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霞光漫天,火红的鱼鳞一片片整整齐齐铺在天际,永宁殿红廊庑绿,秩序井然。
顾忌着老齐王丧期,永宁殿并未张灯结彩,不过从小宫女们面上的笑容看得出气氛融洽而轻快。
各府王妃带着晚辈们陆陆续续进了正殿。
皇后笑语嫣然等在上首,因是继后的身份,皇后年纪比皇帝其实要小上不少,今年也不过五十上下,生十二王时产后大出血差点丢了命,往后再不曾孕育孩子,皇后性子内敛,平日不显山露水,对十二王的疼爱却是遮也遮不住。
王妃们都知道她的心思,少不了对着十二王便是一顿夸赞,皇后十分受用,殿内热闹而不喧哗。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黑,皇后频频往外探目,“陛下怎么还没来?”
嬷嬷却知皇后问的压根不是皇帝,而是十二王,便笑着答,“奴婢打听了,十二王殿下入宫后便径直去了奉天殿,爷俩想必很快就会过来。”
果不其然,掌灯时分,外头传来一阵朗笑声,听得出来是皇帝来了,众人连忙起身。
须臾,珠帘被宫人撩开,一身明黄帝王服的皇帝由着几位王爷簇拥着大步踏入。
裴沐珩跟在十二王身侧入殿,第一眼便在人群中寻到了徐云栖,妻子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面颊白白嫩嫩,气色也是一眼的出挑。
徐云栖很快发现了他,两人视线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裴沐珩眸光深邃漆黑,这一眼便有些意味深长,徐云栖摸不着头脑,便干脆露出个大方的笑容,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又错开了。
皇帝落座皇后身侧,众人朝皇帝请安,王爷们也跟着给皇后行礼。
因是家宴,也不曾男女分席,依旧是各夫妻共用一几,嫡子为尊,十二王径直坐在皇后下首,在他对面的便是单独一几的燕贵妃,其余众人按品级依次落座。
裴沐珩给父母请了安,便来到徐云栖身侧,徐云栖被李氏叫去说话,转身过来时,裴沐珩已坐下了,来不及打量,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温热从柔软的碰触中滋生出来,徐云栖怕众人瞧见,轻轻将手垂下,宽袖滑下来将交握的双手遮得严严实实。
恰在这时有宫人过来奉茶,徐云栖赶忙抽手,裴沐珩也很快松开了她,徐云栖这才朝丈夫看来,两月不见,裴沐珩倒是变了个大样,原先那瓷白的皮肤鲜见晒黑了些,面颊也消瘦不少,些许是经过战场洗礼,五官添了几分凌厉的肃杀之气,隐隐的徐云栖还察觉到他耳下有一道极浅的伤痕。
徐云栖登即蹙眉问道,“三爷受伤了?”
裴沐珩朝前方的熙王妃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声张,只稍稍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低声回,“蛮族作乱,我领兵出战,受了点皮肉伤。”
徐云栖闻言面露凝重,她对蛮族并不陌生,确切地说很是熟悉,她与外祖父曾在蛮族待了整整一年,她可是亲眼见识过蛮族人彪悍的作战力,弓弩箭矢上都淬着毒,个个神出鬼没,裴沐珩嘴里说着受了皮肉伤,恐怕不止这般简单。
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既没举办正式的寿宴,各王府倒也没备很贵重的贺礼,不过侍奉皇后多年,众人岂能不晓得她的喜好,十二王不曾娶妻,缺的也就是针线上的活计,于是侄儿媳妇与侄女门使出十八般武艺,绣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孝敬十二王,侄子们便寻些罕见的玩意儿讨十二王欢喜。
这个时候裴沐兰便显现出她绣艺上的优势来,她做了一对护膝给十二王。
皇后身边的嬷嬷捧着那对护膝,啧啧称叹,“娘娘您瞧,这皮子用的最好的母鹿皮,十分软柔,里面还绣了一层丝绸重锻的里子,这针脚实在是细密,兰兰姑娘好手艺。”
皇后亲自接在手中捏了捏,满意之至,“十二呀,不曾娶妻,身旁也无个可心人伺候,得多亏了这些侄女侄媳们,时常想着他,这护膝做得好,本宫很喜欢。”
裴循对着裴沐兰摇摇一指,裴沐兰朝他歪头笑了笑,二人明显在打哑谜。
皇后瞧见问道,“怎么,你们俩这是还有悄悄话不成?”
裴循回道,“母后,上回我教了这丫头习箭,又赠了一把好弓给她,她这是给儿子的回礼呢。”
“原来如此。”
那日裴循赠出的可不止一把好弓。
徐云栖后知后觉想起这桩事,无措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正被身旁的裴沐襄拉着说话,一时没注意到她。
果然不一会在场的侄媳侄女都有贺礼送出,就是年纪最小的侄女也捧着一幅绢画给十二王祝寿,反倒是徐云栖被落了单。
这种事原也不会有人太在意。
偏生陈王的母亲陈贵妃与皇后等人论起这些孩子们的手艺,攀比儿子媳妇那是娘娘们的家常便饭。
熙王妃这才想起徐云栖不曾送礼,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媳妇,徐云栖朝她无辜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并不知今日是十二王的寿辰,熙王妃倒也没太意外,这个儿媳妇除了一身医术,恐怕没下过厨,也没拿过针线,这会儿忘了十二王的寿辰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偏生熙王妃这一眼就被有心人发现了。
秦王妃笑眯眯看着徐云栖,“珩哥儿媳妇好像还不曾献寿礼,对了,我记得那日十二王也曾教过你学箭吧。”
殿内静了一瞬,徐云栖倒也大方起身,朝皇后欠身道,“娘娘,孙媳手艺笨拙,就不献丑了。”
裴循也在这时回过身,朝她慢慢投来一眼,这一眼含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皇后哪会怪她,“你是什么性子本宫还能不知道,你赠了你十二叔两瓶药油,便是最好的寿礼。”
提到这一处,皇帝想起十二王的腿伤,“循儿伤势如何了?”
裴循起身行礼道,“父皇,儿子已痊愈。”
徐云栖给裴循疗伤的事,瞒不过皇帝,皇帝看着徐云栖颔首道,“都是珩哥儿媳妇功劳。”
裴循笑着应是。
裴沐珩自然不会让妻子置于尴尬之地,很快起身绕至殿中,朝帝后施了一礼,又与十二王作揖道,“侄儿一直记着今日是十二叔的寿辰,故而快马加鞭赶回,倒也带了一件寿礼要献给十二叔。”
“哦?”裴循明显满脸兴致。
裴沐珩抬首往身后望了一眼,只见黄维捧着一物快步上前,裴沐珩从他手中接过此物,再而递至裴循面前。
裴循目光落在那一物,幽幽眯了眯。
“半月前,侄儿亲自领着五千精锐潜伏入山,终于擒得蛮族之首孟衍,孟衍这些年不仅不给朝廷缴纳赋税,甚至打劫官粮,实在可恨。不过孟衍此人弓艺娴熟,便是侄儿也吃了他不少苦头,所幸陛下麾下的官兵终究胜他一筹,侄儿便在他们的灵山顶擒获了这把弓,十二叔最喜收藏名弓名箭,这把弓便献给十二叔当寿礼。”
这本该是一段佳话,甚至谁都要赞一句裴沐珩与裴循叔侄情深,毕竟当初裴沐珩是裴循带出来的。
但这里头却有一桩典故。
早在十国之际,朝廷为了招抚异族,遣人去灵山谈判,最后双方和谈成功,当时的承前太子着人在灵山立了一块碑,将朝廷官员与蛮民领袖共刻其上,象征情谊永存,且赠了一把好弓给当时的蛮民领袖彭玉山,这把弓世代相传,如今到了孟衍手里。
本没什么,可那位承前太子后来忤逆父亲,造反成功登基为帝。
十国去当今大晋有上千年之久,这段旧闻知之者甚少。
偏生熟读史书的裴循知晓,皇帝也知晓。
皇帝捏着那串沉香珠,往背搭上一靠,饶有兴致看着二人。
裴循深深凝望裴沐珩,旋即大笑一声,“好弓!”
他接了过来,手中一沉,这把弓渡了一层铜色,非力达千钧者拉不开,裴循把玩片刻,先是十分兴奋,到最后目露惋惜。
“循儿,这是怎么了?”
裴循将之奉给皇帝,“父皇,此弓上刻金纹,精致华美,却不太实用,不适合儿臣,这把弓有些年份了,不如献给父皇把玩。”
除了皇帝,裴循与裴沐珩,无人看出这里头的玄机。
皇帝手搭在膝盖,悠闲地点了点头,“行啊,你不喜欢,那就给朕。”
裴循扭头与裴沐珩道,“珩儿,这弓就当我收了,你别怪我借花献佛将它献给陛下,改明儿我请你喝酒,谢你这份心意。”
裴沐珩听到这里,微微苦笑。
“侄儿恭候大驾。”
半个时辰前,他入宫之时立即将此物献给皇帝,皇帝把玩了此弓,却是笑道,“今日是你十二叔生辰,这弓你给他。”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幕。
聪明如裴沐珩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当众离间他们父子的冒失之举,这无非是近来秦王式微,十二王势头正盛,皇帝偏又到了朽木之年,随意的一次试探罢了。
老道如裴循,自然是避过了这次险,但从此叔侄之间的隔阂就越深了。
眼看秦王不顶事,偏生荀允和这时又成了裴沐珩的岳丈,裴沐珩深知,这是这位智若渊海的帝王新一轮的平衡之策,意图拿他来制衡裴循。
而裴循这一句“赶明请你喝酒”,便意味着他要反击。
偏生席间言笑晏晏,谁也不知立在大晋权势最顶端的三人,完成了一次不见血光的交锋。
自古以来,帝王无情,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皇后等人浑然不觉,甚至连连笑着摇头,吩咐摆膳。
燕贵妃独自坐在小几饮酒,眼看上方,帝后坐在正席,皇帝还时不时抚了抚裴循的头额,怜爱之意十分明显,燕贵妃心中泛酸,她举起酒盏盈盈望向皇帝,“陛下,臣妾今日兴致好,陛下可否陪臣妾喝上几杯?”
