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4

布丁琉璃:嫁反派 41 - 45


【第41章】 摊牌

    虞灵犀半梦半醒间,总感觉后颈一阵凉飕飕的。
    她迷迷糊糊睁眼,正对上宁殷漆黑的眸子。
    “醒了?”
    他倚躺在榻侧,指节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后颈。
    被他触碰的地方微凉而酥麻,虞灵犀顿时什么瞌睡都没了。
    零碎的记忆断续浮现,她隐约记得自己昏睡前说漏了什么。
    她挺希望那是一场梦,然而面前宁殷的神情分明告诉她,那绝对不是梦。
    虞灵犀没想过会在此时,以这样的方式坦白。
    宁殷衣襟松散,姿态悠闲,仔细审视着她的神情:“小姐别怕,我的手很快,不会让小姐感到疼痛的。”
    如今再听他尊呼“小姐”二字,虞灵犀只听出了凉薄的讥讽。
    她知道,和宁殷谈判决不能流露半点心虚怯意。亦不能随意否认,他聪明得很。
    于是她坦然迎上宁殷审视的目光,道:“你好不容易才救活我,杀了岂不甚亏?”
    她嗓音很轻,带着睡后的柔软鼻音,眼睛干干净净像是一汪秋水。
    宁殷笑了声:“小姐这是,想好怎么扯谎了?”
    宁殷这样的人,真正狠起来的时候没心没肺、六亲不认,万万不能以“情义”束缚他。这个时候,只能和他讲利益——
    足够动人的利益。
    “我没想与你扯谎。”虞灵犀直面前世那般沉甸甸的压迫感,被褥中的手微微攥着,调整呼吸道,“杀了我,不过是多一个仇家罢了,并无好处。我们眼下有共同的目标,不应该成为仇敌。”
    她知道宁殷的目标是什么,抛出了自己的诚意,通透的杏眸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宁殷依旧面无表情,眼中并无多少动心。
    虞灵犀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莫非,宁殷最想要的并非回宫夺权?不应该呀。
    “小姐又走神了,该罚。”
    下颌的疼痛唤回了她的神智,宁殷略微不满,俯身逼视她道,“小姐何时知晓的?”
    他说的,是他的身份。
    虞灵犀自然不能说是前世,这样荒诞的理由恐怕还未说出嘴,就被他一把捏碎了骨头。
    “狼国。”她红唇轻启,给了个半真半假的答案。“春宴遇险,你救我时穿的是内侍的服饰,则说明你对长公主府邸地市身为熟悉,必是王孙权贵。后来,你连东宫都能插手……”
    虞灵犀道,“稍加联系,范围已经很小了。”
    宁殷微微挑眉。
    那些信息的确是他放出的,但他以为凭虞灵犀养在深闺的见识,最多能猜出他是王孙贵胄或是某个党派的谋士,未料她连接“狼国”故事,竟是准确地将他藏了已久的身份剥得如此干净。
    倒不是介意身份暴露。反正,迟早得让虞渊知晓,逼他做出选择。
    只是宁殷习惯了掌控一切,主动放出消息和被人猜出来,是两码事。
    虞灵犀在他冷冽探究的目光下,抑制不住地绷紧了嗓子。
    “我并无刨人隐私的癖好,你不愿意说,我只好不问不提。”
    她索性赌上一把,补充道,“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你若不放心,大可以现在杀了我。”
    宁殷半晌不语。
    理智告诉他应该捏碎她的颈骨,再一把火将虞府烧个干净。在该死的人都死绝前,他决不允许有任何动摇他的存在。
    可指腹几番摩挲,他望着这双一个时辰前还在他眼前颤抖哭红的眼睛,没舍得下狠手。
    的确,才喂药救回来的小命,杀了可惜,可惜。
    他慢悠悠抬起眼睫,不说杀,也不说放。嗤了声道:“如此说来,小姐先前收留我,对我好,只是想利用我的身份?”
    虞灵犀就知道他会挑刺刁难。
    何况若论“利用”,谁能比得过当初大雪中追着她的马车走,而后又在幕后兴风作浪的宁殷本人呢?
    “我只是想护住家人,别无他念。”虞灵犀望着近在眼前的俊颜,沉静对答,“太子狭隘昏庸,与虞家嫌隙日深,将来若推崇他上位,父兄绝无出路。”
    宁殷哼了声:“小姐又凭甚觉得,我比他好?”
    “凭你有无数次机会,却始终不曾伤害我。”
    这是她前世今生,欠宁殷的一句话。
    “小姐未免抬举我了,我这个人啊,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
    宁殷指腹轻捻,在她脆弱的颈侧点了点,语气凉飕飕的,“当初沁心亭外的三鞭,小姐忘了?”
    虞灵犀怎么敢忘?
    她直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只是个弱女子,不懂朝堂之事,党派之争。”虞灵犀呼吸轻柔,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一个危险却不曾伤害过我的人,远比一群伪善却肆意施加坑害的人,要可靠得多。当然同理,我若忌惮你、坑害你,把你绑了邀功岂非更好?”
    宁殷揉捏她后颈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在衡量她这句话的分量。
    他杀人不讲道理,却讲究一个兴起。聊了这么多,再动杀念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虞灵犀试图从他不辨喜怒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然而未果,倒是那股子无形的压迫消散了不少。
    于是她大着胆子,抬手抵着宁殷硬实的胸膛,试探般轻轻推了推。
    “能先起来么?”她嗓音很轻,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诚恳些,“太沉了,压得我有些难受。”
    宁殷盯了她好一会儿,慢悠悠道:“小姐不惜与虎谋皮,利用完了便嫌我沉?好没道理。”
    不过到底依言松开了手臂,侧身屈膝坐起。
    虞灵犀顿时如蒙大赦,一骨碌爬了起来,背对他整理衣裙。
    借着案几上的昏光悄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中裙虽然皱巴了些,却没有可疑的斑迹,身子亦无疼痛……
    便知宁殷又放过了她一次。
    她呼了声,袜子不知丢哪去了,两只嫩白的脚露在外头,凉得很。
    烛火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后巷响起了五更天的梆子声,鸡鸣初啼。再过两刻钟,府中杂扫的下人便要醒了。
    思及此,虞灵犀整理的动作慢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你……”
    “小姐还是唤我卫七吧。”宁殷淡淡道。
    “好,卫七。”
    见他又换回了这个名字,虞灵犀便知此番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不由长长松了口气道,“今夜多谢,我要回去了。”
    窗边一缕浅蓝的冷光斜斜照入,宁殷的轮廓昏暗难辨,唯有眼睛却格外亮。
    他瞥了眼虞灵犀光着的嫩脚,问:“庭中多石路,小姐就这样回去?”
    明明是黑暗中,虞灵犀却有种被他看透的感觉,不由将脚往裙裾下缩了缩。想了想,也没别的法子,便道:“石路不过几丈远,忍忍就……”
    话还未说完,宁殷披衣下榻,抄起虞灵犀的膝弯抱起。
    虞灵犀咬唇,忙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声颇为意外的惊呼咬碎在齿间。
    宁殷是皇子,而她只是臣女。原以为以宁殷睚眦必报的性子,一旦抖破身份,定会顺理成章将两人的尊卑地位翻转过来……
