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30

糯团子:春棠欲醉 36 - 40


【第36章】侍妾好听还是外室

  血肉模糊,断开的手指踩在马蹄之下,糊成一摊烂泥。
  血流了一地,白骨若隐若现,混在血泊之中,汩汩血珠不断往外流。
  国舅爷躺在地上,一双眼珠子瞪圆,完好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你、你你你……”
  马背上的人剑眉星目,一双眼睛熠熠,沈砚垂眸勾唇,目光漫不经心自国舅爷脸上掠过,而后高扬马鞭。
  马鸣嘶吼,穿破长空。
  国舅爷躺在地上,只觉自己半个手掌几近断开,疼得他连声惨叫,哀嚎震耳欲聋。
  日光渐沉,模糊视线中,只见沈砚扬鞭策马,穿过黄昏。
  越过宋令枝之际,沈砚俯身,向下一捞,拦腰抱起宋令枝。
  风声拥着马鸣,齐齐落在耳边。
  宋令枝惊呼一声,只闻飒飒疾风掠过,她半边身子似腾在半空,摇摇欲坠。
  “沈……”
  狂风灌入喉咙,惊得宋令枝连连咳嗽。
  马蹄不止,马背起伏,沈砚纵马狂奔,急促风声掠过耳边。
  宋令枝闭着眼睛,下意识攥紧对方的衣襟。
  红霞满天,不知过了多久,马蹄渐止,清风摇曳。宋令枝睁眼,沈砚的府邸近在咫尺。
  油饰着黑漆的柱子油光水滑,透着锃亮之色。栅栏内五扇大门洞开,一众奴仆早得令,遥遥站在门前,垂手侍立。
  白马稳稳当当停在府邸前,高耸身影映在地上,
  宋令枝睁开眼,入目是沈砚那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睫,日光照不见的地方,黑眸晦暗不明。
  下颌被挑起,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沈砚垂首,左右端详。绛唇映日,覆粉施朱。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怪不得刚刚那个老匹夫……
  沈砚眸色暗沉,手中的缰绳勒紧,白马本来好好啃着门前的草,莫名其妙被主子拽起,狐疑回首往后看。
  日影笼罩,沈砚那双眸子极深,他勾唇轻哂:“你这张脸,倒是长得不错。”
  沈砚低头,握着缰绳的手在宋令枝颊边轻轻比划。
  “你说若是我在这扬上一鞭……”
  缰绳粗糙毛燥,宋令枝只觉颊边颤栗无数。
  国舅爷身为皇后的胞弟,身居高位,沈砚都能面不改色踩废对方一只手。
  身子抖如蝉翼,宋令枝双眸惊惧不安,红唇嗫嚅:“我、我……”
  笼在自己头顶的黑影覆下,沈砚弯唇,笑声落在宋令枝耳边,“脸花了,那两个不长眼的玩意还会看你吗?”
  宋令枝睁大双目,手足颤栗。
  她半边身子还悬在半空,只要沈砚松手……
  想像中的缰绳并未落在自己脸上,沈砚翻身跃下马,徒留宋令枝高坐在马背。
  朱红身影落在融融春日中。
  虎口逃生,宋令枝抚着心口,心惊胆跳。
  秋雁和白芷随后而至,二人脸上行色匆匆,满腹心思落在紧蹙的眉宇之间。
  秋雁急红了眼:“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方放下。
  外面闹起来的时候,秋雁恰好在铺子后等着杏干出炉。宋令枝在吃食上向来讲究,若是经了那等不干不净之手,她定是不肯多吃一口的。
  秋雁不放心店里伙计做事,亲自在后院盯着。不想一眨眼功夫,前方就出了事。
  李记铺子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长街上的百姓深怕得罪国舅爷,都往附近几家铺子躲去。
  秋雁面上担忧不已:“奴婢后来才知道,那位居然还是国舅爷。阿弥陀佛,倘若姑娘真的出事,奴婢真该以死谢罪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夫人。”
  说着,又滚下泪珠。
  白芷忙替她拭泪:“好在有惊无险,你也别站在这了,还不快打发他们备水去,好让姑娘解解乏。”
  ……
  满园寂然,静悄无人耳语。
  国舅爷因为得罪宋令枝被沈砚废了半只手的事,如添上羽翼,顷刻传满京城。
  府上早早得到消息,众说纷纭,有人好奇有人惊讶,然更多的,是对宋令枝的畏惧。
  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穿过抄手游廊,遥遥瞧见宋令枝进了院子,当即屈膝行礼,噤若寒蝉,垂眸不敢多语。
  月影横窗,竹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倏然在一个小丫鬟前驻足,她转身:“你……”
  一语未了,小丫鬟脚下发软,双膝跪地:“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奴婢……”
  她战战兢兢,满脸惶恐不安,深怕下一瞬自己的手指也没了。
  宋令枝无奈,朝后望了一眼,白芷了然,上前扶人起身:“我们姑娘又不吃人,你若是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
  小丫鬟瑟瑟发抖:“奴婢、奴婢……”
  宋令枝轻声:“我并非责怪你,只是想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小丫鬟长松口气,实话实说:“殿下应是在飞雀园,奴婢先前瞧见,殿下往那去了。”
  ……飞雀园,黄鹂。
  宋令枝后脊生凉,顾不得身后的小丫鬟,提裙匆忙往飞雀园走去。
  那黄鹂是她打发人送去飞雀园的,怕它整日在沈砚身前蹦跶,惹得沈砚不快,不想对方竟亲自找了去。
  青石甬路,将近掌灯时分,飞雀园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乌木长廊迤逦,悄无声息伫立在黑夜中。
  穿花度柳,宋令枝遥遥瞧见檐下一抹朱红身影。
  朱漆泥金亭式鸟笼选在檐角下,黄鹂瑟缩着脑袋,委屈巴巴缩在沈砚手心。
  “这身羽翎倒是漂亮。”沈砚声音轻轻,手掌摊开,黄鹂歪着脑袋,试探往前半步,在沈砚指尖啄一口。又仰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
  沈砚指尖再动,它又啾啾啾,轻啄一口。
  如此三番两次,直至沈砚指尖不动。
  黄鹂亦仰起脑袋,瞪圆一双眼睛望着沈砚,没再往前半步。
  沈砚勾唇,似是对黄鹂的听话懂事甚为满意。
  他扬手,唤身后的管事上前:“这鸟笼小了些,再造一个大的来。”
  管事双股战战,领命而去。
  那黄鹂重新被丢回笼中,瞪着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珠子,好奇张望。
  廊檐静默无声,只有重重月影交叠。
  宋令枝站在檐下,双足似灌了铅,久久不曾往前半步,手足冷冽。
  在沈砚眼中,兴许她和金丝笼中的黄鹂并无两样。若是高兴了,便当个乐子逗趣,兴致高了,亦可赏些金银珠石。若是惹得沈砚不快,他亦能轻而易举了结自己的性命。
  金丝笼自有奴仆提走,送回房内。
  沈砚负手抬眸,隔着朦胧月色,那双深色眸子同宋令枝遥遥对上。
  风过无声,廊檐幽深寂静。
  宋令枝往后瞧一眼,白芷识趣,退至身后的花障,只远远瞧着宋令枝和沈砚。
  摇曳竹影送来满园月色。
  沈砚泰然自若:“有事要说?”
  风声渐起,自他松垮的广袖之上拂过。
  沈砚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淡,落在宋令枝身上的阴影却半点不减。
  她还是怕沈砚。
  努力压下心底的惧怕,宋令枝垂手攥紧手中丝帕,她抬眸:“你要……成亲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诧异,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宋令枝深吸口气:“是……云家的?”
  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月色氤氲,沈砚踩着月色,信步朝宋令枝走去。
  银辉洒落在他肩上、眼角,勾勒出颀长的轮廓。
  “宋令枝。”他低声一笑,“……何时也轮到你来过问我的事了?”
  黑影挡住了清冷月光,宋令枝只身站在昏暗中,她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黑漆柱子抵在后背,退无可退。
  “我……”
  丝帕揉成一团,宋令枝竭力说服自己抬头,直视沈砚的视线,“那我呢?她若真进门了,定是容不下我,我也不该留在府上。”
  宋令枝定定心神,“云老是不会容许自己女儿嫁给一个……”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沈砚笑笑,长指轻抬起宋令枝下颌。
  宋令枝皮肤细腻,黄昏他虎口抵着的那处,此时还有淡淡的红痕。
  沈砚弯唇,笑意不达眼底,“谁说你不该留在我府上的?”
  宋令枝愕然,瞳孔骤紧:“你这话……是何意?”
  落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加深,沈砚步步迫近,“宋令枝,你觉得……侍妾好听还是外室好听?”
  宋令枝惊恐:“……什么?”
  寒意侵蚀四肢,遍及五脏六腑,如坠冰窟。
  “你是想……”
  沈砚漫不经心颔首:“就如以前那样。”
  只不过如今是她做小,云家姑娘做大。
  她还有可能,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脑中空白一瞬,当头一棒,宋令枝只觉浑身冰冷刺骨,上气不接下气。
  “不可能。”
  宋令枝几近崩溃,她连连摇头,窒息笼罩全身,“沈砚,我死也不会……”
  下颌再次被人抬起,那双如墨眸子直直撞入自己的视线。
  沈砚垂首,冷若寒冰的一双眸子半点笑意也不见,他一字一字:“宋令枝,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府上。”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终散去,沈砚拂袖而去。
  满园月光飘渺,凌乱落在宋令枝身上,她跌坐在檐下矮榻之上,只觉脑中晕晕沉沉。
  恍惚好似听见祖母在唤自己,又好似回到前世,回到沈砚刚迎娶云贵妃入门的那一日。
  沈砚离开,白芷赶忙上前,忧心不已:“姑娘、姑娘!”
  急促声音短暂唤回宋令枝的思绪,她一手抚额,只觉思绪乱成一团。
  沈砚不日就要迎云贵妃入府,她定要在此之前离开,不然……
  思及沈砚那带着笑意的“外室”二字,宋令枝只觉遍体生寒。
  白芷愁肠百结:“姑娘,您这手怎么还这般冷?”
  将近入伏,宋令枝却仍冷得厉害,白芷果断:“姑娘,奴婢还是为你寻大夫来罢,这病拖不得。”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起,眼前发黑,“不必,我……”
  对上白芷一双婆娑泪眼,宋令枝无奈,那句“我心中有数”终咽下,她低声:“罢了,过两日我随你去一趟百草阁,可好?”
  白芷破涕为笑:“自然是好的。”
  ……
  不过是随口哄白芷的话,宋令枝不想白芷竟如此坚持,每每起身梳妆,宋令枝总能听见白芷在耳边碎碎念。
  “姑娘,今日天晴,奴婢陪你去百草阁罢?”
  秋雁早早去了兰香坊,如今这房中,也只剩下宋令枝和白芷二人。
  铜镜中,女子一身杨妃色织雨锦百合花纹春衫,云鬓珠钗,明眸皓齿。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我只去这一回,若还有下回,我可不去了。”
  白芷赶忙握着她的手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呸呸呸,姑娘少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只瞧一回姑娘身子就大安,哪有什么下回。”
  宋令枝好笑,透过铜镜笑睨白芷一眼。
  马车一早就备下,翠盖珠缨八宝车停在二门处。
  白芷扶着宋令枝转过月洞门,忽听苍竹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这么早叫人备车,宋姑娘不会是想去宫中寻殿下罢?”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狐疑之色。
  白芷张唇,欲呵斥苍竹后的人,宋令枝摇头制止。
  说话的应是门房伺候的小丫鬟,声音俏生生。
  “宫里哪有那么好去,便是殿下疼她,那也不是人人去得。”
  “殿下疼她又能如何呢?今日皇后娘娘设下赏花宴,殿下不还是去了?我听人说,娘娘中意云家的姑娘。”
  “也不知道那云家姑娘同宋姑娘相比如何?那芙蓉院殿下已经打发人去洒扫了,想来不日便有喜事临门。”
  三三两两的小丫鬟渐行渐远,空中只余淡淡花香摇曳。
  芙蓉院,那是宋令枝前世的住处。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日光透过树梢滴落在肩上,宋令枝仍觉森寒彻骨。
  白芷不安侧目:“姑娘,她们都是……”
  宋令枝垂首敛眸:“走罢,不是还说要去百草阁吗?”
