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6

希昀:望门娇媳 11 - 16

【第11章】
 
  这是成婚以来,夫妻俩第一次这般惬意地说话。
  徐云栖稍有惊诧,立即回过味来,“那我今个儿给你做一道。”
  天色犹暗,徐云栖手中擒着一盏灯,灯芒下的她,眼神明亮,姣好的肌肤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美。
  裴沐珩却是摇头,“今日初一,你歇着,哪日得空了再做。”
  徐云栖将灯盏搁下,面颊浮现一层温温柔柔的笑,“对于我来说,哪日都一样。”
  扔下这话,徐云栖出去了,不一会黄维进来伺候裴沐珩洗漱出恭。
  王府膳房准备了各色精致丰富的佳肴,徐云栖却只许裴沐珩喝粥,裴沐珩裹了腹,又喝下一碗药,独自在床榻看书。
  也不知徐云栖给他喂了什么药,裴沐珩没多久便睡过去了,午时初刻,他被一阵药香给熏醒,睁开眼,却见妻子含笑坐在他跟前的锦杌,往旁边高几一盘新鲜出炉的糕点指了指,“尝一尝。”
  她眼底是柔的,眼色也是淡的,面颊却是覆着一层亮眼的彤彩。
  裴沐珩先是漱口,尝在嘴里,滋味与上回有了变化。
  “换了方子?”
  “可不是?你如今受着伤,不宜用发物,我给你多添了些莲子山药,你伤了气血,又换了一味洋参,药味可能重了些。”
  裴沐珩颔首,口感一如既往的好,柔软绵密。“辛苦你了。”
  一盘五块,徐云栖自个儿吃了两块,剩下三块裴沐珩全部用完。
  裴沐珩趴着不便挪动,徐云栖亲自洗了帕子递给他擦拭,念着他洁癖的毛病,便要把帕子搁在凭几,让他自个儿取,哪知裴沐珩只当她径直递给他,便抬手去接,两个人的方向有错位,修长白皙的手指就这般插了过去,指腹轻轻碰触她掌心,拇指一端捏住了帕子边,看起来像是半握住了徐云栖的手。
  两个人都愣住了。
  徐云栖常年行医,免不了与病患有接触,她没有当回事,就是怕裴沐珩不喜。
  徐云栖松手,裴沐珩神色不变把帕子接过来,随后慢慢擦拭唇角。
  徐云栖以为他又要将手擦拭一遍,却见裴沐珩自然而然递了回来,不知不觉中,他已适应徐云栖的靠近。
  空气里无端流淌一股缱绻的气氛,与之一起流淌着的,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药香。
  裴沐珩率先打破沉默,“你懂药理?”
  徐云栖将碗筷交给银杏,自个儿也净了手,回眸亮晶晶看着他,“是,我颇擅药理。”
  裴沐珩明白了。
  京城有不少世家贵女在闺中研习药理,有的制作香膏或胭脂水粉,更多的学些药膳用来孝敬长辈,药理深奥,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好,每有姑娘擅长于此者,皆深受赞誉。
  裴沐珩没料到长在乡野的徐云栖也深谙此道,看得出来,她做的极为出色。
  裴沐珩颇为意外。
  事实上,除了出身不好,徐云栖性子温柔乖顺,安静从容,懂分寸,识进退,是个极好相处的妻子。
  他已经很满意了。
  “我书房有几本古籍,上头记载不少古方,回头我让黄维送来给你。”
  徐云栖有些意外,“你支持我?”
  “那是当然。”裴沐珩颔首,清冷的眼翳也含着几分温和。
  徐云栖双手交握搭在双膝,腼腆地笑了笑。
  不一会,熙王妃遣人来唤徐云栖,让她随王府众人一道入宫给皇帝拜年。
  徐云栖留下银杏照料裴沐珩,换了一身殷红宫装跟了过去。
  天色渐开,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下,街道两侧依然堆着厚厚的积雪。
  早有负责巡逻的武侯卫,清出一条道供马车行驶。
  她与裴沐珊同乘一辆马车。
  车内,裴沐珊兴致勃勃给徐云栖讲述宗室人情世故,
  “待会我们先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别看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她老人家平日不管事,宫务都交给燕贵妃娘娘打点,再有太子妃在一旁协理。”
  “太子妃呀,出身将门,性子却极是和善,我娘一向眼高于顶,却是从来很服太子妃。”
  “说到太子妃,那就不得不提秦王妃娘娘……”裴沐珊神神秘秘靠近她,压低嗓音道,“我跟你说,她可是我娘的死对头。”
  徐云栖眨眼问,“为什么?”
  裴沐珊先是叹了一声,再解释道,“秦王妃与我娘是同一日进的门,你也知道宗室成亲,无需亲迎,再者秦王嫌秦王妃不够貌美,成亲时兴致缺缺……”
  徐云栖想起她大婚时,来迎亲的便是礼部侍郎,而不是裴沐珩。
  “但是,我娘是我爹求之不来的,成婚时不仅排面大,甚至主动骑马亲迎,两相比较,秦王妃落了下风,自此跟我娘便是针尖对麦芒,你晓得,我娘这个人,谁的面前都不服输……”
  “哎,待会就有好戏看了……”
  徐云栖抱着手炉,一面听,一面笑而不语。
  熙王府离皇城近,一刻钟后便抵达东华门,由东华门去往坤宁宫,大约要走两刻钟,念着天冷下雪,便有宫人准备了小轿,以备王妃享用。
  熙王带着裴沐襄和裴沐景早早往奉天殿去了,熙王妃便携三个儿媳并两个女儿,前往坤宁宫。
  好巧不巧,在东华门内撞见了秦王妃。
  秦王妃与熙王妃年纪不相上下,她穿着一件湛蓝缂丝厚褙,披上一件同色绣兰花纹的大氅立在宫道一侧,静静等着熙王妃过来,她身量高,容貌只称得上寻常,比起依旧貌美如花,走在儿媳当中丝毫不逊色的熙王妃来说,便像是高了一个辈分。
  熙王妃早就发现了她,慢腾腾由谢氏搀着走过去,捏着绣帕笑问,“给嫂嫂请安,怎么,瞧着眼下一阵黑青,莫不是没睡好?”
  秦王妃面容带冷,她自然不会告诉熙王妃,太子被皇帝重拿轻放,秦王心情不好,昨夜在府中大发雷霆,连着她也吃了好一顿排揎。
  “不过是守岁晚了些。”随后目光轻飘飘往熙王妃身后一寻,落到陌生的徐云栖身上,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便是珩哥儿的媳妇?生得可真是俊俏,跟当年的你,不相上下。”
  熙王妃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气闷。
  秦王妃一句“当年的你”,便是告诉熙王妃,她老了,容华不在。
  二则,故意戳熙王妃的痛处。
  熙王妃是何等出身,祖上兰陵萧氏之后,家中父亲是银雀台十八名臣之一,兄长任四川总督,为一方君侯,她自小养尊处优,一辈子没看过人脸色。
  而徐云栖呢,一个长在乡野的小小五品官之女,名不见经传。
  秦王妃拿她们婆媳做比,便是故意给熙王妃气受。
  都是千年的妖精,谁还怕谁呢。
  熙王妃心里不待见徐云栖,却不会在外头显露出来,“嫂嫂谬赞,我家的几个媳妇旁的不说,相貌个顶个的好,走在哪儿,也不至于被人笑话像个男人,当然,相貌嘛,犹在其次,夫妻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好。”
  秦王妃脸色一阵黑青。
  秦王不喜秦王妃,待她诞下嫡长子,便歇在妾室,如今秦王妃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余下王府庶子却数不胜数。
  秦王妃日子并不好过,只是她很快沉住气,笑着朝徐云栖招手,“云栖啊,过来。”
  这是连徐云栖闺名都给打听到了。
  徐云栖眼底闪过一丝讶色,上前施礼,“给秦王妃娘娘请安。”
  秦王妃无视熙王妃恼恨的眼神,从腕间退下一个翡翠镯子,递给徐云栖,“初次见面,我看你面善,很投眼缘,来,这个镯子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带在手上玩。”
  秦王妃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她手上这个镯子通体翠绿,水头极好,一看便价值不菲。
  徐云栖必定不受熙王妃待见,她便正好拉拢徐云栖,打熙王妃的脸。
  还真是王妃打架,她们这些做媳妇的遭殃。
  徐云栖面上不显,心里却哭笑不得,孰轻孰重,她还拧得清,她不可能帮着外人来气自己婆母,尽管她与熙王妃不算融洽。
  她和气笑道,“您一番心意,论理晚辈不该推辞,实则是您的镯子太贵重了,晚辈承受不起,不若您换个旁的,晚辈接在手里,心里也踏实。”
  秦王妃要给什么,徐云栖左右不了,但她必须给熙王妃一个态度。
  熙王妃见儿媳妇识趣,没有入秦王妃的毂,心中顿时舒坦,只是她很快眼光流转,施施然迈过来,对着徐云栖嗔道,“傻孩子,长者赐不敢辞,还不收下?”
  她就得让秦王妃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王妃脸色一僵,只是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遂硬着头皮,将翡翠手镯给了徐云栖。
  徐云栖接了过来,无奈地叹了一息。
  两位妯娌在东华门前小小交锋了一次,方先后上轿。
  两位王妃能乘轿,晚辈们却是不能,徐云栖自小行走江湖,走这么一段简直是家常便饭,一路脚步轻盈,脸不红气不喘,其余这些皇孙媳们便有些承受不住,个个娇喘吁吁,徐云栖最后还掺了裴沐珊一把。
  待至坤宁宫外,却听闻皇后着了些凉,午歇刚起,让大家稍候。
  徐云栖等人便进了侧殿,进去时,太子妃与其余几位王妃都在。
  众人相互拜年行礼,秦王妃瞥了一眼徐云栖手中的镯子,计上心头,与上首的太子妃道,“太子妃嫂嫂,这位便是珩哥儿的媳妇,您瞧,俊不俊?”
  太子妃与秦王妃打交道多年,哪能不晓得这位妯娌的脾性,只消往徐云栖手中的镯子一瞥,便知那是秦王妃心爱之物。
  论理,身为太子妃,给的见面礼只能比秦王妃更为贵重,秦王妃这是自己吃了亏,也想拉上她垫背。
  只是太子妃却有些头疼了。
  年前太子刚因收受贿赂,敛财得利,为皇帝责罚,她这会儿若是给出比翡翠镯子更贵重的见面礼来,少不得被人诟病。
  秦王妃哪,果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叫人好过。
  太子妃毕竟是太子妃,抬手往发髻一摸,寻到一只赤金双股镶点翠的金钗递给徐云栖,“好孩子,这只金钗是我成婚那年,母后赏赐于我的,我一直随身携带不敢离,珩哥儿替太子受了罪,我心中过意不去,便把我最珍爱的金钗赐予你,望你与珩哥儿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既是皇后赐给太子妃的头钗,别有一份贵重,压了秦王妃一头。
  秦王妃笑得有些勉强。
  余下几位王妃便没有那般计较了,依着与熙王妃关系远近,适当给了些见面礼,徐云栖都交给宫人用一个紫檀锦盒收着。
  太子妃将熙王妃叫过去询问裴沐珩的伤势,李氏和谢氏也各自与交好的妯娌攀谈,裴沐珊不知去了何处,徐云栖被落了单,她独自坐在人群后喝茶。身后时不时传来一些闲言碎语。
  “她便是珩哥儿的媳妇呀,长得倒是貌美,可惜出身不好。”
  “她不貌美,也不会被陛下相中呀,除了貌美,她还有什么?”
  “哎,我当初还打算给珩哥儿说一门亲,谁知被陛下抢了先。”
  “哟,快别这么说,熙王妃看上的可是人家荀阁老的女儿,她又怎么愿意要你家那侄女?”
  “哼,当初我与她说亲,她哪知眼睛瞧不上,如今栽了跟头吧。”
  徐云栖淡淡地将茶盏搁下,置若罔闻。

