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5

布丁琉璃:嫁反派 61 - 65

【第61章】 重逢

    虞灵犀顺嘴问了两句宁殷的境况,自认为颇为克制。未料连唐不离都察觉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虞灵犀细细咽下梨块,汤药麻痹的舌尖已然尝不出是甜是酸,浅浅笑道:“朝中突然多出了一位皇子,谁不好奇?遑论我这个重疾方愈的病人。”
    “也是。不过不知为何,皇上对那失而复得的七皇子并不喜爱,这么久了连个封号也无,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样貌。”
    唐不离削了块梨塞入自己嘴中,托腮道,“要我说七皇子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自由呢!干嘛要回宫趟这些浑水?”
    虞灵犀垂下了眼眸。
    她知道宁殷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埋着他的血,他的恨。
    心口又开始闷堵,拉扯绵密的疼,虞灵犀忙含了颗椒盐梅子定神。
    过去两月悠闲甜蜜居多,她已经许久不曾嗜辣了,一时呛得喉咙疼,涩声岔开话题道:“对了阿离,你方才说你定亲了,定的是谁家呀?”
    提及这事,唐不离眉毛耷拉下来,满不在乎道:“就陈太傅之孙,陈鉴。”
    听到“陈鉴”之名,虞灵犀心中一咯噔。
    她记得前世唐不离亦是嫁给了陈鉴,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婚后好色嘴脸显露无疑。后来有次陈鉴醉酒失言,背后辱骂摄政王宁殷,被当众拔了舌头……
    命运兜兜转转,莫非又要回到原点?
    “阿离定亲大喜,我本该高兴。”虞灵犀小心措辞,提醒道,“不过听闻陈鉴此人多情狂妄,声名不正,还需三思才是。”
    “是么?那为何祖母派去打听的人,都说陈鉴是个憨厚儒雅的端方君子……”
    唐不离料到陈家定是买通了媒人,心中疑窦顿生,对这桩亲事更为抵触。
    顾及虞灵犀还在病中,唐不离也不好用这些事烦她的心,便装作不在意地啃了口梨道:“不说这些了,我昨日给祖母抄经文祈福时,顺便也给你抄了一份。已经找金云寺的住持开过光啦,岁岁睡时压在枕头下,能消灾去病的。”
    说着,唐不离拿出一个四方金黄的布袋,里头厚厚一沓手录经文。
    虞灵犀知晓唐不离平时最讨厌读书写字,而今却肯为她抄上厚厚的经文祈福,这份义气让她慰藉了不少。
    “多谢阿离。”虞灵犀双手接过那个布袋搁在枕下,笑道,“你那个抄书的小郎君呢?”
    “什么郎君?”唐不离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七夕那夜见过的书生,便低落道,“噢,你说周蕴卿啊!哪还有闲钱养他抄书?七夕后就打发走啦。”
    “谁?”虞灵犀怀疑自己听错了名字,“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周蕴卿呀!蕴藏的蕴,客卿的卿。”唐不离狐疑地端详虞灵犀的神色,问,“怎么啦?”
    还真是他!
    虞灵犀怔怔然半晌,忽而无比郑重地握住唐不离的手,“阿离,你还能将周蕴卿找回来么?找回来,好生供着。”
    她隐约记得前世陈鉴醉酒辱骂摄政王,被当众拔去舌头问斩。负责此案的便是宁殷麾下心腹之一——天昭十五年的探花郎,被誉为“冷面判官”的新晋大理寺少卿周蕴卿。
    京城总不可能有两个周蕴卿!
    唐不离一脸状态外的茫然,搁下啃了一半的梨,伸手探了探虞灵犀额头的温度道:“没事吧岁岁?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唐不离咕咕咧咧地走后,下人又来禀告,说薛府派人送了人参燕窝等物来。
    听侍婢说,薛岑也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枯坐了很久才红着眼离去。
    那会儿虞灵犀病得神志不清,也不知侍婢有无夸大其词。
    不过她倒是想起有好几次半梦半醒,总觉得帐帘外远远坐着一人打量她。莫非是心病太重,将探病的薛岑认成了宁殷?
    虞灵犀重新倒回榻上,摸到头上的玉簪,只觉心中破了一个窟窿,空荡荡漏着风。
    也不知宁殷那边近况如何。
    她闭目轻叹,真是要疯了。
    ……
    东宫。
    侍从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女押了上来,按住她伛偻的背,强迫她跪在地上。
    宁檀掀起醉醺醺的眼皮,打量了一眼那颤巍巍念念有词的老妪,皱眉问:“就这么个疯婆子?”
    侍从道:“卑职确认过,当年服侍皇后娘娘的人,就只剩下这个老宫女还活着。”
    年满出宫后逃了二十年的人,前些日子才突然冒出踪迹。可若是当年的事没有隐情,这些宫人为何死的死,逃的逃呢?
    宁檀的脸色沉了下来,挥退侍从。
    这次调查他借用了禁军的人马,没让崔暗和皇后知晓。
    宁檀踉跄起身,用脚尖踢了踢受惊的老妇,粗声粗气道:“老东西,你认得孤是谁吗?孤是东宫太子,有话要问你……”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听到“东宫太子”几字,老妇忽的弹跳起来。
    她瞪大浑浊的眼,仿佛看到什么惊恐的东西似的,不住挥舞着枯瘦如枝的手道:“奴婢什么也没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宁檀险些被她挠到,顿时没了耐心:“快说!当年到底怎么回事!谁要杀你?”
    “去母留子,去母留子……”
    不管如何逼问,老妇嘴里只含混念叨着这一句。
    “去母……留子?”
    宁檀咀嚼着这句话,忽然猛地将妇人狠狠推到在地,惊慌叱道,“你这妖妇,胡说八道!孤是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孤是嫡子!”
    “娘娘饶命,娘娘息怒……青罗已经沉井了,他们都死了!”老妇哆嗦着竖起一根手指,“嘘”了声,近乎卑微地哄道,“没人知道二殿下的来历,没人知道。奴婢也不会说的……”
    太子宁檀排行第二,这个“二殿下”是谁,不言而喻。
    他又惊又怒,狠狠地绞住老妇的衣领,扭曲逼问道:“青罗是谁?啊?你说话!”
    老妇被绞得双目暴睁,断断续续道:“青罗是……是娘娘的贴身宫婢,是二殿下的生……生母……娘娘不能生育,所以让青罗……呃!”
    刺激之下,老妇一个抽搐,口流涎水倒在地上,已然再问不出什么。
    宁檀恍若一阵惊雷劈顶,手脚冰凉地跌坐在地。
    先前流言传开时,他一心要弄个明白。而今亲耳听到接生的宫人证词,却只余下无尽的恐慌。
    若他不是皇后嫡子,而是卑贱宫女所生,是皇后用来巩固地位的棋子……
    那薛家暗中的支持,他的太子之位,都将化作泡影。
    老妇被拖下去了,宁檀狠狠灌了一壶酒,而后将酒壶掼在地上摔碎。
    杀了这妇人吗?
    不,不能杀。
    母后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思深沉,他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将来母后想废他,这个老妇便是最好的谈判筹码。
    宁檀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
    等到虞灵犀能下地活动时,热辣的阳光已然变得凉爽温和,屋檐下的叶片泛起了微微的黄。
    藕池栈桥旁几点枯荷兀立,却再也没有一人漫不经心地扬手喂着锦鲤,钓她上勾。

    皇家秋狩轰轰烈烈拔营而去,虞灵犀到底没参与。
    一是着实没精力,二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宁殷。
    近些日子做梦,她总是会梦见她挥手离开时,宁殷那双黑冰般沉寂的眼睛,视线如刀,刀刀扎在她心里。
    她在府中休息了数日,开始静心分析如今形势。
    自皇帝三言两语分了阿爹的军权,虞家过得甚为艰难谨慎。
    皇帝抓不住虞家和皇子勾结的把柄,渐渐便分了心神,开始使用怀柔之策安抚虞家父子。
    宁殷那边……
    罢了,还是想法子继续拖延婚期吧。
    正琢磨得入神,未料虞焕臣和虞辛夷却提前一天归来了。
    “兄长,阿姐。”听到马蹄声归来,虞灵犀忙不迭迎了出去,问道,“你们不是陪同皇上秋狩去了么,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担心是狩猎中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宁殷虽然是个没有资格夺储的“污点”,但他的出现,定然会打乱朝中布局,刺痛一些人的眼睛。
    虞辛夷没有虞焕臣那样灵敏的脑子,“嗐”了声,快人快语道:“皇上突发风寒,龙体欠恙,便提前拔营回宫了。”
    虞灵犀“噢”了声,倒是松了口气。
    虞焕臣将幺妹的小情绪收归眼底,翻身下马道:“对了岁岁,皇后娘娘寿辰在即,方才坤宁宫的女官来传了懿旨,宣你进宫一同贺寿。”
    果然,虞灵犀才松开的眉头,又轻轻蹙了起来。
    虞焕臣于心不忍。
    但相比之下,他更不愿妹妹再因宁殷卷入危险的漩涡中,只好狠了狠心叹道:“你姐姐会陪你去。好好准备一下,岁岁。”

