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4

余三壶:燃骨 21 - 30


【第21章】 虚虚实实

    谢燃神色不动,淡淡道:“陛下何意?”
    赵浔微微皱眉:“说不上来,但是似乎’沉’了许多。”
    谢燃其实心里知道赵浔的意思。先前他没有记忆,做廿一时只有本性,自然活泼些,更像少年时的他自己,年轻气盛,心直口快,像张清澈愚蠢的白纸。而如今记忆恢复了,许多从前悔恨不甘怨愤的事都像附骨之蛆般卷土重来,还怎么轻松的起来?
    他不想赵浔深想,便把话题抛了回去:“那陛下你和之前也不同了,咱们这么狼狈跌落山崖,你怎么还能这么高兴?”
    的确高兴,先前在宫里,赵浔一直一副阴郁莫测的模样,现在却笑得没完没了,也不知他在开心些什么。
    说来,他们关系变化的转折点,恐怕就是山顶大鼎,谢燃拔剑而出,恢复记忆了。
    这话其实不太敬重,赵浔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点头道:“自然喜悦,我的仪式成了,青铜巨鼎接受了你的血作为祭品。”
    那一瞬间,谢燃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
    按理是该开心的,毕竟自己的血有用,赵浔便不会再寻找其它和他相似的少年供血,枉送他人性命。但一想到那仪式是用来给自己复生的,他又只觉迷茫和怅然。
    “不过,这仪式还只是前菜,类似于给法器青铜鼎开个光,”赵浔道:“真正关键的时候还在后头。”
    他说到这里,便不多提了,谢燃隐约猜到,等真的到了所谓的关键时刻,恐怕就能见到他自己的尸身了。
    他实在不知作何反应,便只是淡淡道:“那恭喜陛下了。”
    他的冷淡却一点没影响到赵浔的兴致,这位陛下今天心情似乎异常的好,忽然扬了扬眉:“不过,另有一件事,我也很开心。”
    谢燃:“?”
    赵浔不急不缓道:“更何况我才晕了一会,就成了李兄的夫人。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我岂不是该欢喜?”
    谢燃:“…… ”
    他努力维持住神色一动不动,道:“现在刺杀事态未明,我们身上又都有伤,你一国之君,身份贵重,不露面更安全。事急从权,恕罪。”
    他说着恕罪,却明显只是句谦词。语气全是熟悉了发号施令、杀伐果决者特有的我行我素、自说自话。
    赵浔却忽然不笑了。他道:“那你呢?”
    刺杀事态未明,就意味着有可能是针对皇帝赵浔的,但也有可能是针对李小灯的。毕竟这阵仗虽大,但弑君还是托大了。只是,面前这人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自己在这村里暴露长相的潜在危险,只是帮他掩饰。
    谢燃一顿,仿佛没反应过来。
    赵浔抿唇,沉默。
    他忽然想起了一段并不算愉快的回忆。
    那是几年前的事。
    他刚登基,根基不稳,朝野动荡,还有个三皇子被手下撺掇,在西南一隅起兵意图谋反。赵浔急需于内朝立威,又想借此收复兵权,便御驾亲征。
    三皇子自己是个除了出身什么也没有的草包,跟着他起哄的将领也都是志大才疏贵族出身,原是些绣花枕头。平乱难度不高,本该一切顺遂。
    只是打到最后,那三皇子看敌不过,便玩阴的,让江湖中人假扮使臣刺杀赵浔,谢燃为救他受了重伤。一剑穿胸。
    那几年,谢燃的身体原本已损了根基,差得很,再加上这道伤,太医说,但凡差个几寸,便救不回来了。
    谢燃醒时,赵浔坐在床边。他问谢燃,当时即使刺客那剑刺实了,应该也不会刺中他的要害,为什么要以命相博,挡那一下?
    谢侯说:“我不喜欢冒险。你的命比我更贵重。你已经登基称帝,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任比我更有才干的谋士良臣。但你若重伤或死,朝野动荡,功亏一篑。”
    “你救的是我,还是帝王?”赵浔忽然攥住了谢燃的腕骨。
    对比他的激动,谢侯仿佛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渊,平静到让人愤怒。
    位高权重的定军侯兼帝师淡道:“陛下,何出此问?”
    是啊,的确没必要问,只要赵浔还是皇帝,对谢燃便有用,谢燃就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赵浔早该心知肚明,那是自己唯一能占有此人的方式。
    赵浔走出定军侯府的院子,看到大雪纷飞的室外挂着两具血凝成冰锥的尸体。是刺客的尸体。他们身上许多皮肉被切成薄片,如同凌迟。
    七日后,谢侯呈了份长长的名单,名单上是刺客及其幕后主使的族人亲友,全部株连,斩于菜市。据说,当时因为天冷,从死者身上喷出的血立时凝结,血雾纷飞,如同地狱魔障。
    谢侯此举,直接造成了两个结果。
    其一,三皇子彻底丧失斗志,直接投降。赵浔威望愈盛,彻底坐稳了皇座。
    其二,所有脏事都被记在了谢燃一人头上。愤怒的江湖人义气所使,将矛头指向谢燃。朝堂之上,史官笔下,也对谢燃多有损贬。
    直到谢燃死后,他也算不得清白良臣。说来说去,到底有辱谢氏门楣。
    谢燃的脉终于诊完了。他松开赵浔的手,神情微有凝重:“体内毒素未清,时间若久,毒入经脉,你的右手恐怕就再也用不了了。”
    赵浔轻轻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谢燃看他一眼:“若再有剧烈运动,甚至可能毒入心脉。我知道几味药或许有用,会先想办法找来为你压制毒素。但你仍需要尽快回宫。”
    赵浔似乎对自己的伤势生死毫不在意,只是盯着谢燃问:“李兄还会医?这点我可没派人教啊。”
    谢燃:“……”
    他忽然低头笑了下,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我懂什么,只是家中有些牛马猪羊,总有发疯得病的时候,会在做些草药,偶尔又能骟割牲畜罢了。”
    ——发疯得病,骟割畜生……
    赵浔:“……”
    这人这段解释倒真像个农家少年了,偏生不带一点脏字,让人无法反驳发作。
    谢燃说完,也不管赵浔,便起身,将外袍半褪,露出半个骨节漂亮的肩头。
    赵浔忽然安静了。
    谢燃却并没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他在给自己更换裹伤的绷带。
    此人动作看着其实很慢,因为总习惯于把东西整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但落在实处,却其实有条不紊。几眨眼的功夫,他已拆了原本被血色染的深乌的伤带,将右手腕处裹好。只是另一处伤口在左臂,似乎并不方便自己动手。
    他动作时,露出狰狞流血的伤口,却也露出了瓷白的肤色和紧绷的脊骨,赵浔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便适时开了口:“要帮你吗?”
    谢燃没答,转头自己轻咬住绷带的一端,右手握着另一端,雪白的布带立时绷直,三两下便结实地捆在了伤处。几息之间,动作干脆利落。
    赵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李兄这样子,倒像是受惯了伤,上多了战场的。你言谈举止,细致讲究,骨子里刻的教养比我这泥腿子皇帝还重多了。还说自己是农家子弟?我倒觉得,你更像另一个人。”
    谢燃便问:“谁?”
    他这样淡定坦然,赵浔反而心里有些古怪,面上却依然笑道:“自然是我让你学、让你演的那个人。李兄,朕越来越觉得,你真是像极了……谢侯。我在想,会不会是他真的回来了,魂魄就附在你身上呢?”
    他语气渐低,若仔细听,尾音略有颤抖,仿佛兴奋至极,带着危险的克制。
    “陛下,你这样有意思吗?”谢燃忽然打断他。
    赵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燃十分平和地笑了一下,看在赵浔眼里却仿佛带着无声的讥诮。
    他说:“您可以异想天开,怀疑我不是李小灯,但我自然也可能是……事实上,我可以是任何人,但都不代表我是谢燃。”
    死去的当朝权臣微笑着看着生前辅佐的帝王,当真仿佛在耐心教导一个学生。
    “陛下,我们都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您不喜欢、也不习惯信别人,”他轻轻道:“别说我不承认是谢燃了,哪怕我现在承认了,你便真的敢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了自己六识七感,皆为怪诞虚妄。您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赵浔看起来像是忽然被沉入深海,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呼吸。
    先前一直是赵浔调笑着咄咄逼人,谢燃始终沉默,看着倒像是处于下风。如今,形式却忽然无声无息地逆转了。
    “你之前问了我许多问题,现在我也想问一个,”谢燃道:“陛下中毒,是故意而为吗?”