  不多时皇后宣众人进去。
  大家齐齐朝皇后行了跪拜大礼。
  皇后年过五十,面容细瘦,眉长眼柔,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人家。
  她身子素来不大好,当年生十二王裴循大出血,落下病根,往后再也没怀过孩子,徐云栖行礼时,悄悄打量了皇后一眼,皇后面庞消瘦,气血两虚,该是身子亏了多年,一直没能养好。
  不过从眉眼瞧来,皇后年轻一定是个大美人。
  陪着王妃们一道觐见的还有各宫嫔妃。
  徐云栖在这里,也见到名动京城的燕贵妃。
  燕贵妃是秦王之母,内阁首辅燕平嫡亲的妹妹。
  比起消瘦的皇后,燕贵妃气势凌凌坐在下首,眉峰藏着一抹严厉,反倒是比皇后看起来更像六宫之主。
  秦王妃到了婆婆跟前,倒是收敛不少,低眉顺眼站在燕贵妃身后。
  宗亲人众,暖阁内坐不下这么多人,皇后便将姑娘们遣去外头玩雪,只留媳妇们说话。
  十二王裴循还在通州养伤,不曾回京过年,有宫妃关怀皇后,便问起,“王爷伤势如何了?”
  皇后眉间含忧,“我也不知道,他们只管哄着我,说是没有大碍,可若是没有大碍,怎么不能回京过年?”
  朝中局势也牵连后宫,自有宫妃四下站队,各自寻靠山。
  那位开口的宫妃是燕贵妃一脉,便轻飘飘的瞥了太子妃方向一眼,“恐是歹人凶狠,将王爷伤得不轻。”
  在旁人看来,是太子为了阻止裴循查案,派人刺杀裴循。
  可事实是,裴循遇刺后,案上文书被人翻过,随后陈明山一案大白于天下,于秦王有利。
  太子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宫妃拥趸,于是立即有人出声反驳,“可不是嘛,那贼人简直可恶之至,竟敢偷盗朝中文书,眼里还真是没有王法。”
  宫里最没有王法,最嚣张的便是燕贵妃。
  燕贵妃眼皮抬都没抬,语气淡漠,“大过年的,你们别让皇后娘娘伤神了,本宫问过陛下,十二王伤得并不重,元宵之前定能回京。”
  心里想的是,太子和秦王都不可能蠢到在这个时候对裴循动手,十二王伤得蹊跷,恐是他自伤,以避开朝中争端。
  皇后不耐烦听她们争吵,眼神往殿内扫了一圈,便见熙王妃在摆弄手中茶盏,神色极为悠闲,她好笑地问,“老四媳妇在想什么,这宫里宫外,就属你心宽。”
  熙王妃立即起身答话,“哪里,儿媳是觉着娘娘这宫里的茶好喝,媳妇都喝了三杯了。”
  一旦牵扯朝争,熙王妃向来不插嘴。
  皇后喜欢她这张扬又通透的性子,“我看你们一路累了,还不到晚膳光景,便用些点心吧。”
  宫人收到旨意,立即去传膳食。
  不一会有内侍端来一锦凳并小几,安置在各位女眷跟前。
  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末尾,传膳的间隙,方才的话题揭过,大家唠家常。
  大多是几位王妃与有资历的宫嫔说话,像徐云栖这等媳妇,个个缄口不言,一贯嘴碎的李氏入了宫,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乱看。
  熙王不被皇帝喜欢,若是在宫里犯了事,谁也保不住她。
  不一会,宫人捧着缠枝红漆盘,鱼贯而入。
  最先搁在徐云栖眼前的,竟是一碟冰糖葫芦,徐云栖一下子怔住了。
  很多年前,冰糖葫芦一直是她的执念。
  记忆深处总有个模糊的身影,清瘦如竹,站在小桥流水旁,高高将她举起,宠溺地哄着她,“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然后她等啊等,等到春花秋落,朝去暮来,桥下的池子干了,盘在藩篱的葡萄藤枯了又绿,她蹲在门前的石墩,眼看夕阳在远山尽头抖落着最后的余晖,却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有人说他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有人说他被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捉回去做上门女婿了。
  不管怎么样,在她这里,他已经死了……
  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小声提醒,“三弟妹,别犯傻了,快回娘娘的话……”
  徐云栖茫然地抬起头,殿内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个个咄咄逼人,她不知端倪地站起身,却见燕贵妃目带寒芒看着她。
  徐云栖迅速冷静下来,屈膝道,“臣妇失礼,还请娘娘恕罪。”
  耳畔传来一些宫妃小声的奚落。
  “不愧是小门小户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娘娘问她话呢,她竟然身都不起。”
  “熙王妃一世英名,算是毁在这个儿媳妇身上了。”
  “换我有这样的儿媳,我也抬不起头来……”
  直到上方皇后轻咳一声,压下所有嘲弄。
  燕贵妃再次开口,“本宫方才说什么了?”
  徐云栖眉心一凝。

  一墙之隔的乾坤宫。
  四位内阁大臣正陪着皇帝用点心。
  想是猜到皇帝心情不好,几位阁臣谁也没提朝事,竟是谈起各自在民间的见闻。
  内阁首辅燕平双手搭在膝盖,看着摆在跟前的围炉道,“陛下可还记得,臣曾在岭南一带做过监察御史,当地人过年哪,便是罩着这样一个围炉,炭火烧的旺旺的,再将肉挂在上方梁下,炉烟将那肉熏得黑乎乎的,啧,这肉还怎么吃,偏生当地百姓都喜欢,臣起先不喜,后来吃习惯了,倒也还好。”
  皇帝歪在铺着绒毯的躺椅上,神色间十分感兴趣,笑问,“这便是书里说的熏肉?”
  “可不是?南方人都喜欢。”燕平指着温文尔雅端坐在下首的荀允和道,“他是南方来的,您问他,那熏肉是如何制成的?”
  皇帝视线很快落在对面荀允和身上,“荀卿,你说。”
  荀允和时任户部侍郎,是内阁最年轻的大臣,当年他进京时,以一首《山阳赋》名动翰林,次年春闱,考了进士第一,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荀允和才貌双绝,政绩斐然,在朝中一直备受关注,更难得的是,他简在帝心,有人说,皇帝有意将他当做燕平的接班人来培养,将来是要执掌内阁的。
  这样的人物,皇帝不许他被任何一位皇子沾染,是以当初熙王妃想让裴沐珩娶荀云灵时,皇帝断然阻止。
  荀允和一身绯袍,端得是容貌俊雅,气质清和,笑着回,“臣离开荆州很多年了,实在不记得那肉如何制成的?只恍惚觉着,那肉粘牙,臣不大喜欢吃。”
  身侧礼部尚书郑阁老闻言,顿时一笑,指着他与皇帝道,“陛下不知,咱们这位荀阁老,旁的不喜,就好一口冰糖葫芦!”
  皇帝闻言将薄褥拿下,直起身道,“朕也有耳闻,今日特意吩咐御膳厨给他备好了,来人,给荀卿上一碟冰糖葫芦。”
  荀允和神色微微恍惚,唇角挂着几分不自在的笑,起身道,“让陛下见笑了。”