皇帝听到燕贵妃这句颇带埋怨甚至暗含娇嗔的话,立即转身过来,往她的方向挪了几寸,“好好好,朕今日陪你,不醉不归。”
燕贵妃与皇帝年纪相仿,少时也算青梅竹马,先皇后去世后,整个后宫几乎都落在燕贵妃手中,燕平执掌内阁时,燕贵妃称得上如日中天,如果当初皇帝不是为了平衡江南势力,续娶苏氏女为后,皇后之位铁定是燕贵妃的囊中之物。
可惜没有如果。
这些年燕贵妃陪伴在皇帝身旁,何尝不委屈,她委屈之至。
这厢皇帝为了哄爱妃连喝了三杯,燕贵妃亲自替他掖了掖唇角,柔声道,“陛下尽管喝,臣妾给您备了醒酒丸,待会入睡前吃上一丸,明日起床保管您不头疼。”
今夜十二王寿辰,论理皇帝该歇在皇后宫中,不料燕贵妃明目张胆截胡。
皇后慢慢端着茶盏,默默看了一眼身侧的皇帝与燕贵妃,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人人道她这个皇后金尊玉贵,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谁又知道她的苦。
明明她才是凤印在手的当今皇后,偏偏整个后宫权利皆捏在燕贵妃手中,不仅如此,皇帝与燕贵妃相处极为默契,二人言谈举止更加熟稔随意,任谁瞧一眼,他们俩才像是真正的夫妻。
夫妻恩爱,郎情妾意……她这辈子是别想了。
若无循儿,她这一生大约便像一口枯井,了然无趣。
皇后忍下心头酸楚,将茶盏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搁下,捏着绣帕拭了拭下颚的水渍,与皇帝慢笑道,“陛下,说来循儿的婚事您也该定了。”
皇帝与燕贵妃喝得正起劲,募的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木然看了一眼皇后,视线转向裴循,“循儿,你可有看上的媳妇?”
裴循眸色一顿,漫不经心摇头,“全凭父皇做主。”
皇帝思忖片刻直问皇后,“皇后可有合适人选?”
皇后穿着一件湛蓝的缂丝褙子,一动不动坐在软塌,比起燕贵妃的张扬与热烈,皇后浑身罩着一股端秀的美,自来便有母仪天下的气格,“郑阁老之侄女,名唤郑秀娥,她虽不是郑阁老嫡亲女儿,却自小知书达理,才貌出众,因着父丧之故,年纪耽搁了,今年已满二十,算是大姑娘了,配咱们循儿却正好,陛下以为呢?”
郑阁老政务能力不如荀允和,却是随性和气,是朝中人缘最好的重臣,被誉为不倒翁,他素来不参与党争,处于中立一派,倘若娶了郑家女,便是把这位名望隆重的老臣给争取过来了。
裴循方才推拒了那把弓,算是通过了考验,皇帝无话可说,颔首道,“朕明日便下旨,定下这门婚事。”
皇后这才露出笑容,“多谢陛下。”
随后与下首的裴循道,“循儿?还不快谢恩?”
裴循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下,这才笑容熠熠起身给皇帝磕头谢恩。
燕贵妃闷了一肚子火,眼神委委屈屈瞥向皇帝,皇帝又忙着哄她,几杯酒下去,席间便热闹了。
陈王府的世子先上前来恭喜裴循,“郑姑娘性情娴雅,知书达理,出身名门,是王妃的不二人选,王叔这回可算选中了意。”
这说的哪是王妃最好人选,分明是皇后最佳人选。
众人看破不说破,纷纷恭喜裴循。
裴循听到“中意”二字,心里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转念一想,志在夺嫡之人,哪个不想娶一位大家闺秀,于是笑着一一回酒。
皇帝喝在兴头上,王爷王妃们不敢动,晚辈们三三两两潜出来透气。
李萱妍闹肚子拉着徐云栖去出恭,永宁殿后殿便有恭房,李萱妍偏不去,嫌殿内气闷,干脆带着徐云栖绕了出来,过了一段平折的水廊,前方灯火闪烁之地便是一个水榭,水榭往里的林子里便有一处恭房。
这里幽静怡人,李萱妍喜欢。
待二人从林子里出来,便见前方水榭立着一人,那人身姿伟仪,临水而立,水波兴来掀起他衣角,朦胧光色渡在他周身,衬着一身清越气质如同天人。
李萱妍瞧着那通身的气派不免有些羡慕徐云栖,耸了耸她的肩将人往那头一推,笑吟吟离开了。
徐云栖失笑一声,提着裙摆来到裴沐珩身侧,“三爷?”
裴沐珩听到这道温软的嗓音,转身过来,徐云栖穿着一身浅粉的缎面对襟褙子高挑立在台阶,湖光水色漫过她面颊,连着整个人美的很不真实。
许久不曾见她,心里自然是想的,深秋风寒,见她穿的单薄,便问道,“冷吗?”
徐云栖自来习练五禽戏,身子骨比一旁姑娘结实,方才又饮了几口酒,这会儿身上火辣辣的,哪里觉得冷,她摇头。
裴沐珩连忙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过来,五指插过去与她十指相扣,二人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涟漪款款的湖面,心里仿佛也有一股情意在漾。
后方石径上时不时有脚步声路过,细碎的笑声倒也不曾打搅二人,裴沐珩问起她在太医院的事,徐云栖避重就轻答了,裴沐珩看着报喜不报忧的妻子,颇为无奈,若非荀允和在京,他还真就不放心。
寒风拂面,徐云栖面颊的热浪褪去,有些冷了,指腹往他手背轻轻一按,问道,“三爷…”
正待邀他回去,那双清隽的眸子就这么转过来,水波荡漾映在他眼底,仿佛有星光倾垂而下,徐云栖仿佛被他蛊惑,喉咙就这么哑住了,“云栖,有没有想我?”
裴沐珩低沉的嗓音带着磁性,似有细碎的沙粒滚过心尖。
这样的问题没有第二种答案,徐云栖不假思索轻轻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下头。
裴沐珩也不知信她不曾,抬手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笑而不语。
少顷,察觉她鼻尖被冻得通红,裴沐珩牵着她回了永宁殿。
皇帝上了年纪,很快就喝醉了,宴席渐散。
至亥时三刻,熙王府众人一一回府,熙王跨进大门便转身去寻裴沐珩,“珩儿,你跟为父去一趟书房…。”
话音未落,熙王妃高声截住他的话,“这么晚了,珩儿风尘仆仆回来,不用歇的吗?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完狠狠朝丈夫使了两个眼色。
熙王顿时会意,也对,小儿夫妇成婚一年了,至今不见喜讯,熙王妃快愁白了头,熙王也跟着忧心,眼下还有什么事比子嗣更重要,于是熙王连忙收声,哈哈一笑携熙王妃往后院去。
哥哥嫂嫂双双离去,裴沐珊姐妹也很识趣没来捣乱,裴沐珩与徐云栖相视一眼,反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了清晖园,裴沐珩身上沾了些酒气,连忙去了浴室,刚将外衫褪去,便见屏风处光影一暗,徐云栖绕了进来。
裴沐珩半个身子已露在外头,衣衫尚搭在手腕处,只消往上一提便可穿好,裴沐珩却没动,不动声色问她,“云栖?”
过去徐云栖从未服侍过他沐浴,今日突然进来,裴沐珩有些意外,幽静的眸子微微起了几分热意,直到目光下移落在她掌心,见她手里拿着些许药水,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无奈抚了抚额。
徐云栖面色平静来到他身后,“我来看看你身上的伤。”
修长的背身交错了五六条刀痕,新旧相叠,其中一处虽是结了痂,从伤口痕迹来看,皮肉往外翻,刀剑划进去很深,徐云栖眉头一蹙,深深叹了一气,“我帮你洗。”
本是夫妻,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裴沐珩解了衣裳迈入浴桶,等他进去,徐云栖便弯腰在他身后替他擦拭背身。
徐云栖动作极是轻缓,处理又细致,一阵阵痒意顺着肌肤四处攀延,慢慢的这层痒意发酵化作燥热,裴沐珩喉结来回翻滚,等了一会,侧目问她,“好了吗?”
徐云栖嗯了一声,“快了……”
方才在水榭,她就是这么嗯了一声,丝丝缕缕似蚕丝,久久摩挲在耳边。
裴沐珩闭着眼没说话。
片刻徐云栖处理好伤口,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刚直起腰身,面前光线一暗,那男人腰带未系便将她抱起来,径直搁在高几上,徐云栖察觉底下垫着衣物,有些不知所措,“你伤口刚上药呢……”
濡湿的温软已落在雪白脖颈,肌肤疙瘩被一层层掀起来,徐云栖很快说不上话来,身后是薄薄的屏风无处借力,冷不丁拽住他肩骨,摸到一处伤口连忙松开手,纤细的胳膊便如柳条般在热腾腾的水汽里晃。
些许时辰过后,垫着的那件宽衫湿了一片,裴沐珩暗哑的嗓音低低擦过她耳畔,“这下我信你有想我…”
徐云栖面颊腾得一热,水盈盈的眸子立即瞥向别处,抿着唇没作声。
【第57章】
因着这句话,徐云栖再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事后将自己埋入被褥里一动不动。
这回是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裴沐珩却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哪里还睡得着,掀开被褥与她躺在一处,胸膛贴近她,绞尽脑汁地哄着,“云栖,你猜我从苗疆带来了什么?”