  白芷心神不宁跟上去。
  日光满地,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停在百草阁前。
  一路上,白芷心不在焉,惴惴望向对面的宋令枝。好几回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讪讪咽下:“姑娘……”
  宋令枝一直闭着眼睛,许是这些时日睡得不好,她总容易犯困,闻言抬眸。
  瞧见白芷紧张焦虑的双眸,宋令枝挽唇,温声宽慰:“怎么这般瞧着我,我又不是……”
  话犹未了,墨绿车帘忽然被人掀开,一抹青灰色影子骨碌碌滚入车内。
  来人身影娇小,似是哪家府上跑出来的小厮。
  白芷惊得跳起,挡在宋令枝身前,满脸的戒备和紧张:“你是何人?这是我家姑娘的……”
  声音戛然而止。
  一声细弱的猫叫打断了白芷的未尽之语,她怏怏低头,猝不及防和那人怀里的白猫对上视线。
  白芷脑子空白一瞬:“这是……”
  那白猫通身雪白,油光水滑,无半点杂毛,不难看出主人的精心护养。
  “这是我养的,它叫阿梨。”声音刻意压低,浑浊粗重。
  来人一直低着脑袋,只双手紧紧护着身前的白猫,“事出有因,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来日我定……”
  白芷讷讷张了张唇:“……你是女子?”
  青灰身影忽的抬眸,一双眼睛瞪圆,她难以置信:“这都听得出来?那臭老头给我的什么破药,还说吃下之后定无人认出我的声音……”
  “云、黎。”
  端坐在白芷身后的宋令枝忽然出声,那声音清冷阴寒,似是恨极了。
  云黎,云贵妃,前世杖打秋雁的罪魁祸首。
  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里碰见对方。
  云黎好奇眨眼:“你认得我?莫非你也是哪家……”
  宋令枝面无表情:“滚下去。”
  这一世的云黎虽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然看着眼前这张脸,宋令枝总会想到秋雁躺在炕上僵硬的尸身。
  云黎面露怔忪:“不是,我只是想……”
  马车外骤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几个彪形大汉身着华服,凶神恶煞,随意拎起路过的无辜百姓:“可有看见一个小厮,这般高,穿青灰长袍?”
  云黎陡然一惊,抱着白猫猛地扎进宋令枝怀里。
  宋令枝浑身僵滞。
  云黎颤抖着双肩,搂着白猫瑟瑟发抖:“我只躲一会,就一会!”
  她抬眸,那双空明眸子因为害怕泛上一层稀薄水雾。
  马车外的大汉显然是云府的护院,个个人高马大,嗓门洪亮:“老爷吩咐了,那白猫不能留。那畜生受伤了,定然跑不远。”
  “那姑娘呢?”
  “她一个姑娘家,腿脚能有多快,你们几个随我去那边,我就不信她能真跑了!给我搜!”
  日光穿过车帘,光影斑驳,宋令枝僵硬着身子,面色铁青:“你……”
  一语未落,云黎忽然直起身子,连声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来日我定登门道谢。你是哪家的姑娘,也是京城人士吗?你既认得我,那定……”
  宋令枝眸色冷淡:“你可以走了吗?”
  云黎讷讷:“我……”她咬牙,“好人做到底,你能让大夫瞧瞧我家阿梨吗?它爪子动不了了,我怕再拖下去,它可能会没命。”
  这白猫是云黎捡的,又偷偷养在院中,云父不喜欢她碰这些玩意,本想趁云黎前往宫中赴宴,命人打死了事。不想云黎会忽然折返回府,又从护院手中夺回,换上小厮长袍翻墙出府。
  “阿梨很机灵的,若非那些畜生……”云黎眼中泛泪,“阿梨是踩上捕兽夹,才被他们抓住的。”
  小白猫似乎察觉到主人的低落,喵呜喵呜好几声,窝在云黎怀里叫唤。
  宋令枝心中柔和一瞬,只对猫,不对云黎。
  她点头:“可以。”
  云黎眉开眼笑:“真的,那我们……”
  宋令枝面不改色:“猫留下,你离开。”
  云黎唇角笑意僵滞,须臾,又怏怏不乐低眸,盯着怀里的白猫半晌:“这样也好。”
  她恋恋不舍将阿梨塞到宋令枝怀里,“阿梨很乖的,它不会乱咬人……”
  小白猫以为云黎要将它送人,粉嫩爪子紧紧揪着云黎的长袍。云黎好说歹说,它也不肯松开,只喵呜喵呜乱叫。
  宋令枝皱眉:“罢了,你随我们一起下去。”
  云黎:“可是外面那些……”
  宋令枝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了然,自身后的矮柜翻出一身碧霞色宝相花纹锦衣,她轻声:“这是我们家姑娘新做的衣衫,不曾穿过。”
  那些护院只顾着找青灰小厮的身影,哪里想得着云黎会换回女子衣裙。
  云黎喜笑颜开:“多谢姐姐。”
  宋令枝猛地回首:“谁是你姐姐?”
  云黎从善如流:“哦,多谢妹妹。”
  ……
  云府人仰马翻,满府上下乱成一团,云父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妻子破口大骂:“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都是平日你惯的她!今日皇后娘娘设宴,我看你如何和她交代!”
  云氏泣不成声,双眼泪如雨下:“这能怪我吗,她好好的养只猫儿,哪里碍你的眼了?若非你自作主张要打死那猫儿,我儿怎会跑了!”
  云氏双手握拳,如雨点砸向云父胸膛,末了又捏着丝帕拭泪:“罢了,我入宫向皇后娘娘请罪就是了,就说黎儿中了暑溽之气,见不得人。皇后娘娘仁善,应当不会怪罪的。”
  ……
  坤宁宫香烟缭绕,筵开芙蓉,花团锦簇。
  一众宫人锦衣华服,云堆翠髻。
  皇后娘娘高坐在上首,凤眸半眯:“……病了?”
  云氏屈膝福身:“是,小女昨日中了暑溽之气,今日实在起不来身,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莞尔一笑:“云夫人言重了,本宫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
  说着,又抬手唤侍女上前,“前儿陛下送来的血燕可还在,给云姑娘送去。”
  云氏连声谢恩,又福身谢恩。
  尚未开宴,园中丝竹悦耳,细乐声喧。
  皇后左右张望:“可曾见到砚儿了,这孩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侍女笑言:“殿下许是还在陛下那……”
  一语未落,忽听院外太监的通传声,侍女眉眼弯弯,“殿下和娘娘果真是母子连心,娘娘才念着殿下,殿下就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出一道颀长身影,皇后喜不自胜:“砚儿,快到母后身边来。”
  国舅爷出事后,皇后还不曾找过自己。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母后今日宣我入宫,是为了赏花?”
  皇后捂唇笑:“一来是为了赏花,二来呢,前儿你不是说想让母后帮你物色妃子吗,你瞧瞧这园中,可有中意的?若是有,尽管告诉母后。”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垂首轻抿一口热茶。
  皇后目光久久停留在沈砚脸上,少顷,方开口:“三呢……”
  沈砚从茶杯后抬起眸子。
  皇后嗔怪瞪他一眼:“说来这事也是你的不是。”
  皇后气不打一处,“你如今也大了,怎的行事还如此莽撞,你舅舅再怎样,终归是你舅舅,你怎能……”
  皇后双眼泛起泪珠,滚滚落下,她拿丝帕拭泪,“你舅舅入宫的时候,母后差点吓死。他那手指都……”
  一想起那一日胞弟血淋淋的断指,皇后忍不住干呕。
  侍女忙上前,为皇后顺气。
  皇后抬手,热泪盈眶:“那还是在大街上,你让他的颜面往哪放?”
  沈砚面色淡淡,无动于衷放下茶盏:“那……母后想如何?”
  皇后啜泣声渐歇:“他是你舅舅,是你的长辈,赔礼道歉自然是应当的。还有,这事说到底,也就为着一个丫头。”
  皇后双眉紧紧皱着,难掩对宋令枝的厌恶嫌弃,“为一个小丫头片子闹得人尽皆知,实在不妥,那丫头的名声如今也不好,留在你身边于你也无益。倒不如送给你舅舅,砚儿觉得如何?”


【第37章】宋令枝,你不如求求我

  蝉鸣满园,廊檐下一众宫人绫罗遍身,锦衣翩跹,双手捧着漆木攒盒,调桌安椅,锦绣一新。
  殿内落针可闻,闲杂人等早被皇后的贴身侍女带了出去,槅扇木门轻掩,隐约有日光漏出,细细长长的一道。
  沈砚眉眼低垂,一双晦暗眸子藏在茶杯后。
  官窑红釉杯轻搁在漆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响。
  皇后蹙眉,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她试探:“……砚儿?”
  沈砚轻轻抬眼:“这是母后的意思?”
  皇后抿唇一笑,若依她的意思,直接将那女子处死了事。她弟弟因这事废了一只手,那女子死上一百回也不足为惜。
  只可惜她那弟弟昏庸,又怜香惜玉,在她面前求了好久,说要定那女子。皇后无奈,只能找沈砚要人。
  她轻声叹气:“自然是你舅舅的意思。你贵为三皇子,普天之下,你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若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丫头片子,和你舅舅生了龃龉,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皇后温言相劝,“且这女子进京后,为你招惹多少祸事,留着也是个祸患,倒不如顺水推舟送给你舅舅,就算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可好?”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光影昏暗,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无光。
  喉结滚动。
  良久,喉咙溢出一声轻笑。
  沈砚声音淡淡:“……好啊。”
  皇后眉开眼笑,满腹愁思消失殆尽,满心欣慰:“好孩子,母后知道这事你也受委屈,赶明儿母后让人挑几个伶俐丫鬟送去你府上,定你那丫头……”
  沈砚漫不经心,拂袖起身:“母后不必为我忧心,还是尽早为舅舅做打算才是。”
  皇后眼睛笑成弓月:“你舅舅那不过抬一个丫头进门,哪里用得着母后操心,还是砚儿你……”
  沈砚慢悠悠:“毕竟寻一副好棺木,可不是易事。”
  皇后唇角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敛唇,眼中笑意荡然无存:“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轻哂:“字面意思罢了。”
  指腹摩挲着青玉扳指,沈砚眼中掠过几分阴翳,雾霾沉沉笼在他眉间。
  到底是他不在京中久了,连那样的酒囊饭袋也敢觊觎他的东西。果真他前日还是心慈,那马蹄踩的应该是那酒囊饭袋的脑袋,而非手掌。
  至于宋令枝……
  沈砚眸色一沉,倏然想起女子冰肌莹彻的一张小脸,她应是怕极了自己,看自己的目光总是怯怯。
  沈砚没来由心生不悦。
  殿中的鎏金珐琅三足香炉燃着松柏宫香,沁人心脾,却怎么也抚不平沈砚紧皱的双眉。
  甩袖,扬长而去。
  槅扇木门大开,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线的广袖上。
  身后皇后怒火中烧,茶杯狠命往地上摔去:“沈砚,那是你舅舅!”
  回应她的只有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以及沈砚轻描淡写的一句:“选妃的事不劳母后挂念,我自有打算。”
  “你——”皇后恼羞成怒,凤眸冷冽。
  沈砚颀长身影逐渐融在日影之中,再不曾回头往后望一眼。
  皇后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当初我就不该让他活命的,他就应该死在……”
  侍女目瞪口呆,赶忙捂住皇后双唇:“——娘娘!”
