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死生之巅-恰似当年梦
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师明净从一开始就对死生之巅隐瞒了真实身份。这么多年,他一直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避而不谈, 哪怕偶尔提及,也是寥寥数语便目露哀戚,令人不忍继续盘问。
谎言总有漏洞,言多必失, 这种浅显道理师昧不会不懂。
此时回过头去想,师昧从小到大,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 受到怎样的创伤,确实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上来,本座带你去殉道之路的尽头看看。”
马车是魔族的, 通体由鏐金铸造, 以银水融嵌着魔域诸像, 车辕衔接处雕着两个人像, 左边是个虬须男子,怒目圆睁,手持矩,也不知造像的人与他有什么冤仇, 此人形容被刻绘得极其丑陋, 令人望之生厌。右边则是个丰腴女子,低眉敛目, 手持矩, 这个稍微好一些, 丑则丑矣,但尚在能容忍的范畴。
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在五匹拉车的魔马前,以灵力悬浮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四肢和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这些是假的,是木刻的,但楚晚宁在金成池底见过假勾陈的容貌,所以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这其实是勾陈上宫的样子。
“魔界的所有车马一贯如此。”踏仙君瞥了一眼那颗纤毫毕现的脑袋,“千万年来一直这样。”
坐进厢内,魔马辔环上的小铃璁珑,踏仙君以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坐着,说道:“车辕上的那两个小像是谁,你应该也猜出了吧。”
“……是伏羲和女娲。”
“不错。”他笑了笑,“魔尊老儿是恨死了神界,巴不得始神一辈子替他拉车。”
“……神农何以幸免?”
“这个倒是没听华碧楠讲起过。不过传闻中神农温和宽厚,平日里也不爱管那打打杀杀的事情,与伏羲女娲的关系也并非十分紧密。想来当年神魔之战,那老滑头应该没参与多少。”
楚晚宁便不再多言,转头望向窗外红色的殉道之路。
魔马脚程极快,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已载着他们抵达了这座血腥长桥的尽头。
下了马车,脚下是累累白骨铸成的桥沿,面前是茫茫无涯的云海,而那座魔界之门比在死生之巅看起来大了数百圈,无论全貌还是细节都已经能瞧的很清楚。它是那样庞大,仿佛上接寰宇,下临无地,在雨夜中迸溅着魔域烈火。凡人立在它面前,就如蜉蝣之于巨木,粟米之于沧海。
楚晚宁看着这座通天巨门,过眼处俱是精美至极的浮雕绘刻,雕制着五界景象,其中以魔界居于上位,鬼、妖、人次之,神界反而居于最下方。这些浮雕恢宏则矣,但隐约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踏仙君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那扇巨门,“本座第一次瞧见它的时候,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
“看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出问题来。”
不过他显然没打算再耗费时光让楚晚宁也盯着看半个时辰,所以他说道:“这门上的所有浮雕与石门都不是一个材质,而是后来熔铸上去的。是神仙骨。”
楚晚宁蓦地回首。
踏仙君的神态在魔火映照下显得愈发阴晴不定:“洪荒时神魔一战,魔尊将俘虏的神仙全部扒皮去骨,制成浮雕,嵌在往来魔界的所有大门上。”
烈风吹得他的衣摆哗哗飘拂。
“从今往后,所有前往魔界的生灵,都会看到曾经有多少天神为魔所擒。也昭示着门后的魔族,将永生永世不与天神往来。”
又看了这惊世异象一会儿,踏仙君道:“差不多了,如今你已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你还有没有那么多怨责?”
“……杀尽两世的人,就为了铺这一条回家的路。”楚晚宁抬起眼,尽管知道踏仙君不过一具为人所控的傀儡,却依然忍不住齿冷,“没有怨责,你难道还希望我说,做的好吗?”
踏仙君正欲接话,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回过头去,但见木烟离引着浩浩汤汤数千余人从死生之巅后山行来,她没有想到这两人会在这里,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径直落在了楚晚宁身上。
“你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她盯着楚晚宁,话却是对踏仙君说的,“也不怕闯祸。”
踏仙君冷冷道:“他一个眼神,本座都知道他接下来会想做什么。不劳你费心。”
“此地乃是蝶骨族归乡的要地,你知不知道——”
他根本不愿听她多费口舌,径直打断道:“那么你们这群废物中,有谁能与他打成平手?”
木烟离一噎。
“他在本座身边,比在上了十重禁咒的笼子里更加插翅难逃。本座好心带着他与你们分忧,你啰里啰嗦的怎么还这么多废话。”
“你——!”
“怎么?”踏仙君掀起薄薄的眼皮,目光极冷,“不服气本座立刻就把他送回去,从此袖手不管。你自己想办法看住他。别一不小心让他又逼近华碧楠,轻而易举要了华碧楠性命。”
木烟离被他堵的一时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错开话题,眉含薄怒地说道:“……这件事就算了。我弄了些棋子来,把他们都填下去吧。另外,阿楠从现世拘了些人,都禁在死生之巅。你把眼前的事情收拾好了,就赶紧回去造些新棋。”
她说完便拂袖离去了,踏仙君看了楚晚宁一眼,露出白齿,斟一池梨涡深深。
“你运气着实不错,来了一批工料。要看看本座是怎样铸桥的么?”
活人献祭搭成浮桥的情形实在太过可怖,那天回去后,楚晚宁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踏仙君立在殉道之路的尽头,足下踩着支离破碎的尸骨,心肝脾胃肚肠,每一个器官每一块碎肉都长出鲜红的嘴,在凄厉地哀嚎着。
“我不想死……”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他在这些尸体碎块里看到了薛蒙的半张脸,看到了薛正雍的眼睛,王夫人的身躯,怀罪生着细痣的手。
他极力地向他们奔去,喊着:“薛蒙!尊主!夫——”
话音断落。
他看到满天血色映照下,墨燃慢慢回过头来,还是旧时那身弟子服,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他说:“师尊,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救救我……”
蓦地惊醒,他喘息着,脸颊背心都是冷汗,他想要起身,可是手腕被踏仙君的禁咒所捆缚,他动弹不得。
屋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滴漏在慢慢地淌着,像那些死者的泪汇聚成了川流。
“来人……”
这段时日来他已神销骨立,瘦的伶仃。此时他坐在床上,人太单薄了,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几乎没有起伏。
前世的回忆,今生的错过,堆积的尸海,无望的将来。桩桩件件覆压在他肩上,把铁骨也碾成灰烬。
楚晚宁的目光空洞,他怔忡着,慢慢从梦魇里回神,可是现实比梦魇好不到哪儿去,他的神情于是显得格外破碎。
“来人……”
刘公蹒跚着进来了,比楚晚宁记忆中衰老的多。
毕竟这个世界,离他前世死去的那年相隔太远太远了。
“宗师,是做噩梦了?”
老仆是能一眼看出他内心的,楚晚宁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去给您热一壶姜茶来吧……”
“不用。”楚晚宁抬起略显湿润的眼眸,在黑暗中望着他,“墨燃呢?还在殉道之路?”
“……”
“他又杀了多少人?”