    十月初九,皇后寿辰,宫中大宴。
    天才刚蒙蒙亮,虞灵犀便下榻梳洗,换上精致温雅的大袖礼衣。
    离前世的变故还有一段时间,若她没记错,此时的宁殷应在韬光养晦,深居简出,故而极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皇后的寿宴,宁殷应该也不会参与吧?
    记得前世姨父要巴结的宴会权贵中,压根没有宁殷其人……虞灵犀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
    皇后寿宴,每位命妇、贵女的钗饰服饰皆有品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虞灵犀想了想,还是取下了发髻上的螺纹瑞云簪,小心地收入屉中。
    巳时,宫门外熙熙攘攘停满了香车宝马。
    虞灵犀随着姐姐下了车,便见一抹儒雅清俊的身影走来,环佩叮咚,朝她清朗唤道:“二妹妹。”
    薛岑会等候在这,虞灵犀一点也不惊讶。毕竟两家结亲之事人尽皆知,又是陛下与皇后有意撮合,性质大不相同,故而这样的场合,为表皇恩浩荡,她与薛岑应该一同赴宴叩谢才对。
    虞灵犀便露出得体的浅笑,回了一礼:“久等。”
    面前的少女今日绾了飞仙髻,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一袭浅绯的礼衣随着轻风飘飖,映得阳光都黯然失色。
    薛岑眼里充斥着得偿所愿的惊艳与满足,哪怕虞灵犀此时眼底平如秋水,没有半点旖旎波澜。
    他笑了笑,温声道:“二妹妹请,虞大姑娘请。”

    虞灵犀与薛岑一入场,便引起了小小的躁动。
    不知礼部是得了皇上授意还是如何,虞家与薛家明明是泾渭分明的文武两家,宴席的案几却被安排在了一处。
    好吧。
    虞灵犀蹙蹙眉,只得毗邻薛岑就座。
    刚入座,便听见宴席上传来一阵更大的喧闹。
    有人窃窃道:“快看,是七皇子来了!”
    虞灵犀斟茶的手一颤,溅出了两滴。
    他怎么来了?莫非是记忆出了错?
    恍惚间,太监尖声唱喏:“七皇子到——”
    宫墙朱殿,衣香鬓影之中,一道手握折扇、紫袍玉冠的熟悉身影缓步而来。
    刹那间,虞灵犀心脏一窒,仿若看到了前世。


【第62章】 冲喜

    宁殷年少颠沛,在众人的想象中应是个木讷寒酸之人。是以看到这道紫袍玉带、苍白英俊的高大身影,一时间众人眼中的惊讶大过轻蔑,磨蹭了好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起身行礼。
    一旁的薛岑起身欲拱手,却在见到七皇子容貌的那刻,倏地一僵。
    七皇子的容貌,为何与那曾引诱二妹妹逾矩的侍卫一模一样?!卫七,卫七……
    薛岑喉结微动,缓缓拢袖,下意识望了身侧的虞灵犀一眼。
    虞灵犀敛目,随女眷一同屈膝福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鬓钗的光泽映在她的眼中,漾开浅淡潋滟的光泽。那是面对薛岑时,不曾起过的波澜。
    她几乎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抬眼看他。
    视线中,一片深紫的下裳从面前行过,黑色的官靴没有片刻停留。
    风停,清冷的檀香消散,了然无痕。
    “二妹妹?”
    身侧传来薛岑压低的声音,虞灵犀这才大梦初醒,缓缓起身归位。
    宁殷在上方落座,执着酒盏浅酌,紫袍墨发衬得他的面容越发英俊苍冷,散漫的视线不曾在薛、虞两家的位置上做片刻停留,好像真的只是赴宴讨酒喝的陌生人。
    他来做什么呢?
    按照前世的记忆,此时他断不会这般抛头露面才对。
    虞灵犀心中波澜不息,尽管控制着不看不想,可身边有关七皇子的议论声却不曾停歇,蚊虫般往她耳朵里钻。
    她轻吸一口气,拿起案几上的糕点和果脯,一样又一样地塞入嘴中,以此分神定心。
    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仿佛只有不断地塞入吃食,才能填补那阵空落。
    一旁,薛岑不动声色地给虞灵犀递了杯茶水,眼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凝重担忧。
    又一声唱喏,太子入场,有关七皇子的议论才渐渐平歇。
    见到宁殷,宁檀眼底明显划过一丝冷笑。
    “七弟好兴致啊,孤几次三番以礼相邀都不见你人影,今日竟肯赏脸赴宴。”
    宁檀夹枪带棒,给了一个眼神。
    立即有一名绿袍文官会意起身,端着酒盏道:“太子殿下礼贤下士,厚待手足,有明主之风!臣深以为感,敬太子殿下与七殿下一杯!”
    太子瞥了宁殷一眼,扯出兴味的笑来:“虽有美酒,却无人执盏。久闻七弟流亡在外,想必对伺候人的手段颇为了解,不知能否请七弟为孤斟酒,好让咱们兄弟把酒言欢?”
    太子与麾下党羽一唱一和,俨然是奚落宁殷曾沦落为奴,等着看他笑话。
    宴上众人作壁上观,无人为宁殷辩驳,虞灵犀不由握指蹙眉。
    一旁的虞辛夷按住了她的手背,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虞家刚从风口浪尖退下,七皇子又尚未站稳脚跟,此时出头只会授人以把柄,牵连宁殷。
    虞灵犀明白阿姐的顾虑,可还是觉得心堵。
    正想着,这阵沉寂中传来玉壶斟酒的淙淙声响。
    只见宁殷亲自斟了一杯酒,呈到宁檀面前,缓声笑道:“皇兄英明神武,深得民心,这杯酒理应愚弟敬皇兄。还望皇兄不吝珠玉,多多赐教!”
    宁檀没想到他这般顺从,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这酒不知什么品种,烈得很,一入腹中便如火遇热油般腾得烧了起来,熏得宁檀神志恍惚。
    他脸颊绯红,眼神涣散,拍着宁殷的手臂道:“七弟这般识趣,将来孤继位,定然要将你封王留在身侧好生照顾!就封……封你为‘昏王’如何?哈哈哈哈哈!”
    宴上众人一凛,顿时悄寂。
    今上健在,太子便越俎代庖计划“继位”以后的事了,这可不妙啊!
    通传的小黄门看着门外站着的帝后二人,顿时如掐住脖子的公鸭,吓得闭了声。
    皇帝本就风寒未愈,听了太子这句僭越的混账话,顿时气得面色青黑。
    东宫的内侍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搀扶住胡言乱语的太子道:“我的爷!您快少说两句吧,陛下来了!”
    宁檀这才看到门口站着的帝后,七分酒意惊醒了三分,忙东倒西歪站起来行礼:“儿臣叩见父……父皇万岁!母后千岁!”
    谁知晕乎乎找不到平衡,身子一歪便栽倒在地,丑态百出。
    众人跟着行礼迎接圣驾,想笑又不能笑,一旁的虞辛夷嘴角都快憋得抽搐了。
    虞灵犀心中解气,暗道一声:该!
    皇帝黑着脸入座,看在皇后寿辰的面上留了几分颜面,沉声道:“众卿平身。”
    皇后坐于皇帝身侧,不动声色道:“虞二姑娘与薛二郎果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本宫见之心喜。不知虞二姑娘的身体,可大好了?”
    虞灵犀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皇后突然将话茬引到她身上,可不是在关心她,而是为方才太子的失态转移注意力。
    果然,众人的目光追随皇后,纷纷落在虞灵犀和薛岑身上。
    虞灵犀出列,盈盈跪拜道:“托娘娘洪福,臣女病体沉疴,本不该来此叨扰娘娘寿宴。”
    说罢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全然弱不胜衣之态。
    “无妨。”皇后虚目一笑,“二姑娘的身体薄弱,需要一桩喜事冲一冲病气才好。依本宫看,何不趁今日良辰美景,为二姑娘定下婚期冲喜,也好给夙兴夜寐的虞将军一个交代。”
    虞灵犀双肩一颤。
    都说冯皇后礼佛宽厚,虞灵犀却看她深藏不露,绝非善类!
    太子宁檀今日近距离见到虞灵犀,只觉明珠耀世,万千姝丽都失了颜色。不由暗骂便宜了薛岑那书呆子!
    虽是不甘,但此时为了保全自己也只得颔首附和,顺带踩一脚宁殷道:“七弟,你以为呢?”
    赐婚大事,本轮不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置喙,宁檀此举纯粹是为了恶心宁殷罢了,毕竟传闻中虞家与流亡的七皇子有过牵扯。
    虞灵犀垂着头,看不清宁殷的神情。
    只闻他清冷散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陌生的音调,没有丝毫迟疑:“得偿所愿,自是皆大欢喜。”
    明明做好了准备,虞灵犀仍是被那句轻描淡写的“得偿所愿”刺得心尖儿一疼。
    她许久没有抬起头来,仿佛咽下锋利的冰块,忘了该如何辩驳。
    她抿了抿唇,听皇帝道:“可。”
    于是众人起身贺喜,薛岑端庄儒雅地笑着,耐心同每一位道贺的命妇、世子回礼。
    虞灵犀置身虚与委蛇的热闹中,目光越过歌舞水袖望向前方,一片沉静。
    宁殷搁下未饮完的酒盏,起身离席,自始至终不曾往她的方向望上一眼。
    ……
    寿宴结束,坤宁宫。
    皇后站在殿前,望着摇摇晃晃站不稳的太子,平静问:“太子可知错?”
    “儿臣险些坏了母后寿宴,儿子知错!”
    宁檀醉眼醺醺,踉跄挥了挥手道:“不过母后放心,待儿子以后掌权了,定会给母后操办一场更风光的寿宴尽孝!”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崔暗都露出了几分讥诮。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白瞎了皇后娘娘一手栽培。
    冯皇后蛾眉微蹙,冷声道:“崔暗,给太子醒醒酒。”
    “是。”
    崔暗会意,走到宁檀面前,歉意道,“殿下,得罪了。”
    宁檀迟钝,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噗通一声水响,他整个人宛若沙袋飞出,栽入了殿前的佛莲池中。
    “救……救……”
    宁檀扑腾着划动手脚,可没人敢来拉他。
    他尊贵的母后就站在阶前,凤袍贵气,无悲无喜,只有彻底的冷漠。
    没错,是冷漠,就像是看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废子。
    宁檀总算抱住池边吐水的石雕,身上挂满水藻,狼狈地瑟瑟发抖。
    他彻底酒醒了,无比清醒。
    “本宫护得了你一次两次,护不了十次百次。”皇后道,“太子就在此好生冷静反省。”
    殿门在眼前无情合上,宁檀抹了把水,目光瞪向一旁垂首躬身的内侍。
    一时间,内侍低眉顺眼的脸都仿佛飞扬跋扈起来,咧着讥诮的笑,嘲弄他的愚昧和狼狈。
    他双目赤红,恐惧之中终究夹杂了几分怨恨,恨自己身体里流着肮脏贱婢的血,恨母后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却不肯施舍哪怕是一丁点的亲情亲近……
    等着瞧吧!宁檀牙关颤颤地想,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才是唯一的真龙血脉!