  她左右张望,屈膝半跪在皇后脚边,“娘娘,隔墙有耳。”
  皇后心口起伏不定,到底不放心,抓住侍女的手叮嘱:“去,去找国舅爷,就说是本宫的话,让他近日无事不必出府,在家将养即可。”
  侍女不明所以:“娘娘,三殿下应是在气头上才说的那话,再怎样,那也是国舅爷,三皇子的舅舅。”
  皇后摇摇头:“你不懂,他……”
  思及沈砚,皇后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厌恶,少顷,方道,“罢了,照本宫说的便是。”
  ……
  皇后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宴,宴请京中贵女。园中花团锦簇,人比花娇。
  太子成亲两年有余,又和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如今三皇子也到了适婚之龄,一众贵女争奇斗艳,仰颈张望,欲一睹三皇子的天人之姿。盼了又盼,盼了又盼,袖中靶镜偷偷拿出好几回,却迟迟不见沈砚现身。
  众人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宴席之上。
  太子妃一身金丝织烟云蝴蝶锦裙,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莹润通透,扇水墨团扇执在手心,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太子妃狐疑,目光在一众贵女脸上掠过,暗暗记下名字,又好奇:“怎的不见云家姑娘?”
  她可是记得,皇后娘娘对这位印象极好,有意让她与沈砚成亲。
  只如今时辰已到,云家姑娘却迟迟不曾现身,实为不妥。
  侍女俯身,凑至太子妃耳边低语:“奴婢听人说,云姑娘身子不适,今日不曾赴宴。”
  太子妃眼眸轻动,手中的团扇稍滞:“……母后怎么说?”
  侍女小声回话:“皇后娘娘并未说什么,只打发人送了血燕去云府。”
  满园莺莺燕燕,云堆翠髻。
  话落,侍女又左右张望,悄附唇在太子妃耳边:“皇后娘娘刚刚还将身边的侍女都打发走,说是要和三皇子说些梯己话,后来奴婢瞧见,三皇子是冷着脸走的。”
  太子妃诧异:“……三皇子走了?”
  赏花宴是为着沈砚办的,如今沈砚不在,这场赏花宴哪还有必要的继续。只沈砚这般,莫过于太不给皇后面子了。一而再再而三打皇后的脸。
  沈砚向来和皇后关系不睦,太子妃若有所思,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
  侍女狐疑垂首,欲言又止:“娘娘,这事……可要和太子殿下说?”
  太子妃弯唇浅笑:“你真以为他会不知?”
  侍女担忧蹙眉:“殿下还卧病在榻,想来他应是不知的。”
  太子妃淡淡瞥她一眼:“莫要多话。”
  她向来只喜欢看戏,可无意被人拖下水。

  夹道长而窄,日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渐渐驶出皇宫。
  隔着一层墨绿车帘,岳栩毕恭毕敬:“殿下,可要回府?”
  一帘之隔,沈砚轻倚在车壁,墨色眸子轻阖,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搁在膝盖上。
  云黎从府上翻墙的事沈砚早早知晓,只是好奇云府的人都是饭桶不成,竟然半日也寻不到人。
  岳栩闻言,掩唇轻咳两三声:“属下倒是知道云姑娘在何处。”
  迟迟不见马车内的人有所回应,岳栩大着胆子:“主子,云姑娘如今……正和宋姑娘在一处。”
  墨绿车帘挽起一隅,那双深色眸子难得流露出几分不解:“她们怎么会碰上的?”
  沈砚皱眉,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他眸色暗了一瞬,声音清冷:“知道她们说什么了吗?”
  ……
  “姐……妹妹,你这身锦衣果真不错,这是江南的青纱翼罢?我听闻江南多青纱翼……”
  百草阁内,云黎抱着小白猫,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一张小嘴叭叭,片刻不停。
  宋令枝忍无可忍,驻足回望。
  长街上那几个彪形大汉早就不见,只余满地日光残留。
  宋令枝面色冷淡,半点套近乎之意也无:“你要找的大夫就在前面,自己去罢。白芷,我们走。”
  云黎不假思索,上前挡人:“等下,你这就走了?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这锦衣我去何处还你?”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不用还。”
  云黎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又不是那等贪图小利之人,你……”
  身后猩红毡帘挽起,一位满鬓斑白的妇人从后院走出,她手上还抱着一个绵软褥子。
  瞧见云黎,妇人满脸堆笑:“云姑娘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前儿你送来的那猫儿,昨日下了几个猫崽子,个个都是好的。”
  后院杏花树旁的平房内,堆着少许的柴火和枯叶。
  阿梨的爪子刚寻了大夫包扎,如今怏怏窝在云黎怀里,哼唧哼唧叫唤。
  云黎一手抱着阿梨,小声安抚。又探头,去瞧埋在褥子中的几个小猫崽。
  平房狭小,倒是收拾得齐整。才刚生下猫崽子的母猫性子狠辣,但凡有人多看猫崽两眼,都会被凶。
  除了云黎。
  妇人双手在衣裙上擦擦,笑得温和:“它是云姑娘救回来的,只认云姑娘一人,这地方也是云姑娘收拾的。”
  宋令枝目瞪口呆,难以将眼前这人和前世的云贵妃联想在一处。
  妇人本是后院看柴火的,后来收了云黎的银子,云黎不在,便是她帮忙照看母猫:“我还以为云姑娘今日不来了呢。姑娘不是说今日有事耽搁了吗,可是事办完了?”
  宋令枝下意识望向地上那抹碧霞色身影。
  若无变故,云黎此时该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然后不日和沈砚完婚。
  碧霞身影一顿,云黎僵着脖颈转过身,实话实说:“我、忘了。”
  她当时看见阿梨受伤,三魂六魄都吓飞,哪里还记得什么赏花宴。
  妇人一惊:“可是误了大事?”
  云黎面不改色:“倒也不算大事。”
  不过一个三皇子罢了,哪里有她的阿梨重要。若非父亲诓她赴宴后,便容她留阿梨在府上,那劳什子赏花宴,她去都不会去。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二人皆笼着双眉,宋令枝心中疑虑渐深,她不懂,云黎能费心费力,只为救活一只素不相识的母猫,为何前世不能放过她的秋雁。
  思及前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秋雁,宋令枝满心的疑虑渐消,脸上冷了些许。
  只让白芷留下身上的银子,钱袋子塞到妇人手上,宋令枝轻声:“这个你拿去,也算我的心意,给它们买点好吃的。若还有剩,你拿着便是,也不枉我今日来这一遭。”
  妇人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云姑娘拿的够多了,我……”
  宋令枝面不改色:“她拿她的,我拿我的,有何相干?”
  话落,又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心知肚明,拉着妇人说了会话,方同宋令枝一齐出门。
  白芷轻轻叹口气:“闹了半日,姑娘还未寻大夫来瞧呢。姑娘,那云姑娘,可是殿……”
  余音未了,倏然见后院匆忙跑出一道娇小身影。
  云黎疾步提裙,行色匆匆,挽着宋令枝不肯松手:“你还没说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呢。若是不方便说,那过两日你来百草阁寻我,今日……”
  长街一阵喧闹响起,为首的正是云府府上的护院,云黎怀中的阿梨登时炸毛,一双眼珠子瞪圆,张牙舞爪欲找那大汗算账。
  宋令枝当机立断,来不及多想,直接将主猫推入马车。
  云黎惊魂未定,一面安抚怀里的白猫,一面解释:“阿梨的爪子是那人拿捕兽夹弄伤的。”
  宋令枝皱眉,扬声命人驾车回府。
  无奈还是晚了半步。
  数十个彪形大汉手持佩刀,齐齐围在宋令枝马车前,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穷凶极恶。
  他拱手,并未指名道姓,然马车上三人,都心知肚明。
  “姑娘,老爷命小的接你回府。”
  云黎抱着阿梨惴惴不安,直往宋令枝身后躲。
  宋令枝拢眉,抬眸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扬高声:“马车上并无你家姑娘,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人了。”
  护院不为所动:“适才那白猫乃是我们府上,这白猫伤了我们老爷,还望姑娘将此猫交给我们处置。”
  白芷轻笑:“你这话着实好笑,这猫是我们家主子养的,何时成了你们家了?”
  护院脸色阴沉:“姑娘,老爷夫人都在家中等着您,若是伤及无辜,可莫要怪在下鲁莽。”
  佩刀出鞘,步步逼近马车。
  蓦地,马车内传来一声轻笑,宋令枝声音轻轻:“府上的家风,便是当街强掳民女?”
  护院一怔,随后不屑一顾:“这位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几个刀剑不长眼,若是伤着姑娘,可别怪在下无礼。”
  剑拔弩张。
  马车内,云黎眼睛气红,一口贝齿差点咬碎。她无意拖累宋令枝:“罢了,我随他们回去就是,大不了我日后不让阿梨……”
  宋令枝忽然伸手,攥住了云黎的手腕。
  指尖相触灼热的瞬间,她当即收回手,别过视线,讪讪:“不必。”
  云黎担忧:“可是他们……”
  宋令枝淡声:“他们不敢。”
  她故意扬高声,嗓音透着浓浓的嘲讽和讥诮:“我竟不知……何时三皇子的马车,也有人敢拦了?”
  护院将信将疑,他眼尖,刚刚看见的,明明是三个姑娘,哪来的三皇子?
  宋令枝反唇相讥:“怎么,这京中还有人敢假冒三皇子行事不成?”
  护院迟疑:“这……”
  同伴上前,低声在他耳边低语:“那姑娘应该就是三皇子府上的,前儿三皇子为了她,连国舅爷都伤了,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真得罪了那位活阎王。”
  隔着墨绿车帘,护院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至马车内三人耳中。
  云黎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你、你真是……”
  车外的护院不依不挠,只当宋令枝是蒙自己的:“……姑娘可有信物?”
  宋令枝冷笑两三声:“你倒不如请三皇子和我对质罢了!我倒要瞧瞧,这京中……”
  车帘挽起,日光倾泻而下,宋令枝俯身探出马车,横眉冷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宋令枝忽的怔愣在原地。
  两三步外,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剑眉星目,黑眸冷峻。
  护院屈膝跪地,幸灾乐祸:“殿下,此人明目张胆,冒充你行事……”
  一声惊呼忽然响起,刚刚还洋洋得意的护院,此时却捂着脸倒在一旁,起都起不来身。
  一道血痕直挺挺从他眼角划下,嫣红的血珠子流了满手,惨叫声连连。
  是沈砚手上的马鞭留下的。
  沈砚泰然自若收回手中的马鞭,冷眼睨地上疼得蜷缩在一处的男子。
  众人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发抖,哪有刚才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日光横亘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悄无声息。
  宋令枝愕然。
  沈砚今日早早入宫,他这会应是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才是,怎的会出现在无名小街。
  心神恍惚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沈砚不知何时,骑着马慢悠悠晃至宋令枝身前。
  他垂眸,手上的马鞭隐约可见斑驳血迹。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而易举抬起宋令枝的脖颈,迫得宋令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怯怯,半点也无方才的凌厉。
  沈砚勾唇:“枝枝刚刚是在……狐假虎威?”
  最后四字几乎是贴在宋令枝颈边说的,温热气息洒落,顷刻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好整以暇欣赏着宋令枝眼中的惊恐不安、忐忑惧怕。
  他总以为宋令枝如金丝笼中的黄鹂,她拥有绝美的相貌、美妙的歌喉,沈砚可以隔着金丝笼打趣逗乐。只是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黄鹂走投无路,也会亮出尖锐利爪。
  沈砚淡声轻笑,忽然觉得新鲜:“倒还不算蠢笨。”
  地上那护卫还捂着眼睛,哀嚎声不绝。
  沈砚手中的马鞭乃是玉柄竹节状,前方带有尖锥,那护院半张脸都汩汩流着血,好不瘆人。
  宋令枝惊恐别过眼睛,双手冷得厉害,心口又一次涌起恐慌。
  早有金吾卫上前,拖着那人离开,血痕道道留在长街。
  余下的几名护卫连连叩首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姑娘饶命,小的日后再不敢了,再也不管了。”
  “他们、他们也没做什么。”
  踟蹰片刻,宋令枝终于心不忍,她抬眸,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除刚刚伤了眼睛那人,其他人都只想寻云黎罢了,并无过错。
  沈砚漫不经心:“枝枝是在为他们求情?”