    “小姐以前使唤我顺手无比,这会儿矫情什么。”
    宁殷低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离得这样近,说话时他的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
    推开门,踏过石子路,宁殷丝毫没有将她放下的意思。直到上了长廊,虞灵犀才明白他是打算直接送她回房。
    这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一层身份已然捅破,他无需伏低做小讨好,自己也会如往常那般尊他信他。
    正胡思乱想着,后院传来了人语声,是早起采办的下人打着哈欠路过。
    虞灵犀顿时心一紧,轻轻扯了扯宁殷的衣襟。
    她不怕被人撞见丢了名声,只是怕传到家人耳中,让他们多虑担心。
    宁殷瞥了她一眼,脚步不停,继续朝那谈话声的方向行去。
    三丈,两丈……
    虞灵犀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入宁殷的怀中。
    宁殷稳稳抱着她,嘴角一勾,转过回廊拐角,朝凉阁楼上行去。
    几乎同时,下人推着采办的板车从院门下穿过,刚好错身。
    虞灵犀吊起的心又落回肚里,整个人松懈下来,手脚软得一点力气也无。
    宁殷这小心眼的混蛋,定是故意吓她的!
    耳房的灯亮了起来,大概是守夜嬷嬷醒来了,老人家觉少,天亮前总会醒来查房一次,给她掖掖被角。
    虞灵犀翘了翘脚,小声道:“到了。”
    宁殷没理会,直将她送入寝房中,搁在床榻上。
    想起什么,虞灵犀撑床拉住他的袖子道:“药。”
    宁殷转身看了她一眼,挑眉道:“小姐要什么,说清楚些。”
    虞灵犀抿了抿唇,哼哧道:“你给我吃的,那种解药。”
    夜里缱绻纠缠,虞灵犀虽不太记得具体细节,却忘不了宁殷塞在她嘴里的巨苦药丸,便猜测是解药。
    她的身体依旧有点燥,想来是余毒未清,还是多要几颗较为保险。
    “不能给。”宁殷摇了摇头,拒绝得直接且无情,“小姐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却不曾有小姐的把柄。虽然小姐话说得好听,我也不得不谨慎些。”
    虞灵犀轻轻启唇,还未辩解,便被他以指腹按住。
    “每夜子时,小姐来我房中取药。”宁殷无辜道,“给不给,视小姐的诚意而定。”
    “巳时。”虞灵犀讨价还价。
    半夜去他房中太危险,虞灵犀才不上当。
    宁殷思虑片刻,轻笑道:“小姐喜欢白天,也无妨。”
    说罢起身,走到大开的窗扇前,手一撑,竟是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虞灵犀吓了一跳,忙赤脚扑倒窗棂边。
    同时,嬷嬷的惊呼自门口响起:“哎呀,小姐!您怎么鞋袜也不穿,光站在窗边吹风啊!”
    虞灵犀忙转身,趁着嬷嬷关窗的间隙往下瞥了眼。
    夜色蒙昧,宁殷早不见了身影,这才将惊在心里的那口气徐徐吐出。
    衣衫上还残留着毒发后的甜香,虞灵犀嗅了嗅,还有些许清冷的气息,像是从宁殷身上沾染的气味……
    忙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她将衣服尽数褪下,换上干爽的新衣,这才抱着绣枕沉沉睡去。
    ……
    翌日,洛州的虞家父子总算平安归府。
    虞灵犀还未高兴多久,便被爹娘叫去了偏厅。
    刚进门,便见虞夫人起身,温声招手道:“岁岁,过来。”
    “阿爹,阿娘。”虞灵犀笑着唤了声,向前道,“你们找我,有事么?”
    “是大事。”虞夫人显然已经和丈夫商议过了,从案几上拿出一叠厚厚的名帖,柔声道,“你今年已经十六,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这里是各家子弟的名帖,你且看看,有无心仪之人。”
    名帖最上一份便是薛岑。
    虞灵犀无奈,合上道:“阿娘,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不想嫁薛家,亦不想嫁别人。”
    虞夫人只当她在撒娇,嗔道:“傻孩子,哪有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虞将军面色颇为严肃,像是有心事般,摩挲杯盏半晌方道:“前时因东宫之事,坊间对你多有流言,耽搁了婚事。如今风波已平,你兄长也即将大婚出府,自立门户,爹娘护不了你一辈子,婚事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先定个人,过两年再成婚也可。”虞夫人拍拍女儿的手,莞尔道,“不急,慢慢挑。爹娘别无所求,但求你们姐妹两个所嫁之人皆为所爱,可以不是王孙贵胄,但必须秉性纯良,温润端正。”
    后院,虞府掌上明珠要挑夫婿的消息不胫而走。
    仆从忙里偷闲的时候,便也会互相猜测将来虞府的小姑爷会是哪位才俊。
    “是薛二郎吧。”廊下洒扫的小厮道,“除了他,京中还有谁配得上咱们小姐?”
    “那可不一定。”执着鸡毛掸子的小婢反驳,“咱们小姐有富贵命,说不定会成为王妃娘娘呢。上次夜里,南阳小郡王不是亲自送咱们小姐回来么?”
    宁殷负手站在月门下,眯了眯眼。
    这些小厮婢子聒噪得很,该拔了舌头。
    ……
    虞灵犀回到房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阿爹原是最舍不得她出嫁的,为何此番一从洛州回来,便急着给她定亲事?
    琢磨了一会儿,有些热,她便推开窗扇,问道:“几时了?”
    胡桃答道:“回小姐,应是巳时了。”
    巳时,到了该去取药的时辰。
    虞灵犀敛神,独自朝后院罩房走去。
    庭院的树荫下,石桌空空,并不见宁殷。
    虞灵犀想了想,提裙上了石阶,叩了叩门扉。
    门虚掩,她直接走了进去。
    宁殷果然在窗边的案几后坐着,屈起一腿,姿态慵懒随意,似乎已等候多时。
    见到虞灵犀进门,他抬指往案几一旁点了点,示意她落座。
    窗外高墙上一片天空瓦蓝,浮浮沉沉飘着几只绿豆大小的纸鸢,明明是隽美如画的场面,虞灵犀却敏锐地察觉出,他似乎心情不佳。
    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坐着,不是折腾自己,就是折腾别人。
    “在想什么?”虞灵犀问道。
    宁殷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在想,小姐若是天上的美人筝就好了。”
    飞再高,只要他拽拽线,便得乖乖落回来。
    说完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他便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瓷瓶,不再开口。
    虞灵犀垂眸,颇为渴求地看着他指间转动的药瓶。见他迟迟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到取药的时辰了。”
    宁殷把玩够了,吊足了瘾,方将瓷瓶搁在案几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想要这药,自己来拿。”
    他以拇指拨开软木塞,倒了一颗在自己掌心,细细捻着。
    虞灵犀倾身而坐,伸手去拿药,却摸了个空。
    难道不是这样拿?
    她抬起眼睫,刚要问他是何意,就见宁殷当着她的面抬手,将药丸含在了自己淡色的薄唇间。