    坤宁宫毗邻的指月楼上,宁殷一袭紫袍挺立,将太子泡在池中的狼狈蠢样尽收眼底。
    他身后,一名禁军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道:“殿下,可要制造点意外,让太子顺势溺毙池中?”
    “不必。”
    宁殷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唇线一勾,苍白的面容便显出几分温柔的疯狂来,“死是一件简单的事,哪能这般便宜皇兄。”
    他要将当年承受的一切,百般奉还给这对母子。
    目光越过巍峨的琼楼殿宇,落在远处的宫道上。
    宁殷视力极佳,哪怕只是遥远如蝼蚁的几道人影,亦能清晰地辨出那抹窈窕明丽的身形。
    嘴角的笑到底沉了下去,他将折扇一收,转身下了楼。
    宫门外,虞辛夷快步追了上来。
    “岁岁。”她握住虞灵犀的手,眼里的担心不言而喻,“你没事吧?”
    虞灵犀飘散的思绪这才收拢,反应过来自己不和薛岑一起叩拜皇后就快步离席,未免有些失态。好在皇后顾着太子,不曾留意她的动静。
    虞灵犀轻轻摇头,努力露出轻松的笑来:“我没事的,阿姐。”
    虞辛夷拉着虞灵犀上了自家的马车,放下帘子。
    她伸手捧住妹妹的脸,直将她那张美丽小巧的脸揉得皱起变形,方捏了捏她的腮帮道:“不开心就要说出来,岁岁。”
    虞灵犀怔神。
    “当阿姐看不出来呢?你对薛岑,已经没有年少儿时的濡慕了,对么?”
    虞辛夷叹了声,“皇后今日以冲喜为借口堵死了我们所有的退路,装病都装不成了,的确不太厚道。不过岁岁,若这桩婚事只给你带来痛苦,我宁愿你不要应允,哪怕是抗旨不遵、抄家入狱,我也……”
    “阿姐!”虞灵犀拥住了虞辛夷,轻声道,“不要说这种话。”
    去年北征之事,她好不容易才扭转宿命,让这些可爱可敬的亲人能继续长留身边,怎么忍心因一时的委屈而功败垂成呢?
    何况自离开宁殷的那日起,她便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她都没有资格难受。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唯有一条黑走到底。
    虞辛夷大刀阔斧地坐着,将妹妹的头按入怀中。她想起了虞焕臣的那句话:虞辛夷,是我们无能,给不了岁岁更多的选择。
    皇权压迫,君命如天,一切功勋皆是泡影。
    想改变,唯有换一片天。
    ……
    因是打着冲喜的名号,礼部的动作很快,将虞灵犀与薛岑的婚期定在了年关。
    虞灵犀没有露面,开始加快步伐搜查赵玉茗之死的幕后真凶。
    她需要事情来分散自己过于紊乱的思绪,亦怕真的成婚后,再也没机会帮宁殷什么。
    至少在那之前,她得知道蛰伏在暗处谋害虞家,以及意图刺杀宁殷的真凶是谁。
    没想到查了半年没有音讯的赵家侍婢,今日却突然有了线索。
    “你说赵玉茗的侍婢红珠,藏在青楼里?”虞灵犀倏地从秋千上跳下,讶异道。
    “接到线人消息后,属下亲自拿着画像潜入青楼确认,看相貌的确十分相似。”青霄禀告道,“且那女子额角有疤痕,与红珠曾撞柱一事吻合。”
    红珠是奴籍,没有卖身契是不可能跑远的。虞灵犀只料想她还藏在京城,却未曾想过就躲在青楼中。
    “为何不将她带回?”虞灵犀问。
    青霄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姐不知,那青楼并非一般的销金窟,而是有前庭后院之分。前庭供普通人消遣,而后院则专门接待身份显贵的达官贵胄,需要专门的身份令牌才能进去,戒备极为森严……属下怕打草惊蛇,故而不敢靠近。”
    这倒是和欲界仙都的规矩有些相似……
    想到什么,虞灵犀眼睛一亮:“有一人绝对有门路,你去请清平乡君过来,说我有急事烦请她帮忙!”
    青霄领命,抱拳告退。

    宫门。
    薛岑从礼部出来,正好瞧见宁殷自宫门处上了马车,朝市坊行去。
    薛岑想起这位七皇子的容貌,不由又联想七夕那夜撞见他宣誓主权般亲吻虞灵犀的画面,不由心下一沉,勒缰回马,暗自追踪七皇子的方向而去。
    他倒要看看这七皇子处心积虑接近二妹妹,到底意欲何为。
    跟了一路,七皇子的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街口。
    薛岑下马,追随马车消失的方向望去,只见街道尽头是一处脂粉浓艳的秦楼楚馆。
    七皇子狎妓?
    也难怪,只有这般心术不正之人,才会将单纯的虞二姑娘哄得团团转。
    薛岑顿时为二妹妹感到不值,可怜寿宴上相见,她仍记挂着这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之人。只有自己,才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人。
    薛岑哂然转身,正欲将此事告知二妹妹,却忽而察觉后颈一阵巨痛,顷刻倒了下去。
    有人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形,拖入巷中隐蔽的青楼侧门。
    而巷子尽头,那辆消失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侧门,将一切尽收眼底。
    “殿下,人已经顺利带进去了。”下属来报。
    风撩起车帘,一线光洒入,照亮了车中倚窗而坐的华贵青年。
    惊鸿一瞥,姿容绝世。
    “很好。”
    他一手撑着太阳穴,冷白的指节仔细把玩着一方玲珑妙曼的墨色玉雕,眼底漾开冰冷的笑意。


