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马车淌着水泽缓缓往王府行驶,雨彻底停下来,西边天际云层洞开,泻出一线霞光。
裴沐珩将徐云栖牵下来后,便再也没放开她,徐云栖只觉手背一阵潮热,再握下去就要出汗了,遂将手一抽,裴沐珩不高兴了,牢牢钳住,神色带着质询。
徐云栖轻声道,“我要喝茶。”
这个理由他总拒绝不了。
裴沐珩目光在她面颊停了两息,用腾出的右手将角落里的小几往前一挪,亲自给她斟好茶,再往她跟前一推,双目清明看着她,“喝。”
一举一动仿佛在昭示,单手也能倒茶喝茶。
徐云栖有些无语,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裴沐珩也察觉掌心生了潮热,这才换了个姿势,慢腾腾往上将她手腕一道握住了。
整个手掌又软又嫩,全部窝在他掌心。
徐云栖只得由他。
就在这时,马车前方传来一道少年的嗓音,“哎哎哎,这是徐娘子的马车吗?”
燕锦正骑着马慌不择路,猛然瞧见前方马车上坐着一道熟悉身影,昨日便是那个小丫头一脚踹开了刘管家,给徐娘子开路,燕家上下对银杏的印象极深,到今日那刘管家侧腰还疼得很,连道踹的好踹得好。
燕锦本在外头酒楼玩耍,半路贴身小厮慌慌忙忙找过来,将燕家欲迎娶徐云栖的事给告诉他,“五公子,其他几位少爷都去了徐府,您也别愣着啊。”
燕锦回想徐云栖那张倾城绝艳的脸,登时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桌案后跃起了身,“几位兄长瞎掺和什么,这门婚事非我不可。”于是将手中的牌一扔,风风火火跟着小厮出了楼。
昨日回府后,燕家少爷们对徐娘子称赞有加,其余人更多的是钦佩和感激,独独燕锦却生了几分仰慕,哪知机会就在眼前,便莽莽撞撞往徐家赶。
这不还没弄清楚徐家方向在哪儿,结果老天爷是偏爱他的,人送到了跟前来。
燕锦欢欢喜喜策马过来,目光落在银杏身上,往马车指了指,“敢问,徐娘子可是在马车内。”
银杏并不认识燕锦,满脸疑惑,身侧赶车的暗卫却冷眼看着燕锦,“燕公子何事?”
燕锦是京城出了名的二愣子,平日跟在小叔燕少陵身后插科打诨,也是个二世祖,闻言立即便咧开嘴挠了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回,“我祖母让我来娶你家的徐娘子。”
这话一出,暗卫直接黑了脸。
银杏目瞪口呆盯着他,委实被这少年的勇气给惊住了,忍不住打量了他两眼,方觉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皮肤白嫩,一脸憨样,随后压着笑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娘子嫁了人。”
暗卫生怕惹怒里头的裴沐珩,赶忙停下车,对着燕锦喝道,“燕公子慎言,我家少奶奶跟三公子好着呢,这儿可不是少爷撒浑的地儿,公子赶紧别处去。”
燕锦毕竟是首辅家的公子,能耐尚在其次,气势绝对不输人,坐在马背一眼瞪过去,“不是和离了吗?怎么,你家三公子不要人家,还不许别人改嫁……”
他话未说完,车帘在这时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冷隽无暇的脸。
裴沐珩面容几乎看不出愠色,语气也辨不出喜怒,“上林苑那匹‘赤乌’寻到了吗?”
银杏偷偷觑了一眼身后的姑爷,难以想象这个时候裴沐珩还能好脾气与人唠家常。
燕锦瞧见裴沐珩也在马车内,立即唬住了,不是和离了吗?裴沐珩怎么在这,他忍不住探了探头,瞥见裴沐珩身侧飞扬着一抹白色的裙角,猜到那是徐云栖,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当着人家丈夫的面求娶人家妻子,这样的事竟然干得出来。
燕锦先是猛拍一阵头额,等到脑海回过裴沐珩那句话,冷汗顺着脊背滑了下来。
完了,他昨日不小心弄丢了上林苑最负盛名的骏马之一“赤乌”,此事竟然被裴沐珩知晓,只消捅出去,三十板子是少不了的。
燕锦欲哭无泪。
王府马车毫不留情从燕锦身侧驶过,银杏看着马背上那头呆鹅,放声笑了。
暗卫轻咳两声,示意银杏收敛些。
银杏回瞪了他一眼,如今的她可是今非昔比,谁叫这回是三公子千辛万苦求她们回来的呢。
银杏腰杆挺直了。
车帘搁下,裴沐珩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先是蒋玉河,如今又来了个燕锦,兴许还有人在暗中鬼鬼祟祟。
裴沐珩压下胸口腾腾怒火,闭了闭眼。
徐云栖全程淡然听着,大概猜了个始末,“三爷聪慧,当知这是燕老夫人一片慈心,并没有旁的意思。”
裴沐珩默不作声没接这话。
天色将暗,马车抵达王府。
收到消息的裴沐珊喜极而泣,徐云栖一下马车,裴沐珊便奔了过去,将她抱了个满怀,那股冲劲太大,徐云栖被撞得有些踉跄,裴沐珩抬手托住她背心,朝妹妹递去责备的一眼。
裴沐珊好心情没跟他抬杠,反而赏了他一个“这才像我哥”的眼神。
裴沐珊搂着嫂嫂送她去清晖园,裴沐珩反而落后两步,停在斜廊处,抬手招来陈管家。
“你亲自去一趟锦和堂,禀报王妃,就说我已将夫人接回。”
他做到这个地步,母亲当知他的决心。
陈管家立即赶赴锦和堂,将裴沐珩的话禀报。
彼时熙王正陪着熙王妃用晚膳,熙王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神,女子行医对于皇家和王府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儿子做出这个决定,是需要勇气的,但做爹的支持他。
裴沐珩自幼性情内敛,有一份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当爹的既欣慰又担忧,欣慰他早慧,担忧他过于克谨而少了几分烟火气,这是他第一次感情先于理智做出抉择,熙王隐隐觉得,儿子有下凡尘的迹象。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熙王妃。
熙王妃已呆坐了一个下午,从午时起,便时不时有消息传回来,蒋家和燕家大张旗鼓提亲的事都没能瞒住她,徐云栖能找到下家,熙王妃乐见其成,只是燕老夫人明显在打她的脸。
真正令她震撼的是,儿子竟然不顾世俗圭臬坚持将徐云栖接回府。
裴沐珩再有担当,他也只是个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纯纯只靠那份责任,他做不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对徐云栖至少是喜欢的。
可那徐云栖已说得明白,她并不心悦儿子,熙王妃想起这桩理不乱的官司,头筋突突发炸。
眼看妻子神色不虞,熙王开口了,“你今个儿可是瞧见了,和离机会就在眼前,圣上甚至已然透露让徐氏去太医院,可咱们珩哥儿却坚持将人接了回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们俩已经不是圣旨赐婚,是你儿子自己的选择,赐婚不公的事已经翻篇了,你儿子遣陈管家来的意思也很明了,今后他们夫妻的事你不必插手。”
熙王妃缓缓圩着气,慢慢搅动汤碗,莫不作声。
熙王知道妻子这是无可奈何只得认命。
清晖园这边,裴沐珊送徐云栖回来,便宽心回去睡大觉,她昨夜一宿没歇,今个儿又折腾一日已是精疲力尽,徐云栖留她用晚膳,裴沐珊冷瞅了一眼哥哥那嫌弃的眼神,抿了抿唇,“算了,我今日便不碍你们夫妻的眼。”
徐云栖扶额。
时辰不早,陈嬷嬷已招呼人摆上晚膳。
夫妻俩相对而坐,八仙桌上盛放琳琅满目十多种菜肴,徐云栖不挑食各色菜肴都吃了一些,裴沐珩饿了一日,专注吃眼前几样菜,夫妻俩都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徐云栖吃了几口茭白往裴沐珩望了一眼,裴沐珩脸色算不上好,仿佛还押着一口气,裴沐珩察觉妻子的目光,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徐云栖若无其事挪开,裴沐珩却望着她没动,见她一碗饭快见底,便将离得近的菌菇汤舀上一碗,搁在她跟前。
徐云栖余光落在那双修长的手指,默默接了过来。
全程夫妻俩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吃得很默契。
喝完茶,裴沐珩起身,“我先回前院……”
怕徐云栖误会他跟昨日一样不回来,走到门口又侧眸看她,“晚些时候再回来。”
徐云栖立在高几旁净手,迎上他漆黑的目光,慢慢点了头。
等他一走,徐云栖去了东次间,银杏欢天喜地钻了进来,“姑娘……”嗓音明显轻快了几分。
裴沐珩来接徐云栖时,银杏高兴地要哭了。
徐云栖将包袱里的匣子重新放入梳妆台中,轻飘飘看了小丫鬟一眼。
银杏将锦杌往她身边一搁,凑过来挨着她问,“姑娘,待会姑爷回来,您要不要也给他定个约法三章,这回可不一样,是他亲自接您回来的,主动权便在咱们手中。”
徐云栖对着铜镜,将那对珍珠耳坠取下,“定什么章程?”
银杏道,“当然是准许您行医的章程呀!”
徐云栖神色一顿,转身过来,静静看着她,“其一,我行医无需经过任何人准许。其二,我也没有必要与他定章程,我方才在医馆已说的明白,我不可能为他退让,他却坚持将我接回,便意味着他应下了,有些事心知肚明便罢,问的太透,没意思。”
银杏眼神一亮,“哎呀,原来姑爷是个闷葫芦。”
徐云栖继续拆环,摇头失笑。
裴沐珩不是闷葫芦,没有宣之于口是因为他心里并不认可,只是迫于君子之诺不得不做妥协。
当然,一定要细究,又算很有担当了。
至少比隔壁那位荀阁老有担当。
银杏想起锦和堂的熙王妃,又面露焦心,“王妃那边怎么办呢?”
徐云栖神色就更坦然了,一面拿着篦子通发,一面回她,“这是三爷自己要处理的事,我不会越俎代庖。”
婆媳之间,最忌越界,做媳妇的不要越过丈夫强势地跟婆母争辩,做婆母的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两厢把中间最该担责的男人撂一边,实则是太错特错。
裴沐珩既然将她接回来,必定会善后。
荀允和今日本没空回府,实在是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放心,得弄清楚是否与妻女有关,故而冒雨回来,抵达府邸,便径直去了后院。
至穿堂口,有看门的小丫头守着,遥遥瞧见他踱步过来,吓得赶忙要转身,荀允和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小丫头只得温温吞吞挪回腿,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一个丫鬟尚且如此,里屋主子该是如何?
荀允和脸色泛黑,使了个眼神,身侧的两名随侍立即闪身进去,将沿廊几个当值的丫鬟婆子均给制住,雨噼里啪啦动静极大,很好掩盖了外头的声响。
荀允和行至正屋窗外,荀夫人和荀云灵母女一无所知。
荀夫人近来寝食难安,气色越发差劲,恹恹躺在炕上,听得女儿啰啰嗦嗦讲述经过,“王妃听了那消息如何坐得住,竟是立即逼得王爷入宫请旨,三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接纳妻子抛头露面做个女医,简直是笑掉大牙了,母亲且等着,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已申时了,三公子是不是拿了和离圣旨回府,我得遣人去打听一声……”
荀云灵刚掀开帘子,撞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矗在帘外,对上父亲那双冰冷的眼神,荀云灵浑身一颤,魂登时给吓没了。
“爹爹……”荀云灵膝盖打软,跪了下来。
荀夫人闻言哆嗦了下,立即侧过身,一眼瞧见丈夫背手立在门口,吓得从炕床上滑落在地。
“老爷……”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万幸方才她们谁也没提徐云栖三字,否则天就要塌了。
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熬不住了,荀夫人心里咬牙。
荀允和冷漠地掀帘而入,坐在二人对面的圈椅里,他整暇盯着她们母女,目露冷笑,“原来果真是你们所为?”
荀夫人心底一片冰凉,细细打量丈夫神情,看模样显然还不知徐云栖母女之事,当是责怪她们俩觊觎裴沐珩,丈夫素来俭以修身,静以养德,崇尚孔孟之道,最不喜女子私下行偷鸡摸狗之事。
女儿方才那番话该是被听了个正着,眼下再辩解无任何意义,且不如以这桩事掩盖她们的真正目的。
于是荀夫人很快起身,将女儿拧了起来责道,“你也是糊涂了,那裴沐珩已成了婚,陛下不喜荀家与王府结亲,即便他真的和离了,也与咱们无关,你何苦再惦记着。”
荀云灵虽心慌意乱,却也没有失去方寸,再次扑跪在地,牵着荀允和的衣角哭道,“爹爹,您责怪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可是女儿着实喜欢他,喜欢得夜不能寐,再说了,女儿也没做坏事,那徐氏着实非徐家亲生,此事徐家附近街坊都晓得,迟早要闹出来……”
“迟早闹出来是一回事,可由你闹出来就不对。”荀允和失望地看着她,“爹爹上次的话,你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既如此,爹爹也不必手软,你心里惦记着旁人,嫁人便是害了人家,来人,收拾行囊,将二小姐送去青山女观静养!”