【第42章】 纸鸢

    宁殷唇间轻抿着那颗药丸,像是含着一颗待采撷的果实。
    眼睫缓缓抬起,望向她,其用意不言而喻。
    昨天取药挺顺遂的,她被药苦得皱眉呛咳时,宁殷还有耐心给她拍背顺气……今日这是怎么啦?
    虞灵犀眨眨眼,伸手去拿他抿在唇间的药丸,却被宁殷抬手捉住腕子。
    她用另一只手,还没碰着呢,便见宁殷唇上顺势一抿,将药丸咬在了齿间。
    这药,越拿还越往里走了。
    手腕被牢牢捉住,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能清楚地看见宁殷眸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担心宁殷真的会将药丸吞下去,她索性抿唇侧首,轻轻咬上他的唇。
    宁殷保持着姿势不变,片刻,垂下眼睫,享受着她那一掠而过的柔软芳泽。
    四唇相贴,压紧。
    舌尖一卷,将药丸“抢”来了自己唇间。
    正欲撤离,宁殷却是不满睁眼,抬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虞灵犀含着药丸欲退不能,剧烈的苦涩在嘴里蔓延,让她忍不住反胃。
    “苦?”宁殷拇指抚了抚她紧皱的眉头。
    虞灵犀诚实地点点头,不是苦,是巨苦。
    这药不知是什么做的,含在嘴里如同酷刑,昨日那次她是喝了一整碗蜂蜜水才成功送服的。
    宁殷的面色不辨喜怒,只掌下稍稍用力,压得她的脑袋前倾,俯首身体力行地助她将药丸咽下,直至唇舌麻疼得辨不出是苦是甜。
    窗户是最好的画轴,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框在其中。
    唇分,那炙热明亮的光便从鼻尖相抵的缝隙中漏了进来,镀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宁殷气定神闲,虞灵犀却是气喘吁吁,手撑在案几上不住平复呼吸。
    她一直觉得宁殷只要肯用心,学什么都是很快的,包括用嘴打架的技巧。只是他我行我素惯了,不屑于在这方面下功夫。
    前夜中药不太清醒,没有仔细领教,如今,虞灵犀算是开眼了。
    她趴在案几上,那只小巧的白玉瓷瓶就在眼前,装着她最后一天的解药。
    虞灵犀眸色一动,趁着宁殷不注意,她顺势将案几上的白玉瓷瓶扫入袖中,而后旋身扭开。
    宁殷挑眉。
    虞灵犀捏着药瓶,杏眸中蕴着水润的光泽,气息不稳道:“明日的药,我便自取,不劳烦卫七了。”若每次都这样喂药,她可消受不住。
    宁殷也不着急,抬指碰了碰唇上的水渍,似笑非笑道:“小姐满心小算盘,也不看看瓶子里有没有药?”
    虞灵犀唇畔的笑意一顿,摇了摇瓶子。
    一点声响也无,空的。
    她看向宁殷,才见他抬起搭在膝上的手,指间变戏法似的捻出一颗药丸。
    宁殷颇为无辜,极慢地眨了眨眼:“小姐过河拆桥,不得不防。”
    “你……”
    虞灵犀硬生生咽下“卑鄙”二字,只得将空瓶子放回原处,泄气般趴在案几上。
    宁殷笑了声,慢悠悠将最后一颗药丸装入瓶中,收入怀中。
    窗边的光打在他俊美无暇的侧颜上,淡淡的,映不出多少温度。他的眸子像是岑寂的深井,猜不透情绪,不知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虞灵犀敛裙而坐,看了他的神色许久。
    宁殷撑着太阳穴,乜过眼来,淡淡道:“小姐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还赖在这作甚?”
    虞灵犀微微睁大眼睛,这里是虞府,整座府邸都是她的家,怎么能说是“赖”?
    “这话好没道理。”虞灵犀道,“难道只许有利可图的时候,我才能来找你么?”
    宁殷淡然反问:“不然呢?”
    虞灵犀哼了声,决定不理他。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虞灵犀抿下嘴里残存的苦涩,不禁想起他方才独自坐在窗边的身影。
    窗外浮云闲淡,天上的纸鸢不知是线断抑或风停的缘故,已然没了踪迹。
    虞灵犀眼眸一转,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侧首问道:“卫七,去放纸鸢么?”
    ……
    宁殷没有正经放过纸鸢。
    记得很小的时候,约莫七八岁,宫墙外飞进来一只残败的纸鸢,破布似的挂在庭中的歪脖子枣树上。
    他如获至宝,穿着繁琐的衣物,费了老大的劲爬上枣树,将纸鸢摘了下来。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昏暗逼仄的“寝房”中,用浆糊修补了一夜。
    第二日,记得是个晴朗有风的天气,他怀抱着那只可笑的纸鸢悄悄来到庭院,扯着鱼线肆意地奔跑起来。
    他跑得那样快,风吹在脸上,撩动他的袍裾和发丝,纸鸢摇摇晃晃飞起,还未飞过宫墙,便被人狠狠拽下,踏成骨架嶙峋的烂泥。
    那个女人不许他出殿门,不许他跑得比别人快,不许他流露稍许比别人厉害的才能……鞭子一下接着一下落在他稚嫩的背脊,他却在笑,乌沉沉的眼中烙着女人惊讶疯癫的模样。
    当宁殷忆起这些的时候,虞灵犀已经准备好纸鸢了。是只画工精妙的青鸾,鸟首装有轻巧的竹哨,逆风一吹便会发出宛若凤鸣般的清灵之音。
    水榭池边有一大片花苑,足够放飞纸鸢。
    “传闻,纸鸢可以将坏心情和厄运带到天上去。”
    虞灵犀将纸鸢交到宁殷手中,让他举高些,像是看穿他这半日来的阴翳似的,柔声笑道,“试试看?”
    宁殷眸色微动。
    明明对这种无聊的嬉戏毫无兴趣,却还是依言将纸鸢抬起来。起风了,虞灵犀笑着跑起来,纸鸢从宁殷掌中脱离,摇摇晃晃逆风飞去。
    飞过围墙,上升,直至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影子。
    “一次就成功了,可见上天也在帮你,佑你开怀顺遂。”
    虞灵犀跑得脸红扑扑的,透出几分艳色。
    她拉了拉绷紧的风筝线,将线轴递到宁殷面前,示意他,“拿着。”
    宁殷下意识接过,纸鸢乘风而上,拉扯着轴轮。
    “快拉住,别让线断了!”虞灵犀提醒他,伸手替他拉了拉线绳。
    宁殷迟疑着,学着她的模样拉了拉细线。
    两人并肩而立,衣料摩挲,虞灵犀看了他一眼,松手笑问:“心情好些了?”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竹哨清脆,宁殷眯眼望着天上翱翔的纸鸢,冷白的面容镀上暖意,拉着风筝线悠闲道:“若是小姐能让碍事的人消失,我心情许会更好些。”
    虞灵犀不明所以,问道:“谁碍你事了?”
    宁殷没说话,视线投向廊桥上缓缓走来的两人,眸色又黑又凉,勾唇笑了声。“小姐又不许我杀人,不妨自己琢磨。”也不放风筝了,将轴轮交还虞灵犀手中。
    风筝线无人掌控,在风中摇摇欲坠地支撑了片刻,终是吧嗒一声断了。
    虞灵犀没有在意那只昂贵的纸鸢落往何处,只握着断了线的线轮,思索道:今日谁惹宁殷了?他分外难缠不说,还总刺冷刺冷的。
    ……
    廊桥下,虞焕臣和薛岑比肩而立,望向虞灵犀的方向。
    美丽矜贵的少女与英俊挺拔的“侍卫”,和谐得仿佛一幅画。
    虞焕臣和薛岑各怀心思,但眼中都写着一样的担忧。
    “阿岑,走吧。”
    虞焕臣先开口打破沉默,唤回薛岑飘飞的思绪。