【第63章】 献舞

    酉时,京城的灯火次第燃起,正是花楼开门迎客的时辰。
    马车里,虞灵犀依照唐不离的计划,换了身浅金色的纱衣长裙。菱花镜中的美人长发绾做朝云髻,额间一点花钿,樱唇杏腮,艳丽无双。
    唐不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很快就弄到了青楼内院的通牌。
    青楼只接男客,虞灵犀本打算让青霄执通牌混入其中,将红珠带出来。
    不料内院藏得极深,一张牌一位客,只进不出,更遑论要带走一个大活人。
    有些话旁人无法代传,虞灵犀必须要当面问红珠,故而再三思索,只能亲自前去一探究竟。
    正想着,马车停了。
    穿着浅杏色男装的唐不离撩开车帘上来。
    她唇上装模作样地贴着两撇短髭,随身的长鞭绾成几圈挂在腰间,俨然就是一个清秀风流的纨绔公子。
    见到妆扮好的虞灵犀,“唐公子”不由瞋目道:“我的岁岁,你今日真是、真是……”
    厌恶读书的清平乡君词穷,“真是”了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辞藻形容,咋舌道:“而今我才真切感受到,你这‘京城第一美’的称号并非虚传。”
    此番少女抹上花娘的妆扮,金纱华美,更添几分勾人的柔媚,不像宠妾,倒更像是神妃仙子。
    虞灵犀本人倒是不太适应。她脸上脂粉太厚,衣裳又太薄,蹙蹙眉道:“这妆扮轻佻秾丽,实在难受。”
    如此大胆的妆容服饰,她也只有在前世服侍宁殷时,被逼着穿过一次。
    不过那是在寝房之中,倒也无所谓丢脸不丢脸,比不得今日要招摇过市。
    若非通牌只有一张,而她的样貌身形实在与男人挨不上边,穿男装一眼就能被识破,她才不想多此一举扮成“唐公子”的宠妾。
    “揽春阁虽不接女客,却允许男客带自己的姬妾前去调教学习。岁岁且扮作我的宠妾,随我混进内院,再寻机会去找你想找的人。”
    唐不离又将计划细细复述了一遍,而后看向马车外候着的青霄、青岚两兄弟,“你们么,就在前院接应,别打草惊蛇。”
    安排好一切,虞灵犀遮上面纱,跟随“唐公子”下车。
    灯火的喧嚣立即扑面而来,莺歌燕语环绕四周,极尽奢靡。
    入了揽春阁的门,虞灵犀方觉出此处略微熟悉。
    越往里走,这股熟悉之感便越发深重。直至沿着脂粉轻浮的九曲画廊走向内院,远远瞥见西边茶室翘起的檐角,她才笃定此处来过。
    当初她遇刺手臂中毒受伤,宁殷便是将她带来此处内院的雅间疗伤。
    啊,揽春阁里有他的内应么?
    思绪略微飘飞了一瞬,便见身旁的唐不离揽住她的肩,嘻嘻笑道:“听闻素琴姑娘一曲西域舞举世无双,特地带爱妾前来学习,回府也好跳给本公子消遣。”
    原是护院上来查验通牌。
    “公子和夫人请进,不过……”护院将通牌还给唐不离,看了她身后的青霄与青岚一眼,“侍卫仆从一律不得入内。”
    虞灵犀略微回首,以眼神示意。
    青霄、青岚二人领命,退后一步,各自分头前往约定的接应之处。
    内院的楼阁不似前院那般浮华艳丽,反而分外雅致,可闻琵琶琴音叮咚。
    龟奴引着唐不离二人去素心姑娘的小楼,在回廊里与一群富贵公子迎面撞上。
    为首的那个油头粉面,揽着身侧之人的肩淫笑道:“陈兄,那红蕊姑娘的三寸丁香舌,到底滋味如何啊?”
    叫“陈兄”的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看上去浓眉大眼颇为正派,可惜一开口就露了底,眯着眼轻佻道:“销魂蚀骨,不虚此行。”
    “难怪陈兄与她缠绵那般久!哈哈哈哈哈……”
    后面那些淫词艳语,不堪入耳。
    一旁沉默的唐不离忽然停了脚步。
    虞灵犀回眸,疑惑低唤道:“阿离?”
    唐不离仿若不闻,死死盯着对面正在结伴狎妓的狐朋狗友,英丽的面容唰地沉了下来。
    虞灵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迎面缓步而来的几人,忽然明白了:那个“陈兄”,估摸着就是唐不离的未婚夫——太傅之孙陈鉴。
    来不及安抚,唐不离已有了动作。
    她解下腰间悬挂的长鞭,大步朝陈鉴走去,手腕一抖,鞭影如蛇甩出。
    廊下琉璃灯灭,惊呼四起,陈鉴嗷的一声朝后摔去,脸上出现了一道红肿的鞭痕。
    陈鉴捂着脸惊怒道:“你是何人?为何打人!”
    唐不离本就不满这桩婚事,此时怒上心头,握着鞭子冷笑:“我是你唐祖宗!打的就是你这个人模狗样的大淫贼!”
    陈鉴的惨叫和同伴的呼救惊动了楼下护卫,此时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虞灵犀只好趁乱退下,转身朝青霄踩点过的杂房小跑而去,据说红珠就在那里。
    刚下楼,便险些与一人迎面撞上。
    定睛一看,原是个熟人——曾向她提过亲,后又与一狐媚外室苟且的成安伯世子。
    难怪揽春阁的内院戒备如此森严,真是藏龙卧虎,随便走三步都能撞见一位前来消遣的达官显贵。
    两人曾见过面,虞灵犀忙不迭垂首敛目,却被成安伯世子一把拉住:“站住。”
    虞灵犀心下一紧:莫不是被认出来了?
    她将头垂得更低些,唯有两扇鸦羽般的眼睫在面纱外扑簌抖动。
    却见成安伯世子“咦”了声,绕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之前不曾见过。”
    说着,便要上手来扯她遮面的轻纱。
    虞灵犀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捂着面纱后退一步,撞入一个硬实的怀抱。
    世界陷入一瞬的沉寂。
    熟悉清冷的檀香萦绕,令她下意识想起了寿宴上那片毫不停留的紫色衣摆。
    虞灵犀僵立着,心脏骤然一缩,而后漫出无限的酸疼来。
    ……
    薛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是……哪儿?”
    揉着钝痛的后颈起身,才发现他仅穿着松散的亵服躺在垂纱软榻上,而身侧,一名香肌玉骨的女子紧贴着他而睡,发出绵软的嘤咛。
    薛岑顿时大骇,从榻上跌了下来,带起案几上一堆器具稀里哗啦倒下。
    “干嘛呀?”
    那女子彻底被吵醒了,不满地打着哈欠起身,钗堕鬓松,滑下的被褥露出大片旖旎风光。
    可薛岑着实没有欣赏的勇气,红着脸别过头道:“姑娘快将衣裳穿上,这……这成何体统!”
    “公子莫不是在说笑?来我们这儿的都是脱衣服的,没见过穿衣服的。”女子毫无羞耻之心,软若无骨地往薛岑身上靠,嘻嘻调笑,“何况,公子方才不是脱得挺欢心的吗?”
    薛岑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什么礼教规矩都忘了,起身推开女子道:“你胡说!我……我……”
    他背过身,慌忙地检查自己的衣物。
    他没有过女人,说不出眼前情况到底是失身了还是不曾。他心乱如麻,却在见到胸腹处几个鲜红的口脂印时,忽的冰冷了手脚。
    花娘眼睁睁看着这玉面郎君的脸从绯红褪为惨白,不由吓了一跳,伸出丹蔻艳红的手指戳了戳他:“公子,没事吧?”
    薛岑哆嗦地合拢衣襟,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衣带系了好几次都不曾系好。
    他赤红的眼中洇出泪来,半晌沙哑道:“出去。”
    看到他哽咽的喉结,花娘嘴角一番抽搐。
    来这都是找快活的,何至于哭啊?
    “公子……”
    “出去!”
    于是花娘便将那句“昏得跟死人似的,没来得及”给咽了回去,白眼翻到后脑勺,哼了声披衣走了。
    薛岑仍怔怔坐在地上,清俊的面容满是灰败。
    到底是这青楼的人刻意宰客陷害,还是七皇子……
    他握紧了双拳,撑着榻缓缓起身,将地上散落的衣袍玉带一件件拾起。仿佛是要拼命拢起破碎的尊严,越捡眼睛越红。
    吱呀,门再次开了。
    薛岑慌乱抬头,可进来的不是花娘,而是个额角有疤的送茶小婢。
    “公子,请用茶……”
    侍婢抬起头来,却在见到薛岑样貌时惊颤,手中杯盏摔落,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薛岑也认出了她,不由将衣裳拢在胸前护住:“红珠?”
    眼前之人,不就是赵家小姐那名失踪的贴身婢女吗?
    相顾无言,红珠瞳仁抖动,转身就跑。
    她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了,又撞见了自己这番狼狈的模样,薛岑不禁羞愤交加,上前解释:“红珠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红珠却如见索命鬼,惊得大叫起来。
    她哭着去拽门扉,发现拽不动,便缩在墙角哀求道:“我什么都没看见!那天撞见你们密谈的是小姐,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薛公子放过我吧!”
    “什么密谈……”薛岑意识到了不对劲,怔怔地看着红珠,“你在说什么?”
    ……
    内院廊下。
    虞灵犀感觉腰上一紧,后背立即贴上一片硬实的胸膛。
    “新来的?”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熟悉的嗓音散漫而又低沉,“怎么,成安伯世子也对这美人有兴趣?”
    这个声音虞灵犀听过千万次,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今夜般,令她心悸难安。
    她记得寿宴上,宁殷那双陌生而冰冷的眼睛。
    她和宁殷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这样的境地相遇,实在是尴尬至极。
    同样尴尬的,还有成安伯世子。
    他去过皇后寿宴,自然认出了面前这位紫袍华服的俊美青年是谁。
    虽无权无势,但到底是个皇子,成安伯世子好美却不溺色,只得松手赔笑道:“殿下喜欢,怎敢横刀夺爱?”
    “很好。”宁殷似是没认出怀中的女子是谁,淡然道,“今晚就她了,诸位大人请。”
    虞灵犀这才留意到他身后还站了两位中年男子,看服饰打扮,应是着常服夜游的文臣。
    此时骑虎难下,虞灵犀还未想好怎么脱身,便被强行揽着上了楼,进入一间雕金画壁的雅房。
    华贵的花枝烛台落地,明灯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璀璨无比。    屏风后,已有琴娘奏乐,琴音如流水凤鸣,高雅无双。
    宁殷与那两位文臣落座,自顾自斟了杯酒,乜眼看向金纱明丽的美人:“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真的没认出自己来。
    也是,自己穿成这般模样,浓妆艳抹还蒙着脸,谁能认出来?
    虞灵犀第一次尝到了拘束的滋味,在宁殷的审视中抬不起头来,只想快些脱身去找红珠的下落。
    可她走不动,也不敢出声回应。宁殷冷淡陌生的眼神像是沉重的枷锁,将她钉在原地。
    心乱如麻,真是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地步了。
    宁殷却是恍然一笑:“原来是哑女。”
    两名文臣相视一眼,其中一名年纪稍轻的颔首,率先开口道:“臣……我等冒险前来,是与阁下有要事商议,而非贪恋声色……”
    “跳个舞。”宁殷充耳不闻,只眯眼看着灯火下轻纱覆面的窈窕美人。
    虞灵犀僵住了。
    她不擅跳舞,可偏偏听从唐不离的计划,做舞姬宠妾打扮。
    “七殿……”那文臣苦口婆心,还欲试探。
    宁殷却是搁盏,沉声道:“跳。”
    一字之重,如有千钧。
    虞灵犀只好僵硬着身子,踩着琴声音律,慢慢地舒展手臂。
    她出身将军府,学的是琴棋书画,无需学那下等的姬妾以声色娱人。是以两辈子,她只会跳一支舞,还是上辈子宁殷逼她学的,因为他说想看金铃在她白皙起伏的身形上叮当跳跃的样子。
    那时的她有点害怕,亦有点委屈,学得不怎么认真,动作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何况那样的舞需要专门的曲子来配,与这轻缓的琴音套不上,故而跳得十分生疏磕绊。
    她全程盯着脚尖和飘飞的裙裾,不敢看宁殷的眼睛。
    从两位文臣一片死寂的态度来看,大约,是不忍直视的。
    酷刑也不过如此。
    一曲毕,屋内静得只听得见虞灵犀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福礼欲退,却听这片死寂中忽的传来了突兀的掌声。
    “甚妙。”
    宁殷像是看到什么绝妙的表演般,抚掌大笑起来,笑得双肩都在抖动。
    他这么一笑,虞灵犀便不好退场,僵在原地。
    那两名文臣也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宁殷收了笑,乜眼问:“跳得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两人只好跟着抬手,敷衍地鼓起掌来。
    “过来。”宁殷显出愉悦的样子。
    虞灵犀走不成了,便小步挪着靠近,依旧低着头。
    “坐。”宁殷又道。
    虞灵犀面纱外的杏眸抬起,飞快环视一眼四周。
    屋内一共才三把椅子,并无多余的位置。
    见她迟疑,宁殷交叠的腿倒是放了下来,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头,暗示得不能再明显。
    该不会是,让她坐在他腿上?在两位来意不明的文臣面前,这未免也太……
    这人做卫七时处处乖顺,做摄政王时又沉迷杀戮,表现得不近女色。未料做七皇子时,却是这般荤素不忌……
    罢了,如今的自己,没有资格说他。
    虞灵犀咬唇,小心地藏着情绪。
    未及多想,她抬手撑着八仙桌轻盈一跳,姿态优雅地坐在了桌面上。
    酒盏倾倒,淅淅沥沥的水打湿了她葳蕤垂下的金纱舞裙,一滴滴,在烛火下折射出清冷耀眼的光。
    那两名文臣愣住了,宁殷也怔了怔神。
    片刻,他眼底绽开兴味的笑来,屈指叩着膝头的手缓缓抬起,落在了虞灵犀的背脊处。而后隔着薄薄的布料,沿着她背脊的妙曼曲线往下,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腰窝的凹陷处。
    虞灵犀顿时浑身一紧,像是被人捏住命门般,下意识要打颤。
    若非宁殷此时的神情太过佻薄,一副置身局外的散漫,她几乎以为,宁殷认出她来了。
    那两名文臣大概见他真的沉迷女色消遣,无心夺权。
    眼见七皇子正在兴头上,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作揖告退。
    那两人一走,虞灵犀便见他眼底的笑意淡了下来,化作一片熟悉的黑沉冷寂。
    搭在虞灵犀背上的手,也缓缓撤下,重新搁回了膝上。
    这样的变化,令虞灵犀急促的心跳也平静下来。
    她知道,方才宁殷不过是做戏。戏演完了,她也该走了。
    虞灵犀脚尖点地,趁机离席。
    腰带被勾住,宁殷悠悠开口,用的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沉语气:“打翻了我的酒,不补偿一杯就走?”
    虞灵犀认命,只好重新斟了杯酒,垂首敛目递到宁殷面前。
    宁殷不接。
    他抬起黑冰似的眼来,缓声笑道:“以前我喂小姐吃东西,可不是这样喂的。”