荀云灵闻言双目瞪大,连忙抱住他的腿不放,“不要爹爹,我也是您的女儿,您不能这样对我……”
“女儿有什么错,女儿只不过是喜欢上一个男人而已……”荀云灵哽咽着,凄厉地望着自己父亲,“爹爹难道就没有喜欢过人吗?”
荀允和心神一震,脑海闪过一张秀丽的面孔。
太久远了,久远到他险些要忘了那样的画面。
那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午后,他独自来到后山下的小溪旁看书,忽然间前方湍流飘过来一件衣裳,只听得一少女黄莺般的腔调在上流喊着,“哎呀,我的衣裳……”
眼看衣裳即将被冲去下游,荀允和鬼使神差,探身就将那衣物给捡起,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指尖打湿了他的布鞋,不一会,苍翠的芦苇中奔出一道俏影,那姑娘身姿曼妙,穿着一身碎花裙,满脸娇羞往他手心一指,“公子,将那东西还给我罢……”
少女说完将红扑扑的脸蛋藏去一旁,不敢瞧他。
他当时觉得奇怪,一件衣裳而已,怎的就羞成这样,待垂眼,才知是女孩子家的小衣,红红绿绿绣着兰花模样,那一瞬,他窘迫不已。
荀允和自小苦读圣贤书,君子如玉,德行无暇,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自认唐突了人家姑娘,回头便寻到隔壁山村,往章老跟前求亲。
起先章老听闻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倒是很满意,后来见他立志进京赶考,却怎么都不肯了。
可惜他与晴娘已互诉衷肠,晴娘为了逼章老同意,不惜收拾行囊要跟他走,气得章老扬长离去,自那再也没回过家。
等到荀允和回过神时,荀夫人已经吩咐人将荀云灵带了下去,自个儿扑在他脚跟前,喃喃哭道,“老爷,我知道当年那件事您还耿耿于怀,可孩子是无辜的,您不能总是偏待她……”
荀允和起先只是怔惘,听了这席话,一张脸罩满寒霜。
荀夫人将脸埋在他膝头,自顾自啜泣,“我哪里料到那县老太爷的女儿给您下了那种药,否则我绝对不会去书房……您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再苛待孩子。”
这是荀允和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一幕之一,他额尖青筋几乎暴出,灼灼怒色与冷冽在双目交织,逼得他眼眶泛起了一阵猩红,他深深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与荀夫人道,“非我偏待她,我这么做恰恰是为了她好,是人便要自重,她尚待字闺中,越发要谨言慎行。”
扔下这话,荀允和起身离开。
荀夫人颓然跪坐在地,荀允和这话如同巴掌一般抽在她面颊,她心口火辣辣地疼,过了一会儿,老嬷嬷慌慌张张进来告诉她,裴沐珩亲自接了徐云栖回来,荀夫人喉咙顿时涌出一口血腥。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裴沐珩这边出了清晖园,果然去了一趟锦和堂,母子俩长谈一番,等裴沐珩出来时,熙王妃抹了好一会儿泪,心里偏见一时半会扭转不了,那股计较的劲儿是泄了。
裴沐珩回到书房,暗卫王凡便告诉他,“消息是隔壁荀姑娘散布的,目的便是败坏少奶奶声誉,逼得您和少奶奶和离。”
裴沐珩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儿,印象里荀云灵是个温婉大方的姑娘,学识出众,气度不俗,母亲相中她许以亲事,在裴沐珩看来此事王府着实有亏于荀家,前段时日荀云灵挑衅徐云栖,裴沐珩也只当她是不甘而已,直到今日,他才算看出那姑娘的真面目。
原以为上回敲打了她,她该知进退,不成想毫不悔改。
正当裴沐珩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荀云灵时,王凡又补充道,“属下方才听说,荀阁老亲自回府料理了荀姑娘,方才雨还没停,便将人送去了城外,听闻要去青山寺隔壁的女观修养。”
裴沐珩闻言展了展眉心,“老师人品贵重,如此我也不必动手。”默了默他又道,“斩了她那几个耳目。”
可接下来,裴沐珩便维持不住淡定。
暗卫将燕家,蒋家及徐家的事都告诉了他,只道那徐家今日门前堪比菜市口,争着抢着娶徐云栖的比比皆是,裴沐珩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给气狠了。
等到徐云栖沐浴更衣,干干爽爽打算上床时,就看到裴沐珩满脸青气进了屋。
男人默不作声立在桌案后,一杯接着一杯喝茶。
徐云栖方才也听到了些风声,猜到裴沐珩为何动怒,眼看他三杯茶入肚,还未歇火,徐云栖琢磨着该劝解一番,便往他方向走去。
裴沐珩察觉她的举动,却淡声道,“你先睡,别管我。”
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不想牵连徐云栖。
徐云栖脚步一顿,她从来不会强人所难,裴沐珩这么说她便照办。
等到里间灯火歇了,裴沐珩折身去浴室,洗好出来上了塌,果真瞧见徐云栖睡着一动不动。
莹白的脸蛋软软地枕在褥间,浓密的睫毛乌黑如鸦羽,才发觉她睡着的模样竟有几分憨相。
没心没肺,睡得倒踏实。
裴沐珩神色复杂看了她一会儿,揉着眉心躺下。
徐云栖这一日给病人破腹取子,十三针全套皆上,极耗心力,一沾枕头便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小腹便胀,她慢悠悠苏醒,外间有朦胧的光色透进来,她看了一眼睡在外边的丈夫,轻轻挪着身打算下去。
还没碰到他,那道修长身影突然坐起,一双深目直勾勾看着她,“你去哪儿?”
那语气又紧又沉,活像她要半夜出逃。
徐云栖愣住了,裴沐珩也神色微顿,方才那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如今觉着似乎不对。
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徐云栖柔声解释,“我要去恭房。”
裴沐珩颔首,慢慢将膝盖曲起,给她让开路。
徐云栖这一趟折腾有些久,回来时,却见裴沐珩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双目阖着显然十分困倦,看样子像是在等她。
徐云栖想起了自己,有一段时日母亲去乡下探望她,她生怕母亲半夜离开,便半睡半醒时刻警惕着。
心里微微起了些异样,徐云栖提着裙摆上榻,温声与他道,“我好了。”随后垂眸抚了抚衣摆,照旧躺下。
裴沐珩被她唤醒,目光凝着她。
昨夜裴沐珩没过来睡,徐云栖收了一床被子,如今床上只有一床薄褥。
今日下了大雨,夜里竟然有分凉,徐云栖将薄褥搭在腹部,抬眸瞧见裴沐珩还没睡,明显在看着她,徐云栖面颊微红,轻声问,“夜里凉,我再给你拿一床褥子?”
裴沐珩看着离自己一臂之远的妻子,“你睡过来些。”
徐云栖撑起半个身子,环视一周,裴沐珩明明已睡去了塌边,她这边还宽敞着呢,不假思索问,“为什么要我睡过去?”
裴沐珩理解为徐云栖想让他主动,于是他从善如流挪到徐云栖身边,夫妻俩并排躺下,胳膊碰胳膊,热度很快传递过来,徐云栖慢腾腾将被褥扯了扯,也帮他搭了一些。
刚闭上眼,听得身侧丈夫嗓音幽幽传荡,“自从与你成婚,我便没想过要分开,即便有诸多忽略之处,也没打算抛弃你来成全自己,云栖,和离二字,我今后不想再听到。”
不知不觉,称呼从“夫人”变成了“云栖”。
【第32章】
两人用了同样的皂角沐浴,气息交叠在一处,辨不出彼此。
裴沐珩挨着她躺了一会儿,身上觉得热,又隔开了些。
徐云栖明明听得丈夫呼吸有些沉,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心中纳罕,看来,她提和离,在他心里留下了疙瘩。
裴沐珩倒不是跟徐云栖怄气,明明前夜在这张床上缠绵不休,转背徐云栖便能干脆利落的离开,他还没看明白就是傻子了,徐云栖心里没他,既如此,他不可能在这种事勉强她。还没有到为她放下骄傲的地步。
翌日晨起,清晖园迎来了一波热闹的客人。
燕家大夫人带着女儿和儿媳登门致谢,论理该要先去拜见王妃,熙王妃这次头风发作了,疼得一宿没阖眼,不便见客,燕家大夫人本不是为了王妃而来,便径直到了清晖园。
燕家大小姐燕幼荷,裴沐珊的表妹萧芙并裴沐珊,三人兴致勃勃挤在徐云栖小药房闹腾,银杏正在用漏勺过滤药液,三位姑娘目不转睛在一旁盯着。
徐云栖则陪着燕大夫人和燕家大少奶奶说话。
“燕少公子身子如何了?”
燕大夫人笑道,“好多了,昨日巳时醒的,贺太医给他喂了些药汤,午后吃了些粥食,面色也有好转,到今日清晨已经开口说话了,郡王妃昨日送来的药液极好用,伤口又缝合得好,实在看不出受过那么重的伤。”
徐云栖颔首,“再过十来日便可下地了,饮食清淡,切勿大喜大悲。”
燕大夫人听到后面一句,往小药房门口的裴沐珊使了使,“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喜怒也由着她了。”
徐云栖失笑,“还真是个热烈的少年。”
燕夫人听得她这老气横秋的口吻,嗔道,“您比少陵还小年岁吧,性子却比少陵沉稳多了,”说话间她又打量了徐云栖几眼,徐云栖气色实在是太好,面颊粉粉嫩嫩,肌肤吹弹可破,笑起来眉梢软软的,瞧着比里头几个姑娘还小。
燕夫人好奇道,“容我冒昧问问,郡王妃今年芳龄几何?”
徐云栖道,“十九。”
燕夫人满脸羡慕,“倒是看不出来,您这份定力怕是娘胎里带来的,不像我家荷丫头,生来便调皮莽撞,如今十五岁了还是这份德性。”
徐云栖捏着茶盏笑笑不说话。
那头被几位姑娘挤出来的银杏,立在药房门口探头回道,“下个月中,我家姑娘便满十九了。”
燕夫人闻言立即来了兴致,“哎哟,王府会办寿宴吧,到时候我们都来贺一贺,”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又不是整岁,不必办,而且,我也不喜欢。”
药房内燕幼荷望着琳琅满目的药罐,兴趣十足,“若是我嫂嫂,我少不得每日钻来这屋子里偷师,”说着便满是遗憾,“哎呀,昨日那几位哥哥怎么就没使把力?”
裴沐珊也听说了这事,哈哈大笑,“你们燕家可真能耐,算是给我嫂嫂长脸了,不用说,我哥一定气死了。”
萧芙往她脑袋一拍,“你个呆瓜,若是被燕家抢走了,你哪有嫂嫂了。”
裴沐珊捂着额反应过来,“哎呦呦,瞧我糊涂了!”
燕幼荷替她分辨,“她呀,心里只有嫂嫂,没有哥哥。”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再说回秦王府这边,小郡主被熙王府的人悄悄摁着打了一顿,秦王妃反而觉得解气,也没打算声张,小郡主几番在病床上嚷嚷求着秦王去御书房告状,秦王这回倒是没纵容小女儿,只给了些金银珠宝以示安抚,这事便揭过了。
因为这事,燕家明显与秦王府生分了,秦王不可能火上浇油,反而得息事宁人。
眼看卖官鬻爵一案甚嚣尘上,秦王心里极不踏实,他亲自携了礼以探望燕少陵为由,登门造访燕家,在燕少陵院子里坐了片刻,便自然而然挪去了燕平的书房。
“舅舅,这把火竟然烧到外甥头上了,还请舅舅帮忙斡旋。”
燕平耷拉着眼皮问他,“那陈明山是怎么回事?与你有关吗?”
秦王苦笑,“能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早些年卖出去几个官职,其中恰恰便有他,他当时买了个京兆府推官,后来又塞了些银子,我见他出手阔绰,将他调入工部为郎中,没成想这小子能干,将银雀台修得极为壮观,得了父皇赞赏,随后便外放,一路做官至通州知府。”
秦王面露冷色,“舅舅,朝中各部私通关节者比比皆是,怎么偏就盯着陈明山不放,这一定是背后有人操舵,意图对付我和舅舅您。”
燕平坐在圈椅,手搭在桌案,掌心捏着一串小叶紫檀手持,漫不经心问,“那殿下可知是何人在对付你我?”
