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赠笔
东宫。
阴雨连连,太子宁檀烦闷地推开揉肩的侍妾,起身道:“崔暗!”
屏风外,年轻的赭衣太监应声向前,拖着嗓音道:“臣在。”
宁檀一脸憋闷:“这都十天了,孤还得禁足到什么时候!”
“这几日因德阳公主寿宴之事,御史台几位大人联名上书弹劾殿下,皇上尚在气头上。”崔暗道,“皇后娘娘说了,让殿下安心待在东宫避避风头。”
“不是,那都多少天前的事了,御史台的老顽固怎么还揪着不放?”
“皇后娘娘本将此事压了下来,无奈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传到民间说……”崔暗看了宁檀一眼,方继续道,“说殿下强逼贵女、好色昏庸,近来民怨逐渐沸腾,这才让御史台揪住了殿下把柄。”
“岂有此理!这些狗屁话都是谁放出来的!”宁檀提起这事就来气,真是羊肉没吃到,还惹一身骚,不由气冲冲道,“孤是未来天子,便是没有认错人,兴致一来御个美人又怎么了?”
崔暗微微躬身:“今上龙体康健,太子慎言。”
宁檀哼了声,耐心已然到了极致,心道:既是不能出东宫,那送批美人进来赏玩总可以吧?东宫的旧人,他早就玩腻了。不由问道:“太子妃的事呢,可有着落?”
“皇后娘娘倒是提过此事,只是虞将军颇有顾虑……”
“什么?”
“不止虞将军,出了佛堂之事后,京中有名望的世家嫡女皆不愿嫁入东宫。”
“放肆!”宁檀勃然大怒,抓起案几上的酒盏朝崔暗掷去,“都怪你的人办错事,送了个赝品来我榻上,惹来这场风波!”
酒盏砸在崔暗的肩上,溅开一片暗色的茶渍。他就像没有察觉似的,不动声色道:“殿下息怒,坊间流言来势蹊跷,必有人在推动。”
“孤不管谁在推动,都得尽快解决此事!”宁檀气喘吁吁坐下,攥紧手指喃喃,“还有虞渊这块啃不下的硬骨头,孤就不信了!”
如今他在朝中失信,身边越发没有可用之才,唯一一个崔暗,还是皇后的人。皇后虽然是他的母亲,但整日面对佛像静坐,也猜不透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得想个法子,早些将虞家收为己用。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崔暗嘴角微动,不动声色提醒:“听说洛州四县遭遇风灾,朝廷正要派人押送粮款前去赈灾。”
宁檀白了他一眼,哼哧道:“说这个作什?现在孤哪还有心思议国事……”
想到什么,他脚步一顿。
“有了。”宁檀细窄的眸中闪过一抹算计,招手唤来崔暗。一番耳语后,他问:“记住了?”
崔暗敛目盖住眼底的讥嘲暗色,颔首道:“臣这就去办。”
宁檀这才心满意足地瘫在座椅中,眯眼狞笑。
只要计划成功,别说拿下虞渊,便是他的两个女儿也得乖乖来东宫下跪求饶。
想到一直没能吃到嘴的虞家姑娘,宁檀下腹涌上一股燥热。
“等等。”他唤住崔暗,“那个勾引孤的赝品呢?就姓赵的那个,你把她弄进宫来。”
崔暗停住脚步:“此女为德阳长公主所厌,德行不淑,无法封为良娣。”
“那就让她做最下等的妾婢,反正只是个赝品,随便玩玩也罢。”
宁檀不耐地啧了声,等虞家那个正主来了,自然就用不上她了。
闪电撕破夜空,将京城楼台殿宇照得煞白。
疾风乍起,又是骤雨将至。
……
清晨,雨霁天青,阶前水洼倒映着树影浮云。
虞灵犀坐在妆台前出神,冷不防听身后为她梳发的胡桃道:“奴婢发现小姐近来的气色越发好了,白皙透红,像是含春而放的桃花一样好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虞灵犀想起昨日在密室里的情景,斑驳荒诞的零碎记忆像是潮水般涌来,烧得她脸颊生疼。
在摄政王府的两年,从来都是她取悦宁殷,宁殷享用她。偶尔他心情好时,也会耐心逗得她脸颊赤红,但和昨日又有极大不同……
哪里不同呢,虞灵犀说不出。
她只知道从禅房出来的漫长竹径,她都无法直视宁殷那片被洇湿的暗色下摆。
万幸那日下雨,细雨斜飞打湿衣物,倒也不会让人起疑。
宁殷说此毒还有一次发作。前两次已是要了半条命,第三次还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莫非,又要去找他?
前世做了两年笼中雀,虞灵犀惜命得很,倒不是介意世俗礼教束缚。
她只是不甘心屈服药效,走前世老路。前世以色侍人是迫不得已,这辈子不清不白搅和在一起,又算什么事呢?
想到此,虞灵犀定神道:“胡桃,你去给我抓几味降火去燥、清热解毒的药煎了,越多越好。”
胡桃抓着梳子,眨眨眼道:“小姐哪里不舒服么?是药三分毒,可不能乱喝的。”
“近来天热,我心燥难安,需要降火。”
虞灵犀胡乱编了个理由,虽不知解药,但聊胜于无。
胡桃放下梳子出去,不到一盏茶,又转了回来。
“小姐,赵府的表姑娘来了,说要见小姐。”
胡桃请示道,“大小姐正横刀挡在外边,让我来问小姐,是将她绑了来给小姐谢罪,还是直接剐了?”
赵玉茗?
虞灵犀思绪一沉,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府门前,虞辛夷大刀阔斧地坐在阶前,将出鞘的佩刀立在地上。
虞辛夷身后,两排侍卫按刀的按刀,拿绳的拿绳。
赵玉茗被她的气势骇得面色苍白,俨然弱不禁风的模样。见到虞灵犀出来,赵玉茗眼睛一亮,细声道:“灵犀表妹……”
虞灵犀一听她故作柔弱的声音,便直犯恶心。
“岁岁,你出来作什?”虞辛夷起身拦在妹妹身前,冷然道,“不用你出面,我替你料理她。”
虞灵犀面色平静地扫了赵玉茗一眼,方道:“阿姐,我有话想问她。”
水榭,虞灵犀径直落座,也没招呼赵玉茗。
赵玉茗便尴尬地站在一旁,唤了声:“灵犀表妹,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
“误会?”虞灵犀乜了她一眼,“春搜之时,众人的马匹皆中毒受惊,只有求胜心切的你和赵须没事,这是误会?”
赵玉茗张嘴欲辩,虞灵犀却不给她机会:“德阳长公主寿宴,我处处小心,却还是中招晕厥,落入赵须手中,这也是误会?”
“是宫婢将你错认成了我,才将你带出公主府的,真的跟我没有关系。”赵玉茗泫然欲泣,“我是替你受罪,才被太子……我亦是受害之人,表妹怎可如此怨我?”
听她颠倒黑白,虞灵犀简直想笑。
她不明白,前世的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赵玉茗是这等表里不一的蛇蝎之人?
“你知我嗜爱辛辣,亦知寿宴之上,我唯一不会提防的人便是薛岑。那日长公主寿宴,我见你缠着薛岑聊了许久。”
虞灵犀站起身,逼视赵玉茗道,“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么?薛岑随身携带的椒盐渍梅子,便是那时被你掉包的,对么?”