【第43章】 尾随

    转过月门假山,白墙翠瓦,阳光照在庭院中的芭蕉叶上,绿得发亮。
    虞灵犀的纸鸢画工精巧,竹哨宛转,只可惜风一大就容易断线,飘飘然不知坠落谁家。
    掌控不了的东西总让人爱恨交加,纸鸢如此,人亦如此。
    宁殷停住脚步,目光投向廊下笼养的画眉鸟。
    将来离了虞府,得把那只灵犀鸟儿也关起来,太招人惦记了,他不放心。光关起来还不成,得用细细的金链子锁住那只雪白的脚踝,让她只为他一人笑,只对着他一人婉转嘤啼。
    正想着,一个侍卫自角门外大步而来,见到宁殷,便招呼道:“那位兄弟!”
    宁殷没理,侍卫很没眼力见地提高声线:“那位小兄弟!”
    宁殷瞥过眼,漆黑的眸中冰封着些许不耐。
    那侍卫捂着肚子向前,憋着酱紫色的脸生硬道:“内急,帮个忙!替我将这封急报送去书房,交到少将军手中!”
    说罢将一份信筒往宁殷手中一塞,走了。
    宁殷垂眸,看着手中的竹制信筒。
    竹筒上雕刻着千里山河图,底部刻有“幽”字。虞家军镇守边防,每一处布防的城池都设有独特的信筒,这一份,应是从幽州送来的虞家军报。
    眸色微沉。宁殷唇角勾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将信筒负在身后,信步朝书房走去。

    虞焕臣在房中等了会儿,心思深重,听到敲门,方敛容道:“进。”
    一袭暗色戎服的少年迈入房中,清冷道:“少将军,边关急报。”
    “放我桌上吧。”
    虞焕臣没有看那信筒,英气的眸子从书卷后抬起来,若有若无地打量着挺拔不凡的少年,半晌道:“你叫……”
    他顿了顿,宁殷便淡然接口:“卫七。”
    “哦,卫七。”虞焕臣想起来了,这名字还是他那个傻妹妹给取的。
    “我听说,你曾是欲界仙都里的打奴?”他问。
    宁殷平静道:“是。”
    “既是欲界仙都的人,为何要瞒报身份?”
    虞焕臣翻了页书,盯着少年的反应,“欲界仙都被封后,所有奴籍之人皆要充作徭役,你难道不知私逃是死罪?”
    宁殷道:“欲界仙都被毁之前,我便不是那里的人了。承蒙小姐仁善,将我收留府中。”
    虞焕臣沉默,他说的这些,倒也和青霄查到的信息吻合。
    一个人的身份可以掩藏,但气质难以磨灭。虞焕臣看着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生得人畜无害的俊美少年,竟凭空生出一种被人从高处睥睨的感觉来。
    久经疆场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压迫。
    虞焕臣索性站起来,与少年平视,问道:“既如此,你是因何堕入欲界仙都?家中几口?祖籍何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沦落过欲界仙都的人,都无过往。”
    说着,宁殷的嗓音低了些许,“少将军可是嫌我人鄙位卑,辱没了将军府的颜面?”
    他这么一说,虞焕臣反倒不好盘问得太过分。
    “英雄不问出处,你救过舍妹的命,自当是我虞家座上之宾。只是留在府上的人,多少要交个底,随便问问而已。”
    可虞焕臣心里清楚:哪怕是无根的流浪乞儿,只要活在世上便会留下痕迹。除非,是被刻意抹消了过去。而有那般能力的,绝非平民。
    但虞焕臣让青霄查了两个多月,都查不到这少年十四岁前的经历,只知他是五年前被卖入欲界仙都,成为了人尽可欺的打奴。
    那样年纪小的打奴,鲜少有活过两年的,他却一直撑到了欲界仙都被毁的前一夜,并且在西川郡王车轮战般的虐杀中逃了出来……
    且诡异的是:西川郡王残暴好斗,以往沉溺斗兽场赌局,都是挑最强壮的打奴虐杀,为何死前却连续数日点一个瘦弱的少年上台?
    欲界仙都毁了,西川郡王死了,所有和这少年过往有关的都在渐渐消失。加之最近查出来的线索,虞焕臣不得不多想。
    短短一瞬,他已将思绪转了几轮,笑得狐狸似的:“卫七,我见你身手矫健,能力非凡,做一个后院侍卫太过屈才。可否愿成为我的亲卫,加入虞家军,建功立业?”
    这无疑是个诱人的饵,宁殷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承蒙少将军抬爱,卫七不愿。”
    虞焕臣讶然:“为何?”
    若这少年真的别有企图,没理由放过这个可以接触军事机要的机会。
    “卫七是个卑微的俗人,不懂家国大义。”宁殷垂眸,低低道:“我的命是小姐给的,此生唯愿结草衔环报答小姐。若要走,理应把命先还给小姐。”
    虞焕臣咋舌,这番陈情连他听了都动容。
    他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少年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安静道:“少将军盘问这些,只是出于对小姐的安全考虑,卫七都明白。”
    于是虞焕臣闭嘴了,看了他好一会儿,笑道:“那就好。”
    “若无事,卫七告退。”说罢少年一抱拳,出了书房。
    案几上就摆着成摞的机要文书,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虞焕臣拿起案几上的竹筒,打开一看,里面刻意做的机括完好无损,并无被人私拆的迹象。
    他摸着下巴站了会儿,唤道:“青霄。”
    高大寡言的侍卫闻声进来,抱拳道:“少将军。”
    虞焕臣将竹筒中的密信倒出,问道:“这信,他真的没动过?”
    青霄道:“回少将军,属下一路盯着,的确不曾见他有可疑之举。”
    “不应该呀。”虞焕臣喃喃,抬手挥退青霄。
    若这少年不是一根筋的愚忠之人,便必定是城府极深的心计高手。
    他坐回椅中,心道:岁岁捡回来的,到底是鬼是佛哪?

