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4

布丁琉璃:嫁反派 46 - 50


【第46章】说媒

    虞灵犀想起了上辈子的冰床。
    她怔怔地望着宁殷,唇瓣微启,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人死灯灭,入土为安。难道不是憎恶一个人,才会将其尸身封禁么?”
    宁殷面露轻蔑,那是俗人庸人的做法。
    “真正所厌之人,要活着折腾才好玩。若是来不及折腾便死了,就直接枭首戮尸,再丢出去喂狗。”宁殷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最狠情的话语,嗤地反问,“封在身边添堵,不蠢么?”
    仔细回想,前世的确如此。
    虞灵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所以若你将一个死人冰封在密室,其实是……舍不得?”
    宁殷细细咽下辛辣的梅子肉,唇瓣和眼角浮现一层绮丽。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她:用得称心的东西,不就应该锁起来吗?
    恣睢偏执,但的确是宁殷的风格。
    虞灵犀心中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死后的身体的确被封存于密室之中,可宁殷也就那日饮醉来了一趟,之后便将密室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提及。并没有他方才所说的,日日相见。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宁殷并不恨她。哪怕,她是刺杀他的带毒器皿。
    虞灵犀尚未想清楚,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从何而来。
    “怕了?”宁殷俯身,轻笑自耳畔传来。
    他垂眸扫着虞灵犀复杂的神色,抬手朝她的发顶摸去。
    阴影遮下,虞灵犀眼睫一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宁殷却只是捻走她鬟发上沾染的一片紫薇花瓣,指腹摩挲着柔滑的花瓣,轻淡道:“怕什么,我这人最怕麻烦。能让我费这般心思的,眼下还未出现。”
    低沉缓慢的语调,颇为意味深长。
    虞灵犀睁眼,望着宁殷浴在光中的漆黑眼眸,轻而坚定道:“我不是在害怕,宁殷。”
    她说的是宁殷。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总有种跨越时空、横亘生死的温柔坚定。
    宁殷看了她许久,嘴角一动,再抬手。
    这一次,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发顶,像是在抚一只猫。
    回到厢房,虞灵犀坐在铺着玉簟的床榻上,望向笔架上那支笔锋墨黑的剔红梅花笔。
    许久,轻轻摸了摸跳动的心口处。那里热热的,有些许酸胀。
    月上中天,罩房没有点灯。
    宁殷穿着松散的中衣倚在榻头,杏白的飘带绕在他修长的指间,在缱绻的月影下白得发光。
    榻旁矮柜的暗格大开,里头安静躺着一只断翅修复的纸鸢,以及过了时令的五色长命缕。
    ……
    虞夫人担心新儿媳初嫁过来,会不适应,便嘱咐虞灵犀得空常去和她解闷儿。
    即便阿娘不说,虞灵犀也会如此。毕竟由于前世的缘故,虞灵犀对新嫂子的印象极佳,何况兄姊皆有公务在身,她在府中难得觅得一个聊得来的同龄人。
    “如何?”
    苏莞绾着新妇的小髻,猫儿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颇为期许地等待小姑子的反应。
    虞灵犀捻着苏莞亲手做的红豆花糕,细细咬了一口。
    清甜漫上舌尖,足以扫荡所有的心事。
    虞灵犀颔首,由衷赞叹:“好吃的!”
    苏莞便心满意足地笑了,又给虞灵犀夹了一块花糕,方将剩下的搁在食盒中保存,准备等会送给虞焕臣品尝。
    见到虞灵犀杯盏里的椒盐梅子,苏莞满心好奇,小声问:“妹妹嗜酸?”
    “是辣的。”虞灵犀解释。
    “那,我能尝尝么?”苏莞问。
    虞灵犀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小荷包,另夹了颗椒盐梅子搁在茶盏中,待味道化开了,便递给苏莞。
    苏莞嗅了嗅,颇为秀气地小抿一口,眨眨眼,以帕掩唇道:“微酸而辣,很特别的味道。”
    “是吧?”虞灵犀笑了起来。
    女孩儿们交换了喜好后,总是会格外亲近些,两条凳子越挨越近,最后索性坐在一处聊天。
    虞焕臣下朝归来,便见新婚的妻子和幺妹紧挨着坐在秋千上,共看一卷书册。
    夏日的浓荫下,阳光洒下碎金般的斑点,两人一个玲珑可爱,一个姝丽明艳,风吹得她们的披帛飘动,俨然一幅活灵活现的美人图。
    虞焕臣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
    苏莞立刻抬起头来,起身迎道:“夫君回来了?”
    虞焕臣看了娇妻一眼,又飞快调开视线,低低“嗯”了声。
    “天气暑热,夫君公务繁忙,辛苦了。”苏莞体贴地接过侍婢递来的凉茶,笑着递上道,“夫君用茶。”
    虞焕臣刚接过茶,苏莞又捧着红豆糕道:“我亲手做的甜食,夫君尝尝?”
    她一口一个“夫君”叫得清甜,饶是当初信誓旦旦说不喜“娇滴滴大家闺秀”的虞焕臣,也不由红了耳根,显出几分甜蜜的局促。
    虞灵犀有一搭没一搭晃着秋千,以书卷遮面,笑弯了眼睛。
    笑着笑着,又想起那夜宁殷泛红的艳丽眼角,以及那句震彻心扉的“死了也要让她留在身边”……
    是否世间的感情,并非千篇一律,而是有千种情态?
    夏日困倦多思,她近来想起宁殷和前世的次数明显增多,每一次有了新的结论,又总会被更深的疑惑推翻。
    临近正午,太阳渐渐热辣起来。
    眼前的小夫妻新婚燕尔,虞灵犀也不好多加打扰,便收敛飘散的心思起身,告别回了住宅。
    刚进院子,便见胡桃一鼻尖汗过来,迫不及待道:“小姐,忠武将军府和成安伯府都派人来说媒啦。”
    “说媒?”虞灵犀问:“给谁?”
    “当然是小姐您呀!据说是前几日少将军婚宴上,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来了,见小姐容色出尘,许多人都动了求娶的心思,今日便来了两家呢。”
    说到这,胡桃既开心又担心。
    开心是因为小姐有了更多的选择,担心是怕小姐耽搁了正缘。
    毕竟小姐再青睐那侍卫,终究越不过身份门第的天堑。而薛二郎对小姐一往情深,别说将军和夫人,就连她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
    虞灵犀倒没有多少喜色,只叹了声,暗自头疼。
    这次,得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
    暑热的天,是京中茶肆揽客的旺季。
    一些专供达官显贵的名楼,还推出了诸多色味俱全的冰饮和酥山酪。
    成安伯世子纸扇轻摇,好友相对而坐,一番寒暄过后,便自然将话题引到了对方的婚事上。
    其中一人道:“听闻世子意欲求娶虞将军府的幺女,弟在此,先恭贺世子大喜!”
    成安伯世子按捺住那点小心思,故作谦逊道:“父母之命而已,未有定数。”
    “哎,世子此言差异。虞将军手握重兵,为防功高震主,天子忌惮,定然不会与同是将门英才的忠武将军定亲。而薛二郎么,据说早与虞府大小姐有婚约,薛家最是克己守礼,不会轻易改约……如此看来,不就只剩下世子您了么。”
    另一人以折扇抵了抵成安伯世子的肩,笑道:“何况世子芝兰玉树,尤其一手丹青妙绝,堪与薛二郎比肩,天下女子谁不喜欢?”
    成安伯世子的确如此想。
    他虽有世子的身份,但成安伯府历经几代,已然衰落,并无实权,是最适合与虞府结亲的人选。
    然而,也的确不悦,他生平最反感的便是拿来和薛二郎比较。
    他练了近二十年的丹青,也只得来一句“堪与薛二郎比肩”。他薛二郎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为天下男人标尺?