【第22章】 悬赏

    自赵浔醒来后,便觉出谢燃对他态度有异。既不似最初在宫里故作卑微,也不像庙会时自然随意。原来是为此。
    “是。”赵浔道。
    谢燃神色冷了些。他不意外也不排斥赵浔试探他,但他不喜赵浔伤及己身。
    然而,紧接着赵浔就继续道:“但也不是。”
    谢燃:“……”
    赵浔坦然道:“的确有过故意涉险,试探你出手的想法。但真没想到刺客会浑身涂毒——李兄,朕就算疯了些,也算一国之君,没有被刺客追到落魄至此的雅兴。”
    他话音分外真诚,只是没正经几分钟,话锋蓦然一转,道:“那你因此不悦,是因为忠君,还是只是不喜我受伤?”
    ——和数年前那个雪夜,相似的问题。
    谢燃微微垂眸,似要启唇作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几名农妇说话的声音,原本应该会到傍晚才回来的张大娘才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了。
    谢燃原本打算留了钱就是打算不告而别,而后带赵浔离村去往最近的郡府,说明身份,让赵浔能及时回宫医治。只是张大娘回来的太快,他都还没来得及“不告而别”。
    谢燃心中一动,竖指于唇,提醒赵浔安静,而后他推门而出。
    张大娘原本在和邻居念叨什么,两人用着方言,语速飞快,神色虽谈不上焦虑,却也面带疑惑。
    见谢燃出来,邻居嫂子打了个招呼,便说回去做饭了。
    张大娘转向谢燃,笑容热情:“怎么样,媳妇好点了吗?”
    谢燃笑道:“内子体弱,无甚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伤了根本,得尽快回城将养。”
    他提到回城,便有试探之意,张大娘果然立刻面露难色,问道:“小李,听你们口音,不是俺们郡人?”
    谢燃摇头:“此行我送内子归宁,她家乡偏远,路途坎坷,便遭了盗匪,流落此地,幸得相救。”
    说到这里,他神色间露出一点适时的疑惑:“您不是去城里卖货了吗?这么早回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刚才还和邻居聊的火热的张大娘立刻“哎”了一声,打开了话夹子。“城巷今日戒严,不许摆摊,也不许咱们乱逛乱跑,那些官爷军爷们啊,就都带着甲在街上逛,看大伙儿的通关文牒,说要找两个流窜犯。”
    谢燃袍袖下手指微动,口中像纯粹捧场似的轻轻叹了声:“是么,那两个流窜犯,是什么样的人?”
    张大娘恍然未觉:“是两个男的,说是偷了郡守的东西,抓逃奴呢。”
    谢燃又笑了下,用闲聊的语气道:“怎么只是个逃奴,就这般大动干戈?不知道的还以为逃了个逆贼刺客呢。”
    “谁说不是呢。”张大娘立刻被勾起了没尽的八卦心:“所以街坊都在传,是不是逃奴拐到了郡守家的娘们呢!”
    谢燃:“……”
    真相恐怕谁也猜不到——所谓的逃奴拐了个皇帝,充当自己的妻室。
    张大娘兴致勃勃道:“你倒别说,那逃奴看画像,长得还真俊——”
    她边说边从菜篮子里掏:“似乎那人是犯了大事,路上官老爷们到处发画像呢,还让俺拿带张回乡里。来,小李你也看看,你这还带着媳妇儿,可别一不小心撞到了那凶犯……”
    张大娘还在絮叨,谢燃便自然地接过画像,看了起来。
    ——果然,是李小灯。
    通缉画像其实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的面部特征,要是些五大三粗,奇形怪状的尚且容易记忆,但长得好的那些脸,无非都是三庭五眼、剑眉星目,看完了除了“标致”什么都记不得。更何况,画像中的少年头发尽数用布带绾起,一身粗布麻衣,神态羸弱怯懦,并不会让人联想到一看便是贵公子做派的谢燃。
    “小李啊,你看这么久,难道是认识这人?”张大娘有点纳闷,想了想又面露喜色:“真这样就好啦!你好好想想,万一真见过,给了官府线索,能赏个好些银子。”
    “见倒是没见过,”谢燃笑的十分坦然:“只是忽然觉得这通缉犯和我长得还有些像,不觉多看了两眼。”
    他这样一说,张大娘“咦”了一声,也凑过来看画像:“你不说倒没觉得,这么一看还真觉得鼻子眼睛有点像,这么瞧着,这逃奴也长得挺俊哩。”中年农妇说到这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把谢燃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完全没把面前人和画像上的通缉犯联系在一起。
    笑完,她又忍不住叮嘱道:“小李你一看就是富贵规矩人家,我倒不是说别的,就是你们小夫妻两个,你家媳妇还病着,能不淌混水就别掺合了。听大娘一句,明日再进城,到时候估计逃奴就在抓住了。“
    谢燃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了,又似乎很好奇地问:”逃奴是两个人?那另一人的画像呢?”
    张大娘疑惑道:“好像是只挂了一个人的。”
    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加上今天没法去市集,这座乡镇的人便歇得格外早 。
    戒严比想象中还要严格,水路也不得通行,因此,张大娘出船打渔的丈夫也归了家。谢燃和他们一起大大方方地用了晚饭,夫妻两便要歇下了。而谢燃则另端了小碗,添了些菜,带回偏屋给他那“见不得光的爱妻”用饭。
    谢燃端着碗推门进去时,赵浔正在编蚂蚱。
    他用的是掉在窗边的竹叶,手法惨不忍睹,陛下靠在床头兀自编,地上躺满了缺胳膊掉腿的“蚱蜢”残骸。
    谢燃:“……”
    床上这位,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深宅贵妇,倒像个熊孩子。
    谢燃忽然有些恍惚。
    人的记忆是会说谎的,总是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又偏偏喜新厌旧,比起眼前的爱恨情仇,许多年前的记忆就像是蒙了尘土。
    只是,不知是因为人死后总会想起生前事,还是因为近来十分反常的赵浔,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当时他还很年轻,甚至尚未及冠,出身钟明鼎赫,鲜衣怒马,自觉惊才绝艳,是举世无双的天才,终日遛猫逗狗,斗蚱蜢听曲,依然课业一骑绝尘,连中三元,刚入朝为官。
    那日天降大雨,谢燃躲雨时,在桥下偶遇了衣衫褴褛的少年。
    当时等的实在无聊,他就站在阶前编蚱蜢玩,狼狈落魄的少年看着看着,从台阶上爬起来,抬头看他:“怎么做的?哥哥教我!”
    谢燃当时年纪也轻,开玩笑不知轻重,只笑着说:“你叫我声’老师’,尊我敬我,我便教你。”
    他当时不知道,这称呼竟然也算一语成谶。
    ——那是他和赵浔的第二次见面。
    如今想起来,这竟就头一回教他的东西了?别的倒学得快,这却怎么也学不会编。
    谢燃看着地上的草蚱蜢,这样想。
    赵浔一见他进了屋,便先控诉起来:“你将我锁在房里,我无事可做,只好这样打磨时间了。
    谢燃看着他这副矫揉造作、笑里藏刀的样子就太阳穴又开始跳了,顿时刚才什么情绪都烟消云散,而同时,讲究整洁的毛病卷土重来,他立刻十分不耐烦屋里一堆“残骸”,便转身拿了角落里的扫帚打算清扫。
    赵浔半倚在床头,看了会,幽幽道:“李兄,这不是笔,你拿下面些,背弯下些……唉,你好歹认识扫帚,朕心已慰。”
    谢燃:“……”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下了床,在谢燃背后站定。然后他躬下身,低着头,拢着人家的手,握住那把扫帚。
    谢燃只觉得脖颈似乎被他的呼吸狠狠烫着了,手又像被那把扫帚电了似的,立刻撒手丢了扫把。
    赵浔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一边扫地收拾一边道:“你我也真是有趣,不会干半点活的农家平民,又干活又演后宅妇的一国之君。”
    谢燃:“……”
    不知怎的,虽然这堆垃圾是赵浔自己弄出来的,但他语气这样可怜,又弯腰干着活,竟让谢燃生生被逼出了几分愧疚。
    赵浔趁热打铁,又道:“那不如你给我编几个蚱蜢,教教我,补偿一下好了。”
    这语气……和小时候竟有点像。但配上陛下现在这身高气度,可惜只剩下欠揍的份了。
    谢燃还是给他编了一个。
    赵浔又让他编。
    谢燃就又编了一个。
    赵浔又让他编,编就罢了,眼睛仿佛生在了别人手上。
    谢燃:“……”
    他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了,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只觉赵浔那眼神如芒在背。
    谢燃索性佯装烦了,把剩下的竹叶揉作一团扔了道:“不折了,做点正事——先前张大娘说的城中戒严之事,陛下有何看法?”
    赵浔忽然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
    因为,又是一个疑点。
    年少时,谢燃教他编草蚱蜢后,他其实也见别人编过,但手法皆与谢燃不同。他那时少年好奇,闲时也问过,谢燃说,那是他父亲谢赫教的,也不知是自己创的,还是和军队里那些同僚无聊学的。
    除谢燃外,这是赵浔第一次见着有另一人用这种手法编蚱蜢。