秦王哼了几声,“老三一贯跟我过不去,当初合着太子挤兑我,如今又四处拱火,他的可能性不小。此外,那十二弟平日看着像个闲王,可这次司礼监名录里,举荐他为太子的竟比我少不了多少,昨日议婚,皇后竟然大啦啦相中荀允和的女儿,这是冲着太子之位来的呀,平日这位皇后从不干涉政务,一月有半月告病,关键时刻却不含糊,十二弟暗中使绊子也有可能。您别忘了,当初通州粮仓失火,奉旨前去查案的可是十二弟,他定是查到了陈明山与我的过往,等着太子一离开,便狠狠咬我一口,等着让他这个中宫嫡子上位。”
秦王说完,燕平脸上却无明显起伏,“眼下局势着实对殿下不利,卖官鬻爵一直是本朝一大弊端,此案无论如何我和您脱不了干系,既如此,只能弃兵保帅了。”
秦王脸色发怔,“什么意思?”
燕平皱着眉看他,语气稀松平常,“我是吏部堂官,无论此事我有没有插手,都难逃其咎,且不如用我换殿下平安。”
秦王喉咙一下子哽住了,“这……这怎么行?”
比之愧疚更多的是惶恐,燕平在内阁首辅一职已待了近二十年,这些年他就靠着这位位高权重的舅舅在朝中站稳脚跟,跟太子一决高下,如今虽是把太子斗下去,他却还没登储君之位,这个时候燕平便退朝,于他实在不利。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或者咱们再寻个替罪羔羊?”
燕平却没有理会他这话,而是交待他,“等我离开朝堂后,殿下务必谨小慎微,切要沉住气,只要不失圣心,您还是长子,以您在朝中威望,太子之位迟早落在您头上。”
燕平用这番话安抚好了秦王。
秦王出门时,满目凄楚,似十分不忍,等到上了马车,脸上所有情绪褪得干净,随侍问他,“殿下,燕阁老此举真的保得住殿下您吗?”
秦王冷笑,“他哪里是要弃卒保帅,他是要金蝉脱壳,真是老狐狸一个。先回去,咱们得自己想法子。”
燕平这边送了秦王出门,折回书房,燕家大老爷亲自上前替老人家斟了一杯梅花酒。
燕平此人状元出身,素有文雅之名,只是如今上了年纪,没有人记得他年轻时峥嵘风采,他不爱喝烈酒,独爱一口清醇的梅花酒。
浅酌一口,回味无穷。
燕家大老爷待父亲面上沉醉之色渐褪,便忧心忡忡问,“案子来势汹汹,您真的不着急?”
燕平睁开眼冷冷看着他,“我当然着急,燕家上下几百人口,这份沉甸甸的担子都在我肩上呢,杨家的前车之鉴你看到了吗,杨康虽能回乡养老,杨家权职却被陛下抖落了个干净,不过是保留个空爵以安抚边关将士之心。咱们燕家决不能重蹈覆辙。”
燕家大老爷闻言急得眼泪都快迸出来,“那咱们该怎么办?”
燕平慢慢将小小的琉璃盏搁下,叹声道,“秦王此人只能与之共患难,不可与之享富贵,该要与他划清界限了。悠悠史书几千载,又有多少权臣能善终呢,人哪,贵在急流勇退,为父是时候退出朝堂,让年轻人出头了。”
燕家大老爷听了这番话,颇有感触,喃喃点头,“儿子受教了,那接下来父亲打算如何?”
燕平交待道,“你找两名御史,弹劾我渎职,御下不严。”
“明白了,儿子这就去办。”
燕平从书房出来,往东折向垂花门打算去后院,却听得几道清脆的嗓音在垂花厅附近回荡,其中一道气势凌凌,少了少女的温软娇柔,多了几分干练和爽利,燕平听出是裴沐珊,便驻足在此。
“芙儿,你再胡说,我便撕了你的嘴!”
“你撕呀你撕呀,方才是谁在王府替燕家说话,连自己哥哥都能卖,我看你呀,还没嫁过来已经当自己是燕家人了。”萧芙躲在一颗海棠后,笑盈盈挤兑裴沐珊。
燕少陵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燕幼荷生怕裴沐珊被萧芙气走,她恼得瞪萧芙,“郡主若是能嫁来燕家,是我们阖家上下修来的福气,你再坏事,小心我挠你。”
萧芙自然明白燕幼荷的顾虑,眼看台阶处的裴沐珊虎视眈眈要奔过来捉她,连忙往花丛深处藏去,“她呀,你不逼她一把,她还真就没心没肺了。”
台阶处,少女明眸善睐,俏脸绷红,一个闪身便踵迹萧芙而去,可怜燕幼荷左支右绌,拦不住她,最后萧芙被亲表姐摁在怀里挠肢窝,“我不敢了了,姐姐饶命,姐姐饶命啊……”
燕平立在垂花门口,望着那秀逸的少女捋须慢笑。
旁人都道他急流勇退,殊不知他是另起炉灶呢。
裴沐珊跟两位妹妹闹过,便去燕少陵的院子探病,燕幼荷很有眼力劲地将萧芙带走,裴沐珊独自进了燕少陵的厅堂。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放了晴,暑气很快席卷而来,燕少陵屋子里镇了不少冰块,裴沐珊进去时凉气扑鼻,害她打了个两个喷嚏。
燕少陵对她的嗓音再是敏锐不过,迫不及待张嘴,“珊珊妹妹是你吗?”
“除了我还有谁来探望你?”
裴沐珊背着手大摇大摆进来,先立在屏风口往前一探,屋子里除了个调制药膏的小药童,再无他人,目光挪至床榻,却见那惯来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将脸给蒙住了。
裴沐珊急得大步跨入,来到他跟前锦杌坐下,“你这是做什么?哪儿不舒服吗?”
燕少陵罕见扭扭捏捏用薄褥遮了脸,清了清嗓道,“珊珊,你回去吧,我现在这副样子不好看……”
他说话间气息断断续续,还极是虚弱。
裴沐珊愣了一阵,慢慢回过味来,哭笑不得,“你什么丑样我没见过,没准我就喜欢虚弱的作派?”
燕少陵想起前日马球场跟在裴沐珊身后那两个文质彬彬的少年,被子一扔,露出一张气黑的俊脸,“你再气我,我这伤好不了了。”
裴沐珊还真就捂住嘴,忍笑不吭声。
那模样活脱可爱,险些让燕少陵失神,他移开目光往东边小案上努了努嘴,“那日我跟十二王爷进林子,他猎了一头鹿,我给你捉了只小兔子……”燕少陵喘了两口气,续上话,“原是马球赛那日给你的,留到今日了,你瞧瞧,可喜欢?”
裴沐珊视线随着他望过去,斜阳下,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蹲在笼子里啄草,那模样笨拙可爱,十分讨喜,大约是察觉她的视线,小兔子抬起一双通红的小眼,满脸无辜看着她,裴沐珊目露柔色,不知不觉回想那日的情景,眼眶又泛红,“好,我拿回去玩玩。”她不是煽情的性子,很快装作若无其事,起身将笼子拧在手里,当着燕少陵的面把玩片刻,带着出了门。
这一路她发觉小兔子极是可爱,颇有些爱不释手,唯一的毛病便是浑身有一股气味,裴沐珊回到王府,便径直去寻徐云栖,打算请教嫂嫂,想个法子将这气味给除了。
这厢刚踏上清晖园的长廊,便见裴沐珩立在廊下与徐云栖说话。
夫妻俩瞧见裴沐珊,纷纷止住话头。
裴沐珊从长廊下来台阶,抱着笼子沿着庭院石径款步过来,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哥哥身上,裴沐珩身上朝服未褪,绛红的郡王服与晚霞交织辉映,映得那张脸濯濯如玉,颇有几分摄人的风采,过去对着哥哥的脸,裴沐珊是百看不厌,今日不知怎的,失了兴致。
抬眼扫过去,哥哥与嫂嫂双双立在廊庑下,论相貌气质当真是一对十分养眼的璧人,可瞧着瞧着,裴沐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想燕少陵没脸没皮往她跟前凑,而哥哥呢,离着嫂嫂有些距离,二人当中那间隙足足可以塞下两个她。
裴沐珊看哥哥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她拖着笼子慢悠悠迈近,还未上台阶,裴沐珩已闻得兔子身上那股膻腥气,嫌弃得皱了皱眉,“你离我远一点。”
裴沐珊脚步一顿,凉凉看了哥哥两眼,旋即目光投向徐云栖,笑眯眯问,“嫂嫂,这是燕少陵给我捉的兔子,漂亮吗?”
徐云栖认真打量她手里的笼子,由衷道,“很漂亮,很可爱。”她小时候也爱捉,不仅捉了白色的,还有灰色的蓝色的,凑一窝养着,甚是有趣。
裴沐珊嘿嘿一笑,将笼子递给她,“嫂嫂帮我想个法子,去去它身上这味道。”
徐云栖正要接,瞥了一眼对面的丈夫,示意银杏接手,“我养过兔子,回头帮你想个辙儿。”
裴沐珊余光瞥着亲哥,双手环胸笑道,“嫂嫂,我突然觉着,过去我以貌论人是不对的。”
徐云栖以为她开窍了,定是对燕少陵上了心,那么美好的少年一腔热忱着实令人动容,她接过话,“可不是,你能明白就好。”
裴沐珊煞有介事颔首,“嗯,少陵论相貌不是全京城最出色的,可论心意,却是打着灯笼难找。有些人光一张脸长得好看,可惜中看不中用!”
裴沐珩:“……”
【第33章】
裴沐珊这一走,留下夫妻俩面面相觑。
徐云栖自然明白妹妹那番用意,让裴沐珩像燕少陵那般温柔体贴,死缠烂打,简直是匪夷所思。千人千面,每对夫妻有每对夫妻的生活习性,如她和裴沐珩这般,互不干涉却又相互尊重,已然是最好。
徐云栖很快将丈夫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三爷方才说,王爷让咱们过去用晚膳?”
裴沐珩目光慢慢从妹妹离开的方向转向徐云栖,妻子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笑着,腼腆又温柔,她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朵开在岩缝里的花,娇柔只是她的表象,她实则柔韧到坚不可摧。
“是。”
视线忽然落在她手腕,雪白无暇,不饰一物,裴沐珩便疑惑了,“上回给你买的镯子,你不喜欢?”
徐云栖垂眸看了一眼双手,露出赧色,“我忘了,三爷知道的,我平日要捣腾那些瓶瓶罐罐,怕磕了碰了,戴着不方便。”
裴沐珩不悦道,“摔了再买便是。”
徐云栖听着这番财大气粗的口吻慢慢领悟过来,她一举一动皆代表着丈夫的颜面,若她穿着朴素,恐旁人揣度裴沐珩苛刻她,明白这一点后,徐云栖不再拒绝,“三爷这般说,那我就大方戴了。”
裴沐珩颔首,回想妹妹方才那句话,显然是埋怨他不够关心徐云栖。
徐云栖平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之所以不戴玉镯,也可能是他的礼不曾送到心坎上,便直截了当问,“你喜欢什么?”
徐云栖很快会出丈夫的意思,立即摆手,“我什么都不缺,我心思都在钻研医道上,对花花绿绿的首饰并不感兴趣。”
裴沐珩听了这话,目色泛幽,她也知她一门心思都在给人看诊治病。
裴沐珩不再多言,“收拾一下,咱们去锦和堂用晚膳。”他先进了屋子。
一盏茶功夫后,夫妻俩重新换了家常衣裳出了门,这一回,徐云栖便将那对和田玉手镯戴在手腕。
裴沐珩打量她,徐云栖换了件藕粉的对襟薄褙,杏色挑线裙,那身粉色极淡,缀着细碎的梨花,似春日一场朦胧的轻絮笼罩她周身,连着那身气质也轻盈婉约几分。
裴沐珩很满意,带着妻子往锦和堂走。
熙王妃的头风发作也有规律,晨起病发,至午时疼到巅峰,一旦入了夜,便耳清目明,病状消退,贺太医一直寻不到根源所在,每回也只是开开方子缓解症状。
郝嬷嬷见她发作痛苦,几番想请徐云栖过来看诊,却被熙王妃严厉制止,还不许她告诉旁人。
王府每月逢十举办家宴,今日恰恰是五月二十,熙王招呼几个子女并侧妃在锦和堂明间用膳。
长媳谢韵怡正在厨房张罗,次媳李萱妍便指挥丫鬟婆子摆好食案并高几,其余人都陪在王爷和王妃身侧说话。
高侧妃寡言,韩侧妃嘴便碎了一些,她平日要在熙王妃手里讨活,少不得奉承王妃,不仅要奉承,还要给她分忧。
于是裴沐珩与徐云栖进门时,她便踩着点儿跟熙王妃道,“妾身母亲也曾犯过这样的病,后来是一江湖郎中治好的。”
熙王在一旁闻言立刻上心了,“怎么治好的?”
