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7

余三壶:燃骨 81 - 85


【第81章】 谢侯亲笔

    中一略一思忖,代谢燃答道:“我不清楚当年那异族诅咒的原理,但目前来看恐怕和白玉盘相似,不止认血脉,还认命盘。若是只有血脉对,没有帝运,如李小灯,不会触发诅咒。若是只有帝运,血脉不对,只有赵浔,亦不会。偏偏谢燃附身了李小灯,帝运和血脉都有了,便出了问题。”
    谢燃便总结道:“我也这么猜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这禁咒出了错,谁也没得到想要的。”
    对于李小灯来说,他想得到帝运,取代赵浔,却反而失去身体,做了孤魂野鬼。
    对于谢燃来说,他想转世投胎,断绝异族诅咒,却反而借尸还魂。
    中一立刻道:“那也不是,你那情人……好吧好吧,我说你那皇帝学生可快如愿以偿了。”
    谢燃微微思忖:“说来我还曾无意间见过李小灯的魂魄,可否将这身体还给他?”
    他这话落下,判官却神色大变:“你当真见过他?”
    谢燃颔首。
    “那可麻烦了!魂魄七日后不至地府,则可成凶魂厉魄。他这可多少天了?一定是大怨恨才能撑着,你要真把身体还给他,他怕是得成活死人一般危害一方的厉鬼。”
    后土也道:“谢公子,李小灯的事情地府会处理的,动用禁咒是他自己的因,自然也有对应的果。你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先处理好你这边的事情就好啦。”
    谢燃这里的事,无非就是毁掉自己的尸体,好好投胎。
    几日后的元宵夜,赵浔要做复活阵法,到时候无论如何要把他的尸体拿出来。到时候有主阵人中一里应外合,按理应该毁掉尸体并不困难。
    但凡事总有万一。
    谢燃微微凝眉,忽然抬首道:“诸位,再帮我加一重保险吧。无论如何,到时赵浔一定要将我的魂魄引出,一旦我魂魄离体,中一大师便封了我现在这具躯壳……”
    中一愣了:“你要我怎么封?”
    谢燃眼中厉光闪过:“——若是有魂魄入体,即予我绞杀之令。”
    他抬眸望向面露震惊的众人,竟是微微一笑,淡道:“仔细想来,对谢某而言,转世投胎和魂飞魄散其实也没多大差别。请诸位帮我,断无必要因我一人之因,功亏一篑。”
    ……
    谢燃醒后,正是天方破晓。
    那何囤醒后,心理阴影依然很严重,吓得觉都不敢睡。他在这里活不好,宫廷终究也不适合他。便请求出宫去了。而带来准予出宫指令的竟然是大内总管张真本人。
    张公公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是笑眯眯的,抱着拂尘,看何囤抖抖索索地抱着包裹,走出西园。
    何囤走前,微微犹豫,还是小跑到谢燃面前,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
    那是个小碎银子。何囤这样的农家少年,不知省吃俭用多久,才能省下来。
    “那个什么,我听话本子说,伴君如伴虎,你哪怕真做了男皇妃,自己也要小心……”这少年讷讷道:“你收下钱吧。我知道……我们能出宫都是你帮的忙。”
    谢燃正想推辞,却见何囤偷偷把那比他两个头还大的包裹露出一条缝,里面一堆碗筷茶杯,何囤挤眉弄眼道:“收下吧收下吧,我可还带了园子里好多好东西走!”