徐云栖心念一动,已经想转身了,却莫名没动,只低低嗯了一声,表示等着他下文。
裴沐珩却伸出手,将那纤细的身子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黑漆清澈的眸子乌溜溜的,乖巧又温顺地望着他,即便明白她从不是温顺的性子,被她这么看着,心神免不了荡漾。
“我给你带了三车的药材,还有些药浴的药包。”
这下徐云栖委实吃了一惊。
顾不上方才那点子尴尬,连忙从被褥里探出半个身,“真的吗?”
苗疆盛产奇珍药草,苗药在市面上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裴沐珩一下子给她拖了三车回来,徐云栖欣喜溢于言表。
屋子里虽然烧了炭火,夜里依然很凉,裴沐珩连忙将她按下去,连带褥子一同将她带入怀里,“东西搁在院子里,明日你一样一样理。我的云栖不爱花俏的衣裳,不喜金银珠宝,却独爱药材,为夫岂能不为你搜罗一些,往后去哪儿,我都给你带。”
这番低语伴着磨蹭耳珠的痒意一同滚入耳郭。
徐云栖一怔,喃喃地倚在他臂弯没有吱声。
比起过去她笑嘻嘻地道谢,裴沐珩更喜欢眼前她不吱声的模样,说明这礼物中了她的意。
四籁俱静,她就这么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闭上眼那一刻,心底头一回升腾起一抹茫然。
就在方才结束沐浴时,她甚至毫不犹豫从袖口抽出细细的银针,扎在腰腹数处穴位,将那东西流出来,外祖父之事水落石出前她不会让自己怀孩子,不想给彼此任何掣肘牵绊。
她不知她与他能走多远,会通向何方。
夜深,风从御花园穿梭出来,携带着些许晚桂的清香。
燕贵妃着人抬着昏醉的皇帝送去永寿宫后,裴循亲自搀着母亲往坤宁宫走。
皇后身子弱畏寒,裴循意在请轿撵,却被皇后推拒了,“循儿陪我走一走,我喝了些酒,吹吹冷风,清醒一些。”
寂静的宫道,深长又明亮,四周安静极了,唯有前方的路是清晰的,两侧宫墙挂着壁灯,时不时有巡逻的侍卫路过。
皇后明明是笑着的,也看似快慰,瞳仁深处的寂寞却比那秋寒还要凝重。
裴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娘,您再等一等,儿子定让你如愿。”
皇后明白裴循是什么意思,等得了机会除掉燕贵妃,整个后宫便是她的,届时便是帝后和鸣,皇后忽的自嘲了一声,朝他摇头,“娘早就不在意了,也从不在意。”
从入宫那一刻,她便知自己注定是家族荣耀的一颗棋子,是陛下平衡朝局的棋子。
“循儿,娘这一生凄愁自苦,却总是盼着你能如愿,今日陛下赐婚,你好像并无喜色?”
裴循愣了下,“母后为何这么说,您替我争取了郑阁老,这正是儿子所想,又岂会不喜?”
皇后眼底噙着泪,“是你非要那太子之位,为娘不得不帮你,否则依我之见,你便安安生生当个闲王,娶一房妻,延绵子嗣,恩恩爱爱多好呀。”皇后望着前方目露怅惘。
她这辈子得不到的,总盼着儿子得到。
裴循垂着眸,眼底无波无澜,“娘,在其位谋其政,儿子是中宫嫡子,即便不争,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风而上,父皇对我虽有掣肘,却已是在给我铺路,这东宫储君已是儿子囊中之物。”
皇后听了这话,默了一瞬,半晌缓缓吁出一口气,“秦王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裴循漠然道,“他如今只剩下空架子,不足为虑,真正需要忌惮的是熙王府。”
“熙王?”皇后驻足看着他,旋即摇头,“熙王此人最是重情重义,当年若非我拖着病驱求情,陛下一刀便砍了他,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呢,他不会与你为对的。”
裴循觉得皇后对朝局还是过于乐观了些,为免母亲担忧,他不欲深辩,只搀着她进了坤宁宫侧门,“儿子的事,娘就莫操心了,您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十月初六,裴沐珊大婚。
说来裴沐珊运气比十二王裴循好多了。
齐王一月的丧期至昨日便满,闷了一月的京城酒楼,在今日纷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衬着裴沐珊的婚事无比浩大,仿佛举城同庆。
裴沐珩离京两月,朝务堆积如山,自昨日凌晨忙到这会儿新娘快要出门才回来。
长嫂谢氏在外头迎客,二嫂李萱妍与高侧妃管着府内庶务,闺阁内,只徐云栖和裴沐兰并熙王妃在作陪。
裴沐珊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匣子首饰犹豫不决,她今日穿着一身紫红的郡主品妆婚服,颜色过于庄重,裴沐珊不喜,便试着用些鲜艳的首饰做点缀,裴沐兰前前后后帮她斟酌。
韩侧妃进来时,便见熙王妃坐在东次间抹泪,偏生里间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衬得熙王妃的泪便有些多余。
韩侧妃哭笑不得,来到熙王妃身边劝道,“瞧您,哭什么?没听见那珊珊丫头乐着呢。”
熙王妃抹干泪花,忧道,“可不就是因为她这般没轻没重,懵懂无知,我才替她悬心么,燕家现在是看重她,久而久之,婆媳终究是婆媳,哪里能容忍她一直这般昏头昏脑过日子,再者,当了娘又不一样……”
说到此处,熙王妃猛打了哽,“不对,我忘了件要事。”
韩侧妃毕竟是过来人,看熙王妃那脸色便知是怎么回事。
一听外头锣鼓喧天,唢呐声已越来越近,便急了,“哎呀快些快些,册子在哪,您要是不方便,我去!”
熙王妃连忙看向身侧的郝嬷嬷,郝嬷嬷也是猛拍脑袋,昨夜忙了一宿,又是清点嫁妆,核对宾客名单,又是准备裴沐珊嫁衣之类,反倒把这等要事给忘了,连忙入了里间翻箱倒柜,终于把事先备好的册子给取了过来。
熙王妃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韩侧妃,“算了,还是你去吧。”
韩侧妃接过册子,清了清嗓子掀帘进入里间。
裴沐珊终于挑了一支点翠蝶恋花的步摇插上发髻,颇有点睛之功效,得到了徐云栖和裴沐兰一致认可。
韩侧妃捏着册子进来,咳了几声,“那个,云栖和兰儿先出去,我有话要与珊珊说。”
徐云栖扭头看了一眼韩侧妃,又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册子,顿时了然,于是率先往外间去,裴沐兰还不肯走,被徐云栖给拉出去了。
裴沐珊正在梳妆台前左顾右盼,韩侧妃挨着她坐了下来,“珊珊哪,今日大婚,夜里便要圆房,咳,那个……有些事少不得要注意些……”
裴沐珊并非完全无知的少女,听了这话,没有觉得害躁,反而认真凑过来看册子。
韩侧妃打开第一页……二人视线不约而同落下去,只一眼韩侧妃皱了皱眉,这熙王妃也太古板了吧,这册子哪行呀。
韩侧妃于是连忙将册子一合,决定亲自上阵,她凑到裴沐珊耳边,低语数句。
裴沐珊听着面露古怪,几番想一问究竟,念及这是窥探父王隐私,最后作罢。
韩侧妃总算是勉勉强强完成任务出了门。
等韩侧妃离开,裴沐珊自个儿翻开册子端详了一番。
翻到一半,突然一束巨大的烟花升空,裴沐珊想起与燕少陵的约定,便知人到了门前,连忙将册子藏好,来到窗边往外头张望,“燕少陵带了什么人来迎亲?”
裴沐兰去外头打听明白后,折进来兴致勃勃告诉她,“少陵公子好威风,组了一五人队,囊括了今年新科状元,羽林卫中郎将,既有文臣也有武将,显然是冲着咱们三哥来的呀!”
裴沐珊听着面上有光,“三哥回来了吗?”
方才徐云栖告诉她,裴沐珩一早去了朝堂,也不知赶回来没有。
徐云栖笑吟吟掀帘进来,“回来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前堂宴客。”
裴沐珊心里好不紧张,裴沐珩的本事她心知肚明,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燕少陵肚子里可没多少墨水,恐哥哥不给郞婿面子,害燕少陵丢脸,连忙将徐云栖往外头推,“嫂嫂去前面瞧一瞧,若是我哥哥占上风,你就劝着点。”
徐云栖哈哈大笑,正要出门,被熙王妃一眼瞪回来,熙王妃当然不是瞪徐云栖,而是瞪女儿,“你只顾着燕少陵的面子,便忘了熙王府的面子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爹爹今日没让你三哥出马!”
熙王一来担忧裴沐珩忙于朝务无心出题,二来也是怕他不给燕少陵面子,弄得女婿颜面无光,于是将堵门的任务交给了长子和次子。
裴沐襄二人文不成武不就,岂能丢熙王府的脸,遂去萧家请了几位表公子助阵。
今日担当主将的便是萧家二公子,人称玉面郎君的萧冰。
外头的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萧冰这边三道文题均被他破了,裴沐襄不干了,隔着高墙吼道,“燕少陵,是你娶媳妇不是人家崔宁娶媳妇,你老老实实上前来,答一题便准你进来!”
外头燕少陵穿着大红四品官服大马金刀迈上台阶,“玉面郎君,放马过来吧!”
