在榻上翻阅着什么。
    他的姿势闲适而优雅,眼也未抬,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唤道:“过来。”
    见他翻阅得这般认真,虞灵犀勾起了好奇。她提裙坐在他身侧,撑着榻沿,好奇探头道:“看什么呢?这么认……”
    话未说完,便被小册子上白花花大喇喇的图画惊得一愣。
    按照京中传统,女子出嫁时压箱底的陪嫁中会有一份避火图,做晓事之用。
    宁殷竟将这物件拿了出来,还看得这么……
    这么面不改色。
    “生米都煮过了,还怕几张图?”
    宁殷睨着故作镇定的虞灵犀,笑了声,咬了咬她绯红的耳尖道,“今夜新婚燕尔,岁岁最大,来挑几页。”
    虞灵犀又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挑几页”是什么意思。
    她才不会乖乖往陷阱里跳,欲别开视线,却被宁殷轻轻捏住下颌,温柔而又强硬地让她学习选择。
    “这个,还是这个?”他翻了页,随即自顾自摇首道,“这个不好,秋千那么晃荡,容易伤到岁岁。”
    真是够了!
    虞灵犀面红耳赤,索性拉下他的衣襟,以唇封缄。
    册子落在地上,明烛缱绻,照亮温柔的夜。
    ……
    虞灵犀一直觉得,宁殷的肤色冷得近乎苍白,是很适合着红色的。
    可当视线晃荡,虞灵犀眼睁睁看着他心口的刺青浮现,由浅淡转变成血一般的深红时,仍是惊到心脏战栗。
    原来,这就是宁殷为她刻下的印章。独属于她的印章。
    汤池热气氤氲,荡碎一池波影。
    虞灵犀眼睫湿润,依靠在宁殷怀中,伸出纤细的手指细细描摹宁殷心口鲜艳未褪的“灵犀”二字,哑声请问:“何时刺下的?”
    “第一次煮饭后,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对于疯子而言,死玉刻的印章不如“活玉”美好,所以宁殷将她的名字刻在了心口的伤痕上。
    他拉着虞灵犀的手,引她触碰那抹鲜红,吃吃低笑道:“喜欢吗?”
    虞灵犀能说什么呢?
    喜欢他喜欢到心口酸胀,久久不息。
    “很疼吧?”
    她将脸颊贴在他湿漉的胸口,聆听他强健的心跳。
    宁殷揽着她纤滑的腰肢,扬了扬唇线。
    疼么?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关虞灵犀的一切烙在他身上时,那股无与伦比的兴奋。
    “下次,给我也刺一个好了。”虞灵犀哼道,“要疼一起疼。”
    一片玫瑰花瓣顺着水流起伏飘荡,沾在了她的胸口上,有些痒。
    她伸手欲摘去,却被宁殷握住了腕子。
    他仔细看了许久,方垂眸俯首,用牙轻轻叼走了那瓣馥郁的花。
    虞灵犀浑身一颤,抬起头来,便见嫣红的花瓣含在他淡色的薄唇间,艳丽无双。
    他怎么舍得虞灵犀受疼呢?
    宁殷伸出舌尖一卷,将花瓣卷入嘴中,慢慢嚼碎。
    他眯了眯眼道:“下次用赤血在岁岁胸雪上画个花吧,也是一样的效果。”


【第88章】 脚铃

    虞灵犀醒来时,腰还酸着。
    衣裳和小册子凌乱地散落在地,宁殷难得没有早起,侧躺在榻边小睡,松散的衣襟下隐隐露出紧实的轮廓。
    虞灵犀垂眼仔细瞧了瞧,那抹瑰丽的刺青已经褪去,重新化作苍冷的白。
    她没忍住伸出食指,刚碰了碰心口处,就被宁殷抬手攥住,包在掌心。
    “想看印章?”
    他打开眼睫,漆眸中一片精神奕奕的笑意。
    虞灵犀动了动酸麻的腰肢,识相地抽回手指道:“不了不了,今日还要去行庙见礼呢。”
    宁殷无动于衷,低低道:“本王倒是想看岁岁的印章。”说罢慢慢撩开被褥,俯身吻了下去。

    宫婢进来收拾时,虞灵犀简直没眼看。
    好在王府的宫人侍从都训练有素,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不该问的绝不开口,她这才找回一点前世以色侍人的厚颜。
    遑论她如今是正经的女主人,慢慢也就坦然了。
    辰时,虞灵犀梳妆打扮毕,换了身庄重的褕衣,金钗花钿交相辉映,与宁殷一同乘车前往太庙祭拜。
    禁军负责护送开道,而虞辛夷则率着百骑司守护在舆车两侧。见到妹妹被照顾得服服帖帖的,脸上的娇艳更甚往昔,这名英姿飒爽的女武将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笑意。
    “阿姐,薛岑如何了?”