刘老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宗师,别问了。”
滴漏漫漫长长地淌着,外头风雨萧瑟。
“老奴不懂法术修行。但也清楚,在生死门彻底打开的那一天,一切就都不可回头了。这些宗师心里其实也都明白。”
楚晚宁嘴唇微动,过了一会儿,他蓦地合眼,手指握着自己腕上的那根火红的法咒链条——自他行刺未遂后,踏仙君就一直对他提防在心。闲暇无事时,踏仙君会亲自盯伺着他,而要去外头为魔族回归铺路时,楚晚宁就会被锁在巫山殿。
“宗师……算了吧,两辈子了,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刘公的声音苍老,像摇摇欲落的秋叶,“最后一点日子,和大家一样看开吧。”
“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办法了。”
“好好过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刘公后来端了一碗姜茶,照看着楚晚宁喝下。老人家从前谨言慎行,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也是他能在踏仙君身边留这么久的原因。但这个雨夜里,他看着被逼入绝境,憔悴至极的楚晚宁,他看着楚晚宁的脸颊,甚至比瓷盏更白,他看着外面凄风楚雨的夜,忽然就有些心情复杂。
刘公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只能讷讷地:“再多喝一些,好歹这一碗总是要喝完的。……姜茶驱寒的,都说噩梦是因为体寒,喝了再睡,不会做噩梦。”
过了一会儿,怔怔地,呢喃低语:“我儿子以前也总是做噩梦,给他喝一些,他就睡得安稳……”
但这声嘟哝太轻了,楚晚宁没有听见。
老仆人服侍着他用完茶,就端着盘盏慢慢地出去了,迈出屋子前他揩了揩眼角。老头子心软,心软却做不了任何事情,于是他的背影就显得愈发佝偻。
他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其实刘老说的没错。要阻止师昧,在时空生死门开启前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局势也就几乎不可能再挽回。
楚晚宁坐在无人的巫山殿,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输给了师昧,前世发现真相太迟,他的牺牲与谋划,也只不过将这场灾劫推迟了十年左右。
最后一切都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尽力了,但终究还是一无所成。
不止一本书典上有记载,时空破裂,天罚必至,其实哪怕天罚不至,这两个尘世也已混乱的不成样子了。这是最后的岁月,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但踏仙君神识有残缺,所以他没有惴惴不安,他活的很自在。
这天他回来,带了一壶梨花白。
他一边斟满两人面前的酒杯,一边对楚晚宁道:“殉道之路已经铺的差不多了。”
“……”
“等帮华碧楠做完这件事,也就清闲了。”他喝了一口许久不得尝的梨花白,然后笑起来,“唔,还是那个滋味。”
言毕,复又抬眼看着楚晚宁:“等让他们回了魔界,你是想跟本座留在这个红尘住着,还是越过生死门,让本座跟你回之前那个世界?”
楚晚宁望了他一眼,问:“师昧呢。”
“师……”
他愣了一下,然后黑眉慢慢皱起,神情显得有些茫然又有些痛苦,他放下酒盏,抬手揉压着额头。
楚晚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道华碧楠果然将他的思维混淆的厉害,对于踏仙君而言,“师昧”这件事现在是说不通的,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深想下去。
到最后,踏仙君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蓦地摔了杯子,烛光中,他用那双困顿微红的眼盯着面前的男人。
“我不知道。”
他阖眸,拉着楚晚宁站过来,他依旧坐在原处,过了一会儿,额头抵住了楚晚宁的腰身,鼻间细嗅着海棠花香。
“别再问我。”
之后的那些日子,踏仙君的做派几乎和前世一模一样,甚至变本加厉。
这具不该有感情的尸身,似乎很怕楚晚宁会再次消失或者死去,于是用尽了自己最高强的法术去困囿他。白日里,踏仙君去炼制珍珑棋子,铺设殉道之路,晚上回来,便会无休无止地与他纠缠厮磨在一起。仿佛只有最激烈的性爱才能抚平他内心的不安定,仿佛只有深进楚晚宁的温热里,才能确认这一切并非是梦。
“晚宁……”
夜深人静时,在他身边熟睡的男人喃喃呓语。
“你理理我……”
明明知道并不可能,但这种时候,他仍是觉得与自己纠缠在一起的人是有灵魂的。胸膛下的心跳沉和有力,眉眼与死去的青年一模一样。
沙哑地唤着“晚宁”的时候,踏仙君的嗓音里,甚至会有类似于爱意的东西。
【第297章】 死生之巅-蝶骨美人席
第六日的时候,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外头的暴雨仍在继续,有人收了湿漉漉的油纸伞, 一撩淋得透湿贴体的衣摆,步入殿来。
“师尊。”
来人一身藕白衣冠,束着一字巾,桃花眼斜飞含情, 但眼底有青晕。这是通天塔对战以来, 师昧第一次前往巫山殿找他。
“之前就想来探望师尊, 但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终于略有空闲。来得迟了, 师尊莫怪。”
楚晚宁只看了他一眼, 便将视线转开了。
师昧对此并不以为意, 他在楚晚宁面前坐下,或许是因为铺路铺的很顺利, 他瞧上去心情很好, 眼睛里透着明亮的光泽。
“你还在生气么?”
“……”
“魔界之门就要开了, 师尊就没有什么想再问问我的?”
楚晚宁依旧没有回答,侧着头看着窗外的雨。他的脆弱与茫然都只展露在深爱的人面前,师明净耗尽了他的热,所以他成了块顽石, 再多的执着都无法将之融化。
师昧叹了口气:“我来是想与你谈谈心的, 好歹理我一句吧。”
楚晚宁终于丢给了他一个字:“滚。”
与大战之前的躁郁不同, 离成功越近, 师昧的心态就越发平和。他并没有因为楚晚宁的疏冷而发怒, 反倒笑了笑:“倒也真的理了我一句。”
雨水敲击着早已湿润不堪的窗棂,时空生死门错乱了两个红尘,任何异象都是正常的,楚晚宁甚至觉得或许这暴雨永远也不会停了,就要这样一直滂沱落下,最后将两个时空双双淹没。
师昧对此不在意,他起身斟了两盏茶,一盏递到楚晚宁手边,说道:“既然你不理我,那有些话我就自己与你说吧。我不喜欢解释,但和师尊之间,我也不想存着太多误会。”
茶尚暖烫,他吹开青叶,垂睫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该怎么说呢,我从小到大,做了许多恶事,没说过几句真话,但我是真的不愿意滥杀无辜。”
楚晚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师尊看到那座殉道之路了吧,我原本只是想把世上禽兽不如的人填进去。反正那种人死不足惜。但后来我发现它竟然是那么漫长,长到要拿两个红尘的尸首才能将之填满。”师昧道,“我心里也不好受。”
“……”
“我不喜欢手上沾血的滋味,所以我几乎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我没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楚晚宁忽然说话了,“我信你几乎没有亲手杀过什么人。”
师昧微微扬起眉,似乎有些诧异。
楚晚宁转过头来,眼神冷得像冰:“你仁善,你心软,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你不喜欢手上沾血。所以这些事情你从不亲手去做,你造了一个踏仙君,从此屠杀儒风门的疯子是他,血腥难洗的暴君是他——他替你把所有你必须要做,却又不愿去做的事情都做遍了。你高明。”
“师尊这些话说的有失公正。”师昧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想过要屠杀儒风门。那是他的一己私仇。”
“没有八苦长恨他何至于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
“没有八苦长恨,他就一定不会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吗?”
楚晚宁注视着师昧的眼睛:“他不会。”
师昧只是轻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再就此多做纠缠,他道:“算了。没什么好争的。总之我曾经对徐霜林说过,希望这世道能人居之,庸人为奴,善恶得报,这些都是实话,我没有撒谎。”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蝶骨一族而言,给与他人良善,就是断送自己性命。我们回乡的路必须用鲜血铺成,我别无选择。”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师昧说着,又给自己喝空了的茶盏满上,叹了口气:“师尊或许不会理解,为什么我为了蝶骨族重归魔界,能牺牲两个时空里几乎所有人的性命。其实啊,这不难懂……”
他看着袅袅蒸腾的蒸汽。
屋里很静,只听到师昧沉和如初的嗓音。
“师尊见过被围狩的野牛群吗?”