    先前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笑道:“也就世子有这个缘分,咱们英年早婚,想争一争都没机会啰!”
    成安伯世子这才略微好受些。
    才子多情,最爱美人,虞二姑娘便是全京城公认的第一美人,何乐而不为?
    正想着,忽见隔断的屏风后传来一阵轻而乱的脚步声,继而,一位衣着清丽的妙龄女子扑了过来,仓皇跌在成安伯世子怀中。
    而她身后,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追了上来。
    世子手中的茶盏被打翻,濡湿了他的下裳,不由皱眉:“姑娘,你……”
    “公子救我!”女子抬起一张泪眼涟涟的小脸,鬓钗松散,微微喘息,不胜娇弱之态。
    她身上味道很香,丝丝诱人人,成安伯世子闻得呆了,情不自禁地往她颈项中凑了凑。
    “公子……”
    直到娇怯的声音低低响起,他才恍惚回神,喃喃道,“姑娘方才说什么?”
    “小女子孤身来京寻亲,却被人诓骗卖去青楼,求公子救我!”
    女子伸手轻轻扯了扯世子的衣袖,染着泪意的媚眼如酥,楚楚可怜。
    男人皆有英雄情结,尤其是多情的男人。
    甜香袅散,成安伯世子撇开的手改为环住女子的腰肢,将她护在身后,对两名恶汉道:“她卖了你们多少银两?本世子赎了。”
    两名友人来不及劝,面面相觑。

    入夜,到了打烊的时辰。
    黑衣少年在雅间凭栏而坐,把玩着茶盏,视线投向窗外街道的某处。
    茶肆前阑珊的残灯下,前几日被成安伯世子救走的那名女子颇为紧张地站着,仔细看来,能从她的神情举止看出些许浸淫风月的风尘之态。
    她低低说了句什么,站在阴影中的折戟便抛出一个份量颇重的钱袋,并一个药瓶。
    女人忙不迭接住,千恩万谢地走了。
    ……
    宁殷这几日安静得过分,好几日不曾来眼前晃荡。
    虞灵犀记得他曾因薛岑提亲而阴鸷发狠的模样,又见他如今不声不响,没由来泛起淡淡的心虚歉疚。
    刚想好拒绝亲事的法子,便听前去打探动静的胡桃说,忠武将军府的大公子和成安伯世子都取消议亲了。
    “周将军的大公子说亲第二日便摔断了腿,不知听哪个神棍说和小姐八字不合,命里犯冲,若结亲必定横死异乡,吓得那周公子回去便嚷嚷着不议亲了!”
    胡桃气得脸颊通红,连比带划道:“还有那个成安伯世子,一说起这个奴婢就来气!他养了一个狐媚子一般的外室,被迷得七荤八素的,铁了心要将女子娶进府里常伴,把成安伯气得不行,也没脸向小姐提亲了!亏他们在外面人模狗样的,私德竟然如此不堪!”
    有望结亲的几人里,唯有薛二郎尚且洁身自好,守心如初了。
    胡桃愤愤不平地想着,虞灵犀却是讶异片刻,忽的笑出声来。
    “小姐!”胡桃瘪嘴,“您怎么还在笑啊?”
    天遂人愿,虞灵犀当然要笑。
    周大公子是武将,最忌惮战死沙场,神棍便以命里犯冲相劝;成安伯世子恃才多情,便突然被一个女子迷得天翻地覆……
    就好似有人抓住他们的弱点似的,巧合得过分。
    不过这样正好,此几人自己打了退堂鼓,省得还要她费口舌。
    心情大好,连天色都明亮起来,神清气爽。
    胡桃很是为主子坎坷的婚事打抱不平了一番,而后道:“对了小姐,方才唐公府的清平乡君托人口信,邀您乞巧节一起夜游看灯呢。”
    她这么一提醒,虞灵犀才想起来,再过半月便是七夕。
    虞灵犀记得前世这年七夕,姨父欲将她带去宴席巴结皇亲国戚。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姨父虚伪面具下的真实嘴脸,惊气交加,大病了一场。
    后来病好,庭中枯叶落尽,虞灵犀才知道姨父想要巴结的那些皇亲国戚都死了,朝中大换血,宁殷的名号一夜崛起,震慑天下。
    虞灵犀并不知晓那短短数月内,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人人噤若寒蝉。
    她只知晓,若宁殷的谋划顺利,大概过不了多久,他便要离开虞府了。
    奇怪,这是她一开始便知晓的结局,今日猝然想起,竟有种没做好准备的感觉。
    风拂过水榭池面,波澜经久不息。
    夏季多瓜果,时常有果农挑着自家吃不完的葡萄、甜瓜等物,走街串巷叫卖。
    底下接应的人顺势而为,不卖饴糖,卖葡萄了。
    宁殷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串葡萄,洗净了,慢条斯理剥着吃。
    见虞灵犀独自坐在水榭中出神,他顿了顿,朝她缓步走去。
    他这几日心情不太好,狂蜂浪蝶太多了,弄不完。何况还有一个油盐不进的傻子薛岑,张着嘴等他的小姐掉入怀中……
    想想便膈应。
    也就他现在变乖了,不喜杀人。否则那几人,早该剁碎变成花肥了。
    脸上一凉,虞灵犀猛然回身,撞见宁殷乌沉沉俊美的眼眸。搁在她脸上的,是一串尚且带着水珠的紫皮葡萄。
    “宁……卫七,你这几日在做什么?”
    虞灵犀眼睛亮了亮,随即荡开柔和潋滟的波光,“葡萄哪儿来的?”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竟然恍惚到差点叫出他的本名。
    宁殷摘了一颗葡萄,细细剥去皮,就着被汁水润湿的手将果肉塞到她嘴里。指腹若有若无地于她唇上一压,又淡然撤离,留下湿凉的痕迹。
    虞灵犀一愣,随即被满腔的汁水刺激得皱起了眉头。
    这么酸的葡萄,他从何处找来的!
    “酸吗?”宁殷问。
    虞灵犀忙不迭点头,酸到打了个颤。
    宁殷笑了起来,颔首道:“酸就对了。”
    他用方才碰过她唇瓣的那手,摘了一颗葡萄放入自己唇间,面不改色地吃着。
    虞灵犀看了他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托腮问:“卫七,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她好像还未正经问过宁殷的需求。将来他要走了,总得留个念想。
    宁殷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咽下葡萄。
    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般,沉笑着问:“要什么都可以?”


【第47章】礼物

    虞灵犀一见宁殷的神情,便知他想要的多半不是什么正常的物件。
    她眼眸轻转,像是藏着小钩子似的,及时补上一句:“须得是礼法允许范围之内的,以不伤害他人和你自己为首要。”
    “先存着吧。”
    宁殷像是嫌规矩多,轻轻嗤了声,可眼里却分明漾开极深的愉悦。
    他看着眼前冰肌玉骨的少女,笑意蕴开,缓声道:“以后时机到了,望小姐允我从虞府带走一样东西。”
    池面波影明媚,浮光跃金。
    虞灵犀被他的笑蛊惑般,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等回过神来时,宁殷已笑着离去,只余半串微凉的葡萄搁在她的手边,滴落晶莹的水珠。
    “他方才,又在挖什么坑呢?”
    虞灵犀纳闷,顺手摘了颗葡萄搁在嘴里,随即一个激灵,酸得脚指头都蜷在一起。
    ……
    宫里,崔暗命人将杖毙的太监拖下去。
    他看向另一位伏地跪拜的下属,慢吞吞的语气:“娘娘给我们的日子可不多了,你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吗?”