【第12章】
 
  燕贵妃整暇看着徐云栖,细长的玳瑁护甲轻轻搭在高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徐云栖立着一动不动。
  熙王妃断不可能看着燕贵妃为难自己儿媳,冷冰冰站起身,凉笑道,“娘娘关心珩儿身子,问我便是……”
  徐云栖听了这话,立即反应过来,越过人群来到殿中,撩袍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夫君伤势轻重如何,不敢妄断,只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燕贵妃并非真心在意裴沐珩伤情,实则是恼他替太子说话,坏了秦王好事,“本宫问你,陛下将你夫君打得浑身是血,你可生怨?”
  熙王妃觉得燕贵妃有些没事找事,轻轻哼了一声。
  徐云栖这厢却是露出笑意,镇定从容地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夫君是陛下的孙儿,孙儿犯了错,祖父责罚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杖责夫君,那是信重他,愿意匡正他,才费了这番心思,孙儿孙媳岂有生怨的道理?”
  太子妃和燕贵妃听了这话,皆是惊了惊心。
  那太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可见皇帝责罚谩骂?没有,皇帝至今只让太子回东宫思过,连面都没见一回,如此这般,陛下是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掌心掐出一行汗。
  与此同时,燕贵妃却想,那秦王携民怨逼皇帝处置太子,以皇帝之英明,焉能看不出?事到如今,可见皇帝训斥一声秦王?没有,不仅如此,除夕当夜,秦王府的赏赐排在众府之首。
  燕贵妃想明白这一层,忽然脊背生凉。
  那锋锐的护甲慢慢捏紧高几边沿,连着人也坐端正了些,看着徐云栖忽然间就没了怒意,反而语气变得和缓,“起来吧。”
  徐云栖起身谢恩。
  燕贵妃又问,“方才你愣什么神?”
  徐云栖腼腆地笑道,“臣妇瞧着那盘冰糖葫芦,便想起家乡路边的小摊,思乡罢了。”
  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哪里见过皇宫这等阵仗,没得吓坏了她,燕贵妃摆摆手,徐云栖退回席位。
  至于那碟冰糖葫芦,一块也没动。
  回府后,徐云栖以为熙王妃会数落她,哪知熙王妃跨进王府大门时,回眸看了三个儿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老三媳妇今日不错,便是要这般不卑不亢,珩儿在朝中首屈一指,你可不能堕了他的威风,无论谁刁难,都不要怕,咱们熙王府没有畏缩之辈。”
  熙王妃怕的就是乡下来的徐云栖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今日徐云栖没叫她失望。
  待回了锦和堂,又遣郝嬷嬷去了一趟清晖园,用自个儿一个水头更好的翡翠镯子换下了秦王妃那只,熙王妃只是气气秦王妃,并非真贪她的镯子,回头寻个由头退回去。
  坤宁宫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裴沐珩耳中,徐云栖过去探望他时,他静静打量了妻子一会,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让你受委屈了。”
  徐云栖处变不惊,如此气度是良妻典范。
  翌日大年初二,女儿回门,裴沐珩受着伤不便作陪,徐云栖独自去了一趟徐府,章氏少不得搂着她哭了一场,担心裴沐珩为陛下生厌,牵连自己女儿。
  徐云栖又是一阵宽慰。
  裴沐珩在后院躺了三日,便搬回了书房。
  通州方向来的那份求救信,至今没有查出端倪,案子是大致明了了,可是写求救信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寻到,裴沐珩总觉得有事情游离在他掌控之外。
  裴沐珩离开清晖园后,徐云栖不便过去探望,只隔三差五准备些药汤和药膳,帮助他恢复伤口,滋补气血。
  裴沐珩伤势渐好,慢慢能在府内行走,偶尔便去清辉堂看望妻子。
  这一日正是元宵,徐云栖带着丫鬟们在廊庑下挂花灯,少顷,月洞门外绕进一道修长的身影。
  裴沐珩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挺拔地立在廊柱旁,一盏盏花灯在薄冥中绽开,绚烂的灯芒撑开一片夜雾,映得那张俊脸清隽无双。
  裴沐珩从黄维手中接过一册书递给她,“上回说好给你的古方。”他语气温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淡笑,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削减那生人勿进的气场。
  徐云栖迟疑地接了过来,大约是习惯照顾病患,对着受伤的裴沐珩反而更自在些。
  “多谢了,外头风大,三爷随我进去喝茶。”
  夫妻俩一道进了屋。
  稳妥起见,徐云栖着人给他垫了一个软垫。
  裴沐珩念着前段时日徐云栖的照顾,主动与她寻话题,他问一句,徐云栖答一句,全然没了除夕那几日的温和关切。
  裴沐珩有些纳闷。
  明明那段时日,她对他关怀备至,不仅主动给他疗伤,甚至给他做点心,熬药汤,千叮万嘱,如今他好了,她反而生疏了。
  裴沐珩想不明白,只能直问,“夫人,你可是不高兴?”
  徐云栖满脸惊诧,“没有呀。”原先悠闲搭着的双手垂下来,“三爷为什么这么说?”
  裴沐珩总不能质问她为何变生疏了,他不习惯猜女人心思,未免以后发生类似的事,他与徐云栖商议,“若哪日我做了令你不快的事,你可否直言?”
  徐云栖一头雾水,“三爷放心,我没有不高兴,如有,自会告诉您。”
  小的时候,爹娘离开时,她哭过闹过,后来发现哭闹没有用,她便不哭了,娘来探望她时,高高兴兴迎她进来,离开时,客客气气送她走,慢慢的,小小的她明白,快乐是要靠自己给的,她整日上山掘野菜,挖花生,甚至偷偷在地里烤红薯吃,每日过得不亦乐乎。
  当明白不要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时,她再也不会不高兴。
  裴沐珩看着坦然的妻子,放心下来,他平日最不喜矫揉造作撒娇使小性子的女人,妻子性情平稳,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裴沐珩彻底好全是在一月之后,这一日他写了一封请罪折子叫人送去皇宫,皇帝顺驴下坡,先是斥他性子浮躁,尚需要历练,随后让他照管都察院,将江南盐道上一桩大案交给他。
  过去裴沐珩伴驾文书房,只是备议咨询,如今下放六部,则是给了实权。
  圣旨由内阁送到熙王手中,熙王拿着圣旨高高兴兴来到裴沐珩的书房。
  “圣旨上写明,让你连夜赶去扬州,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沐珩接过圣旨,凑在灯下一瞧,便将皇帝意思参透明白了。
  “通州粮仓那把火一烧,可是烧着朝廷的尾巴了,军粮不继,归根结底是国库空虚,陛下让我去扬州查盐道,实则是为了清查国之蠹虫,为国库增收。”
  盐道侵吞由来已久,其中牵扯不少朝廷大臣,以及既得利益的各地大族。
  裴沐珩看着圣旨上那朱红御笔,苦笑一声,“陛下这是逼我做孤臣。”
  纠察国之蠹虫,便是与权贵为对,裴沐珩若只想当一名干臣,那么便踏踏实实做陛下手中的剑,可他不是,他胸中藏有丘壑。
  熙王轻轻骂了一句,“老狐狸,拿着对我的法子来对付你。”
  皇帝用熙王,让他手掌三军为国征战,却又防着熙王拥兵自重,让他担任都督佥事,清查卫所屯田,肃清军中纪律,熙王为此得罪了一大票军中干将。
  裴沐珩神色不变,捏着圣旨在书房内慢慢踱步,清冷俊逸的眼尾掩在浓睫之下,幽深难测,“无妨,我早有法子,既能帮着皇祖父充盈国库,也不会自绝于朝臣。”
  裴沐珩就这么南下了。
  他南下这两月,皇帝着手对付大兀,大晋国库不够充盈,无法久战,为了速战速决,号称军中第一谋士,有当世张良之称的文国公受命前往北境,一面放出大晋军中缺粮的假消息,引得大兀上钩,一面悄悄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趁着大兀纠集重兵猛扑大晋之际,来了个瓮中捉鳖,狠狠挫了大兀兵锋。
  恰值阳春四月,皇帝万寿节在即,大兀脱脱卡尔大汗遣儿子前往大晋给皇帝贺寿,并商谈两国和谈之事。
  这并不非大晋与蒙兀头一回和谈,朝中依照惯例将和谈地点定在宣府行宫。
  宣府行宫去京城两百里,上了年纪的皇帝,想起年轻时意气风发,南征北战,引万国来朝的伟绩,突然豪兴大发,打算将万寿节挪去宣府行宫举办。
  年迈的皇帝要出行,朝中闻风而动。
  何人留守,何人随驾,都极有讲究。
  太子一党,很快抓住这个机会,上书皇帝,请求皇帝将太子放出来,让他将功折罪,好叫皇帝安心去宣府巡视。
  换做过去,每每太子有动作,秦王定要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一阵。
  但这次,秦王没有。
  忍辱负重三个月的秦王,暗中寻来心腹幕僚商议,“陛下之所以出巡,无非是给赦免太子寻借口,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继续监国。”
  大理寺卿见秦王并没有预料中恼怒,问道,“瞧殿下的意思,这次是要顺着太子了?”
  秦王捋着胡须,双目盯着宣府山川地理图,阴沉一笑,“欲取先予,这三月来,我是日日不得寐,偏生舅舅劝我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大理寺卿忧道,“首辅大人必定有他的道理,您还是三思而后行啊。”
  这些话秦王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从桌案绕出到窗下负手而立,恨道,“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王等不下去了,这次哪怕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本王也得赌一把,决不能看着太子顺顺当当坐上那个位置。”
  大理寺卿见劝不动,只得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秦王扭头,冷峻的面容浮现一层势在必得的狠戾,“这次出巡,便是最好的时机,本王要让太子万劫不复。”
  同一时刻,御书房。
  内阁辅臣荀允和坐在案后替皇帝拟旨,清瘦的老皇帝手搭在窗棂,一字一句嘱咐,“朕出巡之际,着太子监国,内阁嘛……”
  皇帝负手慢悠悠踱步回来,立在荀允和跟前,“燕平和萧御随朕去,你与郑阁老留守,郑阁老这个人,耳根子软,不顶事,允和,朝廷朕就交给你了。”
  荀允和起身施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复又坐下将皇帝所言,拟为诏书。
  皇帝慢慢思忖片刻,转眸望向幽黯的天际,再道,“后宫,燕贵妃随驾,留皇后坐镇宫中,至于军中,右都督杨康跟我走,左都督崔振随你督守京城。”
  荀允和面色不变,心中却明了,杨康是太子的岳父,将杨康带走,是防着太子生乱,又让秦王,燕平和燕贵妃随驾,则是将秦王一党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皇帝虽然年迈,底下那些人的心思却是看得透透的。
  片刻,荀允和拟完旨,将圣旨捧至皇帝跟前,让他御览。
  皇帝看完,没有说话,视线挪向窗外,喟叹一声,颇有几分忧心忡忡。
  荀允和慢慢将圣旨搁下,看了一眼皇帝紧蹙的眉头,忽然开口,“对了,臣想起一事。”
  “什么事?”皇帝掀起眼皮淡淡觑了他一眼。
  荀允和躬身一揖,笑道,“虽说此次北巡是为了跟大兀和谈,陛下也别忘了自个儿的寿辰,即便不是整寿,也得好好热闹一下。”
  皇帝踱着步,立在他侧前,饶有兴致看着他,“什么意思。”
  荀允和语气平静道,“准四品以上大臣官眷随驾,替陛下庆祝万寿节。”
  皇帝闻言漆灰的瞳仁微的一缩,深深看着他,
  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肱骨。总能恰到好处为他分忧。
  四品以上官眷随驾,朝臣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太子和秦王都翻不出大风浪。
  如此,皇帝心中顾虑彻底消除,眉开眼笑拍了拍荀允和的肩,“就依荀卿说的办。”
  太子收到消息,心里反而顺畅了。
  他本也没打算做什么,皇帝能重新将他放出来,已是万幸,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秦王却急得跳脚,“荀允和这个老狐狸,坏我计划。”
  大理寺卿苦笑道,“殿下,‘简在帝心’四字,可不是说着玩的,否则那么多朝臣,回回让他拟旨?”
  秦王气笑,宽厚的手掌紧紧捏着桌案,咬牙道,“无妨,本王还有后手。”
  四月初一,随驾旨意下到各府邸,徐云栖也收到裴沐珩的家书,他即将回京。
  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问陈嬷嬷,“三爷什么时候回府?咱们明日便要出发了,他赶得上吗?”
  陈嬷嬷回道,“径直去宣府,与您汇合。”
  熙王没被准许随驾,熙王妃留下长媳谢氏打点中馈,带着其余儿孙前往宣府,四月的天,风暖气清,花团锦簇,正是春游的好时节,熙王妃将两个孙子也捎上,这一路可就热闹了,两位小公子时不时在马车内打闹,把熙王妃吵得头疼,最后一个塞给李氏,另外一个扔给庶女,熙王妃踏踏实实歇个晌。
  裴沐珊寻手帕交玩去了,徐云栖独自在马车内翻阅医书,从上午巳时出发,至下午酉时抵达西北面柴河附近,将士们临水扎寨。
  熙王妃安排裴沐珊与徐云栖睡一个营帐,二人的丫鬟婆子帮着将日用器具箱笼搬去营帐里,徐云栖东西少,很快落定,出营帮裴沐珊,裴沐珊抱着她心爱的梳妆匣正打算进营帐,却听得身后传来黄维雀跃的欢呼,“少奶奶,三爷回来啦,正在陛下营帐中面圣呢。”
  徐云栖一愣,年轻的少妇款款立在晚风中,有些不知所措,她尚未回过神来,裴沐珊则怨声载道哎哟一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好去宣府汇合吗?三哥回来了,那我睡哪?”
  裴沐珩与徐云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定是要睡一起的,久别胜新婚,裴沐珊不可能坏哥哥好事,懊恼一阵,打算抱着梳妆盒往熙王妃帐中走,只是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神神气气耸了耸徐云栖的肩,“我就站在这等着哥哥回来,若是他捎了礼物给我,我再把嫂嫂让给他。”
  徐云栖默默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第13章】 