“杀红了眼,横冲直撞,恨不得把挡在面前的人也好,兽也好,统统都用两根犄角刺穿。这是求生的本能。”
楚晚宁知道他的意思,蝶骨美人席一族就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兽群。四周环绕着一张张贪婪的面目,要将他们扒皮去骨。
“对于美人席而言,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灭族,要么重回魔界。这就是一个生与死的选择。”师昧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黯然,“如果修真界没有将美人席视作商货,肆意凌辱,如果我们在人间还能活下去,谁都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他沉默一会儿,思绪翻涌,目光渐渐从黯然变得混乱,从混乱变得冰冷,最后又变得疯狂。像是他到今天为止经历过的人生。
“牛群无心杀戮。但屠刀落下,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地失去性命……师尊,你让我们怎么宽恕这个世道。”
师昧的嗓音有些颤抖:“修真界不会给蝶骨美人席造一部史书,因为这些人只把我们当作牲畜或者双修炉鼎。但我们族内却一直都铭记着——就在人魔之争结束的第十一年,几乎所有纯血美人席都被杀光。之后数千年,纵使我们百般小心不暴露身份,但依旧逃不过修士们的贪念。”
“四千年前,两千五百年前,九百年前,七百年前,四场清缴。混迹在凡人中的美人席血脉被搜捕出来,吃肉喝血,软禁轮奸……他们恨不能将我族赶尽杀绝。”
师昧的手指捏着茶盏,腕子上勾勒隐隐青筋。
“其实真要死绝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可那些修士怎会放弃如此修行良方?”
楚晚宁:“……”
“师尊博览群书,应当知道为了避免美人席彻底殇灭,孤月夜的上上任掌门做过什么。”师昧抬眸,一双桃花眼此时竟泛着猩红。
这件事楚晚宁确实知道,任何一本介绍孤月夜的书籍里都会提及此事,并将之当做赫赫功勋——
药宗孤月夜四处搜捕了二十名年轻的蝶骨美人席女人,广征精壮体猛的修士日夜交姌,令其怀上子嗣。怀孕后掌门以灵药催生引产,四个月就能诞下婴儿。刚刚分娩完的女性又再次被玷污,继续被迫怀孕,被迫催产……如此反复,使得美人席一族又得以延续。
但这种延续就像待宰的猪羊。
不,不是像。是他们确实成了待宰的猪羊。
生出的孩子,男孩立刻分割做成丹药,或者直接卖给儒风门一类的大户。女孩则圈养起来,发身之后即使之交配,成为新的育种温床。
“交配。”
楚晚宁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出现在《孤月夜仙丹妙药备急方》上时的震惊与恶心。
师昧笑了笑,那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青白与凄惨:“他们拿练蛊的方式在炼美人席。竟博得了修真界一片赞誉声。”
“活人……都是活人。就因为曾经混过一点上古魔族的血,能够给修行带来裨益,他们就将活人判作牲畜。”为了掩饰自己的痛楚,师昧抬手又饮一杯茶,但指端却在微微颤抖。
“催长胚胎的药剂对母亲损耗极大,那些被豢养的美人席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的。不过活的短对她们而言倒也是件好事,可以趁早结束除了‘交配’就是‘繁殖’的噩梦。”
他说交配与繁殖这两个词的时候,脸上有被扇了巴掌般仇恨的刺痛。师昧语止,有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落下的只有两个饱含着嘲讽的字。
“挺好。”
楚晚宁睁开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师昧身上。
这个一直以来都或是淡淡然,或是诡谲莫测的男人,此刻就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复仇之人,脸上镌刻着鲜明的仇恨。
师昧静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也忍受不了。他把茶盏放落,脸埋进掌心里揉搓,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时,眼圈是红的。
在楚晚宁的记忆里,师昧的情绪从未如此真实而具体过。
“师尊可还记得,孤月夜是如何停止饲养美人席一族的?”
“……”楚晚宁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沙哑道,“出了命案。”
蝶骨美人席终究不是孽畜,蛊虫尚会反噬,何况活人。
在姜曦师父那一代,豢养的美人席里有一个少女不甘屈服且工于心计,她和曾经那些姐姐不同,既不寻死觅活,也不麻木空洞。
她以美色与甜言勾引了当时来孤月夜视货的一位天音阁高阶弟子,那弟子赶巧也是个好色之徒,当晚就忍不住上了这绝色佳人的床。第二天,她恳求情郎将自己赎出孤月夜,并发誓愿一生为他所驭,助他修行。
那名天音阁弟子一时色迷心窍,答允了她。结果姑娘不出数日就逃离了他身边,且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劫火种子,星夜返回霖铃屿,一把火烧了孤月夜的偏院。
那一晚,曾经被软禁的美人席们在她的襄助下纷纷逃散,孤月夜百余名弟子被劫火烧死烧伤……
其余门派看热闹不嫌腰疼,嘴上说着宽慰的话,暗地里却嘲笑孤月夜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药宗因此颜面大跌,掌门震怒,干脆从此结束了对于美人席的豢养——
“既然要笑,以后就别来求药。反正逃走了这么多人,诸君若有能耐,不妨自行狩猎。”
所以到了姜曦这一任掌门,孤月夜手里的美人席也就只剩下了宋秋桐一个,本来说是留下来服侍尊主的。但姜曦这人不近女色,他特别烦女人,更视美人席为灾祸,尽管门派内有诸多长老心存不满,他还是一意孤行决定把这女的拍卖掉了。
看楚晚宁能想得起这些往事记载,师昧终于笑了笑,他说:“插句话。”
“……你说。”
“那天在轩辕阁,对,就是宋姑娘被拍售的那次。我也去了。”
楚晚宁微微一怔。
师昧道:“我去了,我就在玄字第一号雅座。出了三千五百万的价格。”
听师昧这么一说,楚晚宁确实模糊有些印象。当时墨燃与他在一起,他见宋秋桐可怜,本想救她一命,但楼上有个落着纱帐的包厢,里头的客人出手就是三千五百万,他那时候还想着问墨燃拿钱压过此人的竞价……
“是你?”