    “提督息怒!流言来源太多太杂,属下等人追查到几家青楼和茶肆,便断了线索……”
    见崔暗神情一阴,那人忙不迭提高音调道,“但是属下的人意外发现,虞府的少将军正在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
    “虞焕臣?”崔暗品味着这个名字。
    七皇子果真没有死,还是说虞家这番暗地里的动作,是准备站队了?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够东宫那位忌惮暴怒的了。
    胯下的陈年旧疾仿若隐隐作痛,崔暗古井无波的眼中浮现深重的阴鸷,慢吞吞呵笑道:“盯紧虞府的动作。还有,将这个消息呈给咱们的太子殿下。”
    ……
    苏莞决定给虞焕臣打一条剑穗当做七夕之礼,还缺一块装饰用的上等冰玉,便决意上街一趟,顺便邀虞灵犀同行。
    虞灵犀想起给宁殷的礼物还未有着落,不暇多想,笑吟吟应允了。
    苏莞惯用的那辆马车小巧狭窄,坐两个人略微拥挤,管事的便受命给她们换了虞焕臣上朝时常用的大马车,亲自送她们到门口。
    公务用的马车宽敞舒适,还备了瓜果和纳凉的冰鉴,虞灵犀倚着绣枕眨眼道:“兄长嘴上不说,其实可关心嫂嫂了。”
    苏莞“嗯”了声,脸上浮现新婚甜蜜的浅红:“我知道,嫁给他准没错。”
    其实虞灵犀一直有些好奇,前世兄嫂并未见过面,可兄长战殁后,苏莞却宁死不毁约改嫁,而是选择青灯古佛相伴终生……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还是在《烈女传》《贞妇书》这样束缚女子的教条之中。然而观苏莞的性情,又不似那般墨守成规的迂曲之人。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问:“嫂嫂以前,可仰慕兄长?”
    除此之外,虞灵犀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玲珑灵慧的深闺女子,毅然断发守节。
    苏莞的脸更红了些,像是撞破秘密的小孩。
    她微微点了点头,以扇掩面,细细道:“四年前他御前献武,我随爹爹在现场。”
    自此一见倾心,芳心暗许。
    虞灵犀讶然,没想到他们的缘分这般早就定下了。
    今生越是圆满,便越发觉着前世缺憾,虞灵犀轻轻叹了声。
    “这个秘密我只同你说过,岁岁,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夫君。”苏莞拉着虞灵犀的手,红着脸颊道,“我怕他耻笑我。”
    “嫂嫂且放心。”虞灵犀与她拉钩盖章,又笑着安慰道,“即便他知道了,也断然不会取笑,只会觉得自己有福气。”
    兄长的脾气,虞灵犀再了解不过了。他极有责任心,人又聪明。纵使娶之前万般不愿,但只要妻子过门,他是会豁出性命相护的。
    “不说我了。”苏莞拐了话茬,问,“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岁岁可有想送礼的心仪之人?这一年到头,也只有这日没有男女大防,可以尽情表白心意呢。”
    虞灵犀眼睫一动,下意识浮现出宁殷凉薄恣睢的脸来。
    “岁岁此时第一个想起来的男子,便是你的心仪之人。”苏莞凑过来,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虞灵犀倏地抬首,似是讶异似是迷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是么?”她迟疑问。
    苏莞笃定地点点头:“心仪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会不自觉往你脑子里冒。”
    虞灵犀想了想,近来想起宁殷的次数确实很多。
    从前世的惧怕缺憾到今生的释怀信任,从斗兽场别有用心的重逢到他数次打破规矩的出手相护……桩桩件件,皆烙印于心。不知不觉两辈子,他们竟已经历了如此多的起伏波澜。
    这是心仪?
    虞灵犀不太懂,她与宁殷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唯独不曾谈过情爱。
    那么,宁殷呢?
    “嫂嫂,你说……”虞灵犀思潮涌动,如画的眉目里掠过马车窗外的一线暖阳,低声问,“若是一个人坐尽恶名,心狠手辣,总是欺负他的枕边人。可是等枕边那人死后,他又冰封着她的尸身舍不得下葬,这是喜欢么?”
    苏莞想了想,道:“是吧。”
    “可是,这不是偏执成疯的占有么?”虞灵犀道。
    那晚在廊下,连宁殷自己都承认了,用得称心的东西,就该锁起来。
    “谁说偏执占有就不是喜欢啦?”苏莞轻笑,“幽禁,甚至是欺负,坏人也有坏人的爱呀……”
    大概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苏莞咬了咬唇,不吭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虞灵犀唇瓣微启,半晌诧异道:“嫂嫂因何知道这些?”
    苏莞支吾了半晌,才细声招供道:“以前在闺中无聊,看了许多书。”
    从正经的诗词歌赋,到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小说,从“君子好逑”到巧取豪夺,涉猎颇丰。
    闻言,虞灵犀对这位小嫂子的印象又高了一层,倚在车窗边出神。心绪起伏,经久不平。
    是嫂嫂说的这样么?虞灵犀缓缓垂下卷翘的眼睫。
    可惜,她永远不能回到过去,找宁殷问个明白了。她如今的身边,只有一个会为她剪头发、食椒粉的小疯子卫七……
    再过不久,连卫七也不属于她了。
    如此想来,心中酸胀发烫,竟是晕开一抹淡淡的怅惘。
    ……
    宣平街的玉器最是闻名。
    琳琅坊是宣平街中最大的玉器店,掌柜的是个人精,产量稀少的名玉都藏在二楼,只供贵客挑选。
    二楼装潢极为雅致,甚至还请了琴师和琵琶女奏乐消遣。
    苏莞在一旁挑选适合打穗子的玉环,虞灵犀闲着无事,便沿着摆放各色玉器的柜台赏看。
    而后一顿,被一块巴掌大的墨玉吸引了目光。
    此玉色重而细腻,温润无一丝杂质,仿若黑冰凝成,又好似取一片深重的夜色浓缩于方寸之间。
    不知为何,虞灵犀想起了宁殷的手。
    他的肤色冷白若霜,那双修长的指节若是把玩这块玄黑的墨玉,定是说不出的绮丽贵气。
    帷帽轻纱下,虞灵犀柔和了目光,心里有了主意。
    这是一份再合适不过的,极好的礼物。
    “此玉是刚进的坯子,尚未来得及雕工。”掌柜的见虞灵犀的目光在那墨玉上驻留,立刻殷勤道,“贵客买下后,敝店可代为雕琢。”
    虞灵犀摇首:“不必。”
    宁殷的喜好异于常人,虞灵犀摸不准他想要什么花式,便打算买回去问清楚了,再请人按他的喜好雕刻打磨。
    因为买的是玉坯,苏莞并未多想,挽着虞灵犀的手欢欢喜喜出了琳琅坊。
    与此同时,对面茶肆。
    小厮从雅间轩窗往外瞥了一眼,随即“咦”了声道:“二公子,那不是虞大公子的马车么?”
    薛岑顺着他的视线往街边望去,刚好见一抹窈窕的身姿从琳琅坊出来。
    便是戴着帷帽,薛岑也一眼就认出了虞灵犀。
    他难掩雀跃,正欲起身下楼,却见后头还跟了个略微娇小的女子,做新妇打扮。
    虞少夫人也在,薛岑只好压下眼底的欣喜,又端庄坐回原处。
    “公子不去打个招呼么?”小厮问。
    薛岑轻轻摇首,神色是深沉而克制的,温声道:“虞家新妇在,我为外男,理应避嫌。”
    大庭广众非私人场合,即便他此时下去,碍于好友新婚妻子在,也说不上两句话。
    小厮努努嘴,小声嘀咕:“公子就是太正派了,但凡是愿意使一点手段,什么人得不到?”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安静。
    茶奴引着一个瘦高稳重的男人进来。
    薛岑立即起身,恭敬唤了声:“兄长。”
    ……
    日落黄昏,暑热未散。
    虞府对街,荫蔽的拐角,一个男人穿着粗布常服,鬼鬼祟祟地盯着虞府的动静。
    身后卷起一阵阴风,男人警觉回头,只见巷子一片空荡,并无人影。
    然而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个暗色戎服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面前,逆着秾丽斜晖挺立。
    惊呼还未出口,便扼杀在喉中,噗通一声倒地。
    宁殷单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拖曳他沉重的躯体,长长的影子转入后巷,消失在余晖之中。
    他负手,以脚尖踢开男人的下裳,露出腰间的挂牌。
    “东宫的人?”宁殷冷嗤。
    以宁檀的猪脑子,不可能这么快查出他的藏身之处。那便只有可能,是冲着虞家来的。
    宁殷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而后眸色一沉。
    若他没记错,方才虞灵犀乘着虞焕臣的马车出府了?