赵玉茗绞着手帕,心虚色变。
虞灵犀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日从寿宴归来后,虞灵犀便反思了许久。德阳长公主因为太子佛堂偷腥之事震怒,则说明她对太子的意图并不知情,不可能在虞灵犀的酒菜里动手脚……
那么,对她下手的人只有可能是赵家人。
宴席上虞灵犀并未吃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唯一例外的,便是薛岑夹在她杯盏里的那两颗梅子。
再联系之前赵玉茗为何要缠着薛岑说话,为何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甚至前世……
前世在赵府饮过的那杯香茶,她在长公主寿宴上也闻到了一模一样的茶香。
前世,姨父已经靠着献美人巴结宁殷而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如此家缠万贯的赵府,为何会用四年前就出现过的陈茶招待自己?
或许原因只有一个:
那种茶够香,香到能够遮掩毒药的苦涩。
思及此,虞灵犀嗤地笑出声来。
笑她前世战战兢兢提防宁殷、恐惧疯子,到头来杀死她的,却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大善人”。
若真是赵家做的,她绝不忍让!
赵玉茗一直在小心观察虞灵犀的神色,不由心虚道:“一切都是赵须安排的,我以为他只是想教训你出气,不知道他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见虞灵犀抿唇冷笑,赵玉茗声音低了下去,泪眼连连道:“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我已被封了东宫奉仪,后日就要入宫侍奉太子殿下,此生都不能再出宫墙,更不会和你争抢什么了……”
想起那低贱的“妾婢”身份,赵玉茗眸中隐忍着强烈的不甘,哽咽道:“我今日来找你,并非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想在入宫前问个明白,赵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倒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来套话?
虞灵犀沉静道:“如果不是畏罪自裁,表姐何不亲自去问他?”
赵玉茗一颤:赵须已经死了,虞灵犀说的“亲自去问他”,莫非是暗示……
面前的虞灵犀沉静通透,俨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好糊弄的懵懂少女。她这短短半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正想着,一颗石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砸在了赵玉茗的脸上。
赵玉茗立即尖叫一声,捂着破皮流血的脸后退一步。
又一颗石子飞来,她顾不上惺惺作态,落荒而逃。
虞灵犀又解气又好笑,心底的那点沉重阴霾散了大半。
半晌,她望向假山后:“你是小孩子么,卫七?”居然用石子砸人,也只有他这样随性妄为的人会做。
黑衣少年自假山后转出,缓步转过曲折的栈道,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里的石子。
雨后潮湿的风拂来,他耳后垂下的墨发微微飘动,眯着眼悠然道:“我不喜欢她的脸,还是划花了比较好。”
虞灵犀微怔,那些刻意被压抑的记忆倏地复苏。
前世宁殷划破赵玉茗的脸,有没有可能并非是厌恶她,而是厌恶赵玉茗那样的人竟然生着和她相似的眉眼?
“小姐又在想什么呢?”宁殷已走到水榭中,盯着虞灵犀的神色。
虞灵犀动了动唇角,笑了起来。是一个真正的,开怀而又自嘲的笑容,霎时眉眼初绽,色如春花。
宁殷捏着石子,墨色的眸中含着她掩唇而笑的身形。
“我在想,我以前真是个大傻子。”虞灵犀坐在石凳上,撑着下颌,不经意地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
宁殷看了她许久,方淡淡颔首:“是挺傻,应该杀了那个女人的。”
他还是这般,不是杀人,便是在杀人的路上。但很奇怪,虞灵犀却并不觉得可怕。
她摇了摇头,抬眸望向宁殷,嗓音轻柔坚定:“死亡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我想要的,不仅如此。”
她要和眼前这个俊美的疯子为伍,将赵玉茗和那个糜烂的东宫,一起踏平。
“小姐总看着我作什?”宁殷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轻轻勾唇。
虞灵犀心中思绪翻涌,关于前世,关于今生,亦关于那些正在逐步颠覆重塑的认知。
“卫七,我以前,很怕很怕一个人。”她垂眸轻笑:“但现在,我好像有那么一点懂他了。”
手中的石子坠地,宁殷微微挑眉。
“那个野男人?”他眯起黑冰似的眸。
“什么?”虞灵犀尚未反应过来。
宁殷凉凉道:“小姐先怕后懂的,是那个教会小姐消遣自愉技巧的野……”
虞灵犀忙扑上前,捂住了宁殷那张可恨的嘴。
“你胡说什么呢?”虞灵犀耳尖宛若落梅般绯红。亏她方才还在一本正经地思索,如何助他回宫踏平东宫,他却只顾着吃自己的醋!
宁殷被她捂住嘴,无辜地眨了眨眼,而后薄唇轻启,用牙惩罚般细细地磨着她柔嫩的掌心。
又疼又痒,虞灵犀缩回手,恼了他一眼。
“吃荔枝,宫里赏的。”
这里没有别人,虞灵犀便将石桌上的荔枝果盘朝他推了推,试图堵住他那张乱咬的嘴。
推完才反应过来,宁殷大概对宫里没有什么好印象。
好在宁殷神色如常,拿起托盘上的帕子擦净手,方摘了颗挂绿。
抬手的时候,虞灵犀瞧见他左臂上还绑着那条杏白的飘带,不由一愣:“你怎还绑着这飘带?还我。”
宁殷却是缩回手,倚在水榭廊柱上,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道:“小姐昨日蹭湿了我的衣裳,这条飘带,就当是小姐的补偿。”
说罢,他白皙修长的指节捻着莹白的荔枝肉,有意无意地捏了捏,方张嘴含入唇中,舌尖一卷,汁水四溢,甜得眯起了眼。
小池微风粼粼,吹不散虞灵犀脸颊的燥热。
她索性不去看宁殷,没好气问:“你来找我,有事?”
宁殷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搁在虞灵犀面前的石桌上,修长沾着荔枝水的指节点了点,示意她打开。
“什么东西?”虞灵犀瞥了他一眼,倒有些好奇。
打开一看,却是一支剔红梅纹的毛笔。笔杆雕漆花纹极其繁复,却不似雕笔名家那般精湛,应该是个生手做的。
宁殷负手,舌尖将荔枝肉从一边腮帮卷到另一边:“之前失手打坏了小姐的笔,我说过,会赔一支更好的。”
“你做的?”
虞灵犀忍着嘴角的笑意,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细嫩的指尖轻轻扫过笔毫,捻了捻。
笔锋墨黑,很有韧性,不像羊毫也不似狼毫,有种说不出的冰凉丝滑。
“这笔毫,是什么毛做的?”虞灵犀好奇道。
“头发。”宁殷道。
虞灵犀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的头发。”
宁殷又重复了一遍,挑着漂亮的眼尾缓缓道,“小姐不是喜欢我的头发么?剪下两寸长,挑出发尖最细最软的,上浆做成笔锋,挑了一整夜呢。”
【第32章】 问话
风一吹,水榭翘角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宁殷转着指间的荔枝核,望着怔然握笔的虞灵犀,片刻挑眉:“小姐不喜欢?”