    宁殷走出书房,穿过中庭和长廊,眯了眯眼。
    虞焕臣在一干武将中,脑子算是灵活的。他掌握的信息,定然远比问出来的那些要多。
    “起疑了啊。”
    宁殷低低一嗤,没有多少意外。
    看来,宫里那边也要加把火才成。
    羽翼破空的声响自屋脊传来,在阳光下掠过一片阴翳。
    一刻钟后,后巷传来了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叫卖声。
    ……
    薛岑从虞府出来后,并未立即离去。
    他坐在马车上,思虑许久。
    从小祖父教育他要克己守礼,戒骄戒躁,也只有独自一人待着时,他温润清隽的脸上才会流露出些许厚重心事。
    薛岑知晓虞家家风淳朴至简,没有那么多尊卑有别的束缚,可金云寺竹径上,黑衣少年为虞二姑娘撑伞而来的画面,还有方才水榭旁比肩共放纸鸢的和谐,皆令他从心底里感到担忧。
    之前关于虞二姑娘的流言四起,薛岑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相信青梅竹马十年的情谊,足以击破所有的谣传。
    而今,他却是难掩心慌。
    那少年的相貌的确生得极好,璞玉般俊美,气质不像个侍卫,倒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子皇孙。可他总觉得那少年眉眼过于深暗凉薄,透出几分邪气。
    薛岑并不怪虞灵犀。
    小姑娘还未定性,很容易被花言巧语迷惑,受到欺骗。
    虞家重情重义,念在春狩恩情的份上,才对那少年多加敬重。可那少年却心术不正,为仆不守本分,多有僭越。
    既如此,虞家不方便说的话,今日便由他代劳。
    正想着,车外蹲守着的小厮叩了叩车壁,低声道:“二公子,那侍卫出来了。”
    薛岑回神,挑开车帘一瞧。
    只见一个卖零嘴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而来,那少年闻声而出,熟稔地买了包糖。
    薛岑起身下车,仔细整了整衣袍,方道:“跟过去。”
    货郎挑着担子继续吆喝远去,货箱抽屉里的铜钱叮当作响,与锦衣玉食的儒雅公子擦身而过。
    宁殷买了糖,却并不急着回府。
    眼睛一瞥,身后两丈远的地方传来环佩叮咚的细响,生怕他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似的。
    宁殷嘴角翘了翘,捻了一颗糖搁在嘴里细细嚼着,没理会身后的脚步声。
    拐过巷角,不见了身影。
    薛岑的小厮快步追了上去,望着空荡荡的巷子交叉处,纳闷道:“公子,人呢?”
    薛岑亦是疑惑,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身后噗通一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在与他说话的小厮,此时像是死人似的歪躺在地上。而那个俊美而邪气的戎服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闲庭信步般,正拿着油纸包着的饴糖站在昏死的小厮身后。
    薛岑惊诧:“阁下为何伤我家仆?”
    宁殷笑了声,轻飘飘道:“还以为是歹人尾随,不小心失了手,实在抱歉。”
    嘴上说着“抱歉”,可他眼里却冰冰冷冷,半点歉意也无。
    薛岑眼睁睁看着少年从小厮身上踏了过来,小厮被踩得身体翘起又躺下,两眼翻白,胸口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宁殷勾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笑,慢悠悠道:“都言薛二公子朗风霁月,怎么也做这贼人尾随的勾当?”
    不知为何,薛岑竟觉得脊背生寒。
    他定了定神,拿出相府嫡孙的涵养,清朗道:“并非尾随,我久候在此,是有话专程对你说。”
    少年眸色幽暗,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看一只即将被踏扁的蝼蚁。
    薛岑何时被人这般忽视过?紧皱眉头,正色道:“按理,你是虞府侍从,这些话本不该我来提醒……”
    宁殷笑了声:“既知‘不该’,还废话什么?”
    “你!”
    薛岑暗道一声“粗鄙”,二妹妹怎么会对这样无礼僭越的家伙青睐有加?
    “既如此,薛某便直说了。”薛岑暗自握拳,抬眼朗声道,“君子不行非礼之事,就当是为了二妹妹好,我希望你能离她远些。”
    宁殷看都没看他,脚步不停,径直与他擦身离去。
    薛岑眉头皱得更紧些,提高声线道:“我并非瞧不起阁下,只是门第之差摆在眼前。二妹妹生性单纯,一时新鲜兴起实属正常,但你需明白,她不可能放下将军府贵女的身份下嫁一个从欲界仙都里逃出来的,来历不明的打奴!”
    宁殷脚步微顿,转身,漆眸幽冷如冰。
    这傻子,敢查他?
    薛岑却是以为说到了点子上,让他心生忌惮了,不由底气更足:“二妹妹众星捧月长大,锦衣玉食,你知道你要劳作多久,才能买得起她一件钗饰、一套衣裳么?家世云泥之别,礼教鸿沟不可逾越,你除了伤害她什么也得不到,还请阁下退守仆从本分,莫要……”
    “自己满足了私欲,却让我来做君子,成人之美。”
    宁殷笑了声,缓声问道,“你们杀人的时候,也用得这种虚伪的借口吗?”
    薛岑一怔,气得脖子都红了:“你在说什么?薛府百年清誉,岂容你含血喷人!”
    “清誉?”宁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
    他慢条斯理合拢饴糖的油纸包,垂下的眼睫落下一片阴翳,轻声道,“既如此,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如何?”