【第48章】 第48章 疯了

    虞家侍卫每夜前都会定时巡查周边,今日在对街巷角找到了一堆皱巴巴的、裹饼用的油纸。
    侍卫觉得可疑,立刻报备给了虞焕臣。
    “有人曾在此日夜盯梢,目标大约是我。”
    虞焕臣摸了摸油纸,捻去指尖的面食碎屑,“去四周仔细搜查。”
    侍卫领命,不到一盏茶就有了结果。
    七八丈开外,巷尾隐蔽的杂物堆里,散落着两三滴血迹。
    “血还是新鲜的,不超过半个时辰。”侍卫禀告,“可是,周围不曾见打斗的痕迹,也不见伤员或尸首。”
    虞焕臣皱起英气的剑眉。
    这是跑了,还是被清理干净了?
    出手的人是东宫,还是阉党?
    不管是哪个派别的人出手,都显然来者不善……
    想起乘坐马车欢欢喜喜出门的妻子和幺妹,虞焕臣脸色一变。
    “不好。”他倏地起身,大步流星道,“速速备马!”
    ……
    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出门便有热浪扑来。
    苏莞便拉着虞灵犀去饮冰楼小坐片刻,吃了两碗杨梅冰饮与木瓜煎。待日头滚落屋脊,晚风渐起,方上马车归府。
    车中案几上,青铜冰鉴散发丝丝凉气,冻着一份新打的葡萄酪。
    宁殷常买的那些葡萄酸得很,他自己吃得面不改色,虞灵犀却看得牙酸。
    正巧饮冰楼的葡萄酪当季,清甜奶香,比他买的那些味美许多,她便顺手捎了一份,准备带回去给他尝尝。
    “岁岁,你觉得这冰玉是配若绿的穗子好看,还是这根黛蓝的呢?”
    苏莞拿着几种穗子样式凑过来,颇为犹疑的样子。
    虞灵犀素手合上冰鉴,接过两条穗子比了比,道:“若绿清新,但兄长毕竟是武将,还是黛蓝稳重些……”
    话还未落音,就听车夫“吁”地一声,马车猝然急停。
    虞灵犀和苏莞撞在一块儿,俱是轻哼一声。
    “少夫人,小姐。”青霄于车外道,“前方贩夫车辆倾倒,堵住了去路,属下已命人清场,请少夫人和小姐稍候片刻。”
    虞灵犀挑开车帘,朝前方望了眼。
    一丈远的地方,卖瓜的板车与一辆装满黄豆的牛车相撞,瓜豆红红黄黄滚落一地,引来一群小孩儿和乞丐争抢,一片混乱。
    虞府的马车被堵在宣平街和永宁街相连的石桥上,桥面狭窄,车马难以掉头。
    桥下渠岸边,柳条如烟。
    薛府的小厮擦着下颌的汗,张望道:“公子,桥上堵着了,咱们换条路走吧。”
    薛岑端正而坐,清隽的脸上不见一丝焦躁,望向桥上停留的虞府马车。
    小厮便知主子的痴病又犯了,不禁重重叹了声,只好靠着马车等待路通,用袖子呼哧呼哧扇着风。
    夕阳投在永宁渠水中,浮光跃金。不知名的飞鸟掠过水面,栖在桥边的柳树上。
    见虞灵犀一直望着桥头争吵的瓜贩和牛车主人,苏莞安抚道:“别担心,桥面很快会通畅,不会耽搁回府的时辰的。”
    虞灵犀眼里落着夕阳的暖光,秾丽无比,若有所思道:“我并非担心这个。”
    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一车瓜与一车豆,并非什么重要货物,为何需要五六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运送?
    他们堵在桥头争吵,似乎也不心疼满地滚落的瓜豆,只拿眼角余光不住地往虞府马车的方向瞄。
    而且天气这么热,寻常贩夫走卒皆撸袖敞衣,可这群人却穿得严严实实的……
    瞬时,虞灵犀涌起一丝极为不详的直觉。
    她放下车帘,低喝道:“青霄,快!下桥!”
    可是来不及了,一支羽箭刺破车帘,嗡的一声钉在虞灵犀脚下。
    箭矢就是信号,方才还在佯做争吵的瓜农和贩夫,皆是目露凶光,从板车下抽出潜藏许久的刀刃,先是砍倒面前的两个侍卫,而后朝着马车包抄冲去!
    青霄立刻拔剑,喝道:“保护小姐和少夫人!”
    结实的车壁被八爪铜钩毁坏,霎时木块四溅,虞灵犀和苏莞便暴露在凶徒面前。
    目睹一切的人群惊叫四散,逃命的逃命,报官的报官。
    岸边十丈远,薛家小厮吓得脊背发凉,软着两条腿哆嗦道:“公、公子,有歹人行刺……公子?!”
    马车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薛二郎的身影?
    ……
    行刺对于前世的宁殷来说是家常便饭,连他坐的马车都是经过特殊改造过的,只需按下一个机括,马车四周便会升起铜墙铁壁,只余出气的一线小口,足以抵挡所有的刀剑暗杀。
    那时,虞灵犀常腹诽摄政王府的马车像具棺材。而现在,她多么怀念宁殷那具刀枪不入的“棺材”。
    见到车上是两个女人,而非虞焕臣,行刺之人有些意外,但也顾不上许多了。
    箭在弦上,唯有杀人灭口。
    箭矢破空的声响传来时,虞灵犀下意识伸手护住吓得呆滞的苏莞,将她压在车底匍匐。随即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立即涌了出来,濡湿了烟粉色的披帛。
    “岁岁!”身下的苏莞立即睁大了眼,吓得哭腔都出来了,“你受伤了!”
    “箭矢擦了一下,没事。”
    虞灵犀示意苏莞不要乱动,漂亮的杏眸干净而又沉静,忍着痛小声道,“别怕呀,嫂嫂。”
    苏莞是兄长前世错过、今生好不容易才圆满的幸福,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带小姐和少夫人走!”青霄拼死拦住不断涌出的刺客,朝车夫暴喝道。
    车夫刚拿起缰绳,那马匹便中箭受惊,嘶鸣着人力而起。
    车辕断裂,马车里的一切东西都被一股大力往外甩去。
    苏莞被虞灵犀护着,翻身滚落在地,很快被虞府仅剩的侍卫拉起。
    而虞灵犀手臂受伤,无力攀援依附,被大力甩出马车,直直朝桥下水渠坠去。
    “岁岁!”
    “二妹妹!”
    那一瞬仿若凝固,薛岑夹在逃散的人群中,如逆流而上的鱼,拼命朝坠桥的虞灵犀伸长手。
    可是太远,太远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灵犀像是断翅的蝶,没入溅起的水花中。
    薛岑愣了愣,不管不顾地朝渠堤扑去,却被及时赶来的小厮一把抱住。
    “二公子,使不得!”小厮用了吃奶的劲儿,唯恐他再坠湖惹出性命之忧,大声道,“您不会凫水啊,忘了吗!”
    “松手!”
    薛岑一介温文尔雅的贵族子弟,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掀开小厮跳下了水渠。
    他闭了闭眼,忍着对水的恐惧,僵硬迈动步伐,涉着齐胸深的水朝虞灵犀坠落的方向摸索而去。
    “公子……公子你睁眼看看!”