  宋令枝红唇嗫嚅:“……可、可以吗?”
  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莹润细白,许了用了力,宋令枝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薄粉敷面,楚楚动人。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往后望一眼。
  金吾卫有条不紊退开半丈,数十个护院点头哈腰,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一干二净,犹如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沈砚面无表情,翻身下马,揽着宋令枝走进马车。墨绿车帘挽起,角落昏暗,一人一猫躲在白芷身后,瑟瑟发抖。
  “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云黎背对着车帘,身子抖得厉害,双手却从未松开手中的白猫。
  转首望见沈砚,云黎如见到鬼一般:“你你你……”
  “活阎王”三字差点脱口而出,云黎抱着猫,屈膝福身:“云黎见过三殿下。”
  她转而朝向宋令枝,“今日之事多亏宋姑娘出手相救,改日我定亲自登门……”
  思及宋令枝同三皇子住在一处,云黎硬生生将“登门”二字咽下,改口,“改日我定亲自道谢,云黎……云黎还有事,先、先告辞了。”
  惹出如此祸事,她本来还不敢回府,如今却觉得十个云老头也没沈砚可怕。
  抱着阿梨踉踉跄跄一路跑远,须臾,云黎又颤巍巍折返,轻手在马车外敲了两三下。
  车帘挽起,入目是宋令枝一双盈盈杏眸。
  云黎悄悄松口气:“宋姑娘,云黎方才有一句话忘说。”
  宋令枝不明所以。
  云黎扬起唇角,眉眼弯弯:“云黎并无入府之意,只愿宋姑娘和三殿下长长久久,告辞!”
  长久的沉默,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洋漆描金案几上供着一方青窑美人瓢,另有红莲数枝。
  花香氤氲,高几上还有一个暖手炉,是白芷近日特为宋令枝备的。
  鎏金珐琅手炉抱在怀里,宋令枝却仍觉周身冷冽。
  沈砚就坐在马车对侧,宋令枝抬首便能望见对方。
  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视线灼灼,半刻也不曾松开。
  良久,方听得沈砚唇齿间溢出一声笑:“宋令枝,你还真是好本事。”
  不过半日功夫,便让云黎说出那样的话。
  宋令枝乍然抬首,脱口而出:“是她误会了!我并未、并未……和她提起过你。”
  丝帕揉在手心,皱巴巴的一团。
  她对云黎的敌意不过是为着前世秋雁的惨死,怎么可能是为着沈砚。
  只如今她说再多,沈砚也不会相信。
  他向来都不曾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青玉扳指轻轻拨动,沈砚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轻轻一哂。
  “长长久久,也不是不行。”
  宋令枝后脊僵直,气息稍顿。
  沈砚俯身凑近,手中青竹折扇轻而易举挑起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你求她,倒不如来求我。”
  “……你求求我,我让你住芙蓉院,如何?”


【第38章】还是得再教教

  日光拂地,马车内光影晦暗,只余斑驳日光落在沈砚眉眼。那双漆眸子幽深平静,笑意浅浅,不达眼底。
  宋令枝怔怔望着人,思绪飘远之际,终想起她何时见过沈砚有这种眼神。
  在飞雀园,在乌木长廊下,在那只听话的黄鹂前。
  光影绰约婆娑,芙蓉院为正院,历来只有府上夫人才能入住,沈砚此话,不言而喻。
  为宋令枝换院,于沈砚而言,和为那黄鹂寻个更大的笼子并无两样。
  博人乐子的玩意,能讨得主子欢心,自然能得到嘉奖。
  指尖沁冷,暖手炉燃着滚烫的金丝炭,宋令枝却半点也觉不出暖意。
  寒气遍及四肢,侵肌入骨。
  是恐慌,亦是担忧。
  沈砚这话,似在试探。那双墨色眸子近在咫尺,深不可测。
  他向来阴晴不定,若是回的不好……
  宋令枝心思千回百转,须臾,她眼眸低垂,纤长睫毛如烟雾轻拢。
  “不了。”
  芙蓉院只有夫人才能入住,她还……不够格。
  长久的沉默。
  马车外喧嚣依旧,小贩的吆喝声不绝,衬得车内越发的沉寂冷清。
  沈砚那双黑眸定定,似是在打量宋令枝。青竹折扇还抵在宋令枝下颌,手上凸出的腕骨白净。
  良久,马车内落得轻轻的一声笑,青竹折扇收回。
  沈砚倚在青缎靠背上,修长身影似青松翠柏:”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赌对了。
  紧绷的肩颈舒展,宋令枝长松口气,忽听沈砚又道:“今日去百草阁了?”
  ……
  长街熙攘,红玉梳着双螺髻,低垂着脑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子贴着墙根,远远避开行人。
  自幼落在身上的嘲笑和石头如阴霾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她害怕他人落在自己身上嘲讽讥诮、不怀好意的视线,害怕他人和自己搭话。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红玉只隐约听见“三皇子”“云府”……
  达官贵人的事向来和她无关,红玉加快脚步,一心只想回兰香坊。
  无意撞到路过的行人,红玉抱紧双臂,连连鞠躬,又一溜烟跑得没影,深怕停下又被人拽着后颈打。
  走得急,脚下踉跄,红玉被地上碎石头绊住脚,猝不及防往前直直摔去。
  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眼泪吧嗒落下,通红着眼眶从地上爬起。
  膝盖摔得生疼,怀里的物什也散了一地,是香娘子让抓的药饵。
  深怕药饵染上尘埃,红玉半跪在地,麻利捡起散落一地的药包。麻绳打了两个死结,甫一抬眸,她忽然撞入一双琥珀眸子。
  红玉愣在原地,那是……她之前雨天遇到的公子。
  徐徐清风拂过,须臾,青石巷子又只剩下红玉一人。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在廊檐下垂手侍立。
  书房内。
  洋漆描金高几上燃着安神香,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抵额,一手扣在书案沿,无声敲打。
  岳栩毕恭毕敬屈膝半跪,心下千回百转,他往日看不懂沈砚在想什么,如今更是不懂。
  先前从坤宁宫出来,沈砚周身笼罩在愠怒之气中,闻得宋令枝和云黎在一处,沈砚唇角的笑意亦是瘆人阴寒。
  然在长街上遇见宋令枝后,沈砚又忽然由阴转晴,还饶有兴致喊岳栩前去,为宋令枝诊脉。
  青烟未尽,不足一寸之时,头顶终传来沈砚悠悠的一声:“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寒气入侵,宋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加之……”
  他低下头,宋令枝这寒症,十有八九便是因着先前替贺鸣做药人那会得的。换言之,上首这位才是罪魁祸首。
  这四字岳栩自然不敢提,只拱手道:“殿下,属下近日寻得一古籍,书上提过暖香丸的方子。”
  锦匣垫着红缎,上面的棕黑药丸犹如杏仁大小。
  “若是寒症发作,服上一颗,便可缓解一二。”
  暖香丸药材难得,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岳栩迟迟寻不到解药,宋令枝定性命难保。
  房中静默,沈砚端坐在上首,久久不曾言语。
  负手起身,隔着槅扇木窗,主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可见宋令枝模糊的身影。
  拆髻松发,通透妆镜前,宋令枝三千青丝挽在白芷手中,她一手握着篦头,轻轻为宋令枝梳发。
  白日那事触目惊心,白芷如今还心有余悸,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嘴上絮絮叨叨:“世间难得一个‘巧’字,怎么都让姑娘碰上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竟也能遇见云家姑娘。”
  秋雁不曾见过云黎,闻言好奇探头:“姐姐,那云姑娘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不过小小一只狸奴,她都那般良善,想来人应当是极好的。若三殿下真的迎她入府……”
  清脆一声响,宋令枝手中的簪花棒忽然掉落在地,细碎花粉散落在脚边。
  秋雁一惊,忙忙上前,扶着宋令枝至窗前贵妃榻上坐下,又唤檐下的小丫鬟进屋洒扫。
  那花粉乃是玫瑰花瓣捻碎制成,如今洒了宋令枝一身,素白寝衣沾上花粉点点。
  秋雁拿手拂开也无济于事,只能伺候宋令枝更衣。她眼角弯弯:“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回首往香炉燃着的梅花香,秋雁轻声试探,“奴婢今日同香娘子拿荷花试香,那香奴婢闻着倒是好的,姑娘可要试试?”
  宋令枝讷讷点头:“随你便是了。”
  秋雁“嗳”一声,喜笑颜开,提裙往自己屋子走去。背影轻盈,同前世惨死在漪兰殿的秋雁判若两人。
  宋令枝望着秋雁的背影出神。
  一会想起前世秋雁的死不瞑目,一会又想起今日云黎怀里抱着的狸奴,宋令枝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透着怪异。
  思绪乱糟糟,扶着眉心沉吟。
  槅扇木门推开,秋雁披着月光,快步转过缂丝屏风,她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白芷瞧见莞尔:“不是说去取香饼,怎的拿了糕点过来。你才用过晚膳,也不怕吃撑了肚子,夜里又该喊着肚子疼,要我帮你揉肚子。”
  秋雁反唇相讥:“你别乱怪人,这哪里是我要吃的。”
  漆木攒盒掀起,竟是十来个白玉兔子,那兔子莹润剔透,栩栩如生。
  宋令枝猛地瞪圆眼睛,气息急促:“这、这是……”
  这白玉兔子她曾在宋府见过,当时她被姜氏罚跪佛堂,魏子渊偷偷给自己带来的,亦是糯米团做的白玉兔子。
  袖中的手指轻轻握拳,宋令枝眼睛泛红,嗓音不知何时多了一分哽咽,她强装镇定:“这是何人给你的?”
  秋雁抿唇笑笑:“哪有别人,不是姑娘让红玉做的吗?她给奴婢的时候,奴婢还吓了一跳。”
  红玉姑娘怕人,往日总躲在后院的厨房,若是香娘子不去寻她,她能在那里躲上一整日。
  秋雁:“真想不出她竟有这般的好手艺。”
  攒盒中盛着的十来只白玉兔子,同上回如出一辙。许是回府的路上颠簸,有一只的眼睛掉落在攒盒中。
  秋雁垂首,连声道歉。
  “这眼睛本是好好的,应是奴婢不小心弄掉的。姑娘,奴婢去寻……”
  白玉团子通透细腻,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不必。”
  烛光摇曳,映着楹花窗外竹影婆娑,飒飒风声掠过。
  她从未和红玉提过糕点一事,红玉怕人,京中会手语的人也不多。这白玉团子,多半出自魏子渊之手。
  掩在心底深处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宋令枝忐忑不安,视线不经意望向院外的明朗月色。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
  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白玉团子上,又命秋雁取来小刀。
  银白刀刃锋利,一刀落下……
  廊檐下忽然想起小丫鬟的通传声。
  下一瞬,缂丝屏风后晃过一道黑影,长身玉立。
  沈砚一身绛色缂丝织金锦袍衫,衣袂上用金丝线绣着数只白鹤。
  往日这个时辰,沈砚都是在书房的。
  银刀当啷一声落入攒盒之中,宋令枝上前半步,娇小身影挡住身后的漆木攒盒。一颗心惴惴不安。
  满屋笑声戛然而止。
  沈砚抬首,淡淡掀起眼皮。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福身告退。
  银辉洒落,悄然无声。
  缠丝白玛瑙盘子中盛着数只玉兔,沈砚淡淡轻瞥,目光落在掉在一旁的银白小刀上,双眉轻拢:“这是……厨房做的?”
  宋令枝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强撑着稳住心神。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留下清晰红痕。
  “是秋雁从兰香坊带回来的,说是她后院的厨子做的。”
  宫中吃物精细,沈砚也不会随意在外面用膳,宋令枝稍稍松口气。
  一头乌发轻垂在腰间,月光迤逦,宋令枝抬眸,似是随口一说:“殿下要试试吗?”