【第64章】 龙袍

    宁殷竟然叫她“小姐”。
    这家伙一开始就认出她来了,却故意装作不识,看她像跳梁小丑般遮掩起舞。真是……
    像是被戳破最后一层窗纸,虞灵犀的脸上升起燥热,手中稳稳执着的茶盏也起了波澜,连眼尾都被染成了浅淡艳丽的桃红。
    过往以唇含药的画面,如同压抑到极致喷薄而出的洪流,顷刻间塞满了她的脑海。
    宁殷欣赏着她不自在的模样,眸中透着淡漠的坏性。
    他缓缓抬手,要取她遮脸的面纱。
    戴着面纱又如何喂酒呢?
    虞灵犀却像是惊醒般退后一步,面纱从他指尖拂过,飘然无痕。
    那两名文臣刚走,花楼鱼龙混杂,她不确定暗处有没有人盯着宁殷。若此时露出容颜暴露身份,恐节外生枝。
    她连福礼都忘了,匆匆转身就跑。
    宁殷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阻拦。
    屈指叩到第七下的时候,虞灵犀停住脚步,站在了廊下。
    庭中忽的涌入一批禁军和大理寺吏员。为首的禁军手拿文书,喝令道:“例行检查,所有人即刻出门站好!违令不出者,以阻碍公务罪就地论处!”
    惊叫声四起,纸醉金迷的花楼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虞灵犀心下奇怪,这群禁军来得太过巧合了。
    虽然每月亦有吏员定期来花楼收税检查,在前院走个过场即可,却并不会搜查到内院来。毕竟内院里消遣的,可都是沾亲带故的朝中贵胄,谁都得罪不起……
    禁军出面,除非是皇帝下令严查官吏狎妓,否则绝非例行检查这般简单。
    虞灵犀定神,在禁军前方看到了一张眼熟的脸。
    薛嵩?他来作甚?
    此时下楼会与禁军撞上,虞灵犀索性隐在廊柱后观摩。
    楼下,禁军挨间踹门搜查,将一对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赶了出来,集中在庭院中。
    这阵仗,是在搜查什么人?
    虞灵犀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
    只见宁殷端着她先前所斟的酒盏轻嗅,一派清冷淡然,仿佛楼下的热闹与他无关。
    奇怪,不是冲着宁殷来的?
    直到禁军粗粝的吆喝声戛然而止,薛岑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走了出来。
    他虽勉强穿戴齐整,但发冠仍是歪斜的,鬓角发丝散乱,一看就是在此处美美地“睡”了一觉。
    一时间,那些或愁眉苦脸、或破口大骂的权贵公子都安静下来了。
    他们面色古怪地盯了薛岑许久,眼神如刀,恨不得将他光鲜的外表凌迟剖解,忽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薛嵩领着禁军前来检查,却查到自家亲弟弟“狎妓”,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没想到端方君子薛二郎,也流连这等风月场所。”
    “看不出来啊,啧!”
    薛岑充耳不闻。
    他眼睛红着,失魂落魄地站在薛嵩面前,像是确认什么般,好半晌才神情复杂地唤了声:“兄长……”
    薛嵩的表情一时精彩极了。
    虞灵犀看着薛岑僵硬难堪的背影,也有些惊讶。
    在她印象中,薛岑虽单纯又傻,还有点文人骨子里自带的清高,却并非好色之人。
    “谁家朗风霁月的未婚夫,竟是花娘的床上恩客。”身后传来宁殷低沉的嗓音。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虞灵犀身后,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啧”了声道,“真可怜啊。”
    虞灵犀不用回头也能听出,他定然是在笑,笑得极其恶劣的那种。
    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虞灵犀想:她本就不在意他。
    宁殷原在观察她的反应,试图从她面纱外的眼睛中瞧出一丝一毫的后悔或是愤怒。可虞灵犀的眼睛明净依旧,没有丝毫怨怼阴霾,于是他眼底戏谑的嘲弄淡了下去,整个人显得阴沉而又凌寒。
    他对虞灵犀的表现相当不满意。
    可虞灵犀已然没时间同他或是薛岑周旋,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想快些找到红珠。
    而此时揽春阁一片混乱,护院都被禁军控制住,最适合浑水摸鱼。
    虞灵犀走了两步,顿住,终是深吸一口气下了楼梯,朝前院花楼上守候的青霄点了点头。
    青霄会意,趁乱随着人群潜入后院中,与她汇合。
    宁殷冷冷地站了会儿,回房关上门。
    琴女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劲装的年轻人,是张不起眼的生面孔。
    那人禀告道:“如殿下计划的那般,那婢女已经和薛岑见面。”
    “很好。”宁殷负手。
    他说过,比起要薛岑的命,他更想诛他的心。
    “方才那位姑娘……”
    “溜进来一只猫,我陪她玩玩。”
    见宁殷松口,那人便不多问什么,只道:“方才我见那姑娘往柴房而去,想必也是为那婢女而来。可要属下将其拦下追回?”
    宁殷神色微凝。
    原来她藏着这手段呢,嗤,真是长本事了。
    “不必。”
    非但不阻拦,宁殷还要促成此事。
    让虞灵犀亲眼看见薛二郎被拉下神、跌落泥泞还不够,他还要剖开薛家道貌岸然的皮囊,将她所保护的、所信仰的青梅竹马情义,一点一点推翻,踩做齑粉。
    毁灭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
    虞灵犀找到了躲在杂房的红珠。
    原想当面求问,谁知红珠不知先前受了什么刺激,一直大哭着不肯配合。
    没办法,为了不引来护院,虞灵犀只好让青霄将她打晕,趁乱将人从侧门偷了出来,竟然也没被人察觉。
    不多时,青岚将唐不离带了出来。
    唐不离刚将陈鉴揍了一顿,两撇小胡子都气掉了,没坐虞灵犀的马车,而是自己策马回府。
    虞灵犀不放心,让青岚远远跟着,送她平安归府。
    马车还未到虞府,昏迷的红珠便醒来了。睁眼瞧见自己在虞灵犀车上,愣了会儿,爬起来就要跳马车。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那些人说了,她乖乖听话才能活,若是想跑,便只有死路一条。
    红珠磕磕巴巴念叨着什么,虞灵犀听不清,只好让青霄按住她。
    “你别怕,既然将你带出来,我定当竭尽将军府所能,护你周全。”虞灵犀放缓声音安抚,认真道,“我只想知道,赵玉茗死的前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珠只是摇头:“二姑娘也是为薛家来的对不对?奴婢知道的,你和薛二公子被指婚了,你和薛家一条道上的。”
    “也?”虞灵犀迟疑,“还有谁也问过你?”
    红珠吸着鼻子不肯说。
    虞灵犀了然,直身靠在车壁上,换了个姿势道:“既然已有其他人找过你,说明这个秘密已经不安全了,你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若连我们虞府这根最后的稻草都不抓紧,信不信我现在将你放在路边,下一刻你就会被真凶抹杀掉。”
    她这么一分析,红珠立刻颤了颤。
    “我说我说!求二姑娘莫要抛下奴婢!”红珠忙不迭跪下,“二姑娘来之前,奴婢奉命去给雅间送茶水,撞见了薛二公子。奴婢以为他是……是为那事而来,所以情急之下,什么都对他说了。”
    她反复提起薛家,虞灵犀心生不好的预感,不动声色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小姐死……死前的事。”
    红珠绞着粗布袖子,抽噎道,“那天小姐返回水榭,看见二姑娘和一个侍卫举止亲近,便想……想去薛府,向薛二公子揭发二姑娘与下人苟……苟且之事,好让他死了求娶二姑娘的心思。但是薛府门第森严,小姐根本进不去,只能和奴婢在门外守着,等薛二公子出门时再跟上去,借机揭发此事。”
    “后来呢?”
    “后来等了近两个时辰,薛府才有马车出来。小姐听见仆从唤马车中的人‘薛公子’,便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我们的马车慢了一步,等追上薛公子的车马时,他人已经上了醉仙楼的雅间,小姐便也跟上了上去……”
    回想起那天的一切,红珠仍是止不住发抖。
    “可是,薛府有两位公子,我们跟错了人。雅间里是薛大公子和一个白净温吞的年轻人在议事,薛大公子毕恭毕敬唤那人‘崔提督’,还提到什么‘灾粮’之事,奴婢站得远,没听清,只看见小姐的脸色变了……”
    红珠淌下泪来,“然后,小姐就被发现了。”
    闻言,虞灵犀心中恍若重锤落下。
    薛大公子自然是薛嵩,而“崔提督”,想必就是分了阿爹军权的提督太监,崔暗。
    赵玉茗死的时候,灾粮并未出事,那么他们提前商量此事,只有可能是在密谋如何坑害虞焕臣。
    也只有户部出手,才能将灾粮偷换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怜虞灵犀当初凭着前世记忆,只揪出了一个户部右侍郎王令青,却不料连左侍郎薛嵩也是崔暗同党。
    这么说来,薛家并非传闻中那般忠正中立?
    “所以,薛大公子便杀了你家小姐?”虞灵犀声音沉了下来。
    “奴婢不知道。当时薛大公子发现了偷听的小姐,一点儿也没生气,还客客气气地将小姐请进门饮茶。”红珠道,“奴婢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小姐出来后便心事重重,后、后来……”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赵玉茗毒发而亡,死于夺走虞灵犀前世性命的“百花杀”。
    所以,前世要借她的身体毒杀宁殷的人……其实是薛嵩?
    为何?
    两辈子,薛家一边利用与虞府世交的情分,一边暗中坑害兄长和宁殷,到底是在维护所谓的正统道义,还是另有所图?
    前世薛家的覆灭亦有了缘由,一条条线索串联起来,交织成一个可怕的真相。
    ……
    虞灵犀将红珠悄悄安顿在了别院中,没有让人察觉。
    她亟需亲自确认一事,故而想了想,备了厚礼登门看望薛岑。
    薛岑去揽春阁的事已在京中传开了,若是平常男子风流些,倒也无碍,可他生在礼教森严的百年世家,损了家族名誉,是要按家规受罚的。是以虞灵犀登门拜谒时,薛岑正挺身跪在宗祠之中,面对列祖列宗悔过。