    小厮也跳了下来,拉住薛岑月白的袖袍,“不用你去,已经有人把二姑娘救上来了!”
    薛岑睁眼,只见那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跳下桥将虞灵犀托了出来。
    他出现得那样及时,又那样义无反顾。
    夕阳的余晖中,湿淋淋的虞灵犀攀着少年的肩,以一个极其信任的姿势依靠着,像是一对风霜血雨中的交颈鸳鸯。
    薛岑白着脸僵在水中,荡漾的水波托起他贵重的月白锦袍,像是一片晕散的雾。
    他与二妹妹相识十年,可似乎,永远来迟一步。
    “公子?”小厮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薛岑嘴唇动了动,喑哑道:“走吧。”
    他艰难转身,扶着堤岸,又倏地滑了下去。
    空手稀薄,短短一瞬,他竟连上岸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知什么人出手,屋脊后埋伏的箭雨猝然停止。
    继而三具弓弩手的尸首从屋脊后滚落,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宁殷将虞灵犀抱上岸,轻轻搁在柳树下靠着。
    “卫七。”
    虞灵犀清透的襦裙浸湿了水,越发薄可透肉,显出凝雪一般细腻的颜色。
    她身形狼狈,可望着他的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好像只要见着他便不惧刀霜剑雨,蕴着温柔的信任。
    宁殷下颌滴水,盯着她弯起的璀璨眼眸许久,方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为何不凫水?”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那是他隐隐动怒的前兆。
    “忘、忘了……”
    虞灵犀抱紧了手中的木盒,里头是她为宁殷挑选的玉料。
    方才马匹受惊,许多东西都被甩了出来,她无处借力,下意识就抓住了这个装着墨玉的盒子。
    “还有葡萄酪……”
    想起那被打翻的冰鉴,她语气里充满了惋惜。
    手臂酥麻使不上劲儿,木盒脱手,滚落在地。
    虞灵犀想去捡,却眼前一阵眩晕,朝前栽去。
    宁殷及时揽住,眉头一皱,扯下了她左臂碍事的披帛,露出了正在汩汩渗血的伤口。
    那血颜色不对,紫中带红。
    “怎么伤的?”宁殷的嗓音一下哑沉下来。
    “被箭矢擦中……”
    虞灵犀话还未落音,便见宁殷一把撕开她臂上轻薄的布料,将布条扎在她上臂处阻止血液流通。
    随即他俯身,将淡色的薄唇印在她的伤处。
    她的伤口滚烫,倒显得宁殷的唇冰凉。
    并未怔神太久,一阵剧痛将她的思绪唤回,宁殷用力一吸,呸出一口紫红的鲜血来。
    虞灵犀呼吸急促,从宁殷过于冷沉的脸色猜出,那刺客的箭矢定是带了剧毒。
    宁殷并未放弃,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那毒血一口口喷溅在木盒里倾倒出的黑色玉料上,墨玉洇出诡谲而瑰丽的红来。
    虞灵犀想起上辈子死后,宁殷去灭赵府满门。
    面对姨父颤巍巍手捧的那块镇宅古玉,他只是轻飘飘笑道:“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是稀世极品。”
    原来,竟是真的。
    “人血养出来的玉,果真好看。”
    虞灵犀竟还有心情开玩笑,抬指轻轻抚了抚他眼尾飞溅的血渍。
    手太抖了,红豆大小的一抹血迹,她越擦越脏。
    她索性放弃了,将额头抵在宁殷的肩上,轻促问,“卫七,我会不会死?”
    宁殷半垂的眼睫动了动,而后抬眼。
    逆着粼粼的波光,他冷淡的唇染着深紫的血色,眼睛也如同这块玉一样,黑冷幽沉,透着诡谲的暗红。
    虞灵犀已经没力气,去看他眼中翻涌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了。
    麻痹顺着手臂蔓延,侵扰她的神智。
    “宁殷,我从未向你要过什么……”
    晚风轻拂,她眼睫颤了颤,像是渴睡至极般,柔声断续道,“我要是死了,能否别将我……藏在密室,我怕黑。”
    “嘘,噤声。”宁殷蓦地伸指按在她的唇上。
    他唇瓣贴着她的耳廓,执拗而轻柔:“小姐不会死,没人能让你死。”
    虞灵犀不喜血腥,他许久不曾杀过人了。
    但是……
    “闭眼。”
    宁殷抬手覆在虞灵犀眼上,轻缓道,“我去把路清干净。”
    虞灵犀羽毛般的眼睫在他掌心轻轻撩刮,而后乖乖颔首:“好。”
    宁殷将她湿透的鬓发撩至耳后,起身,朝桥上的刀光剑影走去。
    虞灵犀悄悄打开了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见刺客的尸首像开花的饺子般一具接着一具掉下桥头,栽入水中。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宁殷这样的人,越是失控,面上反而越是平静。
    他将那名藏着带毒臂弩的刺客留到了最后,垂地的剑尖抬起,指向对方惊恐的鼻尖。
    “哪只手伤的她?左臂?”
    刺客欲跑,却觉左臂一凉。
    他睁大眼,看到自己的手臂连同弓弩一起飞翔半空,在残阳下划出一道带血的弧度。
    宁殷缓步向前,将人钉在脚下,剑尖右移:“还是,右臂?”
    惨叫响彻桥头,继而左腿、右腿……
    那血色的花溅在宁殷冷白的俊颜上,盛开在他漆黑的眸底,绮丽而又疯狂。
    头一次,他杀人并无愉悦快感,只为迁怒。而心底怒意,是来源于险些失去虞灵犀的恐慌。
    他曾觉得死亡是这个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事,即便是舍不得的东西,死了之后冻起来,似乎也和活着没差。
    可当虞灵犀问出那句“我会不会死”时,他这个坏得没心没肺的人,却笨拙到只能用沉默掩饰恐慌。
    她的眼睛澄澈美丽,声音轻软而又坚定,笑起来时仿若头发丝都在发光……
    若是死去,这些都没了。
    星辰陨落,不过是一团焦黑废石。只有活在夜空,才能散发光芒。
    宁殷将卷刃的剑刺入那具早没了动静的破烂尸身,勾唇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虞灵犀是不一样的。就算所有人都死了、化成灰烬,她也得永远骄傲明媚地活着。
    不到半盏茶,桥上就剩青霄还站着了。
    宁殷转过俊美的脸看他,逆着光的眸子染着鲜血的红。
    饶是这个久经战场的忠诚侍卫,也不禁被眼前的杀意压得后退半步,咽了咽嗓子道:“卫七,你……”
    青霄眼前一黑,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夕阳收拢最后一缕余晖,黑暗自西北方侵袭。
    虞焕臣带着亲卫赶到永宁桥上,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满地鏖战后的残骸兀立,永宁渠水荡漾,泡着的尸身下晕开比残阳更浓的胭脂色。
    而满街满桥,没有一个活物站立。
    那名叫卫七的少年抱着自己昏迷受伤的幺妹稳步而来,风撩过他齐整的暗色衣角,仿佛跨过的不是尸山血海,而是一片美丽的花田。
    他是神祗,亦是修罗。
    这样的压迫感,绝非一个侍卫能有的。
    虞焕臣迅速翻身下马,先是找到了桥尽头吓晕的苏莞,伸手探了探鼻息,长松一口气道:“卫七,把岁岁放下,我会带她……”
    宁殷连脚步都没停顿,带着虞灵犀翻身上了马背,反手一拍马臀,绝尘而去。
    虞焕臣抱着妻子,脱不开身去追,不由皱眉:他这是要带岁岁去哪儿?!


【第49章】 蜜饯

    亥末,虞焕臣披着夜色独自归来。
    苏莞立即起身,迎上前紧张道:“夫君,找到岁岁了么?”
    虞焕臣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道:“虞辛夷领着侍卫尚在寻找。爹娘那边如何?”