    上车前,虞灵犀借着与姐姐打照面的机会问了句。
    “今早吐了一次血,不过没死,虞焕臣和太医日夜轮值为他诊治呢。”
    一说到这事,虞辛夷便满肚子气,“那二傻子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咬死下毒之事皆是他一人所为,一心求死谢罪。手无缚鸡之力的薛二郎杀人,谁信?这种时候还在为真凶开脱,真不知脑袋里装的什么。”
    虞灵犀压了压唇线。
    她知道,从薛岑饮下那杯毒酒开始,他就没打算活下去。
    夺妻之恨的情杀与行刺皇子是两码事,前者只需一人偿命,而后者则会殃及满门。薛岑是想用自己的死,来保全薛家上下。他总天真地以为,世间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岁岁这小眼珠乱转,又在想什么?”
    舆车一沉,是身穿檀紫王袍的宁殷坐了上来。
    虞灵犀回神,抬眸笑了笑:“天有些阴沉,不知会否下雨。”
    浮云蔽日,风吹得舆车垂铃叮当作响。
    宁殷掀开眼皮,随即勾了勾唇线:“是吗?本王瞧着,阳光挺耀眼。”
    虞灵犀看了眼宫墙外晦暗的天色,好笑道:“又哄我了,阳光在哪儿?”
    宁殷没说话,看了她许久,而后抬指,隔空点了点她明媚的眼眸。
    眼睫轻抖,盛着碎光,恍若星河流转。

    太庙庄穆,排排灵位如山林兀立,明灯如海,映出宁殷波澜不惊的冷淡脸庞。
    他对这些东西表现不出丝毫的敬畏,睥睨灵牌时,甚至带着些许散漫的讥嘲。
    若不是为了向天下诏告虞灵犀是他的妻,为了让百官于她裙裾下匍匐叩拜,宁殷约莫都懒得赏脸涉足此地。
    在太庙走了个过场,舆车便启程回宫。
    按照礼制,庙见礼后,王妃还需去长阳宫拜见皇帝。
    “老皇帝会享受,御花园和蓬莱池春景都不错。”宁殷却道,“岁岁若无事,可去那处转转,长阳宫就不必去了,不干净。”
    敢嫌恶皇帝居所不干净的人,宁殷是第一个。
    “你不入宫了么?”虞灵犀忙问。
    “这么舍不得为夫?”宁殷似是极慢地笑了声,嗓音优雅低沉,“去抓鱼,只能委屈岁岁自己消遣会儿了。”
    那鱼,自然是漏网之鱼。
    薛嵩么?
    想了想,虞灵犀勾了勾宁殷的手掌,含笑道:“夫君,我和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宁殷乜过眼来,眸色幽深平静。
    虞灵犀总觉得宁殷定是知晓她要说什么了,这双漂亮清冷的眼睛,总能望穿一切心思。
    “如果可以,我想让你饶薛岑一命。”
    她眸光清澈,还是坦然地说出了口。
    宁殷挑了挑眼尾,无甚表情道:“岁岁该知晓,我并非大度之人。”
    “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想有任何瓜葛。可薛岑若以死成全一切,便将永远横亘回忆之间,或许多年之后,我仍会记得他饮下的那杯毒酒。”虞灵犀借着袖袍的遮掩,捏着他的手指道,“我不想这样。”
    她与宁殷之间,无需任何人成全。而利用薛岑痴傻的真凶,也不该逍遥法外。
    宁殷反手扣住她的指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这金铃声好听吗?”他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虞灵犀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华盖下两串细碎的金铃随着舆车的行动轻轻晃荡,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弯了弯眼睛,柔声道:“好听的。”
    宁殷一副高深莫测的正经模样,缓缓眯起眼眸,不知在盘算什么。
    “日暮前,我来接你。”下车前,他道。
    ……
    宁殷换乘马车,去了一趟大理寺。
    处理公务的正殿之中,一个满手脏兮兮的男人缩在角落,呆呆抠着手中的木头人。
    安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是个十足的傻子。
    去年太子逼宫,静王以雷霆之势肃清朝堂,皇帝大概觉察出什么,便将这个傻子三皇子一同封王赐爵,迁居宫外王府。
    三皇子算起来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却还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般纤弱,脸颊瘦瘦的,看上去有几分阴柔女气。
    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突然被“请”来这个陌生的地方,看起来颇为胆怯茫然,指甲里抠得全是木屑,鲜血淋漓。
    宁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摆弄木头人,半点焦躁也无。
    “三皇兄送来的新婚贺礼,本王收到了。”他淡淡道,“现在,该本王还礼。”
    “你是谁?”三皇子好像不明白他的话,略微偏了偏头。
    他的眼睛很黑,黑到几乎没有光泽,整个人呈现出木偶泥人般的傻气。
    “你手中的木人不好玩。”宁殷叩了叩指节,“本王送你一个会动的,如何?”
    他略一抬眼,便有侍从押着一个人上来。
    是薛嵩。
    他被人绑在木桩上,视线避开三皇子,愤愤然望着宁殷。
    “有本事你杀了我!”薛嵩怒斥道。
    “杀?你还不够格。”宁殷理了理袖袍,“本王新婚燕尔,不宜见血。”
    “你……”
    很快,薛嵩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发出痛苦的嘶吼。
    两刻钟后,薛嵩的手脚关节俱是软绵绵地垂下。宁殷以鞭子抬起他的手,他的手便软软提起,碰碰他的腿,他的腿便微微晃荡,仿佛只要加几根丝线,就能操纵他做出任何想做的动作。
    “这人偶,喜欢吗?”宁殷丢了鞭子,满意地问。
    三皇子看着宛若水中捞出的薛嵩,呆了半晌,嗫嚅道:“喜……喜欢。”
    宁殷点点头:“三皇兄能活到最后,是有原因的。只可惜……”
    他笑了声,抬手探向三皇子的脑后穴位:“可惜,若一辈子都是傻子,才能活得长久。”
    “你干什么?”薛嵩睁大了眼睛,赤目嘶吼起来,“你放开他!”