    从他苍白的脸色不难看出,应是跪了极长一段时辰了。
    见到虞灵犀,薛岑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白了几分,平静的脸也浮现出自责愧疚之色。
    他身子晃了晃,虞灵犀立即道:“你别动。”
    薛岑摇了摇头,依旧忍着膝盖近乎麻木的剧痛,缓缓朝着虞灵犀的方向拢袖,一揖到底。
    “抱歉,二妹妹。”
    他的声音俨然没有了平日的清朗,而是如砂纸般嘶哑沉重,“是我一时不察,对不起你……”
    “没事的,你不必歉疚。”
    虞灵犀给他倒了杯茶,温声道,“我一直拿你当兄长敬爱,若是以后奉旨成亲,我亦不会阻止你纳妾。”
    薛岑双肩一颤。
    她说“若是成亲”,她说不阻止他纳妾。
    这样温柔的宽容,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捅向他心间。
    只有不爱,才能不在意啊!
    再抬首时,薛岑竟是红了眼眶。
    他有很多话想倾诉、想辩驳,可他喉结动了动,却只来得及吐出喑哑的一字:“……好。”
    他已经不干净了,没有资格请求二妹妹的垂怜。
    若非赐婚关乎两个家族的存亡,他昨晚便该一尺白绫悬身,带着对二妹妹的爱干干净净地走。
    “以后,二妹妹也可做自己想做之事,我……不会阻拦。”薛岑别过脸,艰涩道。
    虞灵犀着实惊讶了一把,薛岑这话什么意思?
    还没琢磨透,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低咳。
    转头一看,虞灵犀沉了目光:是薛嵩。
    还没想好怎么不动声色地接近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单论样貌和才华,薛嵩处处都不如薛岑优秀,沉默清隽,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实在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大公子。”
    “二姑娘。”
    二人互相见了礼,薛嵩便转向薛岑:“祖父命我来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有没有……”
    顾及虞灵犀在场,薛嵩没有说得太明白。
    “我不知。”
    薛岑以余光注视着一旁安静柔美的少女,似是在权衡什么,半晌道,“阿兄应该去查查别的皇子。”
    闻言,虞灵犀心脏一紧。
    如今仅剩的几位皇子,太子自然无人敢查,而三皇子痴傻,小皇子才几个月大,能查的……不就只有宁殷么?
    薛岑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自己犯的错自己扛,莫要转移话茬。”薛嵩说话也是一本正经的,面不改色道,“皇子毕竟是皇子,有纵情声色的资本,出入风月场所也无人敢管。不比阿岑你,是祖父寄予厚望的嫡孙。”
    薛嵩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让薛岑和虞灵犀同时一沉。
    虞灵犀不傻,短短数言便揣度出:薛嵩的确在盯着宁殷。否则,他怎会对宁殷出入风月的动静了如指掌?
    她还未来得及套出的话,却让薛岑给套出来了。
    果然,薛岑也对薛嵩起疑了。
    但他不知道红珠已经落到虞灵犀手中,故而没有避讳,以为虞灵犀听不出这其中奥秘。
    虞灵犀一脸复杂,寻了个理由告退,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府。
    她没有迟疑,笃定之后便将红珠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兄长。
    虞焕臣大惊,又亲自去审问了红珠一番。
    得到答案,他英气的剑眉拧成疙瘩:“我说怎么虞家暗查七皇子下落的事,这么快就捅到了皇上面前。我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两家几十年的世交,这份情义,终究成了被利用的把柄……”
    如此看来,两家结亲赐婚之事,也是个蚕食虞家的陷阱。
    他越说脸色越沉,抹了把脸对虞灵犀道:“岁岁别怕,我这去禀告父亲,商议对策。”
    有了虞焕臣的话,虞灵犀心中压着的巨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她并未停下脚步,和虞家一样身陷漩涡的,还有宁殷。
    虞灵犀猜测过,红珠藏在揽春阁,或许是宁殷的手笔。
    但宁殷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不知道,赵玉茗和虞家都只是挡在薛嵩面前的石子,而威胁薛家主子地位的宁殷,才是薛嵩真正忌惮、想要铲除的目标。
    前世的结局决不能重演,得想办法告诉宁殷。
    虞灵犀思忖片刻,去街上买了一盏祈愿灯。
    她在灯纸上仔细画了一幅《小儿躲藏图》,写上两句应景的话:抱首蕉北闻南语,僻处无人花下藏。
    两句按照方位拆解,便能合成二字:警、薛。
    警惕薛家。
    为了安全起见晦涩了些,不过以宁殷的聪慧,能猜出来吧?
    做好这一切,虞灵犀才让车夫调转马车,顺道去了一趟唐公府。
    唐公府外乌泱泱围了一圈人,虞灵犀从正门进去,才听唐不离哼道:“也没什么,我被人退亲了而已。”
    “退亲?”虞灵犀皱眉。
    唐不离解释:因为她昨夜撞见陈鉴狎妓,一时气不过,当众鞭笞陈鉴十几鞭。陈家面上挂不住,又欺她家没有男人撑腰,便以她“娇蛮无理,有失妇德”唯由,退了亲事。
    这种事明明错在男方,但只要被退亲,毁的便是女孩儿的名誉。
    虞灵犀沉默,既替唐不离不值,又懊恼在这种时候还要麻烦她帮忙。
    “不就是替你送一张拜帖给七皇子么?”唐不离听了她的来意,大度地摆摆手,“举手之劳。”
    虞灵犀知道,清平乡君这个人最是要强,心里再苦也不会摆在明面上。
    她将给唐老太君的血参和延年丸奉上,低声道:“我不能和七皇子见面,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与他有牵扯,所以这拜帖,只能借唐公府的名义送出。”
    唐公府没有实权,即便和宁殷联系,也不会有人起疑。
    “没问题啊。”唐不离道,“可是那七皇子孤僻得很,深居简出的,不一定会看我家帖子呢。”
    虞灵犀想起了七夕那夜的高楼明灯,垂眸笑了笑:“赌一把吧。”
    除了厚着脸皮以往事相提,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虞灵犀将拜帖并祈愿灯递出,郑重地交给唐不离。
    现在并非七夕和上元节,唐不离对她赠灯的举措十分不解,不过到底没有多问,立刻叫管事下去安排了。
    “多谢。”虞灵犀给她行了一礼。
    唐不离反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傻岁岁!你我姐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
    虞灵犀也浅浅一笑。许久,认真道:“阿离,你值得更好的人。”
    回府的路上,虞灵犀撩开车帘对青霄道:“你帮我查一个人,叫周蕴卿。蕴藏的蕴,客卿的卿,应是准备来年科考的清贫儒生。”
    她补充道:“找到他,以清平乡君的名义资助,务必诚心善待。”
    按照前世的记忆,周蕴卿身为大理寺少卿,是朝堂新贵中的翘楚,亦是宁殷的左臂右膀。
    这样的人大有前途,且不曾听闻他有过什么品行不良的嗜好,比陈鉴那厮可靠得多。
    但愿他能念着唐不离的好,以后扶摇直上,能帮衬她些。
    ……
    入夜,深秋朔风凛冽,星月无光。
    宁殷一袭紫袍立于廊下,欣赏笼中宛转啼鸣的漂亮鸟儿。
    鸟足上拴着细细的金链子,墨发披肩的俊美皇子捻着一根草,逗着鸟儿扑腾飞起,又被链子无情拽回原处,乐此不疲。
    内侍禀告道:“殿下,下午唐公府差人送来拜帖,还有一盏祈愿灯。”
    宁殷懒得和人打交道,平日不看拜帖。
    不过侍从既然禀告到眼前来了,就必定有特殊之处。
    “谒言如何?”
    宁殷没有回头,声音也是慵懒无害的。
    内侍道:“只有一句:事事皆如愿,岁岁常安宁。”
    宁殷不动声色,捻着手中的草杆道:“拿过来瞧瞧。”
    内侍便将那帖子和祈愿灯一并送来。
    帖子上的字迹清秀漂亮,眼熟得很,且笔锋枯白,显然所用之笔韧劲大不吸墨,并非用羊毫或狼毫写成。
    宁殷倒是辨得这笔,毕竟每一丝一毫,都是他从剪下的头发中一根根挑出来的。
    他垂眸嗤笑,合拢帖子丢到一旁。啪地一声,吓得那内侍缩缩脖子,退下了。
    那盏没被展开的祈愿灯躺在案几上,看上去有几分讽刺,提醒着往事种种。
    宁殷站了会儿,终是没心情逗鸟了,走过去将祈愿灯也拿了起来。
    灯纸上画了插图,是一个总角孩童抱着头藏在花树下,神情小心,似是在与玩伴捉迷藏。
    旁边写着两句:抱首蕉北闻南语,僻处无人花下藏。
    琢磨着这两句,宁殷眯了眯眼。
    就这?
    七皇子殿下颇为不满,大费周折就为了提醒他这事?
    少说也得写上洋洋洒洒千字的罪己书,他才可勉强考虑一下,将来要不要温柔些待她。毕竟他这人一向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他取来烛盏,将祈愿灯点燃,火光映得他的黑眸明灭不定。
    灯笼脱手,缓缓自檐下升起。一阵疾风吹来,那盏灯挣扎了片刻,终是被风吹得烧破了窟窿,顷刻间化作黑灰坠落,连竹骨都不曾剩下。
    “好风。”
    宁殷赞叹,眼底蕴着优雅的疯狂。
    等不及了。
    他要借这场风,送太子一份大礼。
    ……
    红珠的出现,让虞家父子看清了许多事,不得不重新审视与薛家的关系。
    连着好几天,虞渊与长子长女在书房一谈就是大半夜。
    “若薛家真的两面三刀,岁岁嫁过去便成了人质,不行!”说话的是虞辛夷。
    虞焕臣面色凝重:“皇上赐婚,没你想的那般简单。”
    虞辛夷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如何?”
    还未商议出对策,却见青霄快步而来,叩门道:“少将军,宫中急报!”
    宫中急报,东宫出事了。
    寅时走水烧了库房,并因西北风的缘故,大有往皇宫蔓延的趋势。
    皇帝命虞焕臣与崔暗领禁军合力救火,却不料这一救,便救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太子库房里藏着良弓和铠甲,还有一套明晃晃的龙袍冕服。