【第23章】 小灯

    但这次,赵浔并未挑明。
    谢燃觉得赵浔的眼神有点奇怪,但说实话,最近赵浔看他的眼神就没正常过。
    他索性任由对方看,面不改色地自己说了下去:“现在看来,郡守和刺客很可能有瓜葛,那刺杀可能的确不为弑君,而是冲我来的。当时天色昏暗,陛下您又微服,恐怕也不知道你是谁,只将你直接当做了我的同党。”
    “那郡守通缉的’逃奴’应当就是你了,那问题便来了……”赵浔顺着话头接了下去,玩味地看着他:“李兄,做了什么违法欺君之事,可要求朕从轻发落?”
    谢燃分外坦然地看着他:“是啊,是什么事,让郡守要派人刺杀,又通缉一个籍籍无名的乡野少年呢?”
    赵浔看他,他看赵浔。
    赵浔等他答,他等赵浔答。
    的确,按常理来说,且不提帝王身份,光说连累着人家九死一生一回,谢燃就该给赵浔个交代。但问题在于,谢燃根本不是李小灯,自然答不上来。
    这两位在一间简朴破落的农间小屋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窗外夕阳西下,铺下一缕暗金色的余晖,远处传来一阵犬吠,风将桂花的香气隐约送入窗棂。
    先妥协的竟是赵浔,他错开视线,抵着唇笑了声,也不知在笑什么,笑完却冷了神色。
    “李小灯等八人是我在谢燃死后半年内从民间找的,全部出身平民,家世清白。他们进宫后,便一直住在离宫门最近的偏殿处,我没见他们。只是据复活法术所需,请人教授他们君子六艺,仪态礼节,让他们看起来尽可能接近谢燃,为复活阵法所蓄。”
    赵浔低低笑了声:“……虽然谁都知道不可能真的像。谢燃,字明烛——‘君子如晖,璨然昭世’。这是他刚弱冠,金榜题名时,京中遍传的话。”
    谢燃却只觉得讽刺,当时自己年少气盛,却不知一介白衣,便以昭世誉之,未必是幸事。
    谢燃不想和赵浔聊自己的少年往事,只问:“若没有我自己顶上,你当真要将那些孩子杀了祭什么鼎?”
    赵浔看着他,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回道:“你猜啊。”
    谢燃又想揍他了。
    他想问,你也做过平民,体会过那种命不由己,所以我曾相信你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因为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人不应该是蝼蚁。但为什么你现在却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国运、将平民的命视作无物?
    赵浔安静地观察着谢燃的神色,又无声无息地笑了。然后他望了眼逐渐灰暗的夜幕,说了句不着边际的闲话。
    “天又黑了。看来今夜我们得住下了。”他点燃了屋中半残的红烛:“农家夜,满天星,倒也别有风致。”
    谢燃没有和他闲谈的兴致,又说回了正题:“你寻人进宫时查过身份文碟,籍贯背景吗?”
    赵浔点头。
    谢燃看着他,等他作答。
    赵浔笑了:“看我做甚么?我又不像某些人那样过目不忘,总得回宫里让当时办差的找给你。”
    ”怎么,李兄问这么多,是觉得这些人的背景有什么问题吗?”赵浔笑着,神色在如豆的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还是说,你是觉得李小灯的身世有什么问题?”
    明明谢燃如今用的便是李小灯的身份和身体,赵浔谈起李小灯,却仿佛在说不在场的第三人一样。对于如此明显的试探,谢燃只是凝眉抿唇,没有作答。他始终在想李小灯包袱底下,那块让他感到熟悉的玉。
    当日他记忆尚未恢复,懵懂疑惑。如今却想起了……那其实是他年少时曾在宫中见过的玉佩。
    那玉是仙道祈福后送到皇宫里的。先帝曾随身佩戴,当时几名宠妃并上皇后也都得了一块。
    李小灯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有这块玉?
    可惜,他还是没想起死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谢燃想,李小灯与自己长相如此相似……远超其他几个少年,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时,赵浔又不甘寂寞地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疑惑。只是先前一直被你插混打嗑混过去了。”
    他靠近一些,在谢燃耳边轻轻道:“你那晚,为什么会在我的床上呢?”
    他这样的语气动作,谢燃简直条件反射地想揍人,冷着脸退了半步,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个先前忽视的疑点。
    最早,他以为李小灯等肖似自己的少年,是赵浔储在宫中的替身男宠,只觉得有点膈应,没去细思。
    现在赵浔也说了,没见过他们,自然也没召过他们,那在自己穿过去时,为什么李小灯会在帝王寝宫中?他当时是去干什么的?又是因何而死?
    见谢燃又是沉默,赵浔面露不悦道:“怎么问什么你都答不上,全是我一人在说。如此,你问我什么我也不答了。”
    他做皇帝时其实还很有些恩威莫测的冷淡模样,但不知怎的,现在当两人一起窝在这农家小屋里,倒越发显得少年气起来,也不知陛下自己注意到没有。
    谢燃想了想,好像的确也没什么要问他的了,乐的清净,立刻道:“善极。”
    说完,他就自己背对赵浔在屋里唯一一把竹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赵浔:“……”
    他安静了一会,又忍了一会,道:“李兄,下棋吗?”
    谢燃默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赵浔专注的视线,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脸。“陛下恕罪,不会下。”
    这话落下,就见赵浔有点蠢蠢欲动,谢燃太阳穴又是一跳,立刻继续补充道:“不想学,不想下,没有棋,您恕罪。”
    他这三连否定直把赵浔想说的全给堵死了。
    陛下倒也不以为杵:“哎,那继续聊你想聊的正事,再说几句好不好?”
    谢燃:“……”这语气让他浑身发毛。
    赵浔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还笑盈盈道:“那说点有意思的,其实除了从李小灯的身世想刺杀的原因,还有个角度。”
    他话音未落,谢燃便道:“郡守。”
    赵浔立时抚掌笑道:“然也。此地郡守苏茂,乃安阳苏氏旁支,这安阳苏氏,原本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前几年倒出了个名动金陵的人物,同是连中三元,被称谢侯第二,最后尚了公主。”
    谢燃垂眸不语。
    赵浔缓缓道:“不过,这位苏驸马没两年便死了,世人皆说,他的死也与谢燃有关。那么,苏茂追杀李小灯,是否可能与此有关?”
    “郡守没认出你,也就是说刺客大概率不是在宫里跟上的,那我们被盯上,就很可能就在人多眼杂的庙会。”谢燃顺着往下说。
    那样的话,可能目标真就是李小灯,反而赵浔只是被无辜连累。
    ——难道那苏郡守当真信了,赵浔可以用李小灯等长相类似的替身招魂谢燃?
    谢燃将这疑问说了出来,却见赵浔似乎并不奇怪,反而道:“这也不算太奇怪,之前他们住的院子曾被人投毒,还有个少年死了,这才移去更偏远但守卫也更多些的西园。”
    他忽然似笑非笑地转向谢燃:“这就是上旬的事儿啊。怎么?朝夕相处的人被毒死了,李兄竟然不知道吗?”
    谢燃:“……”
    如今,他身上的疑点恐怕已经像筛子似的,怎么补都补不完,再胡扯遮掩无异于自取其辱,还不如坦然点,赌赵浔没有实证,便会和他这样一直虚虚实实地试探下去。
    于是,他没理赵浔这问题,只是问:“那凶手抓住了吗?”
    赵浔道:“杖毙了一名宫女。”
    “宫女?”谢燃皱眉。
    赵浔漫不经心道:“宫女是御膳房的,说是不小心将属性相冲的食物放在一起。但宫中饮食皆有记录规则,重重审核,哪怕小小偏殿也不例外。那是她一个小宫人便能犯错更改的?后来,朕查到,是长公主一时兴起,说祈福茹素,让宫里一齐换了菜谱,那宫女才有了机会。”
    赵如意。
    巧得很,苏郡守远在京外,和那位先驸马爷血缘也快出了五服,唯一能让他听命杀人的原因,似乎只能有一个。
    ——苏家主母,长公主赵如意之令。
    二人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了相同的东西。
    赵浔负手身后,随手拨了烛芯,面目在灯火下忽明忽暗。他轻轻笑着,声音却冷的像淬了毒:“她这两年性子越发骄纵,不知轻重尊卑。若真确凿了是她干的,我定饶不了。”
    帝王瞳孔又闪过诡异的红色,谢燃却没有注意到。
    他在想,真是巧得很,自己刚借尸还魂时,赵如意便纡尊降贵以公主之身降临西园。那么,她是否是想去找什么人?或者另有什么目的?
    但渐渐地,谢燃又有些走神。
    他回忆着那日棋艺课上遇到的长公主模样。忽然意识到,哪怕他那天记忆已经恢复,再见赵如意,恐怕一时都认不出来。因为,他记忆里的长公主,并不是深宫里雍容华美的女人,而是少时会拉着他下棋的孩子。只是后来那些事发生后,她始终不愿再见他。
    赵如意当时说,谢燃死了,是好事。
    的确没有说错。
    “我不喜欢你这幅表情。”赵浔忽然道。
    谢燃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修长有力的指节抚上自己的脸颊。赵浔竟直接上了手。
    赵浔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青年男子阳气最旺盛的时候,手心就像抓了一把火,落在了谢燃的面颊上。
    年轻的帝王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冰?”


【第24章】 第一夜

    鬼混附身,终究不算活人,阴阳界限岂是说说而已?
    即使谢燃现在看似能说能笑,一切如常,但许多微妙的感受,比如比冰还冷的体温,异常迟缓的心跳,还有皮肤上一些诡异的淤青,靠近了、贴紧了,都无处遁形。
    生人对和死有关的恐惧,应当是近乎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但赵浔可能真是个疯子,他口中说着冰,却似一点也不觉得古怪可怖,反而将双掌轻轻贴在谢燃脸颊上,仿佛要帮他捂热一般。
    谢燃:“……”
    他光捂热还不满足。手指还不太安分,仿佛真的惦记着给谢燃“捏”个新表情出来。
    于是,赵浔的指尖拂过谢燃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珠上。
    或许因为是鬼魂附身,他的唇色非常淡,苍白地像张纸人。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
    谢燃几乎能感到他灼热的呼吸,而如果赵浔指尖再向下一寸……似乎便要伸入他的口中。
    一瞬间,谢燃只觉得寒毛炸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混乱的片段,湿热的、痛楚的、极乐的瞬间,深渊、泥沼,弄脏了的帝冕与官袍,交融发腻的液体……
    他蓦然抬手,“啪”的一声脆响,打开了赵浔的手。
    谢燃:“……”
    他动手完全是条件反射,“犯上作乱”后,才意识到,这清脆的巴掌声在寂寥的农舍中显得尤为响亮。
    但出乎意料的是,平时一点小事便要借题发挥的赵浔此刻竟然异常安静,手背被打红了,也仿佛毫无知觉似的,静静地垂了下去。
    谢燃觉得自己也疯了。因为那一刻,他竟突然觉得赵浔看起来有些落寞和……孤独。
    先帝师大人一边自我否定,心却莫名其妙、难以遏制地软了几分。
    半晌,他难得主动搭话了。只是这话题十分那壶不开提哪壶。
    谢燃语气僵硬:“陛下又要嫌弃我不够像谢侯了?”
    赵浔却摇头,神情罕见的沉静。
    年轻的帝王轻声说:“不,是太像了。最后几年……他一直是这样的神情。”
    谢燃:“……”
    不由自主的,一些前尘往事无法遏制地在脑中浮现。往事就像一张海草织成的网,将他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海中,难以呼吸。他甚至快要怀念起新死时无知无觉的时候了。
    ——直到赵浔轻轻搭了下他的肩。
    这动作十分微妙,赵浔的指尖自谢燃肩头向下,轻轻滑过他的背脊。既像个克制的安慰,又仿佛在寻求一个拥抱。
    帝师大人本能地觉得这场景有点怪……有点像和赵浔一起在给他本人默哀。
    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下一瞬间,这心有灵犀的默哀氛围便被打破了。
    晚上村里安静,小竹门隔音又不好,屋外的脚步声一清二楚。谢燃无暇多想,眼疾手快地将外袍扬起,格外熟练地反手罩在还在缅怀故人的赵浔头上。
    赵浔:“……”
    这时,脚步声也正好在门口停下。张大娘犹犹豫豫地问:“小李,还不睡吗?”
    做贼心虚的谢侯微微一顿,才反应过来这“小李”是自己,他将门推开一些,回道:“一会便睡,吵到您了吗?”
    “那倒没事。”张大娘脸皱了皱,神色微妙:“就是你们,你媳妇……身体还没好吧?”
    大娘将最后那个“吧”拖的很长,因此显得尤为意味深长,在这死寂中,谢燃明白了她的意思。
    “……女人是要用来疼的,”张大娘语重心长道:“如果我家那小子赶得上娶媳妇,我一定要教他好好待人家,不能像有些男的,有怪癖,觉得助兴,就喜欢做那事时打……”
    她说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讲多了,有些尴尬又些意味深长地瞥了屋子一眼,飞快地走了。
    谢燃:“……”
    他其实并不太想听懂。但有个人却不以为耻,反而兴致勃发。
    赵浔可能脑子真的并不太正常,这眨眼的功夫,再看不出刚才的沉郁。他看着谢燃,笑着问道:“她把刚才那巴掌声,想成什么了?”
    谢燃:“……”
    话是两个人一起听到的,陛下又并不真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少年人,有什么好听不懂的?还非要他再说一遍?这是什么雅兴?
    赵浔根本没指望谢燃回答,只看谢燃那表情,就笑的更开心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去勾谢燃的腰:“真有人喜欢在同房时掌掴对方吗?那是打什么位置?谁打谁?上位打下位……还是都成?”
    谢燃:“……”
    他甩开赵浔的手,蓦然提高了音量:“我怎么知道!陛下九五之尊,周公之礼应早有女官教引,纵使失职,也有妃嫔后宫,问我做什么?”
    经典古籍、贵族教养,都讲究“行不急,言不失口”,不高声与人辩驳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因此,谢燃即使是死到临头,或者懵懂失忆的时候,都鲜少如此失态。
    赵浔收回手,抬头望着他,轻声幽幽道:“李兄怎么这么大声,要是屋主又来查看,岂不尴尬。”
    谢燃:“……”
    赵浔又说:“李兄忽然就这样激动,倒像我要对你做什么,或者……已经对你做过什么似的。”
    谢燃:“……”他只觉得喉头简直泛上一股血腥气。
    “但你这回说错啦,”赵浔微笑地看着他:“我和其他皇帝不一样,没有后宫妃嫔,连近身宫女都无……”
    年轻的帝王轻描淡写地在这破落的农舍中吐露着宫闱秘闻。
    最后,赵浔说:“我只有过一个人。我们的最初几晚,他也和你说过类似的话。”
    年轻的帝王笑了:“你猜,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我就要他,要他再也洗不干净。”