    回忆掠过脑海,薛嵩想起了年少时依偎着走过的那段岁月,想起了所有的忍辱负重和彻夜长谈。
    他在薛家默默无闻,活在影子中。主上是唯一一个相信他的能力,并将以性命相托的人。为了这份信任,他可以牺牲一切。
    可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羸弱的身影软软跌倒在地,目光渐渐化作木人一样的空洞茫然。
    “啊!啊!”
    绝望的哀鸣响彻大殿,又在某刻戛然而止,归于平静。
    宁殷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顺带去了一趟牢狱。
    大概是虞焕臣打过招呼的缘故,薛岑并未受到苛待,单独一间房,打扫得很干净整洁,吃食衣物一应俱全。
    见到宁殷从阴暗中走出,薛岑病气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很快释然。
    “不必审了,我都招供了,一切都是我私自为之。”他靠墙闭目而坐,唇色呈现出诡谲的红,“斩首或是等我毒发而亡,悉听尊便。”
    宁殷审视薛岑的狼狈许久,仿佛在观察什么人间奇物。而后得出结论:“你脑子不行,脸皮倒挺厚。”
    薛岑气得呛咳不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羞辱的红。
    宁殷赶着去接虞灵犀,没时间废话,将药郎留下的最后一颗百解丹取出,命人给薛岑强行灌下去。
    “你给我吃……唔唔!”
    薛岑抵抗不能,噎得双目湿红,捂着喉咙跪在地上呛得满眼是泪。
    ‘百花杀’目前没有解药,这颗药丸也只能压制毒性,勉强留他一条性命。
    宁殷悠然轻嗤,缓步出了牢狱。阴暗从他无暇的脸上一寸寸褪去,半眯的眼眸中浮现出浅淡的笑来。
    死亡是弱者的解脱,有些罪活着受才有意思。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薛岑死。
    岁岁未免小看他了,竟然还为这种小事开口相求。
    “殿下,接下来去何处?”大理寺门口,侍从请示道。
    宁殷看了眼天色,还早着。
    他想了想,方道:“去市集金铺。”
    想听岁岁摇铃铛。
    ……
    刚过酉时,宁殷果然来接虞灵犀了。
    逛了半日,虞灵犀一回府便累得倚在榻上。
    “娇气。”宁殷嘴上如此说着,可到底撩袍坐在榻边,将她的一条腿搁到自己膝头,撩开裙裾,握住骨肉匀称的细腻,轻轻揉捏起来。
    男人的掌心熨帖着小腿肉,热度顺着紧贴的皮肤蔓延,虞灵犀不服气地翘了翘脚尖,道:“还不是因为你昨晚……”
    宁殷加大些许力道,故意问:“昨晚什么?”
    他一动的时候,衣袖中便传来细微的叮铃声,像是蝉鸣,又比蝉鸣清脆。
    虞灵犀瞋他,额间花钿映着纱灯的暖光,明艳无比。
    想起一事,她目光往下,顺着宁殷骨节修长的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袖袍上,没有看到什么血迹。
    “薛家的事,处理得还顺利么?”虞灵犀撑着身子问。
    宁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勾出散漫的笑意:“和岁岁新婚七日内,本王不杀人。”
    至于自己寻死的,那便管不着了。
    虞灵犀“噢”了声,若有所思道:“那薛岑也还活……唔!”
    宁殷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大腿内侧,不悦道:“这等时候还念叨别的男人,该罚。”
    虞灵犀扬了扬艳丽的眼尾,并不上当。
    小疯子真生气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越是看起来不悦,便越是在找借口使坏。
    果然,宁殷的手继续往上,虞灵犀立刻软了目光,并拢膝盖抵住他的手臂。
    叮铃,他袖中又传来了似蝉非蝉的轻鸣。
    虞灵犀忙不迭转移话题:“你身上有东西在叫。”
    宁殷不为所动。
    身影笼罩,虞灵犀身体都绷紧了,短促道:“真的有声音。”
    宁殷将手撤出,从袖中摸出一个四方的锦盒。
    打开一看,却是红绳串着的两只金铃铛。
    铃铛约莫桂圆大小,做得十分精致,浮雕花纹纤毫毕现。宁殷晃了晃铃铛,立刻发出似蝉非蝉的清脆声。
    “倒忘了这个。”
    宁殷握住虞灵犀想要缩回的脚掌,将缀着金铃的红绳系在了虞灵犀的脚踝上。
    红绳鲜艳,金铃璀璨,衬得她莹白的皮肤宛若凝脂,绮丽无比。
    但很快,虞灵犀便发现这对金铃比普通的铃铛声音更低些,稍稍一动就如蝉声嗡嗡,脚踝痒得很。
    “岁岁说喜欢铃铛的声音,我便为岁岁打造了一对。原是要咬在嘴里的,可惜里头的铜舌还未安装齐整……”
    宁殷抬指拨了拨铃铛,如愿以偿地看到她身子颤了颤,眨眼道,“可还喜欢?”