韩侧妃道,“用针灸。”
这话一落,屋子里便安静了。
徐云栖那日便是用针灸稳住燕少陵伤情,韩侧妃这么做目的很简单,熙王妃性情高傲,绝不会跟儿媳妇低头,那么只能让徐云栖主动。
熙王自然看出韩侧妃的心思,可惜这话他也劝过,无济于事。
徐云栖行医俨然是熙王妃的心病,熙王妃做不到一面嫌弃她,又一面享受裨益,熙王妃果然冷冷看着韩侧妃,“贺太医的方子很对症,我已经好多了。”
韩侧妃便知自己多嘴,连忙掩了掩唇。
裴沐珩夫妇绕过屏风进来,众人连忙止住话头。
这两日二人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两位兄长也十分瞩目,实难相信以裴沐珩之骄傲,竟然会屈尊接徐云栖回府,不过对上徐云栖那张柔艳清绝的脸,裴沐襄就能理解了。
原来三弟也难过美人关。
谁都知道熙王妃与徐云栖之间的过节,席间气氛就很微妙。
熙王很快打马虎眼,示意儿媳与儿子落座。
高侧妃冷眼扫视三个媳妇,谢氏和李氏忙得脚不沾地,独徐云栖一人安安稳稳坐着,别看徐云栖不得熙王妃待见,可人家一点亏都没吃,自从过了门,双手不沾阳春水,更不曾来熙王妃跟前立过规矩,偏生谁都觉得她受了委屈,对她心生同情。
更能耐的是,这小丫头不声不响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那可是裴沐珩啊,凭一己之力帮着熙王府在朝堂挣开局面的人,可见徐云栖不能小觑。回头得嘱咐老二媳妇跟徐云栖多亲近亲近。
徐云栖进来之后,熙王妃便不再说话,连着额头也隐隐有些犯疼,很快吩咐摆膳。
熙王夫妇坐在上首,裴沐珩等几兄弟夫妻俩共用一案,高侧妃,韩侧妃并两位姑娘各人一几。
熙王和熙王妃不发话,没人敢吭声。
琳琅满目的佳肴被分送各个桌案,每个桌案旁还搁了一张小几,几上盛放筷箸,汤勺之类,亦焚了一小碟冰片梨花香,梨花香有祛暑静心之功效,夏日燥热,卷帘处供了几盆绿竹,婢女在每盆绿竹下又摆放了些冰盆,竹绡风动,凉风沿着两侧的雕镂格栅徐徐送进来,倒也凉爽舒适。
熙王妃吃了几口便咽不下了,她悄悄停下碗筷,目光往底下扫去,第一眼瞧见的是谢氏与长子裴沐襄。
裴沐襄已好长一段时日不曾露面,直到近日范太医上门给他开了个方子,萎靡的精神顿时一振,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谢氏平日虽严肃,在丈夫面前还算温柔小意,瞧,明明菜肴近在咫尺,谢氏却贴心地将裴沐襄喜欢的几样菜换至他跟前,亲自给丈夫舀了一碗汤,称得上是贤惠体贴。
再看谢氏下方的李氏夫妇,老二裴沐景是高侧妃所生庶子,熙王妃平日不拿正眼瞧他,不过胜在李氏乖顺聪慧,在她这个嫡母跟前很是孝顺,熙王妃也从不为难他们。
比起谢韵怡和裴沐襄,李萱妍跟裴沐景就更恩爱了,夫妻俩你来我往,给对方添了满满一碗菜,时不时还眉来眼去两眼,便是熙王妃瞧了都有些不自在。
再到裴沐珩与徐云栖,熙王妃眼风扫过去,脸色就变了。
夫妻俩各顾各的,谁也不看谁一眼,儿子素来内敛讲究,不足为怪,可那徐氏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有谢氏和李氏珠玉在前,她怎么就不学一学,熙王妃委实替儿子委屈。
想起徐云栖心里没有儿子,熙王妃胸口越发气不顺。
不行,儿媳妇还得调教。
思忖片刻,熙王妃突然轻咳几声。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她,以为她要发话。
只见熙王妃将搁在的筷子重新拾起,随后夹了一片藕夹放在熙王碗里,“王爷平日不是最爱吃有嚼劲的菜么,这道藕夹炒的不错,妾身尝着味道极好,王爷多吃一些。”熙王妃连着夹了三块。
妻子鲜少主动侍奉他,熙王纳罕,默默掐了一把大腿,笑眯眯颔首,“多谢王妃了,”
眼看儿媳儿子都注视过来,为了给儿子做榜样,熙王亲自盛一碗汤给熙王妃,“多喝一碗汤,出出汗,人也舒坦了。”
徐云栖看了一眼婆母,再瞥一眼跟前的食案,哪有不明白的,她从来都没有跟婆母较劲的心思,正要依葫芦画瓢,不想某人比她学得还快,已然盛了一碗淮山排骨汤,搁在她面前,“淮山补脾,你多喝些。”
徐云栖诧异,“三爷也知淮山补脾?”
裴沐珩也给自己盛上一碗,淡声道,“我也看过几册医书。”
徐云栖抿唇一笑,双眼弯弯如月儿,捧着汤碗喝汤时,眉梢的笑仿佛要倾泻而下,裴沐珩看着她昳丽的眉眼,这一笑比往常都有些不同,他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熙王妃绝望地看着小儿子,闭了闭眼。
饭后,裴沐珊拉着徐云栖商议那兔子怎么养,已经先一步往清晖园去了。
熙王带着几个儿子出了穿堂。
裴沐襄因为上次的事,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来,早早寻了个借口开溜,“绍儿还要儿子辅导学业,儿子先走了。”
熙王看着他背影,一言未发,默了片刻转背又吩咐二儿子,“年中了,各地的租子盯一盯,听说东北营州那边的庄户闹事,压下来了吗?”
裴沐景答道,“压下来了,只是庄户对于租子金额犹有不满,儿子打算亲自过去一趟。”
熙王颔首,“你能去一趟最好,还有,得早些把年底的皮子给定下来,也该给她们娘几人备些像样的冬衣。”
裴沐襄是嫡长子,依照礼法该继承世子之位,熙王并不担心大儿子,裴沐珩才能出众,更用不着熙王费心,最叫人头疼的反而是二儿子裴沐景,熙王有意让他管着家里庶务,等历练好了,回头谋个闲职给他。
裴沐景躬身一揖离开了。
等到其他儿子打发了,熙王转眸看向裴沐珩。
裴沐珩书房里还有一堆邸报要看,并不想跟熙王唠家常,“有事?”
熙王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他神色复杂看着儿子,忧心忡忡交待,“往后在你媳妇面前,可千万要伏低做小,万事多顺着她些。”
裴沐珩满脸莫名,“什么意思?”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在教训他。
熙王回想那日徐云栖捏针的模样,同情地拍了拍儿子的肩,“为父是怕她一个不高兴,半夜将你扎成窟窿。”
裴沐珩:“……”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亲爹,头也不回离开了。
徐云栖这厢用了些艾叶煮水,将兔子洗得干干净净,让裴沐珊给带回去了。
银杏趁着徐云栖坐在案后写医案时,便悄悄摸了进来。
“姑娘可知方才奴婢做什么去了?”
徐云栖头也未抬,只轻轻问道,“做什么了?”
银杏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回,“周叔今日从荀府打听到消息,荀允和竟然连夜将荀云灵送去了城外青山寺的女观。”
周叔便是秀娘先前安插在王府替徐云栖赶车的车夫,如今被银杏安排盯着荀家,成为徐云栖的眼线。
徐云栖闻言搁下狼毫,手托下颚眯了眯眼。“女观?”
“对,看样子荀大人是晓得那母女俩散播谣言的事了。”
徐云栖并不关心这个,她莞尔一笑,眼底慢慢沁着冷色,“荀云灵一走,那叶氏怕是要熬不住了,过几日不是荀允和大寿么,咱们再给她添一把火。”
翌日晨起,朝堂便炸开了锅,只因都察院两名年轻御史,口诛笔伐弹劾首辅燕平,贪污渎职,御下不严,导致朝中出现卖官鬻爵之风,燕平虽贵为吏部尚书,可这些年秦王照管吏部,许多事都是秦王直接经手,且吏部两位侍郎也都是秦王的人。
秦王立即召集官员替燕平和吏部辩驳,怎料那两名御史也不是吃素的,连夜整理了六部九寺官员履历出身,据理力争。
先帝在世时曾有言,“御史国之司直,身负整肃风纪之责,非学识答体廉正不阿者不用。”更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说,遵着这一点,后来朝廷下明文,翰林院与都察院所有七品以上官吏必须是进士出身,这一番统计下来,竟有十多道人事任免,违背祖制。
这下秦王被堵得无话可说。
朝会过后,燕平主动拿着这几个弹章来到御书房,径直跪在皇帝跟前请罪。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正在练书法,看着他笑眯眯回,“燕阁老来了呀,坐。”
“臣不敢。”燕平抬眸间,明显少了往日那股精神气,露出几分心酸和委屈来。
皇帝见状,将手中的大羊毫递给掌印刘希文,净了净手,往御案后一坐,叹声道,“朕与你君臣相交多年,你是什么性子,朕还能不明白吗,你起来。”
刘希文着人给燕平端来锦杌,燕平这才揩了揩眼角的泪,坐在皇帝下首。
燕平将折子往皇帝跟前一递,面露凄色,“臣今日是给陛下请罪来了。”
朝中的事不可能瞒过皇帝,皇帝压根不用看折子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他没有看,也没有做声,等着看燕平是什么来意。
燕平见皇帝不闻不问,只得自己开口,他先给自己定罪,“臣查过了,两名御史所言句句属实,臣身为吏部尚书,责无旁贷,还请陛下革除臣吏部尚书一职,以正视听。”
燕平身上有两个名号,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便是文渊阁大学士,也就是内阁首辅,燕平只说革除吏部尚书,对内阁一职只字不提,皇帝便明白了他的来意,慢慢笑了一声。“爱卿身为内阁首辅,对吏部的事有时也关照不急,朕能理解。”
闻弦歌而知雅意,燕平很快接话,“卖官鬻爵历来有之,臣过去深恶痛绝,可真正替陛下执掌内阁后,却也晓得朝中艰辛,免不了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四字说得皇帝一阵苦笑。
本朝最开始严厉制止卖官鬻爵,是从什么时候放宽了限制?是承平三年蒙兀南侵而始,那一年江南发生水灾,江浙两省赋税不及往年一半,朝中国库空虚,大兀乘势南下,边关告急,这个时候需要银子筹粮,怎么办?
时任内阁首辅的燕平便不得不替皇帝分忧,情急之下有人建言,用一些不起眼的小官卖给商户,换来军费,此举皇帝是默许的,只是这样不光彩的事情皇帝怎么可能干,只能燕平出手。
燕平提起这段往事,便是告诉皇帝,当初是他给朝廷背了锅。
皇帝闻言脸色果然有了变化,他老人家长叹一声,“言之有理,”
停顿片刻,皇帝很快话锋一转,“不过这回你们内阁和吏部还是闹得太不像样了些。”
燕平等得就是这句话,于是再次跪在锦凳跟前,泪如雨下,“所以,臣恳求陛下革去臣一切职务,将臣按罪论处。”
皇帝神色幽幽看着燕平。
燕平执掌内阁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一旦真的按罪论处,朝野动荡,更重要的是皇帝深谙燕平习性,这个老狐狸不可能真的留下把柄,即便吏部有卖官鬻爵之实,也定是底下人伙同秦王做的,燕平最多也是落个治下不严及失察的罪名。
但皇帝显然不能容忍燕平继续霸占内阁了。
皇帝顺着他话头道,“朝野物议沸然,朕着实得给百姓一个交代。”
燕平立即拱袖道,“陛下圣明,不过吏部一日不可无主官,臣建议,等臣罢黜后,可让左侍郎曹毅德接任吏部尚书。”
皇帝闻言立即眯起眼,“曹毅德啊,他行吗?”
燕平笑着回,“他在吏部耕耘十来年了,从一名小吏员熬到了吏部侍郎,吏部各个档口没有他不清楚的,舍他其谁。”
皇帝再次笑了,身子往后一靠,最后干脆盘腿坐在御塌上。
谁都知道荀允和是皇帝培养出来给燕平的接班人。燕平这个时候却想让自己人接上,怎么可能。
皇帝很清楚,这是燕平在跟自己谈条件。
燕家势大,想让权利平稳过渡,并不容易。
燕平今日主动退让,皇帝也不能不给面子,他忽然转移话题,“你起来吧,对了,少陵那小子如何了?”