    “阿娘听到了风声,旧疾复发,饮下汤药才勉强睡下。”
    苏莞替他倒了杯茶,低低道,“阿爹去了一趟京兆府,还未归来。”
    虞焕臣接过茶盏,若有所思地颔首。
    歹人于永宁桥公然行刺朝中武将的车马,维系京城安危的巡城使却姗姗来迟,以漠北人仇杀定案,未免有些草率蹊跷……
    除非,是上面的人授意。
    虞焕臣查看过刺客所用的手弩和兵刃,皆涂有剧毒。而妹妹臂上受伤,此番被卫七带走两个时辰了,未知生死。
    正想着,蓦然发现身旁的妻子许久没动静。
    虞焕臣往旁边望去,只见苏莞低头坐在案几后,鼻尖通红,十根细细的手指都快将帕子绞烂了。
    虞焕臣低头凑近,看着她闪闪蓄泪的大眼睛,不太自在地问:“怎么了啊?”
    他突然凑过来,苏莞忙别过脸抹了抹眼睛,愧疚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没有叫岁岁出府,就不会连累她受伤……”
    说着声音一哽,头更低了些,只看得见微微颤抖的下颌。
    虞焕臣霎时有种被刀砍了一下的感觉,手指蜷了蜷,有些笨拙地给妻子擦去眼泪。
    “不怪你,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虞焕臣解释,“要怪也是怪我,不该让你们乘坐我的马车出府。”
    眼下只能看卫七,能不能善待他的妹妹了。
    ……
    虞灵犀醒来的时候,正是夜浓之时。
    入眼的红纱软帐,花枝烛台,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神。
    若不是胳膊上包扎齐整的箭伤还疼着,她险些以为自己还身处前世梦中。
    大概是解毒过了,虞灵犀思绪异常清醒。微微侧首一瞧,只见宁殷换了身雪色的袍子,正交叠双腿坐在榻边座椅中,撑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平日见惯了他穿暗色的戎服,乍换一种风格,便颇有高山神祗的俊美。灯火打在他的侧颜,鼻挺而唇淡,浓密的眼睫轻阖着,盖住了那双过于凉薄凌寒的眼眸,整个人都柔软起来。
    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虞灵犀记得自己神志不清说了许多胡话,更是记得宁殷那双暗红的眼睛。
    他就这样,一直守着自己么?
    虞灵犀心间微动,柔和了目光。
    正欲多看两眼,却见那薄唇轻启,缓声道:“小姐还有力气偷看,想来恢复不错。”
    说话间,宁殷打开眼睫,露出一双比夜色更浓的眸子。
    虞灵犀怀疑,他定是生有第三只眼睛。
    她忍着痛稍坐起身,环顾问:“这里是何处?”
    “青楼。”宁殷道。
    虞灵犀眨眨眼,被褥无力滑落胸口,露出了薄可透肉的轻纱里衣。红纱帐顶,还大喇喇绣着一男一女白花花相叠的春图……
    虞灵犀移开了视线,小神情没有瞒过宁殷的眼睛。
    他挑眉:“这里的东西虽然大胆了些,却都是干净的。”
    “那这衣裳……”
    “衣裳自然也是我亲自为小姐更换的。”宁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旁人手脏,不配伺候小姐。”
    虞灵犀回不过神,倒不是觉得羞耻,而是想象不出会将天下踩在脚底的宁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伺候别人更衣解带的。他以前可不屑于做这种事。
    身上轻薄的衣料像是有了热度,她“噢”了声道:“多谢。”却不料牵动臂上的伤,疼得她“嘶”了声。
    宁殷皱眉,起身抓了个绣枕垫在她的腰后,而后推开门,朝门外候着的人交代了一句什么。端着药碗回来时,便见虞灵犀正蹙着眉头跪坐倾身,在榻上翻找摸索着什么。
    宁殷的视线顺着她柔黑倾泻的发丝往下,在那抹下凹的腰窝处略一停留,向前将她按在榻上老实坐好,问:“在找什么?”
    “我的玉呢?”虞灵犀拢着被褥,忍着伤口的疼痛比划了个大小,“就是先前装在檀木匣子里的,那块墨色玉料。”
    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她这般惦记?
    想起她抓着那匣子无力凫水的模样,宁殷以瓷勺搅着汤药,凉凉道:“丢了。”
    “啊……”虞灵犀轻叹了声,难掩惋惜,“那玉坯,原是要送你的呢。”
    搅弄瓷勺的手微微一顿。
    “不过也无碍,下回我再送你一件更好的。”
    劫后余生乃最大的幸事,虞灵犀便也不去计较那般得失。
    她望着宁殷手中的那碗黑褐色汤药,咽了咽嗓子,终是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乖巧道:“我自己来吧。”
    指尖细白,在烛光下显出莹润如玉的光泽。
    哪还需送别的玉?宁殷微微挑眉:最好的玉不就在眼前么。
    他对虞灵犀伸出的右手视而不见,只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药,吹凉些许,送到她的唇边。
    虞灵犀讶然,随即浅浅一笑:“此处没别人,殿下不必如此。”
    宁殷眼尾一挑。而后想起什么,颔首道:“倒忘了,小姐不喜欢我用手喂,得换个方式。”
    说罢,作势收回瓷勺,往自己嘴里送去。
    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虞灵犀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倾身咬住他的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苦涩的汤药咕咚抿入嘴中。
    因为扑过来的动作太过匆忙,汤药洒出了些许,顺着虞灵犀的唇角滴在宁殷的下裳上,晕开两点浅褐色的湿痕。
    宁殷乌沉的眸中晕开极浅的波澜,用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哎,别弄脏你衣裳。”
    虞灵犀要躲,却见宁殷眸色一沉,便乖乖不动了。
    宁殷慢慢地给她拭着嘴角,漫不在意道:“小姐的嘴又不脏。”
    早尝过了,甜软着呢。
    擦完嘴,又开始喂药。
    虞灵犀像是第一天认识宁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连汤药的苦涩都淡忘了。
    她素来怕苦,以往喝药都是捏着鼻子一口闷,此番被宁殷一勺一勺喂着吃,既难熬,又并不觉得难熬。
    不知是否错觉,她觉得宁殷此时的脾气好得不行。
    然而想起他这人心思极深,越是平静则内心越是失控,又怕他心里憋着什么事隐而不发。
    她这边担心了许久,宁殷却以为她在嫌苦,便从旁边的小碟子里拿了颗蜜饯,塞到她清苦的唇间。
    虞灵犀一愣,含着那颗蜜饯,从舌尖甜到心底。
    她抱着双膝,任凭三千青丝自肩头垂下,静静地品味此时的甜。
    “知道刺客的身份么?”宁殷拿起帕子,慢慢擦净指腹沾染的糖渍。
    闻言,虞灵犀回想了一番遇刺前后的情景。
    堵在桥上时,乔装打扮的刺客一直在暗中观察虞府的马车。后来行刺,为首的刺客见到她和苏莞,似是迟疑了一瞬。
    “我们乘坐的是兄长上朝用的马车,刺客应是误将车里的我们认成了兄长。”
    虞灵犀想了想,道:“朝中忌惮兄长的人不少,但有能力调动如此高手当街行刺的,屈指可数。”
    敢用这般粗暴方式直接动手的,无非是仗着皇权庇佑的人。
    宁殷笑了声,还不算太笨。
    他将帕子随意丢在案几上,垂眸道:“刚过子时,再睡会儿。”
    虞灵犀从思绪中抽离,摇了摇头道:“我刚醒,还不困。”
    “清毒需要静养,汤药里有安神草。”
    宁殷俯身,伸手轻轻覆在她的眼上,嗓音轻沉:“闭眼。”
    视线一片黑暗,虞灵犀的眼睫在他掌心不安地抖动,片刻,还真的涌上一股困倦来。
    她极慢地合上眼,没多久,呼吸逐渐绵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待她熟睡,宁殷缓缓松开手掌,替她扯了扯被角。
    而后起身,推门出去。
    从暖光中走出的一刻,宁殷眼里的浅光也跟着寂灭,晕开凌寒的幽沉。
    黛蓝的雾气晕散,星月无光,悄寂的浓夜中,折戟已经领着下属跪候阶前。
    ……
    卯时,东宫。
    快到了进宫早朝问安的时辰,宁檀皮衣散发下榻,骂骂咧咧地摔着东西。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气得脸色酱紫,“弄个女人给我弄错,杀个人也杀不成,这都第几次了?孤养着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宫婢和内侍跪了一地,唯独不见豢养的影卫郎。
    “影奴呢?”宁檀大声叫着影卫的名字,“崔暗,你去把他给我叫过来!虞家这个祸根和老七沆瀣一气,绝不能留!”