    谢燃:“……”
    这傻孩子应该不知道私带宫中物品出去是大罪,也不知道这个角度恐怕张真都能看清他包里究竟是什么。
    谢燃果断道:“你还是快走吧,保重……卖这些东西时别太张扬……”
    “我可不舍得卖,宫里的东西,我要当传家宝做纪念,”这少年大言不惭地窃窃私语道:“那我走啦,你也保重。”
    张真身后的宫人便领上何囤,带他出宫去。西园便只剩下谢燃和张真二人。
    风拂树梢,这宫廷的的角落静谧地连鸟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张真还是笑眯眯的,忽然道:“公子竟然和西园这些孩子处得这样不错。”
    他这话着实奇怪,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又初来宫中,理应成为朋友。
    谢燃却只是轻轻笑道:“我年轻时也曾有过许多心思单纯的朋友,只是后来大多渐行渐远了。”
    按理说,在张真听来,谢燃这话更奇怪。“李小灯”实际年纪与赵浔相仿,至多二十余岁,又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十分瘦削,比实际年纪要小上许多,这句“年轻时”着实古怪。
    张真没有说话,却也忽然不笑了,他细细地打量着谢燃。
    微微一段沉默后,张真又弯腰笑道:“公子,陛下召您,随奴才来吧。”
    说罢,他带谢燃出了西园,顺着御花园一路向外。
    两人走了一段,地段越来越偏僻,两侧全是宫苑,却不闻一点声息,也不知有没有主人。
    谢燃忽然停下了脚步。
    张真原本在前头引路,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公子可是乏了?要歇歇脚吗。”
    谢燃笑道:“那倒不至于那么娇贵,只是觉得这里够静了,公公想交代在下什么,便可以说了。”
    张真抖了抖拂尘,依旧低眉陪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谢燃便道:“公公,这不是去陛下宫里的路。”
    “这宫苑辽阔,又处处都是规矩。公子来了没多久,就对宫中道路如此熟悉,真是难得。”
    张公公虽然在内宦中已算做到了顶,寻常官员见他都得百般讨好,却永远是一副谨小慎微的宫人样子,像是习惯了半弓着背,不管对谁,都语带三分笑。但只要是有点脑子的,谁都不敢小瞧了他。
    光说一点,一个太监,若是能任一名皇帝的大内总管,可能只需要特别听话;若任两名皇帝的大内总管,可能需要特别聪明。但若连任三轮,这些皇帝之间传位还传的腥风血雨,那就实在是耐人寻味了。
    谢燃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真说完那些好听话,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但陛下也不是总在寝殿的,这次是让咱家带公子去别的地方面圣。”
    谢燃颔首,却没走:“张公公,真是陛下召我?恐怕不是吧。若公公是想问上次给您那封信的问题,请可直言。”
    “公子为何如此笃信不是陛下要见您?”
    谢燃道:“因为我了解他。”
    谢燃了解赵浔。从少年时起,赵浔便十分执拗,对认定的事情……和人有超乎寻常的执着,甚至偏执。
    而赵浔之前便认定了他的身份,如今忽然来了个反转,想来没个三两天,他的陛下是消化不过来的。
    而赵浔虽然疯,同时又非常冷静有手腕。现在恐怕正忙着查这查那,事情彻底弄清楚前,是不会再找谢燃的。
    这些话谢燃自然不会对张真言明。只是张真闻言之后,深深望了谢燃一眼:“公子没有说错,奴才的确有几句话想问问公子。您给奴才的信……是您亲笔所书吗?”
    谢燃颔首:“谢过公公寄信与探查。”
    自然是亲笔写的,而且是定军侯谢燃的亲笔字迹。
    他微微一顿,又说了句:“公公向来照顾在下,多谢。”


【第82章】 渡亡灵于黄泉

    谢燃刚才说的“照顾”并非托辞。
    张真在非常关键的时期帮过谢燃三次。
    第一次,是谢燃少年时,庆利帝问他婚配之事,当时张真委婉地提醒谢燃此事事关定军侯府。
    第二次,是谢燃青年时,张真给了谢燃一个暖炉,字条写着庆利帝怀疑赵浔身世。
    而第三回,就是这次了。
    此话落下,张真抬起眼睛深深看了谢燃一眼。
    他声音更为慎重道:“不敢。奴才问,您简单回答便可——您知道陛下要将您时时拘在身边,是为了复活帝师谢侯爷吗?”
    谢燃道:“知道。”
    张真又问:“您愿意为他达成最终这个目的吗?”
    谢燃毫不犹豫道:“不愿。”
    张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您想做到什么程度?”
    谢燃笑了:“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让亡者安息,生者安定。此乃不得不行之正道,为此在下愿不惜一切。”
    张真道:“公子待如何?”
    谢燃:“第一步,毁死者尸身,第二步,渡亡灵于黄泉。”
    张真缓缓道:“公子,且不说陛下容不容您做得第一步,这第二步,死后之事虚无缥缈,没人知道,又遑论找到谢侯爷的亡魂,使其愿意被超度呢?”