燕平起身谢恩,提到燕少陵神色间明显柔和不少,“承蒙陛下护佑,他好多了,那小子筋骨结实,不日又是一条好汉。”
皇帝哈哈一笑,“论狠劲势头,城中官宦子弟,无人能出其右。”
燕平也与有荣焉,“得多亏了皇帝肯历练他,否则他哪有这等本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索性开口,“这次他受了难,燕贵妃哭了好几日,朕也很心疼,这样吧,等他伤势好,朕让他接任武都卫中郎将,不辱没了他这身本事。”
武都卫掌京城缉盗巡逻,是皇帝麾下上六卫之一。燕家是文臣出身,皇帝却给燕少陵定个武职,一面断了燕少陵后援,不让燕家势力盘根错节,一面又让燕家有屹立朝廷的机会,如此对燕家也算交代了。
燕平显然不满意,“他这次因珊珊郡主受了伤,再让他接任武职,臣担心他身子骨受不住。”
提到裴沐珊,皇帝想起燕少陵求娶裴沐珊一事,过去皇帝以辈分不合而婉拒,如今嘛,辈分不重要了,得先把燕家安抚好,再重新调整内阁。
皇帝道,“若非少陵,出事的便是珊丫头,兴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朕哪,干脆成人之美,圆了少陵的心愿,也不枉他一腔热忱。”
皇帝语气不容拒绝,燕平目的也算达到,这一场权力更迭的危机消弭于无形。
当日下午,皇帝下旨,罢黜燕平吏部尚书并内阁首辅一职,许他回府养老,内阁不可一日无相,次日廷议,皇帝将荀允和从户部侍郎调任吏部尚书,兼领内阁首辅一职。
至此,荀允和正式接替燕平执掌内阁。
恰恰荀允和四十大寿在即,朝中各级官员纷纷涌动,想着如何讨好这位新任首辅。
徐府也不例外,过去徐科都不够格在阁老跟前露面,如今搭上熙王府的婚事,徐家地位水涨船高,他劝妻子道,“听闻那首辅大人也出身荆州,你正好备一份贺礼陪着我去给阁老贺寿,与那首辅夫人攀近攀近。”
章氏进京也不过两三年,平日深居简出,与京城官宦并不相熟,她露出难色,“老爷去便是,为何非得拉上我?”她恍惚听说裴沐珩最先要娶的便是这位阁老府上的小姐,章氏不屑去讨好人家。
徐科明白妻子的难处,可是那荀允和如今是内阁首辅,正握着他的升迁命脉,徐科不低头不行,“那荀府就在熙王府隔壁,你正好循着机会见见云栖,让云栖陪着你去。”
章氏想起女儿,眼眶顿时泛酸,接受了这个提议。
【第34章】
皇帝在擢拔荀允和为内阁首辅后,也调整了内阁成员。
让性子执拗敢于犯谏的都察院首座施卓入阁,以来制衡荀允和,以和事佬著称的郑阁老留员,寻了个错处,将原先与荀允和交好的刑部尚书萧御逐出内阁,许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入阁。
五月二十三,是荀允和接任吏部尚书的第一日,这一日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主持朝议后,他便赶往吏部衙门。荀允和博闻强识,政务能力出色,对内阁诸务已十分熟稔,入阁期间,各部公务均会涉猎,唯独吏部一直是他的盲区,无论是燕平还是秦王,将吏部把持的死死的。
皇帝将他调任吏部尚书,为的便是让他革除弊政,清查官场。
天气尚热,走了一阵随行的几名书记已满头是汗,荀允和却像没事人一样,不疾不徐踏入吏部衙门,当堂值守的官员很快迎了上来,甚至体贴地递上一块帕子。
荀允和没接,一身仙鹤补子绯袍,背手立在堂中,目光往深寂的内衙望去,“传命两位侍郎并各司郎中,午时正将各司政务列个清晰的条目给本辅,包括吏部隶属衙门人员账册,履历名状,三年内各地官员考核名状,三年内封爵名录等,各项要务逐一列明,不许遗漏。”
新官上任先摸底细,荀允和亦是如此,扔下这话,他先回了过去燕平所在的值房。
消息很快传遍吏部所有衙门,底下官员还好,上头吩咐什么底下便做什么,各司郎中可就苦了,过去吏部内铁桶一块,几乎全是秦王和燕平的人,如今换了堂官,他们这层被夹在中间的人可就难做了。
“侍郎大人交待下来了,让咱们设法推诿,给这位新任首辅一个下马威。”
“你疯了吧,那可是首辅,燕阁老一走,秦王殿下大势已去,咱们若再跟荀阁老过不去,回头吃不了兜着走。”
话虽这么说,摄于秦王威势,真正赶去奉承巴结荀允和的却没有。
毕竟两位侍郎是顶头上司,得罪荀允和,明天就得死,得罪侍郎现在就得死,两相其害取其轻,众人纷纷寻借口拖延了时辰,谁也不敢冒头。
就这样,到午时正,荀允和的值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两位跟随的属官可气炸了,“荀大人,这一定是曹毅德搞的鬼,他跟右侍郎王振池都是秦王的人,定是威慑各司郎中给您使绊子,您看,要不要回内阁,出几道敕令申斥他们。”
荀允和一个眼风扫过去,制止了他。
还需要回内阁出敕令,那等同于告诉所有人,他这个新任的内阁首辅镇不住底下的人。
荀允和神色很是淡定,只从腰间将内阁首辅的官印解下,递给属官,“你去寻两位侍郎,让他们过来一趟。”
左侍郎曹毅德借病置之不理,右侍郎王振池没他这么嚣张,五十多岁的老头,模样消瘦一路小跑进堂,手里捧着几册不痛不痒的文书,打算来给荀允和交差,一进门庭激动地给荀允和行了跪礼,奉承了荀允和一番,又起身将文书递给他,“荀首辅,请恕下官延迟之罪,您也知道,燕阁老这一走,吏部乱了锅,如今手里堆着不少政务,急需发布各省衙门……”
王振池明是诉苦请罪,实则是敷衍怠慢。
荀允和年纪在他之下,他心里不服。
荀允和摆摆手示意所有人出去,掩好门,再吩咐王振池落座,王振池回眸看了一眼深掩的门眉头轻皱。
荀允和盯着王振池满是皱纹的脸,笑容徐徐,“征和三年初,王大人任两江盐道使,那一年你共在江浙,徐州,扬州等地,收了四百万两税银,其中徐州最少,只有不到三十万两,征和四年亦然。然而,征和五年,朝中水患频发,江浙鱼米歉收,那一年盐道课税也跟着锐减,但你为了升官,与妻儿团聚,却在如此艰难之时,替朝廷收了三百多万税银上来,其中徐州就有一百万两。”
荀允和说到这里,王振池脸色已经开始发白,额头细汗一层层往外冒。
荀允和笑意更深,“陛下嘉奖你为国分忧,将你调入京城,任吏部主事,后来你渐渐升任吏部侍郎,旁人趁机在官员升迁考核中捞油水,你却十分清廉,为此被陛下多次赞许,若非曹毅德性情跋扈,压得你抬不起头来,吏部早是你的天下,可你真的清廉吗?”
荀允和说完这话,擒起一旁的茶盏,“你说若本辅递一道清查徐州盐政的折子去司礼监,是什么后果?”随后慢腾腾押了一口茶,静静观察他的反应。
徐州连着两年只收上不到三十万的锐银,后年便锐涨到一百万之巨,说明什么,说明徐州盐道上下都是王振池的心腹,金额多少只凭他心意。
王振池压根不等荀允和说下去,已从锦杌上滑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哆哆嗦嗦道,“下官这就去给首辅整理文档,今日……不出今日,大人想要的档案文书,一并送到您手中。”
王振池倒戈,其他人看着心里发慌。
借着这股东风,荀允和很快又挨个传来曹毅德下辖的几名郎中,有人敲打之,有人许诺之,采取各个击破的法子,收服他们。到太阳下山之际,吏部所有要害衙门的明细资料全部送入荀允和手中,反倒是最为强势的左侍郎曹毅德被荀允和架空了。
连着三日,吏部各司都已跟着荀允和运转,曹毅德坐不住了,最后被逼得主动跟荀允和示好,比起对其他人恩威并施,荀允和对着这才在吏部耕耘十几年的老臣,十分礼遇,亲自出门相迎,与他研讨接下来如何革新吏治,清楚弊端,还百姓一个吏治清明的朝堂。
曹毅德肯在吏部扎根,也是心有抱负的,只是这些年吏部被秦王把持,他有能耐施展不开,荀允和许诺给他放权,以内阁首辅之尊配合曹毅德进行吏政改革,曹毅德激动地痛哭流涕。
就这样,这位年纪轻轻的首辅,以老辣的手段成功瓦解了秦王对吏部的控制,赢得满朝赞誉。
朝局变动,裴沐珩连着几日没回府。
期间徐云栖去医馆坐诊了三日,到了二十六这一日,天色转阴,空气闷热,便没打算出门,只是这一日午后徐云栖小憩刚醒,却听得外头廊庑传来哭声。
徐云栖合衣而起,轻轻托起卷帘往外瞧,正见郝嬷嬷在廊下与陈嬷嬷说话。
“老姐姐您是晓得的,前阵子三爷和三少奶奶出事,王妃心中焦灼,引发了头风,前几日贺太医开了方子,已有缓解,到今日却是吃什么都不灵验了,我瞧着王妃实在难受得紧,疼得在塌上翻滚呢,这才不得已想来求三少奶奶帮忙。”
陈嬷嬷苦笑地迎着郝嬷嬷进了屋子。
徐云栖穿着一身素衣温婉地立在窗下,郝嬷嬷瞧见她面容含笑,扑腾一声便要往下跪,“少奶奶。”
徐云栖抬手拦住她,“郝嬷嬷,万万不可,您是长辈身边的老人,岂能跪我,快些起来。”
郝嬷嬷却坚持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王妃的病情,“还请少奶奶宽宏,不要计较则个,三爷将您迎回来后,王妃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面儿抹不开罢了,心里早拿您当自个儿人……”
徐云栖从来没有把熙王妃那点事放在心上,这世间值得她费心计较的人屈指可数,熙王妃远远排不上号。
徐云栖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给病患看诊,前提是对方愿意。
“我需要把脉,王妃答应了吗?”
郝嬷嬷语气一哽,熙王妃压根不知她擅自做主来求徐云栖。
“就非得把脉吗?”郝嬷嬷战战兢兢问。
外头已把徐云栖的医术传的神乎其神,听闻那医馆每日人满为患,郝嬷嬷天真地以为徐云栖开个方子便能药到病除。
徐云栖笑着摊摊手,“我不是神仙。”
郝嬷嬷又愁上了。
徐云栖招呼她喝茶,一面想,“这样,你去将贺太医的方子拿给我瞧。”
郝嬷嬷一听有戏,高高兴兴去了锦和堂,不一会将把贺太医方子带来了,徐云栖看过方子,大致猜到王妃的脉象,“方子没问题,只需辅以药油,便能缓解。”
徐云栖招来银杏,取来一瓶小小的药油,拿牛角刮递给她,“你去一趟锦和堂,帮王妃刮通颈部经脉,便可最大程度缓解痛楚。”
银杏两眼往梁上一翻,避开徐云栖的手往小药房绕去,懒懒散散道,“姑娘,奴婢可没空呢,奴婢还要给燕家少公子制药,人家燕家千恩万谢,奴婢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
姑娘不计较,她心里可记仇呢,凭什么?
郝嬷嬷被银杏说得老脸通红,这怕是整个熙王府派头最大的丫鬟了。
徐云栖与银杏名为主仆,实乃姐妹,徐云栖从不勉强她,便招招手,示意银杏坐下,给郝嬷嬷做示范,“其实也简单,你照着我的法子,亲自给王妃推拿便是。”
郝嬷嬷擦干泪看得认真,又学了几遍,这才欢欢喜喜带着药油去了锦和堂。
彼时熙王妃躺在塌上疼得呻吟,身子蜷缩着背弓如虾,郝嬷嬷见状赶忙吩咐两个丫鬟上前帮忙,“王妃,老奴弄来了一瓶药油,您侧身躺着,让奴婢给您试一试。”
熙王妃已气若游丝,任凭郝嬷嬷摆弄。
郝嬷嬷将药油滴上去,脖颈便有一片沁凉之感,可很快牛角刷一刮,便是火辣辣的疼。
起先熙王妃忍不了,疼得直叫,郝嬷嬷担心自己没掌握要领,急得要哭,“您再忍忍。”
手忙脚乱折腾一阵,反而折腾出一身汗,那药油渗透进去,热辣辣的感觉次第在脑门炸开,原先那股箍着的劲没了,熙王妃侧身坐起,满脸惊奇,“你这药油哪里来的?”