“嗯,是我。”师昧的神情渐渐地又平静下来,他笑了笑,“我很早以前就发过誓,要守护每一个我能相帮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是我的族人,我得了消息,想去赎她。……当然了,这辈子也想拿不归去试着勾一勾墨燃体内的煞气。结果谁知道你留在他身体里的一半地魂保护他保护得厉害,甚至还因此引起了你本身的共鸣……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可说的。”
“反正师尊知道,最后是叶忘昔买走的她。”
“既然她是你的族人,儒风门惊变那次,你为何……”
“我为何袖手旁观,由着她死?”师昧笑了,“没办法,我需要掩藏自己的血统,其实当时对凰山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她只是个幌子而已。换作别的情况,我或许还能救她一命。但在徐霜林面前……师尊也知道我灵力薄弱,徐霜林是我当时的力量之源。他把我当做挚友看待,但是,我是以死生之巅师明净的身份与他结交的。”
“……”
“如果他知道我是蝶骨美人席,还会愿意与我合谋吗?”师昧平静道,“我早说过了,在大部分修士眼里,我们就是猪狗牛羊,徐霜林也不会例外。看他对宋姑娘的态度就知道了。”
楚晚宁心绪沉重,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师昧倒是有心与他多言,继续道:“我们回过来再讲讲吧,再讲那个逃出孤月夜的蝶骨美人席。”
“……”楚晚宁垂着眼睫,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师昧容颜绝代的脸。他其实已从前头的叙述和师昧的神态瞧出了些端倪,他几乎是有些叹息地,“那是你母亲吧。那个姑娘。”
师昧先是一愣,随即背脊慢慢放松,五官也隐约柔和起来。
他最后苦笑了一下:“你总是能猜对的。不错,她就是我的娘亲。”
【第298章】 死生之巅-人算不如天
雨水敲击着檐瓦,岑寂中, 师昧喝了口茶,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面锈迹斑驳的铜镜, 镜缘刻绘着飞凤游龙,雕着日月乾坤。
“这面镜子叫昨日鉴,是我父亲的遗物。我父亲姓木……师尊想必多少也有些猜到了。我和木烟离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他说完,咬破手指滴血于镜面,镜子开始起雾, 待雾气散尽后, 镜面上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幻影。那些幻影逐渐凝聚成形, 生出清晰的场景与面目来——
是天音阁的观景台, 画面中正值炎炎夏日,观景台下面的荷塘里芙蕖盛放,红蜻蜓低飞。
有位华服贵妇立在阑干边, 翘一尾摸着朱寇的小指,正拿碟子里的糕点碎喂鱼, 池里因此一片浮光踊跃。这女人生的虽然精致优雅,却极为清冷, 转过头与随侍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她长着一双瑞凤眼, 眼瞳略上浮, 有些恃美而骄的凶相。
楚晚宁微微皱眉, 看了看她, 又抬头看了一眼师昧。
“她不是我娘。”师昧像是看出了楚晚宁的疑虑,笑了笑,“她是木姐姐的生母林氏。”
不久后,一个穿着丝绣罗裙,梳着天音阁丫鬟髻的妙龄女子从铜镜边缘走进画卷里,她约摸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娇柔,温良贤淑。师昧轻抚镜面,说道:“这才是我娘。……她是化碧之尊宋星移的后人,孤月夜把她当牲畜养,没有给她名字。她逃出来后想给自己起个名字,但宋是蝶骨美人席的大姓,她不敢取,于是就用化碧之尊的化字,取了个谐音,从此称自己为华归。”
“归是归乡的意思,我娘亲知道了蝶骨族还可以回到魔界后,就一直希望带着所有族人们回家。”
铜镜斑驳遮不住华归的倾城容颜,她正恭顺又温柔地与林氏说着话,楚晚宁注意到画面中林氏一直冷冰冰的,其他侍女都诚惶诚恐,唯有华归一人笑语嫣然,对女主人奉上十二分的真挚。
楚晚宁抬眼:“她是怎么进入天音阁的?”
“是当初那个天音阁高阶弟子帮她的。其实书上记载的那些都不是真相。我娘在逃出孤月夜后,并没有从他身边离开。他们那时正是情浓,我娘就恳求他想办法把自己的同族放了。那弟子对她言听计从,于是设法盗来了天音阁的劫火,助了她一臂之力。”
楚晚宁眉心轧着浅浅一痕,心道竟是这样。
史册书籍上的记载并不总是对的,一些真相会慢慢被岁月的洪流侵蚀,等那个年代的人一一老去,芳华不再,就再也无人得知往事的真容。
师昧停顿须臾,继续道:“过了两年,修真界渐渐淡忘了孤月夜劫火一事。而正巧那时天音阁的林夫人诞下一女,而林氏性子古怪,不擅照管孩子,所以需要找几个手脚灵快的姑娘帮忙。那名弟子趁此机会将我娘亲引入了阁中。从此我母亲就成了林氏的侍女。”
听到这里,楚晚宁复又看向铜镜,不知何时镜面已经换了场景,林氏在轩窗边执卷读书,华归则守在她身边,抱着个襁褓里的孩子尽心尽责地哄着。
这场面乍一看很温柔,女主人雍容,婢女忠心,孩子娇憨。但细思之下,却觉得暗潮汹涌。
“……她后来取代了林夫人的位置。”
“……嗯。”师昧道,“在天音阁久了,我娘看出了这个门派在修真界的超然地位。她那时候毕竟还有些天真,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比回到魔界更好的主意。”
“什么?”
“成为天音阁的夫人。”师昧道,“神明后嗣,一言抵千金,她想着只要阁主能开尊口,以后修真界就没有人再残害——至少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去残害蝶骨美人席了。”
光影转变,镜面上的铜锈阴暗反驳,还是最初的那个观景台,但已到了不知哪一年的冬季。
台下荷花都枯了,零落凋敝。没有蜻蜓,池里也不见红鲤踊跃。那些明快的生灵和昔日那位冷美人林氏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飞雪连天,腊梅暗香,以及一位披着厚厚白狐裘的女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走近,她闻声回眸,那张风华绝代的俏脸笼在细软翻飞的狐狸皮毛之中。她朝他展颜灿笑,新雪失色。
这时的华归,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当时的天音阁主休掉了原配,林氏被休后不久就死了。与之离奇死亡的还有曾经帮助过她的那个高阶弟子。
她终于得偿所愿,成了神明后嗣天音阁的阁主夫人。
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鹅毛大雪,华归走到丈夫面前,先是向他作福,继而笑吟吟地伸手,摸了摸他身边小女孩的头发。
“……是木烟离?”
师昧笑道:“是啊。”
“……”
“师尊是不是不太明白,为何木姐姐身为林氏之女,却一心向着我母亲,反而弃自己的生母于不顾?”
楚晚宁没置是否,继续看着镜中情形。
木烟离那时候最多四五岁的模样,毫不反抗地被华归抱起怀中,甚至还搂着华归的秀颈哈哈大笑,似乎被这位后母逗得很开怀。
师昧道:“林氏天性悒郁,沉默寡言,也没什么孺慕之情。木姐姐出生后,她的病情就愈发严重,甚至到了要伤人或自残的地步。有一次我娘亲不在屋内看着,她就拿剪子扎木姐姐的手背,戳了四五个窟窿的时候,我娘回来了。是她救下了已经哭成泪人的木姐姐。”
“一个会扎死自己的生母,和一个从小疼爱自己,照顾自己的嬷娘。木姐姐选择了后者。”
画面一转,窗外结着层薄薄冰霜,贴着万寿红福。应当是某一年的春节刚过,华归坐在紫檀小桌前写字。
她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生的孤高清冷,男孩子则眉眼温柔,正是孩提时的华碧楠和木烟离。
“好啦。”华归笑眯眯地拿起宣纸来吹了吹,莞尔道,“瞧你们娘亲描抄的药宗灵丹谱,写的不错吧?”
木烟离那时说话还奶声奶气地,尖着嗓子道:“娘亲写的当然好看啦。”
师昧岁数更低幼,连奶声奶气都不会,只坐在原处津津有味地砸吧手指头,瞧着她俩嬉笑热闹。
“我爹成天醉心法术修炼,平日里对我姐弟二人疏于管束,我与木姐姐的启蒙都是由她言传身教的。”望着镜子里的情形,师昧回忆道,“她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一些最基本的小法术。”
“她会法术?”