萧冰将《九章算术》都给搬来了,怎奈燕少陵准备充足有高手助阵,连着答对了五题,最后萧冰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了,燕少陵以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壶”破门而入。
这一场婚宴极尽奢华,燕少陵朝熙王磕了头敬了酒便往后院去,一路也算是过关斩将,新娘出门各地风俗不一,有家中兄弟背着出府的,也有媒人送到二门处等着郞婿来领的,燕少陵不走寻常路,只因萧冰连鞭子都使上了,无奈之下,燕少陵干脆跳上房梁,腾云驾雾般往后院掠去,最后成功抵达裴沐珊闺房外,将新娘子给抱了出来。急得熙王府的人跟在身后追。
熙王妃生怕女儿被燕少陵磕着碰着,不放心跟着出门,往二门来,这一处被王府姻亲女眷给堵得水泄不通。
银杏也爱热闹,却挤不出去,徐云栖拉着往另一头走,“咱们先回清晖园,再从斜廊去前厅,正好能送珊珊出门。”
熙王府再热闹,也无人敢踏足三房一步,待二人从清晖园绕出来,果然瞧见斜廊处,王凡等侍卫把守着关隘不许人进来,徐云栖高高兴兴拉着银杏去前厅。
斜廊出口处被堵着,二人又从北侧花廊折去前厅后廊,最后沿着下人上菜的甬道上了廊庑。
裴沐珩穿着绛红郡王服立在前厅廊下,在他身侧的赫然是被邀来做客的荀允和。
事实上熙王府也给章氏去了帖子,章氏顾念着荀允和不曾露面,只遣人送了贺礼来。
前方宾客熙熙攘攘,徐云栖主仆二人立在台矶处便没动了,恰巧这时燕少陵已抱着裴沐珊来到前厅,燕家迎亲的小伙子蜂拥而上,为燕少陵掠阵,恐摔到裴沐珊,熙王府的人也没敢真追。
不得不说,燕少陵这招“擒贼擒王”,拿捏住了熙王府上下。
眼看人要被抱去花轿了,裴沐襄怒气冲冲追了过来,“喂,燕少陵,你把我妹妹放下,好歹让她给我爹磕个头再走!”
燕少陵这人还真没脸没皮了,他堂而皇之立在大门处,带着商量口吻问熙王,“岳丈,珊珊皮肉嫩,这个磕头能不能免了?”
这是个眼里只有妻子没有世俗礼法的霸王。
隔着一院宾客,熙王立在正厅廊下,哭笑不得瞪他,“你个兔崽子,不磕头行,好歹让我吃我女儿一杯酒!”
大约是怀里裴沐珊说了什么,燕少陵不情不愿将人放了下来,待裴沐珊要往回走,燕少陵抬手一拦,捞住妻子的手腕,继续跟岳父掰手腕,“岳丈,成婚不走回头路,辛苦岳丈过来受酒。”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众宾客笑破了肚皮。
熙王这辈子都没这般无语过,不过念着燕少陵说的有道理,他还是选择了退让。
在场的女眷没有不为燕少陵喝彩的。
“嫁郎君当如是!”
荀允和看着燕少陵,再想起身边的女婿,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银杏望着这幕不知怎么便湿了眼眶,比起徐云栖的淡然处之,银杏素来是个多愁善感的,徐云栖见她哭得没鼻子没眼,嫌丢人,连忙掏出绣帕替她擦拭,“你放心,他日遇见你喜欢的,我也风风光光送你出门。”
银杏接过她手帕拭去眼泪,气得瞪她,“姑娘别说胡话,奴婢若是嫁了人,你不就一个人了吗?奴婢一辈子都不嫁,好好守着你。”
徐云栖微的一怔,她与银杏十年为伴,朝夕相处,真把她嫁出去了,可能还不适应呢。
徐云栖揉了揉她的发梢,“傻丫头,我不能拖着你一辈子。”
她希望银杏有自己的幸福,像裴沐珊这般被人爱护着。至于她,找到外祖父再说吧。
银杏不肯,气的哭,她嗓音向来清脆好辨,荀允和与裴沐珩不约而同回眸,便见徐云栖穿着一身海棠红的粉裙绰绰约约立在甬道口子,深重屋檐藻井繁复,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盏,几排五颜六色的宫灯铺在她身后随风而漾,却逼不退她眉间的炽艳。
她仿佛矗立在繁华旺景中,又仿佛被隔绝在喧嚣之外。
荀允和那一瞬,心头漫上浓烈的酸楚,连着脸色也白了几分。
看着裴沐珊给熙王敬酒那一刻,他何尝不羡慕。
他这辈子做梦都想亲自送云栖出嫁,给她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可惜他错过了。
裴沐珩也不比他好受多少,今日婚宴每一处的精心细凿,均成了落在他心里的针尖,妹妹嫁得有多风光,他对徐云栖的愧疚就有多强烈。
燕少陵敢当众跟熙王叫板,他当初尚不曾亲迎,他与徐云栖那场婚宴大约是整座上京城最冷清的婚宴,就更不消提冷落了她半年才圆房的事。
裴沐珩看着妻子,胸口扎针般疼。
徐云栖远远地朝二人屈了屈膝,听到管家高呼一声开席了,她又笑吟吟地挥了挥手,带着银杏往后头去了。
纤细的身影就这么翩然一转,消失在他视线里,有那么一瞬,裴沐珩担心她就这么走了。
即便燕平退出内阁,也丝毫没影响这场婚宴的热闹。
燕家许多门生故吏照旧上门贺喜,熙王奈何不了燕少陵,燕平亦然,早早将小儿子遣回后院,让他陪裴沐珊,自己率领长子长孙陪酒宴客。
燕家众姻亲女眷闹了一会儿洞房,便出去了。
燕少陵主动帮着妻子退去凤冠,又领着她在新房转了一圈,熟悉了环境,“处处依照你在王府的闺阁打造,你就不会觉得陌生。”
裴沐珊无话可说。
饿了一日,新婚夫妇二人聚在东次间桌案上吃席。
“瞧,应福楼的水晶虾饺,鸿福楼的水晶肘子,许昌楼的荷叶包鸡……”林林总总凑足十样,寓意十全十美,燕少陵笑眯眯邀功,“都是你喜欢吃的。”
裴沐珊被这屋子香味馋的流口水,“嫁人果然是正途啊。”
这可是在王府想都不敢想的,她已迫不及待拾起筷子开吃。
“嗯,这杏花村好酒!”
“咦,这荷叶包鸡味道仿佛更正宗了诶……”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裴沐珊几杯酒下肚,人已昏昏然,燕少陵累了一日也精疲力尽,跌跌撞撞搀着妻子起身,好在嬷嬷是个细心的,端了水进来伺候二人梳洗一番,而后夫妇双双往床榻倒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隐约听到公鸡打鸣,裴沐珊糊里糊涂睁开眼,账外红烛摇曳,天色未明,她茫然看着红艳艳的帘帐,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出嫁。
她看了一眼身侧,燕少陵睡得正酣,忍不住推了推他,“燕少陵,快些醒醒,什么时辰了。”
燕少陵第一下没醒,第二下大约是反应过来,几乎是弹跳起身,赶忙掀开帘帐往外一瞧,新式的西洋钟搁在不远处的桌案,已是寅时三刻。
裴沐珊愣愣看着他,总觉得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二人惺忪睡眼,均迷迷糊糊,也朦朦胧胧。
慢慢的,那张俊脸靠近她,呼吸擦过她鼻尖,裴沐珊身子瞬间绷紧,一口气吊在那里,大约是察觉她的紧张,燕少陵的吻先落在她耳后脖颈,湿热的气息很快将她身上的疙瘩给烫软了,裴沐珊腰身一柔被他推去枕褥间。
燕少陵自来游戏人间,被称浪荡子,没人会觉得他不懂这种事,燕平只吩咐管家丢给他一本册子,燕少陵心想小爷无师自通还需要人教,很快将册子扔开了。
肖想了这么多年,燕少陵心里无疑是激动且难以自持的,健硕修长的身子小心翼翼覆下,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贲张的气息,裴沐珊担心他折腾太久,自己受不住,红着脸推着他厚实的胸膛道,“你轻些。”
燕少陵额尖汗已渗出来,胡乱点着头。
他也很想循序渐进,体内那股滚烫的炙流一泻而下,由不得他从容。
裴沐珊感觉到有一股尖锐的刺痛往骨子里钻,下意识便想去推他,想起韩侧妃的话,还是忍住了,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上方的燕少陵一僵,很快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夫妻俩面面相觑。
空气里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燕少陵的俊脸先是一阵胀红旋即慢慢变得颓丧,到最后完全无地自容,“珊珊我……”
裴沐珊也是好一阵讶然,免不了有些失望,失望归失望,也没责怪燕少陵,而是赶忙将衣裳和好,绞尽脑汁宽抚他,“别急,慢慢来,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干巴巴地安慰着。心想明日回门,得寻徐云栖想法子。
【第58章】
经历了这么一件糟心事,夫妻俩都没了睡意,纷纷躺在婚床上,睁着眼等天亮。
裴沐珊怕燕少陵尴尬想装睡睡不着,燕少陵心里也闷的难受,等到第二声鸡鸣时,一跃而起去后院习武去了。
婚后第一日敬茶,燕家上下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唯独新婚夫妇有些无精打采,众人只当二人闹得晚,也就没当回事。
上午敬完茶,燕幼荷等人便拉着裴沐珊去摸牌,午膳过后,燕平又亲自领着二人入宫谢恩,燕贵妃留着裴沐珊说了好一晌话,天黑方回府。
到了夜里小夫妻躺在一处,燕少陵自然躁火焚身,怎奈怕裴沐珊再次失望,硬生生忍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回门,裴沐珊拉着燕少陵匆匆用了早膳,迫不及待往王府赶。
裴沐珩昨夜当值并不在府中,熙王带着长子次子迎接燕少陵,裴沐珊给父亲行了礼,便径直往后院去了,进了锦和堂抬眼一扫,大嫂和二嫂都在,唯独不见三嫂,裴沐珊性子急,顾不上给母亲行礼便问道,“三嫂呢?”
熙王妃嗔了她一眼,“还不到巳时呢,谁料到你这么早回来?你三嫂还在清晖园。”
裴沐珊抚了抚后脑勺,嘿嘿一笑,“那我去寻三嫂玩。”
裴沐珊一溜烟便闪出去了,熙王妃是叫都叫不住她。
裴沐珊这厢火急火燎赶到清晖园,果然瞧见徐云栖刚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来。
“嫂嫂!”