  火红夕阳给苍翠山岚镶了一道金边,湖面涟漪阵阵,映着倒扣的晚霞,似碎了一池星光,裴沐珊将梳妆盒交给丫鬟,倚着徐云栖站着,看向远处不紧不慢迈来的男子。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湛色窄袖长衫,正在湖边与几位官僚说话,斜晖歇在他眉梢,与那抹与生俱来的隽冷之色交织,融成一层淡淡的冷雾,将他天然地与周身那些人割离开来。
  裴沐珊欣赏了一番哥哥美色,情不自禁感慨,“嫂嫂,若是今后我照着哥哥这般模样寻夫婿,怕不得孤老终生?”
  徐云栖视线也落在不远处那鹤立鸡群的丈夫身上,有山风携着落英扑来,有的落在他肩头,有的沾在他衣摆,还有一丝嵌在他浓睫,他抬手一拂,仿佛拭去一缕人间烟火。
  裴沐珩不疾不徐与那些官员应酬,无意间抬目朝这边看来,一眼对上徐云栖怔懵的神色,有个身影懒洋洋倚在她怀里,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裴沐珩皱着眉挪开视线。
  裴沐珊半是打趣半是颓丧地挠徐云栖,“我也想像嫂嫂这般,嫁个出色的夫婿,嫂嫂,你实话告诉我,嫁给哥哥,你高兴吗?”
  徐云栖抚了抚怀里女孩儿柔软的发梢,喉咙忽然黏住似的,半晌浅浅嗯了一声。
  裴沐珊看着她剔透的眸子,笑了笑,直起身没有再问。
  裴沐珩打发完那些官员,大步迈了过来,修长的身影落定在营帐台阶前,先是朝徐云栖颔首,视线落在妹妹身上,“你怎么在这?”
  语气明显带着几分不耐。
  裴沐珊大小姐脾气蹭蹭就冒了出来,扶着腰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该在这!”
  借着台阶的优势,裴沐珊觉着自己此刻气势应该不输人。
  裴沐珩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后无视她,与徐云栖说话,“夫人可用晚膳了?”
  徐云栖朝他屈了屈膝,笑着回,“还不曾,三爷您呢?”
  裴沐珩摇摇头,随后一脸赶人的神色看着裴沐珊。
  裴沐珊恼火了,将徐云栖胳膊往怀里一搂,“喂,我告诉你,娘亲吩咐我跟嫂嫂一个营帐,你突然回来打乱了计划,我不管,我今日就在这里,你自个儿寻个地方待着去!”
  裴沐珩静静看着她,清隽的双眸甚至没有半分情绪。
  黄维哭笑不得,弓着腰在一旁打圆场,“五姑娘也不怕被人笑话,还跟哥哥抢嫂子?”
  裴沐珊有了台阶下,立马换了一副语气,居高临下睨着裴沐珩,“可给我捎了胭脂水粉?有的话,我就把嫂嫂让给你。”
  裴沐珊说完这话,台阶下没有半分反应,俏眼瞪过去,对上裴沐珩耐心耗尽的眼色,裴沐珊下意识咕哝下口水,渐渐的,面颊开始生热,最后顶不住了,裴沐珊很是能屈能伸地转过身来,朝徐云栖道,“咳咳,那个我想起来了,爹爹不在身边,娘亲一人恐不习惯,我去陪娘睡。”然后狠狠剜了一眼裴沐珩,大摇大摆离开了。
  黄维忍住一声笑,连忙从侍卫手中接过裴沐珩的衣物,悄声往营帐去。
  徐云栖由着他们兄妹闹完,朝里一指,“三爷请进。”
  裴沐珩拾级而上,进了营帐,徐云栖跟了进去。
  营帐并不大,只三丈见宽,外间供人待客喝茶,屏风内则用白帷隔出两个小间,一间搁着张不大不小的木塌做寝室,另外一边做浴室恭房。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徐云栖伺候裴沐珩净面喝茶,待她收拾完盆巾回来,却见原先不置一物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长形匣子。
  裴沐珩坐在圈椅里喝茶,抬眸朝她看来,随后指了指那匣子,“给你捎的,瞧瞧可喜欢?”
  徐云栖一下愣住了,交握的双手缓缓垂下,慢慢捏了捏袖口,“给我的?”
  那妹妹怎么办?
  徐云栖面颊徒生一阵热意,不是害羞,是愧疚,让她怎么面对裴沐珊。
  裴沐珩见她迟疑,将茶盏搁下,“怎么了这是?”
  徐云栖坐在他对面,慢慢将匣子拿在手里,与他商议道,“三爷,我不缺什么,要不,这个给妹妹吧?”
  裴沐珩看着通身素净的妻子,再回想那恨不得将满匣子首饰堆在身上的妹妹,神情一言难尽,“这是给你的。”语气不容置疑。
  徐云栖不再多言,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对羊脂玉福镯,裴沐珩品味极好,这对镯子通体莹润,肉质如凝膏,是羊脂玉中的上乘货色。
  面对丈夫好意,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很漂亮,我很喜欢。”
  事实上徐云栖从不带首饰,一支简单的玉簪束发,再缀上一对成色不算很好的珍珠耳环,其余的便没了,她平日看诊行针,带着手环一类极其不方便。
  裴沐珩见妻子高兴,将茶水饮尽。
  上次皇后做主逼着他给徐云栖带食盒,这回他远行归来,主动给妻子捎礼物。
  “戴上试试?”
  徐云栖从善如流将两个镯子套在手腕,沉甸甸的,很不适应,乌溜溜的眼珠儿转悠半圈,小声道,“可不可以分一个给妹妹?”
  裴沐珩:“……”
  “两个妹妹,给谁?”他语气淡淡。
  徐云栖眼一垂,不说话了。
  裴沐珊上头还有个姐姐裴沐兰,只是裴沐兰性子内敛,不爱跟人说话,徐云栖至今也没见过她几面。