    虞灵犀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金铃响了半宿。原来小疯子白天问她金铃的声音好不好听,竟是在筹划这事。


【第89章】 重温

    虞灵犀摇了半宿的铃铛,累得陷进被褥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纤细白皙的脚踝垂下榻沿,红绳精致,上头的两只金铃仍在微微颤动,于朦胧的烛火中拉出橙金的光泽。
    记得前世被宁殷半逼着跳舞,也曾戴过一次金铃。只不过那时金铃不是戴在脚上,而是系在身上,咬在……
    两辈子过去,小疯子的癖好倒是一点也没变。
    虞灵犀红着脸颊腹诽,还没来得及合眼休息片刻,又被宁殷捞进怀中禁锢住。
    “声音真好听。”
    宁殷墨眸上挑,抬手拨开虞灵犀洇湿的鬓发,不知是在夸铃声,还是夸她。
    挨得那样近,虞灵犀可以看见他心口红到刺目的“灵犀”二字,呈现出与他冷俊面色截然不同的靡艳。
    “说什么不愿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佯做生气。”虞灵犀额间花钿晕染,有气无力道,“你就是找借口欺负人。”
    “是。”宁殷承认得干脆,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又怎样?”
    “还能怎样?”虞灵犀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哼道,“只能陪你一起疯了。”
    宁殷怔愣,随即搂紧她低低闷笑起来,胸腔跟着一颤一颤。
    虞灵犀“唔”了声,险些窒息,忙扭了扭身子道:“要沐浴。”
    宁殷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她,下榻披衣,宽大的袍子如云扬落,遮住了冷玉般矫健的高大身躯。而后顺手抓起一件大氅罩下,将虞灵犀连人带大氅抱去了隔壁净室。
    墨色的大氅下摆中只露出一点莹白带粉的足尖,喑哑的金铃声随着他的步伐叮铃叮铃,酥麻入骨。
    ……
    虞灵犀竟睡迷了过去,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夜里下过雨,天色还阴着,昼夜不息的花枝落地烛盏旁,宁殷闲散坐着,指腹划开一页名册。
    他穿着一身正红的常服,浓烈的颜色冲淡了他身上的阴寒压迫,更显得黑发如墨,面颊白皙俊朗。
    虞灵犀瞧着他这身打扮,想起来新婚第三日需回门谒见父母,忙问道:“几时了?”
    一开口,声音竟绵软到近乎娇哼。不由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将手臂缩回被褥中。
    宁殷将名册合拢,满眼餍足的慵懒:“刚过午时。”
    “何时?”虞灵犀震惊。
    “午时。”宁殷又平静地重复一遍,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颊,“午膳吃什么?”
    虞灵犀哪还顾得上午膳吃什么?按照约定她该辰时归宁拜谒,竟是迟了整整两个时辰!
    “慌什么?”宁殷伸手按住虞灵犀匆匆穿衣的手,慢悠悠道,“我已命人传信给虞府,将归宁宴推迟。”
    “真的?”虞灵犀乱糟糟披衣的手一顿,有些狐疑,“你如何说的?”
    宁殷回忆了一瞬,古井无波地复述:“岁岁酣眠未醒,让他们等着。”
    “没了?”
    “没了。”
    如此强势冷漠,倒是宁殷的风格。
    “归宁无故延期,爹娘等急了又会乱想,还是快些回去吧。”
    虞灵犀顿住的手又飞快穿衣起来,转着澄澈的眸子瞥了宁殷一眼,“以后可不许如此了,伤身。”
    不过唬人的话,虞灵犀就没见宁殷伤过。
    “好没道理。”宁殷倚在榻沿看她,无辜道,“明明是岁岁贪玩,求着本王……”
    宫婢捧着衣物陆续进门了,虞灵犀忙不迭伸手捂住宁殷那张可恶的嘴。
    宁殷挺拔的鼻尖抵在她的小拇指尖上,漆眸含笑,张嘴极慢地舐了舐她的掌心。

    回虞府的归宁宴,改为了晚宴。
    酉时,暮色四合,虞府上下已等候在阶前。
    虞灵犀一下车,便直奔虞夫人的怀抱,笑吟吟唤了声:“阿娘!”