“只会一点。”师昧顿了顿,“吓唬普通老百姓的假把式,连最差劲的修士都恐怕打不过。”
“……”
“不过她愿意陪我们,与我们日夜相伴啊。”一声叹息,师昧的眼神有些发直,“不管她如何工于心计,如何对待外人。但她待我与木姐姐,却是挖心挖肺的好。”
镜面上的场景转的快起来,似乎光阴如梭如水,从指缝中一溜而过。在这匆匆闪过的许多情形里,木烟离和师昧渐渐长大。
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姐弟俩的每一步几乎都有华归守护着。
雷雨滂沱的夜晚,她哄着木烟离入睡。
仲夏晴芳的午后,她喂师昧喝赤豆薏仁汤。
凡此种种,一点一滴。
“后来,我到了术法启蒙的年纪,父亲亲自授我天音阁的法术,但我天资愚钝,实在学不会。他很失望,我那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庸才——毕竟木姐姐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顺利筑基了。而我下足了功夫,却连丝毫气感都没有。”
画面上的小师昧坐在池塘边发呆,小小的膝头搁着一把更小的剑。
华归拖曳着迤逦长裙,眉头紧锁,自浮木桥头走过。她目光逡巡一圈,找到了孤零零出神的孩子,焦急的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她走到他身边,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将师昧抱在怀里,返身往花园尽头走去。
“因为曾经在孤月夜待过很长一段时光,她见过许多灵力微弱的人,能通过修习药宗在修真界得到一席之地。”师昧道,“她并没有因为孤月夜曾经虐待美人席就一棍子打翻所有。她说服了父亲,从此让我开始修行药蛊之道。”
之前师昧讲那些男女私情勾心斗角的内容时,楚晚宁大致知道华归这个人有手段,但具体厉害在哪里,他不太懂,说不上来。
而当他听到这里,他却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锋利——
孤月夜对她来说就像地狱梦魇,吞噬了她的前半生。换作一般人,就算不恨之入骨,也当对药宗心怀芥蒂,不加认同。但她却很清楚药宗是什么,自己需要什么,又该如何去做。她有一双极其冷静的眼睛,哪怕仇深似海,也绝不意气用事。
“她的谋划一直都有条不紊。走一步,可能已经想到了后头的一百步。所以除了照顾我和木姐姐,她还有余力四处搜集族人们的下落,然后瞒天过海,给他们提供荫蔽。”
但显然,蝶骨美人席后来的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改变。而且楚晚宁记得这位华夫人很早就过世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衷。
联系蝶骨族和神族后裔的种种传闻,楚晚宁心中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他问:“……后来华夫人的身份……败露了?”
师昧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瞳里闪着些过于明亮的光泽,乍一看极为尖锐,像是刻骨的仇恨。但细瞧之下,却又像是海潮般的悲哀。
“原本不该败露的。”他说,“父亲没什么脑子,根本觉不出母亲的异样。……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天神后人,哪怕神族的血在他体内已微乎其微,还是会有些天赋感知。”
他垂眸看了眼镜子,画面已经转到了天音阁的阁主寝居,一个两鬓微斑的男人缠绵病榻。
“我九岁那年,这个男人生了场重病,病的离奇,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也没查出病因。”
师昧说着,冷笑一声:“其实知道内情后,道理就很清楚。他是神之后嗣,我娘是魔之后嗣。神魔之战后,魔尊下了个诅咒——从今往后千秋万代,不可有神魔结合,违者当死。”
“父亲的怪病正是因为这个上古诅咒而生的,但因他并不知情。而神界呢,或许是因为怜悯,或许是因为想要让魔尊难堪。总之,有一天夜里,有神君托梦父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并且说……若要活命,需得和魔女一刀两断。”
楚晚宁看着师昧有些狰狞的脸,等着他说下去。他知道事情绝不是一刀两断那么简单。
师昧道:“梦醒之后,父亲暴怒。天音阁从来要风即风要雨即雨,他在修真界的地位超然,人人都把他当神明尊重。可是这个女人……这个猪狗般令人宰割的一滩烂肉,双修炉鼎,居然算计他,利用他,骗他。”
“……”
“她甚至还差点连累了他死。真是何其歹毒。所以……”
深吸了口气,哪怕压抑地再好,师昧的嗓音也还是透出了丝喑哑。
他紧捏着茶盏,那里头的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喝完。一念之下,用力太猛,瓷杯竟“砰”的一声,生生爆裂。茶汁四溅……
镜面也被茶水泼到了,画面被琥珀色的茶汁浸得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瞧见病榻上的男人召来了华归。
他赤着脚走下床榻,佯作无事地与她聊了几句,笑吟吟地走向门口,背对着华归,咔哒一声将房门关合、落锁。
男人回过头来,朝向自己的妻子。扭曲的镜光与水渍中,浮出一张面目豹变的脸。
师昧蓦地抖了一下,猛地将镜子反转砸落,背过镜面不再去看。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犹如盘虬错龙的树木根系,每一根血管里涌动的都是恐惧与恨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埋入掌中。声音显得极为疲惫。
“他……”
开口说了一个字就顿住。
“这个畜生……”似要有滔天洪水般的恨意要发泄似有千言万语要唾骂,但万马千军杀至喉咙口,你争我抢竟不知哪一句话当先出,于是又哑然。
师昧缓了又缓,他应当已经看过这面铜镜很多次了,可是过了那么久,隔了那么多年,还是恨。
他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最后,这些恨成了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句子。
“那一天,我的神明之父,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
【第299章】 死生之巅-一生难停歇
“!!”
看着楚晚宁瞬间白到极致的脸色, 师昧似是悲哀又似疯狂地笑出声来, 他重复:“是的,我父亲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活的……我那时候在附近, 听到叫声我跑过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急的直敲门我问娘亲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没有人回我。她一直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惨叫。”
薄唇轻启, 师昧说:“门开了。”
死寂。
大概就像当年大门开启后的死寂一样。
满嘴是血的父亲。手臂撕裂肉块模糊的母亲。
犹如魂灵被劈开的孩子。
九岁。
父亲已经疯魔, 蝶骨族的血肉能助长人的修为,他因她快要病死,这是她合该偿还给他的!连同面前这个孽种!会让他遭到报应的孽种!孽种!
他把黏糊糊的手朝着浑身冰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宛如木雕泥塑的孩子伸过去, 眼神狂热而扭曲。
师昧那时候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悲伤和害怕都没有,他像是在瞬间被抽干了,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戳在原处。
男人的手越伸越近,一滴温热的血落下来,正好落在他脸颊上, 像是泪痕。
他抬头,茫然地看向这个陌生的厉鬼。
“爹……?”
“跑啊!”他身后, 华归的尖叫撕心裂肺穿云破霄, “阿楠, 跑啊!!!”
一条胳膊都被刀刃撕开, 腿脚的筋骨被打断, 女人像蛆虫一样在地上疯了般蠕动着, 丑陋至极的举止,却极力爬向自己的丈夫,想要拽住那个男人的腿脚。
“跑啊!!!快跑!!别回头!别回来!!!!啊——!!!!!!!”
回应她的是男人猛地回头一脚踩在她脸上狠命地往下碾。
华归侧过头来,眼角有一滴金色的泪水淌落。
她竭尽全力道:“跑……”
咔地一声。
喉管断裂……
她说,跑。
于是从那天之后,师昧一直都在跑,每一天每一时辰每一昼每一夜,他都和当初发疯般跑出天音阁,跑在茫茫山原间一样地狂奔着,他奔逃,他受不了他要崩溃了。
他崩溃了。
无论逃到哪里,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能听见母亲尖锐可怖的嘶喊:“快跑!跑!!”
他从深巷阡陌跑至辽阔旷野,穿过金色的麦浪,从黑暗深处跑到黎明之箭撕裂寰宇,天地一片温柔绯红。像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的血,从他嘴角缓缓滴落的血。
“啊……啊啊啊!!!!”