  四目相对,那双深黑眸子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斑竹梳背椅舒适慵懒,沈砚靠在椅上,只随意抬眸,宋令枝当即定在原地。
  手心起了薄薄一层细汗,是源于心底深处对沈砚的恐惧。
  少顷,耳边落下低哑一声笑:“好啊。”
  沈砚目光不动声色掠过攒盒中的小刀,“切开看看。”
  宋令枝脑子霎时空白,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砚刚刚说的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喜欢糕点吗,怎会突然想要?还命她切开?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慌意乱,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宋令枝心灰意冷。
  她强撑着往前两三步,纤长睫毛扑簌如蝉翼。
  银刀执在手中,拿起又放下,心口胡乱跳动。
  万一呢,万一那白玉兔子真的藏了消息……
  宋令枝仰起眼皮,视线落在沈砚脸上。
  沈砚不解回望:“怎么了?”
  宋令枝别过目光,烛影摇晃,在她眉眼处晃动,攥着刀柄的手指轻轻抖动。
  “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砚轻哂,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案几边沿:“宋令枝。”
  他轻笑两三声,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的院子。”
  何时来,何时去,皆由沈砚自己说了算。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目光闪躲,差点一口咬伤自己。心神不宁,她竟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幸好沈砚脸上并无异样之色,只垂眸望着盘中叠着的白玉兔子。
  目光无声催促。
  刀刃锋利,一刀落下,那兔子顷刻成了两半。
  宋令枝眼睛飞快眨动,鸦羽睫毛颤颤,瞪圆的眼珠子映着盘中的白玉影子。
  空空如也,玉兔应声断成两半,软糯甜腻,并非空心,更无藏着的纸条。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眉眼舒展。
  缠丝白玛瑙盘子轻推至沈砚身前,宋令枝难掩话中的雀跃:“殿下试试!”
  沈砚肯屈尊降贵尝一口已是罕事,且这糕点甜腻腻,沈砚也不可能多吃。
  宋令枝挽唇,又将盘子往沈砚身前推推:“……殿下?”
  沈砚面色淡淡:“继续。”
  当头一棒。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她眉眼低垂,握着刀柄犹豫不决。
  沈砚面不改色:“……怎么?”
  宋令枝声音低低:“殿下想……想吃哪只?”
  余下十一只玉兔,沈砚总不可能运气那般好,一语即中。
  沈砚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双黑眸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都切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后背遍生寒意,握着刀柄的手指紧攥在一处:“我……”
  沈砚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脸上。
  心一横,宋令枝垂首,挨只一一切过。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连十二只白玉兔子,动作不一,却无一只是空心的。糯米团子圆润光滑,香甜浓郁。
  满满一盘白玉兔子,东倒西歪。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
  赌气似的,宋令枝将缠丝玛瑙白盘子推至沈砚身前:“吃。”
  沈砚抬眼,目不转睛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虚垂眸,再不复先前的理直气壮,眼睛乱瞟,讪讪收回手中的盘子。
  那一整盘白玉兔子沈砚不曾动过半口,绛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岳栩垂手候在门外,见主子出来,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并未回书房,转而走向飞雀园。
  他眼中笑意渐淡。
  自上回沈砚亲身来飞雀园瞧过那黄鹂,宫人再不敢怠慢,黄鹂往日吃的住的,皆比往常好上数倍。
  描金竹制楼阁式大鸟笼高悬于廊檐下,黄鹂一身羽翎光滑亮泽,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睛圆溜溜,啾啾啾乱叫。
  遥遥瞧见自乌木长廊走来的沈砚,黄鹂当即噤声,似被人扼住喉咙,讪讪缩着脑袋躲到角落。
  早有宫人打开鸟笼,垂手迎沈砚上前。
  夜色深深,庭院静悄无人耳语,偶有两三声蝉鸣自树上传来。
  黄鹂探着脑袋,好奇望着沈砚手心的药丸,它不解歪着脑袋,小心翼翼探出爪子,踩在沈砚指尖上。
  沈砚无动于衷。
  黄鹂又往前两三步,低头在那药丸轻啄一口,飞快噙着药丸躲进鸟笼。
  “啾——”
  “啾啾啾——”
  暖香丸顷刻碎成药渣,暖香丸苦涩,黄鹂低头浅尝一口,当即吐出,一爪子踩在药丸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沈砚垂眸勾唇,深黑眸子淡淡,隔着鸟笼逗笼中黄鹂,他意有所指:“还得再教教。”
  黄鹂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啾?”
  伺候黄鹂的宫人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汗流浃背:“殿下恕罪,小的定当……”
  绛色身影从眼前掠过,月光清冷迤逦淌在袍衫之上。
  沈砚头也不回离开了。
  徒留宫人跪在地上,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沈砚说的并非是黄鹂,而是另有其人。
  ……
  那一盘白玉兔子终让秋雁和白芷分着吃完。
  这几日香娘子身子不适,兰香坊闭门谢客。
  秋雁自然留在宋令枝身边伺候,没了前往兰香坊的由头,宋令枝自然不会冒冒失失跟过去。且她不知,沈砚那夜是否看出端倪。
  夜间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苍苔浓淡。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用膳,她俯身站在一旁,为宋令枝布让:“今儿这天倒是凉快,姑娘何不出府走走,也好散散心?”
  秋雁慢一步进屋,闻言忙道:“若是往日便罢了,今儿断不能出府去。”
  宋令枝接过白芷递来的热茶,漱口毕,抬眼狐疑:“为何,可是京中出事了?”
  秋雁挥袖,屏退一众丫鬟,而后方踱步至宋令枝身侧,屈膝福身,附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姑娘,奴婢今日听二门的奴才说,国舅爷出事了。”
  宋令枝皱眉。
  秋雁对那日长街的阴影心有余悸,哑声道:“听说昨夜国舅爷在醉仙楼吃醉酒,还吵着要出城,后来从马背上摔下,一只脚被马踩成烂泥。皇后娘娘气极了,命人将那马酷刑处死。”
  宋令枝扬眉:“……只是吃醉酒?”
  秋雁低垂着脑袋,神色慌张:“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都是些腌臢话,没的辱没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一早宣殿下入宫……殿下?”
  淅沥雨幕中,沈砚一身朱红圆领袍衫,油纸伞撑在他手上,身姿玉立。朦胧雨雾落在他身后,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秋雁低着眼睛,垂手不敢乱瞟。
  早有宫人接过沈砚手中的油纸伞,俯身为他挽起湘妃竹帘。
  雨丝飘摇,沈砚沾了一身水雾。
  白芷和秋雁福身告退。
  沈砚淡声打断,命人重为宋令枝更衣,他低眸瞥一眼宋令枝身上的青白锦袍:“这身太素净了。”
  秋雁忐忑不安望向宋令枝,而后悄步,重拿来一身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衣,广袖袍衫上绣着红莲,乃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双线绣,远远望去,流光掠影,如梦如幻。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太张扬了。”
  沈砚侧目,手上的青玉扳指轻转,目光在宋令枝脸上停留一瞬,而后颔首:“就这身。”
  宋令枝柳眉轻蹙:“若不是赴宴,这一身未免……”
  “不是赴宴。”沈砚声音轻轻。
  他起身行至宋令枝身后,亲为她挑了一支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
  “是入宫。”
  皇后娘娘要见的不仅是沈砚,还有……宋令枝。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穿过灰蒙蒙雨幕。
  宋令枝倚在车壁上,一颗心七上八下。
  皇宫巍峨耸立,静静伫立在雨幕中。
  宫门近在眼前,乌云密布,高高笼罩整座皇城。
  手足渐渐冰冷,一是寒症发作,二是宋令枝对皇宫的不喜。
  案几上支着小小的银火壶,金丝炭红热滚烫。
  宋令枝却仍觉得还不够。
  她还是冷。
  “……冷?”
  耳边落下轻声的一记笑,宋令枝下意识点头,回神之际,倏然想起马车上坐着的是沈砚,而非秋雁白芷。
  她陡然一惊:“殿下,我……”
  话音未落,唇边突然碰到一物,棕黑色的药丸。
  宋令枝只来得及一瞥,不曾细看,那药丸已先一步落入她口中。
  苦涩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而开,似那夜宋令枝替贺鸣服下的那颗。
  那夜的恐慌和惊恐又一次席卷而来,宋令枝愕然睁大眼,贝齿不敢挪动半分。
  沈砚眉眼清冷,不曾因宋令枝的惊慌有半分的起伏变动:“咽下去。”
  声音淡漠,似那日迫宋令枝吃生鱼片那般。
  先前那回,宋令枝早吃足教训,她不敢再反抗一二,深怕沈砚又突然发作。
  忍着惧怕和不安,宋令枝一点一点,将那药丸吞咽入腹。
  意想之中的疼痛痛苦并未出现,倒是四肢不似先前那般冰寒,宋令枝疑惑抬眸:“这是什么?”
  沈砚言简意赅:“暖香丸。”
  宋令枝还想多问。
  一语未落,早有宫人匆忙赶来,取来脚凳伺候沈砚下车,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
  “三殿下,娘娘如今正发着脾气呢,您快去瞧瞧罢。”
  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侍女眼睛圆睁,她往日只在他人口中听过这位宋姑娘,今儿一瞧,只道传闻果真不假。怕是满宫的锦簇花团,也不如宋令枝半分。
  只可惜得罪了皇后,再好看也用。
  侍女福身:“皇后娘娘只宣了三殿下一人,姑娘还是暂且在此等候。”
  雨霖脉脉,豆大雨珠顺着伞檐滚落在地,这般瓢泼大雨,便是撑着伞站在雨中,也无济于事。
  侍女语气强硬,不容置喙:“宋姑娘,请留步。”
  她笑笑,“皇后娘娘说了,宋姑娘家中无长辈教导,怕是不知宫中规矩。且姑娘入京后身上祸事不断,不若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也好去去身上的晦气,免得冲撞了皇后娘娘。”
  “宋姑娘,请罢。”
  宋令枝猛地仰起头,望向沈砚。
  天青色雨雾飘渺,沈砚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
  好整以暇回望。
  似是……故意为之。


【第39章】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天色昏暗,四下悄然无声,徒有满园的雨声作陪。青石板路僵硬冰冷,倘若真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且不说明日她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回去后,她的双膝定守不住,或许明日连路都走不了。
  皇后娘娘厌恶宋令枝,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如此。
  侍女趾高气扬丢下一句,不耐烦催促道:“……宋姑娘可是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她弯唇,“且三殿下向来孝敬皇后娘娘,宋姑娘此举,也算是帮殿下尽孝心,不枉进宫一趟,想来宋姑娘也没有不愿的理。”
  雨丝飘摇,竹影参差。
  朱红袍衫转身,沈砚垂首,慢条斯理拂去衣袂上的雨珠。
  蓦地,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被一只小手攥住。
  指甲染着凤仙花汁,指尖莹润细白,再往上,戴着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的手腕纤细白净,似皓月冷霜。
  两三滴雨珠顺着伞檐滚落,顷刻泅湿妃色袍衫。
  沈砚漫不经心往后望,隔着飘渺雨雾,宋令枝不安望着自己,红唇轻轻嗫嚅:“殿下。”
  她声音极低,霎时淹没在倾盆雨声中。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目光,漆黑瞳仁淡淡,平静如秋波。
  朱色袍衫无声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宋令枝大惊:“殿下!”
  沈砚回首,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他难得有耐心。
  “我不想跪。”
  油纸伞轻抬,伞下的宋令枝肌若凝脂,巴掌大的小脸,杏眸圆睁,惴惴不安,身影单薄孱弱,妃色锦衣落在茫茫雨幕中,更添孤寂无助。
  侍女双目瞪圆,一句“放肆”尚未脱口而出。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一声轻笑,那双如墨眸子蕴着浅淡笑意。
  侍女心口一紧。
  沈砚泰然自若:“冲撞了母后,自然是不妥的。”
  侍女眉开眼笑。
  宋令枝双目怔忪,下一瞬,她忽的落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沈砚揽着她,朱红身影融入如雾雨幕,往宫门口走:“走罢。”
  侍女目瞪口呆,提裙上前拦人:“殿下!”她焦急不安,“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沈砚轻转手中的青玉扳指,喉咙溢出一声讥笑:“母后金尊玉贵,若是冲撞了母后,岂非是我们的过错?”