【第25章】 易容

    那一整晚,无论赵浔怎么撩拨,谢燃都没再理他。除了两人在床位分配上出了点小问题。
    张大娘把他们当作夫妻,屋内自然只有一张床,若按赵浔的意思,两人完全可以抵足而眠。
    谢燃面无表情道:“陛下不是说,不和他人接触,只有谢侯一人吗?我不能坏了陛下清誉。”
    他说完,自己都对自己有点刮目相看,只觉这几天相处,自己的下限又被赵浔成功拉低了许多。
    赵浔却笑道:“你都说了,事急从权嘛,他不会介意的。”
    ——见鬼的“事急从权”和“他不会介意”。
    谢燃只觉自己现在但凡还活着,再和他多说几句话便要折寿。他索性不再搭理赵浔,起身披衣,直接吹灭了油灯,坐在桌前,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赵浔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笑了。
    借着窗外幽冷的月光,他始终注视着那人暗夜里模糊的背影。
    大部分人其实不会意识到,坐姿其实也是非常特殊、具有个人特征的。
    比如,赵浔可能因为是民间长大的,又性格诡谲,总是坐没坐相,喜欢半倚着东西,姿态闲散风流。
    而有的人,又因为受过太过严格的礼仪教育,时时刻刻行止端庄,简直能被画上礼记。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拨一下,就要惊弓之鸟似的跳将起来。
    但介乎两者之间的也有。
    赵浔只记得一个人。
    谢燃,谢明烛,的确是文臣标榜,被誉为君子如晖,从小受的就是最严格的贵族士子教育,认真起来连最古板的礼官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很多人便认为谢燃是不苟言笑的人,再加上后来那些杀伐果决的行事,许多官员畏惧谢燃甚至曾犹胜赵浔——毕竟谢燃活着时,赵浔作为一个皇帝,反而被衬托得平易近人。
    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私底下的谢燃并不多么刻板,重视礼仪,反而恰恰相反。
    赵浔见过他无数次在桌案前办公的背影,有批阅文书的,有烹茶下棋的,有支着下颌假寐的,甚至还有无聊时脸枕着桌案,提着笔随手涂鸦的。
    而在赵浔看来,谢燃的坐姿背影也很特别。
    他放松时,并不会将脊背挺得很直,而是喜欢微微侧身,半靠在桌上,背部成了道漂亮的弧线。不过这样一来,衣摆就会落在地上。
    谢侯爱干净,不喜欢衣摆脏污染尘。这些贵公子又把玩惯了玉佩文玩,多少都有点手贱。因此,他便养成了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会在不干正事时,捏着自己的衣摆玩,
    赵浔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黑暗中的那人背影。
    他一手半撑着额头,呼吸平稳,似已入睡。另一手搭在膝上,松弛修长的手指下,压着外袍衣摆。那月白色的罩袍堆叠在他膝头,就像一片重重叠叠的月光。
    赵浔轻轻地站起身,站在他身侧。
    人没醒。
    赵浔弯下腰,手臂穿过对方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睡梦中的谢燃眉头紧皱,却竟依然没有醒。
    赵浔将他放在床上。然后,他自己躺在另一侧,听着对方的呼吸,合衣而眠。
    *
    这一晚,赵浔竟没有再做那些血色的噩梦。
    因此次日清晨,他醒来时,心情很好,正想喊“李兄”——却发现,屋中已只有他一人。
    帝王日日早朝,习惯早起,再加上手上的毒到底不轻,酸痛难忍,睡的并不好,因此其实睁眼时天色尚早,才初破晓。
    他披散着长发从椅上起身,看着空荡荡的竹屋,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淡了下去。
    这么早,人会去哪里呢?还是说,索性就是不敢而别,跑了。
    赵浔面无表情地拿起床头的一只竹叶编的蚱蜢,是那人昨晚亲手折的。
    他低下头,如瀑的黑发从肩头泻下,像匹上好的缎子,又像一张精致漂亮的网,落了几缕在那竹蚱蜢上。
    年轻的帝王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孩玩意,用指腹摩挲着竹蚱蜢的头部。如果有宫人看到他此刻的眼睛,一定会吓得两股战战,因为赵浔的瞳色底部,又泛起了血一样不祥的红色。
    宫人臣子向来畏惧赵浔是有原因的。
    在宫中,赵浔喜怒不定,可能上一秒还和一名大臣谈笑如常,下一秒就将奏折掷在他脸上,其中写满大臣罪行证据。再下一刻,这大臣的项上人头便以高悬午门。而且,如果凑巧,那头还是陛下亲自拔剑砍的。
    新帝并不嗜杀,也不滥杀,但人人畏他如魔,可能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殿内总是拖出被血浸透的毯子吧。
    大部分皇帝讲制衡,讲帝王权术,杀再多人也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但赵浔是个疯子,他什么情分也不讲,自有一套铁律法规,所有违反,无论是谁,都得死。看起来,这位陛下甚至对皇位稳固,江山大统也毫无兴趣。
    总之,自谢燃走后,他并不太像个活人,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笑是要杀人,面无表情也是要杀人。
    赵浔垂着眸,黑发映着他精致如画的眉目,原是一卷美人图,难怪谢燃能把他编作藏在家宅深闺的女子。只是,那双恶魔一样的红瞳注视着竹蚱蜢,仿佛正在透过在这竹偶和什么看不见的人对视一样。
    那眼神既凶狠又悲哀,既热烈又冰冷。直到,有人轻轻推动了那扇竹门。
    推门人可能以为里面人还睡着,动作很轻,但破旧的门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赵浔手指停在竹蚱蜢的触须处,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谢燃拿着两个小盅,进门时便有草药香味扑鼻而来。他像是急着做事,也没留意赵浔神情,兀自将东西拿到窗边。
    “陛下请来,帮我一下。”他头也没抬,反手随意一招,示意赵浔过来。
    赵浔没动。直到谢燃用将草药捣碎,不耐地回头看去,他才抬起头来。
    “口头上喊我陛下,使唤起人来倒是顺手。”赵浔笑着望过去。
    这时候,他眼神深邃平顺,刚才的血色荡然无存。
    他走到谢燃身旁,用指腹轻轻捻了下药盅里深绿发黑的东西,在鼻尖一嗅,皱眉道:“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谢燃一看他直接上手,下意识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背,两人皆是一怔。
    谢燃找补似的用了敬语:“要抹您伤口的东西。请去净手,然后直接包扎即可。”
    他说完,便只打理另一盅草药。过了一会,身边还没动静。谢燃望去,见赵浔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说实话,乍一看到赵浔的笑容,他已是条件反射地心里一紧,琢磨是不是言语上太和赵浔不见外了,让人又起了疑。
    然后他又转念想到,自从在祭坛上和赵浔上翻了脸,这一路走来,自己不是说什么地方有疑点,简直是没有不是疑点的地方,也没有像李小灯的地方。
    然而,赵浔却没提别的,只是笑着说:“你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给我采药?累不累?”他的态度温和到堪称温柔,简直能掐出水来。
    谢燃默了默,又有点起鸡皮疙瘩,只好干巴巴道:“也就旁边山谷采些,路不远。我们一会便要出发,路途颠簸,会加快毒发。草药能稍微压制些毒性,让你不至拖累行程。”
    陛下根本不管他最后半句,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眉眼弯了起来,依言自己去换药了。
    谢燃被赵浔折腾惯了,忽然见他听话,简直有点不适应。
    赵浔换完药,又晃到谢燃身边,半靠在岸边,指着谢燃手下正在处理的那盅,没话找话聊:“那这里面是什么?”
    谢燃想了想,沾了些涂在赵浔的脸上。
    赵浔:“……?”
    谢燃将农家泛黄的镜面拿到身前,站在赵浔身后,将那药膏又涂了一些在赵浔颈部,十分恭敬道:“陛下少安毋躁,过会儿您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
    陛下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有的人语气越恭敬谦卑,干的越不是人事。
    谢燃站在赵浔身后,两人一起看着镜中赵浔的脸。赵浔沉默了一会,指着镜中,问道:“……这是什么?”
    谢燃肃然道:“易容。”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赵浔还是指着镜中,神情第一次十分一言难尽,质问道:“你给我易成什么样了?”