  裴沐珊这厢气急败坏回了熙王妃的营帐。
  好不容易清净的王妃看着女儿风风火火闯进来,脸色一变,“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陪你啊娘。”裴沐珊将梳妆盒搁在桌案,一屁股瘫坐在罗汉床上,神情郁碎。
  熙王妃很无情道,“我不需要你陪。”
  裴沐珊这会儿是要哭了,弹跳起身,“三哥回来了……”
  熙王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露出笑意,“珩儿回来啦?”
  话音未落下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不一会,裴沐珩带着徐云栖进来给熙王妃请安。
  熙王妃眉开眼笑拉着儿子问长问短。
  徐云栖站在裴沐珊身侧,尽量将袖子往下扯。
  只是裴沐珊此人,眼神很毒,很快发觉徐云栖手腕飘来一抹莹润的光色,她歪着脑袋一瞧。
  一对!
  没她的份!
  眼神跟刀子似的飕飕往裴沐珩身上戳,“哥,你太过分了!”
  她咬牙切齿。
  裴沐珩无视妹妹的控诉,简单地将自己在扬州的始末告诉母亲。
  熙王妃瞪了一眼无理取闹的女儿。
  裴沐珊转身委屈巴巴地看向徐云栖,徐云栖拉着她的手哄,“别难过了,嫂嫂下次给你买……”她小声道。
  不一会,熙王妃吩咐传膳,留裴沐珩夫妇在她营帐用晚膳。
  膳后,她打量着儿子,心疼道,“你可是瘦了不少,在外头两月,吃苦了吧?”
  裴沐珩不在意笑道,“娘,这是儿子难得的机会,收获匪浅,值当的。”
  他没告诉熙王妃,他在扬州两月,经历了十几次暗杀,次次凶险无比,皆是九死一生。
  熙王妃目光挪至他身侧的徐云栖,小儿媳妇面庞白白净净,眼神透亮莹润,肌肤好得能掐出水来……丈夫不在家,她倒是把自个儿养得很好,想当初熙王出征,她夜不能寐,瘦得没眼看,瞧徐云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熙王妃语气一沉,吩咐她,“你好好侍奉自己夫君。”
  徐云栖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婆母,无奈点头,“儿媳遵命。”
  天色暗下来,熙王妃瞧见儿子眉宇间的倦色,问道,“待会还去你祖父帐中吗?”
  裴沐珩摇头,“不必了,我昼夜星驰赶路,祖父嘱咐我歇着。”
  熙王妃不说话了,摆摆手让他们夫妇回去。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回到帐中。
  夜空如洗,繁星满天,晚间的山风微有些凉,吹在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濡湿感,像极了当年在荆州乡下的光景,徐云栖在门口立了会儿,转身进帐。
  远处传来侍卫巡逻的喧嚣,虫鸟啾啾,衬得帐内越发清幽。
  裴沐珩喜静,银杏等丫鬟全部去帐外专供下人歇息的小帐待着。
  徐云栖进去时,裴沐珩靠在圈椅里假寐。看起来着实很疲惫。
  她先去净室看了一眼,早有婆子准备了一大桶热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徐云栖回到外间,见裴沐珩坐着不动,便主动寻到黄维送进来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他的衣裳。
  徐云栖看着那些衣裳,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未正儿八经伺候过他穿戴。
  不一会,徐云栖抱起衣裳搁在净室里的衣架上,转身来到外间,“三爷,沐浴吧。”
  她嗓音又柔又轻,在夜色里摇曳。
  裴沐珩睁眼,看着她。
  她穿着件素色的褙子,楚楚立在屏风旁,晕黄的灯芒模糊了她绰绰约约的身影,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裴沐珩确实极累,在扬州这两月,枕戈待旦,不敢掉以轻心,回了京城,防备方松懈下来,他起身往浴室走。
  颀长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徐云栖站在屏风处,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裴沐珩需不需要她帮忙。
  里面帘帐搁下,黑长的影子投递在白帐,也没有传来任何邀请的声音。
  徐云栖回到里间,将两个镯子退下搁在锦盒收好,给自己梳妆卸钗,待净面洗净回到床榻,方想起裴沐珊将她那床被褥抱走了,而预先给裴沐珩准备的褥子还在马车上,这里只有一床被褥。
  徐云栖勉勉强强将床铺好。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
  男人穿戴整洁出来了,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沁着些湿气,漆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瞳仁深处仿佛有光芒在浮动。
  徐云栖正跪在床榻,苗条的脊背划出优美的线条,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骨细丰盈的玉臂,不经意间回过眸,浑圆的弧度在他眼前一闪而逝。徐云栖有些尴尬,赶忙起身退下床榻。
  裴沐珩错开视线,徐云栖进了浴室。
  唤来婆子重新送桶水进来,她擦洗一番身子,又吩咐人将浴室清理干净,收拾停当已是两刻钟以后。
  待她绕出净室,却见里间烛火被吹灭,借着外头余光瞧见裴沐珩安安静静躺在里侧,双眼阖着像是睡着了,被褥被他搭了一角搁在胸口,其余大半让给了她。