这能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么?凭谁收到用头发做的毛笔,都需要点时间来反应。
“并非不喜,只是好奇。”
虞灵犀握着雕漆繁复光滑的笔身,白皙的指尖与娇艳的剔红交相映衬,睨眸道,“若是下次,我夸你的眼睛漂亮呢?”
“小姐若是喜欢,把眼睛剜出来送给小姐,也未尝不可。”
宁殷居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方不紧不慢道,“只是小姐仁善,眼珠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能吓着小姐。”
“不必了。”虞灵犀连忙止住这个危险的话题,“头发剪了还能长,眼睛、手足若是没了,那可就残缺了。人身上的东西,还是活着的时候最好看……”
正说着,忽闻宁殷低低一笑:“哦,原来小姐喜欢使用活物。”
托他的福,虞灵犀现今一听“使用”二字,便下意识脸颊生燥。
她蹙蹙眉,有些无可奈何:“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身体,好生爱惜些。”
这回宁殷倒是没有笑,漆黑的眸子久久望着她的眼睫,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默了片刻,他忽而道:“小姐可否用这笔,题字一幅?”
一旁的小案几上,便置办了纸墨。只是拿宁殷漂亮的头发去蘸墨,莫名有些不忍。
虞灵犀定了定神,方用清水化开笔锋,润墨道:“想让我写什么?”
宁殷右手负在身后,缠了杏白飘带的左手慢条斯理地研墨墨条,回想了一番昨日情景,道:“荔颊红深,麝脐香满①。”
笔锋一顿,在宣纸上拉出一条墨色的小尾巴。
“这笔韧劲十足,适合洒脱大气的行草,不适合写这句。”
虞灵犀装作不明白他的小心思,落笔却是《周易》中的一句: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君子”乃品德兼备之人,亦是君王之子,隐而不发,等候时机。宁殷自诩聪明,却摸不清虞灵犀写的是哪层意思。
他磨墨的动作慢了下来,似笑非笑:“小姐这话,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我眼光甚准,不会看错人。”
虞灵犀吹干字迹,将写好的字递到宁殷面前,笑意赤诚,“谢谢你的笔,很好用。”
宁殷垂眸,缓缓抬手,握住了宣纸的另一端。
纸上大气洒脱的字迹,像是烙印落在他眸底。
微风吹皱一池春水,柳叶簌簌。
宁殷眸色微暗,乜眼望向假山后的月门,一片素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赵玉茗去而复返。她本想旁击侧敲虞灵犀身上那极乐香的现状,却冷不防将水榭中的一幕尽收眼底。
在黑衣少年微微侧首的一瞬,她一惊,匆匆转身离去。
直到出了将军府角门,她方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短暂的惊讶过后,便是深深涌上的妒意。
水榭中的少年被廊柱遮了一般身形,她没看清脸,从衣裳来看应是个侍卫之类的,虞灵犀一颦一笑待他皆是十分亲近信任,不曾恪守男女大防。
再想起从赵须那儿听来的,极乐香的药效……
赵玉茗捂住破皮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阴暗的窃喜。
自从三年前她来虞府贺寿,宴上初见明月朗怀的薛二郎,便再难忘怀。她自知父亲只是不上进的七品小官,门第微寒,家中也无可靠的亲兄弟撑腰,只能将心意深埋心底。
但渐渐的,这份心意在日复一日的嫉妒与自卑中扭曲、膨胀,将她蚕食得面目全非。
虞灵犀中了极乐香,不可能是完璧之身,又比自己干净到哪里去呢?为何薛二郎能接受她,却不能接受自己?
自己失身于太子,是承恩;而虞灵犀失身于卑贱的奴仆,却是耻辱。
赵玉茗缓缓攥紧手指,对身边侍婢道:“红珠,咱们去薛府一趟。”
“小姐,您还没死心呐?”侍婢面露为难,“薛二郎不会见你的,几次登门拜访,他连门都没让你进。而且您马上就要进宫了,他更加要避嫌。”
赵玉茗脚步一顿,不甘道:“那便打听一下,薛公子今日何时出门,我去外边堵他。”
见侍婢支吾没动,她催道:“明日就没机会了,快去!”
不论用什么方法,她一定要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告诉薛岑,让他死了娶虞灵犀的心。
厢房,兽炉香烟袅散。
虞灵犀将那支剔红梅纹的墨笔洗净,又用棉布仔细吸干水分,方搁在笔架上晾干。指腹碾过雕漆繁复的花纹,不由轻笑:小疯子的想法,还是这般不可理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就恩爱情人在新婚结发时,舍得割下那么一缕相赠。用头发做笔,他怎么想出来的?
正笑着,虞辛夷推门进来,虞灵犀便收回了手。
虞辛夷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随手将刀搁在案几上,揉了揉脖子道:“我方才见赵玉茗鬼鬼祟祟从角门溜出去了,没对你做什么吧?”
“赵玉茗?”
她不是早该走了么?
想起什么,虞灵犀哼了一声:“无所谓,她自以为是把柄的那些,不过虚名而已,根本伤不了我分毫。”
只有心里脏的人,才会看谁都是脏的。
正想着,忽闻前院传来人声喧闹。
“阿姐,外边什么事?”虞灵犀问。
“哦,是虞焕臣从宫里回来了。据说洛州四县突发风灾,损坏田舍千顷,灾民数万。”虞辛夷道,“皇上命虞焕臣押送赈灾粮款,今夜便要出发。”
“这么快?”
“灾情紧急,连夜拔营也是常事。”
虽说如此,可虞灵犀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运送赈灾粮这样的事,为何会让将军府的人出面呢?
酉时末,天刚擦黑,虞焕臣便整顿好人马出行。
虞灵犀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阶前,想了想,叮嘱戎服铠甲的虞焕臣道:“赈灾之事牵涉甚广,兄长万望小心。”
虞焕臣将缰绳往手上一绕,郎然笑道:“这等小事都办不好,未免对不起我虞家少将军的身份。岁岁勿忧,等阿兄回来!”
说罢看向一旁抱臂的虞辛夷,沉下脸硬声道:“虞辛夷,好生照顾阿娘和妹妹!”
“还用你管?”虞辛夷嫌弃道,“快滚,别迟了时辰。”
虞焕臣一扬马鞭,带着虞家军亲信朝城门而去。
火把蜿蜒,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刮了一夜的风,空阶滴雨。
罩房后角门,宁殷越过执勤的虞府亲卫,踩着厚重的残红落叶迈下石阶。
迎面走来一个货郎,挑着货箱,手摇拨浪鼓吆喝。见到宁殷,他忙向前殷勤道:“郎君,买糖么?”
宁殷顿住脚步,扫了眼货箱中五颜六色的果脯和糖粒,随意问:“有饴糖吗?”