他无意识无意义地嚎啕出声,鞋子早已掉了,脚磨破,烂了,砾石扎进去,血泡子起来。
金色的泪痕终于顺着他的脸颊潸然不止,他像困兽般哀嚎着跑过衰草芦林,淌过荆棘灌丛,腿脚全部被划破。
他不敢停下来,他不敢去看哪条路是舒坦的,他只竭力地往最近的那一条跑着,他不敢停下来,会死的。停下来会死的。
他没有停下来。一晃十余年,从没有一天敢停下来过。
会死的,蝶骨族不回家会死的。
“我后来被薛尊主捡到……我怕极了,那时候天音阁主满天下在找我的下落,我不敢说真话,也不敢哭。他问我是哪里来的,我父母在哪里,我就骗他……”师昧轻声道,“后来,他带我回了死生之巅……又过了几年,有一个母亲曾经救过的蝶骨族人终于设法找到了我,她一直在天音阁里充当弟子,为了不被人起疑,当初进阁的时候她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脸……她逃过了我父亲的眼睛,转交给了我所有我母亲的遗物。”
“我娘多年来搜罗的魔文记载,蝶骨美人席的名谱,八苦长恨花的蓓蕾,还有她曾经钻研过的打开魔界大门的方法,厚厚的一筐箧。”
楚晚宁缓然闭上眼睛:“……所以,你就走了她曾经想走的路。做了她从前要做的事。”
“是,我继续修药宗之道,为了不引尊主怀疑,那些年我出山闯荡时用的全是义名华碧楠。”
“华碧楠的声望越来越高,高得甚至连姜曦都留心到了我,他向我伸手——我便做了与我母亲当年一样的事情。哪怕这个门派曾经把美人席当牲畜,哪怕它曾经拘谨了我母亲那么久,但为了在修真界尽快有一席之地,得到所有回乡需要的东西,我答应了他。从此便有了两个身份,死生之巅的弟子,孤月夜的药师。”师昧顿了顿,“再后来,天音阁阁主死了,木姐姐继了他的位置。她一直在找当年杀害自己养母的凶手……一开始我不敢再亲信任何人,但在几次试探口风之后,我终于决定去天音阁见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她。”
说到这里,师昧微微一笑,尽管眼底仍是凄冷的:“如师尊所见……我没有赌错,她是站在我这边的人。”
“……”
“她虽不是美人席,却视我母亲为生母,视美人席一族为自己的母族。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帮我。”
帮着华碧楠。帮着师昧。帮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师昧讲完了,他把残瓷片碎片收掉,然后将镜子放回乾坤袋。
外头的雨像数万年来蝶骨美人席枉死的魂,淅淅沥沥敲着窗户,哀怨的,不甘的。那里头大概也有华归,有师昧的母亲。她在凄厉地喊着,跑啊……快跑……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没有出路。”师昧最后埋着脸疲惫地挼搓着,嗓音微哑,“师尊,我们没有出路。是人族灭还是我们灭,就只有这个选择。……我总不能选后者。”
仿佛末日,如同刺刀,闪电裂空。哗地急雨声响,千军万马蹄声疾,树叶被浸地油亮,在明灭刺眼的华光中东倒西伏。
忽地大门砰然打开,强风裹着惊雨卷入。
惨白雷光映亮了殿内回首的两人,木烟离立在门槛前,她没有撑伞,浑身淋得透湿,眼神显得极乱。
“阿楠,还差最后三十个珍珑棋,我们已经到魔界之门入口了。”
她还没有说完,师昧就倏地站起来,手指尖不可遏制地微微发抖:“踏仙君呢?三十个珍珑棋对他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快让他做齐了,然后……”他说到这里,蓦地住了嘴。
木烟离进屋了,此时方能看清她脸上除了喜之外覆盖的更多的是怖惧:“踏仙君不知怎么了,忽然昏了过去。而且他的心跳也……”
“也?”
“也极其不稳,灵核流正在崩溃,像是再也醒不过来——”
师昧陡地惊怒:“不可能!那是他自己的灵核,我调配过上千次,怎么会忽然崩溃,怎么……”
顿住了。
他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某一窍关卡打开,轰地一声雷霆辗过九霄,在尘世倾塌般的巨响中,他慢慢回过头,用仿佛见了鬼般的苍白脸庞,转向了榻上手脚皆缚的楚晚宁。
“难道……”嘴唇颤抖,启合,“难道……是你做的?”
外头的狂风暴雨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静得像坟茔,像黑沉沉的深渊。烛台的光影犹如招魂的幡帛,在幽怨而诡谲的舞动着。
在这片死寂中,楚晚宁闭了闭眼,而后睁开。
“……对。”他说,“是我。”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要将云霄炸成齑粉,地动山摇。大雨仿佛瀑布般狂涌而落。
师昧心下震颤,踉跄着行了一步。
“你……你竟还能……”
“既然你跟我讲了你的事情。”楚晚宁的嗓音很低缓,“那我也跟你讲一讲我的。”
师昧:“……”
“前世,我灵核被废,只剩九歌之力,亦不知自己身世。所以我才会无力与踏仙君抗衡。”腕上金光骤起,只听得铮铮脆响,锁链尽断,灵符皆焚!
楚晚宁自榻上起身,抬一双凤目。
“但这辈子,他软禁我的这些天,足够我将咒法深埋他心底。”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晚宁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悲伤,痛苦,怜悯,悔恨,什么都没有,死一般的平静。
“法咒侵蚀得越来越深,最终会让他灵流紊乱、心脏止歇。你的这柄神兵利器,还是会毁在我手里。”
“……”
“……抱歉,华碧楠。我不能让你们回家。”
师昧似乎怎么也料不到这一步的转变,他脸色比玉石更白,比玄冰更冷,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楚晚宁,嘴唇在微微发颤。
“结束了。”楚晚宁说,掌心中光芒迭起。
“……你疯了!!!”师昧看着那金光,忽然痴狂了,眼中迸溅着兽一般的野性,“你要杀他?!你居然要杀他……你忍心——你竟忍心!!”
没人能瞧得见他漆黑的眼底流淌的是怎样的情绪。楚晚宁说:“我忍心。”
“……”
金光越来越盛,楚晚宁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虽然只是炎帝木的一根断枝,但许多天赐神木的法咒,他都有些模糊印象。包括“天问万人棺”,也源自于脑颅中隐约有的轮廓。
他曾以为这是偶然,后来明白不是的。
作为神木本身,他曾被神农留下过许多符咒的印记,只要他竭力去回忆,就能想起许多上古秘术,比如时空生死门,比如此刻,他初次使用的裂尸诀。
裂尸诀,与洪荒时的神魔之战有关。相传那一战后,大陆上的人族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在尸海中挣扎,很快就罹患疫病,感染恶疾……而当时,伏羲一心要将魔寇赶尽杀绝,女娲则受了重伤陷入始神沉眠,能救世的只剩下了神农。
于是,神农将一株参天炎帝木插入东极之海,那神木上通九霄,下彻极渊,有万种枝条,上亿花果。
“神木,万人棺。”
话音落,炎帝神木的根系从东海海底蔓延,刹那遍布整个修真界!那些粗遒或纤细,或糙硬或柔软的根须拔地而起,泥沙落下。
“裂尸、收棺!”