    虞夫人见女儿气色红润,矜贵明丽,这才将提了一整日的心放回肚中。
    宁殷穿着与她同色的红衣,玉带皂靴,缓步迈上石阶,坦然接受虞府上下的拜礼。
    虞府显然准备了许久,晚宴十分丰盛,布菜的侍从鱼贯而入,席上却安静得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宁殷虽曾寄居虞府大半年,却从未有过与虞家人同席宴饮的机会,再次登门,已是高高在上的静王。难怪爹娘的神情都有些许克制,不太自然。
    虞灵犀亲手给爹娘斟了茶,笑着道:“这道芙蓉虾,一看就知道是阿娘亲手做的。”
    她一开口,宴上便气氛便活络起来。
    虞夫人温声接上话茬道:“知晓岁岁要回来,特地准备的。”
    说罢,她剥了一碟虾仁,准备让侍婢送去给女儿尝尝。
    可碟子还未端过去,便见主位之上的宁殷淡然剥了一尾虾,搁在虞灵犀的碗中。
    他做得十分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做卫七的那段时岁。
    虞灵犀记得宁殷虽然遇见鲜血便格外兴奋,却不太爱吃肉,便顺手将自己面前的碧粳粥给他递了过去。
    虞夫人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将虾仁收了回来,没去打扰新人的甜蜜。
    用过晚膳,新人还需在娘家留宿一晚,翁婿交谈,母女叙话。
    虞灵犀随着母亲去花厅小叙,再回来时,便见宁殷与虞将军各坐一边,相对无言。
    “聊完了?”
    虞灵犀笑吟吟提裙进来,视线在阿爹和宁殷那张淡漠的脸之间转悠了一圈。
    宁殷有一搭没一搭转动手中的茶盏,而后轻轻一扣:“既然将军与小婿话不投机,便不必强行陪叙了。”
    说罢起身,旁若无人地扣住了虞灵犀的手指。
    虞灵犀眸中划过些许讶异,捏了捏宁殷的手指示意稍安勿躁,这才转身朝虞将军行礼道:“操劳一日,阿爹早些休息。”
    虞将军喟叹一声,摆摆手。
    虞灵犀颔首,这才跟着宁殷出门去。
    “阿爹和你说什么啦?”两人比肩走在灯火明亮的廊下,虞灵犀看着宁殷喜怒不形的俊美脸颊,轻声问。
    宁殷转过眼来,唇角动了动:“令尊问我今后打算,我的回答,不尽如人意。”
    今后打算……是和夺嫡继位有关么?
    虞灵犀张了张唇,便闻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静王府的亲卫快步而来,低声道:“殿下。”
    宁殷处理事情并不避讳虞灵犀,亲卫便也没回避,压低嗓音道:“宫里出事了。”
    宁殷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含笑望向虞灵犀,捻了捻她的尾指:“自己先睡,乖。”
    虞灵犀知道,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亲卫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打扰。她点点头,依旧眉眼弯弯:“好。”
    她松开手,朝厢房走了两步,又顿住。
    未等宁殷开口,她已迅速转身,扑进宁殷的怀中,动作一气呵成。
    “夜行在外,注意安全。”虞灵犀拍了拍宁殷的后背,给了他一个温软的拥抱。
    宁殷唇线微扬,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圈住她的腰肢。
    目送虞灵犀回房,宁殷眼底的浅笑沉寂下去,凝成深暗的凉薄。
    马车径直朝着宫门而去,无人敢拦。
    长阳宫,殿中那座突兀的佛像呈现出诡谲的悲悯,俯瞰龙床上垂死呜咽的老者。
    当初叱咤风云的帝王,如今像是抽去脊骨的败犬一般,流着涎水苟延残喘。
    他面色青紫,干瘦的手指抽搐扭曲着,俨然没有几分活气了。
    负责服侍的宫人跪伏在地,随着宁殷的脚步声靠近而激起一阵阵极端的恐慌战栗。
    烛火铺地,宁殷坐在殿中唯一的交椅中,拿起案几上未完成的衣带诏,嗤地一笑。
    那笑很轻,在死寂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都这副模样了,还不肯消停点。”宁殷抬眸,笑得格外温柔,“现在不妨说说,是谁给了你垂死挣扎的勇气呢?”
    ……
    宁殷一夜未归。
    虞灵犀醒来时,身侧的被褥仍是冰冰凉凉的。
    用过早膳,便有王府亲卫前来接虞灵犀回府,为首的那人正是折戟。
    上车前,苏莞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特地送了刚做好的糕点过来。
    “一盒荷花酥,一盒红豆糕,都是岁岁平日爱吃的东西。”苏莞脸颊丰润了些许,声音轻轻柔柔的,“比不上王府的手艺,就当做路上解馋的零嘴吧。”
    “多谢嫂嫂。”
    虞灵犀接了食盒,视线落在苏莞日渐隆起的肚子上,好奇道,“昨夜听阿娘说,小家伙会踢肚皮了?”
    苏莞捂着肚子颔首:“偶尔会闹腾那么一下,活泼劲儿倒像个小子。”
    “真好。”
    虞灵犀想象一番兄长的英武和苏莞的秀气灵动,那必定是个极出色的孩子。
    苏莞掩唇一笑:“别说我了,岁岁打算何时添喜?”
    “我?”虞灵犀给问住了。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两辈子都不曾想过。
    上辈子宁殷脾气阴晴不定又病态强势,自然不会允许她随意有孕生子。这辈子么,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宁殷也不曾留下痕迹。
    虞灵犀并不在意,她总觉得生子是件遥远且模糊的事,想象不出宁殷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回到静王府,她很快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虞夫人准备了十二件首饰花钗,作为回门宴的回礼,寓意女儿生活富足、婚姻美满。
    胡桃和侍婢在一旁收拾,虞灵犀倚在榻上,瞧见了案几上摆放的两个檀木长盒。是在虞府时卫七送的那支剔红毛笔和白玉螺纹簪。
    虞灵犀打开檀木盒摸了摸,目光温柔下来。
    她打算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触手可及的显眼之处。然妆奁台的屉中已经装满了新进的首饰,虞灵犀四下环顾一眼,目光落在榻边的那个小矮柜上。
    矮柜抽屉没有落锁,应该是可以使用的吧?