【第14章】
 
  恍惚记得裴沐珩寝歇时不爱点灯,徐云栖又绕去外间吹了灯火,这才慢腾腾摸进内室,轻轻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外头巡逻的动静也渐渐小了,只是大约时辰还早,时不时有些许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尚不到亥时,平日徐云栖也没睡得这样早,实在是为了迁就补觉的裴沐珩。
  营帐密密麻麻占据了湖边与林子间的一块草地,因着官眷人众,又是踏春的好时节,在原先的名额外又增补不少,位置不够,各家的营帐挨得极紧,躺下一会儿,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传来。
  “今日晟哥儿抢咱们勋哥儿的拨浪鼓,你怎么就不吱一声?”
  二公子裴沐景温声劝妻子,“多大点事,大嫂没来,孩子哭着想娘,咱们孩子让一让,也没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声,“大嫂没来,还有母亲疼着他,咱们孩子除了咱们,还有谁疼?你自个儿事事让着兄长弟弟,如今连咱们孩子也得低一头……”
  李氏说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见状,声线明显有些发慌,“你别哭啊,这可是外头呢,叫人听见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替勋哥儿讨公道……”
  李氏晓得他这不过是糊弄的话,越发恼了,抬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来也有几分风流劲,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挠了挠,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几分热意,顺势将妻子搂在怀里……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传来,只是二人到底是识规矩的,在外头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头。
  “你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没甚本事,只管欺负我……”虽是责备的话,却也听出几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云栖微微尴尬。
  原来这便是常婶婶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这么被吵醒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意识彻底清明。
  徐云栖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不适。
  她习惯将被褥掖紧,这样不容易着凉,如今二人当中隔了一条很宽的间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风飕飕往里灌,徐云栖惯会保养身子,就没法踏实地阖眼。
  让裴沐珩过来些?
  显然是不可能。
  自个儿挪过去……除非挪去他怀里,否则间隙一直会有,徐云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权衡片刻,她稍稍转了个身,面朝裴沐珩方向侧睡,背后褥子贴紧,双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凉。
  徐云栖就这么睡了。
  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裴沐珩缓缓睁开了眼。
  余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云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绸缎般的秀发里,乖巧地像个小猫儿,双拳搭在胸口,明显是防备的姿势,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远山传来一声鸟啸,徐云栖本能地睁开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见面前横着一道山峦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没,虽说天气转暖,凌晨时分夜风还是凉的,徐云栖怀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连忙悄声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越过来,毫无预兆地钳住了徐云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点叫出,“是我……”她低声轻咽。
  徐云栖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几乎泼面而来,晶莹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层水雾,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从未离得这般近。
  徐云栖垂下眸,裴沐珩往侧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近来经历太多刺杀,防备心极重。到底是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扫一眼徐云栖的姿势,便知她要做什么。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稳,松手问,“弄疼你了?”
  徐云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重新躺下来,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盖没盖被子。
  裴沐珩见妻子不吭声,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间那截悬空的被褥掖紧实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云栖睁眼,天光大亮,身侧那人早不见踪影。
  裴沐珩清早来到皇帐请安,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皇孙,皇长孙独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齿列在第二排中,晨雾浓浓,雀鸟盘桓,有人肃穆井然,有人躲在后方打着哈欠,少顷,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笑吟吟出帐,手肘处搭着一尾拂尘,嗓音细沉,“陛下刚醒,正与几位大臣议事,宣皇长孙与皇七孙入账,其余人散了吧。”
  皇七孙便是裴沐珩。
  众人艳羡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过,三三两两离开了。
  裴沐珩跟在皇长孙身后进了营帐,皇帝穿着明黄蟒龙袍,正在桌案后看山川地理图,内阁首辅燕平与刑部尚书萧御分列左右,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裴循也在现场。
  秦王和陈王均穿着绛红的王服,神态肃敬,独十二王悠闲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见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无声施礼,来到裴循身侧。
  “十二叔。”裴沐珩与裴循年纪只差了十岁,裴循少时见裴沐珩生得好,便时常捎着他上山游猎,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亲传。
  “听说你在扬州受了伤?”
  “一点小伤无足挂齿,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吗?”
  裴循闻言顿露恼意,颇为颓丧道,“哪里?伤筋动骨,刮风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请个太医好好看看。”
  裴循摇头,“看过了,治标不治本,不过我的人打听到南城有个医馆,有位大夫针灸甚妙,回头我去试试。”
  这时,上方皇帝抬起眼,二人忙收了声。
  皇帝看了众人一眼,将地图合上,问燕平道,“大兀使臣已到了边境,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燕平拱袖一揖,“鸿胪寺卿文照与礼部两位郎中前去接应,只是对方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燕平往皇长孙与裴沐珩扫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孙出迎。”
  裴循闻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让珩哥儿去吧,他七岁喝退过大兀使臣,名声在外,让他去最合适。”
  右都督杨康却立即接过话茬,“陛下,听闻对方来的是脱脱卡尔的嫡皇子,咱们怎么也得遣皇长孙去,方不失礼数。”
  秦王在一旁笼着袖慢声辩驳,“皇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太抬举了对方,我看就珩哥儿去吧。”
  皇帝跟燕平对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选,一要能言善辩,二要气势夺人。
  皇长孙身份能压住对方,可处事不算机敏,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裴沐珩无疑是不二人选。
  只是此事不好越过皇长孙。
  皇帝将视线投向长孙,“乾儿,你看呢?”
  皇长孙抬眸迎视皇帝,他虽然没有裴沐珩能干,心思却灵透,皇帝开口问他的意见,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出来,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长孙立即回,“孙儿身为陛下长孙,理应替陛下分忧,无奈昨夜着凉,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见孙子识趣,很满意,抬手往侧边小几指了指,“成,你来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给足了皇长孙体面。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边关接迎使臣,这一夜自然是没能与徐云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时,帝驾抵达宣府行宫,内务司与禁卫军挨个将官眷送去指定宫殿落脚,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宫东面的永宁殿,离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宫不算近,熙王妃没放在心上,将儿子儿媳安顿下去,早早便歇觉去了。
  这一夜舟车劳顿,无人走门串户,倒也清净。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无所事事的徐云栖去行宫四周转悠。
  行宫之北有一处矮坡,名唤栖凤坡,他处的梅花早已凋谢,此地却开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绿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种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只觉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泼在人间,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姑娘们穿着娇艳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衬得整座栖凤山灵动多姿。
  “哎呀呀,咱们来晚啦,你瞧,萧芹那丫头竟登上了栖凤亭!”
  裴沐珊拉着徐云栖便要往山上跑,徐云栖见她毛手毛脚,连忙拦住她,“你这般兴冲冲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头被山风一吹,寒气侵体,难免要着凉,咱们慢点走。”
  裴沐珊到底要风度,便跟着嫂嫂不紧不慢上坡。
  大约走了一刻钟,姑嫂二人各怀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云栖不爱折枝,怀里那些均是裴沐珊的杰作。
  用她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徐云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头攒动,原先宽敞的栖凤亭,竟也坐满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来的个个非富即贵。
  徐云栖望过去,一个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还要绚烂。
  裴沐珊身份尊贵,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缘甚好,有姑娘瞧见她来,立即起身让座,“郡主,快些来这边坐。”
  大理寺卿的女儿起身,把萧芹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萧芹父亲正是当今内阁阁老,刑部尚书萧御,她手中摇着一方团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后的徐云栖,心中暗生鄙夷,对上裴沐珊时,又露出熟稔的笑意,“清晨我遣人去寻你,你怎得没个消息?”
  裴沐珊牵着徐云栖过来,一面应承道,“有吗?我可不知你来寻我了?”一面扫了一眼石桌四周,见只让出一个位置,面色不虞,“嫂嫂,你坐这。”
  萧芹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转过身来,朝她问,“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过灵儿,她还不见好,她问我,她年前给你绣了一对凤鸟帕子,你可喜欢?”
  裴沐珊将脑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给她回礼了。”
  过去荀云灵待她极好,整日嘘寒问暖,俨然拿她当亲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欢荀云灵,而面前这个萧芹,便是荀云灵的手帕交,二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裙子,是以,萧芹瞧见徐云栖,便替荀云灵打抱不平来。
  徐云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觉出这些贵女对着她露出的敌意,没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处赏景,至于她们嘴里的“灵儿”,她压根没想起是谁,也不在意。
  萧芹这厢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还是这样的糊涂性子,对了,灵儿爱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赠与她,郡主,你随我一起来折梅吧……”
  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够了,你瞧我这怀里一堆呢,你让我歇会。”
  萧芹把脸腮一鼓,明显不乐意。
  身侧大理寺卿的女儿轻飘飘觑着徐云栖,挤兑道,“郡主,您这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新人,旧人,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裴沐珊脸色拉下来,皱着眉扫视这些姑娘,“还能不能好好赏花了,都何年何月的事,你们还提作甚?”
  遮羞布扯开,大家也不必藏着掖着。
  萧芹面露不满,“郡主,当初灵儿可是拿你当亲姊妹待,吃的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怎么,如今你就把她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沐珊无语,“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怎么就把她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人在养病呢,我娘还遣了几回人去探望,药材也送了,补品也送了,你还要怎样?”
  萧芹委屈巴巴指着徐云栖,“那你理她作甚?”
  裴沐珊满脸莫名,“她是我嫡亲的嫂嫂,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喜欢她呀。”
  一旁一位小姑娘嘟着嘴插话,“我看郡主是见新嫂嫂更貌美,就变了心。”
  裴沐珊没有否认,“是。”
  萧芹很替荀云灵不值,“她去青山寺都快半年了,郡主一次都没去探望她,灵儿伤心着呢。”
  裴沐珊叹气,“我不去探望她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我有新嫂嫂了啊。”裴沐珊理直气壮。
  在她看来,荀云灵该要放下了,作茧自缚,谁也帮不了她。
  萧芹气得彻底没脾气了。
  裴沐珊见她们揪着旧事不放,怕徐云栖不高兴,转身拉着她要走,这时,萧芹朝人群中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正捧着一碗茶水,佯装不小心滑脚,腰粗膀圆的身子径直往徐云栖扑去。
  眼看那碗滚烫的水要泼过来,徐云栖眸光一闪,单手携着裴沐珊迅速往后退,再侧身一让,那茶水便朝大理寺的女儿泼去。
  徐云栖行走江湖,身子骨本就不是这些娇养的大小姐可比,她身轻如燕,脚步如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茶水顿时泼了那大理寺卿家女儿一身,烫的她嚎啕大叫,只觉浑身被千万只蚂蚁在咬,疼得栽在丫鬟怀里。
  裴沐珊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铁青,那茶水若泼在嫂嫂脸上,后果不堪设想,她认定是萧芹作为,二话不说转身,一个巴掌响亮地拍在萧芹脸上。
  萧芹本就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裴沐珊一掌拍过来时,她脚跟没站稳,纤细的身子往后滑落山亭,胳膊重重摔在一颗尖锐的石头上,只听见一声尖叫戛然而止,徐云栖淡淡瞥过去,以她经验来看,该是骨折了。
  半个时辰后,乾坤殿正殿人满为患。
  皇帝手中捏着两国谈判的文书,神色难辨看着底下的姑娘们,几位伴驾的阁老重臣均坐在一侧,大理寺卿家的刘夫人抱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头萧夫人则脸色发青盯着徐云栖等人。
  裴沐珊面无表情跪在大殿正中,嚣张地回皇帝,“人是我打的,不关嫂嫂的事,孙女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15章】
 