【第44章】 第44章 甜嘴

    宁殷本懒得理,但姓薛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给你个选择的机会,如何?”少年抬起墨色的眼眸,道:“不妨看看,她在你心里有几分重量。”
    “什……”
    薛岑话音未落,便见面前一道疾风乍起。
    继而寒光闪现,一把森冷的短刃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薄如秋水,割断他耳后一缕头发,飘飘然坠落在地。
    薛岑紧贴着墙壁,浑身都僵了,气红的脸迅速褪成苍白。
    “想活命,还是想要你的二妹妹?”
    宁殷手握短刃,像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从容不迫,优雅至极,“我数三个数,一。”
    薛岑这二十年活得矜贵儒雅,别说骂人了,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此番刀架颈上,憋了半晌,也只憋出了两个颤颤的字:“无耻!”
    宁殷眯眼:“二。”
    “我要告发你……”
    “一。”
    薛岑自恃端正清傲,而此刻所有的谦逊涵养,都在这个狠戾野蛮的少年前分崩离析。
    他喉结耸动,艰涩道:“放开我。”
    “选活命?”
    刀刃的寒光映在宁殷眼中,恣意而疏冷。
    这就是虞灵犀不惜自罚三鞭也要护住的青梅竹马,这就是她藏在心里、说杀了他无异于捅她一刀的薛二郎……
    小姐啊,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了。
    是他,放弃了你。
    “玩笑而已,勿怪。”宁殷的笑里,带着怜悯和轻蔑。
    虞灵犀不让他杀薛岑,他就真的没杀。
    吓吓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你瞧,他如今可是乖得很呢!宁殷在心中啧啧称赞自己。
    可薛岑显然不这么认为。颈侧还贴着刀刃薄而冰凉的触感,他才不相信那是玩笑。
    有那么一瞬,这个少年是真的动了杀心,逼他做了违心的选择。
    他嘴唇翕合,半晌哑声道:“卑鄙。”
    他骂来骂去,就只有“无耻”“卑鄙”两个词,宁殷都听腻了。
    “薛二公子不妨换两个词骂,比如说畜生、牲口,狼心狗肺。”宁殷道:“不过和你这种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实则又蠢又无能的怂货而言,我这几个词当真算不得什么谩骂之言。”
    薛岑现在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二公子以后若再想多管闲事,不妨想想今日的抉择。”
    宁殷指尖一转,将刀刃收回袖中,气定神闲笑道,“再问自己一句,配不配?”
    薛岑脸色煞白,若是旁人这般嘲弄于他,他定然会反驳,质问对方可否能做出比他更好的抉择。但这个少年曾在春搜狩猎时孤身一人追上了虞二姑娘发狂的马,又在她坠崖之际拼死相护,用自己的鲜血救活了命悬一线的她……
    可是爱一个人,非要比谁心狠野蛮么?
    整整十年,他看着二妹妹从一个丁点大的小姑娘,长成如今这般娉婷袅袅的模样。若她有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相助,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对方给出的选择,根本没有实际意义。
    这样不择手段的少年,如何是二妹妹的良配?
    要放任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为另一个男子驻留,薛岑不甘心。
    “哎呀……我怎么会躺在地上?嘶,我的胸口怎么好疼哪,像是被人重重踩过一脚似的。”
    被打晕的小厮悠悠转醒,瞥见一旁僵立的薛岑,忙不迭起身道,“二公子,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那个侍卫呢?”
    薛岑依旧端庄清隽,只是眼底多了几分灰败的疲色,闭目道:“回府。”
    他定要查清楚,那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一刻钟后。
    嘴里的饴糖嚼化,宁殷循着纸鸢坠落的方向,站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外。
    目光越过围墙望去,院中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青鸾风筝便无力地挂在最上边的枝头。
    围墙低矮,宁殷不费吹灰之力便跃了进去,走至这株一人合抱粗的大银杏树下,抬手轻按在粗粝的树干上。掌下一拍,树干抖动,风筝连同簌簌震动的叶片一同飞下,晃荡荡落在他的掌心。
    眉头轻皱,惋惜地“啧”了声:翅骨断了,得补上好一阵。
    远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是院主人家的孩子举着风车跑过来,见到院中陌生的少年,不由愣在原地。
    “小孩儿,若是旁人看见我做坏事,是要没命的。”宁殷将纸鸢负在身后,凉飕飕道。
    小孩儿吸了吸鼻涕,咬着手指呆呆地看着他。
    “不过,我急着回去修补,不吃小孩。”
    宁殷朝稚童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然后开门,大喇喇走了。
    ……
    明日便是端阳节,仆从们在门口挂上艾草,撒上雄黄。
    每年这个时候,虞夫人便会命膳房包许多的粽子,连同赏钱一起送给府中仆从侍婢。仆从杂役们排队领赏,前院热闹无比。
    虞灵犀闲来无事,也亲手编织了五条长命缕,家人各赠一条。
    剩下一条,她揣在了袖中。
    巳时到了,今日刚巧也是最后一天取药的日子。
    虽说今日身体已经不再燥热,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吃完最后一颗较为妥当。
    虞灵犀知晓宁殷那样的性子,定然不屑于去前院和大家一起过节,想了想,便让侍婢准备了几只热乎的粽子,并一壶菖蒲酒,用食盒装了,亲自提去后院。
    虞灵犀进门的时候,宁殷正在仔细濯手,案几上放着一罐凉透了的浆糊,还有毛刷、纸笔等物。
    “卫七,你熬浆糊作甚?”虞灵犀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几上,疑惑问。
    宁殷没有回答,只轻轻甩了甩双手的水渍,屈腿坐下道:“自己拿。”
    虞灵犀知道,他是在说今日份的解药。
    盯着宁殷淡色的薄唇看了片刻,她终是轻轻屏息,撑着案几朝宁殷倾身过去。
    她以为还是和昨日的“拿”法一样,可唇瓣轻轻贴上,才发现他齿间唇间都没含东西。
    宁殷的呼吸有短暂的凝滞,而后闷声笑了起来。
    虞灵犀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头一回会错意,红着耳尖挑眸,钩子似的撩人。
    她撤退些许,抿着唇哼哧:“你诓我?”
    “小姐不管不顾地扑上来轻薄我,还反咬一口,好没道理。”
    宁殷极慢地眨了眨眼睛,抬起湿漉漉的双手以示清白,“我的手湿,只是想让小姐自己动手拿药罢了。”
    给个药顺手的事儿,非要整这么多花招。
    虞灵犀无奈,轻声问:“在哪里呢?”
    宁殷垂眸:“怀里。”
    虞灵犀伸手,往他衣襟中探了探。
    “上面,再往左。”
    宁殷嘶了声,“小姐往哪儿摸呢?”
    “我哪有?都没碰着你。”
    没什么都被他说得有什么了,虞灵犀软软恼了他一眼。
    好不容易拿到药瓶,虞灵犀方舒了口气,直身坐好。
    将药丸倒进来,一口气咽下,可还是被那一瞬间的巨苦梗得喉间窒息,不由忙斟了一杯茶水饮尽,将药丸送服。
    宁殷没了“身体力行”给她解苦的机会,指腹摩挲,颇为惋惜的样子。
    虞灵犀就当没瞧见他的小心思,待缓过那一阵苦味,便将粽子和菖蒲酒端了出来,摆在案几上。
    “明日端阳,特意邀你同庆。”
    说着,虞灵犀摸了摸袖口,轻声道,“你且把手伸出来。”
    宁殷侧首,不知她又要动什么小心思。但还是顺从伸出左手,平搁在案几上。
    虞灵犀眼尖地看见,他左腕上的杏白飘带没了。仔细想想,好像这几天都没在他腕上看到飘带的影子。便顺口问了句:“你的纪念品呢?”
    宁殷立刻会意,缓缓抬眼看她,道:“扔了。”
    虞灵犀顿时好笑。
    他要是真的扔了,表情定然十分冷淡,才不会像这般盯着自己的反应看。
    不过他不带着那飘带乱晃,提醒她十多日前的金云寺密室里发生了什么,虞灵犀反而要谢天谢地。
    她浅浅一笑,眨了眨眼睫道:“扔了便扔了,我送你一个更好的。”
    说罢,将袖中藏着的长命缕取出,轻轻系在宁殷的手腕上。
    他肤色冷白,五色的长命缕系在腕上,有种说不出的绮丽。
    宁殷垂下眼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灵活细嫩的指尖,问道:“小姐做的?”
    虞灵犀大大方方“嗯”了声。
    “你昨日让我自个儿琢磨,编这条长命缕的时候,我还真琢磨了一下。”她垂着眼睫,认真地给宁殷系绳扣,“昨日府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有侍婢小厮们闲来无事,多嘴议论我的亲事,已经被我斥责过了……”
    摆在案几上的那只手紧了紧,摩挲着指腹。
    虞灵犀将他微不可察的小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我近来并无成婚的打算,这辈子,兴许也不会再喜欢别的男子。与薛二郎,更是只有青梅竹马的兄妹情义。”
    摩挲指腹的手顿了下来,改为悠闲点着案几,一下又一下。
    “小姐为何要解释这些?”
    宁殷撑着脑袋看她,语气淡淡的,却明显回暖了不少,不似昨日阴鸷刺冷。
    “解释下总没错呀,万一有人当真了呢?”
    虞灵犀忍着笑,抬眼望着宁殷深邃的眸,“好了。”
    宁殷抬手,晃了晃腕上的长命缕。
    长命缕戴在他这样的恶人身上,倒是简直是对神明的讽刺。但是,感觉还不错。
    “花哨。”他嫌弃着,眸中却落着五色的光,荡开浅淡的弧度。
    “再花哨的东西,在你身上也是好看的。”虞灵犀哼道。
    这句话并非奉承,而是两辈子的大实话。
    宁殷又晃了晃绳结,低低笑道:“这三天的药没白喂,小姐的嘴越发甜了。”
    想起那两次惊心动魄的喂药方式,虞灵犀便脸颊生热。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掰正经些:“端阳节要饮菖蒲酒,望仙楼新酿的,你快尝尝。”
    今日宁殷大概心情很好,挺给面子,依言取出酒壶斟了一杯酒——
    用的是方才虞灵犀饮茶的那只杯盏。
    “哎,这是我……”
    虞灵犀正要提醒他换只新的杯盏,便见宁殷端起那杯酒,转了转杯盏,对着有她浅浅口脂印的地方,抿唇饮了一口。
    那口脂印叠在宁殷唇上,留下浅淡的艳色,又被他的舌尖卷去品尝。
    “……喝过的。”虞灵犀怔怔将话补完。