徐云栖身上沁着汗,一面拿着帕子擦拭,一面立在门口回望,见裴沐珊风风火火奔上廊庑,满脸惊讶,“珊珊,你回得这般早?”
裴沐珊很不好意思,“这不是想嫂嫂了吗?”
徐云栖才不信,迎着她进去喝茶,自个儿往里间走,“你等我换身衣裳过来。”
“好嘞。”裴沐珊看着她秀逸的背影,心里已经生了几分忐忑,银杏进去伺候徐云栖换洗,陈嬷嬷斟了一杯牛乳茶进来,“姑奶奶,您用了早膳没?”
“用过了,嫂嫂还没用?”
陈嬷嬷点头。
不一会,徐云栖换了干爽衣裳出来,陈嬷嬷也将五样点心呈上,裴沐珊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裴沐珊这人藏不住心事,满脸的焦急都写在脸上,徐云栖还能没看出来,失笑一声迅速填饱肚子,将人都使唤出去,拉着她问,“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裴沐珊闻言面露苦涩,将椅凳往她身侧挪了挪,忙回道,“嫂嫂,出大事了。”
徐云栖眉峰微挑,沉声问,“什么事?”
裴沐珊要哭不哭回,“燕少陵那事儿有碍。”
徐云栖属实一惊,那燕少陵身材高大,气势勃勃,徐云栖唯恐小姑子被他折腾坏了,怎么会不行呢。
“为什么这么说?”徐云栖很镇定问。
裴沐珊于是轻轻在她耳边叙述经过。
徐云栖听完一言难尽看着她,“你们就没试第二次?”
“哪敢哪!”裴沐珊欲哭无泪,擒着茶盏猛灌了一口,“你都不知昨晚怎么熬过来的,我看他那想又不敢的样子,着实心疼……”
徐云栖这会儿笑出了声,“两个呆瓜!”
裴沐珊被她这模样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嫂嫂你别光顾着笑,快想法子呀,我还年轻呢,不想守活寡。”
徐云栖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裴沐珊急了,使劲摇了摇她胳膊。徐云栖这才正襟危坐,与她解释道,“傻丫头,头一回大多是如此,你们再试两回便是了。”
“是吗?”裴沐珊面带狐疑,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哥也这样吗?”
这话着实把徐云栖给问住了。
裴沐珩还真没有,要么曾经有人伺候过他,要么是他城府极深,懂得拿捏分寸,徐云栖估摸着后者可能性更大。
“虽说不是人人如此,大多确是这般,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开导他,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是。”
裴沐珊听明白了,心头阴霾一散,眉间顿时变得飞扬,“多谢嫂嫂!”立即便折去正厅找到燕少陵,寻了个借口将人拉出去,小声耳语一番,夫妻俩相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有了徐云栖的释疑,总算豁然开朗。
小夫妻二人赖在王府整整一日,至晚方归。
裴沐珩没能赶上晚膳,至戌时初刻才回,照旧先去锦和堂给父母请安,熙王和熙王妃正在暖阁内絮叨女儿女婿。
熙王对女婿很满意,“这小子脾性是烈了些,对着珊珊是没话说,燕平今日还亲自陪着他们回门,可见燕家慎重,珊珊哪,我还真就放心了,如今只等着许家那小子丧期满,兰儿也可嫁过去,我府里的事呀算是办圆满了。”
裴沐兰前年与太常寺卿许家定了亲,怎奈郞婿服母丧,婚期推迟,得再等一年方能出阁。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熙王妃不太放在心上,“怎么就圆满了,你忘了珩儿和云栖丫头了。”
言下之意是三房还无子嗣。
这话一落,夫妻俩便见正主不紧不慢从屏风后绕进来,三人面面相觑一阵,熙王揉了揉眉棱,指了指跟前锦杌,“珩儿坐吧。”
裴沐珩原也没打算落座,看父母二人的架势,显然是要拉着他长谈,裴沐珩只得作陪。
话匣子打开,熙王妃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先前你不许我插手清晖园的事,我也没叫你为难,事事睁只眼闭只眼,偏生今日老二媳妇又害喜了,我心里那个叫愁呀,珩哥儿,你们成婚整整一年,也该有消息了。”
裴沐珩身上罩着件黑色氅衣,玄黑的绒子一垂到底,衬着那张俊脸越发白皙明锐,他眉目低垂一言未发。
他何尝不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可这种事急不得,更何况他们成婚虽有一年,圆房却不过半年,他并不想给云栖压力,“母亲,此事儿子心中有数,您不必担忧。”
熙王坐着离裴沐珩更近,眸光一瞥瞧见他眼角绷着的那抹凌厉,心中叹然。
裴沐珩志在夺嫡,怎么可能不急子嗣,无非是不显山露水罢了,于是他替儿子分辨道,“孩子要看缘分,越急越乱。”
熙王妃也明白这个道理,越催夫妻二人越有压力,反而弄巧成拙,遂不再多言。
裴沐珩起身施礼,离开了锦和堂,沿着抄手游廊出锦和堂侧门,往清晖园方向去。
蜿蜒的游廊灯火通明,前方有两个守夜的婆子在院子里巡逻,裴沐珩脚步极轻,二人浑然不觉。
“二少奶奶真是好命,生下勋少爷没多久,又有了喜脉,这回要是生个姑娘,可就凑了个好字。”
“可不是,不过你也别声张,若叫王妃身边的胡嬷嬷听见了,又得一顿训,二公子这边喜事连连,三房一点动静也无,王妃心里不悦着呢,咱们别往枪口上撞……”
“是这个理……”
那婆子不知偷了什么果儿吃,正吃得满嘴是汁,抬袖拭了拭,这一侧眸便发现身后缓步行着一人,只见他一袭黑氅挺拔如松,双目漆黑似渊,目光冷冷汵汵如同浸在水墨里,让人不敢迎视,认出是裴沐珩,两个婆子吓得扑跪在地,磕头如捣蒜。
裴沐珩不喜长舌之妇,对着二人皱了皱眉,“自己去领罚。”随后目不斜视离开。
行至清晖园侧门,径直便进去了,清晖园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一路安安静静,循着甬道踏上正屋廊庑,隔着透明的五彩琉璃窗瞥见屋内坐着一人。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旧衫神色容静坐在长几后,雪肤乌发,杏眼盈盈,大约是想到什么,她托腮笑了笑,被灯火衬着,颇有几分顾盼生辉的美。
如若当初有孩子,她就不会轻易提和离,有了孩子,她便落地生根,不会再想着和离。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裴沐珩对孩子的祈盼是毋庸置疑的。
收整心情,他如常踏入东次间,陈嬷嬷亲自替他接过氅衣挂在屏风处,又给他斟了茶。
“回来啦。”徐云栖听到动静,朝他露出笑容。
裴沐珩净了手喝了茶,来到她对面坐下。
徐云栖这两日忙着整理他从苗疆捎回来的药材,其中有一盒铁皮石斛,徐云栖擒起一颗往嘴里嚼着,依照大小不一分放在不同的格子里,她做的细致认真,裴沐珩一时也不好打搅,“你先忙,我去书房,等会儿再回来。”
徐云栖微愣,连忙抬眸问,“三爷有事吗?”
裴沐珩这会儿面上生了几分不自在,他起身抬脚勾来鼓凳,坐在她长几对面,将手臂伸出,露出一截瘦劲的手腕,“云栖,你给我把把脉。”
徐云栖喉咙一哽,面色立即凝重几分,“你哪儿不舒服吗?”
裴沐珩侧眸朝侍奉的陈嬷嬷看了一眼,陈嬷嬷赶忙屈膝退了出去,又将廊下伺候的人都使开了。
裴沐珩等她们脚步声走远,方正色看着徐云栖,“我们成婚这么久,夫妻敦伦也算频繁,却一直不见喜讯,你看看,我是否于子嗣有碍。”
徐云栖是大夫,也很会照顾自己,若是有问题只能出自他身上。
徐云栖听了这话,手中的毛笔骤然滑落,心口微微紧了紧,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她将嗓音放得很轻,“你为什么这么想?”
裴沐珩见她面露紧张,神色微缓,眼底缀着细碎的光芒,“未雨绸缪,事先排查,总无碍的。”
徐云栖脑筋转动片刻,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
今日午膳时,二嫂李萱妍捂着嘴吐了一轮,她当场把出喜脉,熙王妃当时脸色就僵了。
再联系裴沐珩这番举动,便很好理解。
裴沐珩到底急到什么地步,能让他怀疑自己身子有问题。
徐云栖心里一时五味陈杂,沉默片刻,她起身去浴室净手,折回来搭在他手腕,闭目听脉。
徐云栖只搭脉片刻便松开他。
这男人脉象稳健,节律均匀,根本不可能有碍,再看他气色观他手相,对应穴位处均无任何异样。
裴沐珩身子好不好,徐云栖当然比谁都清楚。
过去没怀孕,该是缘分没到,如今嘛……徐云栖心里有些硌得难受,面上还是露出笑容,“三爷身子好的很。”
说完这话,她垂下眸。
徐云栖面色微有些绯红,裴沐珩只当她不好意思,抿唇一笑,将手臂一翻握住了她柔荑,细细摩挲片刻,“好,书房有事,我等会回来。”
裴沐珩起身,来到屏风处取下披衫,重新系上离开。
徐云栖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等到他彻底消失在月洞门,眼底的光色暗下来。
如若没有今日这一出,她自信还能瞒下去。
可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期待,徐云栖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短时日内不能怀孕的事必须据实已告。
裴沐珩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将外祖父的事告诉他,夫妻二人坐下来冷静分析,权衡利弊,是好聚好散,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徐云栖都能接受。
打定主意,徐云栖也不迟疑,起身入内换了一身厚褙子,带上陈嬷嬷前往前院书房。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雾,纷纷扰扰,院子里的寒风更烈了。
陈嬷嬷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她,“少奶奶,奴婢给您取一件披风来?”