    虞灵犀想了想,坐在榻沿轻轻拉开了第一层抽屉。
    里面有几瓶颜色各异的药瓶,还有一把短刃,一本压箱底的册子,一对金铃铛,一罐……
    虞灵犀脸颊一热,没人比她更清楚那罐白玉般细腻馨香的脂膏是做什么用的。
    毛笔和簪子定然不能和这些物件摆在一起,她合上抽屉,又拉开了第二层。而后一怔。
    这一层里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件,只叠放着一条杏白的飘带,一块墨玉雕成的美人印章,一条五色长命缕,两颗油纸都粘连成一团的、融化了的饴糖,写了字的枫叶,还有……
    还有平整搁在屉子底部的,修补完善的青鸾纸鸢。
    “传闻,纸鸢可以将坏心情和厄运带到天上去。”
    “心情好些了?”
    虞灵犀认出来,这只纸鸢是去年第三次毒发后,她与宁殷一起放的那只。
    那时因为爹娘急着给她议亲,宁殷脾气古怪得很,她便拉着他一同放纸鸢取乐。结果人没怎么哄好,风筝线还断了,纸鸢飘飘荡荡坠去了远方。
    没想到,竟然会再出现在宁殷的抽屉中。
    是他偷偷将纸鸢捡回来了吗?还用浆糊修补得这么漂亮。
    虞灵犀望着满满半屉子的东西,目光柔和起来。
    原来,她所送的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随手送出、转头就忘的小物件,宁殷都好好收藏在秘密的角落。明明是那样一个狠辣凉薄的人,却有这样的耐性和细致,真是……
    真是要命了。
    虞灵犀撑着下颌,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
    正看得出神,忽见一片阴影自身后笼罩。
    “看什么?”宁殷的嗓音响起。
    虞灵犀如梦初醒,下意识去关抽屉。
    然而已经晚了,宁殷的手臂自身后伸来,以一个半圈禁的姿势按住她关屉子的手,随即淡淡“哦”了声。
    “被发现了啊。”他将下颌搁在她肩头,拉长语调道。
    虞灵犀忙收回手,回首道:“我只是想放个东西,并非刻意要窥探什么。”
    宁殷笑了声,一夜未眠的脸颊有些苍冷,眼底却尽是纵容。
    “我整个人都是岁岁的,还不至于被看两样东西就生气。”
    他目光在屉中巡视一圈,似乎在挑拣什么。
    而后修长的手指勾住那条杏白的飘带,温柔道:“我们的亲密是从这条飘带开始的,不如,就用它来重温当初。”
    重温……当初什么?
    虞灵犀来不及质问,那条飘带便轻飘飘落在了她的眼上,一片朦胧。


【第90章】 立储

    飘带遮目,虞灵犀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白,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怎么啦?”
    红唇微微翕合,她摸索着触碰宁殷的脸颊。
    他的脸还有些冷意,唇倒是染了热度,隔着飘带浅啄她湿润的眼睫。
    “够、够了,哪来这么多精力?”虞灵犀按住他辗转往下的手,轻声道。
    好说歹说,总算把宁殷按回了榻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腰上一紧,她被拗进了硬实的臂弯中。
    继而眼前的飘带一松,光线倾泻涌入,虞灵犀略微不适地打开眼睫,视线聚焦,宁殷近在咫尺的眸有着令人心动的深暗。
    虞灵犀恍了恍神,忍不住想去年在金云寺下的密室中时,飘带解开后宁殷睁眼所见,也是同她此刻所见一样耀眼吗?
    “有这么好看?”