    谢燃却笑道:“这第二条,唯独对我而言,是最简单的。公公该这么想,谢燃或许也知道阴阳有隔的道理,并不想长留阳世。”
    张真一怔,而后弯腰弓身,慎重行了一礼,道:“奴才明白了。那前头宫殿中便有一人,或许能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谢燃抬手作揖,竟毫不犹豫向前而去。
    张真却道:“公子且慢。前头那人……却也正是前几日曾于山顶派人刺杀您的人,您还要见吗?”
    这样石破天惊地一句话,若是赵浔在此,恐怕闹的不可开交,张真却十分平淡地说了出来。谢燃也仿佛寻常一听。
    谢燃竟然笑道:“那更是……求之不得。”
    谢燃顺着张真指的方向一路向前,进了一个荒废的宫室,里面挂着些破旧的红色帷帐,重重叠叠。帷帐尽头,渐渐显露出一人身形,身形瘦削,环佩玲珑,步摇华贵——
    公主,赵如意。
    赵如意面前摆着一张棋盘。
    谢燃心中正想,最近怎么人人都找我下棋。
    须知虽然的确有棋风这种东西,但主要还是常对奕者之间的一种熟悉感,会让人怀疑,但远不算确凿。
    上位者该信证据,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感觉。
    待他低头一看,却发现棋盘上竟然已有一副棋局。
    谢燃看了这盘棋许久,没有说话。
    赵如意抬起头,看着谢燃:“是你啊。那天西园初见,你下棋时,我便觉得熟悉,原来并非错觉。”
    谢燃坦然道:“殿下聪慧。你开始并没看错,后来我趁你不注意,动了一子罢了。”
    赵如意弯起唇角,神情嘲讽,轻轻笑道:“原来动一子而变一局的确做得到啊。既然阁下如此厉害,便再猜一件事吧——几日前,谁派人在山崖刺杀你?幕后主使又是谁?”
    从她这话看来,此事竟然还有幕后主使。
    谢燃却似乎毫不意外,笑道:“刺客自然是公主派的。”
    赵如意抬了抬眼睛,自己拿着白棋在棋盘上放下一子,倒不像是想和谢燃下棋,反而像是要自己摆个什么棋局看着玩。
    “阁下怎么看起来毫不意外?怎么猜出来的?”她说到一半,忽然神色有些微妙,语气冷冷道:“是了,刚才你在外头和那张真说了半天?是不是他告诉你的?”
    赵如意不待谢燃回答,便幽幽道:“阁下好本事,听说那张公公先前还为你寄信办事过?张真三朝元老,还没见他对谁这么照顾过。我原本以为念着先夫与他义子有点交情,让他将你引来,却没想到反而是个笑话。”
    她忽然又是一笑:“不过也是正常,阁下和我那位好皇兄同进同出,早就是登堂入室的红人了。阉奴么,最爱逢迎屈膝,正巧这宫里本没有妃子,逮着个机会,不更应该——”
    她越说语气越是尖刻,尤其说到同进同出和登堂入室,简直带出点别的意味来。
    谢燃不自觉皱了眉,打断道:“公主殿下,口下留德吧。不为在下,张真也算看着您长大的。”
    赵如意竟然当真停了下来,看谢燃的神情却更为古怪。刻薄未散,恨意更深,却又有些藏的更深的缅怀和迷茫。
    她用精美修长的护甲拨了拨棋子,幽幽道:“好,本宫不说了。那请公子为本宫解惑,到底是为什么猜测刺杀是本宫所为。”
    谢燃道:“发通缉令的郡守是你的人,先前西园集体中毒之事,你也有嫌疑。”
    赵如意笑道:“你也说了,只是有嫌疑。我好歹也算堂堂公主,凭这点莫须有的推测,便要给我定罪吗?”
    谢燃摇头:“自然不是。这些是陛下说的,我转告给你听罢了。若陛下问起,殿下请先想好对策。”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内容却石破天惊。竟然是要帮刺杀自己的凶手!
    赵如意抬起头,霍然起身,死死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也知道是猜测,究竟又从何判定我是凶手?你又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谢燃却不疾不徐地从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拿在手里把玩:“从那些刺客的招式——他们用的是’破军’之阵。破军,昔年谢燃亲创阵法,只有其亲兵暗卫习之,从不外传。你派来刺杀的那些人,是谢燃的。谢燃死后,这些人分为两份,一份远在边塞驻军,自然没有嫌疑。”
    他缓缓道:“另一份,留在了宫中便赠给了殿下你。让你用来,完成他的遗愿。”
    赵如意沉默半晌,神色古怪,似喜似怒:“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说幕后主使是九泉之下的定军侯?这一切你又从何而知?”