  他眼皮缓慢抬起,半点笑意也无:“这话,不是姑姑自己说的?”
  侍女忐忑不安:“皇后娘娘只让宋姑娘一人……”
  沈砚冷眼望去。
  侍女再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隔着朦胧雨幕,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小太监躬身跑来,毕恭毕敬请沈砚和宋令枝入殿。
  “殿下,宋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
  国舅爷夜里出事,皇后娘娘自得知消息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坤宁宫愁云惨淡,一众宫人战战兢兢,垂手侍立,静悄无人低语。
  太医院院判为皇后娘娘请完平安脉,躬身退至缂丝屏风后,浑浊的嗓音沉稳:“娘娘这是忧思成疾,思虑过重。”
  皇后娘娘一手抚额,余光瞥见步入宫殿的两道艳丽身影,只觉心火愈旺。
  摆摆手挥退宫人,皇后无视宋令枝,只同沈砚道:“砚儿可知,你舅舅昨夜出事了?”
  沈砚不冷不淡:“嗯。”
  皇后娘娘横眉立目,凤眸冷对:“那你今日还……”
  紫檀架上供着墨烟冻石鼎,四面墙壁玲珑华丽。
  沈砚华衣锦冠,气宇轩昂。园外雨声淅沥,沈砚面容自若,闲情逸致。像是来宫中……赴宴。
  皇后压下心底怒火,如天底下慈母一般,循循善诱:“你舅舅如今躺在榻上,宛若废人……”
  沈砚面不改色:“他何时不是废人了?”
  皇后气急攻心:“砚儿!你这般口无遮拦,是存心和母后过不去吗?母后还以为你今日来,定是、定是……”
  槅扇木窗半掩,风灌进来,轻拂动沈砚半边广袖。
  他弯唇,慢条斯理执起青瓷茶盏,只尝一口,遂随手搁在案几上。
  他从容不迫,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儿臣今日入宫,本就是带枝枝来看戏的,母后以为如何?”
  “你——”
  紫檀案几被猛地一拍,摇摇欲坠,皇后目眦欲裂,“荒唐!那可是你舅舅,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视线落至沈砚和宋令枝二人身上,皇后气不打一处,沈砚朱红袍衫,宋令枝亦是妃色锦袍,云堆翠髻,羽步翩跹。
  她昨夜一夜不曾闭上眼,今早起来草草梳洗一番,哪有闲心描眉画眼,如今一比,自己倒是落了下风。
  皇后怒极:“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倒教得你如今这般不成规矩,来人——”
  沈砚轻缓抬眸:“母后这般急做什么,来人,将人带上来。”
  风声鹤唳,廊檐外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呜咽之声,一肥头大耳的男子双手被绑在后背,嘴上塞着厚厚的布条,瞧见上首的沈砚,整张脸憋成猪肝色。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是昨夜同国舅爷吃花酒的同僚。
  沈砚目不斜视,笑望上首的皇后:“母后想要知晓舅舅昨夜说了什么吗?”
  皇后脸色大变:“这……”
  国舅爷是何性子她怎会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不许对方出府,然他还是不听。
  皇后深吸口气:“酒后之言怎么可以相信,砚儿你怕不是……”
  沈砚置之不理:“说罢。”
  男子连连伏地叩首,嗓子哽咽,眼泪滚滚落了一地:“国舅爷、国舅爷昨儿在醉仙楼……”
  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国舅爷色欲熏心,不仅在花楼大骂沈砚,还将皇后拖下水,笑她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害怕,大惊小怪,还勒令他不许出门。这中间,还混着些污秽之词。
  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滔滔不绝,牙关直打着寒颤,颤巍巍抬头瞥沈砚一眼:“国舅爷还说、那姑娘一看就不是……”
  沈砚淡淡:“闭嘴。”
  挥袖,登时有人将布条塞到男子嘴中,堵住满嘴的哽咽,麻利将人拖下去。
  沈砚垂首,百无聊赖把玩手中的青玉扳指:“污蔑皇子,依律当斩。”
  皇后着急:“砚儿!”她面容憔悴,强撑着心神为胞弟开脱,“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舅舅向来口无遮拦,想来得罪人也是有的,焉知这不是那人胡诌,污蔑你舅舅呢?”
  沈砚不疾不徐:“昨夜在醉仙楼,舅舅房中有十名舞姬作陪,母后若想听,儿臣也可将她们寻来,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瞠目结舌:“你……你当真要和你舅舅过不去?”
  皇后泪如雨下,“你外祖母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你这般行事,教母后日后如何去见他们?”
  沈砚面不改色:“不见就是了。”
  皇后:“你——”
  她还以为沈砚今日进宫,意在此事还有回旋余地,不想沈砚如此决绝。
  盯着沈砚看了半晌,皇后终还是长叹口气,恨只恨她慢了一步,让醉仙楼的人落在沈砚手中,不然她如今还能来个死无对证。
  说再多,自家弟弟的腿也痊愈不了。
  皇后眉眼倦怠,扶着眉心无奈:“罢了,这事本宫不管了。后日是你兄长的生辰,这两日你就待在宫里,也好陪陪母后。”
  连着说上好一阵子话,皇后好似才发现宋令枝的身影,她弯唇:“瞧本宫,和砚儿说着话,竟忘了宋姑娘也来了。”
  宋令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一颦一笑,进退得宜,便是皇后,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后心中不悦,只当沈砚私下寻了教习嬷嬷,她莞尔:“本宫先前听说宋姑娘人比花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宋姑娘今日是头回入宫,怕是宫中规矩也不太懂。”
  皇后笑得端庄,“宫里贵人多,若是冲撞了也不好,那些可比不得本宫好说话。倒不如留在本宫这,陪本宫抄抄佛经,宋姑娘瞧着……如何?”
  宋令枝福身轻笑:“谢娘娘抬爱,娘娘好意,本不该拒绝。”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
  宋令枝面色从容,悄悄往沈砚轻瞥一眼:“只是民女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并不识字,娘娘这番好意,民女恐怕要辜负了。”
  皇后眼中笑意全无,愕然:“……你不识字?”
  出身卑微便罢了,竟然还大字不识一个,皇后震惊之余,又望向沈砚,难以置信。
  宋令枝垂首敛眸,不卑不亢:“是。”
  怕皇后又心血来潮想出什么法子折腾自己,宋令枝咬牙,面露三分羞赧,“殿下先前还说,说……喜欢民女的无知纯粹。”
  皇后如鲠在喉,又想起“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宋令枝这般无知,在沈砚身边也待不久。(出自《汉书?外戚传》)
  她摇摇头:“罢了,本宫也乏了,下去罢。”
  槅扇木门推开又掩上,侍女步履匆匆,顾不得衣衫沾带着水汽,屈膝半跪在脚凳上:“娘娘,不好了。”
  皇后无精打采,捏着眉心:“可是国舅爷又出事了?”
  侍女左右张望,确保无闲人在侧,她压低声:“娘娘,有人检举户部侍郎玩忽职守……”
  户部侍郎本是皇后娘娘的人,这几月也不知怎的,皇后埋在朝中的暗桩,一个接一个出事。
  若是往日皇后娘娘定当亲自过问,只今日她受连着遭受重击,国舅爷如今还生死不明,皇后乏力摆摆手。
  “罢了,本宫懒得管。”
  左右不过一个户部侍郎,她再挑一个就是了。
  侍女忧心忡忡,望着皇后欲言又止。主仆有别,心中疑团重重,也没敢多问。
  她总觉得,这事莫过于巧合了些。也是那户部侍郎运气不好,偏和国舅爷撞在一处。
  ……
  阴雨连绵,苍苔浓淡。
  坤宁宫沉在身后雨幕中,烟雨飘渺。
  宋令枝亦步亦趋走在沈砚身后。
  乌木长廊迤逦,檐角下铁马叮当,清脆悦耳。
  一众宫人垂手,毕恭毕敬走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不远不近。
  沈砚脚步放缓,侧目望去。
  宋令枝驻足,不解回望:“怎、怎么了?”
  雨声濛濛,宫人自觉往后退开两三步,无人听清宋令枝和沈砚的言语。
  沈砚弯唇,秋后算账:“……我怎么不知,我喜欢你的无知纯粹?”
  宋令枝面色一红,语无伦次:“那是我、是我……”
  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想得着沈砚会再次提起。
  宋令枝眼睛低垂,目光落至脚上的乳烟缎芙蓉软底鞋,“殿下若不喜欢,下回我……”
  下颌忽然被抬起,那双如墨眸子近在眼前。沈砚眼中淡淡,并无责怪之意,只蕴着戏谑揶揄。
  先前碰上云府护院,沈砚笑宋令枝狐假虎威,也是用这样的眼神。
  像是……嘉奖。
  那夜黄鹂落在沈砚掌心,沈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心口如鼓点敲打,惴惴不安,被指尖扼着的下颌隐隐作痛。
  沈砚垂首端详,不曾多语,只无声打量着人。
  雨水冲刷着台矶,蓦地,身后传来宫人的福身行礼。
  宋令枝往前望,竟是太子沈昭下了软轿。
  她身影陡然一僵。
  宫人挽起明黄轿帘,恭敬扶着沈昭下了轿子。许是身上欠安,沈昭身影孱弱,落在雨幕中,越发摇摇欲坠。
  薄唇白得吓人,仰头瞧见檐下的沈砚,沈昭挽起唇角,眉眼温润如玉:“三弟,可也是来看母后的?”
  沈昭笑笑,转而望向沈砚身侧的宋令枝。
  那一回生鱼片的阴影尚在,宋令枝瞧见沈昭,保不齐会记起那日被强塞生鱼片的噩梦。
  恶寒的生腥味好似又一次在唇齿间蔓延,宋令枝福身,匆匆行过一礼,规规矩矩退至沈砚身后。
  指尖轻颤,她连沈昭一眼也不敢多瞧。
  娇小的妃色身影几近藏在沈砚锦袍之后,沈昭只觉莫名其妙,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忽视过。
  宋令枝待他,像是避如蛇蝎猛兽,和上回的泰然自若截然不同。
  沈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望向沈砚:“宋姑娘这是……”
  沈砚轻声弯唇,青玉扳指握在指间,无声转动。
  宋令枝就站在自己身后,单薄身影似弱柳扶风,紧贴着沈砚的袍衫,瑟瑟发抖犹如鹌鹑。
  鬓间的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轻晃,似是感觉到落在头顶上方的视线,宋令枝侧目,宛若秋眸的一双杏眼惶恐不安。
  她又贴着沈砚走近半步:“……殿下。”
  声音怯怯,低不可闻。
  沈砚垂眸,并未如上回那样,当着沈昭的面强硬揽宋令枝入怀,只任由她惴惴不安攥着自己的衣袂。
  沈砚轻描淡写:“枝枝怕生。”
  沈昭皱眉,目光狐疑在沈砚和宋令枝脸上打转。
  沈砚轻声:“皇兄还有事?若无事,臣弟先告辞了。”
  雨幕清寒,空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沈昭赶着去见皇后,未同沈砚多言,匆匆压下心底疑虑,转而往坤宁宫走去。
  一众宫人浩浩荡荡,随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消失在乌木长廊。
  脚步声渐行渐远,笼在心中的压迫稍减,宋令枝仰首,猝不及防撞入沈砚一双幽深眸子。
  指尖松开沈砚衣袂,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畏惧从未离开半分:“殿下,我……”
  沈砚面色淡然,揽过她腰肢步入软轿:“走罢。”
  ……
  雨接连下了半日。
  白芷和秋雁都是第一回陪着宋令枝入宫,自是战战兢兢,不肯多看一眼行错一步,深怕为自家主子招惹祸事。
  青石甬路,夜雨潇潇。
  白芷撑着油纸伞,为宋令枝遮风挡雨。
  前方亦有一名宫人引路,她躬身,往后退开半步:“姑娘,皇后娘娘就在前方的亭台等您,姑娘从这转过,直走便是了。”
  宋令枝不动声色,掩唇轻咳两三声:“直走便能瞧见吗?”