雨雾粘在她眉梢似有清霜,徐云栖立在廊庑点点头。
片刻,陈嬷嬷取了一件银鼠皮的披风匆匆赶过来,双臂往她身后一环,将她裹紧。
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很少有人将她照顾得这么细致,徐云栖回眸朝陈嬷嬷笑,“天冷,您就在厢房等着,我一人去便可。”
她习惯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便那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人。
不等陈嬷嬷反应,她已翩然出了月洞门。
【第59章】
裴沐珩回到书房,关于子嗣的愁绪也很快扔开,既然他们夫妻身子康健,怀孩子只待时日。
回京四日,到今日为止,终于把积累的公务处理完毕。
大晋有一个衙门名唤通政司,通政司司上传下达之职,每日各地折子均从通政司送入司礼监,司礼监过目后分门别类送去内阁,内阁大员票拟后再返回司礼监披红,披红的折子要么由内阁发放各部,要么由通政司传达四海。
除此之外,通政司也时常将朝中要务通过邸报的形式抄送各州县,张贴于州府衙门外,欲供人览阅,同时,各地郡县也有邸报通过通政司送往京城。
朝中三品以上官吏均有权从通政司预览邸报,裴沐珩亦然,除此之外,他也有些私人渠道获取更详细更有针对性的邸报,此刻暗卫王凡便把一日的邸报送来他案前。
裴沐珩阅过之后,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秦王地位江河日下,裴循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在朝中拥趸极多。
给皇帝做棋子制衡裴循?
裴沐珩逃不过,却也不能任由人摆布。
十二叔显然要对他下手,如何把这个局做好,应对得当甚至反戈一击,尚需细细思量。
裴沐珩修长的身子陷在圈椅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额心,以他对十二叔的了解,一定会尽最大可能抓住熙王府最大的弱点,一击必杀,让熙王府毫无招架之力。
熙王府最大的弱点便是父亲。
那么十二叔的把柄又是什么?
裴沐珩自然而然想起去年的通州一案,当初他莫名收到了一封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以次充好,就在他遣人赶赴通州时,粮仓发生大火,证据被毁得干干净净,最先他以为是幕后主使为掩盖换粮真相不得已为之,但后面事情的走向让他改变了看法。
粮仓起火后,太子敛财一案遮不住了,朝廷很快遣派人手前往通州,案情大白于天下,太子无处可遁,等太子被废后,紧接着又利用陈明山卖官鬻爵一案将火烧到秦王身上。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他当初自然也在暗中推波助澜,但通州粮仓那把火,如果他没猜错,铁定是十二叔所为。
如果火是十二叔所放,又是何人将信送给他?又为什么偏偏选定他呢?
这至今是一个未解之谜。
大理寺少卿刘越是裴沐珩安插在朝中的棋子,也是通州一案的主审官,离京之前,裴沐珩将那封求救信交予刘越,让刘越查到十二叔纵火的证据,也不知有无眉目。
“刘越府邸你去过了吗?”裴沐珩抬眸问王凡。
王凡这时将一个香囊从兜里取下交给他,“去过了,那封信刘大人又送回来了,粮仓发生大火后,当日值守的官员与守卫均被处死,涉案的运粮河工全部被发配去营州充军,刘大人想了法子核对了每个人的字迹指纹,可惜依然没找到那个人。”
“充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裴沐珩问。
王凡答道,“案发后那些河工最先全部被扣留在通州府衙的牢狱,太子被废后,那些人就被送去了营州。”
裴沐珩直觉不太对劲,“设法去查一查,充军这条指令是何人所下?”
“遵命!”
裴沐珩从香囊里取出那份旧信,正要打开瞧,这时廊庑外传来黄维细沉的嗓音,“少奶奶是来探望三爷的吗?”
徐云栖轻柔的腔调隔着雨雾传来,“我有事寻三爷,三爷在忙吗?”
徐云栖何时主动来过书房,裴沐珩恐黄维怠慢她,不假思索扬声,“黄维,将夫人请进来。”
哪怕裴沐珩不吩咐,黄维也不会拦人,夫妻二人感情黄维是看在眼里的,立即点头哈腰将人送进来,王凡朝徐云栖施一礼,便退了出去。
徐云栖披着氅衣,扶着博古架绕了进来。
“三爷……我没打搅你吧。”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裴沐珩起身迎她,示意她在对面罗汉床上坐下。
徐云栖解开披风,裴沐珩接过替她搁在屏风处,回眸问她,“冷吗?”
徐云栖心里藏着事,哪顾得上冷,遂摇头,裴沐珩还是不放心,扬声唤黄维去取炭盆来,陪着她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徐云栖解了披风才发觉书房有些冷,裴沐珩瞧见她抱了抱胳膊,抬手将她双手牵过来,握的严严实实,“外头在下雨,你怎么过来了?”
徐云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裴沐珩温柔看着她,指腹已在摩挲她冰冷的手背,帮她取暖。
想起此行的目的,徐云栖不自觉抽了手,裴沐珩眸光微微闪烁了下,正待开口,这时黄维领着小厮抬了炭盆进来,三人一进一出带过一阵风,恰恰将桌案上那封信给刮下来。
裴沐珩对着徐云栖已无任何遮掩,听闻她过来,这封信也没想着收,此刻见信飘飘落落,飞快抬手去接,徐云栖只觉一行熟悉的字迹从眼前一晃而过,她突然尖锐出声,“三爷!”
她嗓音骤然拔得很高,裴沐珩被她唬了一跳,接住信后立即回眸看她,“怎么了,云栖?”
徐云栖心咚咚直跳,猛地起身,扑向裴沐珩的手掌,二话不说掰开他掌心,将那封信取出。
信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徐云栖不及细辨内容,却是认出字迹乃外祖亲笔,眼眶骤然灌入一股酸气,她红着眼眉峰拧得极紧,咄咄逼人问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她嗓音都在发抖。
裴沐珩被她的模样给惊到了。
成婚整整一年,徐云栖别说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任何时候云淡风轻,便是身世大白那一夜她也甚是镇定,如眼前这般整个人神情绷紧,眼底充满了不安与急迫,还是头一遭。
裴沐珩眯起眼看着她,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去年九月初三收到这封信,信来自通州粮仓方向,云栖,你认出这封信的主人?”
徐云栖指腹握紧了信札,骨细丰盈的手臂止不住颤抖,她与裴沐珩去年十月成的婚,信是九月送到他手中,也就是说外祖父兴许听闻她要嫁给裴沐珩,便写了这份求救信,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她早应该发现的……眼底的泪就这么晃了出来,徐云栖双目通红答他,“这是我外祖父的字迹。”
裴沐珩瞳仁猛地一缩,简直不可置信。
他重新接过信札,再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只觉匪夷所思,“你外祖父不是在三年前跌落了山崖吗,他怎么可能在通州,还写了这样一份信札?云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任何瞒下去的必要了。
徐云栖望着外头迷茫的雨雾,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落,“三爷,我如实告诉您,我外祖父乃江湖名医,我自小跟随他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三年前的一日,外祖父将我送回老家荆州,独自一人北上西州采药,三个月过后传来他跌落山崖的消息,我如五雷轰顶,一面去信给刚入京的母亲,一面带着银杏背上行囊前往西州寻他,可惜我在西州一无所获……
“后来母亲闻外祖仙逝,着人接我入京,我恰巧在京郊附近发现外祖父留下的求救信号,往后整整一年我便如大海捞针,四处寻找外祖父的踪迹。哪怕嫁给你后,我也一直没有放弃,直到……直到我无意中听到了十三针的传说……”
随后徐云栖一五一十将设法潜去太医院,并引出范太医的事都告诉了裴沐珩。
裴沐珩听到最后,双目如同覆上一层阴霾,深不见底,挺拔的身子杵似山峰,僵硬着一动不动。
章老爷子牵扯到三十年前的旧案,是什么样的旧案能逼得当朝太医院首座自杀。
裴沐珩直觉告诉自己,与帝后脱不了干系。
这个消息过于震天动地,裴沐珩委实有些吃消不住。
到底纵横朝廷多年,裴沐珩也算见惯大风大浪,很快平复心情,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徐云栖身上。
所以,面前这个整日笑吟吟的姑娘,看似没心没肺,实则独自承受了排山倒海的压力。
裴沐珩最先升起的是一抹心疼,旋即很快被恼怒甚至是憋屈给取代。
他拽住了她颤抖的双手,目光冷硬如铁,“咱们成婚也有一年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从你打老嬷嬷口中听到十三针的消息,到今日也有三月之久,这三月你却是一点端倪都不露,徐云栖,你实在是……”
裴沐珩看着她通红的双眸,终究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狠狠瞪着她难以消气。
现在不是论这个的时候,徐云栖反抓住他手臂,含着泪喃喃问道,“三爷,我入京是前年十月,外祖父给你这份求救信是去年九月,也就是说这当中他被人困了足足一年,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你告诉我这封信详细来处,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裴沐珩心里的怒已积攒到了极致,他将她双手箍紧,迫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徐云栖,到今日你还打算独自一人撑着吗?”他从齿缝里挤出一行字。
这还是他头一回用这样生硬的语气与徐云栖说话,那双眸子过于冷峻,令徐云栖打了个寒颤,她深叹着气,“三爷,我外祖父沾染了滔天大祸,我恐此案牵连熙王府,甚至干扰你夺嫡大业,不是我想独自撑着,是我不得不如此,大不了也就是死了我和外祖父二人,若是牵连王府,我难以赎罪。这也是我今日来寻你的缘由,事情便是如此,三爷想明白,我可就此离去,不与你相干……”
徐云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尾音都在发颤。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之久,上回她尚且能毫不犹豫收拾行囊离开,如今心里却泛起一股涩涩的闷胀的酸楚。
她没有独自做决定,而是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了他。
裴沐珩听了这句话,脑海闪过一阵轰鸣。
她果然又是来提和离的。
他给气疯了。
“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丈夫?”