    谢燃摇头笑了。
    赵如意道:“你又摇头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谢燃却道:“错了一半,对了一半。”
    “……这话是什么意思?”赵如意问。
    谢燃不急不缓道:“我的确想说,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便是谢燃。”
    “那哪里错了?”
    “错在——但亡者,却不一定好好安于九泉。”
    他边说,边将那颗黑子落于棋盘。
    只这一目,仿佛给黑子布局附了一目,如巨龙忽然苏醒,其势万千,立刻在棋局上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赵如意死死盯着那颗黑子。
    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脆响,竟是她自己深深捏断了自己的宝石护甲,尖锐的宝石划破了公主的指腹。
    她却仿佛毫无痛觉,神情语气说是质疑……甚至,更像是兴奋。
    良久,她喃喃低道:“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如意,是我。”谢燃轻轻笑道,眉间却毫无笑意:“把破军留给你的人是我,曾与你下这局棋后处死你夫君的是我。嘱咐你做这些事,告诉你可能会有人复活谢燃的人,同样是我。不过……是生前的我,是定军侯,谢燃。”
    赵如意眼眶鲜红,似是恨极,却缓缓落下一道泪来,她嘴唇轻轻嚅动,却终究没喊出那个称呼。
    ——老师。
    她年纪和赵浔相仿,豆蔻之年时还尤其喜欢围着谢燃转,说老师漂亮又能干,以后想找个和老师一样的夫君。
    然而,在谢燃死后,她说出的却是“谢燃,不能活”。
    她对面的年轻人却似乎对她的情绪毫无察觉,只是失神地垂眸看着棋局,眉宇间是与这幅年轻皮相完全不符的沉郁。
    他淡淡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留下遗命让你杀死所有肖似谢燃之人的幕后主使,也是我。”他冷冷说道:“如意,你还记得我死前和你说的话,很好——谢燃,不能活,更不能死而复生。”
    他对赵如意拱手为礼,清楚明了地说道:“谢某多谢殿下。”
    怪不得谢燃似乎对查刺杀自己的人毫无兴趣。原来……真相竟然如此荒唐。
    ——要杀他的人,竟然算是他自己。


【第83章】 异族

    谢燃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前和赵如意的最后一次对话。
    赵如意原本不愿意见他的,只是他比较会卖惨,坦诚自己打算去死了,公主殿下不知是出于早年情分怜悯,还是只是报仇泄愤的原因,见了他。
    “我曾在钦天监有奇遇,预见过一些东西,”谢燃道:“我死后,若是有形貌与我肖似者出现,皆杀之,否则会有大难临头。”
    当时赵如意问,你为什么觉得我还会帮你呢。
    谢燃当时十分平静理性地说:“两个原因。一、你在意社稷百姓。二、你恨我,并不希望我复生。所以,哪怕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你也会不遗余力地帮我……杀掉我自己。”
    荒弃的宫殿中,两人相对而坐。
    一边是身着繁复华服的公主,一边是卑微稚嫩的少年。但他们对视之间,时光、生死,却如浮尘而散,往事重重浮现。
    “是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赵如意问完,却没有等谢燃回答的意思,自己轻轻笑了一声,叹道:“是了,都是起于那场异族之战。如果不是那次……或许苏清也不会死。”
    苏清,正是赵如意那位早亡的丈夫。他也曾名动盛京,才名冠绝。
    ——一切或许开始在更早。但,最后的导火索,的确就是……那场谢燃主导的……受到诅咒的,不详、不义之战。
    很少有人知道,那场所谓的异族之战,谢燃短暂生命中最暴戾的屠戮……早在他当年抵达战场之前,便已有了不详的开端。
    谢燃带兵一路向边疆而去时,便已听说那里起了瘟疫。非常可怖而诡异的疫病。
    说不清是怎么传播开来的,得病的人初时只是精神不济,而后会慢慢性情变化,行为癫狂,身上也会长出异样的红疹,然后发作到最后……这些人会逐渐失去理智,疯癫大笑,自相残杀。
    因为瘟疫感染者身上起的红疹远看如同一张狰狞红润的笑唇,又因为发作到最后许多人会笑面捅死身边的人,因此,又被称为“笑疫”或者“笑面诅”。