    宁殷勾出一抹极淡的餍笑,伸指按了按她的眼尾。
    折腾一番后,遍身的清寒倒是消散了不少。
    “好看。”虞灵犀诚实地点点头,眼尾染着笑意,“看两辈子都不够。”
    “一辈子尚长着,就开始惦记下辈子。”
    宁殷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可胸口的浅淡红痕俨然出卖了他此刻的兴奋。
    “忙了整夜,睡会吧。”
    虞灵犀以指尖碰了碰他眼睑下的暗色,而后将枕边的杏白飘带捞起,轻轻覆在宁殷眼前,“我陪着你。”
    飘带下,他的眼睫动了动,终是妥协,极慢地合上了眼睛。
    待他呼吸绵长起来,虞灵犀便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抬眸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温柔的飘带遮住了他压迫感极强的淡漠眼睛,挺鼻薄唇,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安静无害的乖顺。
    虞灵犀翘了翘嘴角。
    “安歇。”小疯子。
    ……
    宁殷并未睡多久。
    虞灵犀小睡醒来时,他已能精神奕奕地对着麾下之人发号施令,目空一切的强大,不见半分疲色。
    监察信使来来往往,虞灵犀估算了一番时日,大概猜出宫里出了什么事。
    果然,夜间刚用过晚膳,便听宫中丧钟长鸣,哀哀响彻皇城。
    老皇帝驾崩了。以一种不可言说的难堪方式,死在了长阳宫的龙床上。
    一个不平静的夜。
    皇帝猝死,并未立储,朝中乱成一片。
    宫里的人陆陆续续前来禀告国丧事宜时,宁殷那张完美凉薄的脸上没有丝毫触动。
    “死也不会挑日子。”大概对皇帝擅自提前的死期不满,宁殷轻淡的声音带着些许嫌恶,“平白毁了本王的新婚喜气。”
    跪在阶前的宫人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没人敢质疑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回到寝殿,虞灵犀已褪下新婚后的绯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裾。她的发髻用宁殷送的那支夹血丝的白玉簪松松绾着,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天然娇美之态。
    宁殷坐在妆台后看她,没忍住伸指,轻勾住她束腰的素绢。
    “白色太刺目,岁岁适合鲜妍的妆扮。”
    宁殷手上稍稍用力,虞灵犀便跌进他怀中。
    她知道宁殷对老皇帝的恨,那是他冒着杀父弑君的恶名也要报复的仇人。
    丽妃待宁殷不好,可虞灵犀从未听宁殷流露过半点对生母的恨意,有的只是冷淡的漠然。因为他知道,龙椅上那个男人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但皇帝新丧,虞灵犀总要穿一身白做做样子。不是愚忠于皇帝,而是怕行为乖张给宁殷添麻烦。毕竟帝崩而无太子,正是动乱之时。
    “何时进宫?”虞灵犀将额头抵在宁殷肩头,柔声问道。
    “长阳宫太脏,等他进棺材了再说。”宁殷捋了捋她冰凉的发丝,散漫道,“昨夜老皇帝想立衣带诏,可惜被我毁了……呵,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气得眼珠都快滴血。”
    前世的宁殷比现在的宁殷做得更疯更绝,虞灵犀并无多少意外。
    皇帝借着英主的名号做了多少混账事,也算是罪有应得。
    她轻轻“嗯”了声,问道:“没有遗诏,夫君打算下一步如何呢?”
    她鲜少主动唤“夫君”,偶尔叫一声,尾音像是带着钩子似的撩人。
    宁殷抚着她头发的手慢了下来。半晌,他捏了捏虞灵犀娇嫩的后颈,示意她转过脸来。
    “让岁岁做皇帝,好不好?”他笑吟吟问,眸色疯狂而又温柔,“只要岁岁想,我便可以做到。”
    语不惊人死不休。
    虞灵犀吓到了,她这样胸无大志之人,竟被小疯子寄予如此厚望。她甚至怀疑宁殷是不是说错了名字,亦或是在开玩笑。
    但很快,她看出来宁殷并非在说笑。
    记得婚前在虞府,宁殷于她腰窝写情诗后,曾面不改色地反问她:“想做皇帝?”
    虞灵犀当时便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还以为他问的是“想让我做皇帝?”
    ……现在看来,宁殷压根没有问错!
    荒唐,匪夷所思。
    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确是小疯子敢做的事。
    “怎么傻了?”宁殷捏着虞灵犀的下颌晃了晃,笑道,“呆愣愣的模样,看得本王想咬上一口。”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腮肉被牙齿轻轻叼住,带着闷笑的鼻息拂过她的耳廓,虞灵犀总算回过神来。
    “你真是要吓死我。”
    虞灵犀白皙的脸颊很快浮现一点极浅咬痕,像是淡淡的桃花映在冰肌之上,连愠恼起来的样子也是美丽至极。
    她捧住宁殷瘦而英挺的脸颊,凝望着他眸底的疯意,认真道,“我没想过做皇帝,也不适合,这种话不可以乱说。”
    虞灵犀生来就不是操控权势、享受生杀的人,所求之事不过为白首偕老,亲友俱欢。
    何况让一个毫无皇室血脉的女子登上帝位无异于倒行逆施,遍地尸骸血海不是会埋葬天下,便是会反噬她与宁殷。
    宁殷看了她片刻,颔首道:“换虞焕臣,或虞将军也可。”
    “阿爹和兄长也不想!”
    虞灵犀没忍住揉了揉宁殷的脸颊,真不知这颗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宁殷皮肤紧致且脸颊略瘦,虞灵犀揉着不尽兴,便悻悻然道,“我家没有谋权篡位的心思,夫君还是认真考虑一番,大丧之后该拎谁上位吧。”
    话虽如此,虞灵犀心中基本有底了。
    若宁殷要走前世的老路,那必定是拎小皇子上位。
    稚子还不会说话,连龙椅都坐不稳,最适合掌控。只是如此一来,前世那些明枪暗箭终究难以消弭,摄政王的位置并不会坐得很轻松。
    随着小皇子年岁渐长,朝中臣子更迭,谁也无法预知十年之后是什么境况。
    除非另从宗室中择选成年的贤良郡王,宁殷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便可与她安安稳稳度过往后余生。
    亦或是……
    虞灵犀抬眸,仔细端详着宁殷的脸。
    宁殷大大方方任她看,侧首咬了咬她的指尖:“想说什么?”