这些年裴沐珩和熙王不知给她寻来多少药油,效果都不如眼前这瓶。
郝嬷嬷哽咽着道,“是三少奶奶给的,她说了,每日用药油给您刮经,便可缓解。”
熙王妃愣住了,发白的面颊渐渐渗出几分红,喃喃问,“她愿意?”
郝嬷嬷连连点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笑吟吟地便拿了出来,王妃,不是老奴夸三少奶奶,这等胸怀气魄,满京城难找啊。”
熙王妃愣了半晌没有说话。
她以为徐云栖多少要仗着本事,给她一些难堪。不成想人家压根不在意。
药油金贵,郝嬷嬷不敢浪费,便让熙王妃忍着痛,重新给她刮筋,渐渐的也刮到了要处,熙王妃疼归疼,却也感觉出一种别样的舒爽来。
刮了两刻钟,疼痛明显缓解,熙王妃着实喘过来一口气,她从来不亏待人,便吩咐郝嬷嬷送了一套赤金宝石头面给徐云栖,徐云栖笑着收下,吩咐银杏搁在柜子里。
裴沐珩至晚方归,进东次间时不见徐云栖身影,便先去浴室沐浴,这一日天气燥热,他穿着官服出了不少汗,里里外外洗干净,换了一身月白的长衫出来,徐云栖刚从花房回来,看到丈夫眉眼缀着笑,“回来啦。”她语气轻盈,手里拿着一株药花,去了梢间的小药房。
不一会绕出来,便见裴沐珩坐在圈椅上喝茶。
橙黄的羊角玉宫灯盈盈晕开一团光芒。
徐云栖正要往长几后落座,裴沐珩忽然在这时起身,眼看丈夫高大的身子罩过来,徐云栖往后握住了长几沿。
上回在医馆他也是这般,只是今日少了一份压迫,徐云栖不习惯示弱于人,站着没动。
“怎么了,这是?”
裴沐珩双手撑在她两侧,深邃的双目倾垂而下,身上那股沐浴的潮气未散,夹杂着一股艾草香扑鼻而来,这是徐云栖自制的皂角,味道极是好闻,徐云栖闻着习惯了,也不觉抗拒,双目睁大,平静看着他。
裴沐珩个子比她高出不少,微微弯腰凑得更近了,皂香伴随着他呼吸萦绕在她鼻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痒意。徐云栖不知他要做什么,视线低垂落在他领口。
裴沐珩看着近在迟尺的妻子,浓密的长睫轻轻眨动,双目幽澈如泉,没有一丝涟漪,也没有半分慌乱。
这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他很好奇,便轻声道,“我方才从母亲那边过来,云栖,谢谢你。”
原来如此。
徐云栖真没当回事,莞尔道,“没事的。”
裴沐珩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微叹。真是个大气的姑娘。
停顿片刻,他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交错的呼吸在鼻尖浮动,徐云栖被他问迷糊了,掀起眼睑,清凌凌的眸子黑白分明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抱就是了,问作甚?
裴沐珩看着她迷糊的模样,唇角绽开笑意,指腹伸出揉了揉她眉心,慢慢往下落在她面颊,徐云栖不习惯这种狎昵的动作,便有些出神。
两个人从未在床榻以外的地方亲热过。
吻便这般倾下来,落在她颊边。
细细的疙瘩沿着肌肤蔓延。
徐云栖身子微紧,唇角微偏,怔愣的瞬间,他双臂一收将她拢在怀里。
抱只是他的借口,人被他搁在长几上,徐云栖目光顺着纱窗往外望,洞开的窗棂外夜色幽幽,隐约有嬷嬷说话声从抄手游廊传来,徐云栖双臂抵在他胸口,“去床上吧。”
她声线那么静,仿佛对一切甘之如饴,又仿佛随遇而安。
裴沐珩对上她明镜般的双眸,语气沉洌,“徐云栖,你说了不算。”
这种事,他从不由她。
书册被他拂开,双双跌落在地,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碰撞声。
外头的嗓音戛然而止。
陈嬷嬷赶紧带着人躲去了后院。
密密麻麻的濡湿落在她脖颈,颤意丝丝缕缕荡漾而开,杏色的交领短臂被他剥落,露出白皙的双肩,玲珑肌骨由他拢在掌心,所到之处,泛起一层粉嫩的莹光,痒意触电似的滑遍周身,徐云栖情不自禁缩了下身,那种感觉太陌生了,令人措手不及。
她就像是一只雪白的玉兔,被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衣襟,露出柔嫩的肌骨。
水光盈盈聚在眼眶摇动,慢慢收紧,又慢慢溢出来,徐云栖紧紧咬着他肩头,克制着不发出半点声响。
离着荀允和寿宴越近,荀夫人寝食难安。
越是无线风光扑涌而来,她越是心慌。害怕这是老天爷给她编织的迷梦,稍稍一碰触便碎了。
到了寿宴前夕,她模样已不太能看了。
总是请太医,迟早被荀允和看出端倪,老嬷嬷心急如焚,后来病急乱投医,请了一个道婆进门,这个道婆也有几分本事,窸窸窣窣在荀夫人的院子转了几圈,最后来到荀夫人跟前,“夫人,这里是不是本不该你住?”
这话一落,荀夫人险些呕血。
她端着架子解释道,“我婆母远在老家,这里本该给她老人家住,可惜院子狭窄,便暂由我和老爷住了。”
道婆闻言,“这就对了,夫人是被恶鬼缠上了。”
这话说到荀夫人心坎上,她喜极而泣,“可不是嘛。”
凭着这两句话,荀夫人便信了这个道婆,央求她救自己。
道婆再次在屋子里翻转片刻,最后在屋子东南方向挂了一道符,“小鬼就在这个方向,夫人放心,如今鬼被镇住,短时日内不会再叨扰您。”
老嬷嬷一听,简直要拍案叫绝,东南方向不仅是熙王府的方向,也是荀家祠堂的方向。这下夫人是有救了。
果不其然,这一夜荀夫人睡得踏实,翌日起来,便打起精神操持寿宴。
五月三十是荀允和寿宴,荀允和自那日离开,再也没回过府。
老嬷嬷劝荀夫人道,“老爷刚接手内阁,怕是忙得连自个儿寿辰都忘了,您还是遣人去提个醒,今日无论如何得回来用午膳。”
荀夫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希望荀允和不要回来,她苦着脸道,“我倒是盼着他别回。”
老嬷嬷摇头,严肃道,“您要沉住气,那小丫头片子这么久都不曾有动静,可见她要么忘了当年的事,要么压根不知老爷是她亲生父亲,如此咱们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怎么扭转乾坤?”荀夫人问,
老嬷嬷眼底眯出寒光,“瞧您这段时日吃不下睡不下,人已瘦脱形了,再这么下去,自个儿反倒逼死了自个儿,咱们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什么意思?”
“如当年一般,让她们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荀夫人一听顿时大惊,“这……这不行,如今的荀允和可不是当年的荀羽,哪怕在当年,那县老爷一家是什么下场,您忘了吗?一旦被他发现,我们都没有活路。”
荀夫人泣泪交加,惶恐难言。
老嬷嬷恨铁不成钢,“等着那小丫头找上门,你这首辅夫人又能做几日?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荀夫人理智还在强撑,埋首在枕间摇着头,“不……不……”
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晨起的日头藏去云层里,天气闷热,荀府外的巷道狭窄,马车被堵了一路,夫人小姐只得先行下车,往荀府走。
女眷都从侧门入垂花厅落座。
徐云栖早早收到徐府的消息,亲自去徐家接了母亲过来,那日的事谁也没提,徐云栖依旧如初,章氏悄悄掩下心头的黯然,“今日我原是不高兴来,你徐伯伯非要我赴宴。”
徐云栖笑着,“您来是对的,往后父亲升迁还得看内阁的意思。”
章氏见女儿浑不介意,也就放了心。
熙王妃今日不知怎的,竟是托病不去赴宴,只吩咐谢氏和李氏两个媳妇去隔壁贺寿,就连裴沐珊也被她打发去了萧家,明眼人看出这是熙王妃在跟徐云栖示好。
所有人都以为徐云栖不可能去荀府吃席,不料,她亲自搀着母亲来到荀府,在门口时将拜帖递了上去。
门房的人对着徐云栖并不陌生,赶忙将拜帖送去正厅给荀夫人,荀夫人一听徐云栖与母亲章氏赴宴,那一瞬心险些抖落出来。
她们不会是故意来的吧?
【第35章】
明明是三九伏天,荀夫人却仿佛置身冰窖,连着嘴唇也有些泛乌。
老嬷嬷立在一旁狠狠掐了她一把,低声提醒,“生辰日子不同,仅凭这一点,她断不出来。”
荀夫人稍稍缓过一口气,万幸当年荀羽改名时连带将生辰也改了,否则仅凭姓荀,同样出身荆州,又是一样的生辰日子,那章氏保不准就是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说来她也很好奇,荀允和明明视妻女为命,当年又怎会与过去一刀两断?
荀夫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慢慢露出笑容,“快些去将人迎进来。”
在场的夫人也都看出荀夫人的不对,只当荀夫人忌讳那裴沐珩的妻子徐氏,不曾往旁处想。
“说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放任女儿去学医?”有夫人忍不住奚落。
“只有小门小户才能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荀夫人闻言慌忙阻止,“来者是客,可休得再提这些。”
心里想那徐云栖可是荀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荀云栖的牌位如今还在祠堂供着呢。
众人只道荀夫人胸怀雅量云云。
荀家宅院并不开阔,正院上房容不得这么多人,荀夫人便将花厅装扮一番,将客人引至此处招待,花厅四周垂下绿枝藤蔓,角落里搁些冰盆,有丫鬟立在一侧拿着大蒲扇不停扇风,厅内倒也凉快。
众人不觉荀府狭仄,只道荀允和两袖清风,景致别有意趣。
徐云栖和母亲章氏便在这时进了垂花厅。众人视线均落在母女身上,在场的李氏立即起身相迎,往自己旁边指,“三弟妹,我给你和徐夫人留了地儿呢。”
荀夫人忍不住打量章氏这张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章氏,当年那场大火浓烟滚滚,她只瞧见一少妇从屋子里冲出来,朝那带着银镯的孩儿奔去,理所当然便认定是章氏和徐云栖,哪知阴差阳错,杀错了人。
章氏那张脸无疑是美的,眉梢柔软,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丽,论容貌气质,她比不得荀允和风华绝代,乡里出生,也定没什么才华,不知荀允和为何将这样一个女人铭刻在心,荀夫人自认处处压章氏一头,腰杆便挺直了些。
再瞧徐云栖,因着相貌更肖父亲,兼采父母之长,容色反而越发炽艳。
不等章氏上前,荀夫人主动朝二人欠身,“惊动郡王妃与徐夫人,实在惭愧,二位请落座。”
荀夫人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大气端庄。
章氏依旧介意对方女儿觊觎女婿,对荀夫人没多大兴趣,只随意回了一礼便坐下了。
李氏近来与徐云栖十分热络,对着章氏也嘘寒问暖,好不容易等李氏被手帕交寻去,章氏这才得空和徐云栖闲聊,“下月十五便是你的生辰,王府可打算给你过?”
徐云栖摇摇头,“我不打算过。”
章氏便以为王府怠慢女儿,露出不满,“若你爹爹在世……你们父女俩的生辰定是要大办一场……”
徐云栖出生那一日,恰恰是荀羽的生辰,他一直以来将女儿视为上苍给他最好的礼物,如珠似玉疼着,翻了三日诗书给她取名“云栖”,盼她如云鹰一般广阔翱翔,不忍唤大名,整日囡囡囡囡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养成徐云栖无法无天的样子。
再看眼前这心如止水,云淡风轻的女儿,章氏红了眼。
少顷,荀夫人又迎进来几名贵客,竟是文国公夫人与她的女儿文如玉,文如玉虽外嫁成国公府,平日却常随母亲出行。
她一来席间就更热闹了,几乎与人人都能攀上话茬,对着徐云栖也很熟稔地问,“珊珊怎么没来?”