    是的,也有人称其为诅咒,因为这种瘟疫的发作与其说是疾病,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
    有人说,这是异族不甘生存之地被占据,因此利用他们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在报复中原人。
    也有人说,是异族死去的圣女亡魂作祟,她曾被中原男人欺骗,始乱终弃,也导致族人流离失所,最后自杀谢罪,死时鲜血流七日不歇,浸润身下土地,诅咒由此播下种子,蔓延近三十年,终于在此刻生根发芽。
    而谢燃到达边疆军营那刻,才发现自己之前道听途说的那些,竟然都算是轻描淡写。甚至连他之前无懈可击的谋划,夺取虎符的计策,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都化作了遥不可及的天真。
    军营已经乱了。没有哨兵。军营中遍地火光,血海四溅,但相杀的人都穿着本朝军服。
    诡异的笑声在夜晚就像凄厉的鬼鸣。
    他们是在自相残杀。因为这些军士,竟然也感染了笑疫。
    前任主帅孙华已经自作主张,正面迎战了异族。
    谢燃领任时,其实已经在盛京下令军队按兵不动,但偏偏谁都没有算到一点——便是孙华这名前任主将。
    孙将军四十余岁,年轻时也在盛京任职,曾是国舅一脉,只是他嗅觉敏锐,自谢燃得权后便自请出京,到边疆领兵。
    这次盛京任命下来,一方面他不甘心一个虎符便要将多年兵权旁落他人,另一方面,他和谢燃有仇,觉得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死。
    种种原因,孙将军觉得自己的确没有乖乖听命的理由。
    而他唯一的选择,似乎就是在谢燃来前便打赢这场战,保住军权。
    但是显而易见地,他输了。
    谢燃来到主将帅帐时,孙华正领口大敞,狼狈地抓挠胸前的红疹。
    将军手劲大,那红疹早已血肉模糊,却依然是个笑脸的形状,仿佛笑着笑着流下了鲜血。
    这笑面疫的神异之处便在于不会让人完全疯癫,却能无限地放大人的欲望。比如营外那些自相残杀的士兵,虽然是战友,却更是竞争对手。军营中又其实也是个丛林社会,常有欺压。因此许多人心中皆有怨恨嫉妒,如今中疫报复,残杀报复,实在正常。
    而这位孙华将军,非但没有行使主帅应有的职责,镇压暴乱,反而在自己营帐中疯癫地抓挠着自己,反复在案前写着什么,嘴里自言自语,仿佛已经神志全无。
    谢燃带着亲兵入帐,见此情景,朝着孙华,蓦然拔剑!
    血花四溅,那孙华却没死。谢燃那一剑非常精准地划开他胸部皮肤,失血让孙华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却又不至于致命。
    孙华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认出了谢燃,哈哈大笑起来:“是你啊,谢家小子!本帅要死了,可你也赢不了了哈哈哈哈!这个军队全完了,朝廷全完了,异族赢啦!”
    谢燃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他脸上:“身为主帅,军营大乱,你龟缩至此,也配称帅?”
    孙华忽然不笑了,冷冷道:“盛京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也配说本帅!你以为我没想过办法吗?之所以是现在这副样子,正是因为我是此地主帅。”
    孙华这话古怪,谢燃却没有深究的时间和心情,只说:“此刻开始,军队由我接手!瘟疫如何开始,如何传播,目前的控制方法,染病人的名单,写给我!”
    孙华咳着血,当真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给了谢燃一本手写的册子。谢燃打开翻了一会,眉头越皱越紧。
    这笑疫着实古怪。首先,这东西的传染大体上似乎和血液或者接触相关。比如士兵们都是和异族作战后染上的。而流民路过军营时,又有人被传染。
    但仔细来说,却又不那么严格。
    比如说其实和异族人厮杀最多的应该是底层士兵,但是这些人中得笑疫的却反而不多,基本只有几千人。但中层军官却有一半染病,而再到上层将军,包括孙华在内,几乎高达九成。
    似乎这笑疫更喜欢……位高权重之人。权利越高,它越喜欢,越纠缠。
    孙华看着谢燃凝重的神情,忽然幽幽道:“谢公子……哦不对,现在也应该称呼你谢侯爷、谢大帅了吧,你想知道这笑疫的解法吗?”