【第45章】食辣

    宁殷执盏的时候,长命缕便在他结实的腕骨处晃荡,衬得指节修长冷白。
    明明是冷冽恣睢的仙人之貌,却莫名添了几分春情。
    虞灵犀想,大概是因为他极少主动去做什么,无论是前世高高在上的掌控,还是之前中药或喂药,他更多的只是淡然端坐,诱她上勾。
    “小姐总看着我作甚?”
    宁殷以唇贴着杯沿残留的淡红,压了压,摩挲杯盏轻缓道,“一只杯子而已,何至于舍不得。”
    虞灵犀怀疑他是故意的。
    “罢了。”她托住微烫的脸颊,索性不和他争。
    宁殷连饮了好几杯,深邃的漆眸半眯着,颇为回味享受的模样。
    虞灵犀因吃药的缘故没饮酒,却也跟着微微翘起唇角,轻柔道:“以后若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与我说,不必闷在心里。若总琢磨来琢磨去的,多累呀!”
    前世的宁殷便是心思太难琢磨了,才使人闹出那么多误会。这辈子趁着为时不晚,得好生改改。
    宁殷从酒盏后抬眼,墨色的眸底映着酒水的微光,问道:“小姐这话,是对着卫七说,还是宁殷?”
    他这问题问得刁钻。
    若说是对卫七说,她身为小姐未免太过殷勤亲近了些;而若是对宁殷说,容易有看在他皇子身份而阿谀谄媚之嫌……
    虞灵犀卷翘的睫毛动了动,盛着窗边的微光,浅浅一笑:“不管卫七还是宁殷,不都是你么。”
    宁殷哼笑了一声。他眼下心情约莫真的不错,执盏望着她许久,也没有质问这圆滑之言的真假。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虞灵犀又问。
    前世虞灵犀给他做了一堆的香囊、手帕和鞋靴,还未正经听他说过一句“谢”呢。
    宁殷自然看出了她眼底的期许笑意,目光往下,落在腕上的绳结上。沉沉一笑,他道:“小姐放心,这条手链我定会贴身珍藏。”
    他着重强调了“贴身”二字,虞灵犀不禁想起了那条被他缠在腕上许久的飘带……
    心尖一烫,倒也不必如此。
    前世给宁殷绣了那么多物件,也没见他珍视到哪里去;想来物极必反,这辈子未免珍视过头了。
    正想着,又听宁殷悠悠道:“将来,我再还小姐一条链子。”
    “真的?”
    “真的。”
    宁殷大言不惭,“小姐知道,我是最知恩图报的。”
    虞灵犀狐疑,望着他勾唇浅笑的神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
    端阳过后,盛夏袭来。
    燥热的天,连朝堂局势亦是暗流汹涌。
    坤宁宫里,安静得连一丝蝉鸣也无。
    佛殿隔绝了外头热辣的白日,只余厚重的阴凉铺展,笼罩着灯架前披发素衣的冯皇后。
    “消息是谁散布出来的,查出来了?”冯皇后虚着眼,一如座上无悲无喜的佛像。
    “回娘娘,还在查。”崔暗道。
    冯皇后放下转动佛珠的手,问:“崔暗,你办砸几件事了,自个儿记得么?”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压得年轻太监撩袍下跪。
    “当初臣入狱受阉割之辱,万念俱灰,是娘娘赏识信任,才让崔暗活到今日。臣虽无能,但对娘娘忠心可鉴,还请娘娘宽恕些时日。”
    崔暗伏地表忠心,地砖上倒映着他阴暗的眼,慢声道:“何况,当年知晓此事的人皆已被臣亲手处决,娘娘不必忧心。”
    “当年,不是逃了一个么?”
    皇后的视线落在佛像坐莲之上,以指轻抚,暗红的铜色,像是还残留着当年鲜血溅上的痕迹。
    冯皇后收回视线,起身道:“太子那些侍妾,可有动静?”
    崔暗膝行而来,伸臂搭住皇后的手道:“已有两名良娣、一名良媛有孕。”
    皇后颔首,一颗棋子养废了,总要准备几颗备用的。
    阳光在瓦砾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却照不亮佛殿的阴暗。

    虞府,一片骄阳灿烂。
    虞灵犀坐在水榭中纳凉,也是今日才从父兄断续的交谈中才知道,不知哪儿传来的流言,说当今太子并非皇后亲生,其生母只是一个卑贱的坤宁宫宫女……
    加之之前太子仗着是唯一的嫡皇子,好色荒淫,多有失德之处,此番风言一出,不少保守派朝臣都开始动摇观望。
    她轻轻舀着冰镇的酥山酪,瞥了身侧的宁殷一眼。
    朝中一片波诡云谲,而将来威慑天下的七皇子此时却倚坐在水榭的凭栏上,侧首望着粼粼的湖面,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一片无害的安静。
    ……
    连着几日酷暑后,总算迎来了阴凉的好天气,虞府上下也迎来了近些年来的大喜事。
    六月初八,虞家长子虞焕臣大婚,迎娶的是平昌侯苏家的小才女。
    虞焕臣有官职在身,成亲后理应成立自己的小家。虞将军便命人将虞府西面那座闲置的大园子打通,修葺后当做儿子的住处。
    虽是分居,但两座宅邸毗邻,往来倒也十分方便。
    今日主宅和西府皆是红绸满堂,喜字盈门,侍婢仆从络绎往来,迎宾送客,放眼整座京城也难得瞧见这样的热闹。
    虞焕臣换好了婚服,朱袍玉带,英武非凡。
    虞辛夷也换回了女孩儿的打扮,大喇喇倚在廊下笑他:“虞焕臣,没想到你穿上这婚袍,倒也人模狗样的!”
    虞焕臣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情不愿的,当即凉飕飕反击道,“哪像你,穿上裙子也不像个女人。”
    孪生兄妹俩一见面就斗嘴,气得虞辛夷撸起袖子便要揍他。
    虞灵犀以扇遮面,笑得眉眼弯弯,拉住虞辛夷的手软声道:“今日是兄长大喜之日,阿姐忍让些可好?”
    虞辛夷这才愤愤作罢,转身去招呼女客去了。
    虞灵犀让胡桃帮忙去照看茶点,吩咐道:“告诉膳房,荷花酥要过会儿才上,凉了就太腻了。”
    正说着,身后环佩叮咚,清朗的声音响起:“二妹妹。”
    虞灵犀转身,只见一身玉冠锦袍的薛岑站在盛夏的骄阳下,清爽若高山之雪,朝她微微一笑。
    他今日打扮矜贵,却不喧宾夺主,和他这个人一般温润内敛。
    虞灵犀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薛岑今日是兄长的傧相。
    她回以一礼,笑道:“岑哥哥,你先去歇会儿吧,迎亲的队伍要一个时辰后才出发呢。”
    薛岑清隽依旧,只是眼底似乎多了几分忧虑,摇首道:“我不累。”
    “阿岑!你小子这打扮随我去迎亲,不知又要迷倒多少姑娘!”
    虞焕臣过来,勾着薛岑的肩晃了晃,“我都成婚了,你何时才娶我家妹妹啊?”
    虞灵犀料想兄长又要拿两家的婚约开玩笑了,忙清了清嗓子道:“阿娘唤我去帮忙呢,兄长们先聊。”说罢提着裙摆,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薛岑目光追随那抹娇艳的身姿离去,回味过来。
    她方才说的是,兄长“们”。
    虞焕臣没有听出这细微的差别,只当妹妹害羞,便拍了拍薛岑道:“走吧,阿岑。还需你给我讲解迎亲的礼节呢,我怕到时给忘了。”
    薛岑压下眸底的那抹落寞,笑得如往常那般温润和煦,颔首道:“好。”