    崔暗躬身,领命退下。
    崔暗是不屑于给宁檀跑腿的,只是此番实在觉着奇怪。
    影卫伴随暗夜而生,替东宫做尽了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是第一次,天都快亮了还未见影奴回来复命。难道是任务失手,跑了?
    不可能。
    崔暗很快否定了这个说法,那群影卫是宁檀花重金私养着的死士,养了十年,还算忠诚。
    宁檀在东宫坐了这么多年,也只拥有这么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队伍,器重得很。一次失误,不至于潜逃。
    影卫所就隐藏在毗邻东宫的光宅门,一刻钟便到了。
    崔暗下轿,慢吞吞走到影卫所门前,便觉出不对劲。
    影卫所大门紧闭,无一人值守,却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么浓的血腥味,上一次闻见,还是在五六年前。
    崔暗目光一阴,示意身后下属戒备,随即抬手搁在门扉上,用力一推。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粘稠的猩红自横梁上滴落。
    展目望去,晨光熹微。
    影卫所八十余具尸首齐整整、血淋淋地挂在廊下,风一吹,俱是打着旋轻轻晃荡。
    东宫养了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间,被屠得干干净净。


【第50章】 吹吹

    虞灵犀是被细微的水流声吵醒的。
    约莫是昨晚的汤药有镇痛安神之效,睁眼时非但不难受,反而神清气爽。
    窗外天已大亮,盥洗架旁,宁殷正赤着上身,在拧一条纯白的棉巾。清澈的凉水自他冷白修长的指骨间挤出,带起淅沥的声响。仿佛受手上沾染了什么秽物似的,他转动手掌,仔仔细细擦洗了许久。用力时,他手背的筋络和肩臂的肌肉也适当鼓起,宛若最上等的冷玉雕成,墨发披散,带着些许雾气的潮湿。
    虞灵犀恍然间发现,这大半年过去,宁殷的身形已不再瘦削青涩,而是有了直逼前世的矫健强悍,每一块肌肉都充斥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他这是,刚从外边回来?
    正想着,宁殷已拭净了手,抓起木架上的衣裳披上。
    虽然仍是雪色的袍子,但与昨晚那件有细微的不同。
    “卫七。”虞灵犀坐起身,嗓音带着睡后的沙哑,轻轻软软的,“你一夜未睡么?去哪儿了?”
    宁殷不紧不慢地系上腰带,重新拧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用泡得发白的手指捻着,走到榻边的座椅上坐下,交叠双腿道:“去点灯笼。”
    虞灵犀不解:“点灯笼?”
    “点了八十多盏,美极。”
    宁殷低低一笑,将湿帕子罩在虞灵犀惺忪慵懒的睡颜上。
    视线被阻挡,虞灵犀想起前世那些“天灯”和“美人灯”,再回想起方才他一身煞气濯手擦拭的样子,大概猜出他昨夜去做什么了。
    虞灵犀没过多追问,只揭下脸上湿凉的帕子,顺从地擦了擦脸颊。
    见宁殷一直望着自己,她想了想,而后微微一笑:“若是喜欢灯,七夕那夜,我们可以去放祈愿灯。”
    宁殷眼尾微挑。
    他知道虞灵犀猜出来了,原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厌恶或是失望,未料等来的却是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
    她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化解戾气,宁殷便也顺梯而下,叩着椅子扶手的指节渐渐缓了下来。
    虞灵犀只有一只手能用,擦脸的动作慢而细致,纯白的棉布一点一点拭过幼白如雪的脸颊,沿着下颌到漂亮的锁骨处,而后停住了。
    宁殷点着座椅扶手的指尖慢了下来,目光也跟着停住。
    “擦好了。”她将帕子仔细叠好,搁在了榻边。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倾身拿起案几上静置许久的小药罐,“小姐该换药了。”
    虞灵犀伸手去接,宁殷却是收回手,将药罐握在手中慢慢转动。
    虞灵犀见他半晌没有动作,又看了看自己上臂那处刁钻的伤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用了须臾片刻说服自己,轻声道:“那就劳烦你了。”
    她挑开系带,顿了顿,继续将左侧的薄纱中衣褪至肘弯处,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肩臂,以及绣工齐整的杏粉色诃子。
    因为肤白娇嫩,越发显得臂上的伤口令人心疼。
    宁殷解开绷带的结,嗓音哑沉了些:“忍着点。”
    血痂和绷带黏在一起,拆解时有些疼。虞灵犀屈起双腿,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疼得蹙眉屏息。
    宁殷清理完伤处,以手指挑了些许药膏,细细抹在她的伤处:“此药可祛疤生肌,不会令小姐留下伤痕。”
    药膏刺痛,虞灵犀浑身绷紧,锁骨处凹下漂亮倔强的弧度,咬着唇没吭声。
    宁殷瞥着她眼睫颤抖的可怜模样,凑过唇,轻轻吹了吹她红肿结痂的伤处。
    温热的气流拂过,令虞灵犀猝然一颤。
    宁殷抬眼,漆黑的墨发自耳后垂落,撩刮着虞灵犀撑在榻沿的手指。
    “痛?”他问。
    虞灵犀忍着敏感的战栗,摇了摇头轻哑道:“痒。”
    宁殷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秘密,低低地闷笑了声。呼出的气流撩过她的伤处,羽毛般抚平灼痛。
    “不许笑。”
    虞灵犀揪紧了被褥,总觉得他逗弄自己的神情像是在逗弄一只猫似的,不禁有气无力道,“难道你就没有个怕痒的时候么?”
    而后才反应过来,宁殷的确不怕痒,甚至也不怕痛。
    她正懊恼着,却听宁殷道:“也有怕痒之时。”
    虞灵犀诧异,连疼痛也忘了,倏地扭过头看他。
    “何处?”她狐疑。明明两辈子,她都不知道宁殷有怕痒的软肋。
    宁殷抬眸回望着她染了墨线似的眼睫,慢条斯理包扎好绷带,而后抬起带着药香的指节,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
    一见她钩子似的眼神,便心痒得很。
    虞灵犀闭目,感受着他的指腹一触即离,复又睁开。怔然抬手,摸了摸被他触碰过的眼尾。半晌迟疑:碰眼睛……是何意思?
    ……
    光宅门,影卫所。
    匆匆赶到的宁檀看着满地遮尸的白布,眼底的惊愕渐渐化作惊恐。
    这种惊恐并非仅是来自死亡本身,而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力量凌驾于自己头顶的恐慌。一个没有了自己心腹力量的储君,不过是个空壳木偶,一推就倒。
    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大卫朝唯一的皇子了。
    宁檀后退一步,踩在湿滑的血水里,踉跄着扯住崔暗的衣襟。
    “谁干的?孤该怎么办?”他赤红着双眼,无能而又颓败,“你不是最聪明了吗,崔暗?你去把凶手给我救出来,立刻!千刀万剐!”