裴沐珩将她双手抵在她腰后,几乎将她整个身子捞在怀里,徐云栖被迫撞在小案处,她也气急,“我若没把你当丈夫,又怎么会与你做那等事……”
裴沐珩反笑了起来,大约笑得过于讽刺,连着眼底那抹潋滟也化作戾气,“是那种随时可以挥手作别的丈夫是吗?”
徐云栖结舌。
裴沐珩目光一寸寸在她面颊逡巡,从她蹙紧的眉梢,到哭红的双眼,再到战战股股的双肩。
原来她在意一个人是这般模样啊。还是头一回见呢。
裴沐珩心底泛起涩涩的酸疼,承认自己今日是被气狠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的母亲也好,父亲也罢,还有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包括我这个同床共枕的丈夫在内,这些人通通不在你眼里,你真正在乎的除了那个丫头,也就你外祖父而已。你为了你外祖父可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是外嫁女,即便他真有祸事,我熙王府也能保你平安,你就没想过,为我作一丝停留吗?”
仿若有雨雾苍苍茫茫覆过周身,徐云栖似乎被人扔在旷野,无处可去,又似被他抵在墙角,无处可退,她茫然地看着他,眼底的泪花渐渐凝结成霜,她轻轻吐字,不带一丝温度,“三爷,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在你心目中很重要似的。”
她语带嘲讽,“我们是圣旨赐婚,你是被迫娶的我,洞房之夜约法三章您忘了吗?你凭什么让我认为我于你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拉着你跟我共担生死。”
徐云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冷漠,是自当年那场大火起,被父母遗弃十五年来,辗转四海漂泊无依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她终于褪去了那层柔弱的保护色,露出性格里的底色。
很好。
洞房之夜的约法三章狠狠鞭笞着裴沐珩的脑门,他心头的怒火被瞬间浇灭。
当初对她的冷落和淡漠,如今成了横亘在夫妻感情之间的鸿沟。当初那份识大体知进退,如今成了与她心意相通的绊脚石。
规矩是他定的,她一字不落遵守,现在他有什么理由反过来责备她。
裴沐珩终于尝到搬起石头砸脚的痛感,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对不起,云栖,过去是我不对,我无话可说,”裴沐珩先是痛快认错,旋即郑重道,“那今日我要告诉你,你行医也好,你外祖父惹祸也罢,皆与我夺嫡不相冲突。”
他承认,他从未想过为徐云栖放弃抱负,也永远不会,在他看来,有权有势,方能护住妻儿安虞,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担当。
等他坐在那个位置,朝堂便是他说了算,规矩便是由他来定。
他需在意一个臣子的眼光?
生杀予夺,皆由他手。
遇到难关,徐云栖第一个念头是独自解决不牵连别人。
而他不是。
“有问题,去解决,遇到难关,咱们跨过去,而不是想着一拍两散,云栖我能理解你的遭遇让你养成独来独往的性子,但身为丈夫我不能接受。”
到此刻,裴沐珩已全然冷静下来,他松开她双手,在罗汉床上坐下,手中捏着那封信,指尖轻轻敲打在小案,沉吟道,“你外祖父一事已牵扯朝争,此事我不可能任由你横冲直闯,从今日起,我来接手,你等消息便可。”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徐云栖听了那番话,颇有些五内空空,沉默片刻,她抚了抚衣裙,慢慢挨着罗汉床坐下,这个时候外祖父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裴沐珩要接手,她不拦着他,“你能帮我,我感激不尽,只是我与外祖父素来有暗语相通,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裴沐珩还是被她给气笑了,“徐云栖,这是我分内之事,不是帮忙。”他纠正道,“你试着信任我,安安生生在府上等着。”
徐云栖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责备她把他当外人,这个时候与他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她抿着唇明智地不吭一声。
裴沐珩见她终于不再辩驳,抬手扯了扯领口,缓缓吁出一口气。
书房内顿时陷入寂静,外头雨声渐大,落在台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徐云栖怔忡了片刻,目光渐渐聚焦,这才察觉他桌案上堆着不少文书,想必他还有公务要忙,徐云栖不敢打搅,悄悄看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轻声道,“三爷,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裴沐珩没有回她这茬,而是反问她,“你今日怎么想着来坦白?”
瞒了这般久,突然与他开诚布公,实在叫裴沐珩不太安心。
徐云栖心里咯噔了一下,轻轻瞥他一眼,这一眼便叫裴沐珩生出不妙之感,他立即坐正身子,眸光发紧,一副吃人的样子,“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60章】
指针滴滴答答指向亥时初刻,四下幽寂无声。
裴沐珩手扶在小案,双目蓄着寒芒阴沉盯着她,周身罩着一种紧绷的威势。
徐云栖本是为这事而来,因外祖父信笺一事被耽搁,自然也没打算瞒他,孩子的事还是开诚布公说明白的好。
“外祖父之案兹体事大,万一有了孩子恐回头叫你我为难,同房后,我便施针流了出去……今日你非要把脉,我实在不忍瞒你,故而决定据实已告。”
这话一出,无异于五雷轰顶。
裴沐珩只觉眼前闪过一阵黑线,仿佛有万千呱噪的乌鸦在脑门前盘旋,周身气血均往额尖窜。
明明最聪明不过的人,对着这一行话怎么都体会不出意思来。
她这是不想怀他的孩子?
他难以想象他这边欢欢喜喜与她恩爱缠绵,她转背就能无情地把他们的孩子给‘流’掉。
如果说方才章老爷子的事,他尚且能理解一二,避孕这桩已然是触及他的底线,他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
那一贯沉稳的神情濒临碎裂。
徐云栖说完这话,浓黑的鸦羽垂下,已不敢看他脸色。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对面那男人呼吸越来越沉,目光似刀子似的拼命往她面颊使,徐云栖有些顶不住了。
果不其然,他宽袖骤然一拂,罗汉床的小案均被他一掀而落,他惯用的紫砂器具悉数碰撞在地,发出尖脆的碎声,紧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罩过来,修长的手臂捏住她下颚迫着她看向他。
“徐云栖,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裴沐珩双目猩红,面色阴沉得拧出水来。
徐云栖望着这样的他,心底一片彷徨。
决定动身来书房时,委实没料到裴沐珩反应这么大,在她看来,以裴沐珩之心性即便生气也能坐下来好好谈,直到方才他说出那番话,又气成那样,让她迷迷糊糊觉着,他对她……对这份婚姻看得比她想象中要更重要。
徐云栖心里有些乱糟糟的。恐他被气狠了,只得轻声解释,“三爷,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这么做也是有缘故的,我们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一个孩子,孩子却没有权利选择父母……我们不能为一己之私,一时之快,枉顾孩子的安危。即便不能给她最好的前程,却至少要予她一个安稳的家,外祖父的事危险,三爷夺嫡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我希望三爷能明白我这番心思……”
她不能让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裴沐珩眼风锐利地劈过来,眼底霁月风光褪尽,唯剩排山倒海的暗芒,“如果我坚持同房,你待怎样?”
徐云栖也知这会儿不宜与他硬碰硬,便轻声与他商议,“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好好养个孩子不好吗?”
裴沐珩冷笑,“你就没想过多信任我一些,将自己彻彻底底交给我,你要信我能保护好你和孩子。”
这话又将徐云栖本色给激出来,她视线静静与他交汇,舌尖在牙关抵了抵,语气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任何人。”
外祖父自来便拿母亲章氏做例子,教导她始终保持一份独立和清醒,不要沦陷情爱。
裴沐珩听了这话,猛地想起青山寺那晚,她对荀允和说,她这辈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那个时候心里半是钦佩欣赏半是酸胀难受,如今同样的话扔在他身上,只剩赤裸裸的刺痛。
裴沐珩深深眯着眼牢牢注视着她,徐云栖已被他逼退在罗汉床的角落,纤细脆弱的胳膊瑟缩在一隅,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凝望他,白皙的面颊哭出一层霞晕,交织着泪痕,皓腕被他捏在掌心,柔韧的身姿如柳条般在他身下款款摆动试图挣脱却不得。
他素来知晓她腰有多细,有多软,覆满水光的菱唇有多甜,体内炙热的血脉来回窜动甚至在叫嚣着渴望,他很清楚知道这会儿他想做什么。
雨势隔绝了外头一切杂音,她被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暧昧一触即发,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一动便可吸入彼此的气息,他甚至已嗅到了那股温软的体香,让人食髓知味。
浓密的鸦羽轻轻颤动,那双熠熠如月的眼却始终清明且清醒,没有含羞带怯,也没有丝毫缱绻情态。
裴沐珩眸光暗了又暗,唇角牵出一丝自嘲。
强迫她?他裴沐珩,何至于此!