  裴沐珊话音落下,殿内好半晌都无人吭声。
  老皇帝按着眉心颇觉无奈,使臣即将抵达行宫,朝中尚有一大堆公务要料理,几个不成器的小姑娘却闹了起来,刘家的姑娘尚在其次,这个萧芹却是阁臣萧御老来女,向来宠得没边,此刻那萧御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在申诉,“郡主是君,我等是臣,君教训臣,无可厚非,老臣也不敢叫陛下给臣女儿做主,只是她尚不曾婚嫁,如今断了胳膊,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侧殿小室内,贺太医正在给萧芹接骨,萧芹哭声一阵盖过一阵,听得殿内诸人心绪沉沉。
  一向护短的熙王妃,今日也罕见没说出一个字来。
  萧芹在里面哭,萧御在外头抽噎,别看萧御贵为内阁阁老,他这个位置可是哭出来的,数年前刑部尚书空缺,朝中大选,廷议时,太子与秦王两党争执不下,一时没能定下人选来,是时任刑部右侍郎的萧御,当着众臣的面大哭一场,言辞凿凿自己在刑部熬了整整二十年,外放各州县巡按十年,整整三十年的刑诉生涯难道当不起一部尚书?
  皇帝力排众议定下两党都不靠的萧御。
  萧御上任后,果然没叫他失望,平反冤假错案,整顿人浮于事的风气,是位响当当的铁骨之臣,在朝中声望隆重。
  然而今日,裴沐珊打断了人家女儿的胳膊。
  皇帝耐着性子问裴沐珊,“方才听贵妃说,你与萧家那丫头素来亲厚,何以一言不合便动了手?”
  裴沐珊学着男子拱手一揖,答道,“孙女打人缘由有二,其一,孙女是皇家郡主,嫂嫂也是皇家媳妇,她们这些做臣女的,以下犯上,胆大包天,意图伤害嫂嫂,我岂能不管教?”
  “其二,正因为我与萧芹情谊甚笃,今日才越发要教训她,好让她知晓,为人当坦坦荡荡,莫要做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不得不说,裴沐珊这番话很合皇帝脾气,这才是皇家郡主该有的气魄。
  只是萧夫人却不依不饶,“郡主,容臣妇问您,您为何笃定是芹儿指使人泼茶,昨夜下过雨,栖凤山路滑,明明是那婆子不小心滑了一跤,您要处置可以处置那贱奴,为什么对芹儿动手?”
  “再说了,王府三少奶奶也不曾受伤,她倒是避得巧妙,伤得是人家大理寺卿家的刘姑娘!”
  刘夫人立即配合地哭天抢地,言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请皇帝做主一类。
  这回,燕贵妃就没给好脸色,对着刘夫人喝了一句,“茶水泼来,避开乃是人之本能,你女儿烫伤要怪也得怪萧家那婆子,怎么怨上了珩哥儿媳妇?”
  说来说去就是欺负徐云栖出身低微。
  甭说刘夫人,便是萧芹敢这么做,也是断定徐云栖不受熙王府待见,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只是她绝没料到,徐云栖避得那么快,更没算到裴沐珊会堂而皇之出手。
  刘夫人努努嘴,不敢吱声。
  裴沐珊眼神凉飕飕朝萧夫人扫去,“我从来不冤枉人,除了她,当场无人敢对嫂嫂下手。再说,这也算你们萧家驭下无能,我教训你们,有何错?”
  萧夫人气结。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郡主这番话与都察院的大人们去说说,他们可接纳?”
  裴沐珊将脸一撇。
  这是此事最棘手之处。
  方才燕贵妃已审问了那婆子,那婆子战战兢兢只道自己不小心之故,可以以死赎罪,此人是萧家家生奴,阖家上下都在萧家当差,又怎么可能指认主子,萧芹便是断定徐云栖拿不到证据,方敢明目张胆。
  熙王妃扬声问燕贵妃,“贵妃娘娘,那个婆子如何了?”
  燕贵妃冷笑,“那仆妇自知罪孽深重,咬了半片舌头,人昏过去了。”
  燕贵妃这回替裴沐珊说话,是拜人所托,这个人便是内阁首辅燕平的小儿子燕少陵。
  一次马球赛上,燕少陵对裴沐珊一见钟情,闹着非裴沐珊不娶,燕贵妃暗中试探过皇帝口风,皇帝至今没松口,此外,裴沐珊拿他跟哥哥比了比,嫌燕少陵不如裴沐珩俊美,毫不留情把他给拒了。
  徐云栖跪在裴沐珊身后不远处,冷眼旁观片刻,心中已如明镜,她慢慢将膝盖往前挪了两寸,朝皇帝再拜,“禀陛下,可否容孙媳与萧夫人说几句话?”
  萧夫人抬头朝她看来。
  徐云栖是皇帝指婚的孙媳,皇帝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遂颔首。
  徐云栖起身朝萧夫人走来。
  萧夫人面容冷峻盯着她,慢慢站起身。
  萧夫人立在小室门口,里面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呻吟。
  从洞开的窗户望过去,只见萧芹躺在塌上,胳膊被白色药膏缚住,人疼得昏昏沉沉,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徐云栖视线挪至萧夫人身上,轻声道,“请夫人细想,将我毁了容,于萧姑娘有何好处?她冒冒失失替手帕交出气,得到了什么?那个婆子真的经得住审问吗?陛下万寿节之际,闹出人命,这个罪责你们萧家担得起吗?”
  一连数问,砸的萧夫人脑门发蒙,她脸色数变,吃惊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语气徐徐,“到头来,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被人当枪使。”
  徐云栖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处处捏住了萧夫人的软肋,萧夫人脸色顿时清白交加,很快明悟过来。
  徐云栖被毁容,受益的可是荀云灵,女儿心思单纯为人怂恿,这才遭了罪。
  心口顿时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萧夫人咬牙片刻,硬生生吞下怒气,连忙上前,双手加眉跪在皇帝和燕贵妃跟前,“回陛下,回贵妃娘娘,此事也不能全怪郡主,是小女言辞无状,有错在先,如今还请陛下看着她伤重的缘故,免了她的罚。”
  这是不欲追究。
  参透个中真谛后,萧夫人决不能得罪熙王府,也不能再给皇帝万寿节添堵。
  萧御面露惊愕,对上妻子凝重的眼神,终是未做反驳。
  两国谈判在即,能息事宁人最好。其余的,皇帝不想深究,也无心深究。
  如何训导女眷,皇帝交给燕贵妃,离席时,他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已回到熙王妃身边,垂首侍立,目光如水。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与裴沐珩如出一辙。
  皇帝兀自笑了笑,抚着衣襟离开了正殿。
  燕贵妃各自敲打几句,将人挥退,最后留下熙王府一家,好奇地问徐云栖,“你方才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徐云栖腼腆地笑着,“我便是劝她,陛下万寿节在即,若是闹得难堪,对谁也不好,萧夫人是个拧得清轻重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燕贵妃也不知是信了她还是没有,笑了笑,不再多言。
  回到永宁殿,熙王妃看了一眼女儿和儿媳,终究是什么没问,也没什么都没说。
  饭后回房之前,徐云栖在廊庑角拉住裴沐珊。
  裴沐珊过去与萧芹关系还不错,今日闹成这样,心情算不得好。
  徐云栖看着张扬又可爱的小姑子,心情五味陈杂,她慢慢握紧她,“下次,别为我出头了。”她温柔道。
  裴沐珊闻言立即不干了,“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嫂嫂,我岂会看着旁人欺负你……”
  “不,”她摇头打断裴沐珊的话,温软的眼神清定几分,“我自己来收拾。”
  裴沐珊明显不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算了,就你这温温柔柔的模样,我怕别人说你几句,你都要哭。”
  徐云栖:“……”
  银杏在一旁暗自眨眼。
  她家姑娘能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对方。

  下午申时初刻,裴沐珩抵达行宫,先去乾坤殿复命,立即回了永宁殿寻到徐云栖。
  徐云栖正带着银杏,将今日折回的梅插入梅瓶里。
  妻子文文静静,面上甚至挂着笑容。
  裴沐珩见她不像是受了伤,心里放心下来,“今日之事,我听说了。”他语气有些沉重。
  徐云栖将梅瓶插好,交给银杏,银杏抱着梅瓶搁去里间,留夫妻俩在外间说话。
  斜阳从西窗洒进来,泼了一地金晖。一束金光横亘在二人当中。
  徐云栖眉目藏在阴处,看着他笑,“我没事,三爷别担心。”
  裴沐珩眼底幽黯不退,“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就不信撬不开那个婆子的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查出的结果无非是她受萧芹指使,萧芹已吃了大亏,陛下和贵妃娘娘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没有任何意义。”
  与其竖萧家这个敌,还不如借力打力,让萧夫人去对付荀云灵。
  徐云栖说的在理,裴沐珩无话可说。
  “你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他好奇他的妻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徐云栖睇着他,今日萧芹对付她,他能站在她这边,他日换他那个青梅竹马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一晃而过,就扔开了,她从不为没发生的事忧虑,更何况她与裴沐珩的感情远不到那个地步。
  “那个婆子生死不明,皇祖父要过寿,这个空档死了人,萧家难辞其咎,萧夫人深知轻重,立即退却了。”
  裴沐珩欲言又止看着她,“夫人这是打蛇打七寸。”
  徐云栖总能出乎他意料,出乎意料的好。
  方才与皇帝复命时,皇帝问他,“你还怪朕乱点鸳鸯谱吗?”
  裴沐珩失笑不语。
  片刻,王妃身边的郝嬷嬷来传话,说是萧侯府那边递来消息,今夜请王府众人去侯府用晚宴。这个侯府便是王妃娘家,兰陵萧氏的后裔。
  徐云栖打算进去换身衣裳,一面问裴沐珩,“三爷是一起去吗?”
  使臣已抵达行宫,徐云栖担心他有公务。
  裴沐珩道,“外祖母到了,我还不曾去请安,待会引你去见她老人家。”
  徐云栖明白了,这是要带她正式拜见萧老夫人。
  裴沐珩都能推掉应酬去拜访老夫人,可见这个外祖母在他心中的分量。
  裴沐珩刚回行宫,也要沐浴更衣,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熙王妃向来偏宠小儿子,将整个西配殿全部给了裴沐珩。
  推开一扇硕大隔扇门,里面是一间宽阔的内殿,东窗下摆着一张四方红木桌案,西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罗汉床,靠北掀开珠帘进去则是精美繁复的千工拔步床。
  夫妻二人箱笼就搁在拔步床边上的八宝黄梨木竖柜里,裴沐珩的衣物均是黄维亲自收拾,徐云栖并不熟悉,随意翻出三件袍子给裴沐珩选。
  颜色有浅有深。
  徐云栖并不了解裴沐珩的喜好,也不曾在意。
  裴沐珩静静瞥了一眼妻子,信手拾起那件湛色的长衫进了浴室。
  徐云栖总觉得那一眼别有意味,折身进了珠帘内,给自己换了一身海棠红的对襟褙子。
  等了近两刻钟,裴沐珩收拾出来了。
  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穿着。
  徐云栖极少穿艳丽的颜色,这件海棠红的褙子衬得她面容粉嫩,人比花娇,很符合老人家的喜好,裴沐珩颔首。
  徐云栖才发觉,裴沐珩没穿过浅色的衣裳。
  原来如此。