 【第26章】 调戏

    镜中照出的是位秀美的女子,谢燃手段出神入化,给他垫了颧骨,柔和了面部曲线,甚至还画了眉,涂了口脂。
    谢燃看着镜子里的赵浔,十分平静。不过此时此刻,这种平静才显得比较可怕。
    此人面不改色地回答赵浔道:“女人。还是一位妙龄少妇,在下的夫人。”
    他估计怕赵浔炸,还是补了句正经话:“一会出城搜查一定会摘帷帽,这样有备无患。”
    赵浔本来真有点烦躁,听到他那句”夫人“,倒竟然莫名其妙安静下来,红唇微抿。这神态放在陛下脸上,那是深沉莫测,但如今竟别有一番秀美妩媚。
    陛下看着镜中的脸,适应了一会儿,又问:“出城后呢?”
    谢燃道:“去南大营,把你交给镇守那里的将军,让他派人护送你回宫。”
    他们从宫中到巨鼎祭坛,原本就走了一日夜,后来又顺流而下,如今已到了南部边境。这地方说远不远,但却并不算太平,因此常年驻军。
    其实,在知道郡守目标是自己后,谢燃也考虑过和赵浔分头行事,让赵浔独自回宫——但终究有些放心不下。赵浔人在宫外,又中毒受伤。万一来”救驾“的货色居心叵测,直接送赵浔龙驭宾天就歇菜了。
    “你呢?和我一起回宫?”赵浔立刻问道。
    “是。”谢燃道。
    ——四十九天,如今莫名其妙已过了这么久,他要尽快找到自己的尸体,再毁了。
    赵浔没有异议。事实上,一路上,他似乎除了对给谢燃添乱兴趣浓厚,对别的事都毫不在意。
    两人没有和张大娘一家人告别,乘着天还没彻底亮就离开了村子。
    前天夜里刚下过雨,空气都带着潮湿的味道,赵浔穿一袭皂色曲裾绕襟深衣,腰身紧窄、长而曳地。这衣服其实男女皆可,但下摆稍紧,讲究行不露足,硬是把风骚的陛下逼成了莲步轻移,微微落后谢燃半步。
    而谢燃在离开张大娘家后,也给自己简单易了容,只是手段比赵浔简单许多,只是涂黑了皮肤,又贴了些胡须,让年龄看起来更大几分。再加上他原本就和李小灯本人气质迥异,即便是何囤当面撞上,恐怕都认不出这具壳子是李小灯的了。
    两人走了一会,赵浔问:“还有多久到镇上?”
    谢燃本来估计半个时辰,这样天还没完全亮,估计安防不会很严格,如今这样可就说不定了。
    “一个时辰内吧,“他顿了顿,道:“您可以快些吗?”
    赵浔脚下一顿,幽幽道:“你穿女装试试看?……话说回来,李兄,明明你才是画像被全城通辑的那位吧?你化红妆,带帷帽面纱,岂不是更好?”
    他开始语带怨气,说到后来竟然越来越兴致勃勃,简直把自己说兴奋了。谢燃权当没听到,也没有“怜香惜玉” 的意思,自顾自加快了步伐。
    又走了一段,谢燃想办法拦到了一辆进程送货的马车,塞了银钱将自己“娇弱的娘子”送上了车。
    碍于有人看着,赵浔又的确不太熟悉女装,上下车都搭着谢燃手臂,肌肤相触,呼吸相闻。
    两人举止亲热,赶车的商人还哈哈大笑,取笑谢燃“好艳福,一看便是新婚燕尔”。
    本朝民风算不得开放,尤其南方地带、富裕人家的女子在外头鲜少抛头露面,走路羞怯低调,含胸低头。因此谢燃原以为赵浔终于可以安顿稍许,却没想到,此人果然是闲不住的,天生克他,就这一搭车,便给了陛下新的灵感。
    自他们下车进城,赵浔便分外“小鸟依人”地挽着谢燃,他气质出众,帷帽下若有若现的容貌又分外清丽,倒真给谢燃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唯一让路人遗憾的是,“依人”的这位娘子,竟比她已经足够高挑的郎君还要高上些许。
    谢燃不想太过显眼,因此没有立刻往城门去,而是带着赵浔在集市里略逛了一圈。
    陛下的戏瘾立刻上来了,指着草编蚱蜢,凑在谢燃耳边,低声笑道:“夫君,你看。”
    前任帝师大人原本正似笑非笑地端详着旁边墙上自己的悬赏通缉画像,不知在想什么。被赵浔蓦然这样一喊,刚才还神秘莫测的谢大人先是一怔,接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小贩听不清赵浔的声音,却看得懂这姿态,当即解下蚱蜢玩具,对谢燃堆笑道:“爷给夫人买一个呗。”
    谢燃默然,麻木地在袖袋中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小灯身无长物,自己压根没钱——那绿豆糕、还有给张大娘留的钱,都是赵浔出的。
    这时,正听得赵浔轻轻笑了一声,娇声道:“夫君,这还没你做的好,咱们不要了。”
    他压低了嗓音,竟真有几分男女莫辨,却不显得做作,而是一种特殊的低哑,就像羽毛滑过心间,让人心头发痒。连那小贩都没顾上生气,只对谢燃道:“公子好艳福。”
    谢燃:“……”
    这回,他不自觉地侧头看了眼赵浔。
    一路上,“艳福”这词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可能有了心理暗示,竟也觉得赵浔这柔和了的容貌,秀美动人起来。
    世人皆知,谢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君子之仪,审美偏好上自然也受了影响。他其实更能欣赏温柔隽雅,才情横溢的淑女,也会点世家子都擅长的风雅手段,却造化弄人,开始是遭逢大变,无心想这风月事,后来索性就被赵浔这祸害缠上了。
    ——赵浔……
    袖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谢燃抬起头,对上了赵浔帷帽下笑盈盈的眼睛。
    “夫君,在想什么?”
    谢燃真是被他这句“夫君”叫的颈侧皮肤一片麻,心跳都乱了许多。下意识地就要推开赵浔,却发现两人已走到城门口,穿甲的武士正在挨个排查,手里还举着李小灯的画像。
    “你们两个!停下!”一名络腮胡的军官挡在他们面前,举着画像对着谢燃的脸看了一会。赵浔就戴着帷帽,安静地立在一旁,倒像个真正的深宅主母。
    那人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说放行。谢燃二人往前走了一段,就要出城。
    忽然,一个声音横叉进来,喊道:“那女人怎么不摘帽,若是嫌犯怎么说呢?”来人眉心生痣,也穿着城门守卫服秩,只是带着盔帽,应当级别比刚才检查的护卫更高一些。
    络腮胡行礼后道:“伍长,那是女人,而且个子也比嫌犯高。”
    那伍长吐了口唾沫,斜眼瞄着赵浔,骂道:“废话,老子自己看不出来!一个娘们长那么高可不就是有问题——把她帽子给我摘了,让咱们瞧瞧脸。”
    他这么一说,在场清楚他毛病的士兵们一下就明白了,此人是看准了这就夫妻二人,也不像有背景的,觉得人家夫人身段漂亮,借故调戏。
    伍长可能喝了点酒,身上还带着味儿,酒臭扑鼻。不光说,见人没反应,还自己上起手来,一手就要去掀赵浔的微帽。而左手竟直接就摸上了赵浔的腰。
    谢燃脸色一下就难看了。
    他蓦然抬手,食指中指按在那伍长左腕上。
    那伍长立刻双眼一番,用力一扭手腕,就想反手将这不自量力的瘦削男人掀翻,却没成想——动了一下,没挣开。
    这修长双指,看着像是文人礼貌客气的劝止。伍长却觉得,自己腕上,仿佛被压了千钧之力。而在旁人看来,倒像是这伍长自己手腕抽搐,呆在当下似的。