“有的有的。”货郎忙取出一张油纸,为他舀了一勺饴糖。
“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于坊间造势,御史台正弹劾太子失德,只待时机成熟。”
货郎手上动作不停,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汇报,“还有,将军府的人正在暗中查殿下过往,属下怕虞家查到殿下就在他们府上,可要动手……”
“不必。”宁殷摸出几个铜板搁在货箱抽屉中,神色平静,“让他们查。”
就看虞焕臣有没有这个命,活着回来查他的底细。毕竟宁檀那头猪虽无本事,却记仇得很呢。
“替我查查极乐香。”宁殷勾笑。
“好嘞。”货郎堆笑,将包好的饴糖双手奉上:“郎君慢走。”
宁殷将糖包负在身后,于渐行渐远的拨浪鼓声中上了台阶,朝水榭行去。
虞灵犀果然在那里练字。
风撩动她浅绯色的裙摆,像是一抹朝霞飘散。
似乎知道会遇见他似的,特地没有带侍婢侍奉。
于是宁殷走过去,伸手替她慢悠悠研墨。
他姿态悠闲,天生不是服侍人的料,与其说是研墨,更不如说是兴致来焉的逗弄赏玩。
“去哪里了?胡桃说,你不在罩房。”
虞灵犀瞥着他那只骨节修长的手,肤色衬着浓黑的墨条,有种冷玉般的质感。
她总觉得宁殷的这双手,很适合与人十指相扣……
意识到自己在回味什么,虞灵犀心一紧,忙摇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买糖。”宁殷擦擦手,将刚买的饴糖搁在石桌上,往虞灵犀身边推了推。而后微顿,垂眸拖长语调:“小姐用的,并非我送的笔。”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竹笔,假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凉意:“你那笔毫太漂亮了,我舍不得用。”
虞灵犀没有用头发写字的癖好,便将宁殷亲手做的剔红笔好生收在了房中。
她都盘算好了,将来宁殷得势后若不认旧情,她就将那笔拿出来给他瞧,换一份安逸前程。
“小姐在算计什么呢?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宁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不在焉,轻笑一声。
虞灵犀收拢飘飞的思绪,索性搁了笔。
“卫七,我有话问你。”
她抿了抿唇,似是斟酌许久,方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服侍了你两年,猝然身死,你会如何处置她?”
这个念头,从昨日起便有了。
昨日宁殷说他不喜欢赵玉茗的脸,所以虞灵犀才隐约猜出前世的宁殷为何会在她死后,用手杖划花赵玉茗的脸。
于是她想,是不是前世的疑惑与介怀,可以从这辈子的宁殷身上得到答案。
宁殷眉尖微挑,似是好奇她为何会问这个。可他的语气依旧是凉薄的,轻飘飘道:“死了便死了,挖个坑埋了便是。”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这个无聊的假设,大约,是虞灵犀此时的眼神太过凝重认真。
“那若是,连个坑也没有呢?”虞灵犀又问。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宁殷的回答或许是症结的关键。
宁殷想了想,从桌上捻了颗糖道:“那便是无名之辈,不值得我费神。”
闻言,虞灵犀一口气堵在心间。
自己介怀了这么久的事,于宁殷看来竟只是一句冷冰冰的“无名之辈,不值得费神”。
因为不值得费神,就让她的尸身躺在黑暗的密室中,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不给?
得到了答案比没得到答案还苦闷。
虞灵犀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那颗饴糖道:“不给你吃了。”
宁殷怔然。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啧”了声:好凶哪。
虞灵犀以为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毒害自己的真凶也即将水落石出,她应该不介意成为孤魂野鬼的那段日子……
可亲口听到宁殷的答案,依旧难掩心酸。
奇怪,以前的她很看得开,才不会这般矫情。
见她一个人坐着不说话,宁殷眸中的凉薄散漫总算沉了下来,化为些许疑惑。
他盯着虞灵犀微颤的眼睫看了许久,方为她剥了颗糖,递到她眼前。
他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唤道:“小姐?”
奶香的饴糖就捻在他指尖,虞灵犀皱了皱鼻子,又觉得没意思。
前世大疯子造的孽,和现在的小疯子计较什么呢?
她瞥了宁殷一眼,还未说话,却见胡桃神色匆忙地跑过来,打破寂静道:“小姐……”
见宁殷在,胡桃有所顾忌。
虞灵犀整理好情绪,示意她:“直说吧,什么事?”
“小姐,赵府出事了。”
胡桃压低声音,“表小姐死了。”
【第33章】 不甜
赵玉茗死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虞灵犀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见侍婢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她缓缓皱眉问:“如何死的?”
胡桃道:“赵府那边的说法,是突发恶疾暴毙。”
“怎么可能?”虞灵犀认识赵玉茗两辈子,从未听说她有什么恶疾。
“是呢,奴婢也奇怪。赵府那边人手不够,要从咱们府上借几个仆从去帮忙料理后事,奴婢便趁机打听了一番,说是今晨东宫的内侍前来接表小姐入宫,奴婢去催她梳洗,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说到这,胡桃抚了抚胸脯,心有余悸道,“听他们府上知情的人说,表小姐倒在床榻下,嘴唇红紫,那模样不像是暴毙,倒像是服毒自尽。”
服毒?
赵玉茗那样的人,前世即便亲眼看着满门被灭,尤敢攥着宁殷的下裳求饶,她爱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怎会轻易自尽?而且,还是在即将入宫侍奉太子的前一刻。
何况她昨日来虞府时,明着示弱实则示威,实在不像是会自寻短见的样子。
疑点太多了,虞灵犀下意识看了身侧的宁殷一眼。
宁殷依靠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只在虞灵犀望过来时扯了扯嘴角。笑得格外冷。
虞灵犀察觉出他不开心,唇瓣轻启,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她索性抿唇,顾不得多想,转而对胡桃道:“备车马,我要去一趟赵府。”
“啊?”胡桃眨巴眼,忙劝道:“小姐,您身子不好,去不得那种地方。”
赵玉茗死得太蹊跷了,虞灵犀怕将宁殷卷入其中。
她下定决心,吩咐道:“去准备香烛和纸钱。”
走出水榭,她回头看了眼,宁殷还倚在水榭中,半截脸上落着阴翳,看不出喜怒。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又走回去,拿了一颗宁殷赠送的饴糖,这才望着他明暗不定的漆黑眸子道:“等我回来,卫七。”
宁殷看着她离去,许久,将手中的饴糖含入嘴中,嚼骨头般嘎嘣嘎嘣咬碎。
呸,难吃。
……
赵府。
这座宅邸尚未扩建,不如前世恢弘气派,房门的兽首门环掉了漆,褪了色的福字剥落一角,显出几分寒酸冷清。
两世生死,再次踏入赵府,虞灵犀没有想象中那般愤懑不平。
堂中的那口薄木棺材和满堂白绸,已然是在替她嘲笑赵玉茗的作茧自缚。
短短半个月内,赵府先是义子畏罪暴毙,继而又是嫡女,赵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赵姨父冷血些,嫌弃义子和女儿丢人,连面都没有露,只想快些封棺掩埋了事。
灵堂冷冷清清,虞灵犀从胡桃手中接过香烛篮,往炭盆里撒了一把纸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棺材还未来得及封盖,直起身时,便瞧见了棺椁里躺着的赵玉茗。
先是怔忪,继而呼吸停滞。她瞳仁微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些刻意被遗忘的回忆如潮水汹涌而来,将她的镇定从容肆意吞没。
惨白的脸,嫣红的唇,鼻腔唇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黑色血迹……
那张脸在面前模糊、融合,最终变成了躺在密室冰棺上的,她自己。而她此时就像是当初的游魂一样,飘在半空,审视着自己惨死的尸身。
一阵恶寒自背脊攀爬而上。
“小姐?小姐!”胡桃察觉到了她的僵冷,忙伸手挡在她眼前,心疼道,“早说不让您来了,多可怕呀。”
视线被笼罩,掌心的温度唤回了虞灵犀的神智。
这里不是前世密室,棺材里躺着的也不是她。她还活着,会带着家人、带着虞府的骄傲好好地活下去。
虞灵犀闭目,几度深呼吸,方颤抖而坚定地拉下胡桃为她遮眼的手掌。
现在绝非害怕的时候,她必须要确认,赵玉茗是否和她死于同一种隐毒。
如果是,此毒是什么?何人所下?