【第65章】 宫变

    东宫,库房半塌,浓烟滚滚。
    正殿,一阵玉瓷碎裂的声音刺耳传来,太子宁檀颤抖着伏在地上,额角立刻涌出一片粘稠的鲜红。
    皇后刚闻讯赶来,皇帝便怒道:“瞧瞧你养的好儿子!”
    皇后道了声:“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粘稠的血糊住了宁檀的眼睛,他不敢用袖子去擦,只能膝行着以头抢地道:“儿臣冤枉!定是有人在构陷儿臣!万望父皇明察啊!”
    “竖子还敢狡辩!”皇帝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呛咳,指着他道,“你母后寿宴上,你当着百官与命妇的面大放僭越之词。平日在东宫亦不思进取,反而和内侍宫婢夜宴行欢,封了好几个‘皇妃’‘总管’……就这一条,朕便可治你犯上死罪!”
    宁檀吓得脖子一缩,辩驳的哭嚎顿时堵在了嗓子眼。
    先前父皇秋狩归来,龙体欠恙,宁檀帮着批了两日奏折,尝到了皇权至上的滋味,便有些沾沾自喜起来。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父皇竟是一清二楚。
    见太子六神无主,皇帝便知那些荒唐行径都是真的,怒意更甚。
    “记住,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能立你,也能废你!”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
    “父皇……母后,母后!”
    宁檀拼命拉住皇后的凤袍,仿佛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皇后虚目,立刻有宫人向前,将太子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凤袍毫不留情地从自己面前掠过时,宁檀终于塌下了双肩。
    “右相,薛右相!”
    宁檀有望向门外拄拐站着的老人,涕泗横流道,“孤是唯一的嫡子!您会帮我的对不对?”
    薛右相白须微动,从鼻腔中叹息,在薛嵩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去。
    北风呜咽,皇帝疲惫的嗓音隐隐传来:“薛老,依你之见,这废立之事……”
    “立储关乎社稷礼法,不能操之过急。”薛右相苍老道,“待皇长孙出生,陛下再做定夺也不迟。”
    “既如此,那就再等两个月。”皇帝喟然,“岁末多忧,马上就是冬节,朕累了……”
    偌大的殿堂,只剩宁檀烂泥般瘫软在地,影子如同鬼魅在墙上跳跃。
    渐渐的,那绝望肆意蔓延,滋生出张扬的恨意。
    ……
    年关宴饮酬酢颇多。
    本朝百年前于冬至建国,故而这日是仅次于上元的大节,素有“亚岁”之称。
    今年冬节和往常一样,皇帝命礼部主持盛大宫宴,祭天飨食,以犒劳文武百官一年来的忠诚辛劳。
    因赐婚的缘故,虞灵犀今年亦在受邀之列。
    朔风凛凛,乌云低低压在天边,似有大雪之兆。
    虞焕臣公务在外,虞辛夷亦率百骑司值守内宫。马车中,由虞渊亲自陪女儿赴宴。
    街道宽敞热闹,马车行得很慢,虞灵犀裹着嫣红的斗篷,兔毛领子衬得她的面容精致无双。
    马车忽然咯噔一歪,虞灵犀撞在车壁上,胳膊生疼。
    “怎么回事?”虞渊问。
    侍卫检查了一番,答道:“回大将军,是车辋崩坏了。”
    中途坏车,乃是不祥之兆。
    虞灵犀蹙眉,心中莫名不安。
    她想起了前世记忆中,这个年底会发生的巨大变故,每一日都如履薄冰。
    虞渊的面色亦凝重起来,见车辋迟迟修不好,便抓起披风道:“宫宴不可误了时辰,我先行入宫,若车轮修不好,便让青霄送你回去。皇后和薛家那边,我替你告个假。”
    虞灵犀想了想,提醒道:“近来恐有变故,万望阿爹小心。”
    “爹知道。”
    虞渊弃车上马,扬着披风猎猎朝宫门赶去。
    修车的叮当声响起,虞灵犀独自在车内坐了会儿。
    她先前托唐不离送出的请帖和灯笼,却并未收到半点回音,也不知宁殷看出她的暗示不曾。
    按照前世的记忆推演,宁殷血洗金銮殿、杀兄弑父亦是这年岁末的事,距离如今不过一月之遥。
    可惜,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七日之后,便是她的婚期。
    若是幸运,在尘埃落定之后,兴许虞家能为她换来一纸和离。或许这便是篡改命运的代价,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正想着,忽闻马车又是一阵哐当倾斜。
    沉默了片刻,外头传来侍从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另、另一边车辋也坏了。”
    “……”
    虞灵犀今日的妆扮不适合骑马,现在再去寻车轿已是来不及。
    何况她正好懒得入宫虚与委蛇,便道:“归府吧。”