根茎将地上一具具腐烂的尸体裹住,碎裂成灰……天地间的腐尸不见了,尸灰成了沃土,沃土上开出鲜花。炎帝木完成了它立足于人世间的第一件事,而后它的亿万根系收回了东海之极。
——这是史册上对炎帝神木的最古老记载。
楚晚宁的眼眸被手上的灼灼光华映亮。
这是神农的法术。他会,因为他是炎帝木的一部分。如今他催动法诀,那个人……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再剩。
不过是一具尸体。楚晚宁痛楚至极地想,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楚晚宁,你……”
师昧盯着他,眼中惊怒与痴癫急促地闪过。两世所谋皆在此,他再也无法从容了。
“你给我停下!”
听到这个声音,楚晚宁抬起眸,安静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天,他看到那个站在死生之巅学堂檐下的孩子。
他那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师昧的身份竟会是逃出生天的蝶骨美人席。
他最初对师昧的印象,全都来自于别人的言语。他听说死生之巅新来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功课一直很用心,但无奈天生灵核太弱,什么法术都施展不好。而且因为资质太差,没有长老愿意收他为徒,就连璇玑都在测了他的灵根之后委婉地拒绝了他。
那一年,雨水顺着黑瓦瓦檐滴落,芙蕖般的稚子有些无奈地仰头望着,怀里抱一摞厚书。
楚晚宁微怔:“……是你?”
他认出了这个不合群的孩子,于是掌着油纸伞,朝他走过去。
“啊,玉衡长老。”小家伙一惊,慌忙低头行礼,堆到下巴的书卷让他摇摇欲坠,“问长老安。”
“……这么晚了,还在学堂?”
“没、没办法,要看的东西多,没有来得及看完。”
楚晚宁垂眸,目光落在《孤月夜药宗百草集》上。
孩子因此显得有些尴尬,雪腮生绯:“我资质愚钝,只能瞧一瞧药宗的内容……我不是觉得孤月夜更好……”
楚晚宁略有不解,眉心蹙一道浅痕:“看本书而已,紧张什么。”
孩子就把头低的更往下了:“是弟子言错。”
纤细的身子拼命低伏,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显得很可怜,楚晚宁不由地想起长老之间曾经有过的对话——
“那个师昧乖巧是乖巧,就是太没天赋了些,可惜了。”
“他其实不适合修真,唉,尊主也不知怎么想的,何苦收个没慧根的来修行呢。要是怜悯他,让他去孟婆堂谋个洗菜做饭的活儿也挺好。”
“不过他好像对药宗有些兴趣,贪狼,你不考虑收下吗?”
贪狼长老懒洋洋地:“性子太软了,不喜欢,不收。”
一把伞探过去,雨水珍珠般噼里啪啦落在油纸纸面上。玉色指节捏着伞柄,骨骼修匀。楚晚宁淡淡地对那孩子说:“走吧,太晚了。我送你。”
檐上一朵盛开的白色小野花在颤动,师昧愣了一下,先是躬身行了礼,然后躲进了油纸伞荫里。
斜风细雨中,他们远去。
师昧眼底血红,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犹如弓弦将断,他怒喝道:“楚晚宁!你为何要阻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阻我又有什么用!”
“该杀的都已经杀了,不过只是最后三十条人命而已!只要三十条人命,那么多蝶骨族就可以活下去,上千年了!终于可以回魔域去,你为什么?你凭什么啊?”
风雷惊动,他犹如瞎目断爪的龙。那张脸上哪里还有昔日温柔的影。
“你毁去踏仙君,那些死掉的修士也没法儿活过来,你毁掉他,这个尘世也已经无药可救,你……你……”
楚晚宁道:“天罚未至前,终结时空生死门,这个尘世确实无法可救,但另一个尚能保全。”
“我只是再要三十条人命而已!”
“……一条都不该再少了。”楚晚宁闭了闭眼,掌中光华刹那亮到极致,“天问,万人棺——!”
犹如曾经神农缚尸,随着他的厉喝,远处传来大地的闷响。
掌心蓦地一合!
在遥遥后山,昏迷的踏仙君已被柳藤紧紧捆缚住。
师昧嘴唇发白,瞳孔缩得细小:“……你为什么……狠绝至此……”
“……”
“不给我们最后的活路。要杀掉你自己的徒弟……我只是……我只要三十条命而已……”
一个红尘遍地尸殍,另一片河山风雨飘摇。魔域洞开后更不知会有怎样的异变,自古魔族多好战嗜血,后勾陈叛变,伏羲鏖战,才将他们驱出人间。
楚晚宁很清楚,这不是三十条人命……
哪怕只是三十条人命,谁又该死?谁又该为蝶骨族的归途铺路,谁又当牺牲。
掌中金光更炽,映在师昧眼里,师昧似乎要被这光芒掏心挖肺,他狂怒地想要上前,可是楚晚宁面前升起一道结界屏障。他过不去。
没有了踏仙君,师昧就像失去了利刃的屠夫,只剩下一双肉掌……他与木烟离都绝不可能是楚晚宁的对手。
绝望之中,师昧的眼眶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
忽然,他猛地忆起一件事。这使得犹如面临猛兽的屠户,踉跄着扑向背囊,抽出最后的利器。他将这柄利器孤掷一注地指向那个决意毁掉他一生算计的人。
“好、好。师尊,是你狠。你……下手吧。”
“……”
“你下手吧。”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态度陡变,却见他忽地扶额仰头,哈哈哈笑出声来,继而猛地低头紧盯楚晚宁的脸,字句咬得粉碎:“你尽管动手,师尊。你尽管将他碎尸万段。大不了我们两个人,谁都得不到好处,谁都输得难看!”
木烟离瞧着他疯狂的样子,不由眸有隐痛,轻声道:“阿楠……”
师昧此时已听不进她任何的话语,他抱着那种斗兽濒死前最后一搏的疯劲,近乎是龇牙咧嘴地凶狠道:“你杀了他吧——杀了他。”
“……”
毒液和血啐出,师昧一双死黑色的眼透过指缝,盯向楚晚宁。一字一顿。
“连同他身体里,最后一缕痴恋你的识魂一起!”
【第300章】 死生之巅-君心如我心
雷霆电光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 将师昧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
刺目的光影里, 只有那双眼睛是黑沉沉的。仿佛祝融天火都不能再将它们点亮。
楚晚宁神情微变, 但他没有开口去问。师昧此时任何的话都难测居心,但即使这样,他手中的光焰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暗。
这一暗, 就被师昧捕捉到了。
他犹如在漩涡中抓住浮草,对楚晚宁道:“师尊, 你不会真的以为,墨燃已经死彻底了吧?”
“你真的以为……”师昧微微喘息着, “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顿了顿,继续道:“……师尊, 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这世上哪有一具尸体能够这样具体地思考, 这样固执地行动……谁做的到?什么做得到?珍珑棋局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
“你知道吗。”师昧盯着楚晚宁的眼睛,缓缓吐出埋藏着的秘密,“踏仙君的体内, 尚有一片识魂未散。”
“!!”