  宫人福身应“是”,嘴上笑盈盈:“姑娘快去罢,皇后娘娘寻你,是为和姑娘说些梯己话,故而才没让三殿下一起。”
  她笑笑,“皇后娘娘仁厚慈心,姑娘且放宽心,快去便是了。”
  宋令枝颔首,微屈膝:“劳烦这位姐姐带路。”
  宫人粲然一笑:“不过是奴婢的份内事罢了,姑娘还是快去罢,莫让皇后娘娘空等。奴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一起了。”
  白芷匆忙喊住人,声音匆匆穿过雨幕,却并未留住宫人的脚步。
  白芷气得直跺脚,小声嘀咕抱怨:“这什么人啊,夜黑风高的,把人丢在这不管了。”
  她转首朝后望,雨幕轻冷,隔着茫茫雨幕,只依稀望见青松抚石。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瞧前方台阶陡峭,许是不好走。您扶着奴婢的手往前,小心莫摔着了。”
  阴雨不绝,偶有雨丝飘落在宋令枝衣衫之上。她声音轻轻:“白芷,刚刚那人,可是说皇后娘娘在前方的亭台等着我们?”
  白芷不解其意,只点头:“是。”
  宋令枝唇齿轻溢出一声笑:“走罢。”
  白芷赶忙扶住人:“姑娘,你走错了,这是我们来时的路,皇后娘娘应是在那边……”
  手臂抬至半空,倏然又被宋令枝拉下,她淡声:“我知道,回罢,皇后娘娘不会在那亭台的。”
  若宋令枝今日是第一回进宫,或许还会上当受骗。只是皇后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挑这路。
  往前走的那一方亭台,宋令枝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这是她前世回漪兰殿的路,那亭台也在漪兰殿附近。漪兰殿本就荒无人烟,那亭台更是年久未修,彩漆剥落,破旧不堪。
  皇后若真寻她有事,也断不会挑在那一处。
  白芷愁眉苦脸,为宋令枝发愁:“倘若皇后娘娘留了人在那,又一直等不着姑娘,姑娘又该如何?”
  宋令枝轻轻:“不如何。”
  她拍拍白芷的手背,温声宽慰,“那亭台盖在假山后,四周连一处避雨之所都无,便是那亭台,亦做不到遮风挡雨。”
  皇后明摆着是在为难宋令枝,才故意挑了这一处人迹罕至。
  宋令枝若真是在这等上大半夜,那才真真是遂了她的心意。
  白芷气恼不已,又想着这是在深宫大院,保不齐隔墙有耳,只暗暗在心底为宋令枝抱不平。
  须臾,白芷好奇,“姑娘怎对那路这般熟悉,可是三殿下提过?”
  宋令枝心口一滞,而后方轻轻点头:“……嗯。”
  夜色深沉,白芷并未瞧见宋令枝脸上的异样,她一心顾着夜半清寒:“姑娘您本就畏寒,在这雨夜走上一遭,身子怎么受得住?早知这一处这么偏远,奴婢刚刚应为姑娘多带一身披风……姑娘,您的手怎么不冷了?”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眉开眼笑,“可是奴婢先前在百草阁抓的药见了效?依奴婢说,姑娘就不该讳疾忌医,倘若姑娘早早应承奴婢,何至于受那么多的罪?”
  白芷絮絮叨叨。
  宋令枝心不在焉,心思飘远,手指抚上手腕,果真那一处不再是冰冷彻骨。
  她今日早早入宫,并未来得及吃药,唯一吃的,便是沈砚的那颗暖香丸。
  白净手指抚上指尖,宋令枝任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主仆二人走过大半个御湖。
  再穿过前方长而窄的夹道,便是沈砚的寝殿。
  一路上提着的一颗心放下,白芷眼睛弯弯:“姑娘,我们快到了,你身子可还撑得住?若不能,先在前方的水榭歇歇,奴婢记得那水榭……”
  仰头望去,清冷雨幕后,水榭盖在湖边,三面临水。
  金漆藤红竹帘半卷,雨珠清寒透幕,自檐角滚落。水榭前拄着一盏鎏金珐琅戳灯,光影绰约,映出身后两道影子。
  白芷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麻木迟钝,她忧疑望向宋令枝:“姑娘……”
  水榭坐着的人,正是沈砚。金丝滚边象牙白暗花袍笼着薄薄夜色,沈砚端坐在茶案后。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白雾氤氲而起,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名女子身着轻薄纱衣,身影纤细窈窕,她款步提裙,按下心底的不安,悄声走近沈砚。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将漆木茶盘端至茶案上:“殿下,请。”
  声音清脆,怯生生。
  为今日这一幕,她不知私下练过多少回,就连今日的衣衫熏香,亦是千挑万选。
  目光浅浅从那冰裂纹茶杯上掠过,甫一抬眸,对上沈砚如钜视线,女子慌乱垂下眼,深怕沈砚瞧出端倪。
  低垂的衫裙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在光下犹如凝脂白玉。
  女子声音轻盈,又大着胆子抬头:“……殿下?”
  光影晦暗,广袖轻拂,女子起身,半边身子倚在茶案上,宛若皓月的手腕落在光影中。
  身后的沈砚面无表情。
  女子心一横,咬牙又唤了一声:“殿下……”
  沈砚抬眸,冷眼扫去。
  女子大惊,跌坐在地,她眼中慌乱不安。
  今日若是不成事,回去之后,她必死无疑。若是成了……女子眼中蕴着贪婪之色,若是成了,她便是三殿下的人,有皇后相助,她为侧夫人指日可待。
  女子颤颤发抖,跪着上前,双目垂着泪珠,似梨花带雨:“殿下,奴婢……”
  沈砚忽的弯唇:“过来。”
  女子大喜,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动作,却见沈砚的目光越过自己,幽幽望向身后的雨幕,他轻声,“枝枝,过来。”
  女子陡然一颤。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一身红丝织金锦弹墨琵琶袖袍衫,衣裙窸窣,翩跹而至。
  宋令枝福身请安:“殿下。”
  嗓音如天籁,并不是女子方才刻意的矫揉造作。
  女子惶恐跪在地上,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
  更深露重,轻薄春衫并无半点遮风之用,女子跪在冰冷地上,身上抖得厉害。
  沈砚从未朝她望去一眼,只随手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雨丝脉脉,地上映着三道长长黑影。
  宋令枝坐立难安,眼中慌乱不减:“殿下,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垂下眼眸,并不想打扰沈砚红袖添香。
  清冷雨声中,少顷,耳边骤然落下低低的一声笑。
  沈砚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枝枝觉得……是打扰?”
  没来由的,沈砚心底掠过几分不悦。或是宋令枝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或是她脸上的无动于衷。
  指腹掐着宋令枝下颌,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并无半点温和笑意。
  只一个眼神,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拖着那女子离开水榭。
  “殿下!殿下!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
  声音凄厉悲惨,宋令枝心口骤停,惊恐望向沈砚,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会死吗?”
  沈砚不假思索:“会。”
  宋令枝瞳孔骤紧。
  沈砚颇有闲趣打量着宋令枝,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想为她求情?”
  不待宋令枝话落,沈砚先一步,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染上雨水,乱糟糟的。
  她伏首跪地,连连为沈砚和宋令枝磕头,额头血迹斑驳也不敢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在案沿下的指骨并未停下,沈砚眼中带笑:“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先前在客栈那回,只是见到毒发而死的张妈妈,宋令枝便连着干呕好几回,又接连做了好些时日的噩梦。
  沈砚垂眸,笑着将袖中的匕首交到宋令枝手上。
  “枝枝还没杀过人罢?”
  宋令枝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寒意和恐惧遍及四肢,动弹不得。
  沈砚神色自若,轻拂广袖起身:“杀了她,或者……”
  目光下移,落至那杯不知下了何药的茶水。
  沈砚哑声一笑:“你替她喝了。”


【第40章】宋令枝,你总是学不会

  雨淅淅沥沥下着。
  檐角挂着一小盏玻璃绣球灯,晦暗光影落在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
  清寒雨幕中,沈砚一双黑眸深沉寂静,似檐外的一方黑夜。
  滚着金线的象牙白广袖自眼前拂过,夜风掠过,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
  宋令枝身子颤栗。
  落在耳边的字冰冷彻骨,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沈砚声音轻轻,目光再未落在她脸上。
  映着光影的匕首泛着银光,亮白的光线瘆人可怖。
  女子还跪在檐下,雨水自檐角滴落,胡乱砸落在她背上。
  磕头声犹如鼓点,震耳欲聋。雨声清冷,伴随着女子凄厉尖锐的哭声,惨不忍睹。
  “姑娘,求求你救救奴婢!求求你!”
  她挣扎着冲过雨幕,要到宋令枝眼前去。
  岳栩眼疾手快,拽着人往后。长剑亮在她身前,不容女子往前半步。
  雨声不绝,晶莹雨珠滚滚落下,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女子的声音。
  心口起伏剧烈,宋令枝骤缩的眼眸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垂首往下望,冰裂纹茶杯中的茶水冷却,无人问津。
  那一抹象牙白身影越过茶案,早有宫人撑着油纸伞在檐下垂手候着。
  “——殿下!”
  骤然抬身,宋令枝倏地伸手,握住那一方象牙白衣袍,宋令枝屈膝半跪在青缎绣墩上,仰起的一双秋眸水雾氤氲。
  沈砚转眸凝视,眼中波澜不惊。
  “殿下。”攥着沈砚袍角的指尖泛白,宋令枝抬首,嗓音喑哑干涩,“我、我不想选。”
  声音低不可闻,惴惴不安。
  风声摇曳,滚落的雨珠裹挟着呜咽之声。
  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前世避暑山庄的那一夜,那夜的雨声也如今夜一样,经年累月,她仍是忘不了那一夜笼在心口的噩梦阴影。
  那时她喝的茶,也是加了药的。
  沈砚眼神淡漠。
  “殿下,我不想选。”
  宋令枝又重复了一遍,落在雨幕中的身影摇摇欲坠,似断线纸鸢,孤独无助。
  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宋令枝双眼垂泪,好不可怜。
  沈砚俯身,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眼角,晶莹泪珠落在那青玉扳指上,越发显得玉质莹润细腻。
  沈砚脸上淡淡,无半点多余的情绪起伏。
  他低头望着掌心之上的宋令枝,泪珠落在沈砚指尖,似那日黄鹂在他指尖轻啄。力道极轻,不足为惧。
  台矶上的女子还在叩首,哭声渐弱。
  沈砚颇觉聒噪,转首侧目,登时有人捂着女子的嘴往外拽去。
  宋令枝惊恐,往前攥紧沈砚衣袍,嗓音透着不安慌乱:“——殿下!”
  沈砚垂眸,目光淡淡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雨霖脉脉,苍苔露冷,清冷雨幕透着飒飒风声。
  少顷,宋令枝才听见沈砚低低的一声笑:“枝枝,没有下回。”
  雨幕融融,女子挣扎的身影渐行渐远,青石板路上还有她刚刚掉落的玉簪。
  玉石砸落在地,裂痕斑驳。
  宋令枝哽咽着声音,欲言又止:“那她……”
  沈砚淡漠瞥视,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捻,他淡声:“母后的人,自有母后处置。”
  黑夜深沉,悄然无声。
  台矶上斑驳血痕亦被雨水冲刷干净,似雁过无痕。
  ……
  雨接连下了半夜。
  夜半三更,湿漉漉的长街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一老朽两鬓斑白,满头银发。
  迎着瓢泼大雨,老朽脸上困意未消,扶着马掌柜的手,半晌才回过神。
  仰头望,胭脂铺子门可罗雀,寂静萧条。
  老朽背着手,猛瞪马掌柜好几眼:“老夫睡得正好,大半夜的,你这般冒冒失失……”
  马掌柜拱手作揖,抬袖拂去脸上的雨水:“别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快上去罢。”
  郎中絮絮叨叨,终还是扶着马掌柜的手进了铺子。
  檐角下悬着一盏羊角灯,二楼木梯摇晃,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层层白纱帐幔后,一人卧在榻上。帐幔低垂,只隐约望见榻上单薄的身影。
  郎中好奇望向身后的马掌柜:“这帐幔怎么不挽起?”