【第27章】 明烛

    伍长吃了这个亏,面子下不来,脸色大变,怒道:“好啊,我看你们就是有问题——”
    “长官,稍安勿躁。”这时,纱帽下的“女人”忽然说话了。“她”声音低哑,不似寻常女子娇脆,却别有一种让人心神安定的磁性:“夫君木讷,大人原谅则个。”说罢,赵浔自己掀开纱帽,露出脸来。
    伍长这才脸色好转,眼神不干不净地剜了赵浔几下,竟就一甩手放了行。
    两人就这么出了城去。
    走了一会儿,赵浔估计也被闷的厉害,索性把那帷帽面纱扯了,倒像已适应了这女郎扮相。谢燃便侧头看了他一眼。
    “郎君,是觉得妾娇美不可方物,不觉侧目吗?”赵浔笑道。
    “夫君”真是服了他了:“那伍长怎么就轻易放我们走了?”
    “李兄啊,你应该的确没怎么和底层人打过交道吧?”赵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谢燃不动声色道:“什么意思?”
    “对付市井小民的办法和安国定邦的谋略是不同的,”赵浔侃侃而谈:“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是理性的,大部分行为可以用逻辑推断,小部分冲动不可预测的低概率事件,也可以通过他们的家世性格推测。但底层人可不是,他们通常只为两样东西而活。面子和基本的欲望——我这样的美人,做小伏低,道了歉,全了那伍长的面子,便很关键。”
    谢燃面无表情:“只是这样?”
    赵浔哈哈大笑:“我还没说完——更关键的是,我借道歉的机会,在他手里塞了碇碎银子。不过这点李兄你可做不到,因为你想不到,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没有钱。”
    谢燃:“……”
    “怎么,李兄是不是觉得受益匪浅,感激不敬,”赵浔笑道:“还是要谢朕刚才救你水火,让你这’逃奴’不至被郡守抓回去吗?”
    谢燃摇头:“不,我在想,早知道陛下能学女人说话,开始就不用在张大娘家叫你扮哑女了。”
    他这话真是说不清是真心夸奖、玩笑或者嘲笑。
    “这有何难?我还会许多呢,”赵浔却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小时候,我在天桥下头装小瞎子招摇撞骗过,又扮残疾做过小乞丐,还被戏班班主看中,说我脸和身段不错,要让我去唱女旦——声音就是那时候学了一点。不过这个我原本不想学的,时常扳腰弄的骨头折了也就罢了,还总想喂我奇怪的药,说这样达官贵人们会更喜欢,后来我找到机会就跑了。”他说来十分坦然,似乎既不觉得羞辱,也不觉得悲惨。
    “李兄,这些底层士兵就是这样,”他甚至还顺口安抚谢燃:“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上面人知道礼仪,会做衣冠禽兽,虚与委蛇,这些人可不一样,脑子里只有女人和热饭,逼急了反而麻烦。”
    明明是所谓的九五至尊,但是无论是女装还是被人羞辱,此人心态都十分平和,说起自己登基前的落魄事也一点不自在的意思都没有。但若要说他平和,其实也没有,只是弄乱了寝殿便送了个“斩”字,即使是公主义妹,只要扰了他的复活谢燃大计,也准备照处理不误。
    谢燃被他宽慰的有点心情复杂:“你做皇帝的时候要是也这么宽宏大量便好了,既然能理解底层艰辛,何必动不动便因所谓复活之阵而敕令斩首,还要用万民祭天。”
    赵浔却眨了眨眼,却说:“我没有乱杀人啊,李兄可去查查,我杀的都是贪官污吏,顶多手段残忍暴戾些,但我治下几年,冤案贪污都少了许多。毕竟——谢侯啊,他心里可没有我,只有天下和万民,我还指望他回来,总不能彻底疯了,成了滥杀无辜的暴君,那可不就把他得罪死了,再也不理我可怎么办。”
    他说话亦真亦假,仿佛在开着玩笑,眼神却又泛起一丝不详的血色。
    “至于你说,弄乱寝殿和干扰复活嘛,”赵浔笑了:“我都说了……谢燃,谢燃,谢燃。”
    这疯子把谢燃的名字念了三遍,语气越来越轻缓,却渐渐有了种异常的惊心动魄。
    说来说去,年轻的帝王似乎反而好懂起来。他身上的逆鳞,无非一个谢燃而已。
    ”李兄,我今天心情不错,忽然决定提前告诉你一个秘密,”赵浔忽然笑着说。
    谢燃又有些一言难尽,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女装被人调戏,竟然“心情不错”。
    赵浔说:“那天山上,我和你说,那鼎抽的是国运,会使万民不安,流离失所,灾难殒命,是骗你的——哎,也不能这么说,是你自己那样猜,我只是顺着你说罢了。”
    谢燃:“……”
    他一时心神俱震,简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愤怒,只觉喉头又涌上一股腥味。
    赵浔看着他神色,笑眯眯道:“朕知道谢侯底线在黎民天下,怎敢当真如此?那天看你反应实在大,逗逗你罢了。”
    谢燃脸色极其难看:“这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赵浔幽幽道:“李兄,你这时看起来又像极了我那位老师了。你这也是按朕的要求在演谢侯吗?”
    谢燃心说,演你大爷。
    他出身名门,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却在这位陛下这里接连破功,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御书房中,俩人争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那时赵浔比现在还疯,吵不过,便把人往帘子里、床榻上扯——
    那时,谢燃有时候是真想杀了赵浔。
    他觉得赵浔也是一样。
    “违逆天地的大阵,必有代价,”谢燃平静下来,看向赵浔:“既然不是黎民气运,那你——付出了什么?”
    赵浔目光微闪,笑道:“我今天的心情只够坦白那一件事,你想问更多,得多让我高兴,等下一回了。”
    谢燃抿唇不语,没理他这油腔滑调。
    他少时,其母先镇国长公主与虚境钦天监交好,他因此也识得许多玄妙之术。因此自然也清楚一些基础的阵法原理。
    能和黎民气运对应的,通常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帝王气运。
    ——简单的说,也就是赵浔自己的运数和寿命。
    那鼎每存在一刻,燃的就是赵浔的阳寿。
    “陛下。”谢燃忽然道。
    这是他死后,他们重逢后,他少见的没有故作谦卑,而是这样郑重地称呼了他。
    赵浔脚步一顿。
    “你为什么这么放不下谢燃?”他低声问道:“我记得……看书中记载,其实你们后来,也并不和睦。”
    岂止不睦。赵浔父亲庆利年间事情暂且不说,自赵浔登基后没多久,也就是嘉元元年起,史书简直就快成了他们二人的恩怨史。
    总结下来,大事无非几件。
    赵浔登基后,谢燃作辅政重臣。但许多人都知道,赵浔那位民间的生母的死似乎和谢侯有关。更有甚者,传言先帝的死和谢燃也脱不开关系。
    嘉元三年,谢燃上书奏请赵浔选妃封后。传闻新帝震怒,掷奏折于地,又以不尊天子,傲慢逾礼为由,囚谢侯三日于宫内。
    其他小事不计其数。
    帝与师不和,满朝皆知。
    嘉元五年冬,谢侯当朝驳斥帝王,帝罚其跪于王寝。
    次日,谢燃便死了。
    除了这些明晃晃记在史书上的,却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些摇晃的纱帐,明灭的灯火,交缠的呼吸,痛极的刺入,极乐的喘息……
    那些涌动的党争,针锋相对的暗流,相权与王权的制衡与冲突。
    爱恨不清,真假难明。不择手段,唯利是图。
    这是庙堂的规则,也理应是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和结局。
    赵浔不应该这样,他不应该把这些欲望的宣泄,爱恨难辨的关系当了真。甚至疯到不顾一切,想强求什么。
    谢燃至死也不知道。
    如今,他知道了,却怎么也想不通。
    赵浔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笑道:“巧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谢燃死前,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但他死后,我每晚都睡不着,闲来无事胡思乱想,渐渐就想通了。
    “——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无非是三个。我想先告诉你第一个。”他说:“我身于暗室,鄙陋不堪,犹如飞蛾。而有一天——门开了一条缝,有人迎光而来,举着烛火,让我不至冻僵。”
    赵浔开口前,谢燃以为自己不会懂,或者甚至想不起。但奇异的是,事实上,虽然赵浔说的那样语焉不详,他脑海中却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年的冬日太阳特别好,当时国泰民安,无灾无难,依旧很多年没打过仗了。老人会把竹椅搬到街上,闲闲地晒一天太阳,说:“这是十年来最暖和的冷天啦。”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在之后十年里也一样。
    ——再也没有过这么好的冬日了。
    就在这么一个二十年难得一遇的温暖天气,定军侯家的独子,16岁便中了会试第一的谢公子,披着件红色狐皮轻裘,骑着快马,带了一帮惯常以他为首,遛猫逗狗的富家子,要往郊外打马球。
    那年,他正是最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时候,会元榜首,足够风光无限,街头巷尾都传遍他“君子如晖”的声名。
    之所以还不是状元,只因实在少年天才——本朝规定,十七方能殿试面圣。他年方十六,当朝帝王庆利帝便许明年再行殿试。这在普通人家或许还是个麻烦,但对谢公子却只是一句口谕的事情。
    朝中重臣皆知,年过五旬的陛下最疼爱定军侯独子,年节必召其相伴,常赞其才情横溢,叹曰:“明烛国子之才,似朕……肖朕。”
    常人二十冠而取字,而谢燃仅十五时,庆利帝便赞曰,燃心性成,将堪大任,亲自御赐“明烛”之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字风雅有了,寄望也有了,较之“燃”这个隐约带着不祥的名,的确讨喜多了。
    若换个人,可能恩宠过重,反招祸端,但举国上下,当时却没人会觉得谢明烛不配。因为他出身实在贵重,母亲乃是庆利帝唯一的胞妹,镇国长公主。
    “镇国”这个封号可不是寻常帝姬可有的,她曾正经上过战场,和时任“兵马大元帅”的丈夫谢赫一起,抵御外敌,从此换来了几十年太平日子。
    而这对夫妻不仅同样高贵重权,还是上位者中少有的恩爱伉俪。
    谢明烛这日出门前,母亲正在窗前,临摹一双梅花枝。
    他当时还是少年心性,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想开个玩笑。
    却还没靠近,镇国长公主就支了笔,回头笑道:“阿燃,这么大人了,来年都要殿试入朝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每月总有几个来家里告状的,愁得你父亲头发都掉了许多。”
    谢明烛也不尴尬,整理衣袖与母亲行礼,笑道:“那都是他们先无状。母亲便去街边、国子监、庙堂里打听一下,便是快百岁的老学究,也没有不夸我的。”
    他这样夸赞自己,却丝毫没有郝然之色,反而一派泰然坦荡,倒更别有种风流气质。
    镇国长公主闻言轻轻摇头:“你啊……那些人都夸你什么?”
    “’君子如晖,璨然昭世’,”谢明烛傲然笑道:“这便是说你儿子。”
    他当时年纪太轻,又实在太顺,不可一世,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在说到“昭世”一词时,母亲的脸色并不好。