在这句话之前,楚晚宁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尸。而这句话之后, 师昧清晰地看到那双凤眸里起了波澜, 他于是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轻慢。
“师尊也知道我灵核薄弱, 自己施展不了什么太厉害的法术。所以珍珑棋局, 我是无法掌控的。不过, 药宗有药宗的办法。”
师昧说这句话的时候, 眼前仿佛掠过当年踏仙君服毒自杀后的尸首。在通天塔的坟墓里安静地躺着……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战神兵,怎么会死?墨燃的良知早该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殆尽了!还有什么能折磨他内心,让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瞧见墨燃的尸首后,那些人本来是要将他五马分尸的。”师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药宗之师的身份苦劝。最终得以将那身体保留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都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设法将他做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虽然他的能力会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暂时凑合着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为临死前他还在怀念着某个人,所以他内心深处有一丝执念太强,我怎么清空他的灵魂都清不干净。”
师昧慢慢地逼近:“无论我用怎样的法子逼魂,那缕魂魄都散不掉。那缕……”他字句清晰,“支撑着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执念于你的魂魄。”
脚步停下来,师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对方铁青的脸色,紧抿的嘴唇,还有手背上暴突的经络。
他看到了楚晚宁的痛楚与犹豫,他那口气便彻底松下来,慢慢地,重新变得镇定自若:“那缕魂魄并没有辗转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尸体里阴魂不散,所以他复活后对你极其固执,至于墨宗师……你也应该感觉的到,他刚重生的时候对你没有那么上心。他对你的情意是后面再次产生的。”
师昧一边说着这些尘封的真相,一边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踏仙君身体里有他前世对你最固执的爱意。”
他注意到楚晚宁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于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师尊,你看,现在我无非也就需要最后三十个人而已。用三十个人,就可以换墨燃的命。你愿不愿意?”
外头风呼呼地吹着,群魔乱舞之相。
他等着楚晚宁的回答,他想,这是桩多好的买卖。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冰冷出尘,但其实两辈子都毁在了情深二字上。他笃信他会答应。
等了一会儿,楚晚宁垂下眼眸,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你说他身体里,还有一缕魂魄。”
“嗯。”
“献出最后三十个人,让他为你们铺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过他?”
“是这样。”
“……”楚晚宁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见到他之后,他说的那些话,许多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有了软肋的人是很好说服的,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一样。
师昧几乎是胜券在握,他愈发放松了,他说:“是,都是他的真心。他虽不是最初的那个完整的墨燃,但至少还有灵魂在,至少他还存有自己的意识。”
“师尊,听我一次吧。”他温柔劝道,“不要动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会好过很多。”
楚晚宁依旧没有抬头,他叹了口气:“……师明净。”
“嗯?”
“你还记得你拜入师门时,拜师贴上最后写着的心愿是什么吗?”
被这样没头没脑冷不防地问了句,师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望蒙垂怜,得有家归。”
他说完之后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补道:“不过,我那时候是真的想把师尊当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说美人席返乡一事……”
楚晚宁并不置否,又问:“那你知道当年墨燃拜师时,他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睛,他望着师昧,目光逐渐变得很凉薄,凉薄里甚至比一开始深得多的沉寂。
“他说,想要有一把像天问一样的神武。这样的话,就可以救更多的性命。”
这个男人平平淡淡,如话家常般的说完恋人昔日的心愿。紧接着在师昧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见得大殿内金光暴起,悍强灵力犹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无法近身半步!
师昧猛地回神,厉声喝道:“楚晚宁!!!!!”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飞甍。
“楚晚宁!你疯了?!!你疯了!!!”
师昧绝望又狂怒,他在这刺得人无法睁眼的强光中竭力朝着中心的那个白衣男子逼去,旁边木烟离在帮他,在搀扶他,在劝他。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裂、尸。收、棺!”
“不要——!停手!!!你给我停手!!”听到金风狂流中楚晚宁的嗓音,师昧愈发疯狂,目眦决裂,他暴喝怒喝哽咽叱骂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金光起了又灭,方才灼眼的辉煌刺在瞳孔里,晃着斑驳光点。一切都结束了。
大风止了。
死寂。
面色尸白的楚晚宁立着,形容枯槁的师明净跪着。
灵力渐渐缓熄。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听到远处后山方向,传来轰隆沉闷的地动之声——那,应当就是踏仙帝君的尸骸被裂成粉末的响动。
师昧盯着楚晚宁,诸多激烈的情绪在脸上厮杀征战后只剩了空茫,他的仇恨和惊怒都皲裂了,裂缝里,露出一丝怖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怖惧什么。怖惧能亲手杀掉墨燃的楚晚宁?怖惧未来的路途?怖惧……怖惧什么。
好像已是末日了。
师昧终于喃喃着开口:“……死了?……他……死了?”
“楚晚宁,你杀了他……他曾经在红莲水榭拦在你面前,求我对他动手,不要对你……但你竟狠心杀了他……你竟狠心……”
怖惧到最后又成了狂笑,尽管他并没有任何想笑的意思,但他就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木烟离在身边哭了,不住地劝他:“阿楠……够了……够了……”
师昧只是长笑,笑着笑着,眼泪淌落两行,金色的,落在地上。
“他死了。踏仙君死了……很好,结束了。楚晚宁,你输得起,你绝情,你玩得起。”
楚晚宁站在原处,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像是一具尸体,他就是一具尸体。
“师尊,是我小看了你。”
师昧的嗓音颤抖着。
“你比我想象的要狠的多。”
楚晚宁一动不动,如同失去了最后的热。
他曾以为墨燃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前一刻他又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缕魂魄与一具身躯同在,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墨微雨。
可他把这个碎片也捏成了灰。
是,他是绝情,他无可辩驳。
那个少年,那个青年,那个男人,那个会笑会恼,或完整或残破的爱人。那个世上唯一不惧他,尊重他,包容他的爱人,那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挡住灾劫的爱人。那个代替他,被八苦长恨花吞噬的人,代替他,成了残暴之君黑暗之主的人。在十六岁未满的那年,就付出了仅有的一切,保护了他的傻瓜。
再也回不来了。
“下雨的时候想救更多的蚯蚓呀。”
“师尊,梨花白,请你喝。”
“我给你的拜师礼很丑……很丑很丑很丑。”
晚宁。我想你了。
他曾笑吟吟地学着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要报恩,不要记仇。”
可是尸山血海里,他浮沉了两辈子。
不要记仇……不要记仇……
“我也没什么野心,学好了法术,等遇到事情,能多救点人就好啦……”
那是墨燃年少清醒时,认认真真对楚晚宁说过的心愿。
他那时候曾无比殷切地希望,要是更多的人活着就好了。
他在堕为踏仙君之前,曾是那样努力而执着地热爱着每一个美好的生命,甚至愿意付出灵魂去感恩、去保护善待过自己的每一个人。
“虽然我很笨,但我会尽力学的,尽力了,师尊就不会怪我蠢了吧,哈哈。”
记忆里那个少年挠头笑着,就这样与楚晚宁示软,那时候他灿烂的酒窝里仿佛载满了梨花白,一生从此醉。
楚晚宁闭上眼睛。
手,终于颤抖起来。
模糊与晕眩中,仿佛有一阵清风拂面,亲吻着他湿润的眼睫。他好像听到踏仙君的声嗓,难得的低缓又温柔,那声音抚过耳廓,在他鬓边轻叹:
名声,心愿,鲜血,骨肉,心脏,灵魂,尸首,残灰。
对不起,我有的只有那么多,都献祭了。
我尽力了。
晚宁,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蓦地睁眼抬头,凤目里已是氤氲一片,在这虚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踏仙君的那缕魂灵浮在眼前,眉目温柔英俊,笑容既是快乐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该如寒梅般纯澈的魂魄散发着莹莹辉光,他俯身拥住他,亲吻他,从他伸出的手掌里漏过,最后在他的怀里昙花般四散。
“不好了!!”
蓦地有天音阁冲进来,火烧眉毛地仓皇喊道,“不好了!!”
木烟离是这屋里唯一还算冷静的,她含泪回头,厉声道:“知道踏仙君那边出事了,别——”
“什么?”那弟子一愣,随即不明所以地跺脚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脚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门派,一起攻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