  马掌柜欲言又止,额角布满细密汗珠,显然是忙忘了。他匆匆扯来一块干净面纱,叫郎中戴上。
  郎中心口一跳,大吃一惊:“可是……天花?”
  话落,也不等马掌柜回话,先一步往榻边走去,瞧瞧清里头的光景,猛地捂住口鼻,又探手一拭,滚烫吓人。
  榻上的人满脸麻子,高热不退,正是天花无疑。
  郎中往后过来两三步,挥挥手赶走马掌柜。
  “快出去快出去,别在这屋待着。”郎中推着马掌柜往外走,槅扇木门阖上,方摘下面纱,“老马,你以前可是不曾得过天花?”
  马掌柜颔首应了声“是”,又狐疑:“他得的……真是天花?”
  郎中肯定:“千真万确,老夫这辈子瞧过多少人,还能弄混不成?里头躺着的那位,就是天花。”
  伏案写下药方,郎中抚着胡须,“那屋子你也别进去了,找个人伺候就是了,切记找的那人一定要得过天花的,不然你们都得搭进去。”
  马掌柜战战兢兢,垂手待郎中写完药方,又从螺钿小柜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郎中顺手塞在怀里:“这几日屋子切记不可让旁人进去,若是好了,屋子也得那艾草熏熏,不可大意。”
  马掌柜点头哈腰,又忍不住:“这……真没看错啊。”
  郎中怒瞪马掌柜一眼:“这街上有谁不知道我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掌柜若是不信,只管找别人去。”
  马掌柜连声道歉,又亲自备了车马,送郎中回去。
  夜雨浓密,铺前垂着一盏老旧的荷花灯,隐约照亮长街的一隅。
  槅扇木门再次掩上,马掌柜捏着药方,快步朝楼上走去。光影绰约,映出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刚刚还有气无力躺在榻上的魏子渊,此刻却如寻常人一样,脸上的麻子也消下大半,不似之前那般吓人。
  马掌柜垂手,恭敬献上怀里的药方:“东家,这是刚刚那郎中留下的。这郎中可是远近闻名,他都看不出来,其他的定然也不会瞧出东家这病是装的。”
  魏子渊冷淡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脸上的麻子全无,身子也不再滚烫。
  马掌柜长松口气,又对魏子渊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家果真厉害,还真将这药制成了。”
  先前跟着苏老爷子学医,苏老爷子曾和魏子渊提过,少时他曾在书上见过一种药,此药服后半个时辰,全身发热,满脸麻子,寻常大夫只会当作天花处理。两个时辰后,又可恢复如初。
  苏老爷子只记得那药方的琐碎,魏子渊这些时日尝试多回,终于成功制得。
  马掌柜喜出望外,搓搓手跃跃欲试。他满脸堆笑,只道魏子渊医术高明:“小的走南闯北,倒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回瞧见这般神奇之药,想来书上提过的闭息丸,应当也是真的。”
  魏子渊皱眉:“闭息丸?”
  马掌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过是以前听人提过罢了,小的也不曾见过,听说吃下后和死人无异。”
  魏子渊凝眉沉吟,烛光摇曳,在他紧皱眉宇间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长案上,敲敲停停。
  “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在何处见过这药,古籍医书都可。”
  马掌柜拱手应“是”,又道:“东家,那兰香坊这几日都不曾开门,听说那香娘子病了,这些天除了后院那丫鬟伺候着,不见有旁人拜访。”
  魏子渊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澄澈透明,瞧不清真切心思。
  盯着马掌柜半晌,良久,方颔首:“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
  马掌柜低声:“是。”
  长夜漫漫,描金洋漆上供着一方小小的红烛。魏子渊背手站在窗下,簌簌细雨落在他脸上。
  马掌柜转首侧目,悄悄打量魏子渊几眼,终将满心的劝说压下。
  他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兰香坊,两家交恶许久,旁人只当马掌柜别有用心,不知他内里只是帮魏子渊做事罢了。
  那宋姑娘又是三皇子的人,每每想起魏子渊心悦的是这样的人,马掌柜都忍不住扼腕叹息,只道有缘无份。
  这京中,还有谁不知三皇子为那宋姑娘,连国舅爷都开罪了。如今宫里宫外,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马掌柜望向窗外那一方黑夜,再往前些许,便是皇宫了。

  烟雨笼罩,土润苔青。
  展眼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将至,宫中花团锦簇,红叶如画。园内各处花光柳影,语笑喧哗,处处萧管齐响,礼乐不止。
  那夜在水榭,白芷吓得两股战战,差点以为那女子要命丧当场。事后她扶着宋令枝回寝殿,双足都是软的。
  铜镜澄澈透亮,映出宋令枝一张白皙莹润的小脸,薄粉敷面,冰肌绛唇。
  支摘窗半掩,隐约窥见园中柳垂金丝。
  白芷垂眸,在磁盒中挑出一支簪花棒,碾碎了细细敷在宋令枝手上,花香拂面。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美目轻阖,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总睡不好,梦里总会浮现水榭那女子披头散发找自己索命,惊醒后宋令枝寻白芷打听,却并未听说坤宁宫有事发生,那女子竟如凭空消失一般。
  白芷低声:“奴婢听说,因着太子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连训人都不曾,说是为给太子殿下积福。”
  宋令枝闭着眼睛点点头。
  既然训人都不曾,那女子应该还留着命才是。
  白芷温声:“姑娘,改日奴婢陪你去寺庙上上香罢。”
  红墙黄瓦,庭院深深。
  先前在江南宋府,闲暇之余,白芷也曾和秋雁打趣,不知京城好风光,可是如话本所言一般,富贵风流。
  如今真入了宫,却只觉步步如履薄冰,令人生畏。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
  将睡欲睡之际,忽见身后絮絮叨叨的白芷没了声响。宋令枝困惑睁开眼睛,四下寻人:“白芷……”
  红唇轻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清晰,宋令枝猝不及防,和铜镜中一双黑眸对上。
  沈砚一身鸦青色雨花锦圆领长袍,手上捏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他垂首,目光沉沉:“别动。”
  宋令枝僵直着身子,杏眸圆睁,盯着铜镜中为自己戴耳坠的青色身影。
  沈砚从未做过这等子小事,握着耳坠的手不甚灵活,好几回,耳坠带着的银针险些扎破宋令枝耳垂。
  白芷垂手站在身后,提心吊胆。
  铜镜前的宋令枝亦是悬着心。
  沈砚一手抬高宋令枝下颌,好不容易才将一对耳坠戴上。
  金线滚边竹叶纹暗花锦衣曳地,宋令枝满头珠翠,羽步翩跹。
  沈砚端详半晌,忽的抬手,抽走宋令枝鬓间的淡黄色垂珠却月钗,刹那三千青丝轻垂,鬓松钗乱。
  珠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又骨碌碌昏到炕桌下。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起罢。”
  他往后退开半步,太师椅拥着鸦青身影,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不疾不徐盯着宋令枝梳妆挽发。
  纵使白芷手再巧,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夜宴设在潮音阁,四面环水,借着水声,丝竹悦耳,礼乐喧嚣。
  曲桥相接,一众宫人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调桌安椅,捧箸布让。
  为太子这场生辰宴,礼部上下忙活将近半年有余。
  香屑满地,火树银花,礼炮轰鸣。
  遥遥瞧见太子携太子妃,宋令枝慌忙垂下眼,目光匆匆,依稀只瞥见太子一身明黄袍衫,长身玉立。
  宫人毕恭毕敬迎沈砚入席,末了,又屈膝福身:“宋姑娘,这边请。”
  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皇后冷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尖锐,“今儿是昭儿的生辰,陛下怎可不露面。多多派宫人去寻,本宫不信,陛下还会不在宫里不成?”
  她的沈昭,合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怎可容他人忽视。
  侍女垂首应“是”,又屈膝福身:“娘娘,太子殿下往日爱听曲,可要唤那莲娘上前?”
  那莲娘生得一副好嗓子,皇后笑着点头:“让她上来罢,也好让本宫的昭儿高兴高兴。”
  侍女福身:“那奴婢让他们撑竹篙来。”
  莲娘莲娘,取自采莲之意,自然得乘着小舟而来,方不负这好名字。
  皇后连声道“好”。
  隔着朦胧雨幕,一叶扁舟沿着潺潺湖水而来。侍女踮脚眺望,狐疑皱眉。
  她还未让那莲娘动身,这一叶小舟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疑虑未消,潮音阁众人遥遥瞧见那小舟,笑着挽手倚在汉白玉栏杆上。
  栏杆系着各色彩灯,光影交错,映照着数不清的笑颜。
  “是那莲娘罢?听说那莲娘擅音律,一喉引百鸟朝凤,也不知是真是假。”
  “管她是真是假,我们今儿可真真是有福了,竟能听见莲娘唱曲。她这人最是清高,先前国公爷八十大寿,请她,她还不肯去呢。”
  “怎么没听见声,可是我站得远了些?”
  众人挽手上前,说说笑笑,唯沈砚不动声色坐在案后。手指搁在案沿轻敲,敲几下,停一会。敲几下,停一会。
  宋令枝眼前恍惚,颇有几分瞧不真切。
  她竭力睁大眼,忽而耳边落下一声惊呼,挽手伏在栏杆上的后妃贵女齐齐往后退去。
  “那不是陛下吗?小舟上那女子又是谁?”
  “陛下、陛下竟……”
  尖叫声不绝,宋令枝狐疑往湖面望去。
  湖面水光荡漾,她只瞧见一抹明黄身影,二人衣袍叠在一处,身后那女子……
  宋令枝骤然怔住,如坠冰窟。
  那女子,竟是昨夜在水榭那位。
  上首的皇后早失了往日的端庄温和,恼羞成怒。皇后疾言厉色,喝命宫人将那不要脸的女子拿下。
  筵席狼藉一片,早无了先前的热闹欢悦。
  宋令枝目光麻木迟钝,她僵硬着脖颈,缓缓望向沈砚,后知后觉沈砚前夜那话是何意。
  “你……”扶案站起,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站不稳。
  沈砚泰然一笑:“说好要带你看戏的。”
  他面上从容,目光淡淡自那小舟上掠过,最后又回到宋令枝脸上。
  满堂乱糟糟,唯有沈砚从容不迫,又自顾自饮下半杯酒:“……好看吗?”
  “你……”
  头晕眼花,宋令枝只觉头重脚轻,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往旁跌落。
  掌心落在沈砚臂弯,宋令枝只觉脑袋晕晕沉沉,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瞬,宋令枝只迷糊记得沈砚睚眦必报,日后切记不可轻易得罪。
  站在宋令枝身后的白芷吓坏,跪地告罪:“殿下,许是那鸳鸯果在米酒中泡过,姑娘不胜酒力,所以才……”
  她低下头,忙不迭上前,欲搀扶宋令枝起身回寝殿。
  抵在臂弯的下颌纹丝不动,宋令枝一张脸不如沈砚巴掌大,轻而易举落在那一方袍衫中。
  手中的自斟壶放下,沈砚轻声:“不必。”他目光往后,“备轿。”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领命匆忙而去。
  曲桥相接,天上还下着密密小雨,宫人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
  雨夜茫茫,潮音阁的吵嚷慌乱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一手扶着沈砚脖颈,半张脸贴在他肩上。
  雨幕清冷,偶有雨丝飘摇,滴落在宋令枝脸上。雨珠冰冷,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拢,下意识往里缩去。温热气息洒落在沈砚颈间。
  沈砚眸色一暗。
  蓦地,耳边落下宋令枝轻轻的一声:“沈砚。”
  沈砚垂眸低眉:“……嗯?”
  果真是吃酒喝醉,都敢大呼他的名字了。
  “我……”宋令枝声音极低,微不可闻。
  沈砚低头附耳,却听宋令枝低哑的一声。
  “好恨你啊。”
  “沈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