虞灵犀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可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再睁眼时,已然恢复了镇定。
她站在飘飞的纸灰前,略一沉思,转身道:“胡桃,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一刻钟后,胡桃塞了几两银子给问话的赵府丫鬟,而后朝马车上等候的虞灵犀走来。
“小姐,都打听清楚了。”胡桃上了马车,用手扇着风喘气道,“表小姐昨日申时归府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一个人闷在房中发了很久的呆。”
“申时?”
虞灵犀略一回想,昨日赵玉茗去府中找她,最迟巳时便离开了,怎么会申时才回府?
莫非中间的三个时辰,她还去了别处?
“的确是申时方回,奴婢确认过几遍了。”胡桃继续道,“到了晚上戌时,表小姐说有些腹痛乏力,饮了养胃汤才睡下。亥时丫鬟吹了灯,便没再听见房中有什么动静,早晨卯时,宫里太监前来传旨接她入宫,丫鬟进门唤她梳洗,就发现她……她已经没了。”
虞灵犀心一沉,问:“可有呕血?”
“有有有!”胡桃忙不叠点头,“听说吐了好大一滩黑血,衣襟和帐帘上都喷溅了许多,最先冲进去的丫鬟婆子都瞧见了!也有人说她是死于中毒,可宫里的太医来了,愣是没查出死于什么毒。”
“沾了血迹的衣裳呢?”
“赵府老爷嫌晦气,早命人将衣裳帐帘等物烧了。”
虞灵犀越听越心冷,一切症状都和前世如此相似。
既然连宫里的太医都查不出那种毒,便绝非常人能拥有的。虞灵犀越发笃定赵玉茗并非死于自尽,否则若她有如此好用的毒,必定会先用在虞灵犀身上。
或许杀死赵玉茗的人,与前世杀死她的人,是同一个。
可是,杀人的理由呢?
虞灵犀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巨大的迷雾面前,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定了定神,她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赵玉茗离开虞府后,中途可有去见其他人?”
胡桃摇了摇头:“都按照您的吩咐问了,可是当时表小姐身边只带了红珠一人。”
“红珠呢?”
“表小姐出事后,红珠便有些奇奇怪怪的,仿若失了神。旁人审问她许久,她反复只有一句'不知道',后来大约逼急了,她便一头触了墙……”
说到这,胡桃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人虽然没死,却也和死了差不多,脑袋上一个血窟窿,至今还躺在柴房未醒呢。”
不管如何,红珠是唯一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人,决不能让她死了。
得想个法子,将红珠救醒,好生盘问一番。还有那种连太医都查不出源头的毒药……
虞灵犀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个人。
当初她缺“九幽香”为药引,跑遍了京城也寻不见踪迹,唯有欲界仙都黑市中的毁容药郎能拿出这味药来。
欲界仙都虽然没了,或许药郎仍在。
思及此,她撩起车帘,唤来侍卫去查探此人。
侍卫一听要查欲界仙都的罪奴,登时犯了难,半晌抱拳道:“小姐有所不知,那时欲界仙都大火,里头的人即便没有被烧死,也逃的逃,发配边疆的发配边疆,根本无迹可寻。”
虞灵犀眼中的光彩又黯了下去。
胡桃不明白主子为何对赵玉茗的死这般上心,迟疑道:“要不,小姐再找找别人?”
别人?哪还有别人知道欲界仙都的药郎……
灵光一现,虞灵犀认命地叹了声:“回府吧。”
半个时辰后。
虞灵犀屏退侍从,提着一个漆花食盒迈进了罩房。
后院中那株参天的白玉兰树花期已过,只余几朵零星的残白点缀枝头。
宁殷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手拿着一根鼠尾草,在逗弄那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花猫,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青瓷酒盏,也不饮酒,就百无聊赖地将那酒盏搁在手中把玩。
虞灵犀轻声走过去,他就像没瞧见她似的,眼也不抬道:“小姐看完现场,这是准备来审我了?”
语气凉得很,冰刃似的扎人。
虞灵犀莫名有些心虚,将食盒轻轻搁在桌子上,坐在他对面道:“我审你什么?”
“小姐不是怀疑赵家那女人,是我杀的么?临行前看我的那眼神,哼。”宁殷嗤了声,勾着唇线冷冷道,“我是大恶人,天底下所有的坏事皆是我的手笔,小姐可满意了?”
他这般呛人,虞灵犀便知此事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宁殷坏得光明正大,真是他做的,他反而会很冷漠平静,而非现在这般语气。
何况,他不可能用前世害死她的毒,去鸩杀赵玉茗。
“先前……是有点怀疑,那也是因为你昨日对她出过手,而且总是将'杀人'挂在嘴边,也不能怨我呀。”虞灵犀放软声音,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何况你都这样说了,我反而放了心。”
宁殷笑得无比俊美:“放心什么?说不定人就是我杀的呢。”
虞灵犀将下巴抵在食盒的提柄上,抬眸望着他笑:“即便是你杀的,那也定是为了保护我。”
白玉兰的残花飘落,吧嗒落在桌上,吓跑了那只胆小的花猫。
宁殷把玩着杯盏,乜眼看了她许久,方嗤了声:“小姐的眼睛再好看,也不能当嘴巴使。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果然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
虞灵犀索性开诚布公,打开食盒道:“我今日遇到了一个难题,一个只有欲界仙都才能解的难题。”
宁殷把玩的手一顿,片刻,将杯盏扣在了石桌上。
他不做声,虞灵犀便将食盒里冰镇的荔枝拿出来,殷勤道:“吃荔枝,可甜了。”
宁殷看都没看那荔枝肉,自顾自屈指,将青瓷杯咕噜推倒,扶起来,再推倒。乐此不疲。
小疯子可记仇了。
虞灵犀只好亲自剥了一颗荔枝,白嫩的指尖将深红的荔枝壳一点一点剥干净,方捻着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凉气的荔枝肉,送到宁殷嘴边。
她举着荔枝许久,宁殷才勉强转过墨色眼睛,侧首倾身,张嘴含下了她指尖的荔枝肉。微凉的唇径直擦过她的指尖,咬了口,只余一点托手的荔枝壳还留在她指间。
一抿一卷,汁水四溢,润湿了他淡色的薄唇。
虞灵犀怔神,原想让他用手拿,没想到他竟然直接上嘴咬。
罢了,只要他肯帮忙,咬了便咬了罢。
正想着,宁殷却是摇了摇头,淡淡道:“这颗不甜。”
说罢,视线落在食盒里剩下的荔枝上,挑着眼尾。
“……”
虞灵犀垂眸抿唇,耐着性子又剥了一颗,送到宁殷嘴里,“甜了么,卫七?”