世人常将燕贵妃,文如玉和裴沐珊视为老中少三代最负盛名的大小姐,三人才貌出众,性情相似,是各自同龄中的佼佼者,晚辈中燕贵妃最喜文如玉,文如玉又最爱裴沐珊,裴沐珊不来,文如玉便觉少了几分兴致。
徐云栖未作答,李氏先回上话,“萧家今日也有宴席,珊珊去了那边。”
文如玉便明白过来。
荀夫人这边心惊胆战吩咐人守好垂花门,绝不给荀允和见到章氏和徐云栖的机会。
须臾,大家坐着唠了一会儿嗑,听得垂花门外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文如玉隐约听到丈夫的声音,顿生疑惑,这时,一婆子慌慌张张从外头迈入垂花厅,来到文如玉跟前道,“太太,方才咱们国公爷下车贺寿时,被一女子缠上了,如今正在府前闹呢。”
文如玉心顿时一紧,旋即脸色泛青,“是什么人?”
身侧文夫人也听得这话,用眼神示意她稳住。
说来文如玉算是京城出身最好的姑娘之一,可惜嫁得不如人意,早年文国公与已故老成国公是刎颈之交,自小定了婚事,老成国公前几年过世了,儿子继承爵位,可惜这位年近三十的成国公是个花天酒地的性子,平日没少在外头沾花惹草。
文如玉将门出生,性情霸烈,岂能容忍,夫妻俩早已是形同陌路,可如今日这般闹到旁人寿宴上来,还是头一遭,文如玉又羞又愤。
文夫人显然见惯大风大浪,很从容地问婆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那婆子气道,“听着像是国公爷在外头的女人,闹着说是自己怀孕了,非要寻国公爷要个名分。”
这话未落,只听得一女子从垂花门处冲进来,“你既然做不得主,那我便问她,她堂堂文国公的嫡长女,可能忍心看着丈夫的骨肉流落外头。”
好在两名婆子彪悍及时将人拦住。
这女子显然是瞅准了时机,以孩子挟持文如玉夫妇,意图讨个名分。
文如玉气得拔座而起,扬起长袖便要怒斥,却被文夫人拦住了,文夫人抚了抚衣袖,镇定吩咐,“让她进来。”随后便与荀夫人欠身,“叨扰贵府寿宴,老身在此赔罪。”
文夫人与文国公声望隆重,文国公亦是军中的一把手,老夫人今日过府赴宴,已经是很给面子,荀夫人不敢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忙道,“是我未作防备,惊扰了贵客,该赔罪的也是我。”
文夫人感激地点头。
荀夫人这厢扬声吩咐,“只将她一人放进来,其余男客回避。”
婆子得令松开手,放那女子进院。
众人好奇望去,只见一穿着桃粉的少女,端着一双盈盈泪眼,满面惶恐碎步而来。她梳着一堕马髻,衣裳称不上贵气却十足鲜艳,俨然是外头烟花柳巷的做派。
任谁瞧她那模样只觉可怜,可细看来,眼梢深处并无半分惶恐,可见是在三教九流混过的女子,心里城府深得很。
文夫人一眼看穿她,淡定坐着问道,“你是何人,有何意图,一一说来。”
那女子跪在垂花厅正中,先是给文夫人磕了几个头,便泣诉道,“小女子姓柳,太原人,后来跟着舅舅来京做生意,不巧遇见了成国公,彼时我哪里知晓他的身份,当街恶霸欺负我,他出手帮我教训,舅舅生意遭遇危机,他信手支援,几番与我舅舅说想娶了我过门,我自知他有妻室,绝不肯答应,哪知有一回我被人……”
说到这里,她哭起来。
文夫人见状顿时一阵力喝,“当朝首辅的寿宴,你竟在此哭啼,我这就去叫人把你绑去京兆府问罪。”
那柳氏吓得一个哆嗦慌忙止住哭腔,“我被人下了药,恰巧撞上他,一来二去就被他得了逞,可惜他只顾骗我身子,压根不肯接我过府,我原也想,就当报答他算了,怎料偏有了身孕,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夫人怜惜我,给我个容身之处,往后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文如玉气得冷笑一声,“你哪里是被人算计,我看你是贼喊捉贼。”
荀夫人听到这里,袖下的手不由自主抖了几下,额头的汗密密麻麻滑落。
那柳氏也不驳她,只柔声细气道,“我如今失德在先,夫人要如何编排,我拦不住,只求夫人看在腹中孩儿面上,给我一条活路,我已请高人把脉,道这一胎是男胎,只等他生下,我便将他交给夫人养,从此不见他一面。”
文如玉喉间呕上一口血。
她膝下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男嗣傍身一直是诟病之处。这柳氏字字句句踩在她软肋,显然是有备而来。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必定得想法子收场,席间立有好姐妹帮她出招,“文姐姐,人已到了跟前,也不能将成家子嗣往外头扔,依我看,姐姐且不如将人带回府,再慢慢调教。”
言下之意是,等人进了门,是生是死便由不得她了。
首辅宴席之上,不好大动干戈,文夫人蹙着眉,也有此意,正要征询女儿心意,却听得身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嗓音。
“你有身子多久了?”
徐云栖这话一出,文夫人母女对了个眼神,立即提了个心眼。
那柳氏循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姑娘穿着月白裙衫,模样娇软可亲,她便放松戒备,轻声回,“大约一月有余……”
徐云栖含笑往前,温柔地朝她伸出手,“我瞧你面色不对,恐动了胎气,你且伸出手,容我给你把把脉。”
这话一落,那柳氏脸色就变了,喉咙跟哑住似的,见鬼似的盯着徐云栖。
文如玉立即嗅出不对,冷笑道,“我看你怀孕是假,逼迫是真。来人,押着她把脉。”
文家的随侍立即冲上去,将那柳氏给摁住,柳氏自是挣扎,可惜她哪里是几个仆妇的对手,很快被摁得动弹不得,她恶狠狠瞪着徐云栖,“你是什么人?”
徐云栖轻飘飘地笑着,嗓音跟从九幽地狱飘来似的,凉得让人发瘆,“我呀,是捉鬼的神。”
荀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徐云栖很快把脉过,确认女子并无身孕,只是服用一些产生孕像的药物,文如玉很是解气,对着徐云栖满怀感激,又着人将那女子押下去,回头再行处置。
文如玉敛衽朝徐云栖屈膝,“多谢妹妹火眼金睛,否则我都要着她的道。”
文夫人若有所思接话,“你确实得好好感谢郡王妃,她不仅帮了你的忙,更是救了你,你且想,那女子并未怀孕,一旦进了府迟早露馅,她会怎么办,她一定想法子将之栽赃到你头上,到时候你便是脱身不得。”
文如玉想明白其中厉害,顿时冷汗淋漓,再次郑重施礼,徐云栖摇头表示不在意。
那柳氏离开后,花厅内的正室夫人们依旧打抱不平。
“外头的女人手段多着,千万碰不得。”
“怎么会有女人甘为外室?简直是自轻自贱。”
“还别说,也有外室心肠险恶害了正室娘子,登堂入室的。”
“天哪,简直是匪夷所思,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
荀夫人听得她们一声声谴责,只觉有鞭子抽在自己面颊,浑身僵如石蜡,等到她抬起眼时,恰恰撞上徐云栖含嗔的眉目,只见她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那一瞬,荀夫人险些窒息。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老嬷嬷知她心病,猛掐了她一把,逼着她回过神来。
荀夫人眼神恍惚,气喘吁吁抬手,“开宴……”
宴席一毕,文如玉茶都没喝,急急忙忙出府寻丈夫算账去了。
章氏也不愿多留,徐云栖便送她出门。
荀夫人看着母女俩渐行渐远,等到宾客渐渐散去,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倒在嬷嬷怀里。
荀允和这厢回的匆忙,席间挨个敬酒赔罪,今日皇帝遣十二王裴循过府贺寿,给足了荀允和面子,宴毕,荀允和亲自送他出门。
有长风自巷子深处掠来,猎起他绯红的衣角,他弹了弹衣襟,负手立在照壁处,目送十二王马车走远。
车马喧嚣人头攒动。
客人纷纷朝他拱袖拜别,荀允和也一一含笑回礼,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荀允和回过眸,就在这时,远处巷子另一端,一道娉婷的背影滑过他余光,记忆深处一道影子瞬间被牵了出来,荀允和视线猛地聚焦,定睛望过去,那抹绿色眨眼消失在尽头。
荀允和本能大步跟随而去。
那是晴娘最爱着的绿裙,裙摆上绣满了嫩黄的小花,如一抹徜徉在林间的姝色。
近了,更近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衣摆,连着背影削肩也极像,眼看那一抹裙角即将被他捕捉,却见那人钻入马车里,如同一尾鱼瞬间滑出他视线。
荀允和脚步顿时凝住,待要再探,一道身影从垛墙后绕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荀大人。”
徐云栖双手合在腹前,笑吟吟立在他跟前。
荀允和没注意徐云栖,视线迫不及待循过去,却见那辆马车徐徐驶向远方,驶向渐沉的天色里,荀允和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徐云栖,“姑娘为何拦我去路?”
徐云栖好奇望着他,“大人在追什么?”
荀允和没有回她,而是负手一问,“刚刚那位是你什么人?”
“我远方表姐。”
荀允和面色一顿,既然是面前这姑娘的表姐,意味着是位极为年轻的女子,想必是背影肖似,荀允和抚了抚额,露出几分后知后觉的窘迫,“抱歉,方才她的身影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徐云栖笑而不语。
等到荀允和转身离去,徐云栖也上了一辆马车,疾快地驶向城南。
这回她没去医馆,而是来到隔壁的成衣铺子。
秀娘已焦灼地等在里头,见她进门,连忙迎了过去,迫不及待问,“怎么样?像吗?”
徐云栖神色复杂看着她,“他认出了你的背影。”
秀娘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这半月功夫总算没白费。”
今日天色并不好,到了下午酉时,天光已彻底沉下,只见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荀允和夜里还要回衙门,早早用过清淡的饮食,先来到祠堂。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他推开。
风掠进来,里面九十九盏烛火忽明忽暗。
他如常跨进门槛,先瞧一瞧地上是否落灰,随后慢慢踱步至前方。
正北摆台上供奉着荀家列祖列宗,最边上还有两个棕色牌位十分显眼,一个是他原配嫡妻章氏之灵位,一个便是爱女云栖之灵位。
荀允和接过管家递来的湿帕子,轻车熟路将母女二人的牌位擦拭干净,随后来到正前,上了一炷香。
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荀允和并未回眸,只将供香插入小鼎中,风就在这时往祠堂里打了个转,掀起些许粉尘灌入他眼睑,荀允和眯了眯眼,退后一步静静看着她们。
一道影子绰绰约约落在他脚跟下,伴随沙哑的嗓音传来,“每每来到祠堂,我便忍不住想,若章姐姐在世,你会如何安置我?”荀夫人痴痴望着那章氏的牌位,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荀允和觉得她问的莫名其妙,却还是不假思索答,“她是妻,你是妾,毋庸置疑。”
妾这个字生生刺痛了荀夫人的心,她望着前方清瘦挺拔的男人,强撑了十七年的脊梁在这一刻险些塌方,“我堂堂翰林院副院使的女儿,竟然给你做妾?荀允和,你好狠的心,你对得住我爹爹吗?”
荀允和想起自己阔达明敏的恩师,深深闭了闭眼,“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礼法如此,除非你不愿跟我,否则,便是这样。”
十几年了,她以为当初的答案被岁月侵蚀也总该褪了色,不成想他始终如一,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自始至终是一个笑话,十几年相互扶持,替他打点后宅,应酬官眷,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始终撼不动章氏在他心里的地位,抹不掉儒家礼法刻在他骨子里的痕迹。
哪怕他犹豫一分,她也不至于这么痛。
既如此,荀允和,你休怪我心狠。
连夜一场恶雨突至,日子悄无声息进入六月,凉快了不到两日,暑气再次席卷而来。
熙王妃连着用药油刮了数日,脖颈果然松乏许多,不仅晨起不疼了,便是午后也只偶尔胀痛片刻,人鲜见精神不少。
这自然归功于徐云栖。
熙王妃不想欠她人情,便与郝嬷嬷商议如何回馈徐云栖。
郝嬷嬷笑道,“您不知道吧,这个月中,便是少奶奶生辰,这是她过门后第一个好日子,论理不能怠慢了。”
熙王妃若有所思颔首,“是该给她办一场,这样,你将我的话告诉谢氏,让她操持。”
郝嬷嬷诶了一声,立即转身去议事厅寻到大少奶奶谢氏,将熙王妃意思转述。
谢氏立即起身回,“我知道了。”
等郝嬷嬷一走,谢氏将手中账册合上递给丫鬟,“收好,带上我母亲前日捎来的那支人参,咱们去清晖园。”
丫鬟诧异,“少奶奶,您平日不是不太跟三少奶奶来往么?”