    “你知道?”
    “知道。”孙华说:“但此事不能被你我二人之外的第三人听懂,隔墙有耳,谢帅,你且附耳过来。”
    谢燃抬眸,神色冷冽地打量他。
    孙华忽然并指道:“孙某此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天人共愤!”
    他说这话时,神色怨恨。


【第84章】 要么死,要么为我所用

    谢燃走了过去。
    孙华忽然笑了,他贴在谢燃耳边,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话。
    此话落下,谢燃神色大变,就要质问。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觉得颊边泼上滚烫液体!
    再一看,那孙华竟然已经用匕首插进自己胸口,鲜血喷涌,直染红了谢燃半身。
    孙华狂笑道:“谢家小儿,我本就要死了,怕什么不得好死!我擅自出兵至此下场,原本就会遗臭万年,又怕什么天人共愤!”
    亲兵一拥而上,就要制住孙华,但已经来不及了,谢燃沾了他那么多血,若这古怪的笑疫真的依凭鲜血传播,恐怕已经没有回天之力。
    谢燃却也知道,只要他不临阵脱逃,感染上笑疫其实是早晚的事情。
    因此,他异常冷静,只问:“你刚才说的解法是真的吗?”
    孙华在气绝之前,神情诡异地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当然是真的,但我下不了手——只看你敢不敢了。”
    ……
    当晚,谢燃给中一去信,信中尽述异族与笑疫之事。
    中一只回,除孙华所说之法,无解。若谢燃实在不甘心,可以试着找一找异族领袖。
    中一从前和异族打过交代,知道他们的确以所谓圣女为尊。只是听闻上一任圣女曾在三十年前判族,如今是生是死,又是何人掌权,他已不得而知。
    谢燃对异族去书,请见圣女。
    其实谢燃并没抱太大希望会收到回复。
    他那几日几夜都没睡,重新将其他九成未染病的基层士兵编组,正常训练、排哨,由自己新带来的将领管理。
    而与此同时,军队中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因为那感染了笑疫的几千名普通士兵,失踪了。
    但这事并未特别引起众人注意,因为军队中有士兵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也是常有的。
    这些事情尚且只是劳神,真正棘手的是那些感染笑疫的高阶将领。
    他们大多在此地多年,根基深厚,说是染病有损神志,却又没有彻底疯,终日争斗不休,同时,也对谢燃这个外来者充满了敌意。
    其中一人,年纪轻轻便是孙华的副将,名为苏清,正是赵如意的驸马。
    先前,谢燃和此人在京中见过几次,只觉是个年轻俊秀的年轻人,和赵如意站在一起算是一对璧人。
    当时,苏清随着赵如意喊谢燃老师。席上有好事者道:“苏公子先头可有过谢侯第二的美名呢。如今您二位大人相见,也算一段佳话。”
    当时苏清客客气气道:“清岂敢和侯爷相提并论。在下敬佩侯爷文武双全,年后也打算投军领职,报效家国。”
    而现在,当年谦谦如玉的公子杀红了眼,和另一名副将赵起在帅帐内因职权问题争执不休。那苏清正冷冷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虽然也算名门之后,但比起有些生在金玉堆里的自然不及,但我不会永远屈居人下,我最恨第二,谁又永远屈居人后,被称为某君第二——”
    谢燃步入帐中,径直便拔剑将主帅营长正中的案机一劈为二!
    轰然巨响,众人皆惊。
    “何必废话!”谢燃拿出虎符,在诸将眼前展示,冷冷道:“诸位将军中,若是已经病到神智不清,不能带兵的,此刻就从帐中出去,谢某不追究。但若留在此地,不好好钻研军务,妄图作内乱,下一个谢某劈开的就是诸位的头颅!”
    一片寂静。被笑疫控制的将领们冷森森地望着谢燃,眼神中闪烁着妖异的冷光,仿佛一群在伺机而动,择人而噬的狼。
    突然,刚才和苏清争执不休的那副将,名叫赵起的,高声道:“我等皆是陛下任命,竖子敢尔!三言两语便想夺我等职位军权,当我们是三岁小儿!你初来乍到,对军务根本不熟,若是没了我们,真当自己拿着块虎符,便能号令三军?未免幼稚,来人——”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谢燃出手迅猛如电,已将剑刺穿了赵起的心口!