  永宁殿离着萧侯府所在的别苑并不远,宣府行宫规模恢弘,主建筑群供皇室宗亲居住,左右别苑则安置给文武百官。
  萧家人上午拜访过熙王妃,晚边熙王妃带着晚辈给母亲请安。
  出永宁殿正门,往西折出一条甬道,出夹门,面前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十几座院子错落有致,掩映在一片蓊郁当中。
  早有人候着熙王府一家,将人迎去萧家的院子。
  远远瞧见,萧家众人搀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立在台阶上。
  熙王妃见母亲颤颤巍巍的,赶忙三步当两步迎过去,“母亲,这里风大,您出来作甚?”
  萧夫人反而朝女儿微微屈了屈膝,“礼不可废,王妃随老身进屋说话。”
  裴沐珊旁边挨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颇有几分憨气,二人一左一右迎过来,裴沐珊揽着徐云栖问那姑娘,“我没骗你吧,我嫂嫂很美是不是?”
  萧七姑娘探头望了一眼徐云栖,旋即抿嘴腼腆地笑,捧着脸颊很不好意思回,“是,你嫂嫂很美,你又赢了一筹,回头那瓷娃娃,我给你便是!”
  上头一位面慈的太太见众人都进去了,偏她们仨还在这里闹,连忙招手,“芙儿,快些将客人迎进来。”
  少顷,一行人跟着萧老夫人进了正堂,各自拜见行了一番礼,萧家二太太担心小辈们聒噪,主动领着裴沐珊等几位姑娘并孩子们玩去了。
  谢氏和李氏晓得今日老太太是要见徐云栖的,也跟着萧家年轻的媳妇避去了外头。
  最后正屋明间内,只剩下老太太,熙王妃,萧家大太太,并裴沐珩夫妇。
  婆子搁了两个蒲团在地上,熙王妃往蒲团指了指,吩咐二人道,“快些来给你们外祖母磕头。”
  萧老夫人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这坏了规矩。”
  裴沐珩先一步往前,从容地跪在蒲团上,“在外头论君臣,在屋内论亲疏,您是我的嫡亲外祖母,受得起这个礼。”
  徐云栖也二话不说跟着他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忽然湿了眼眶,伸出枯瘦的手,动容道,“快些起来……”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跟前锦杌。
  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朝徐云栖伸出手,示意她凑近些,徐云栖只得将手搭上去,老太太握着她不动,一面细细打量,“说到底还是陛下眼光好,我可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姑娘。”
  熙王妃干笑着不说话。
  老太太不理女儿,与儿媳妇说长道短,“陛下见惯大风大浪,世间魑魅鬼魉,没有能逃出他老人家法眼的,他挑的媳妇,老身我是一万个赞成。”
  萧大太太立即附和,“您老人家眼光也是个顶个的好。”
  老太太笑,回过眸来朝裴沐珩招手,裴沐珩也将修长的手掌递上去,老太太将二人的手交握在一处。
  这是裴沐珩第一次将掌搭在她手背上,徐云栖明显感觉到他手僵了一瞬,不过很快,温热覆上来,他不轻不重顺着老人家的力道握住了她。
  徐云栖垂下清澈的眼,在外头看来便是一副小女儿娇娇羞态。
  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蔼地问他们,“成婚半年了吧,可有喜讯?”
  猝不及防的诘问,令夫妻二人皆有一瞬的失神。
  他们不曾圆房,哪来的孩子?
  徐云栖明显察觉到他掌心有一些滚烫。
  风声猎猎,夕阳渐沉,最后一抹余晖将裴沐珩眉目映得昭然,即便是跪着,那笔直的身姿依然如耸峙的山岳,给人一种难以撼动的沉稳。
  他喉结上下翻滚,沉默着没有应答。
  萧大太太瞥了一眼徐云栖绯红的面颊,连忙打岔,“母亲,这种事催不得,得顺其自然,想当初我不是一年多才怀上岳哥儿?”
  老太太只当孩子们害羞,咧嘴笑开了,与徐云栖道,“我老婆子就是多嘴,你别介怀。”
  徐云栖尴尬一笑,“孙媳明白。”
  老太太放开二人,裴沐珩握着徐云栖的手也垂下来,徐云栖下意识便要抽开,这回,那个男人没有松手,一如既往从容清润笑着,“让外祖母费心了。”

  晚膳结束,熙王妃还要陪着母亲说话,早早将晚辈遣散了。
  徐云栖跟在裴沐珩身后出了别苑,裴沐襄牵着孩子走在最前,李氏抱着熟睡的勋哥儿跟在裴沐景身后,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独裴沐珩夫妇沉默寡言。
  待走至永宁殿前,天幕昏暗,华灯渐起,隐约有几颗星子在夜空闪烁,风更盛了,徐云栖紧了紧披风,裴沐珩转过身来,面朝徐云栖,“先回去歇着,等我回来。”
  丢下这话,他便离开。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是他第一次交待这样的话,什么意思?
  裴沐珩离开永宁殿后,在暗处招来侍卫,面色冷峻问,“萧家那个婆子怎么样了?”
  暗卫答:“萧夫人怕她出事,连夜将人送回京城。”
  “你派人盯紧了。”
  吩咐完,裴沐珩大步往招待使臣所在的邕宁宫去。

  这一夜的行宫格外热闹。
  朝臣与使节觥筹交错,姑娘少爷挤在内湖亭子里投壶喝彩,行宫四处烟火绽放,喧嚣不绝于耳。
  独永宁殿西配殿是静谧的。
  远处花灯绚烂,人声鼎沸,纷纷扰扰的人间烟火,与她无关。
  徐云栖坐在东窗下桌案后,准备给裴沐珊调一套胭脂水粉来。
  银杏在一旁帮她研药粉,一面研一面笑,“姑娘,您多调一些出来,回头自个儿也用用。”
  徐云栖语气无波,“我不需要,好气色还是要靠养。”
  “但是男人好像都喜欢涂胭脂的姑娘呀……”银杏天真地嘀咕。
  徐云栖有条不紊地忙碌,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
  也不知忙了多久,终于配好方子,徐云栖伸了个懒腰,“先收拾好,明日再继续,”
  话音一落,听到外间传来推门声。隐约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越过门槛。
  知道是裴沐珩回来了,银杏抱着瓶瓶罐罐,沿着浴室的甬道去了后罩房。
  内殿的门是敞开的,徐云栖迎过去,裴沐珩独自一人绕了进来。
  隐隐闻到一丝酒气,他当是陪着使臣喝了酒。
  徐云栖问,“要给您准备醒酒汤吗?”
  裴沐珩摇头,径直往徐云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我没有喝酒,只是沾了些酒气。”
  话落察觉坐垫犹有一丝余热,裴沐珩抬眸看着妻子,一动不动。
  内殿灯火并不明亮,屋子里有一种朦胧的昏暗。
  他从不这样看她,徐云栖面颊泛了一层红,又问,“那我给你备水?”
  裴沐珩只当她嫌弃自己身上的酒气,一声不吭点头。
  徐云栖先去后面吩咐一声,随后又去衣柜里翻出一件深色的长袍。
  裴沐珩看着她手里搭着的衣裳,唇角微微勾了勾,大步去了浴室。
  上回在营帐,他没有让她帮忙,徐云栖以为不需要,将衣物搁在长几上,体贴地帮他放下围帘,便退了出来,她往拔步床去铺床。
  这回准备了两床被子,夜里可以睡踏实。
  裴沐珩下午沐浴过,这一趟洗得并不久,徐云栖方坐下喝两口茶,那道伟岸的身影便折了出来。
  起身望过去……与上次穿戴整洁不同,他袍子肆意披在双肩,领口敞开,露出一块肌理分明的胸膛,隐约有水珠滑过尖锐的喉结落在衣裳里,无声无息。
  徐云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耳根微微有些生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夜风穿过窗纱踱进来,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在这片晦暗中,男人修长手指撩起一截衣带朝她示意,狭目低垂,不动声色问,“夫人可否帮我?”低磁的声线分外清越。
  这是一种信号的释放。
  若接手,便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