    宫中。
    帝王祭天,冗长的祝词祭文过后,百官及命妇贵女、世子王孙等分成两列,于紫英殿入座酬乐。
    虞渊看了眼,薛家的人也没来。据说薛右相因为薛岑被抓狎妓之事动了肝火,告假在家养病,不曾赴宴。
    再回想起最近的动静,虞渊思虑颇沉。
    殿前,虞辛夷一身百骑司的戎服,背负良弓箭矢,护卫一众内宫妃嫔的安危。
    见到虞渊阔步入席,她朝后头看了眼,问道:“父亲,岁岁呢?”
    “马车坏了,许是赶不及宴饮。”
    虞渊三言两句解释清楚,又告诫道,“今日值守宫门的禁军有些眼生,你当眼观六路,切不可马虎大意。”
    “女儿省得。”虞辛夷道。
    虞渊一走,便听一个清爽的少年音传来:“虞司使!”
    虞辛夷一听这个声音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转身一看,果真是南阳小郡王宁子濯。
    “小郡王。”
    虞辛夷只好抱拳行了个礼,这少年素爱招猫逗狗,这样热闹的宫宴定然是不会错过的。
    宁子濯穿着一身浅金白的郡王袍子,马尾高束,笑吟吟跑过来道:“虞司使,本王方才尝了一块透花糍,滋味甚佳,你也尝尝!”
    说罢当着众人的面,大咧咧把从宴会上顺来的漂亮糕点塞到了虞辛夷手里,十分高调且顺理成章。
    虞辛夷觉得,这小子身后就差竖一条尾巴狂摇了。
    身后的百骑司下属目不斜视,想笑又不敢,憋得脸红脖子粗。

    “诸君不必拘谨,请开怀畅饮!”
    皇帝举杯,群臣起身回敬,宴会便正式开始,一时歌舞丝竹袅袅,编钟齐鸣,靡丽无双。
    殿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太子宁檀一身素衣,被发跣足,与衣着华丽的百官命妇格格不入。
    丝竹编钟声戛然而止,互相祝贺的百官渐渐安静了下来,皇帝的脸色瞬间沉得宛如锅底。
    私藏龙袍之事虽然压下来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宁檀蠢得那般高调,大家多少能猜到一点。
    “你应在东宫修身自省,来此处作甚?”皇帝板着脸问。
    “儿臣有愧父皇、母后教诲,夙夜难安,值此冬节大典,特来向父皇和天下人叩首请罪。”
    宁檀赤足踩在地砖上,整个人冻得哆哆嗦嗦,神情哀戚道,“求父皇给儿臣一个当面悔过的机会!若百官依旧觉得儿臣德不配位,儿臣……甘愿将储君之位让贤!”
    虞辛夷极轻地嗤了声。
    她看着以额触地,涕泗横流的太子,心道: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席上的虞渊亦是面色凝重,远远观望。
    皇帝面色缓和了些,道:“知错能改,罪不至死。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宁檀从宫婢托盘中取了一杯酒,起身道:“天昭七年,父皇立孤为太子。为储君六年,毫无建树,不曾碰过一次奏折,不曾理过一次政务……”
    这番话,实在不像是昏庸好色的太子能说出口的。
    虞辛夷皱眉,她感觉不太对劲。
    果然,下一刻,宁檀抬手转身,指尖直指座上天子,哀戚的面容呈现出压抑到极致的扭曲:“……那是因为,孤的父皇——当今天子,将他儿子防贼一样防着!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太子,而是一个傀儡,一具言听计从的雕塑!”
    太子疯了,竟敢当众辱骂皇帝!
    满座哗然色变。
    “您为什么不听儿子解释?为什么?”宁檀面色通红,攥着杯子怒吼,“为什么啊!”
    皇帝刚缓和的脸色又倏地绷紧,额角青筋突起道:“太子,你魔怔了!”
    “是,是!那也是被您逼的!您不许儿子染指皇权,又不许儿子无能好色,太子之位说给就给说夺就夺,做您的儿子真的好难、好难啊!”宁檀笑了起来,嘶声道,“在您眼里,我不是太子。我就是一条你高兴时施舍,不高兴时一脚踢开的狗!”
    哗啦一声玉器碎裂的声响,宁檀狠狠摔碎了手中的酒盏。
    离皇帝最近的王令青率先发难,继而是云麾将军李冒与兵部侍郎刘烽领着甲卫一拥而进!
    利益之下,没有绝对的忠诚。对于贪心不足之人来说,助太子继位后“封王封侯”的承诺,足以驱使他们做任何事。
    碎玉飞溅,映着满殿寒冷的刀光剑影。

    七皇子府。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六七具尸首,有宦官,亦有宫婢,都是东宫或是宫里安插进来的细作。此时俱是身体扭曲地躺在血泊中,被灭了个干净。
    他们背后的主子都活不过今日了,这些碍事的老鼠自然也不能留。
    宁殷吩咐:“清理干净。”
    尸体被拖走,几盆水泼下,不稍片刻,阶前锃亮如新。
    侍从接了密信,快步穿庭而来,禀告道:“殿下,东宫已有动作,沉风等人亦准备妥当,咱们是否……”
    宁殷坐在兽炉边,仔细将手擦干净。
    直至冷白的指节都擦到发红,熏去满身血腥味,方倚在窗边书案上,把玩着手中玲珑妙曼的黑色玉雕,一寸一寸,轻轻摩挲。
    “收网不可操之过急,等着。”宁殷道。
    他刚在宫中站稳脚跟,麾下除了假死混入禁军中的沉风和李九,能用的人十分有限。
    何况既然是回来复仇,自然要等里面君臣反目、父子相残,惨惨烈烈死得差不多了再登场。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属下依照计划让虞府的马车坏在半路,且命人堵了街道,可还是未能阻止虞大将军……”
    侍从躬身,滚了滚喉结,方低声道,“他孤身策马,进宫去了。”
    摩挲玉雕的手一顿。宁殷睥目,俊美苍白的脸逆着冷光,重复道:“哦,进宫去了?”
    他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侍从却背脊生寒,忙跪伏道:“属下失职!可否要将计就计胁迫虞将军,让他里应外合……”
    “不必。”
    虞渊是个一根筋的武将,虽然迫于皇帝的打压猜忌,不得已暗中给了自己些许便利,但并不代表他会认同自己那些疯狂血腥的想法。
    除非……
    宁殷望着掌心的美人玉雕,指腹碾过纤毫毕现的眉眼。
    ……
    虞灵犀坐在花厅中,眼皮直跳,总觉得心神不宁。
    “岁岁?”
    虞夫人连唤了好几声,虞灵犀才回过神来,笑笑道:“阿娘,什么事?”
    苏莞有些担心,拉住她的手道:“阿娘是问你,陪嫁过去的礼单可有要修改之处?”
    虞灵犀扫了一眼那烫金的冗长红礼单,眼睫垂了下去:“都听阿娘的。”
    虞夫人何尝看不出女儿的心事?
    女儿与薛二郎两小无猜,可到底只有兄妹间的濡慕,并无男女之情,却偏偏被一道赐婚的旨意绑在一起。
    听丈夫说,岁岁原有机会逃走的。但为了顾全大局,亦是为了这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她依旧选择了乖乖回家。
    她这个做阿娘的,如何不心疼呢?
    叹了声,便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和平日父子归府的动静不同,这阵马蹄凌乱且仓促,来来往往纷杂得很。
    虞焕臣已经换上了甲胄,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带起一阵冷冽的寒风。
    “岁岁,你和母亲还有阿莞待在家中,无论是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哑沉,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爽朗。
    虞灵犀安抚好阿娘和嫂子,刚追出去,便见虞家军麾下的几名心腹将领已整装待发,正在商议着什么。
    “……皇上将军权一分为三,现在咱们想调兵勤王,还需要听户部和太监的指令,这如何来得及!”
    其中一人气笑了,愤然道,“若私自调兵,又要扣咱们一顶谋逆的帽子!真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父亲和虞辛夷还困在宫中,不能不管。”
    虞焕臣当机立断,“你们先去调动所有能调动的禁军,玄武门听令。即便不能贸然行动,也能震慑逆党……”
    随即,虞焕臣扭头看到了庭中站立的妹妹,不由一怔。
    “岁岁。”
    虞焕臣挥手示意下属前去安排,自己则按刀朝妹妹走来。
    虞灵犀看着兄长身上的银鳞铠甲,蹙眉问道:“宫里出什么事?”
    虞焕臣看着妹妹通透的眼眸,想起她先前说过的年底会有大乱的预言,还是说了实话:“太子趁冬节宫宴造反,将赴宴大臣命妇等三百余人囚于紫英殿,胁迫天子退位。”
    虞灵犀脑中一空,所有缺失的记忆都在此刻连接成环。
    她终于明白,自己前世重病卧榻时错过了什么——
    是一场宫变,一场足够让宁殷坐收渔利、血洗朝堂的动乱。
    太子和皇帝自相残杀,总会败一人,而剩下的苟延残喘之辈,便如瓮中之鳖,根本阻拦不了宁殷的脚步……
    但是前世的动乱中,没有兄长和阿爹的存在,这是宁殷复仇计划中唯一的变故。
    一个,非常危险的变故。
    “兄长,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虞灵犀认真道。
    “当然!”虞焕臣点头。
    从灾粮的幕后真凶到卫七的真实身份,从薛家的两面三刀到她说过的年底必有大乱,妹妹预料的太多事都变成了现实,虞焕臣没有理由不信她。
    “不管这场宫变中发生了什么,请兄长救出阿爹和阿姐,也保护好七皇子。”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朝哥哥行了大礼,“求兄长帮帮他!”
    前世,宁殷杀光了所有人,用近乎自毁的方式站在天下至高的位置,却也承受着最恶毒的谩骂和反噬。
    如果可以,这辈子她要让宁殷得天下权势,还要得众人敬重。让他从前世那个倒行逆施的疯子,变成名正言顺的英雄。