    苏清等一众将领脸色瞬白,闭上了嘴。
    他们当然都是见惯了血的,但没见过谢燃这样说杀就杀,不计后果的疯子。
    ——这新来的定军侯不怕立威不成反被群起而攻之,无法在边疆军中立足吗?
    ——他谢明烛不怕日后战局评定,回京述职,他们联手参他滥杀之最吗?
    这些人不知道,谢燃不是不怕,只是他已没有时间了。
    谢燃看着赵起倒下,面无表情地擦干眼角挡住视线的鲜血:“谢某再说一次,要么走,要么死,要么为我所用。诸位皆已染病,谢某既然敢在这里与你等共事,便做好了感染笑疫,死在这里的准备。所以,不要挑战本帅的耐心和决意。”
    谢燃将刚才杀人的剑重重掷在地上:“失血可以短暂清醒,你们如果想恢复理智,便隔几个时辰割自己一刀,这样拖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苏清赤红着眼:“老师,那之后呢?”
    苏副将这时候倒保持着在盛京的习惯,跟着赵如意喊谢燃老师。
    原本冷如杀星的谢帅听到这个称呼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他想到了赵浔。
    而后,谢燃收敛心神,道:“以此法拖三日,你们听我号令,整顿军务,务必控制笑疫不再蔓延。其他万事有我。”
    他低低道:“……我都会有办法的。信我。”
    第二日,谢燃收到了异族的回信。
    内容是,他们的圣女愿意面见谢燃。
    ——单独。


【第85章】 圣女

    谢燃在看到那位所谓的异族圣女时,怔住了。
    这女人,长了一张和庆利帝密室小像中一摸一样的脸。
    异族,灵姝。
    原来,有些传闻也可以是真的。
    异族的确不通中原常人,他们生来便是冰原上的精灵,并不跪拜皇权,而只信奉自然和神明。神明也愿意眷顾他们,给予他们奇艺的能力,让他们可以控制自然生灵,有奇法。
    而传闻中的异族圣女则是他们之中最接近神的人,圣女由异族长老占卜找出,出生时便要奉至圣殿,在不见外人的地方长至成年。
    异族圣女,最尊贵又最天真,她们生来便不曾也不用理解人心。
    灵姝在刚成年出圣殿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来自中原,自称外出游历的男人。
    ——年轻时的庆利帝。
    他们的恩怨爱恨已无人可知。如今只剩寥寥几句:庆利帝利用灵姝异族的异法得到了皇位。却又忌惮神异,过河拆桥,杀了灵姝。
    但灵姝却还在。
    甚至容貌也和小像上一般无二,连那些玲琅的银饰、笑容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是她因为人类的贪婪和恶毒,亡魂不灭,降下笑疫诅咒。
    然而,这一切,对于现在的谢燃来说,都已经不是最关键的了。
    谢燃当时提着一把被血彻底染红的剑。
    即使对于异族来说,下达笑疫诅咒也是有代价的。那些异族长老们在一处密室中,手脚被锁链相连,血液汩汩流出。
    谢燃用手里的剑,隔断了他们的脖子。
    诡异的是,灵姝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喊人。
    ”杀了吧杀了吧,”她笑着说:“他们用了这个咒,本来也活不成的,你结果了他们也好。反正按照我族的道理,生死不过一个循环,他们活着的时候心愿已了,来世必定平安顺遂,开心如意。”
    她说到开心如意的时候,甚至还俏皮地卷舌,一点也不像一个已近中年的妇人,而好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谢燃皱眉,心愿已了是什么意思?
    灵姝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幽幽笑道:“你们那边不是也有虚境钦天监等奇人异士吗?没人告诉过你,这咒一旦开始,除非我控制,你们根本没法让它停不下来啦,你们所有人都会死,这个咒……哦,你们叫它笑疫是不是?好名字,我很喜欢呢。会蚕食欲望,越来越强大,直到把你们成千上万的中原人,都拆吃入腹。”
    谢燃冷冷道:“难道异族人就没有欲望,不会被传染吗?另外,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已经感染笑疫,你会不会也被我传染上呢?”