    崔暗任由他揪着衣领,岿然不动。
    宁檀自顾自吼了一阵,而后在无尽的冷寂中明白:他的影卫死绝了,没人会真正效忠于他。
    崔暗是母后的人,薛家效忠的是东宫正统,而非他宁檀。
    宁檀怔怔然松开手,羽翼被人一点一点剪除,而他除了哀嚎,什么也做不了。
    崔暗皱眉抚了抚衣襟,慢吞吞道:“娘娘让殿下退居东宫,暂避风头。”
    母后……对了,他还有母后。没有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的,她一定会为自己稳住储君之位。
    宁檀失魂落魄地上了辇车,朝坤宁宫匆匆行去。
    偏殿,皇后正在闭目养心。
    听太子进殿问安,她眼也不抬道:“不是让太子在东宫待着么?”
    “母后,您帮帮儿子!”
    宁檀惶然下跪,如儿时般拉着皇后的衣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影卫所的事,本宫已经知道消息了。你身为储君豢养私兵,本就犯了忌讳,为今之计便是将后事料理干净,莫留下把柄。”皇后闭目平淡道,“回去吧,最近不必来问安了。”
    “母后,儿臣是太子,并非囚徒,幽居东宫与废太子何异?”
    宁檀心怀不甘,说到激动处已是口不择言,“即便那么多传言说您非我生母,挑拨我们母子关系,儿臣都不曾相信过……就算全天下都不帮儿子,您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睁开眼来。那空洞的眼神投向太子,唤了声:“崔暗。”
    崔暗会意,向前几步,站在抽噎着的宁檀面前。
    宁檀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巴掌重重甩在了他脸上,将他打得脑袋一懵。
    宁檀不敢置信,这个阉人竟然打了他。他就像一个丢了玩具的稚童,迫不及待地找母亲哭诉,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巴掌。
    “太子失言了。”皇后审视他,淡淡道。
    她看儿子的眼神始终是平淡冰冷的,似乎与看宫人奴婢没有任何区别。即便掌嘴教育,她都不愿亲自动手。
    宁檀捂着脸,仍是僵直的。
    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被打醒了,在他心里疯长肆掠。
    母后……真的是他的亲生母后吗?
    ……
    虞灵犀用过早膳,感觉伤口不那么疼了,便试着下地走走。
    青楼夜里最是热闹,白天倒是甚为安静,刚过辰时,只闻楼上雅间传来几声意兴阑珊的琵琶曲。
    推门出去,只见走廊尽头的茶阁中,宁殷一袭淡衣凭栏而坐,正侧首望着窗外,饶有兴致地看着什么。
    他身侧站了两个人,一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虞灵犀认识,正是欲界仙都黑市里的药郎,应是宁殷找来为她解毒的。另一个是位高大沉默的男人,背着一把半人高的重剑,站在阴影里没声没息。
    见到虞灵犀过来,两人朝她微微颔首致意,便退出去了。
    “在看什么呢?”
    虞灵犀轻步过去,没有过问宁殷身边为何会出现这么多奇怪的人。
    宁殷随手往案几一端点了点,示意虞灵犀坐下。
    虞灵犀依言落座,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庭院中,一位花娘与恩客缠绵相拥,依依惜别。
    那花娘不过十五六岁,面容姣好,鬓发松散,恩客却是个穿着半旧儒服的穷酸书生。
    书生匆忙穿衣系带,道:“莺娘,这次的银子也先赊着……”
    “我的心意你还不知么?说这话,便是看轻我了!”花娘眸子一瞪,咬着唇推他,“快走吧,别让龟公发现了!”
    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截扎好的断发,交到花娘手中,这才从后门溜走了。
    花娘手捧那缕头发,在庭中站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回房去。
    虞灵犀将视线收回,便见宁殷执着杯盏嗤道:“本就是拿钱办事的关系,却自愿做亏本的买卖,可笑不可笑?”
    虞灵犀翘了翘嘴角,想想道:“这有何可笑的?花娘与恩客在没动心之前,自然是各取所需,但喜欢一个人之后,便不再是买卖了,只凭真心换真心。”
    想起花娘的痴情,她忍不住轻叹:“大概感情之事,本就不计较利益得失吧。”
    宁殷抬眸看她。看了许久,方淡淡重复道:“喜欢一个人,便不再是买卖了?”
    虞灵犀回望着他,点点头。
    难道不是这样么?这句话没错呀。
    “我留在小姐府邸,乃是各取所需。但昨日出手夷灭刺客,却全然是亏本买卖,于我并无利处……”
    宁殷晃了晃茶盏,若有所思道:“小姐觉得,我这算是什么?”
    窗外一缕晨光洒入,落在他涟漪起伏的杯盏中,折射在他眼里。于是那双墨色的眼睛也泛起琥珀金的光泽,逼视灵魂,诱人沉沦。
    虞灵犀心尖蓦地一跳。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便了然无痕。
    她想:至少可以证明,虞家在宁殷心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甚至比他手里其它筹码更重……
    当初收留宁殷的目的已然达到。
    可她方才,又是在奢望什么呢?
    “我不知。”她面色坦诚,干净的眸子盛载着窗边的暖阳,轻而认真道,“但殿下可以告诉我答案。”
    浮云闲淡,树影婆娑。两人间有一瞬的安静。
    “小姐素来心思玲珑,今日怎么迟钝许多。”
    宁殷略微不悦,责备她旁观者清,却当局者迷。
    虞灵犀没有听到答案,垂了垂眼睫。
    宁殷搁下杯盏,淡淡问:“还有事?”
    虞灵犀这才想起自己来寻他的目的,不由压下心间涟漪。
    “我想回府。”虞灵犀道,“出来一整夜了,家中爹娘兄姊会担心。”
    宁殷漫不经心转动着案几上的杯盏,修长的指节一捻一松,虞灵犀的心也随着杯盏一提一落。
    直到她那双秋水美目中泛起了微微的忐忑,宁殷这才动了动嘴角,大发慈悲道:“再等半个时辰。”
    虞灵犀疑惑:“为何?”
    宁殷望着对面屋脊上的灰隼,嗓音冷冷的:“虞府附近的杂鱼太多,得清干净。”
    巳时,宁殷果然亲自驾车,将虞灵犀送回了府邸。
    门外的侍卫一见虞灵犀,便飞奔回去禀告。
    不稍片刻,虞辛夷扶着虞夫人,虞焕臣领着苏莞,一家人都簇拥着出来,围着虞灵犀问长问短。
    “岁岁!”苏莞扑了过来,大概哭了一夜,眼睛都肿了。
    虞夫人亦拉着幺女的手,不住哽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虞焕臣站在阶前,皱眉看着车旁负手而立的少年。
    两人的视线对上,是试探,亦是交锋。
    “兄长,这次多亏了卫七。”
    虞灵犀不着痕迹地移身,挡住虞焕臣的视线,笑吟吟道,“若非他快马加鞭带我找到良医疗伤,我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
    一家人朝宁殷望去,唯有虞焕臣面色复杂。
    “兄长。”虞灵犀扯了扯他的袖子,眼里带着恳求,“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好么?”
    虞焕臣看了妹妹一眼,而后叹了声。
    他朝着宁殷遥遥抱拳一礼,亲致谢意后,方领着家人进了府门。
    虞灵犀往府中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宁殷的方向看了眼。
    朱门缓缓关上,马车旁空荡荡的,没了宁殷的身影。
    虞焕臣停住脚步,吩咐青霄道:“去请太医过来。”
    “是。”
    青霄也受了伤,臂上缠着绷带,迟疑问,“少将军,卫七那里可要继续……”
    虞焕臣看着正在温声安抚苏莞的幺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不必查了。”
    他轻哼,再蠢也该猜到了。
    ……
    进了罩房,宁殷拉开屉子,将寻回的檀木盒子搁了进去。指腹慢慢碾过温凉细腻的墨玉,眼底荡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雕个什么花样好呢?
    宁殷叩着指节,慢悠悠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