    吉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自虞府出发。
    到了黄昏时分,总算迎回苏府的花轿,虞焕臣与新妇各抓着红绸的一端,比肩跨过长长的红毯,前往主宅拜堂。
    拜过堂后,便送回西府虞焕臣的宅邸。
    酉末,华灯初上,府中亮堂得如同白昼。饮过换妆茶,虞府上下亲眷便要接受新妇的见礼。
    取了遮面的却扇,虞灵犀这才瞧见了嫂子的模样。
    是个很清秀美丽的女子,眉若柳叶,眸若琉璃,身量约莫只到兄长的肩膀,被英气高大的虞焕臣衬得别有一番娇柔可爱……
    单看样貌,虞灵犀怎么也无法将她和前世那个宁愿绞去头发,也不愿改嫁的刚烈女子联系在一起。
    苏莞依次给公婆和虞辛夷见了礼,这才莲步移至虞灵犀面前。
    两人视线对上,苏莞的眸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艳,多看了虞灵犀一眼,方柔柔一福道:“妹妹。”
    “嫂嫂。”虞灵犀亦回礼。
    因前世记忆,虞灵犀天生就对她带有好感,不由与她相视一笑。
    见了礼后,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爹娘已经回去招呼婚宴的宾客,虞灵犀吩咐胡桃道:“苏家小姐折腾了一日,定是饿了,你去准备些粥食糕点送来,照顾好少夫人。”
    胡桃伶俐应允,领着两个小婢下去安排了。
    今日夜色正好,灯海蜿蜒映着红绸喜字,格外漂亮。
    从西府回主宅会经过一片山池花苑,虞灵犀心情大好,屏退提灯的小婢道:“你不必跟着了,我独自走走。”
    她踏着融融月色,穿过紫薇花的藤架,然后在两府相隔的月门下,瞧见了长身挺立的宁殷。
    他好像在此处等了许久,又好像只是随意出来走走。
    虞灵犀有些意外,小跑着唤了声:“卫七!”
    宁殷站在原地没动,等她过来。
    “你怎在这?”虞灵犀绯色的轻纱襦裙飞动,抬首望他时,眼里落着灯笼摇曳的暖光。
    宁殷没说自己趁着虞府婚宴,出府杀了几个碍事的家伙,顺便……
    他垂眸,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等鸟儿归巢。”
    “又胡说了。”虞灵犀轻笑一声。宁殷只替她养了那只猫,何时养鸟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月门,迈入曲折的抄手游廊。
    今日府中喜事,游廊每五步便挂着一对灯笼,虞灵犀与宁殷沐浴在光河之中,踏着灯火铺就的路前行。
    宁殷落后她一步,能看到她发顶落着毛茸茸的光,绯色的裙裾摆动,整个人美丽而又轻快。
    “小姐心情不错。”他道。
    “当然。”虞灵犀的语气亦是轻快的,弯着眼睛道,“今日兄长大婚,自是值得高兴。”
    虞灵犀上辈子虽跟了宁殷,却是被当做礼物按在轿上献进府邸的,没有婚服,亦无婚宴。
    方才见嫂嫂穿着青质大袖连裳婚服,花钗云鬓,姝丽无比,十里红妆嫁入府中,倒是勾起了她沉寂已久的少女心思。
    她叹了声,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小缺憾:“结发为夫妻,能与一人生同衾、死同穴,同心不离,乃世间至美之事。”
    “死同穴?”宁殷负手而行,嗤道:“死了埋起来,尸体腐化成枯骨,有何美好的?”
    虞灵犀一滞,顿时什么感怀都没了。
    她无奈一笑,耐着性子解释:“这只不过是个譬喻,说明夫妻鹣鲽情深,死了也要继续在一起……”
    见宁殷没有搭话,虞灵犀方反应过来,宁殷大概不屑于理解这些东西。自顾自说这些,着实太扫兴了。
    “对了。”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糖袋,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吃喜糖么?”
    小绸袋里装得满满的,有她最爱的椒盐梅子,还有从婚宴上拿来的各色干果酥糖。
    宁殷垂眸,视线落在她捧着糖袋的嫩白指尖上,伸手挑了颗椒盐梅子。
    虞灵犀记得他不能吃辣,忙不迭阻止:“这个是辣……”
    然而已经晚了,宁殷将梅子含入嘴中,轻轻一咬。
    虞灵犀眼睁睁看着他的眼尾迅速漫上一缕薄红,像是被人欺负过似的,平添脆弱的艳色。
    她先是惊愕,继而蹙眉道:“哎,我都说了这是辣的,你怎还吃进去啊?”
    宁殷细细品尝着虞灵犀的癖好,带着近乎自虐的愉悦,虞灵犀便知这小疯子是故意抢食。
    她无奈,瞪了他一眼,便走开了。
    宁殷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半晌低低道:“小姐的说法,我并不苟同。”
    “什么?”虞灵犀停住脚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宁殷漫不经心道:“喜欢的东西,就该永远保存起来,怎舍得她埋在黑暗的地底,腐化生蛆?”
    虞灵犀惊异于他的歪理,又想起前世自己的下场,半晌无言。
    “若是不能和她一起死,便该将她的身体冻起来,藏在深处。”
    宁殷轻轻啧了声,像是在构建一个极美的设想,“即便死了也要让她留在身边,日日相见……岂不更美?”
    风穿廊而来,吹开记忆的尘埃。
    虞灵犀宛若过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