【第34章】湿发
大约荔枝性燥,吃了七八颗后,宁殷冰冷带刺的眸色总算稍稍消融。
他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朝她空荡荡的身后看了眼:“小姐今日来此,怎的不带侍从?”难道就不怕他尚在气头上,捏碎她那美丽脆弱的颈项么?
虞灵犀认真剥着荔枝,想了想,坦诚道:“你若在生气,我哄你的样子被下人瞧见了,那我多没面子?”
说着,她将剥好的荔枝肉递到宁殷唇边。
宁殷眯着眼睛含住,虞灵犀捻了捻指腹,上头沾染了荔枝水,有些甜黏。
她没带帕子,黏得难受,眉头也轻轻蹙起。
宁殷看了她许久,方起身回房取了干净的棉布,罩在她指尖擦了擦。
他垂眸擦拭的动作散漫随意,指节冷白修长,力道不重,却给人酥麻之感。
虞灵犀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宁殷看在眼里,顿觉有趣。
她撩拨人的时候,可大方坦荡得很。如今他不过碰她几根指头,便受不了了?他可是克制着,没有上嘴咬呢。
眼神幽深,声音倒是冷淡得很:“小姐是想让我找人,查那女人的死因?”
“不错。”虞灵犀看着他弯腰擦拭时,肩头垂下的墨色头发,“她中的毒,连宫中的太医都查不出来。”
“连太医都查不出的东西,小姐倒是相信我。”
宁殷似笑非笑,将她擦手的棉布攥在掌心,“小姐请回吧。”
虞灵犀抬起秋水眼看他,迟疑问:“那,你答应了?”
宁殷负手看着她,没有说话。
虞灵犀便当他默认了,忙起身道:“明日我等你消息。”
她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来,取走宁殷手里的棉布道:“这个,我让人洗好了再还你。”
说罢灿然一笑,提着食盒轻快离去。
宁殷看着她窈窕的身形消失在垂花门下,舌尖卷去唇上残存的荔枝清甜,轻笑一声。
这会儿甜了。
虞灵犀回到房中,不知道宁殷能否顺利找到黑市里的那个药郎,查出毒药来源。以防万一,还是需要再掌握其他线索。
思忖片刻,虞灵犀唤来胡桃,吩咐道:“你叫上陈大夫去赵府一趟,看看红珠醒了不曾。若是醒了,便带她来见我……记住谨慎些,别让人起疑。”
胡桃知道主子对赵玉茗的猝死甚是在意,没多嘴问,伶俐地应了声便下去安排了。
初夏多雨潮热,虞灵犀忙了半日,倚在榻上小憩。
昏昏沉沉睡去,梦里全是幽闭的暗室,以及前世僵冷躺在冰床上的假白脸庞。宁殷就站在冰床旁,雪色的中衣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黑血,垂着幽冷的眼睛唤她:“灵犀,过来。”
硬生生惊醒,冷汗浸透了内衫。
虞灵犀许久不曾做过这般真实的梦,怔了会儿,下榻饮了两盏凉茶压惊,刚巧外出的胡桃回来了。
虞灵犀一见她皱着眉,便知事情应当不顺利。
果不其然,胡桃苦着脸道:“小姐,红珠不见了。”
胡桃说,她赶去赵府柴房的时候,柴房便是半开着的,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余草席上几点还未干涸的血迹。
“奴婢暗中找了许久,都没有红珠的下落,不知是跑了还是被谁拖出去埋了。”胡桃有些自责,“要是奴婢早去一刻钟,兴许……”
“罢了,不怪你。让侍卫暗中查探红珠的下落,未脱离奴籍的人跑不远,只要她还活着,便必定会留下踪迹。”
虞灵犀宽慰了胡桃几句,心中越发笃定赵玉茗的死远不止表面看见的这般简单。
红珠这条路暂且不通,接下来,就只能等宁殷的消息了。
……
夜里起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翌日雨停,虞灵犀陪虞夫人用了早膳,一同在廊下散步。
谈及赵府之事,虞夫人多有感慨:“昨日下午,你表姐的棺椁就被拉出城草草掩埋了,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平日里看那孩子怯懦安静,谁知心思深沉,竟落得如此下场。”
虞灵犀平静道:“可见心术不正,必作茧自缚。”
“谁说不是呢?也怪她爹娘功利心太重,淡薄亲情,才将孩子教成这副模样。”虞夫人叹了声,“玉茗在进宫侍奉太子的当日自尽,是为大不敬,不管如何你姨父都逃不过‘教女无方’的降罪,明日便要被贬去岭南瘴地了。”
在宁殷身边待了两年,见过那么多折腾人的法子,虞灵犀自然知道被贬去岭南意味着什么。
名为贬谪,实则流放,蛇鼠毒虫横行的蛮荒之地,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前世,赵家人不惜先将虞灵犀当做花瓶摆设圈养在后院待价而沽,又将她按上花轿送去人人视为炼狱的摄政王府,只是为了换取权势利益。
而今生,赵家人算计来算计去,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死在他们最害怕的贫穷落魄中,也算是因果报应。
正想着,她远远地瞧见宁殷站在角门外而来。
见着虞灵犀,宁殷脚步微顿,朝她略一抱拳。
虞灵犀心下明白,寻了个理由告别虞夫人,朝花园水榭走去。
在水榭中等了没半盏茶,便听身后传来了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
虞灵犀转身,见宁殷发梢和衣靴上都带着湿意,不由讶异,起身问道:“你一晚未归?”
今天卯时末雨便停了,他这满身的湿意只可能是夜里沾染上的。
宁殷不置可否,虞灵犀便将昨日洗好的棉帕子叠好递给他,眉头轻轻皱着:“去哪儿了?”
“开棺。”宁殷抬手接过帕子,面不改色道。
虞灵犀一顿,抬眼便撞进了宁殷深不见底的眸色中。
她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开棺”是剖谁的棺。
“小姐不必担心,挖坟剖棺这等脏事自然有旁人做,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话虽如此,他到底展开那片熏香的素白棉帕,将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擦净。
虞灵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宁殷既然趁夜去开棺验尸,则说明找到能验毒的药郎了?
想到这,她心下浮出些许希冀,问道:“那,可有查出什么来?”
宁殷看了她一眼,道:“剖尸验骨,少则三日,多则五日。”
虞灵犀“噢”了声。
也行,这么久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三日五日。
她的视线落在宁殷湿透的发梢,指了指道:“头发还湿着。”
宁殷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垂胸的一缕墨发,用帕子随意搓了搓。
前世也是如此,他沐浴出来总是不耐烦擦头发,又不许旁人触碰,就任凭头发湿漉漉披着。他发梢的水滴在胸膛,顺着腰腹线条濡湿亵裤,整个人像是从湖底跑出来的俊美水鬼一样,散发出潮湿的寒气。在榻上时,虞灵犀总会被他发梢滴落的水冰得一哆嗦。
回忆收拢,面前的少年见那缕头发擦不干,已然没了耐性,手劲也大了起来。
用如此粗暴的手法对待这么好看的头发,还真是暴殄天物。
虞灵犀暗自喟叹,向前接过他手中的棉帕子道:“我来吧。”
前世不敢碰他的头发,这辈子倒是摸了个够。
她用帕子包住他的发梢,拢在掌心,按压吸干湿气,神情自然坦荡,没有扭捏作态的羞怯,也没有阿谀谄媚的讨好。
宁殷“嘶”了声,微眯眼眸道:“小姐伺候人的技巧,怎的这般娴熟?”