谢氏跟熙王妃一样,骨子里看不起徐云栖的出身,更重要的是裴沐珩如今被封郡王,风头正盛,衬得她丈夫一无是处,王府世子不曾请封,最终花落谁家不得而知,谢氏心里有些忌惮三房。
“婆母将此事交给我,我务必要办好,这就去问问三弟妹的意思。”
丫鬟不疑有他。
主仆二人收拾一番来到清晖园。
这是谢氏第一次来清晖园,徐云栖有些意外,原要去花房折腾那些药草,被迫袖了手,将谢氏迎进来说话。
银杏正在小药房研制药水,谢氏的丫鬟忍不住凑过去瞧,只留下陈嬷嬷伺候二人用茶。
谢氏笑着问,“过几日便是三弟妹生辰,母亲准备好好操办,遣我来问弟妹,可有什么想法?”
徐云栖断然回绝,“不必办。”
谢氏客气道,“这怕是不成。”
“真的不必,”徐云栖面上罕见露出不耐,“还请嫂嫂替我回绝母亲。”
徐云栖态度前所未有坚决,谢氏不解,“三弟妹,不是我强求你,实在是你过门第一个生辰,不办显得王府失礼。”
徐云栖笑道,“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分寸,绝不叫王府为难。”
周叔方才递来消息,说是荀夫人趁着今日天晴出了门,看样子是往城外青山寺去了,想必不日她便有大动作,徐云栖哪有功夫办寿。
谢氏与徐云栖关系不算亲近,不敢深劝,“母亲那边我先替你说一声,这么大事想必还是得你自个儿回话。”
徐云栖点头,不再做声。
在她看来,谢氏该要走了,谢氏也觉得尴尬,目光落在自己捎来的礼盒,朝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便知二人有话说,便悄悄退了出去,又将廊外的仆妇丫鬟使开了。
徐云栖隐约猜到谢氏来意,慢腾腾喝了一口茶。
谢氏也没打算跟她绕关子,径直将人参锦盒推至她面前,
“三弟妹,明人不说暗话,我丈夫的毛病想必你猜到了,范太医开了方子,见效一阵,慢慢的也不管用了,他心里难受,我看着也着急,不知三弟妹可否帮忙想个法子。”
徐云栖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我需要把脉施针,他肯吗?”
谢氏顿时犯难,这种事又怎么好当面整治,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的弟妹,谢氏光想一想,就替丈夫尴尬,“没有别的法子吗?”
徐云栖笑着耸了耸肩,“没有。”
事情陷入僵局。
徐云栖看出她的为难,边抿茶边道,“这样的病例我治过不下二十人。”
谢氏:“……”
她对徐云栖的医术深信不疑。
“我也想呀,就是怕他不答应。”
徐云栖不说话了,目光移开看向小药房的方向,两个小丫头不知在捣腾什么,有模有样,银杏罕见耐心教人,徐云栖颇为好奇。
虽然所求不成,礼携了来,不可能带回去,谢氏还是很大方将盒子打开,“三弟妹,你过府这么久,我一直不得探望,这算是一点赔罪。”
徐云栖往盒子瞄了一眼,“不必了。”
谢氏只当她客气,“这人参是我娘家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弟妹别嫌弃。”
徐云栖无奈道,“不是我不收,是这个人参并不好。”
谢氏面颊顿时发烫,以为徐云栖是不给面子,徐云栖认真解释道,“呐,你瞧这人参闻着药香很浓,实则是被药水浸泡过,现在市面上真正的人参并不多,好人参就更少了。”
“原来如此。”谢氏窘迫极了,她赶忙将盒子合上,面带愧色,“我并不知情,抱歉了。”
这才察觉徐云栖性子比想象中不一样,李氏八百个心眼,谢氏与她说话嫌累得慌,徐云栖不同,纯粹简单。
谢氏心房稍稍松懈了些,“三弟妹,我丈夫的事我回头再劝劝,若能劝动他,再请弟妹出山。”
徐云栖颔首,送她出门。
自燕平离开内阁,秦王这边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心急如焚,底下的官员见形势不妙,隐隐不太听使唤,秦王为了震慑住场面,私下动作颇多。
为了拉秦王下马,裴沐珩少不得暗中筹划,每日早出晚归,徐云栖亦然,白日去医馆,夜里回府,夫妻二人大多时候只能在床上会面。
徐云栖暗中盯着荀府的动静。
等到六月初十这一日,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
“嫂嫂,青山寺的明远大师回京了,听闻在十五月圆之日摆坛看相,京中女眷最爱寻他问姻缘,我打算去找他求一道平安符,”
徐云栖笑吟吟捏着裴沐珊的脸颊,“你给谁求平安符?”
裴沐珊羞了一阵,大方承认道,“给燕少陵。”
赐婚圣旨已下,她与燕少陵的婚事板上钉钉,如今只等燕少陵好全便来下定。
“对了,那日恰恰是你生辰,咱们先去寺庙拜佛,回头再去胭脂铺子逛一逛,嫂嫂,我和芙儿要送你一份大礼。”
裴沐珊捧腮将脸蛋凑到她跟前,笑起来眉梢飞扬,顾盼生辉。
徐云栖看着活泼明丽的小姑子,目色深深,迟迟应了她一声,“好。”
到了傍晚一家人聚在锦和堂用晚膳,熙王妃也提到此事。
“你不办寿我也不勉强,听说生辰那日求佛最是灵验,你过门这么久还没好消息,我与你爹爹着急,十五这一日干脆让珩哥儿陪你去寺庙求个送子符。”
这话一落,徐云栖有些尴尬。
夫妻二人房事还算勤勉,日子也对,可惜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裴沐珩则是恍惚了片刻,若非母亲提醒,他压根不知徐云栖十五过生辰,心中顿生愧意,立时悄悄伸出手握住徐云栖的柔荑,回熙王妃道,“孩子要看缘分,此事我们夫妻有数,母亲以后不必操心了。至于十五……”裴沐珩偏转过眸看向徐云栖,“你若不想大办,便在府上举办家宴,将岳父岳母接过来吃个小酒,也算一番庆贺。”
他不想委屈妻子。
徐云栖连忙摇头,“我想去求佛。”眼神前所未有坚定。
裴沐珩听着妻子斩钉截铁的语气,心里莫名定了几分,她愿意生孩子,说明心在他这里,“好,只是十五这一日我当值,晚边来接你可好?”
徐云栖压根不乐意他去,“三爷忙公务吧,你去了,我少不得手忙脚乱,你不在,我也好自自在在跟着妹妹玩。”
裴沐珩心想她什么时候手忙脚乱过,看来是真不乐意他作陪,这是徐云栖嫁给他过的头一个生辰,身为丈夫总该有所表示。
到了翌日,徐家也遣了婆子来问,“夫人问十五这一日王府可办寿宴,若是不办,便叫姑奶奶陪着夫人去一趟青山寺,说是生辰这一日求神拜佛最是灵验,姑奶奶进门大半年了,还不曾有消息,夫人打算伴着您去求一道送子符。”
话术竟是与熙王妃一般无二。
看来荀夫人为了引她和母亲上钩,下了不少功夫。
徐云栖莞尔回道,“回去告诉母亲,十五那日清晨我去徐府接她。”
话虽这么说,到了十四这一日下午,徐云栖提前回了一趟徐府,章氏换了一身素裙,跪在观音佛像前焚香祷告,徐云栖推门进来与她打招呼,“母亲在做什么?”
章氏回眸一瞅见是她,面露讶异,“你怎么来了?明日不就见上了么?这会儿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您别多心,什么事都没有。”徐云栖上前搀着她落座,亲自给她斟茶,笑着回,“我突然想起母亲求佛最是灵验,当年您亲自写了他的生辰八字去拜佛,最后他成功考取县学第一,便想让母亲也替我写一张。”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主动提起荀羽,章氏愣了好一阵,茫然道,“是啊。”
记忆太久远,久到她险些记不清他的模样。
“当年我求完符回来,你不知从那捡来一个贝壳,你爹爹便将符箓塞在里面,佩戴在身,后来果然考了个头魁回来。”章氏沉浸在思绪里。
徐云栖并不是来与她回忆过往的,她准备好笔墨纸砚,将沾了墨汁的狼毫递到她手中,“娘,明日是我生辰,也是他的生辰,还请您将我们的生辰写在正反两面,我拿去求平安符。”
章氏很痛快地写下了徐云栖的生辰八字,轮到荀允和时,怎么都下不去笔,“你怎么突然想给他求?想他了?”
看着别人风风光光,有爹娘呵护着,她没有,心底深处一定是挂念的吧。
章氏心头泛酸。
徐云栖沉默片刻,兀自失笑,“或许吧。”
章氏含着泪一笔一画写下荀允和的生辰八字。
徐云栖看都没看一眼,将之在一旁晾干,不等章氏留饭,便捏着那张纸条出了门。
这一日裴沐珩休沐,早早回后院用膳,“待会我要去当值,夜里不会回府。”
徐云栖疑惑问,“你不是明夜当值吗?”
她并不希望裴沐珩掺和进来。
裴沐珩看着妻子,温声道,“我跟人换了班,今夜当值,明日傍晚尽早来接你,再陪你去街市。”
徐云栖嫁过来这么久,他不曾陪她出过门,明晚打算破例。
徐云栖见他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而是问起旁的事,“对了,明日我要出门,三爷可否借个侍卫给我?”
裴沐珩愣道,“我早安排黄岩护送你左右,你忘了?便是最早那回送你去医馆那个。”
徐云栖想起那少年的模样,不瞎打听主子的行踪,很听调派,这样的人她很喜欢。
“可信吗?”
裴沐珩心神一动,定定看了她片刻,他精心挑选的暗卫自然可信,徐云栖特意问一句,便是问于她而言是否可信。
可见徐云栖要做一些事,不方便告诉他。
裴沐珩没有理由干涉她的自由,“待会我便交待他,从即日起他归你管,万事我不过问。”
徐云栖闻言笑逐颜开,“多谢三爷。”
丈夫轻而易举便能猜到她的用意,这种默契实属难得。
天色一暗,裴沐珩便离开了。
徐云栖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随后端了一张圈椅坐到院子正中。
银杏爱荡秋千,每到一处,总爱扎个竹千秋搁在院中,如今亦然。
夜深人静,草木葳蕤,银杏的歌声便在这时被风送入耳郭。
徐云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坐在圈椅,左手捏着纸条未动,右手撑额靠在背搭上闭目养神。
黄莺般的腔调婉转流淌在庭院中,有雀鸟闻声而来,在半空盘旋半圈,最后落在墙垛聆听。
下人均被遣开了,清晖园内外未燃一灯,只有月光如水轻轻泻了一地,银沙笼罩在她周身,那身白衣飞扬翩跹,衬得她像一抹妖冶的鬼魂。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你生下来时,你爹爹高兴地抱着你一宿没睡,扬言一定要科考入京,将来做大官,让你成为世间最瞩目的明珠。”
“你所有的玩具都是他亲手所做。”
“他见不得别人穿着比你鲜艳,白日背着你干活,夜里挑灯抄书,换银子给你做衣裳。”
“你的银镯子还记得吗,那是你爹爹磨破了手,给你换来的宝贝……”
“囡囡,娘对你的爱,不及你爹爹万一。”
无声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灌入林间发出飕飕的响动。
徐云栖抬起眼,双目如同覆了一层冷雾,漠然盯着面前的虚空,心里一时像填平不了的深渊,一时如同浩瀚的苍穹,空无一物。
银杏唱了一会儿,嗓子累了,便问她,“姑娘,这么大事,您不知会姑爷一声吗?有姑爷帮衬,咱们兴许万无一失。”
徐云栖摇摇头,“不必了,那是他的恩师,他顾虑重重,恐下不去手。”
徐云栖没告诉银杏,她还担心裴沐珩坏她的事呢。
月盘悄然升去半空,又藏去乌云里,不知过去多久,银杏歌声宛如溪流入海,渐渐归于沉寂,周遭月华缓缓褪去,黯淡覆下来,慢慢将圈椅那道白影吞噬在夜色深处。
主仆二人就这么坐了一夜。
凌晨第一声鸟鸣划破天际,徐云栖睁开眼,迷茫的双眸悠悠睁开,蒙在瞳仁的那团冷雾渐渐晕开,起身,有露珠滑落裙摆,落在绣花鞋尖。
天亮了。
该启程了。
徐云栖将捏了一夜的纸条封入信封,来到清晖园与书房之间的斜廊,招来暗卫黄岩。
黄岩昨夜得了裴沐珩的吩咐,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主子是徐云栖,遂跪下行了大礼。
徐云栖静静看了他几息,将信笺递给他,神色淡漠道,“今日太阳下山之时,将此物交到内阁首辅……荀允和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