    灵姝看着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就像个天真的女孩子。
    “但我已经死了啊。阿燃,我是被你亲生父亲杀死的。”她轻轻道:“对了,你喜欢这个名字吗?这是我取得。我死前就在想,我要化作一把火,燃尽这中原山河,让赵氏江山如置沸炉,让他赵桀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到时候,哪怕他求我,我也是不会见他的。”
    赵桀,是庆利帝的名字。
    “我不相信没有别的办法,”谢燃低声道:“对,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事……”
    他虽然这么说,其实多日来见兄弟骨肉相残、人间炼狱,根本没有这种自信。自定军侯府灭门后,谢燃第一次又深深地感到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悲哀。
    灵姝却突然笑了:“你说的对,的确还有个办法。”
    “……什么?”
    异族的圣女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你有没有发现,这笑疫在位高权重者之间传播的更多,而在平民百姓将反而更少?”
    谢燃想到了那九成未感染的士兵,发现的确如此。
    “其实你应该这么理解,一个位高权重的,可能能抵成千上万个普通人,这就是笑疫的原理,”灵姝轻轻道:“所以啊,阿燃,如果你想……娘告诉你应该怎么办,只要这些位高权重的高官皇族都死光了,笑疫便不会再传播啦。”
    “娘的好儿子,杀光他们吧……”她在谢燃耳边如幽魂低语:“替娘杀光这负心寒凉的皇族,为娘报仇。更何况,我听说,你也很爱你那对养父母,他们是为何而死的呢?娘是在帮你……”
    谢燃冷静道:“若是这样,会死的不只是皇族;位高权重的也不一定全是坏人。这都是庆利帝一人所为,和其他人无关!你知道本朝官员皇族共有多少人吗?他们有多少是无辜闲散宗室?又有多少也曾勤政爱民?”
    灵姝却冷笑起来:“阿燃,在娘这里便别装了,你对你那定军侯府养父母很有感情,恐怕也早就想杀了你那便宜亲爹报仇了吧?权利洗牌,政权交叠,你才有机会复仇……娘是给你机会。”
    谢燃只道:“如果皇族尽灭,新的政权交叠,一定会生灵涂炭。”
    灵姝漠然道:“我要管这些做甚?我看你是觉得无法对外解释,怕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吧?真是赵桀的儿子,也学的也这般虚伪。办法给你了,你自己想清楚吧,是背这骂名血债,还是等着这世界完蛋。我只给你一天时间想,明天晚上若你不答我,我会用另一组族人,再传播更强盛的诅咒。“
    灵姝给了谢燃两条路,要么听之任之,要么在一天后回复她,用赵氏皇族的命换天下。
    但谢燃选了第三条路,当晚,他点兵奇袭,杀戮异族万人,从士兵到妇孺孩童,见之灭口,无一放过。
    那夜小雨,风中似乎带带着浓重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灵姝被抓时,谢燃令副将苏清在外守着,不许进入,而后独自见了灵姝。
    异族圣女的第一句话是:“阿燃,你会因为今天的事后悔的。”
    族人都死光了,她竟然还是在笑:“你把我的族人们都杀光,是为了防止我传播新一波诅咒吧。但你却不知道另一件事,若要解咒,同样也需要我族人们的血。”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啊,你手下那些已经染上笑疫的将军们全完了,即使你现在答应了我的要求,用赵氏皇族的命换,他们身上的笑疫都再以解不开了!说真的,我都有点佩服你,儿子,你是怎么说服这些人,把他们拉起来打仗的?让他们自残保持神志?太可笑了,这能维持几时?他们都会成为疯癫毫无神志、生不如死的疯子!!!”
    “住口!”谢燃怒道。
    而偏偏就在这时,门外苏清闯了进来,质问道:“老师……谢帅,她说的可是真的!我们都没救了吗?你先前说你都能解决,是骗我们的吗?如果我们不是听你令屠族,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活着?”
    “谁准你进来的!”谢燃冷喝道:“别添乱,出去!我会有办法的!”
    苏清却没动,他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神情:“有办法?呵呵,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救我们这些人?谢明烛,你当真以为没人注意到那少了的几千染了笑疫的士兵吗!”
    他这话落下时,谢燃便知道,事情不会那么轻易解决了。
    前任统帅孙华自尽之前,曾在谢燃耳边低语的那句话很简单。
    ——“控制笑疫,只能杀人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