虞灵犀眼睫一颤,心道:您又发现啦?
“这天底下,也就你有这份面子。”虞灵犀压下身体里涌起的那点燥热,哼道,“受了我的照顾,可得要帮我干活,把我想要的结果查出来。”
水榭四周的垂帘轻轻鼓动,宁殷垂眸勾笑,眼底映着明灭不定的粼粼微光。
“好了。”虞灵犀将帕子还给宁殷。
宁殷站着没接帕子,眼睛往肩上一瞥,理所当然道:“衣裳也是湿的。”
“差不多得了,卫七。”虞灵犀将棉帕塞他手里,瞪眼道,“自个儿回去换衣服,别着凉了。”
正说着,忽闻远处传来胡桃的声音。
虞灵犀收回思绪,顾不上宁殷,从水榭中探出头道:“胡桃,何事?”
“小姐,您怎么还在这?”胡桃满脸焦急,匆匆道,“大小姐找您,说是出事了!”
阿姐一般不轻易找她,除非……是涉及到家族大事。
虞灵犀一咯噔,前两日的忐忑不安终究应了验。
她沉了目光,朝宁殷道:“赵玉茗那边的事,你先查着,一有结果马上来告诉我。”
说罢不再逗留,朝前厅匆匆而去。
她走得太过匆忙,全然没留意到宁殷神情平静玩味,对虞府即将到来的风波并无半点意外。
他在水榭中站了会儿,伸手勾住一缕发丝捻了捻,皱眉轻嗤。“急什么,明明还湿着呢。”
轰隆一声平地惊雷,云墨翻滚,疾风吹得满庭树影哗哗作响。
虞灵犀双袖灌满疾风,抿着唇推开偏厅的门。
虞辛夷立刻站起来,唤道:“岁岁。”
她还穿着百骑司的戎服,显然是来不及换衣裳就从宫中赶了回来,神情亦是少见的严肃。
“出什么事了?”虞灵犀掩门,将满庭风雨隔绝在外。
虞辛夷不知该如何开口,虞灵犀却已猜到端倪,小声问:“是……兄长出事了吗?”
虞辛夷猝然抬头,虞灵犀便知自己猜对了,登时心下一沉。
“我方才接到父亲百里加急的密信,虞焕臣押送的那批赈灾粮出现了问题。”
虞辛夷不再隐瞒,拉着虞灵犀的手坐下,沉声道,“三万石救命的粮食,全换成了谷壳。”
【第35章】夜雨
赈灾粮变成了谷壳?
“怎会如此?”
虞灵犀原以为兄长是受伤或遇匪之类,却不料是这么一桩大案,“出发前不曾检验么?”
“怎么可能不验?虞焕臣脑子不笨,出发之时反复查了数遍,灾粮并无异常,可是到了洛州县才发现灾粮被偷换了。这背后,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
说到此,虞辛夷凝望着尚且稚嫩的妹妹,语重心长道,“岁岁,阿娘旧疾未愈,受不得刺激。此事决不能让她知道,只能我们……”
“我知道怎么做,阿姐。若真有人栽赃陷害,必定是朝中肱骨权贵方能有如此手段。而武将私吞粮款乃是次于谋逆的大罪,数额庞大,必定革职抄家。”
虞灵犀掐着掌心,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走漏消息,亦不能将实情上报天子,否则有心之人稍加挑拨,龙颜震怒,兄长便坐实了私吞灾粮罪名。”
“正是如此。”见妹妹心思澄澈,虞辛夷宽慰了些许,“我是偷着回来与你通气的,现在要回宫当值,你在家好生陪着阿娘,切莫自乱阵脚。”
虞灵犀颔首:“我知道。”
送走虞辛夷,还未松口气,便见虞夫人推门进来,担心道:“岁岁,你阿姐方才急匆匆的,是出什么事了?”
虞灵犀整理好神色,忙起身笑道:“无事,她落了一样东西,回来取呢。”
她眼眸干净,装作平常的样子上前扶住虞夫人,轻松道:“要下雨了,阿娘吹不得风,快回屋歇着吧。我给您揉揉肩可好?”
虞夫人展眉,柔声道:“好。你阿姐若是有你一半心细,为娘也就知足了。”
虞灵犀抿唇笑笑,望向外头阴沉的天色。
云墨低垂,山雨欲来。
酉正,仆从用长柄勾挂上灯笼,虞灵犀陪着阿娘用过晚膳歇息,总算听门外传来了虞辛夷归府的脚步声。
虞灵犀立即起身,问道:“如何?”
虞辛夷的脸色比白天还要凝重,解下被雨打湿的披风,摇了摇头。
虞灵犀的心也跟浸透雨水似的,冷冷的,直往下沉。
“阿爹呢?”她问。
那是虞灵犀的天,只要阿爹还在,虞家便不可能垮。
虞辛夷道:“阿爹称病,已加急赶往洛州稳定局势。”
虞灵犀有了一丝希望:“只要在朝廷发现之前,将灾粮的空缺补上,便不会有事。”
“来不及了,岁岁。”
虞辛夷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令人担心的局势,“朝廷以监察体恤民情为由,派了督察使连夜赶往洛州四县。最迟明日午时,若拿不出三万石粮食,虞焕臣和阿爹都会没命。”
虞灵犀呼吸一窒。
皇上并不知灾粮出了问题,为何如此着急派出督察使?莫非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欲将虞家置之死地?
“阿姐,督察使是哪位大人兼任?”虞灵犀问。
虞辛夷就是听闻督察使离京的消息,才从宫里匆匆赶回家的,立即道:“是户部侍郎王令青。”
王令青……
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似乎听过。
想起什么,虞灵犀忽的抬眸,低声道:“阿姐,他是太子的人。”
虞辛夷惊愕:“岁岁,你怎么知道?”
王令青素来老泥鳅似的世故圆滑,连常在宫中当值的虞辛夷都不知他是何党派,身处深闺的妹妹又是从何笃定他是太子麾下之人?
虞灵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眼下已顾不得许多了。
她记得前世刚入王府不久,有人向宁殷进献珍宝美人。宁殷拄着拐杖,径直越过匍匐于地的朱袍官吏,凉凉道:“王令青,本王身边不需要二姓家奴。”
朱袍官吏立刻膝行追随着宁殷的步伐,谄媚道:“微臣以前有眼无珠,才跟了太……哦不,前太子。如今弃暗投明,愿为王爷肝脑涂地!”