眼底的怒火渐渐燃烧殆尽到最后只余一片灰烬,裴沐珩松开她,起身慢慢后退两步,转身扶着桌案,不再看她。
徐云栖紧绷的脊梁蓦地松懈,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木木看了一会他修长的背影,她起身取下披风利落离开。
深秋风寒,浓烈的雨汽从窗缝里挤进来,拍打在他面颊,裴沐珩不知不觉在桌案前立了半个时辰之久,脸上的青气已退,心底却空空落落好似荒原。
当初熙王府的挑刺,满京城的嘲讽,她面不改色始终如一,那时他很庆幸自己娶了这么一位大方的妻子,如今真相血淋淋摆在面前。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如果真是为了孩子安危推迟怀孕,他不是不能接受,可他深知不只如此,说到底她是怕孩子束缚了这段婚姻,绊住她的脚步。
她为外祖父入京,为外祖父留在京城,那么寻到外祖父之后呢。
裴沐珩不欲想,也不敢想。
这一夜在罗汉床上浑浑噩噩睡过,次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他照常醒来,意识有那么一刹那的混沌,他渐渐收整心绪扶案坐起。捏着眉心寻思许久,他扬声唤来王凡,这一开口方觉喉咙有些发哑。
王凡很快进来了,裴沐珩脑海闪过昨夜的种种,怒火已消了大半,心口那股酸胀的情绪还不曾平复,气肯定是气着的,一时半会还没法好好与她说话。
他淡声吩咐着,“去后院寻到夫人,让她将她外祖的画像画出来。”
仅凭字迹无法断定,有了画像与特征便可有的放矢。
王凡很快退出书房,循着朦胧的光色来到清晖园。立即让守门的婆子去请徐云栖。
徐云栖昨夜至后半夜才睡着。
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坦白的也坦白了,裴沐珩如若不能理解,她也无计可施。
起先担忧外祖父辗转难眠,转念一想有了消息也是好事,后半夜总算睡踏实了,这会儿被将将起床的陈嬷嬷给摇醒,一听王凡过来,必有要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匆匆穿戴唤来王凡,王凡将裴沐珩的意思转告,徐云栖当即便画了图,又嘱咐了许多细节。
“这是我与外祖父的暗语,你只消发出暗语,他必有回应。”
王凡拿着画像回到书房,裴沐珩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立即排兵布阵遣人分头去通州和营州寻人。
出了这么大事,裴沐珩不可能坐得住,一早便去了朝堂,不得不说,范太医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便是裴沐珩明知牵涉宫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打算寻荀允和通气,商议稳妥再见机行事。
偏生这个节骨眼,朝廷出了一档子事。历朝历代皇帝,为表彰自己功绩都有效仿始皇泰山封禅的夙念,当今圣上亦然,尤其他年迈体衰,恐时日无多,这个念头便更深切了,不过皇帝也很清楚,国库并不丰裕,封禅劳民伤财,不敢轻易为之,有人察觉皇帝心思,建议皇帝着人去泰山祭祀为帝王祈福,皇帝应允了。
支持裴循一党的官员趁机纷纷上书,恳求皇帝立中宫嫡子为太子,准裴循前往泰山替他祭祀。
裴沐珩看穿这是裴循的预谋,岂能让他得逞,他太了解帝王的猜忌之心,反其道而行之,暗中示意己派官员附和,就连燕平也上了一道折子拥立裴循,这下好了,众口铄金,裴循这位中宫嫡子已然是呼风唤雨,等裴循当上太子,朝臣眼里还有皇帝吗?
裴循立在大殿正中露出冷笑。
此举果然激起皇帝反感,恰在这时,秦王跳出来反对,“十二弟腿伤刚好不久,长途跋涉不利于恢复,不若还是儿臣代父皇出巡。”
让秦王去是不可能的,皇帝神色懒懒顺驴下坡,“你说的不无道理,循儿还是在京养伤为要,这样吧……”皇帝粗粝的手指在蟠龙宝座上敲了敲,目光最后落在荀允和身上,“荀卿乃百官之首,你替朕前往泰山,给朕,给天下子民,给大晋社稷祭祀祈福。”
就这样,荀允和被派遣出京,裴沐珩不得机会与他细谈章老爷子的事,只得按下不表。
心里生着闷气,又怎么愿意回府。裴沐珩这一夜也歇在官署区。
徐云栖不是没关注裴沐珩的动向,到了下衙的时辰便遣陈嬷嬷去前院问,大约薄暮冥冥时,陈嬷嬷灰头土脸回来了,眼神晦暗看着她,“爷今日不回来了。”
徐云栖倒也没多想,毕竟裴沐珩时常不回府。
到了第三日便是十月初十,王府有规矩,逢十便在锦和堂用晚膳。
这一日裴沐珩大多是不会落下的。
徐云栖早早抵达锦和堂,时不时往门口张望两眼,平日裴沐珊在府上,家宴甚是热闹,如今她一走,显得冷清不少,裴沐兰性子内敛,李萱妍怀着孕怕勾出熙王妃伤心事也不敢吱声,谢氏向来稳重,徐云栖就更不用说了,一家人坐着便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了。
碰巧管家这会儿进来禀道,说是裴沐珩有公务不能回府,熙王妃面上的兴致越发寡淡了。
她百无聊赖搅动着筷子,时不时往徐云栖觑上两眼。
忍了许久,宴后,熙王妃还是把徐云栖留下了。
这应该是婆媳俩自成婚后第一次私下交谈。
熙王妃面色还是和善的,“云栖呀,近来身子养得可好?那燕窝可日日吃了?”
自上回被燕老夫人一激,熙王妃日日都给徐云栖送燕窝,徐云栖后来又给她施针两回,如今她这头风已许久不曾发作,她就当是给小儿媳妇的谢礼,其余媳妇也不敢说什么。
徐云栖一眼看透熙王妃的心思,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母亲心里愁什么,儿媳心知肚明,儿媳便实话告诉您,我与三爷成婚虽有一年,实则半年后才圆房,这当中三爷又去过苗疆两月,实打实在府上的日子也不过四个多月,三爷公务繁忙,也不是每日都回府,今日您也瞧见了,所以您要盼孙子,怕暂时还没有。”
徐云栖一席话让熙王妃心惊肉跳。
裴沐珩竟然半年后才与徐云栖圆房。
天哪。
熙王妃摇摇欲坠,差点要坐不稳了,过去她生怕徐云栖不知轻重缠着儿子,哪知这丫头闷声不吭受了这么大委屈,熙王妃嘴张了半晌,心头一阵钝痛,“云栖……此事你怎么从未说过?”
熙王妃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些戚戚然,当初她对徐云栖是什么态度,阖城知晓,如今又问这样的话,她自个儿面子其实很挂不住了。
就在她以为徐云栖要嘲讽几句时,徐云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没必要说呀,这是夫妻之间的私事,我与三爷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嘛。”
熙王妃额尖一阵突突地跳,她不敢想象这事要被荀允和知晓会是什么后果,那位内阁首辅,可是在前段时日鞍前马后送女儿上衙,接女儿回府,这消息一旦传到他耳朵里,荀允和会立即把女儿接回去。
熙王妃脑门一阵冷汗,不假思索将徐云栖的手握住,“云栖,此事是王府对不住你,珩儿那边我会去训他……”
徐云栖不着痕迹抽出手,笑眯眯截住她的话,“母亲,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让您去责备三爷,只是告诉您,您不必再催生,孩子的事我与三爷心中有数,您放心吧。”
随后徐云栖便告辞了。
熙王妃看着她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熙王从屏风后绕出来,也是满脸不可思议,不过以儿子的性格倒也不太意外。
见妻子欲哭无泪,连忙安抚道,“好了好了,他们俩都是有主意的,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熙王妃抹了抹泪,哽咽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她……当初我偏待她,她从不叫委屈,我身子不好,她也不计前嫌给我治病,她方才若是怼我两句我还好受些,偏生她没有……”
熙王哈哈大笑,“老三媳妇是个大度的性子,行医嘛,悬壶济世,见惯生死,这些事恐不在她眼里,你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
熙王妃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看着熙王,问出她最担忧之处,“她心地宽大是好,可心里有咱们儿子么?”
“这……”熙王委实不好说。
谁能料到当初无比嫌弃徐云栖出身的熙王妃,如今生怕徐云栖心里没她儿子,生怕她跑了。
徐云栖回到清晖园后,银杏正从药房里迎了出来。
“姑娘,奴婢将阿胶方子配好了,明日清晨便可下锅熬胶,每日吃上一片,整个冬日都暖暖和和的。”
徐云栖揉了揉她脸蛋笑着道好。
消食过后,主仆二人入屋洗漱,收拾停当一道往暖阁里窝着。
更深露重,孤鸟扑棱着翅膀从琉璃窗外一划而过,银杏陪着徐云栖躺在被窝里,频频往窗外瞥,“姑娘,姑爷大约是被您气狠了,三日没回府呢。”
徐云栖放空大脑,正昏昏入睡,“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银杏回眸,往她怀里挤,“好姑娘,看在姑爷帮咱们寻老爷子的份上,要不要去哄哄他?”
徐云栖听了这话,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那晚她将一切前因后果剖析给他听,都已做好与他好聚好散的准备,那男人偏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把整个事接管过去,徐云栖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撼动那是假的。
只是裴沐珩那频频叩击心灵的发问,令她很是不适。
她从未好好审视过这场婚姻,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他答应她行医,给与她妻子的尊重与空间,她便觉得可以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而现在事情显然超乎她的预料。
裴沐珩要的比她想象中要多。
徐云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没理出一个头绪,揉了揉眉棱,翻身躺下。
“哄男人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她不会。
亥时三刻,裴沐珩悄然回了王府。
徐云栖习惯在这个时辰寝歇,裴沐珩也渐渐的把这个时辰点刻在了潜意识里。
黄维恭恭敬敬迎着他往三房方向走,“三爷,今日要不要歇在后院?”
夫妻俩吵架的事黄维心知肚明,这么一问显然是希望裴沐珩去跟徐云栖和好。
裴沐珩止步在斜廊台阶处,抬眸看向夜空,细雨飘摇,无数雨丝在灯芒下扑腾乱舞,他俊脸隐在暗处叫人分辨不清,立了片刻,眼皮淡淡往清晖园方向掀了掀,折身回了书房。
裴沐珩这两日心情甚是复杂。
他这人从来都不好相与,但对着妻子却是和颜悦色的,他始终认为,真正有本事的男人绝不可能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是以他对徐云栖称得上温和体贴,尽可能给她撑腰,照顾到她的情绪,她要行医,他也说服自己去配合她。
但徐云栖不肯怀孩子,委实踩在他容忍的底线。
就这么僵持下去,有悖裴沐珩一贯的准则。
若无其事继续去哄她惯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祟。
他竟盼望着她主动示好,哪怕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