【第28章】 公子

    “阿燃,我教过你什么?”镇国长公主抚摸着儿子的肩头:“愈是表面风光,愈要谨言慎行,过高易折,你年纪尚轻,不是好事。”
    其实,谢明烛当时并不懂。因为他父亲军权,母亲高贵,皇帝荣宠。偌大天下,才华、相貌、气度、家世——他生来似乎便已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镇国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他并未真的听进去,当下也无办法,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谢明烛见母亲似有不愉,立刻转移话题,指着画卷道:“您今日怎么兴致这样好?亲手作画。是院子里那些红缨枪都生锈了吗?”
    这其实是句他们家里人才听得懂的玩笑。镇国长公主自小便只爱舞刀弄枪,小时候简直就是宫里的混世魔王,长大成家后才稍微沉稳,只是依旧不爱琴棋书画,和丈夫共上战场,都要身先士卒,很少安静地坐在帐中。
    只是她早年伤了身子,尤其体寒多病,冬天活动多了出了汗,冷风一吹就要风寒,其实不再适合这么剧烈折腾,只是家里镇国长公主说一不二,没人做的了她的主。
    谢赫,定军侯,兵马大帅,在外头不苟言笑,却其实怕极了老婆。明着不敢和公主顶嘴,堂堂一个将军,竟想出了个偷鸡摸狗的法子。
    有一年回京过年,谢赫见妻子大冬天的还终日练剑,晚上便偷偷给那些红缨枪抹了糖霜,没多久便全锈光了,后来还是谢明烛发现院中猫狗格外爱去舔舐,才发现玄机。
    镇国长公主将那画轴一卷,道:“你爹上次打赌输了我,我便问他要了个袄子,让他亲手给我缝花,这是给他的图样。”
    谢明烛笑得直不起腰:“他也太怕老婆,我可不会像他。”
    镇国长公主知道他要出门,顺手给他拿了件红色狐裘披上,口中笑道:“我不信。你这孩子惯常嘴硬心软,若真有了放在心上的人,要是那人会撒娇又心思重些,你还指不定被人家拿捏成什么样。”
    谢明烛不服:“儿子近来翻闲书,看那相面书中说,爹这样颧低眉平的男人才怕老婆,我与他可不同,高鼻深目——”
    他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笑道:“这么一想,我和爹长的不像,和您也不太像呢。这是祖上哪位隔代传了我这相貌吗?”
    谢明烛的确长的不像镇国长公主和谢帅。事实上,他相貌皎皎,五官深邃,眸色更是清透的暗灰,泛着点深海似的蓝,与大部分中原人长相都大有不同。这种不同是种明亮的英俊,如晖如珠,若能使暗室生辉。因此,大部分人只会说谢公子长的好,而不会想到像不像这种问题。
    镇国长公主显然也并不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只是笑而不语,帮谢明烛整理好领口,笑道:“出去玩吧,小心点,也别太张扬,你那些同袍也有考的不好的,不要仗势……”
    谢明烛苦了脸:“我哪敢仗势啊,谁不知道我家是家教最严的,人家强抢民女一窝老少帮着瞒,我要敢有什么不慎,我爹第一个打断我的腿再把我清了家法。”
    “真记得家法?”他母亲抬起眼睛。
    谢明烛朗声诵道:“居高位,食厚禄,当须履公正,蹈公清……”他似乎大有滔滔不绝,将那厚厚一沓十卷家规全背下来的意思。
    镇国长公主失笑,摆手道:“行了行了,想起你过目不忘了,几百年前的棋谱都能倒背如流。去吧,你那些朋友该催了。”
    谢明烛便是一笑,不急不缓地后退半步,行礼告退。
    那天阳光格外的好,暖和的都不像个冬天,七八个世家子弟打完马球,便觉得还不尽兴,驱马前往更偏远的地方,便乐极生悲了——遭了土匪。
    土匪人数众多,穿着兽皮做的衣服,却十分训练有素,匪首说话下令,底下人令行禁止,全不似一般绿林。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文印,是个墨印的熊头骷髅形状,印在武器之上。
    这伙盗匪士气非同凡响,竟让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少爷都吓得讷讷不敢言语。
    不过真事却远没有想的那么惊险。太平年间,可能是连土匪都知道权衡分寸,看他们衣着非富即贵,并不敢真的折辱打杀,只让他们交些钱财,大家相安无事。
    其他几名少年对视一眼,想着自己身份贵重,不坐垂堂,便准备交钱了事,有人却越众而出,道:“此间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你们是什么人,敢阻路行劫?”
    带头想息事宁人的紫衣少年一见说话人,便觉头疼,道:“明烛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阳光正好,何必自找麻烦,坏了心情。”
    谢明烛却笑道:“子闲兄此言差矣,先圣有言,得其所,君子不可惜死,事必躬亲……”
    谢明烛原本是最不爱迂腐说教的,属于课堂上带头给老夫子添乱添堵的害群之马,这天却像吃错了药似的,就这么站着莫名其妙地开始对着一帮土匪掉书袋。
    公子哥们惯常以他和贺子闲为首,再加上惊慌失措,一时竟没人说话,只讷讷站在后头面面相觑。
    土匪先头有点懵,后来过了一会儿,见谢明烛不交钱也不拒绝交钱,死活扯不到正题上,“小子啰嗦,要不要命?要命就交钱!”
    谢明烛只笑盈盈道:“下等贱民,怎么敢要我们的命?”
    这次,世家公子们都齐齐抽了口凉气,断定谢公子是疯了。
    一者,“下等人”这种话,哪个暴发户都可能说,但绝对不是谢明烛会说的话,相反,书院里要有人讥嘲寒门或者贫民,他第一个揍人。
    再者,这时候说这话,不是火上浇油,不要命了吗?
    果然,匪头终于被激怒了,一扬斧头,对着谢明烛喝道:“小崽子仗着爹妈嚣张,找死!“
    众世家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哪见过这阵仗?一个小胖墩吓得叫了一声,马球落在地上,滚了出去,正落在那匪首脚下,沾了红土,看在这群少年人的眼里,简直就像个落地的人头。
    谢明烛却是一笑,他眼神明亮,姿态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但那斧头锋刃眼看就要割断他额发,再低一寸,这金尊玉贵的公子便要血溅当场。


【第29章】 明珠

    谢明烛竟也不闪不避,反而只轻声说了两个字:“来了。”
    ——来?来什么?
    那匪徒原本只是一时怒气上头,其实便不敢真的这样杀了他,如今听到这个“好”字,心里莫名一突,便听身后忽然一阵哗然,再一回头,便见寨子门口几个守卫的弟兄都昏在地上。
    匪首目眦欲裂,抬斧四顾,搜寻敌人——电光火石间,一群黑衣轻骑仿佛从天而降,将他部下全缴了械。
    这些人衣着还带着家徽,显然是谁的家将。
    他们单膝跪地,先对谢明烛行了礼,而后去扶起那个抱着球的小胖墩,叫了“公子”。原来是藏在暗处,保护这小胖墩的护卫。
    小胖墩是今上堂妹——宁安郡主之子,也算身份贵重,但是出来打马球还要这么多人跟着也是少数。因此众人看到这堆人马从天而降,惊喜过后都十分奇怪。
    那小胖墩在侍卫堆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明烛兄,你真太神了,我都不知道有人跟着我,你是怎么猜到的?我还以为死定了……”
    谢明烛怜爱道:“这点事你能吓成这样,说明你爹娘给你带暗卫是对的。”
    众人哄笑,便忘了谢明烛其实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怎么猜到别人家的暗卫行踪。
    接下来自然也没玩的心情了,大部分少年便准备索性跟这队护卫回城。
    他们正要离去,谢明烛叫住护卫头子,笑道:“辛苦将军将这伙贼人也绑了去,送官。”
    ”好好好!”小胖墩连连拍手:“让他们抢咱们,也不看看公子几个都是什么人。”
    护卫头子却犹豫道:“这……”
    谢明烛微微挑眉,其实知道护卫是为何犹豫。
    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最开始他和盗匪说的那句“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这里虽然在城郊,却不至于能藏这么多人不被太守发现,这些盗匪多半有些背景关系,更可能是为一些达官贵人所蓄。关键时刻能做些脏活。贸然将他们送官,恐怕会惊动他们之后的人。
    谢明烛目光却落在被护卫救出的女子身上,她们大多面黄荆钗,估计就是附近农户女儿妻子,如今却衣不蔽体,被这些匪徒毁了终身。
    他对着护卫长拱手道:“便说是我定要将贼人送官。”
    护卫长犹豫:“但……”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家小公子。但那小胖墩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笨拙地踢那土匪的屁股。
    护卫:“……”人和人的区别真大。
    谢明烛打断,低头为礼道:“将军只需将匪寇绑下山。至于其他,若真有后果,谢某承担,与贵府无关。”
    护卫长连忙还礼:“小人不敢,谢公子言重了。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谢明烛笑道:“我再透透气就回。”又低声道:“请寻些厚衣服给那些妇人蔽体,让她们自己归家,不必张扬。”
    护卫称诺。
    众人押解匪徒离去,这片土坡便立刻空荡安静起来。
    这里一片荒地,哪有什么可透气的?其实谢明烛是想等人走光了,搜一搜这寨子,看能不能有些好运气,真找着什么匪徒和朝堂重臣来往的痕迹。
    那群护卫走前,谢明烛要了把剑。他太讲究,爱干净得很,这土匪窝里都是灰土油污,便用剑鞘推门。
    刚走进去,便看里头已有了个人,懒洋洋地坐在匪首那虎皮座上。
    ——正是开头想息事宁人,被谢明烛称为“子闲”的紫衣少年。
    他名叫贺子闲,也是个将门世家子,两家还是至交。比谢明烛还大一两岁。只是他特别懒,别说练武了,不入仕,不科考,甚至懒得动,能躺着绝不站起来。也是这伙世家子弟里,和谢明烛最聊得来的人。
    谢明烛之前就发现这人趁乱溜了,因此并不意外,只是问:“子闲兄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中这虎皮袄子了?”
    贺子闲懒洋洋地摇头:“非也非也,这么大一块皮子,拖下山我不得累死?我是正好知道点事情,又想到些事情,便想留在这里,随便劝一劝你。”
    他讲话似是而非,语气懒洋洋的,直听的人昏昏欲睡,末了还拍了拍边上,加了句:“明烛兄,这位置三个人坐都不挤,你要不要过来,咱们坐着说……你太高了,我仰头看你累。”
    谢明烛看着那袄子,十分嫌弃,只说了一个字:“脏。”
    贺子闲“哦”了一声,便道:“说话好累。那我直接点吧——明烛兄,你今天这事儿做的太张扬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位年纪轻轻便被以昭世誉之的朋友:“八个世家子弟,一起出城去郊外,还走了不为人知的小路,撞上了一个土匪窝,土匪还胆大包天要动手,被郡主家的侍卫抓了……”
    贺公子慢悠悠地概括完他们今日一番见闻,话锋却蓦然一转,语气忽而慎重:“——明烛兄,我不及你聪明,才疏学浅,所以猜不到你是怎么做的,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全叠在一起的概率有多低。”
    “你故意入匪窝,以身涉险,是想做什么?”