“哦?”宁殷瞥了他一眼,继而眯起眼睛,低低笑了起来。
虞灵犀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天宁殷真的成全了他那句“肝脑涂地”。
他命人将王令青的肝和脑子剖了出来,剁碎了喂狗。
“大概是,听阿爹或是兄长提过一嘴……”虞灵犀随意编了个理由,岔开话题道,“阿姐,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也对,你点醒我了。”虞辛夷分析,“阿爹不肯依附东宫党派,早成了太子的眼中刺肉中钉,何况接连婚事作罢,他欲借此事打压吞并虞家,也并无不可能。”
一切疑惑迎刃而解。
明日午时前,要么死,要么屈服。
思及此,虞辛夷银牙一咬,攥紧拳头道:“卑鄙!”
“阿姐,你先莫急,先瞒住阿娘。”
虞灵犀思忖片刻,果决道,“还有时间,我去一趟薛府。”
推开门,疾风卷着骤雨迎面拍来,天地一片昏暗。
后巷,灰隼的羽翼掠过天空,消失在密集的雨点之中。
罩房内,宁殷取下箬笠而坐,借着昏暗的灯影,扫了眼掌心的密笺。
上头蝇头小楷数行,便囊括了皇城及洛州四县发生的近况。
唇线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果然不出他所料:宁檀那头猪,还是按捺不住对虞焕臣下手了。
那被藏起的三万石粮食,足够养一支队伍。
鹬蚌相争,最适合坐收渔利。朝中的水搅弄得越浑,便越是方便他起事,至于卷入局中的是谁、会死多少人……
宁殷将密笺搁在油灯上点燃,望着那点跳跃的火光,漠然地想:嗤,谁在乎?除去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眸,众生于他眼中面目模糊,皆为蝼蚁。
角门处传来车马的声音。
宁殷起身,顺着门扉的缝隙朝庭院中望去,刚好见侍婢匆匆撑伞,护着面色凝重的虞灵犀出了角门。
聒噪的雨声中传来马匹的嘶鸣,继而轱辘声远去,许久,虞灵犀没再回来。
宁殷眼里的轻松悠闲倏然淡去,晕开阴翳,化为幽沉。
他漫不经心倚着门扉,莫名有些不痛快:“这么晚,找谁去呢?”
虞灵犀是去谒见薛右相。
薛岑的这位祖父是文官之首的右相,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老人家是虞灵犀此时能想到的,最后的希望了。
大雨天的夜来得格外早,暮色四合,街上行人甚少。
不过一刻钟,虞灵犀的马车便停在了薛府门前。
前来开门的是薛府管家,听闻虞灵犀的来意,便挂着笑窘迫道:“二姑娘来得不巧,我家两位大人皆在宫中伴驾,尚未归府。”
薛右相不在,虞灵犀刚燃起的希望灭了大半。
想了想,她又道:“薛二郎可在?”
“这个……我家二郎也不在。”管家歉意道:“二姑娘有什么要紧话不妨同我说,待几位主子归来,我代为禀告便是。”
来不及了,只能另想办法。
“不必了,多谢。”
虞灵犀道了声“叨扰”,转身上了马车,赶回去和虞辛夷另议对策。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父兄坠入党争的陷阱之中。
谁知回到府中,才听侍卫说虞辛夷刚出门去了。
虞灵犀蓦地涌上一股不祥之兆,顾不得擦干身上雨水,问道:“她去哪儿了?”
“属下也不知。”侍卫道,“不过,大小姐是穿着百骑司的官袍出府的。”
官袍?
这么晚了,阿姐无需执勤亦不可能入宫面圣,穿官服作甚?
想起今日方才阿姐谈及太子时的愤怒与焦急,虞灵犀只觉当头一棒:阿姐该不会,直接去找太子求情了吧?
“阿姐出去多久了?”她呼吸发颤。
侍卫答道:“刚走,不到一盏茶。”
太冲动了!
太子布好陷阱,就为了逼虞家屈服,阿姐此时去东宫无异于羊入虎口。以太子的性情手段,怎会让她全身而退?
谁也不知太子会做出什么来,虞灵犀越想越心冷。
重生这么久,她第一次涌上如此恐慌。父兄已经深陷困境,阿姐决不能再出事!
眼下唯一能压住太子的,只有宫里那两位。可普通人根本无法入宫,得找皇族中人帮忙……
虞灵犀抬眸,命人将虞辛夷的佩刀拿来。
她抓着刀鞘交给侍卫,沉声道:“你拿着阿姐的佩刀去一趟南阳郡王府,告诉小郡王,虞辛夷被困东宫,性命堪忧,求他看在阿姐曾舍命救过他的份上,速速入宫相救!去!”
侍卫慑于她眼底的沉静,不敢怠慢,忙双手接过佩刀,翻身策马而去。
可太子必定不会让宁子濯进东宫坏事,若想救阿姐,宁子濯须得入宫请来皇上或是皇后。
来不及了。
得设法拖住太子,给阿姐争取时间。
想到这,虞灵犀心下一横,吩咐胡桃道:“备马,去东宫。”
夜雨倾盆,马车沿着永兴街疾驰。
因太过颠簸,案几上的茶盏与果盘皆咕噜噜滚落,虞灵犀岿然不动,敛裙端坐,膝上掌心横躺着一支打磨锋利的金笄。
她很清醒,太子贵为储君,若她刺伤了太子,只会让虞家满门陷入更难的境地。所以这支金笄并非为宁檀准备,而是为她自己。
虞灵犀知道,宁檀对她的兴趣胜过对阿姐,这是她唯一能拖延时间、换出阿姐的机会。
若是宁子濯搬不来救兵,那她只能……
“什么人?”
赶车的马夫惊叱,忙勒紧缰绳“吁”了声。
马车猝然急停,虞灵犀被巨大的惯力甩得往前倾去,忙攀住车壁,车内的东西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案几上的烛台倒了,四周一片黑暗。半晌,虞灵犀才找到呼吸似的,缓缓吐出闭在胸口的浊气。
“发生什么了?”她问。
车外除了哗哗的雨声,没有半点动静。
虞灵犀摸到了地上坠落的金笄,攥在胸前防身,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掀开车帘。顿时愕然。
只见车前灯笼昏暗,在雨夜里投下三尺昏光。
雨丝在光下拉出金色的光泽,车夫已经滚落道旁昏死过去,而原本是车夫的位置,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黑衣少年。
宁殷单手拽住马缰绳,缠在臂上狠命一拉,竟是凭一己之力将正在疾驰的马匹停了下来!
“卫七。”
虞灵犀怔怔看着雨夜中宁殷高大挺拔的背影,忽而涌上一股怒意,“你疯了!”
这么快的马,稍有不慎就会被踏成肉泥的。他怎么敢!
“小姐才是疯了。”宁殷扔下马缰,转过脸来。
虞灵犀才发现他的脸色冷得可怕,雨水划过他冷白的脸庞,又顺着鼻尖和下颌淌下。
“小姐打算去哪儿?东宫?”
他幽黑的眼里像是淬着寒,又像是翻涌着暗色的岩浆,勾出一个不太成功的冷笑,“你知道去了那里,意味着什么?”
虞灵犀与他对视许久,眼里也泛起了潮意:“知道。”
但她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虞灵犀握着那支金笄,轻声道:“我不怕,卫七。”
可是他怕。
宁殷嘴唇动了动,雨声太聒噪,虞灵犀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什么?”虞灵犀问。
“我说,”宁殷浑身染着夜的清寒,俯身逼视,一字一句道,“小姐现在,立刻,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