    虞灵犀咽了咽嗓子,试探般,问出了心中长久的疑惑:“宁殷,你就不曾想过,自己做皇帝吗?”
    她的声音很轻,眼眸干净柔软,不见半点阴翳。和他手下的那些幕僚侍从不同,甚至,和同样问过这个问题的虞渊不同。
    宁殷知道,他麾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心塌地跟着他,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对他的敬畏和有利可图。
    有很多人希望他即位,以便鸡犬升天,可他偏不如人意。
    “岁岁,我和你们不一样。”宁殷很平静的回望着她,勾着浅淡的弧度,“我并非情感泛滥之人,今日这里灾荒,明日那里死人,不能激起我心中半点怜悯。你确定要让我这样的……”
    他顿了顿,懒洋洋拿出一个合适的辞藻:“……怪物,去做皇帝?”
    “你是我夫君,不是怪物。”
    虞灵犀神情添了几分凝重,可声音却一如既往地轻柔,“你只是不能像爱我一样,去爱天下苍生。”
    宁殷的眸色微动。
    奇怪,明明这样冷硬的心肠,在面对她的宽慰时总会不经意间柔软起来。
    “是啊,指甲盖那么一点干净的良心,都捧给岁岁了。”他漆眸中晕开些许笑意,“我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还是做坏人来得舒坦,实在没耐心守护什么江山社稷。”
    他想守护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岁岁瞧不起那皇位,那便虞焕臣也好,小皇子也罢,谁做傀儡皇帝都可以。只要,不挡他的道。
    “殿下。”门扇上投出亲卫的身影,禀告道,“您吩咐的事,皆已准备妥当。”
    宁殷这才松开虞灵犀,悠然道:“今晚不能陪岁岁睡了,可惜。”
    “有甚可惜的?夜里欠下的,白天早就预支过了。”虞灵犀小声嘀咕,而后恍然大悟,“你不会早料到如此,所以白天宁可不睡也要……”
    宁殷忽的低笑起来,满眼的坏性。
    “乖。”他屈指刮了刮她漂亮的眼睫,低声道,“睡不着,就自己摇会铃铛。”
    那金铃的铜舌已经装好了,在三十丈范围内摇动其中一只,另一只也会跟着嗡嗡共振。
    虞灵犀刚要道别温存的话瞬间堵在嘴边,无奈地恼了他一眼,在他愉悦低沉的笑声中跑开了。
    待虞灵犀沐浴归来,宁殷果真走了。
    偌大的寝殿仿佛一下变得空荡起来。
    虞灵犀坐在镜台前,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皇帝崩殂时有无发生什么大事件。
    然而那时她困居赵府后院,消息闭塞,即便有什么立储之争,也传不到她的耳中来。
    宁殷成为摄政王后,除了“杀兄弑父”的骂名一直存在,其他的细节都湮没在岁月中,讳莫如深。
    不过新帝登基之事,也得等到先帝停灵出殡之后了,尚且早着。
    如此想着,虞灵犀轻松了些许。
    思绪飘飞了片刻,她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在榻边的矮柜上。
    迟疑了一会儿,她终是没挡住好奇,走过去悄悄拉开了上层的抽屉。
    红绳已经散开,只剩一只金铃铛孤零零躺在锦盒中,另一只已然不见了踪迹。
    谁带走了呢?
    “小疯子。”虞灵犀托腮拿起那只铃铛,摇了摇。
    喑哑酥麻的轻震传来,她眼中弯出一泓笑意,将红绳的长度松了松,而后将铃铛挂在了脖子上,藏进衣襟里。
    这东西到底不太正经,可不能让人瞧见。

    第二日要进宫守灵。
    天刚蒙蒙亮,便有宫婢陆续进门,伺候虞灵犀梳洗宽衣。
    因大丧期间不许妆扮艳丽,倒省去了描眉敷粉的繁琐步骤,素净的发髻上只斜斜插了支宁殷所赠的白玉簪,不到两刻钟便准备妥当。
    坐上去宫里的软轿,虞灵犀摸了摸素白衣襟中藏着的金铃。
    按照礼制,皇子王孙与郡王等人在奉先殿内守灵,而王妃则与妃嫔一同在奉先门外跪候。
    虞灵犀算了算,从奉先门至宁殷所在的地方,相距约莫十丈远。只要宁殷一动,她这边必定察觉得到。
    轿子停下到了宫门前,便不能再继续前行,所有的王府侍从和宫婢都将留守宫门外。
    前来迎接虞灵犀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太监,还有一名有些眼熟的宫女。
    虞灵犀记得,这名脸圆圆的小宫女是在静王府当差的,汤池之后为她收拾衣物的人中就有她。
    “王妃娘娘,小奴引您去奉先门。”小太监恭敬道。
    虞灵犀颔首:“有劳。”
    她跟在两人身后,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渐渐察觉不太对。
    她记忆出色,前天才逛了皇宫,宫殿方位大致清楚。
    见虞灵犀停下脚步,小宫女有些紧张,细声问:“娘娘,怎么了?”
    虞灵犀看了眼宫道尽头,面色沉静。
    这不是去奉先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