【第30章】 君子不惜死

    谢明烛眼睛也没眨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子闲毫不犹豫地接话:“你就装吧,就那句‘下等贱民’,一看就是故意要激怒那匪首,让我信你能说得出这话,还不如信你真是个断袖呢。”
    谢明烛脸色一下就黑了。
    贺子闲最后半句当然是个玩笑,但其实是几日前发生的一桩事。
    本朝重文,士子风雅,常有人敷粉簪花,肖魏晋风流的,而一起兴盛的还有断袖之癖,与美貌少年交往结契,在贵公子中还算得上一桩风流雅事。
    谢明烛听闻许多,却全然不在其列,这位公子哥“直”得很,觉得大丈夫坦坦荡荡,志在天下,敷那白粉,描眉画眼,儿女情长,实在矫情,还虚度光阴。
    但有时候,人就喜欢有挑战的。
    几日前,谢公子没带什么侍从,当街差点被人“抢”了。对方瘦的像根麻秆,带着面纱,隐隐可见红唇润泽。上来便拉住谢明烛的手,塞给他金银,说要与他秉烛夜谈。
    谢明烛当时一个条件反射,反手就把这麻秆给摔了——好歹顾及人家是个“姑娘”,没摔得太重。
    结果,其实并不是姑娘。
    面纱一摘,是个阴柔公子。偏生谢明烛还见过他,是父亲一名同僚之子。
    谢明烛以己度人,觉得当街调戏到了熟人头上,此人应该十分羞愤,便没多说什么,径直走了。
    却没想到,对方反而就此缠上了他,痴痴道:“我说何人如此风流,原是如晖谢郎。”
    如晖谢郎,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话头。谢明烛没忍住,揍了那公子一顿,还扬言再有断袖到他头上的,见一个打一个——结局是被家里禁了足,今日方才出门。
    贺子闲看谢明烛脸色难看,才发现那事恐怕真给谢公子带来了心理阴影,知道玩笑过了火,连忙摆手投降。
    “谢兄,谢兄!言归正传,说正事!”贺子闲陪笑:“你胆子也真是大,虽说那匪首应该不敢动手,但这样的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活,万一一个不慎……”
    谢明烛打断道:“不会。”
    他这其实就是已无形中默认了刚才贺子闲说的,他的确是故意激怒匪首。
    “郡主家的家将在暗处候着,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真的出事。”他淡淡道。
    贺子闲道:“说来,这也是我最不解的地方,既然那些侍卫在,为什么不在盗匪拦路抢劫时便出手,而要等着匪徒出刀子,给他家小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时再——”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
    “你想到了吧,”谢明烛道:“郡主家的恐怕也知道这里有什么,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想产生正面冲突,因此如果我们这里没有人命危险,只是损失些钱财,护卫们不会出手。”
    贺子闲点头:“的确,后来押解盗匪去官府,他们也不太情愿。只是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没有拒绝你的理由罢了。”
    他终于从那半躺的姿势直起身来:“郡主府的不愿冲突……这伙盗匪是什么人?你就是故意带着这么多人来,设了这个局,抓他们的吧?”
    谢明烛却说:“贺兄,真想问吗?”
    贺子闲动作微顿。
    谢明烛道:“知道了这些污糟事,可做不了富贵闲人了。”
    贺子闲微微沉默,忽然起身,向门外走了,倒是十分干脆。边走他边懒洋洋地说了句:“你说的对,那我便不想了,反正现在四海清平,又有你这种人在,天下大事轮不到我烦恼。”
    谢明烛摇头:“你真是看得起我。”
    贺子闲哈哈大笑:“那我答应你,若真有一天,国势动荡,你谢公子不幸殉国辞世,我再力挽狂澜,岂不更显英武?”
    谢明烛:“……”这蠢货说话真是好不忌讳。
    贺子闲人走在门口,忽然又回了个头:“明烛兄,多问一句,像你这种生来什么都不缺的,何必淌这些浑水?或许结局反而不美。”
    谢明烛道:“还记得我刚才和盗匪说的吗?”
    “刚才?”贺子闲想起他掉的那些书袋就头晕:“你说太多了,哪一句?”
    谢明烛一笑,朗声道:“君子不惜死。”

    贺子闲走后,谢明烛才独自一人,认真搜起了匪窝。
    他刚才并未与贺子闲玩笑,这伙盗匪的确背景深厚,驻扎此地不过半年,已强抢附近平民粮食不计其数,更有掳掠妇女,强抢放火。
    天子脚下,如此猖獗,没人报官吗?当然有,没人剿匪吗?当然也有。
    只是一段时间后,报官的死于“急病”,剿匪的回禀匪寇已清,领赏升官。
    结果,匪还是在,却没人敢报官了。
    谢明烛是在一座茶楼门口偶尔遇到一个瞎眼的老头。老人住在这附近,和女儿一起卖艺说书。女儿被盗匪抢了,他去报官,眼睛被打瞎了,就要死了,便回到了这座曾和女儿一起讨生活的茶楼,在台阶前哭这些没人信、也没人在乎的故事。
    谢明烛一开始也没全信,但他决定查一查。
    一查,才知道,繁华下是枯骨,盛世是件华美的袍子,边缘绣着腐烂的花。匪寇背后是当朝国舅,皇后的兄长。
    当时帝王庆利帝已过五旬,年迈温和,虽理朝政,但看着终究精力有限,外戚便得了势。
    这伙匪徒其实就是国舅爷专做脏事的刀,比刺客死士都要好用。毕竟刺客那黑衣仿佛就露着阴谋的味道。但是盗贼就不同了。
    比如七日前,大学士家遭了贼,还杀了他家刚满月的孙子,大学士因为过度激动,也心疾发作死了。这只能是倒霉了吧。谁会想到大学士日前呵斥“牝鸡司晨,外戚误国”?顶多觉得盛京治安不好,连大臣家都遭了难,需要再追一笔巡防经费吧。
    哦是了,城内巡防也由国舅爷来管。
    外戚权势熏天,连郡主都不敢掺合。
    但谢明烛敢。
    他那时年少气盛,霁月光风,还不懂得韬光养晦,暗潮汹涌,权利制衡,帝王心术。只是见不得死不瞑目,尸骨难安。
    他已在山下安排了自己的人,即使郡主府侍卫怕事,要私自放人,他的人也会接上,必将这伙匪徒绑到大理寺。这些贵族公子,便都是人证。难道国舅权势熏天到能将这些人都灭了口?只要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还百姓公道。
    这就是谢明烛的谋划。
    当时,十六岁的他,是这样想庆利帝的。
    而现在,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些物证。
    盗匪也怕自己被灭口过河拆桥,因此应该会藏一些东西作为把柄。
    他运气不错,最终在一间像是伙房的屋子里找到了暗门,那门很低矮,只容忍弯腰而入,里面更是狭窄,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窄道,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明烛拿了盏油灯,举到通道前,正好照亮了里有一只油腻腻的死老鼠。
    谢公子:“…………”
    他别无选择,脱了外袍,屈膝弯腰爬了进去。
    好在这日似乎真有上天庇佑,他爬了大约十几米,便照出边上有间耳房,大约半人高。
    谢明烛起身,低头走了进去,便在耳房角落砖头底下,发现了几本账本,金额巨大。又有一本写的是人名。
    他越是翻阅越是心惊,发现那里竟包含了许多几年内因病因意外死去的重臣。死了的是用朱笔划去的,还有没画的。划了名字的最新一人,正是那大学士及其幼孙。
    暗室光线微弱,油灯摇摇晃晃,有种随时要吹灯拔蜡的危险感。这秘道又不知靠着哪里,水声风声不断,仿佛厉鬼呜咽。
    谢明烛倒是不怕鬼,但他怕灯灭了,爬回去的时候摸黑,一手按一只死老鼠,便收起这几册簿子,准备返回。
    而就在这时,他当真仿佛听到身后的密道深处,黑暗尽头,遥遥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极怨极悲,如泣如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在这诡异黑暗的环境里,凄厉得仿佛女鬼一般。
    这样一个肮脏乌黑的密道,的确也不像能有活人生存的。
    此时,谢明烛已经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此行目的已经圆满。谢公子向来讲究爱洁,密道中透着死气的异味和油腻肮脏的土,其实对他来说十分难以忍受。
    他也不是个过分有好奇心的人,虽说君子不惜死,但指的是家国气节的大事,更多时候,这些世家子弟被教育的还是“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没必要也没理由去查探这个尖叫的女声,这可能是并不存在于世的鬼物,也可能是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更何况,时间已不早了。蜡烛快灭了,而匪徒被捕后,背后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也会是来这里清理痕迹。
    谢明烛将那叠册簿收好在袖袋中,便躬身弯腰,准备原路出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切的说,那是一小段歌声,低沉婉转,清透阴郁。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冰冷的低音在空气中回响,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段歌声像黑暗中追逐梦境的魂灵。
    谢明烛有了一个直觉——唱歌的少年是在安抚那尖叫的女人。
    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之后的许多年,光阴兜转,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谢明烛都始终忘不掉那段路。
    他狼狈地弓着身走在肮脏的通道中,雪白的靴底沾满污泥。但当时他没有留意到这些……谢明烛顺着低沉的曲调声而去,借着快要熄灭的烛火,在污泥尽头看到了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